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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高更传 Charles Gorham 7169 2023-02-05
一 每个月,高更都要到巴佩市去一次,采购烟草、灯油、咖啡等日用品。杜妮娜留在家中,每一次,他们都有默契高更一定在天黑之前回家。六个月来,每一次他都能在日落之前赶到家。 有一次,发生了一件小意外。在回马泰亚的半路上,马车轮轴断了。高更是唯一的旅客,赶车的人停下来,说什么也不愿再走。 高更看着将沉的太阳,提起油罐和包裹,急急忙忙的赶回去。马泰亚距离出事的地点有二十哩,虽然他尽可能的急走,回到家,已经将近午夜了。 那夜没有月光,除了高空遥远的星星,四周是沉沉的黑暗。将近家门,他快步跑去,心中充满恐惧,家中的油用光了,一点光亮都没有,而他知道杜妮娜非常害怕黑暗。 他冲进家门,划亮一根硫磺火柴,杜妮娜僵直瘫痪的躺在床上。高更吓呆了,直到火柴烧到他的手指才惊慌的跳起来。他马上把灯点亮,坐在杜妮娜床边。

哥肯,她哭着:哥肯。 他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头和肩膀,试着安慰她。她在他怀中颤栗着,全身冰冷。 不要怕,小亲亲,他说:我在这里,没有什么好怕的。 他想,她只是一个受惊的孩子,所以,他尽可能温柔的吻她,低声的安慰她。 不要怕,孩子,不要怕。他不断地说。 过了很久,她才能坐起来,愤怒代替了恐惧,她对高更哭着说:你说过不会留我一个人在黑暗中,你答应过。她四周寻找着,土巴布,她说:女人一个人在黑暗中,死神土巴布会来抓她。 开始,高更为她的迷信感到好笑,后来他才了解,所有的大溪地土女对土巴布都深信不疑。 对不起。他说。 他费尽唇舌向她解释车轴断掉的事实,最后,她啜泣着点头说: 我晓得你是一个好人,不是你的错,可是我害怕死了。

她一面哭,一面重复着念:土巴布。 他紧紧抱住她,直到她沉入睡乡。 早上,他醒来,满脑都是昨晚当他划亮火柴,杜妮娜躺在床上僵直恐惧的模样。 小女人,他说:我要替妳画一张像。 他让她躺在床上,头靠在枕上,脸上有明亮的光线。他尽力回忆昨夜,在奇特的光线下,她脸上恐惧的表情,他想了很久,停下来。 好了,他说:妳可以休息一下。 你不画我了?她失望的说。 我要画妳,他说:我要照我的记忆去画。 她穿好衣服走出去,坐在屋檐下编织椰树叶做成的草席。 高更开始画,在火柴惨绿色微光下,躺着杜妮娜金黄色的肉体。画面效果强极了。在她身后,他想画一个形体代表土巴布,那攫取吓呆了的女郎生命的死神。最初他想画一个古代毛里的木偶像,最后,他仍然决定画一个大溪地老妇,用一个活人的面孔代替了死亡,而老妇人的形体,正是超出一切想像的杜妮娜年老时的象征。

画完了,他把它挂起来让风吹干。 不知道那些巴黎人会作何感想?他自问。 这张画令他感到和巴黎之间遥远不可捉摸的距离,他们对高更运用奇特的光线和形体的自由,一定会感到极度的吃惊。 离开法国几乎一年了,他好似完全忘记了巴黎的景致和巴黎的气息。 他再看看刚画好的画,心中奇怪不知他们会讲些什么,当他独自一人在茅草屋中面对着自己的画,心中充满了乡愁。他无可奈何的笑笑,走到阳光中。 我们去钓鱼好不?他说:今天,我不再画了。 杜妮娜拿起渔网,他们并肩走向安静的小海湾。海水清凉,阳光温暖,彩虹般的光线照在杜妮娜的脸上,显得美丽极了。当他想到网中跳跃的鲜鱼,不禁垂涎欲滴,他心中对巴黎淡淡的怀念在热带的空气中消逝得无影无踪。

二 高更不再对杜妮娜说他是如何的爱她,在他的生命的这一段时期之中,他们都能了解,她足以填满他生命中的一切需要。 生活很简单也很丰富,但是却不繁杂。他努力工作而且感到进步,他非常快乐,而快乐能帮助他完成工作。 每天,他和杜妮娜很有规律的生活着。早上,他们一同到茅屋附近的小河中沐浴,然后吃早饭咖啡,有时候吃由新开张的中国杂货铺买来的硬面包。高更整天都在工作,画画,制作木刻,一本一本画大溪地土著的速写。他甚至想写一本关于毛里古宗教的书,并且用他雕的木刻作为插图。 杜妮娜非常尊重高更的工作,吃饭或者睡觉时,她常喋喋不休,像孩子似的撒娇,只要高更一开始画,她从来不去打扰。他有时觉得有她在身边时工作比较安心实在一些,所以,有时她坐在他身边,几小时不言不动,像一尊铜像般看着他画。有时他停下来,对她微笑,她也笑笑,从不多说一句话。

