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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五、一九一四年一月到六月

原始森林的边缘 史懷哲 6394 2023-02-05
(兰巴雷一九一四年六月末) ★达拉谷卡之旅、吃人、奴隶、狩猎 从一月下旬到二月初,为了看顾传教士鲁曼的病,我和妻子一起到达拉谷卡去。这位传教士除了发高烧之外,满身红肿,我一方面替他看病,另方面也为附近的民众诊疗。 在患者之中,有一个少年表情十分恐怖,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后来我才知道在这个小孩的观念里以为医师是要杀他来吃的。 这个可怜的少年并非从传说中听过吃人的故事,而是在现实中体验过,人吃人的习惯,在保安族里至今仍未完全根绝。土人最怕受罚,因此把一切风俗习惯都秘密的隐藏起来。到目前究竟还保有那些风俗习惯,外界人士是不得而知的;不久前兰巴雷附近,一个男人为了催促债务远离部落,结果一去不还,类似这种情形在附近村落也曾经发生过,根据了解当地情况的人说,这种失踪事件往往也就是与被吃掉是相同意义的。再如奴隶制度,虽然政府与传教所禁止他们实行,目前依然没有终止,不过拥有奴隶的人,他们并不向外界公开,有时到患者家去看病,发现服侍患者的人与邻近的土人大不相同,我就问他们:这个人是不是你们的奴隶?对方就浮现出独特的微笑,回答我那只是他们的下男而已。

不过奴隶的命运并不是悲惨的,他们并不受到虐待,也从来不要求政府保护,根据调查结果显示,许多当奴隶的往往不承认自己是奴隶,经过几年之后,他们也就变成部落的一分子,享有各种自由,甚至拥有土地的权利,其实这一项对他们来说是最重要的。 欧格威河流域地方,到目前仍然保持家庭奴隶制度,其原因是由于饥馑的关系,没有本国生产的稻米、青菜、水果,这是赤道非洲最恐怖的命运,不管香蕉、地瓜、芋头、椰子等等全都是从西印度群岛输入的,这些食品是维持赤道非洲人民的重要粮食,因为这样,为了维持生存不得不把自己的儿子贩卖到下游地方去,目的只是为了粮食。 家庭奴隶制度最流行的就是欧格威河地方,在我的患者之中,许多就是从那地方来的,最缺乏粮食的时候,他们还养成吃泥土的习惯,除非粮食充足,否则便不改变这种习惯。

曾经输入欧格威河流域的椰子,在今天依然能清楚的看出,从前有过部落的地方,不管河岸或湖边,都种满了椰子树,到了原始森林里,只要无人住过的地方,就连一棵椰子树也没有。 从达拉谷卡回家途中,我们特地到桑基达一位牧师朋友莫雷尔家去过了两天。 桑基达以出产豹著名,这种动物,每当秋天的晚上,总喜欢闯进人家庭院去捕捉家禽,某天夜里,莫雷尔夫妇突然听见鸡叫的声音,赶紧在黑暗中爬起来向邻居求救,夫妻俩以为土人要来偷抓他们的鸡,因此想仔细的将小偷的面孔看个清楚,当走进鸡舍时,那匹豹却抢先一步逃走了,打开鸡舍的门一看,地上有二十几只鸡被抓裂腹部死去,像这种杀法只有豹才会如此,因为它喜欢喝鸡血,夫妇俩就把其中一只鸡沾上毒药放在门外,经过两小时后那只豹又转回来了,当豹吃了几口,就发生痉挛现象,莫雷尔立刻拿枪把它射死。

