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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高更传 Charles Gorham 11355 2023-02-05
一 住在马泰亚的头一星期,高更只吃他从巴佩市带来的食物。皮夹里的钞票在此一无用处。马泰亚村人有什么吃什么。只要能爬上椰子树,能够跳到海中,能够把当作火炉的石头烧热,就可以饱餐一顿。可是高更一样都不会。 等他吃完从巴佩市带来的食物之后,只好用香烟来疗饥。傍晚时分,高更的邻人都在准备晚餐,菜肴的香味充溢在空中,高更在门边,伪装欣赏日落,肚子里却叽叽咕咕的响个不停。 一个土著男孩向他走来,用手指着海边,并且比画着吃饭的手势。高更摇摇头,跨进房中,他搞不清楚接受或者拒绝别人的邀请。那样使他更感到羞窘。他看到那男孩仍然站在门口,怔怔的笑着,然后回头奔向海滩。 天呀,我真是个浑蛋。高更说。 过不了多久,一个小女孩捧着一碟食物放在他门槛上。盘子里装着一些煮熟的青菜和水果,包在湿湿的青叶子里。他坐下来一扫而光,煮熟的面包果又香又甜,他吃得津津有味,原先的男孩又向他走过来。

Paia?男孩问:吃饱了没有? 高更说:吃饱了。 那男孩指着自己说:约法,我。 高更也指着自己说:高更,我。 男孩试着叫这名字。 约法,高更说。 哥肯。男孩说,他们两人都笑起来。 他向高更一鞠躬就笑着跑开了,把高更留给安详的海滩和夜晚的海洋。高更一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愉快的笑着伸伸懒腰。明天,他要请约法教他去捉鱼。这时,他感到又饱又暖,而热带的晚上,又如此诱惑。 二 这样就开始了村人和这位古怪的老法国人之间的了解。高更的邻居都变成他的朋友,他很快的学会了讲当地的土话。约法教他爬树,教他抓鱼。他的皮肤被晒得又红又黑,但是心中却充满快乐。 到了月底,他开始作画,他非常用功,然而对四周迷幻似的色彩没有一点把握。他开始画素描和水彩。晚上,和邻居们唱唱歌,跳跳舞。

日子过得很惬意,但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却感到非常寂寞。有时候,他的快乐常常被遮上阴影,他需要一个女人,可是他却不知道如何去接近士著的女人。她们和欧洲化的娣梯完全不同,她们是百分之百野蛮人,她们渴望着被占有。 有一天,他站在海边看一群少女撒网捕鱼。她们的身体几乎是赤裸的,水淋淋的身体在阳光下闪耀,如刚刚拭擦过的黄铜。约法指着其中的一个少女: 哥肯,去!要她! 高更看着她骄傲的头,她回头盯住他,眼中充满自尊与挑战的神情。高更心里感到害怕。他的勇气消失得一干二净,所以回头就离开了。 三 第二天早上,她到高更的茅屋,在腰下系住一件巴里,上身却是赤裸的。她的乳房像两只熟透的苹果,一看就知道她从未生育过。

La Orana。高更说。 La Orana。 她向四周望一望,眼睛睁得大大的,墙上挂了一张马奈的裸女。那女孩用手指描绘着画中人赤裸的轮廓。 她是你的女人吗?她问。 是的。高更说。 她望着马奈的画,并不表示完全赞同。她全身重量放在一只脚上,背部线条浴着从门口射进来的阳光。高更抓起一本拍纸簿,开始勾描。 Aita!哥肯,女孩叫起来,不要,哥肯。 她冲出茅屋,几分钟后,她重新回来,穿着她最好的一件巴里,耳后插着一朵鲜花,襟上别着一个廉价的别针。她颇为不屑的看着马奈的画,然后坐下来。 高更拿起颜料,一面画一面注视着他的第一位大溪地模特儿。他画得很快,对自己的画画技巧很有把握,但是却捉摸不定他模特儿脸上的表情。她臣服于自己本性的特质,令高更感到强烈的压迫。

