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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高更传 Charles Gorham 7060 2023-02-05
一 一个月,一个月的过去了,邮船没有带给高更任何值得欢喜的信息。画布和颜料全都用光了,因此他根本无法作画。 这打击令他暴跳如雷,一直到四个月后,西奥.梵谷的继承人约亚才给他一封信,信上说高更卖画的钱已经拿给莫瑞斯了,他答应把钱寄给高更。 查理.莫瑞斯什么都没有寄给高更,不但在画廊卖画的钱没寄来,连欠他的两千法郎也无踪无影。 我一年的生活费,高更大怒:相信一个写文章的人真是大笨蛋,说谎根本就是他们的职业。 他是用法文说的,杜妮娜虽然听不懂,但她也感觉到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买不成马了?男人?她问。 高更摇摇头。 没有马,他说:没有车,没东西吃,也没东西画了。 他紧紧的捏着信,怒气冲天。每个人都把他当傻瓜,莫瑞斯、画商,还有美蒂,他曾经寄了十几张画给在丹麦的美蒂,第.孟福来说已经卖掉了,但是没有人寄过一毛钱给他。

他不由得苦笑起来,傻瓜! 几年来,他受尽千辛万苦,想在画坛上一举成名,现在他可真成名了,然而却呆呆的坐在蛮荒森林的一座小茅屋中,离法国一万里之外,被自己的妻子和朋友们遗弃。 他只有一条路好走,马上回法国去把事情搞清楚,他谁都不敢相信,虽然第.孟福来一直是忠心耿耿的,但是他却没有能力应付美蒂,更无法捏着莫瑞斯的脖子把钱挤出来,这些问题都需要他亲自解决。 那天晚饭之后,他叫杜妮娜坐到身边来,他握着她的手说: 妳知道我很爱妳,他说:妳知道我也很爱妳的同胞。 是的,高更,她说:所有的白人中,你最爱我们。你是我们中间的一个。 高更摇摇头。 也许有些时候,我像你们一样,其实又不同,我不知道妳能不能了解,总之,我现在要回法国去一趟。

我晓得你一定会离开我,她说:是不是因为你钓到的鱼告诉你的呢? 不是,他说:我早就把那件事忘了。 你还回不回来呢?她问。 在法国,每个人都对我不好,他说:我去惩罚他们,事情完了,我就回来。 她根本不懂为什么在法国的人会对在大溪地的人不好,她只知道他要离开了。她转过身,泪流满面。 我希望妳回浮里老家去,他说:他们会照顾妳生产。 他用手轻轻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珠。她看起来是多么无助,他感到一阵羞愧。 在浮里,他们会对妳很好的。他笨拙的说:他们会照顾妳。 他们会对我好的,她说:我会很想,很想你。 二 她怎样来马泰亚,她也怎么样回去拿了一个小包袱,孤伶伶的坐在马车上。她的腹部已微微隆起了,这形态使高更感到无比的罪过。等驿车走远了,他慢慢的走向中国人开的杂货店。店主立刻从柜台下面拿出一瓶上海白兰地,高更摇摇头。

我要到巴佩市去,他说:我想一套衣服。 店主拿出一套黑色上装,剪裁得好像个牧师的道袍一样。他试着穿上,镜中的样子令他吃了一惊。 他心中弥漫着一层悲哀的浓雾。 他回到茅屋,稍微收拾了一下,就悄悄的来到杂货店门前等候驿车。他没有向任何人道别,因为他想不出如何去解释他的离去。 三 卡波尼太太对他的来临,一点都不表示欢迎。 没有房间了,高更先生。她说:你知道我从不赊账。 你要我睡到大街上去不成?高更问,他对她心中的弱点清楚得很:而且,我有一笔大约三千法郎的款子马上就寄来了,就是出双倍价钱我也愿意。 哼,你能把欠我的还我,也就不错了。她说,皱着眉头:钱还在其次,我最不能忍受你把那些脏婊子弄到屋子里来。