据说当我们到达前不久,桑基达附近也出现了豹,结果几只羊被撕裂了。 在另外一位莫斯朋友卡德耶家第一次吃到猴子肉,卡德耶是一位了不起的狩猎家。黑人们对于我不常使用枪感到不满,有时坐小船,水面上出现了鳄鱼我也不用枪去射击,土人就非常不高兴,他们就向我说:跟你一起出门最没有意思了,要是与卡德耶先生在一起,他总会打一两只猴子或五、六只鸟给我们吃,同你在一起就是碰到鳄鱼你也不轻易开枪。 难怪他们这样指责我,我只有低头承认,看到鸟扑在水面上激起涟漪,我便舍不得射它,看到猴子在树上跳跃,更不忍心射杀,但一般人总是一打就是好几只,有的受伤掉在树林里,有的断了脚坠落河里,看到那尸体和听到那悲惨的叫声,我衷心感到难过,尤其是围着母猴的尸体在伤心的小猴,怎不叫人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我使用枪的时候,往往只针对我家附近的那些毒蛇,还有扰乱鸟巢的一些猛禽。 从桑基达回家途中,遇到十五只河马,其中有一只小河马在沙洲上移动着小小的步伐,不听他母亲的呼唤,这情景留给我深刻的印象。 ★黑人的法律观念 有一个被河马咬伤的青年,症状越来越恶劣,因为我三个礼拜不在家,而错过了开刀的期限,结果急忙将他的大腿锯掉后,却不幸死了。 当他面临死亡时,他的哥哥同另外一个陪伴患者的人激烈的争吵起来,据约瑟夫说,陪伴的人名叫恩肯修,当这位患者被河马攻击时,只有恩肯修和他在一起,而这天去捕鱼就是他邀的,根据土人的法律,邀约的人对于不幸死难的人负有很大的责任,因此在几个礼拜的哀伤期间,他不得不离开部落来照顾患者,现在患者的家人将把尸体运到下游的部落去,为了解决这项法律事件,他必需同行,但是他又怕被杀,不敢一起去,我就向死者的哥哥说,恩肯修现在是我雇用的人,不必让他去了,这么一来死者的哥哥转而跟我争论起来了,过了不久,尸体终于搬上小舟,由死者的母亲陪伴着,根据死者的哥哥表示,恩肯修不会被杀,只不过要付出赔偿金而已,但是约瑟夫却对我表示这种话并不可相信,可能有生命危险,我就站在岸边一直到小船出发为止,免得他们用强硬的手段把恩肯修带走。

我的妻子对这个死者的哥哥什表不满,眼看自己的弟弟就要去世了,脸上却毫无悲伤的表情,反而为法律的事情在争论。其实他这样做并没有错,按照他自己的见解,兄弟死了,自己对一个负有责任的人追究到底,而自己也要完成一项神圣的义务。 一种行为如果永远得不到补偿,这种观念是黑人所无法想像的,在这一点上来说,他们完全像黑格尔,某些事件的侧面对他们来说,往往成为最重要的问题,因此法律问题的争论占据了他们大部分的时间,一些对诉讼问题疯狂的欧洲人,和这些黑人比较起来,只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罢了,可是鼓动黑人的可绝不是诉讼狂,而是欧洲人所没有的正义感。 我曾经替一个水腹症的保安族男人看病,据这个患者说:大夫,请你快一点替我把肚里的水抽出来,让我能够正常走路,当我肚子胀水以后,我的太太就离开了我,我要赶紧去找她,把结婚以后花在她身上的钱统统取回来。

一个患了绝症的少年,被带到我这里,右脚一半以上都已溃烂,我问他:为什么不早一点带来? 大夫,我因为有一件要谈判的事不能离开,所以耽误了。黑人的所谓谈判,就是不管事情的大小,总要处理得详详细细,就是为了一只小鸡,也可能整个下午在长老面前进行谈判,每一个黑人对于法律无不精通。 责任的范围在我们观念中显得非常广泛是因为我们使法律生活变得复杂的关系,一个黑人对于借债的事情不但对个人追究,连全体家族远亲都要追究,而其赔偿是非常苛刻的,如果未经许可,偷用他人的小船,就要受到小船三分之一价格的罚款,惩罚这件事在我们的观念中看来是一件严重的事,但是在黑人看来却跟正义感相关联,如果没有罚款的话,他们就认为受害人受到严重的污辱,相反的,若是遭到一点点不妥当的判决,就会受到激烈的攻击,那是不可饶恕的。

在怎样的情形下受罚才是正当的呢?那就是受罚者本身心悦诚服接受惩罚的时候,如果当事者稍做令人相信的否认,即使实际上有罪,他本人也不会乐于接受,土人的这种法律观念,稍稍和他们保持一点关系的人,都非加以深切了解不可。 譬如恩肯修受到死者一家人要求赔偿,他与死者之间的责任只是间接的,但他必需负责这项赔偿,从这件事发生以后,我就将他收留下来成为我的第二个助手,他虽然是一个尚未开化的人,但还伶俐可靠。 ★助手约瑟夫 约瑟夫时常显露出一种幸福满足的样子,他既不会读书也不会写字,但他在药局里配药可从来不曾发生错误,他虽然不认识字,但记得药品的形状,记忆力特强,语言能力也十分杰出,他懂得九种黑人的方言,除了懂得九种黑人的方言之外,还能说法语和英语。