他非常爱她,但是他已经不再去分析自己的感觉了,他很满足的接受生活,长久以来,生活已经没有给他那么多而向他索求如此之少了。 对他,杜妮娜仍然是一个谜。名义上,她是一个基督徒,在浮里时她曾经领洗。她有时去教堂,穿着鲜艳的衣裳,走到巴佩市与马泰亚中间地区,一个叫波拉汶的地方去做礼拜。教堂是一座由美丽的珊瑚礁和锡屋檐搭成的小屋,在天花板上挂着十字架。 有一个星期天,高更陪她去教堂,牧师的名字好像叫麦克里,是个苏格兰人。他用生硬的大溪地土语传教。杜妮娜非常喜欢听他古怪的腔调。 道理讲完之后,牧师太太就开始在风琴上奏出一些赞颂曲。琴键几乎都损坏了,发出吱喳沙哑的声音。 如果上帝爱听这玩艺的话,高更说:他一定不是个音乐家。

大家唱歌的时候,高更注意到杜妮娜的嘴唇在动,好像也唱出:亲爱的小耶稣,又温柔又甜蜜的耶稣啊!之类的句子。 她看起来又纯洁,又天真,谁能想到几小时前她还热情如火的和他在床上纠缠着,而他们在小溪中裸浴过的身体,还没有全干哩! 那天晚上,在床上,他问她:妳真的相信耶稣吗?杜妮娜?又甜蜜又温柔的耶稣? 啊,当然相信。 那妳信不信大罗牙? 大罗牙是大溪地诸神中法力最大的。 每一个大溪地人都相信大罗牙。 告诉我一些关于大溪地神的故事,好不好? 杜妮娜坐在床上,开始说: 若亚是万有之神,他和他的妻子大地之母睡觉时生了第一个孩子,太阳,然后又生了黄昏和黑夜。若亚和万无之女神睡觉,她又替他生了天堂之后、星星

杜妮娜所说的神多得惊人,当她喋喋不休的念着一长串名字时,脸上充满着圣洁的光辉。高更已经开始爱上大溪地人了,就像他爱杜妮娜一样。 三 有时候,杜妮娜非常孩子气。一天,一个中国小贩来到马泰亚,在他的推车上,塞满廉价的脂粉饰物,马泰亚的妇人们像球一样包围着他。 杜妮娜选了一付俗气的大耳环在耳边比来比去。 漂不漂亮?哥肯?她问。 他摇摇头。 俗不可耐,小东西,他说:不准买。 它们是金子做的。她坚持着,一面跺脚。并且把耳环对着阳光,让它发出闪闪的光芒。 我说是铜的,高更说:在法国,就连下女也不屑戴它。 杜妮娜顽固的瞪着他: 是金的,我要买。 高更看看耳环上的标价。 二十法郎!他叫着:连一法郎都值不了!

你是个坏男人,杜妮娜说:有些人卖了马还要替他女人买东西哩! 不行!高更说。 他把耳环扔回推车上。杜妮娜立刻坐在地上,双脚乱踢,大哭大叫。高更先是静静的看着她,然后耸耸肩膀,如果她得不到她想要的东西,这星期他的床一定又冷又硬,那倒是钱也买不回来的,他想了一会,替她把耳环买下来。 哥肯,哥肯,她哭着:你是个好男人! 她带着耳环,在女友们面前大声笑着,炫耀着高更的温柔和大方。 几天之后,又是星期天早上,她打扮整齐了,准备上教堂,耳后插了朵大红花。 你的耳环呢?高更问。 啊,你说那破铜烂铁做的废物呀!她高傲的说:在法国,就连下女也不屑戴它啊。然后她对他大笑着挥挥手,像箭一样冲出茅屋。 四