画完了之后,她等着,渴望着高更的行动。 高更站在画架旁边,一步都不能动。在画布上,他可以占有她,可是对一个有血有肉的身体,他却有心无力。 那女孩掉转头,把鬓上的花取下来丢在高更的脚下,然后一语不发的离开高更的房间。 高更坐在画架旁边,久久不发一言。最后,他笑了起来,蒙马特区最行的男人!他把画挂在房间里面的墙上。 第二天,他把画拿给约法看。 啊,你画了她!约法高兴的看着那张画,你们有没有那样? 高更慈祥的拍拍他的头,近来,高更几乎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般看待。他对高更极为着迷,他常常坐几小时看着高更画画。同时,他也是高更的老师。他教高更讲土话,替他煮咖啡,在热石头上烤面包果,到山上为高更采摘野橘子、芒果和野生香蕉。高更报答他的,只有免费让他看他画画而已。

有一天高更正用一块棕榈木雕刻人像。约法在旁边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好像看着两个神仙在作生死搏斗一样。 你来试试看。高更说着把木槌和凿子递给他。 约法接过这些古怪的工具,用手拈拈木槌的重量,并且把凿子插在棕榈树杆上,学着高更的模样敲打。他只敲了两下,就停下来,摇摇头对高更说:不行,哥肯,他说,我和你不同,我可以捕鱼、起火,我也知道怎样把Vahine带到树林中干那码子事,上山下海我都能干。可是你不同,你能造男人,造女人,能够造天空,造海洋,你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 约法停下来,搜尽枯肠去找他要赞美高更的话。 你对别人有帮助,那真是不得了,哥肯,他望着高更说:那真是太不得了了。 ,眼泪充满高更的眼睛,他转过头去,不愿意让那年轻的男孩子看见他的感动之情。约法讲出了艺术家最渴望听到的赞美之词,在巴黎,人们早就忘记了这点,唯有在希腊以及中世纪时,艺术家才对人类有助益。

你生我的气了?约法问,高更的沉默吓坏了他。 高更摇摇头。 没有,孩子,我没有生气。他说:你使我感到非常快乐,非常骄傲。 他拿起木槌和凿子,继续不断的做他的雕刻工作。新凿下来的木屑,在阳光下发出温暖的香气。只是棕榈木太柔软了,不能达到高更要求的效果。 我想要一块玫瑰木,他说:质地比较坚硬的木材。 约法摇摇头。 你要找硬木头只有爬到深山里才有。他说:我知道一个地方,生长的树木有那么粗。他用手比划着。不过,那里太远了,要走好多路。 我又不是个老祖父。高更伸出手臂,炫耀他的肌肉:你能去的地方我都能去。约法用怀疑的眼光望着高更,深入山林不是件简单的事,没有路,满布着荆棘,还有黑暗的鬼魂蛰伏在幽深的山谷。

太远了,他说。 我们什么时候去?高更说:明天? 约法咧嘴一笑。 明天,他说:我们一大早就去。 , 四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他们就动身入山。约法走在前面,高更紧跟着他。他们沿着一条火山熔浆冷凝而成的小溪进行。走到山腰,四周的树木张牙舞爪,摆出各种凶残的形态,森林死般的寂静压下来,因此小溪呜咽的声音更显得可怕。 他们爬了一小时,停下来休息一会,再往上,爬一小时,他们继续这样爬,约法在前,仔细的研究他所选择的路径。 高更,在约法的身后停下来。他浑身是病,气喘咻咻。等他喘过气来,抬起头,看着前面的约法。阳光滤过树叶,洒在约法的身上。他的身体好像溶入森林之中,和树丛合而为一。