他目前还是独身一个,当他住在海边当厨师的时候,他的妻子跟一个白人私奔了,要买一个新的妻子需要六百法郎,这个钱他拿得出来,但是他不想再娶妻,他向我说:娶一个妻子如果钱没有完全付清,就很难过平安的日子,一旦稍有不和,她就理直气壮的顶你一句,你娶我的钱都还没有付清! 约瑟夫同其他黑人一样缺乏节约的观念,我就鼓励他为娶妻而储蓄,譬如夜间加班或特别出差费用,我就替他另外存在储蓄箱里。 大家就称他为大夫的第一助手,每当我要外出时就必定带他同行。到了商店,看到他喜欢的鞋子,他会把一个月的收入全部花光,有些东西是在巴黎的商店摆得太久卖不出去了,只好向非洲倾销,当约瑟夫看到这些商品,就如醉如狂,加上白人生意人的再三引诱,他就完全失去控制力了,我在旁边用手肘轻轻撞他两三下毫无用处,只好在他背部重重的拧几下,他忍受不了才停止和白人的交易。当上了小船我就开始教训他,别再像小孩子那样拼命浪费,但是毫无效果,第二天到了商店,他照样看到喜欢的东西就买,他每月所得的薪水大约一半花在买衣服、领带和糖果上,他穿的衣服比我们还要漂亮几倍。

最近几个月来医院的工作照样繁忙,医院的位置正好在各部落的中央,无论上游或下游的患者,都能以最快的速度送来,尤其病房建好以后,连陪伴的人也都在此过夜,这也是许多患者乐于接受诊治的最大原因,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本人几乎一天都在医院里,有时为了替重症患者或传教士朋友的家人看病,离开医院两三次,但这种例子极少,因此远地方的土人那怕行程再远,花费再多的钱也愿意来找我,自由医师和政府的医官之不相同就在这点,政府派来的医官分配到各地和军队一起行动和生活,而且需要不断写报告和统计表,在形式上浪费掉不少时间。 ★昏睡病 我在对岸建立一座昏睡病患者的小屋,不但费了许多金钱,也浪费不少时间,那些开拓森林和建造小屋的工人必需我在当场监督才会做事,因此我不得不利用上午暂时放下患者到对岸去监督工作。

