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一
航程的最后一晚,高更一直停留在甲板上。他像一个长期航行在海上的水手一样,渴望看到陆地,尤其是第一眼就看到大溪地。他一直希望能在他四十三岁生日那天到达,可是现在已经过去一天了。站在船舷上,他凝视着璀灿的夜空,明亮的星光照耀在他的脸上。天空又深又远、陌生的星群却很光亮。他突然回想到三十年前他第一次看到十字星座时,他是那么年轻。现在,航行了两三个月,他已渐渐忘记了欧洲的形状。在热带的夜晚中隐藏着天堂,隐藏着一片他能够自由自在生活的土地。
深夜,在咸湿的空气中他嗅到一阵花香,那是海岛的香气。活生生的热带植物、温暖的泥土和浓密的树丛发出的香气。数小时后,他看见一堆黑影从海平面上升起。
那是莫利亚岛。一个水手告诉他:再过去就是大溪地了。
清晨的第一道光线从海面升起时,高更看到了大溪地,在明艳的海上,大溪地是一片翠绿,山峰在晨雾中浮动,一条珊瑚礁在阳光下刷过一道白线,他凝望着戴安山的侧影,八千尺的死火山挺立在空中。他着迷了。
船靠岸了,高更兴高采烈的提着手提袋跳下船。经过海关时,其他旅客都很快的通过了检查,唯有高更一个人被留下来,检查员打开高更的手提袋,摊开画布,把颜料罐子打开,嗅了又嗅。
这些是什么玩艺儿?他问。
这是画布,用来画画的。高更耐心的解释:这是颜料,用来涂在画布上的,这是画笔。我是个艺术家,一个画家,我希望在天还没黑之前登岸。
耐心点,先生。检查员说:检查违禁品进口是我的职责。
除非我把画笔、画布、颜料拼在一起,在这之前,我保证没有任何危险。高更说:而且,所谓危险也是对我个人而言。
那得由我来决定。检查员说。
我的天,你就快点决定吧。高更不耐烦的说。
他的声音引起了一个穿白色上校殖民地官员制服的人注意。
什么事?上校问,走到高更面前。他是一个高而瘦,修饰整洁,腰上佩剑的家伙。他走私违禁品。检查员单手敬礼。
看在上帝的份上,上校。高更说:我是个画家,你的人好像不了解这是什么事。
画家?上校趣味盎然的说,看着高更奇特的外表:大溪地感到极为荣幸,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高更。保罗.高更。职业:画家;国籍:法国。
高更!上校叫起来:啊,我在报上看过你的名字。你知道,在大溪地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是猴子。
他转向那木立着的检查员。
让这位先生过去,你这个傻瓜,他是法国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
立刻照办。
我的名字是拉培。上校说。握着高更的手。
请跟我来。上校说,紧握着高更的手:我带你出去。上校带路,穿过聚集在码头上的人群。远处弥漫着节日的气氛。
外来的船只每月靠岸一次。拉培解释:这是件大事,在巴佩,我们得对这种小孩子的游戏感到满足才行。
街上来往的商人都穿着白色上衣,官员们的制服整齐划一。法国妇女的衣着都非常入时。高更注意到来往的土著。他们属于棕色的波利尼亚族。心中深为感动。
他们是多么可爱的民族。高更说。
当心他们的女人,她们害梅毒的情形比马西利岛还严重。
同船的旅客早就警告过他。波利尼亚是一个垂死的民族,懒惰、梅毒、疾病腐蚀了他们的生机。他本来不相信,但是巴佩市给他的第一印象的确不好,它和其他的法国小港口没有两样、狭窄的街道拥塞着低陋的铁皮房屋和油纸搭的竹篷。
拉培上校有一辆马车在等着他,高更的行李已经被放置在车上。
如果你准备住久一点,我认为租房屋比住旅馆划算。拉培说:而且不会被打扰。
好的。高更同意:总之,愈便宜愈好。
我带你到卡波尼太太家。拉培说。
卡波尼太太是个寡妇,为了讨好上校,她只收高更十法郎一星期。他把高更安置在阁楼上,有一条眺望花园的小廊。除了花园种的是热带植物外,它和任何法国房屋没有两样,玫瑰花纹的壁纸,床上有闪亮的铜柱,窗上垂着窗帘。
太好了,高更说:在我找到长期居住的地方以前,我就住这里。
你要长期住在巴佩市?拉培问。
高更向他解释来大溪地的目地。
我要去落后地区研究他们的原始艺术。他说。
在这里根本没有所谓的原始艺术。拉培说:也许从前有过,可是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你来这里有没有什么官方的任务。
高更离开巴黎时。曾经去文化局拜会局长雷南,雷南给了他一封官式介绍信。他拿出来给拉培看。
你应该去看看总督,拉培说:今天太晚了,明天一早我就来接你去总督府。对了,现在你能不能陪我吃晚饭,我们喝一杯。
高更一向对军人与政府官员没有好感。但是,看起来拉培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而将来,高更需要他帮助的地方还多。
非常荣幸。他说。
二
他们去临海的小酒店波格飞。
几乎人人都来这里。拉培说:生意人、政府官员、商船船员,对许多人而言,这家酒店和露台就是大溪地的全部,他们从来不到别的地方去。
拉培在露台上订了一个座位。
作为一个单身汉,我每天晚上都来这里,他笑着对高更说:苦艾酒?