看起来,他就像由树林投胎转生似的。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约法的身体,一股强大的力量撞击着他的神经。 他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他的喉咙痉挛着、肌肉剧烈的收缩,他感到羞耻。因为他有种要拥抱着约法,亲吻他全身上下的强烈欲望,他要抱住约法,双双沉入森林中,像和一个情人一般欢爱。 自我鄙视的情绪混合着激情,使他狂乱着。他曾经航行在海上,曾经在蒙马特区过着波西米亚似的生活,他曾经是一个知识分子,他经历过各式各样的爱情,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想去爱一个男人。他想起文生.梵谷,想起他有意无意之间的那种单方面的同性恋如何令自己作呕。 可是,他不能否认他现在所感受着的爱情,啊!梵谷。 约法一步步向前走,高更紧跟在后面,全力和自己心中的欲念搏斗,他感到眩晕和恶心,他拼命挣扎。森林给予他的是一种考验,让他的灵魂与肉身搏斗。

在大溪地,性这件事是完全自由的,在男人与男人之间,肉体的接触只不过是种可笑的游戏而已,约法在开始也许会讪笑高更。可是,结果约法一定会献身于他是毫无疑问的。但是,高更却不能不讪笑自己。 他不断的往上爬,肉体的挣扎已使他精疲力尽。他和约法来到一块山顶的平原,小溪在涧边形成一个小池塘,虽然他穿着长裤和线衫,高更却毫不犹疑的跳了下去。 冷死了,冷死了!约法大叫。 高更把头浸进冰凉的池水中,然后用力把头发上的水珠摇落。他爬上来,躺在地上让阳光把身体晒干。他望着约法微笑,约法也望着他笑,他们又是单纯的朋友了。 他们走进丛生着玫瑰木的树林,高更在他精选的枝干上做好记号,然后他们两人合力将它们砍下来,高更狂热的挥舞着手中的斧头,每当刀斧深入树干时,他都感到一阵欣喜。

砍尽所有的罪恶之树,;像秋来时我们用手撷取莲子的花朵,我们用斧头砍尽所有的罪恶。 在高山上,挥舞着斧头,他感到自己的新生,从前的灵魂已舍他而去,当他重回马泰亚时,他将是一个崭新的人,一个十足的野蛮人。森林已经为他洗礼,而他也满心喜悦的承受着它的恩赐。他看着手中的斧头,在心里说:我是一个野蛮人,我的一切作为都纯真得一尘不染。约法惊奇的望着他,他们扛着一梱梱玫瑰木下山,到马泰亚时,天已经黑了。 你高不高兴?约法问。 高兴极了。高更说。 五 他很高兴,不过,这次的经验让他明白他极需一个女人。在马泰亚,他找不到一个适合自己的,所以,他决定到各处去逛逛,替自己找一个土著新娘。他找出一只帆布袋,塞满烟草和写生用具。 你要离开了?约法问,他的眼睛中溢满泪水。高更对他微笑。 我只去几天就回来。 约法根本不相信。 是不是因为你没有钱?他问:和我们住一起你不需要用什么钱。 他跟着高更走出茅屋,他们沿着海边走,不远处是一座坟场,四周有高大的椰子树和颜色鲜艳的野花,约法指着一片憇息在一棵大椰子树荫影下的土地说: 请,我们住在一起,哥肯,他要求:你死了就可以在海边那棵椰子树下面休息。 我的坟地倒是美丽得很,约法。高更说:总有一天我用得着它,现在我还不打算死呢,我只不过是想去找一个老婆而已。 约法的忧伤一扫而光。 老婆!约法叫着:好极了,哥肯,你赶快去! 六 高更沿着海岸线往南行。珊瑚石铺成的路面像通往罗马的大路一样平坦坚实。再娶一个小老婆的主意令高更感到有点吃惊,不过他知道,这是他能生存下去的唯一途径。 一直向南走,他发觉自己颇有骨气。马泰亚的通讯系统一定相常发达,因为沿路的土著都知道他的到来。 他一路走着,欣赏着沿途的风光。