夫人,我今年已经四十五岁了,说:我早就不想那码子事了,安静的夜晚,一本好书,和朋友下盘棋,一杯淡酒,就是我最大的享受了。 卡波尼夫人笑了起来;高更知道她的好心肠又失败了一次。 好罢,她说:就像你说的,没人愿意你睡到大街上,不过,你可要记得,她举着手,不许有女人,只能喝一点酒。 皇天在上,本人一切遵命。高更答应。 谢谢你,卡波尼夫人说:你可以搬到从前那间房子去,现在正空着,还有,请准时下来吃饭,就是对付现钞的人,我们也一样不能恭候。 高更把行李搬上楼,好好的冲洗一番,他原来想第二天就去看总督的,今天的好运打消了他这念头,何不再等等,等到下一班邮船来呢?也许会带来好消息。梳洗好了,他高兴的到波格飞酒店去。

他已经一年多没有到那种地方去了,拉培还坐在老地方,桌上仍然照样放着苦艾酒。 晚安,我的勇士!高更叫。 拉培困惑的抬头望他。搞不清楚眼前这位穿着传教士衣服的是谁。等他看清之后,不禁大叫起来: 我的天!你是高更,他说:我听说你已经死了。 他站起来紧握着高更的双手。 看到你太令人高兴了! 他有一点醉意,因此使他的欢迎更见热情,他拍手大叫侍者替高更倒酒。 高更坐下来,当他的手摸着大理石的时候,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很不习惯在室内生活,法文也令他感到别扭。 酒端上来时,他简直感到已经回到巴黎了。 我看过你两张画。拉培说:大家都在谈论你,你真是名满天下了,对我,那些画具有无上的魔力,那是属于大溪地的。

尽力而为而已。高更说:过去两年,我大约画了七十张画,我也作了不少木刻和数不清的速描。 他又倒满一杯酒。 反正,我要回一趟法国,看看我有多么出名。 你要回去了?拉培问。 高更点点头。 我羡慕你。拉培说。他举起手中的酒杯:巴黎万岁! 高更也举起他的杯子:巴黎万岁! 苦艾酒的香味,法式菜肴加上法文使高更感到一阵激情。 酒精的力量使高更恢复了自信,我要凭自己的力量回国,我才不屑去求那该死的兰卡斯达,没听说一个名满天下的人还要被遣送回国的。 四 以后几星期中,波格飞变成了他的总部。他身无分文,但是他能够耍宝,让别人替他付酒账。他在马泰亚两年的生活已经变成了传奇,他发觉人们极愿意付钱来听他说故事。

听说你和三个土女睡在一起,是不是真有其事? 事实上是四个,高更大言不惭的说:要使四个土女满足,我的妈,简直不是好玩的。她们才不像巴佩市那种温吞的货色,在床上,她们比老虎还凶,简直要把人撕成碎片。 有时候,从醉眼朦胧中看看围在四周的军官和商人,高更强烈的感到对自己的厌恶,他想到可怜的杜妮娜,忍气吞声的怀着他的孩子,默无怨言。如果他把真实情况告诉这群野兽,他们不以为他发疯才怪。 他告诉他们愿意听到的一切,因此酒液才会不断的倒进自己的杯中。他扮装成一个疯狂的艺术家,违背着良心吹牛,大言不惭。 我的画会流传千古,他告诉他们:等巴黎人看到我的画之后,大溪地会变成观光胜地,英国人、美国人、法国人、德国人都会涌到这里来,那么你们就会赚大把大把的钞票,那时候,可不要忘记这些都是我保罗.高更带给你们的。

酒保和客人们互相扮着鬼脸,谁也不相信他的话。 每当他无法忍受波格飞的气氛时,他通常会跑到码头附近的小酒馆中买醉,低级的小酒馆挤满了工人、水手和流氓。酒很便宜,大家讲话的声音极大,一言不合,一定拔刀相向,在煤油灯下经常是刀光剑影,好不热闹。 在那里,高更认识了一位名叫尚.杜克的船长,他的船在南海一带极负盛名。杜克的名誉坏透了,甚至在谋杀都不算一回事的地带,大家对他都敬而远之。可是他是个极好的酒友,慷慨能饮,高更很喜欢他。 杜克已经六十岁了。从他年轻时被一艘商船丢下海开始,他一直都在南海一带流浪。 我把第一个中国人送到大溪地,他告诉高更:现在已经有五百个人,而且每一个人都赚大钱。 杜克有时也重重的拍着高更的背,大吼大叫:狗娘养的,假如你不是个画画的,你他妈的一定是个最好的海盗,我们可以合伙。