完全正确。高更说:它就是我的名字。
一杯、两杯、三杯下肚,往后就数不清了,高更和当地的名医、名律师、椰子肉加工厂的大亨、教区主教,以及年轻的传教士一一握手。
你在这里可以赚大钱拉培的口齿已经不清了。这些家伙都不是到这里来养病的,他们有得是钱,只要你能画人像,画得漂漂亮亮的,你就会发大财。
我是个艺术家,又不是魔术师。高更没好气的说。
他巡视着波格飞的人群,脑满肠肥,面目可憎,这些都是他要逃避的。
你怎么能忍受这些?他问拉培:看起来你是个蛮聪明的人,你怎么能忍受他们?
拉培举起他手中空空如也的酒杯。
完全靠这付药。他说:它使得每样事都值得忍受,甚至巴佩市也变得不错了。
难道大溪地都是这种情况么?
啊,不是,在落后的山区中,生活困苦,但却美丽。他拍手要了另外一瓶苦艾酒。我不能离开文明的享受,所以,你最好不要爱我。
当第二瓶酒快喝完时,拉培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高更独自回去,对他第一天在殖民地生活的印象,极不满意。
三
第二天早上,拉培修整干净,穿着笔挺的制服来接高更去总督府。看起来,拉培一点事都没有,而高更却头痛欲裂,话都讲不清楚。
告诉我,拉培,你感觉怎样?
感觉?拉培说:我根本没有什么感觉,高更,几年以前我就麻木了。过些日子,你也会跟我一样。
马夫赶着车子向总督府驰去。
看到总督大人你可能会吃惊不小,拉培说:不过文化局的公文对你会有帮助。
兰卡斯达总督是个法国和马提尼克岛的混血,穿着浆硬的白衣服,胸前挂着勋章。他的体重大约有三百磅,所以他很吃力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和高更握手。
大人,拉培简单的说,高更先生是巴黎教育部文化局派来的。
兰卡斯达吼了一下。他吃力的站着,拿起高更的公文看了又看。用猜疑的黑眼珠上下打量着高更。他比拉培上校的政治嗅觉灵敏得多。当他看完公文,转头对高更说:
你有没有在文化局领薪水?先生。
他的法文难听极了,粗浊生硬,他冷淡的态度令高更极不愉快。
没有。高更说:不过,局长答应等我回去时,用三千法郎买我的画。
一张画多少钱?兰卡斯达问。
天晓得,高更说:反正我还没开始画。
兰卡斯达极不友善的倾身向前。
你是否可以保证你只对艺术有兴趣?他说:你是不是他们派来打听我们私事的密探?
我的天!高更说。
不要在我面前耍花枪。兰卡斯达向他吼着:我能做大溪地的总督,我不是瞎子,也不是笨蛋,画你的鬼画,不要管别人的闲事,现在,你们两人都给我滚出去。
在马车上,高更说:告诉我,拉培,这是什么名堂,我真搞不清那只肥猪在吼个啥玩艺。
兰卡斯达以为你是个奸细,专门来找他麻烦的。
难道他真有什么亏心事?高更问。
哼,太多了。拉培说:你保证不泄露机密?