一日,他看到一幢单独建在荒野上的房屋,屋前站着一个白人。高更走向前问好并自我介绍。 我叫卡波里,是这里的巡守员。他说,你怎么会一个人独自到处乱闯? 我是来这里研究土人的生活的。高更说。 真高兴看到你,他说,在这里到处都是土人,一年到头看不见几个白人。进来吧。 一进屋子,高更见到一个年轻的白皮肤女人。 这是我的妻子,卡波里向高更介绍着。然后伸手指着来客:他叫高更,是来这里研究土人生活的。 高更吻了她的手,而她对高更身上穿的土著衣服感到极为惊讶。 我正过着和土人一般的生活,所以我穿他们的衣服。他解释着。 我讨厌土人。她毫不隐瞒的说。 高更耸耸肩,各人口味不同。他说。 他们是高更六个月内所遇到的第一个白人,和马泰亚的土人比较起来,他们就像一种恶疾般令高更头痛。 我们肚子饿了!卡波里粗鲁的说。 卡波里的老婆回到厨房,他从柜子里摸出一瓶英国的占酒。 自从离开巴佩市之后,高更已经滴酒不沾了,辛竦的占酒刺得他舌头发麻。一大盆烤肉和洋山芋也令一向吃素菜和鲜鱼的高更感到吃不消。 你来这里是为了要研究土人生活的?卡波里太太问。 可以那么说,高更答:我是一个画家。 这里根本没什么好研究的。卡波里说。 他们都是一群又脏又懒的猪猡。除了说谎与偷窃外,他们只会成群结队的跑到树林中干那回事。 在马泰亚住了六个月之后,高更对土人的了解,已经令他不愿和卡波里争辩了。和愚昧争辩是毫无结果的,何况卡波里之流,根本是靠他们的愚昧才能在蛮荒之地生存。而土人们就成了他们对乏味生活反抗的发泄对象。高更耐心的听他们讲,心里感到极度的惆怅。 油腻的食物在他胃里翻腾,但是他仍然很高兴能接受卡波里的邀请,因为,唯有这样,他才能坚强自己的判断;如果这就是文明的话,他宁愿选择野蛮。 第二天早上,卡波里对他说:一个白人赤着脚走,实在太不成体统了,我愿意借一匹马给你骑。 虽然高更并不相信法国公民要靠脚上不起水泡来决定,可是他仍然很高兴听到这建议,当卡波里到马房去牵马的时候,他独自坐在走廊上翻看一本杂志。卡波里的太太轻轻的走进来,在阳光下,她看起来比昨天晚上老了很多。 卡波里整天都在巡逻,有时候我想,再这样下去,留我一个人守着一座空房子,我一定会发疯。 她渴求打破她单调的生活,这意思高更懂,因此,他动心了。他望着她,仍然骄傲,仍然自以为高人一等。 对不起,我还要赶路。 她的脸涨得通红,反身走回去。听到门前一阵马嘶,他提着背包,大步走过去。 七 虽然骑着的是一匹又老又瘦的马,高更仍然得意万分,他哼着一首骑兵队的调子,看着太阳在他身后照成的长影子。他笑起来,想起唐.吉诃德先生,他对自己说一个将近半百的法国人,穿着土著的衣服,骑着一匹瘦马去找一个老婆。 他走到大溪地岛的最南端,然后北上,沿着东岸前进,法国人很少到这一带来,而这地区的土人仍然停留在原始时代,迷信着古老的诸神。在一个村落里,他看到一座月神海娜的塑像,他停下来做了几张速写,然后再上马前行。 在离伊地亚村不远,一个叫浮里的地方,有个年轻人向他打招呼。 哥肯大人,请来吃饭。 请陌生人吃饭可说是大溪地人能表示的最大诚意了。何况骑了半天,高更的肚子也饿了。他挥挥手,把马儿赶到路边。当他下马时,那年轻人替他牵好缰绳,带他走进一间较大的茅草屋。 男男女女熙攘的坐在泥地上,吸着用一种野草卷成的烟叶,悠闲的憇着,孩子们在四周嬉戏。他们看见高更,表示欢迎,高更盘膝坐下来,他们递给他一支香烟。 大人好!最年长的一位土人说。 大人好!其他的人重复着。 您们好!高更回答。 当他正吞云吐雾时,坐在一角的一个妇人死盯着他瞧,最后她说: 会做人的人哪,您到那儿去呢? 我到伊地亚,去找一个老婆,高更说:我住的地方,所有的女人都有自己的男人了,一个人住,难过得很。 