要做海盗我嫌太老了,高更笑着说:不过我倒很想跟你出航画点画,问题是我实在太穷了,我在这里,已经混了三个月,如果下一班船没有指望,我就非去求总督把我遣送回国不可了。 你说那只叫兰卡斯达的肥猪么?杜克说:千万不要靠近他。 杜克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卷钞票,并且数了四百法郎:把这拿去吧!他说:你不必还我。 我可不受别人施舍。高更说。 去你妈的施舍,杜克说,你把钱收下,这是我送你的,是一个鬼送给另外一个醉鬼的礼物。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就送我一幅画好了,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高更把钱收下。 你真是个好家伙。高更说。 我是个坏蛋。杜克说:你也不见得好到那里去,所以我们才会臭味相投。下星期我要去马克萨斯群岛,希望你能来,一切免费。

于是他们开怀畅饮,到后来高更的嘴唇麻木了,眼睛也模糊起来,在醉意中,他简直把杜克当做生平第一知己。 五 高更离去时,已经醉得天昏地黑,人事不知了。 黎明时,一阵激烈的咳嗽把他咳醒,在灰黯的曙色中,他看到枕头上斑斑的血迹。 上帝,我要死了。他想着,死亡的阴影突然而来,令他感到一阵失望,就像他要赶火车,可是因为有事耽搁了一样,心中感到茫然,他不停的咳嗽,血不断的涌出来。 卡波尼太太!他叫着,微弱的声音令他自己大吃一惊。 过了很久,卡波尼太太揉着惺忪的睡眼出现,口中不断的抱怨着。 夫人,我生病了。高更气息奄奄的说。 她望着他,尖叫起来:我的上帝,然后她跑下楼梯大叫:快来人呀,高更先生快死了! 高更又猛烈的咳起来,胸口疼痛得像一把利刃在刺戳,他晕了过去。 六 等他清醒过来,他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好几天了。刺鼻的药味令他张开了眼睛,他看见一个年轻人,穿着白衣,戴着口罩,坐在他旁边。 啊,原来是卡辛罗先生。他说。 卡辛罗是到大溪地等地方研究热带疾病的,他也在医院中义诊。 高更,你现在感到怎样?他说着,摸摸高更的前额,并且替他量量脉搏。 糟糕透了,高更说:问题是究竟糟到何种地步。 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卡辛罗说:就是骗你也没有用。 一点希望都没有么?高更问。 很难说,卡辛罗说:在心脏没有停止跳动之前都有希望。 如果我快死了,我一定要知道在什么时候,高更毫不动情的说:请告诉我实在的情况。 我想你可能不会离开这里了,卡辛罗说:你心脏的情况很坏,我又无法停止你肺部的出血,你一直在强迫自己的身体做它能力以外的事,当然它一定会有崩溃的一天。 那么,我是死定了。高更说。 对不起,卡辛罗说:我无能为力。 高更凝视着铁床架上剥落的油漆,心中没有恐惧,只有失望。 不知道能不能请你帮帮忙,他说:请你写封信通知我的妻子和孩子们,告诉他们我非常想念他们。 当然可以。卡辛罗说。 他再听听高更的心跳,摇摇头。 也许我们可以试用一种顶指花提链的药物,如果你答应的话,他说:不过机会只有百分之一,它可以强心,可是你的肺却不一定受得了。 既然你认为我死定了,高更说:试试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不在乎。 七 顶指花的效力令高更痉挛麻痹,几乎死掉,不过它又刺激着他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他昏迷了一个星期,药力使血压增高,肺中流血不止,但是他都支持过去了。他的身体渐渐在复元。 你真是个顽固的家伙。卡辛罗说:不过你也不要太乐观了。你的心脏需要好好休养一段时期,我警告你,你永远不能像从前一样活动了。 既然我只有一颗心脏,高更说:我只好让它休养休养了,我要到马克萨斯群岛去画点画。 那里做坟场倒蛮适合的,卡辛罗说:如果你还想去蛮荒之地,我保证你是有去无回的了。 