当然。
我不是要引起什么纠纷。拉培小心冀冀的说:一个被放逐到这种蛮荒地方来的人,不设法捞一票是不可能的,别人告诉我,兰卡斯达每年在鸦片买卖上赚的钱起码有四万法郎,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事实,不过大家都那么说。
我们法国人倒是把所有的事都带到天堂来了。
在殖民地居住久了,我们总得要调整自己的道德律。拉培说:大部分官员都是在国内闹事,才被赶到大溪地的。
你呢?高更随意的问。
拉培耸耸肩。
我是一个职业军人,他说:在军队中混饭吃的人,当一个人要带着长发太太上床睡觉前最好三思而后行,我只想了两遍就把她带上床了,所以我就只好在殖民地,大溪地流浪,此非马提尼克岛!
对不起,拉培。高更说。
有什么关系,拉培说:在巴佩市里没有秘密可言的,别人会告诉你,拉培上校是一个床上军友。
他们驶近波格飞,一个漂亮的大溪地女郎,穿着耀眼的丝织衣服,经过马车旁。她冷淡的望望拉培,鞠躬为礼。拉培也向她举手。
她是芃翠亚公主。他说:如假包换的公主,他很厌恶法国人。
高更目送她离去。说:
她好漂亮。
啊,很漂亮。拉培心不在焉的说。他看看手表说:让我们到波格飞去把兰卡斯达的臭气冲掉。
高更跟着他进去。高更感到极不耐烦,巴佩市不是他想居住的地方,而他又不知道如何采取下一步行动。
四
气候的转变使高更病了整整一星期。在病中他关起门把酒和烟当药来医病。有一天,当他快痊愈时,他躺在床上看书。
他的门被推开了,芃翠亚公主走进来。她穿着柔软的衣服,并且在耳后插了一朵红花。
拉啊南拉高更,她说:我来问候你。
拉啊南拉。高更说。
这是高更学到的第一句大溪地语。
听说你病了,又没有Vahine,芃翠亚说:又没有女人来照顾你。
谢谢妳来看我。高更说,举起手中的酒瓶:妳要不要来一杯。
她坐在他床边,两个人喝酒,抽烟。
高更有点怕她,她冷峻而高贵的脸孔,使高更感到高不可攀。喝了几口之后,她的态度渐渐改变了,并且对高更微笑着。
你是不是有点怕我?她说。
妳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公主。他说:又是我第一个认识的大溪地人。
她斜靠在高更身旁,赤裸的脚在高更床上很女性化的蠕动着。
你一定在想我这样闯到你房中来是否应该。她慵懒的说:可是你现在是在大溪地,不在法国。在这里,不论喝酒、做爱、只要使人快乐的事就是好的。
她把手上的香烟按熄,转过头面对着高更。在她丝绸衣服下面,他能感到她的悸动。她对他温柔的笑着。
他和她做爱,被她奇异的方式所感动。
她用一种小女孩般的声音重复着拉丰丹(一六二一︱一六九五法国寓言家及诗人)的诗。
告诉我你做些什么,去夏
她问那个可怜的贫家女。
对每一个来来往往的大人
我歌唱。我多么害怕。
高更也跟着唱:
歌唱、倾诉、欢喜若狂。
酣舞终宵,我将离去,浪迹天涯。
拉丰丹,芃翠亚说:他的观点真是丑恶已极。
请尊重我们的老好人拉丰丹夫子。高更笑着说。
法式的道德观不适合我们。她说:你们那个伪善的民族,你们带来基督教义,同时也带来梅毒,带来上帝和烈酒。你们来之前,我们是快乐的。大家唱、做爱,饿了时才工作。现在,大溪地人只有避免哭才会笑。高更,你们在毁灭我们,用你们的教士、修女、买卖,警察和军人驱赶我们下地狱。
她停下来,赤裸着身体,美丽眩目。
现在的情形更为严重,波米尔快死了,他是大溪地最后一任王朝。芃翠亚说:山上有黑暗的阴影,高更,因为我们的国王就要死了。
她拣起抛在地上的衣服,慢慢穿上。
你怎么想到来我这里的?高更问:我知道你恨法国人,你为什么要来。
我恨法国人,高更,可是我不恨人类。她说:我来是因为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孤独是不好的,你需要一个La Orana。
既然你来了,高更说:为什么你不留下来。
我是一个公主。她说:我不是法国人的情妇。
她插好鬓边的红花,站在门边,划出悲剧性的轮廓,然后她躬身为礼:
La Orana,高更。
La Orana。
五
隔了不多久,波米尔就死了。大溪地人陆续的聚在巴佩市街上,穿着黑色的丧服。夜晚,他们坐在棕榈树下唱悲歌,歌声凄凉悱恻,高更深为感动。
第二天,高更随着一大群土著去瞻仰波米尔的遗容。国王躺在棺材里,穿着法国海军上将的大礼服。他的样子很可笑,但是高更却感到深切的悲哀。波米尔虽然一直是法国政府的儡傀,但是他总还是一个种族的象征。当高更看到他枯缩的面容,心中感到羞耻。他匆促的离开。
让大溪地人自主,需要多少时间?那天晚上他问拉培。
我的天,高更,看在你的老命份上,你千万不要这样想,你不是一个大溪地人,你只是个画画的,你这样想只有触犯当局,得罪土著,结果是一事无成。变成众矢之的。
你是个文明人,高更愤怒的说:一点点正义感都没有么?