房中每一个人都同意的点点头,好似很敬佩他的意见似的。过了一会,原先开口的妇人说:您用不着去伊地亚了,在浮里就有很多漂亮小姐哪。 高更看着她,颇为心动,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额角宽广,有一头蓝黑的头发。 在哪里找老婆都是一样的。他说。 浮里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妇人说:如果她喜欢您,您就可以娶她,她就是我的女儿。 她一定很年轻吧?高更问。 是的,妇人说:一朵还没开的花哪。 她漂亮不漂亮? 漂亮极了!房中的人异口同声的说。 高更犹疑了,有一个问题困惑着他,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只有问:她是不是健康的?有没有病? 她没有英国病。妇人回答:我们这里没有白人来往,所以她不会有英国病。 对不起,高更抱歉的说。 没关系。妇人大方的说。 我去把我女儿带来,妇人站起来,用手抹抹裙子,看你喜不喜欢她。 当妇人回来的时候,高更已经吃完了中饭,又开始抽烟了。妇人很骄傲的走进来,身边跟着一个极年轻极小巧的女孩。以欧洲标准来说,她只能算是一个小女孩,而在大溪地,她已经是个熟透了的女人了。 她穿着一件半透明的玫瑰色衣服,在衣服的光彩下,高更可以隐约看到她金黄色的肌肤,坚实的双乳和棕红色的乳头。她身裁苗条,有异于一般大溪地土著,她有东加岛的血液。妇人似乎看出高更的疑惑说:她的爸爸来自另外一个岛上。 高更望着那女孩,为她的美丽所眩惑,更为她的年轻感到害怕,在欧洲,他一定会被所有人臭骂,攀摘如此稚嫩的花蕊! 妳叫什么名字?他问。 杜妮娜。女孩回答。 杜妮娜。高更轻声的念。 妳怕不怕?他问。 女孩摇摇头,不怕。 妳愿不愿意和我回到在马泰亚的家?他说。 她坚定的望着他,伸出手,放在他强壮的肩上,然后点点头:好。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杜妮娜在一张大芭蕉叶上放了许多食物,搁在高更面前,这是做新娘子的一种仪式。高更边吃边想,不知道她小心眼中打什么主意,离开家乡,跟着一个年纪足以做她祖父的男人,远涉异乡,多数欧洲女孩遇到这种情形一定会痛哭失声,而杜妮娜,她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娴雅的按着仪式进行。 当高更用心研究她的时候,他仿佛看到她唇边露出轻微而慧黠的微笑。 八 中午的热浪一退,高更就带着他的小新娘回马泰亚的家。杜妮娜双手抱住高更的腰,骑在马背上。全村的人都出来送行。 走了几里路,他们经过一个小村庄,杜妮娜在身后说:请停一下。 高更勒住马,杜妮娜矫健的跳下来,跑进一所草寮,高更跟着她,在房中,有一对土著夫妇。 这是我的妈妈。杜妮娜说。 高更颇为吃惊,但是,还没等他们开口,杜妮娜就靠着她妈妈坐下说:我离开浮里,到马泰亚去了,这个就是我的男人,他的名字叫哥肯。 那妇人抬头仔细端详着高更,就像在浮里那位妇人一样。 你是不是个好人?她问。 这句话就是用一本书也解答不出来,高更只好说:我希望是。 你会不会使我的女儿快乐? 我尽量试试看。高更简单的说。 八天之后,杜妮娜会回来。女人说:如果她不快乐,她就离开你;如果她快乐,就再回马泰亚去。 我晓得。 每个人都沉默着,高更在心中拼命念着上帝。 过了一会,杜妮娜轻快的说:走罢。 再会!女人说。 她身边的男人第一次开口:再会,哥肯。 当他们重新上路之后,高更问杜妮娜:妳为什么骗我呢?妳說在浮里的女人是你妈妈。 