这地方的昏睡病起初蔓延得非常厉害,何谓昏睡病呢?昏睡病为什么会蔓延呢?这是自古以来就存在赤道非洲的现象,由于交通不发达的关系,蔓延的地方也仅限于发生地的附近,换句话说,除了这些土人交易的地方,以及各部族来来往往的海岸与山地之间,除此以外的地区就不再蔓延出去。 每当昏睡病发作时,就像一阵恐怖的瘟疫病,往往夺去三分之一居民的生命,譬如乌干达地区共有三十万人口,在六年间就减少了十万人,据某士官说,欧格威河上游地方,一个拥有二千人的部落,因为发生昏睡病,三年后人口仅剩下五百人而已,其他的都在两年多期间因昏睡病死亡。 这种病症从不规则的发烧开始,往往在患者不知不觉之间陷于半昏睡状态,到了严重时期就发生头痛现象,有时夹带着失眠症,甚至于带来精神病,但大半的患者总会夹带着忧郁症或狂躁症,有些患者刚得昏睡病就痛苦得想自杀,有些患者因昏睡病而丧失记忆,得了昏睡病整天呆坐屋内昏睡不醒,即使被叫醒吃下食物,吃饱后又立刻睡着。 最近我为了防止这种昏睡病,经常替黑人进行血液检查,一旦发现有昏睡病的征候,立刻给予治疗,有些患者发觉自己没有希望了,就要求回到部落去,因为照土人的观念必需要死在自己的部落呢! ★癞病、疟疾、赤痢 到非洲行医,治疗癞病患者,是件很大的苦恼。 癞病的细菌,是一八七一年由挪威医师翰森所发现的。这种细菌和结核菌十分类似,易于传染。但在非洲地区,对于癞病患者却没有隔离的病房设备,在我的诊疗所中,总有四、五个这类患者,长期接受我的治疗。 直到目前为止,这种病症究竟是以何种方式传染的,始终没有实验研究成功。唯一被使用的药品,便是所谓的大风子油,这是由印度某种树籽提链而来的,不但价格非常昂贵,而且常会买到赝品。幸亏我从一位退休的瑞士传教士那里,不断获得这种药物。这位传教士以前也曾治疗过癞病患者,因此我就接受他的指导,将其味难闻的大风子油掺进胡麻油和花生油,混合之后,叫患者服下。到最近,也实施大风子油的皮下注射,效果不错。 但这种治疗是否能长期使用,到目前还是一个疑问。其实不管什么病症,只要能使它好转,或使病势不至于长久持续下去,也就可说是根治了。最近数年来,据说从癞病菌中取出叫纳斯津的物质,可以使这种病获得痊愈,我倒希望这项实验,早日获得成功。 凡是到过热带地区行医的人,大都治疗过沼泽病或热带疟疾病,我当然也不例外。一般土人,总认为偶尔发生恶寒或发烧,是很平常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尤其是小孩子,得这种病的非常普遍。众所周知,得了这种病的人,变硬的脾脏会发生疼痛。若是孩子的话,往往在左肋骨底下会有像石块一般地硬块向腹部突出。每当我把这样的患者抬到病床上,他们就本能地用手臂将突出的部分遮盖生。这种疟疾的特征,就是头痛、疲劳,对任何工作都提不起精神去做。若是持续一段时间,则发生贫血现象,有效的药品便是基尼涅。因此我每周总是叫厨师、佣人服两次这种药物。有一种叫阿尔列拿尔的药,具有比基尼涅更强烈的效果。我曾利用这种药给白人和黑人打过皮下注射。 提起非洲的疫病,热带性痢疾是最叫人难忘的。这种疾病发生自一种特别的单细胞生物,这种单细胞生物存在于人类的大肠中,专门破坏肠壁,带来的痛苦不可言喻。一旦得了这种病,日夜想大便,却只能排出血液而已。过去在当地碰到这种病症,采用好多治疗方法,却效果甚微。唯一的药品就是服用一种植物根的粉末。最近发明了皮下注射,效果甚好。 ★脱肠开刀 在原始森林中实行手术,必须确实把握住时机和效果,而且不可迟疑不决。我开刀最多的要算是脱肠了,住在中非的黑人,患脱肠的特别多,原因我一直搞不明白。患了脱肠的人,肠内发生阻塞现象,因大便不通而鼓胀起来。若是几天内无法将肠子放回腹部,则患者很快就因剧痛而死。欧洲人要是碰到这种病,就毫不考虑地实施手术。志愿当医师的,总在老师那里听过这样的教导:脱肠的疾病,非在太阳下山前处置好不可。可见这种疾病是多么严重。 土人因这种疾病而死的比比皆是,他们从小就经常看到脱肠患者在砂地上打滚长嚎,直到死神来临才获得解脱的情景。我便交代他们,不管男女,只要发生这种征兆时,立刻坐小舟来我这里治疗。 每当看到这种患者送来我的跟前时,我的心情真是笔墨难以形容!在周围数百里的范围内,能救这些人的只有我一个人,只因我在此地,只因我的许多朋友给我的帮助,这些垂死的人就能得救。然而我并不是说我能解救他们的生命凡是人,总有一天会死的,不过,我能解除他们日夜的痛苦,光凭这点,我就感到莫大的安慰,因为痛苦远比死亡更恐怖地支配着人类啊! 我面对这些苦叫的病人,将手放在他们的额角上说:放心吧,再过一小时,你就能安心睡觉了,当你醒过来时,你的痛苦便消失了。接着,他们接受注射,约瑟夫戴起手套来准备手术的用具。 手术结束后,我坐在患者身边等他们醒过来。 当他们睁开眼,就惊奇地反覆告诉我:我真的不痛了!我真的不再痛了啊!紧抓住我的手,久久不肯放开。 我就坐在他们身边和他们聊天,我说,命令我和我太太来欧格威河畔工作的是上帝,给我资金来到欧格威河的,是欧洲的白人。之后,他们就问我,白人究竟是怎样的人物?住在什么地方?为什么白人知道黑人日夜为疾病在痛苦呢?我都得一一回答。 阳光从咖啡树的缝隙间透射下来,照进昏暗的小屋内,我们就坐在屋内体验着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感情,啊!欧洲那些曾经资助过我的朋友!如果此刻你们也坐在这里,该多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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