我信上帝。拉培玩笑的说:这种事最好交给他老人家去处理。
我真替你难过。高更说:我看你晚上一定睡不安稳。
仗了我手中这小宝贝的帮助,我睡得像婴儿一样甜蜜。他举起手中的酒瓶说。
再见,拉培。高更说:你的心肠虽好,如果我再待在这里,我照样会打得你头破血流。
六
第二天,波米尔被埋在一座预先筑好的、非常华美的珊瑚礁墓中。法国人赶着马车,穿着礼服去参加他的葬礼。他们一面闲话,一面调笑,完全忽略了走在马车旁一群群的土人。高更也杂在里面。
一连串演说,奏乐之后,波米尔就落土安葬了。法国人迫不及待的冲上车,扬鞭疾行。在回程的路上,大溪地的土著们一个挨着一个缓缓的挪动,低着头呜咽着。慢慢的,年轻的情侣手牵着手,眉目传情。然后一对对情人就溜到树林深处去做爱了。
高更穿着西装,不伦不类的跟在土著后面走。
当大伙走到花渚河边,妇女们都跳到水中把裙子撩到腰上,濯洗她们的纤足。高更站在一座小桥上,兴趣很浓的瞧着她们。
一个女孩抬起头来对他笑着。她生着一头眩目的黑发和一张丰满的嘴唇。高更觉得她不是纯粹的土人,至少有四分之一法国血统。
当她从水中站起来,采下一朵鲜花插在左鬓。这样插花是有某种意义的,可惜高更并不能领会。这女孩向他走过来,她温润的身体在太阳光下闪耀着。
Teine merahi,noa noa.她重复着说,然后又用生硬的法文说:我又香了,我又香了。
你闻起来的确很香。高更同意。
她就站在他眼前,浑身散发着清凉的河水和鲜花混合的香气。
你没有Vahine?她问:没有女人?
他摇摇头。
在大溪地,没有女人的男人不是男人。她说。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娣娣。她说:我一半是英国人,我她狡黠的说:我也没有Tane,没有男人。
他握着她的手,两人一同向前走。一个年轻的女郎向高更笑着说:你也有一个女人了;这样很好。
每个人都对着他笑;他们都为他有一个女人而欢喜。
七
娣娣并不是高更在法国时所梦想的蛮荒新娘。她生长在巴佩码头的酒馆中,对自己的白种血统感到万分骄傲,对于常常闲坐在波格飞的大人们,她只是一个召之即来的妓女。
然而,她却很适合高更的现状。他为她强烈的性欲所迷惑。性就是她的本色,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懂。在黑暗中,她吞噬他,令他窒息,却一点都不关心他。
房东太太向他提出严重的警告。她夸张的说:那狐狸精已经迷死好几个大男人了,你千万要当心。
高更大笑。
我是个老手了,我还能照料自己。
房东太太无可奈何的摇摇头。
八
高更脱掉了他的西服,换上大溪地土著穿的巴里。他买了一件火红的,要娣娣替他裹在身上。娣娣颇不以为然。
干嘛要穿巴里?她说:你有西装可穿嘛。
巴里穿了舒服。他说。
长头发黑皮肤的高更,再穿上巴里就和大溪地土著差不多了。波格飞的人看到他大为震怒,甚至拉培也认为他做的太过火了。
如果你要像土人一样过日子,赶快滚出巴佩市。他说:找一个村落定居下来。
我正想如此。高更说:我正在学讲大溪地土话呢。
如果你要沿海看看,我可以把马车借给你。拉培说:这样可以走快一点,而且,你的娣娣也可以风光一番。
谢谢你。高更说:能不能让我自己驾车?