她是妈妈,杜妮娜说:我的养母,这才是我真正的妈妈。 高更点点头。他才记起大多数大溪地孩子生下来就交给亲戚,甚至陌生人去抚养,这种风俗的开始是为了预防一家人中乱伦的行为,现在,孩子已经变成大家的财产,社会公物。 妳有两个妈妈真是好福气。他说。 是的,真好福气。杜妮娜愉快的说。 高更和杜妮娜徐徐前行,海边温暖的微风薰人欲醉。 妳快不快乐?高更问肩后的她。 快乐?她一点也不懂他的意思。 当他们到达塔拉瓦时,高更跳下马背,对杜妮娜说:我们要下来,把这匹老马还给警察大人。 这不是你的马吗?杜妮娜失望的说。 高更大笑:谁稀罕这匹老东西。 卡波里不在家,他太太打扮得花枝招展,酒气醺天的出来应门。当她一眼看到站在马旁的杜妮娜,便对高更粗声的说:你终于找到一个土婊子了!哼! 高更笑起来。 我以为夫人的美丽和夫人的高贵成正比,看来我是错了。 卡波里太太砰的一声把门关上。高更把马拴好,向杜妮娜走去。 那夫人为什么生气呢?杜妮娜问。 她生下来就是这副德行。高更用手臂绕着她,心中充满慈爱,小东西,让我们回家去吧。 九 离家几码外,他们就看见约法高兴的挥舞着手臂,大声叫着:哥肯,哥肯。 高更也向他挥手。 我回来了,并且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小新娘子。高更笑着对约法说。 约法赞叹的看着杜妮娜,说:妳好。 你好,她回答:高更的朋友。 他们三人走进高更的家,房中缀满鲜花,桌上放着水果、鱼和面包果,这像正式的婚宴一样。高更一离开,马泰亚的居民就知道他去找新娘了。 谢谢你,约法。他说。 您回来我很高兴,我也高兴您找到新娘。说完,他就跑开了。高更放心的叹气,他一直担心约法对杜妮娜会怀着敌意,后来他才想到,也许他们还没有文明到了解妒忌的意义。 他转回身,看到杜妮娜正站在房子中央,手中提着她的小布袋。他接过布袋,放在木架上。她睁开大大的棕色眸子,天真的望着他。他弯下头,轻轻吻着她的唇,静静地抱住她。她依在他身边,过了一会,才移开身子。 我们先吃,再做男人和女人的事。她说。 在炉子上,她升起熊熊的火焰,熟练的切鱼和面包果。我要教她煮咖啡,高更一面想,一面高兴的望着她。他很喜欢吃大溪地的菜肴,不过,在饭后,他总要享受一杯香浓的咖啡和一根香烟。 今晚,他自己用一把小铜壶煮了一壶咖啡,给自己和杜妮娜各倒了一杯。 咖啡。他说:很好喝,妳一定喜欢。 她疑惑的端起杯子,直到高更喝了一口之后才敢喝,还没咽下去就皱起眉头。 好苦,她说:我不喜欢。 把它喝光,他说,妳就会喜欢了。 她温驯的端起杯子,一口气喝光了它。她待了一会,然后一面揉肚子,一面格格的笑了起来! 好热,她说:里面好热。 在高更心目中,她仍然是一个小孩,高更对她微笑,升起一股令他不安的柔情,她只是一个和他女儿相仿的小女孩罢了,而她,却变成他要朝夕相伴的女人。 他们在院子里一直坐到太阳下山,月亮升起来了,发出清冷的光辉,海滩上一片银白。杜妮娜站起来,默默无声的向房内走去,高更跟在她身后,心中充满了无名的恐惧。 他一直深信自己和女人打交道的能力,可是,今晚,他一点把握都没有,更糟的,他感到害怕。当他望着杜妮娜解开衣服时,他的欲望几乎是模糊不清的。 他脱下衣服,抱她上床,她身上有种新鲜、清爽而甜蜜的香味。 他吻着她的双肩,轻轻低语着。 他吻着她润湿的唇,恐惧在心中慢慢消失了。她仍然是一个处女,不过,她的反应就像天生下来就懂这一套一样。她一点经验都没有,但却表现得像走路或者吃东西一样自然。 