和杜妮娜谈论宗教,促使他去画一张有关神的图画。他找来一对母子作模特儿,并且用森林作背景。孩子伏在母亲的肩上(大多数大溪地妇人都是这样抱孩子的)。在母与子的头上,他画着圣神的光环。 画完之后,在右下角他写着:圣母玛丽亚。 图画干了,他把它包好连同其他几张画运回法国。那时候,西奥.梵谷已经死了,他把画寄给约亚。在以后八个月中,高更实在穷得支持不下去了,他只好写信问问约亚,并且同时给第.孟福来一封信: 甚至在天堂中,我也一样缺少钱用,他告诉第.孟福来:请替我向莫瑞斯敲点钱出来,他还欠我两千法郎,并且顺便问问约亚,我的画卖得怎么样了。 对金钱的需要,使他想到法国,在以后的数星期内,他心中充满了往事的阴影美蒂和孩子们的阴影,茱丽安、文生.梵谷的鬼魂还有二十七岁就死了的阿路。莫里斯和许许多多其他的人。

令人怀念的巴黎向他侵袭,蒙马特区,酒、女人、炭火的香味,法国菜肴和泥土的香味,像潮水般涌过来。在热带的阳光下,他强烈的怀念巴黎灰暗的天空,他是多么想念那片被他遗弃的土地啊。 他想,那些该杀的人,为什么还不写信来呢?他一点都得不到文明的消息,也许别人都以为我死掉了,所以拿我每月寄去的画赚钱。 他一怒之下,把画笔扔了,乡愁增高了他愤怒的火焰,我无法再画了!他大叫。 他冲进午后骄阳下。杜妮娜正在编织一张草席,海湾中有三三两两土著在捕鱼。海滩沿岸的风景人物与他一年半前来的时候没有丝毫区别。他根本搞不清,现在是何年何月何日,他已经和大溪地人一样,完全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杜妮娜困惑的望着他。 你一定在想那个女人。她说:那个头发像男人的女人。 她看过一张美蒂把头发向后梳的相片。 少啰苏,我告诉過妳,另外那个女人死掉了。 为什么会死呢?她又不老。杜妮娜问。 因为烦恼太多,她被烦死了。高更说。 突然,他对杜妮娜的无知感到厌倦极了,同样的,他对闪亮的阳光和自己的画也感到厌恶。他顺着珊瑚礁岸走过去,走到中国人开的杂货店前。 不能赊账。中国人精明的说。 高更掏出几枚铜板,没好气的说: 谁说要赊账,给我一瓶上海白兰地。 高更走回自己的小茅屋,坐在床沿,用嘴把瓶塞咬开,大大的喝了一口。所谓的上海白兰地和白兰地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一种廉价酒精和焦糖的混合物。喝下去把喉咙烧得又麻又辣。他再喝一口,觉得还不错,等喝到第三口时,他简直爱不释手了。 杜妮娜从窗外望望他。 走开点,高更说:到别的地方去玩,小女孩。 他咕噜咕噜的大喝一口,用手背擦去口角的唾涎。 走开,杜妮娜。他大吼:不要烦我。 他把一整瓶酒都喝完了,然后瘫痪的倒在床上,呼呼睡去。第二天早上醒来,他病倒了,但是吞噬他的乡愁却消逝得无影无踪。 杜妮挪,他不耐的叫:看在老天爷的份上,给我倒杯咖啡。 马上来了。杜妮娜温柔的回答。 五 为了上海白兰地,高更在床上躺了一整天,然后再开始工作,想尽办法去遗忘巴黎。和欠他钱的那些混蛋。雨季很快就来临了,在森林成为水泽之前,他非完成一些画不可。 几星期之后,一个黄昏,高更和杜妮娜坐在茅屋前,从海湾那边飘来一抹像云雾一般的阴影,夹杂着一阵嗡嗡的声音。过了好一会,高更才看清楚是一群小小的青蝇。 雨季马上就来临了,苍蝇会带来鲜鲔鱼,我们就有好东西吃了。 在以后几天内,马泰亚式的悠闲生活显然起了变化,人们开始准备钓具,忙着结网。孩子们在浅水湾用椰子叶打捞成千成万的小鱼当作鱼饵。每一个人都忙碌着,杜妮娜热心的准备鱼线鱼饵,高更帮助其他男人建造独木舟。 当鲔鱼潮来临时,高更随着第一艘独木舟出海,在村子里,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誉。他身边坐着几个年轻的渔人,约法也在其中,大家唱着、笑着,好像去度假一样。 高更划着桨,享受着海水咸咸的香味。 突然,有人打了个手势,所有的桨都停下来了,独木舟在海面上飘荡着。 鲔鱼洞,约法说:在深深的海底鲨鱼游不到的地方,鲔鱼安眠着。 他们抛下锚,把小舟固定着,然后就看到肥美的鲔鱼群了。男人们先用枪把鱼刺死,然后拖到船上,鱼很大,一条就有四、五百磅重。 