拉培耸耸肩,很奇怪他为什么放着一个现成的车夫不用。
九
赶着拉培的马车,他们沿着一条铺着碎珊瑚石的道路前行。娣娣坐在他身旁,穿着她认为最漂亮的衣服,戴一顶甘蔗叶编成缠满彩带的帽子。她骄傲的昂着头,因为她是一个法国百万富翁的女人。
你喜欢我吗? Tane。她问。
喜欢极了。高更说。
一离开床,娣娣就变得乏味透了。他对她已经感到厌烦,看来,扔掉她只是迟早的事。
离开巴佩市区,高更就挥鞭疾驰。离开波格飞那帮人,令他愉快。晒在脸上的太阳很暖和,珊瑚礁岩以及好蓝的海水在右,高耸入云的深紫色山峰在左。山脚草绿的树林中满是五颜六色的花丛。
中午时分,高更到达一个堆集着棕榈叶草寮的村落,四周开满艳丽的芙蓉花。村庄后面是一抹青山,前面却是无际的海洋。
马泰亚村!娣娣嗤之以鼻。
高更并没有告诉她这次出游的目的,所以对她的意见根本不在意。他在四周巡视了一番,觉得很满意。然后,他走向海边,可以看见远远的莫利亚岛。
一个年纪很轻的女郎头上顶着一盆水果走过来,惊奇的望着那辆马车,对高更说:La Orana!
La Orana!高更说。
早安,早安!娣娣在旁边插嘴:笨丫头!她对高更说:不像娣娣会讲英文。
他看看娣娣,又看看那年轻女郎,和她天真的面容比较起来,娣娣只不过是一个码头上低贱粗俗肮脏的野鸡而已。他坐上马车,看着来往的土著,很惊异的发现,他们和巴佩市的大溪地人是多么不同。他们是同一种类的民族,只是他们的自尊心没有被毁伤。
等我一会,他对娣娣说:竹篮里面有吃的东西,妳吃一点,然后等着我。
他跳下车,跑到一座座的草寮中去,土人们很礼貌的向他打招呼。当他开口用法文对他们讲话时,他们都摇摇头。过了一会,一个老头子走向前来用法文对他说:早安。
我想住在你们的村落中,高更说:有没有空下的茅屋租给我?
欢迎你来住。那老头说:房子是有一间,德杜尼正在盖一间新房子,也许他可以让你住他的旧屋。只是对一个白人来讲,一间破茅屋也许太简陋了。
只要头上有屋顶就可以了。高更说:你怎么睡我就怎么睡。
老人怀疑的看着高更;他知道白人们住的房子都是用木头盖的,墙上还糊了花纸。
我带你去找德杜尼,先生。老人说。
他带高更到一块空地,有一个年轻人正在辛勤的盖一座新茅寮。他们两人用土话指手画脚的交谈。高更一句也听不懂。最后,那个年轻人放下工具,带着他们去看他的旧房子。
只有你和你的女人住?老人问。
就我一个人。高更说:我的女人留在巴佩市。
老人没有作声,不过高更知道,在大溪地人的眼中,一个大男人没有女人住一起,简直是不可相信的事。
德杜尼的画室和高更在法国时所幻想的热带画室一模一样,甚至和他在纸上所描绘的草图都丝毫不差。墙壁是用木料和竹叶交叉编织而成的,房顶上盖着椰子树的叶子。在房子旁边有一间更小的草屋。
Fare armu。德杜尼指着说。
饭厅。老人翻译。
他指着屋子旁边几块烧黑的石头对高更说:这是煮饭的炉子。
这间茅屋面对着蓝色的海湾,海外就是莫利亚岛,房子后面上了山坡就是森林。土地是紫红色的,铺满金黄色的藤蔓。
在阳光下,颜色鲜丽夺目。此地的景色完全合于高更的绘画理论。他突然想起文生.梵谷,想起他如何被文明逼进坟墓。
我租下了。他说:等我回巴佩市搬东西来好付你房租。
他掏出一些订金,但是德杜尼摇摇头,并且送他上马车,他和娣娣驱车回城。
起初,娣娣对高更把她一人扔在车上的事颇为愤怒,所以她一言不发,后来,好奇心终于战胜了怒气,她问高更:
你跑到马泰亚来干什么?