高更感到一阵胜利的愉快,这种感觉,自从他很年轻时就丧失了的,好像他又借着这女孩青春的肉体重生,他用肘撑着身体,俯身看着她,在她脸上,除了平安,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他只能在她柔美的唇角弧线中,隐约看出一点她灵魂的深处。 妳知不知道我很爱妳?高更说。 她笑笑,声音像水晶一样清亮。 你是一个好笑的男人,她说,一面不断的笑。 她一点都不了解他浪漫的思想,而他也不想向她解释,他只温柔的吻吻她,并且把她拥进怀中。后来,他香甜的沉沉睡去,怀中温暖的身体让他感到安全和平静。 十 在以后一星期中,杜妮娜为高更煮饭、打扫房屋,劈柴生火,晚上,他们挤在一张小床上欢爱。 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奇妙。 杜妮娜是他的情人,仆人,同伴,女儿,老师兼学生。她很少说话,高更知道,她的沉静并不表示她是愚蠢的,她只是去感觉他,习惯他。有时候,他发觉杜妮娜狡黠的研究他,并且偷偷的笑。在白天,她一点都不热情,只是平静而好脾气的工作;晚上,在床上,她是神奇的,但是她从不表示是否喜欢他。高更为她感到迷惑,有时候,他真想摇着她的肩膀,问她,妳是快乐呢,还是不快乐?只是,他没有勇气提出这个问题。 第八天清早,吃完早饭,她平静的说:今天,我要回妈妈家去。 高更感到心中一阵刺痛,她是不满意的,他想,她会离开我,在她来说,我实在太老了,她需要一个年轻人,他有一种哀求她留下来的冲动,他大声的说:好的,我答应过让妳回去一趟。 他在手帕中包一点钱给她:请替妳妈妈买点礼物。他说:在塔拉瓦有一间中国人开的杂货铺。 谢谢你!哥肯。 他送她上马车,他极想问她:妳回不回来?但是他知道,他没有权利问她,所以,他尽量平静的笑笑。 杜妮娜上车,在她脸上看不出一丝惜别之情。他失望的转身面对着大海,等他再转身回来,马车已扬起一阵珊瑚和沙石混合的尘埃,扬长而去,他只看到杜妮娜的长发。她没有转身,也没有向他挥手。 他慢慢的走回房去,感到从未有过的伤感、衰老和自怜。他拿起画板准备画画,但是,画布令他感到厌倦,他只好走出来,在海边漫步,眺望着深黑的莫利亚群山。他感到一种酸涩与羞耻,好像一个被年轻情妇遗弃,遭人笑话的老人。他几乎已经听到杜妮娜和女伴们描述她这一星期和一个老人生活在一起的笑话。 约法尽力安慰他。 她一定会回来的,哥肯,他说,你是一个好男人,她一定会回来的。 我只是一个老人,孩子!他说:她不会回来了。 年龄的鬼影压迫着他,使他一夜不能成眠。以后几天,他几乎都是眼睁睁看着天亮。杜妮娜离开一星期后,有一天,他正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听到一阵轻微的声音。 杜妮娜站在门口,头上斜插着一朵大红花,高更恍惚在梦中。他从床上跳了起来。 妳回来了!他说。 当然,她说,难道你以为我不回来了?她俏皮的说。 她走过来,吻他,替他预备早饭。当他狼吞虎咽的吃着,高更快乐的望着她,最后,他说:妳还离不离开? 杜妮娜对他微笑,这是他看到她第一次那么甜蜜的微笑。 你是一个好人,她说:在这里我很快乐,我要留下。 高更望着她闪耀的眼睛。 我爱妳,他说:妳懂不懂,孩子,我爱妳。 杜妮娜神秘的笑笑,不作回答。 不过,她看起来很高兴,她会留下来,他感到温暖的血液又在他的血管中汩汩的流动,她离开时的寒冷和孤单不再存在。他一步跳到画架前,用手指触摸空白的画布。 我要立刻开始工作。他轻快的说:我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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