当他们把鲔鱼拖到船上来的时候,海鸥群围着独木舟打转,有时候窜下来啄下一块鱼肉,立刻又飞走了,如此一来一回,四周海面都被鲔鱼的鲜血染成深红色。 每一个人轮流着刺鱼,轮到高更时,他刺到一条极大的鱼,当他把鱼钩从鱼嘴巴里拔下来的时候,他听到身后一阵细语,接着一阵大笑,当他捉到第二条鱼时,也听到同样的笑声。 当他们回航的时候,他问约法:我抓到鱼的时候,他们为什么要笑我呢? 啊,有一种传说,约法说:如果鱼钩刺中鱼的下颚,那么男人的老婆一定在家里偷汉子。 我刺中的两条鱼,鱼钩都在下颚是不是?高更说。 算了,不要信这些了,哥肯。约法说:你的女人没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就是有,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就是大溪地人的道德观念,如果有人背着自己的配偶有不轨的行为,大家就一笑了之,一点都不伤大雅,然而高更不是大溪地人,当他遥望着金色的沙滩,心中满是法式老古板的嫉妒。独木舟靠岸时天已经黑了,海滩上,女人们举着火把迎接自己的男人归来。 鲔鱼被搬下独木舟,一份份公平的分好,每一个人都满载而归,杜妮娜把高更的那份包好带回去。夜凉如水,杜妮娜特别升了一笼炉火,并且替高更烧好鱼。 他们坐在炉火旁边,她狡黠的望着高更,高更故意不去理她。 钓鱼好玩吗?她问。 还好。他说。 鱼烧得还好吗? 很好。他说。 在谈话中,高更的妒火又回来了,上床的时候,他简直不能控制。 妳今天规不规矩?他问,对自己声调的无情感到吃惊。 很规矩。杜妮娜说。 妳的情人怎么样?年轻吗?是不是长得很帅?他和妳干了些什么勾当? 她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僵直了。 没有情人,她说:没有情人,高更。 不要骗我了,女人!他说,有意使自己蛮横无理,我钓的鱼已经告诉我了。 杜妮娜颤抖着。 啊!她哭着。 两条鱼都一样,钩子在下颚。 杜妮娜跳下床,把门紧紧的闩好,然后跪在屋中央,从茅屋顶缝中洒下来的月光像苔痕一样布满在她的身上,然后她用缓慢而虔诚的声调开始祈祷。 救我,救我, 现在是夜晚,夜晚之神救我, 守护在我身边,我的神, 使我不受魔鬼的侵害, 使我不至于突然死亡, 我们不再吵架, 和平永临我们心中, 啊,我的神,让我不再忧伤, 请解救我,让我不再受威胁, 请救救我吧,我的神! 当她念完了祷告辞,呆呆的静默了几分钟,然后在高更面前跪下来。她的脸上满是晶莹的泪珠。 请你鞭打我,男人,她哭着:你一定要到森林中砍一根木棍,狠狠的鞭打我,一定要把我的身体涂满鲜血。 高更望着她赤裸的胸膛,摇摇头。 鞭打我。杜妮娜哀声请求:鞭打我才能令你息怒,不然,愤怒之神就会进入你的血液,那么你随时都会发怒。 我不再生气了。高更说:我们是用爱情来赶跑愤怒的,正如你们大溪地人用鞭打一样。 他把她抱在胸前,他不再生气了,心中一片宁静。 六 第二天早上,他们的关系又更进一层。杜妮娜望着高更时,眼中不再羞怯,只有坦白的爱。她爱我,高更想,我不仅仅是她的男人,我是属于她的高更,她的爱人。 那天晚上,当他们坐在炉火的余烬旁,杜妮娜害羞的说:不久,男人,我就会有个小娃娃了。 真的?高更问。 啊,真的。 她对他微笑,非常高兴。 生下来我们可以给我母亲养。 那一个母亲?他狡猾的问,在浮里那个还是另外一个? 都一样。杜妮娜说。 高更感到非常快乐。他心中已经暗自决定,他才不要什么大溪地风俗,他要自己养育自己的孩子,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在这屋顶下听到婴儿的哭声,一定是件好事,他朝杜妮娜温柔的笑笑。 等钱从法国寄来了,他说:我要买一匹马和一辆车。 有匹马已经富可敌国了,有匹马连着车,在马泰亚的人中,简直是奇迹。杜妮娜不禁微笑了。 真的?她说:在法国,你有很多钱吗? 啊,是的,高更说:很多很多钱,寄来后,我们就发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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