高更大笑:一个月前你不是说我死定了吗? 信不信由你。卡辛罗说:等一两年再去吧。 你以为我还会活多久?高更说:我今年已经四十五岁了,我想画的画还多得很呢。 八 倒不是卡辛罗的吓阻发生了作用,而是他自己没有力气再做远行。高更站起来时就明白了,他已经精疲力竭,他离开医院之后,需要扶杖而行。他替自己雕刻了一枝有着大溪地神祇的手杖。 杜克送他的四百法郎,在医院中早就花光了,他身上又是一文不名,而且要去恳求兰卡斯达送他回国。 当高更拿着文化局的公函去见兰卡斯达时,他肥胖的身躯正坐在椅子上冒汗,手中挥舞着一本杂志,嘴上叼着一支古巴雪茄。 为什么我要付钱给你走路。他说:既然文化局送你来,让他们出钱送你回去吧。 他们以后会付的,不然,我自己也会把钱寄还给你。高更说:他们答应以三千法郎买我一张画。 他们有没有写保证书? 我以人格担保。高更说。 我们总督府不知道什么是人格,兰卡斯达说:而且,不要以为我们欠了你什么。你叫文化局写一张保证书来,我就送你回去,其他的事免谈。 他把脚搁在桌子上开始翻阅手中的杂志。会谈就此结束。高更气得发抖,恨不得冲上前去捏着兰卡斯达的脖子把他的脸打得稀烂。但是他连冲向前去的力气都没有,只感到胸口胀疼,四肢麻痹,他动都无法动一下。 好了,好了,请回罢。兰卡斯达说。 高更尽量压抑着自己的怒气,扶着手杖,慢慢走回旅舍。他的身体和心灵整个崩溃了。他休息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然后再爬起来,给第.孟福来写了一封信,委托他向文化局索取一封保证书寄给兰卡斯达。明天就有一班船回法国,希望能给他带来一点运气。 九 在他等候遣送返国的一段时期,他全靠借贷度日,有一天,拉培对他说:高更,你为什么不卖彩券呢?头奖是一幅你亲手绘的人像,我想这样一定也会吸引不少顾客。 他真的著手卖彩券,居然替他卖了一百多元法郎,一个大溪地少女抽到了头奖。高更替她画了一幅人像。虽然在高更的画中,那不算是杰出的作品,但却玲珑简洁令人喜爱。这张画立刻被海军部一位高级军官买去了。兰卡斯达总督在那军官家用餐时看到这张画,第二天,他派一个士兵送来一纸命令,指定高更替大溪地的总督画一张人像。 告诉总督,高更先生从来不替动物画像。他对士兵说。 兰卡斯达大怒,他大骂高更对法国共和国官员的不敬,并且扬言要抓高更进监牢。 这下子有好戏看了,老兄,拉培说:他绝对不会放过你,如果你不能离开巴佩市,兰卡斯达总有一天会要你的命。 高更点点头。 你说得不错,但是我实在忍不下这口气。 拉培笑起来。 你有捣蛋的天性,他说:这也是你最可爱的地方。 也许每一个艺术家都是如此,高更说:站在反面,对一个艺术家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 不过,兰卡斯达的士兵每天监视着他,等他犯错,这令他烦不胜烦。看来迟早他会栽在那条肥猪的手上。 十 下一班靠岸的邮船救了他。他收到一封文化局的公函和第.孟福来寄来的七百法郎。他还清了所有的欠债,还有余钱在旅途上享用。当他把公函放在兰卡斯达桌上的时候,心中的愉快实在难以形容。兰卡斯达毫无表情的签了字,把高更送上一艘又脏又破的战船。 当高更离开港湾时,意外的看见了来送别的杜妮娜。 船驶离码头,高更望着他的大溪地妻子杜妮娜,再过几天她就要生产了。她坐在岸边,头发上插着一朵红花。而他,将在太平洋上想像着她痛苦的呻吟。离别是忧伤的。 啊,柔美的东南风。 在我头上吹拂, 邻近的小岛上, 有一棵我心爱的小树, 那离我而去的人儿啊, 风,请告诉他,我哭泣得多么悲苦。 抬头,他看见迎风招展的法国国旗,在风中多么明艳而美丽。巴佩市的影子在夜色中渐渐消失了,再也看不见。 甲板上,一个船员因为碰着一堆东西而诅咒着。 我的天,这是啥玩艺儿?他喃喃的说。 那是我的画。高更平静的说,你可得要小心点,它们值很多很多钱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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