我租下一间房子。高更望都不望她一眼的回答。
娣娣倒抽了口冷气。
马泰亚根本没有房子,只有猪窝。
我租了一间猪窝。我要搬到马泰亚来住。
你不喜欢住在巴佩市?她奇怪的问。
高更摇摇头。
那里的法国人太多了。
你以为穿上巴里,你就是大溪地人了。她说:你简直是个大混蛋。
高更仍然一声不响。
她望着海洋,在脑中盘算了一下,最后她说:我喜欢巴佩市,好玩得多,酒也多,可是你是个好男人,你住在马泰亚,我也住在马泰亚!
高更看着身旁的这位文明的大溪地女郎,倒足了胃口。他才不想继续做冤大头呢。
我先去,他说:过几个月,等安定了,我再来接你。
这几个月内我做什么?她问。
高更耸耸肩膀。
你没遇到我以前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说。
娣娣一句话都不说。当他们进城时,娣娣直起腰,昂着头,四周的土人都对她侧目而视。她心中怒火冲天,但却得意洋洋。
他们经过水手们常去的巴佩酒吧时,娣娣突然说:我在这里下车。
高更刹住马车。低级的音乐从酒吧门缝里透出来,两个醉醺醺的水手,手中握着白兰地瓶子站在门口。
我要找新男人。娣娣看着高更身上穿的巴里:找个穿裤子的男人。
娣娣跳下车来,一手撩着裙子,做出一种跑码头的凶悍劲,指着高更骂:狗娘养的、猪猡高更!她说:你以为老娘没有办法,你走着瞧吧,杂种。
她冲进酒吧,靠近门口的两个水手把手中的酒瓶一扔,跟着她冲进去。
高更大笑,挥着皮鞭,赶马回家。他对这般容易就把娣娣甩掉感到非常得意。
十
他拴好马,跑上楼,换了一身西装,再驱车去波格飞找拉培。拉培坐在他惯常坐的桌子旁边,已经喝得半醉了。
哈,高更,他说:欢迎你回到文明。
高更看着自己发皱的裤子,笑了笑:明天,一切都结束了,我再也不会受巴佩市的气了,我的朋友,为什么我们不像水手离岸一样痛饮一场。
他们毫无理性的一杯又一杯把酒灌下肚皮,到后来,干脆一人捧着一瓶咕噜咕噜的牛饮,他看到美蒂隔着海洋瞪着他。
La Orana拉培,他麻木的说:上帝保佑你。
半夜,酒终于喝完了,他试着站起来,但一阵眩晕使他倒在地上,不醒人事。拉培和另一个军官把他抬起来送回家,他们替他把鞋子脱掉。拉培笑起来说:这家伙真野,他是多么快乐,心里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名堂,不过,不管他做了什么古怪的事,你都无法不尊敬他。
他是不是一个画家?另外那个人问。
他是一个极年轻而教养很好的人。
拉培耸耸肩:在巴黎的一些权威人士都以为他是活着的最好的画家呢。
年轻人望着在床上反侧呓语的高更。
如果那样子就叫有天才的话,我倒情愿像我现在这个样子呢。
拉培笑起来。他摸一摸高更的头说:再见,我的朋友,祝你好运。
他和那个年轻的军官退出去,把高更留在黑暗的房子里。高更从睡梦中大吼一声,滚下床来,把房子震得札札作响,但他却烂睡如泥。房东太太爬上楼来,看他睡在地板上。
混蛋,醉得像个死人一样。
不过她仍然跪下来,把高更的衣服剥下来,拖他上床,然后再把他的衣服折好,正像一个母鸡照顾它的小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