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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高更传 Charles Gorham 16504 2023-02-05
一 高更跳下开到艾尔郡的火车。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整个布尔汶斯笼罩着一层神秘黑暗的寂静。空气温暖,弥漫着莱茵河葡萄园浓厚的香气。高更深罙的吸了一口气,站在月台上,把睡意赶跑。 他们在新雅典娜替他饯行,他喝了数不清的苦艾酒,现在他仍然感到头痛欲裂。他穿了一条百坦尼红色的粗布裤,上身是一件蓝白条纹的紧身衫,强调了他本已粗壮的双肩。换洗的衣服统统被他塞在一只水手用的帆布袋中,画具早已托火车货运送来。 现在去叫醒文生太早了点儿,他想,四下里瞧瞧,看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他等到天亮。火车站前广场对面有一家日夜营业的咖啡店,那是整个酣睡的市镇上唯一明亮的地方。 高更穿过广场,向那家咖啡店笔直的走去。

那一定是文生信上提到的那家咖啡店,他想,推门进去,壁上的煤气灯发出辛辣刺人的黄色光芒。柜台边有酒吧和一张撞球桌,几个铁路工人聚集在墙角,一个年老的娼妓伏在桌上打盹,毛茸茸的露出一堆稻草色的乱发。 一杯咖啡和苦艾酒。高更说,把一只窜到他身上来的黄狗挥开。 酒保是一个獐头鼠目的人,穿一件肮脏的白衣服,他盯着高更大声嚷起来:我的老天爷,他就是那个朋友,The Copain of Fou︱roux! 什么?高更说,抬起头来。 我知道你就是Fou︱roux的朋友,酒保说:那个荷兰人梵谷的哥儿们。最近几星期他一直在谈你,他还把你的画像给我们看。哈,神经病一样,又红又黄乱糟糟一大堆。不过,总是你罢,是不是?

大概错不了吧,高更说:我自己画的。 酒保摇摇头。 那个朋友,他说:Fou︱roux的哥儿们。 高更一口气喝完了苦艾酒,慢慢啜饮着咖啡。上帝,他想,难道他们就这样称呼他? Fou︱roux疯子红人,在布尔汶斯他一定大大的有名,他也一定把我抬出来大吹特吹一番,也许每一个艾尔郡的浑球都认识我了。疯子红人的朋友,我的天老爷。 他喝完咖啡,再要了一杯。他感到神气清爽,而且苦艾酒也把他的头痛赶跑了。他微微感到不安。文生的信写得很奇特,充满了狂热的语句,西奥的举动也很古怪,把他匆匆忙忙的赶出巴黎。事情可能不简单,西奥一定隐瞒了什么没有告诉他。 黎明的曙光敲着咖啡店的玻璃窗。高更站起来,伸手到口袋里掏钱付帐。他听到一阵骚动,大门砰的一声关上。

高更!一声大叫:谢谢上帝,高更终于来了。 那是文生,蓄着红色的胡须,看起来像一帧原始的壁画。他跑过来抱着高更,亲吻他的双颊。 保罗!他兴奋的叫:你终于来了。 柜台酒吧座上有两个工人交换着奇怪的眼色。 慢慢来,文生。他说:别人会以为我们发神经病哩。 文生很快的把高更放开,像一个被老师处罚后的小学生。 我晓得我太激动了,他说:可是我等了你那么久。 梵谷的家座落在拉曼泰街一个死角上。墙上髹着鲜艳的黄色。旁边矗立着艾尔郡古罗马式的城墙。在粉红色晨光下,整个景色是古典的,高更不能确知他是否会喜欢。四周的风景看起来很枯燥,他突然怀念起百坦尼鲜活生动的绿色。 梵谷把门打开,恭敬的站在一旁。

请进,高更,他说:请进,南方之王。 请不要这样,文生。高更说:我跑了那么远的路,实在没有情绪和你扮小丑玩。他惊奇的望着梵谷,以为他和他闹着玩。 房子里我装设了煤气。梵谷说:我们可以自己煮饭,等其他的人来了之后,我们大伙儿在一起用餐,就好像大家都是同志一样。 什么其他的人?高更问。 其他的画家,梵谷说:我们两人铺路,他们都会开到南部来,当然,他们不可能全部都住在这里,可是我们可以在一起用餐。 以后再说好不好,文生,高更说:现在我实在太疲倦了。 房间内部油漆着平板死寂的白色,地板用古老的砖石铺成,红得发亮。所以效果非常戏剧化,可是却相当服贴。 满不满意?梵谷问:地板漂不漂亮? 很漂亮,高更有些心不在焉的回答。

他把帆布袋放下来,走向白墙上挂着的一张图画。那是一张瓶花,球形的向日葵插在花瓶里。花是黄色的,桌面和瓶子后面的墙色也是黄的。画中充满了动作,痛苦,但是却很服贴。看到它,高更的心悸动了,这就是带他到梵谷身旁的力量。几年前,他们在巴黎,相识,相知。 你喜不喜欢它?梵谷问:我上星期才画的。 不是喜欢或者不喜欢的问题。高更说:这是事实,文生,一件已经成立的事实,连上帝自己都不能改变的事实。 那张画的力量使高更的疲惫达到顶点。突然之间,他感到精疲力竭。 文生,我再也支持不下去了。他说,提起帆布袋,告诉我睡觉的地方,我非躺下来不可。 梵谷领他到楼上为他准备的卧室。新油漆的床架,一张安乐椅,鲜艳的地毯,一个面盆和一把漂亮的水壶。每样家具都崭新而通亮。

太麻烦你了,高更说。脱下紧身衫:你实在用不着这样麻烦,你知道,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 我要你快乐的住在这里,梵谷说:我要你长住。 梵谷的谦卑是奇异的;它令高更感到极度困惑。 如果你希望我现在快乐,请让我睡睡觉。他说。 他脱掉长裤,梵谷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的胸膛和肩膀,为他男性健壮的身躯深受感动。然后他走出房间,把门虚掩上。高更把门关好,想寻找一把门闩,但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爬上床,感到甜美而轻松。梵谷是个多么古怪的家伙,他想,那簇向日葵,我希望我能画出那簇向日葵。 他的意识旋转着,如滚动的车轮,突然间,力量松懈了,他已沉沉入睡。过了不知多久,他突然醒过来,蒙胧中看见梵谷坐在他的床边呆呆的看着他,神情活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在看一个大人睡觉。

文生,走开,高更睡意蒙胧的说:去画你可爱的向日葵,跑去妓院玩玩,走开。 梵谷好像没有听见他讲什么,他像一尊木刻的人像,他碧绿的眼睛注视着高更,毫无知觉。然后他站起来,离开房间。高更翻个身,又沉入睡乡。 二 高更醒来时,天已经全黑了。房间中弥漫着烹饪的气味,多难吃的东西,高更立刻就分辨出来了。他闻了闻,怀疑梵谷究竟在炖什么玩艺儿。他穿好衣服下楼,看见梵谷在厨房里忙来忙去,他站在煤气炉前,翻搅着铁锅里的食物。他手中握的不是铲子而是一柄打底用的油画刷。 哈,大师傅。高更说。 我只能给你吃炖肉。梵谷歉然的说。 他盛了两盘黑糊糊的东西放在红色的棋盘格桌子上,高更坐下来尝一尝,吃起来比闻起来更受不了。

可不可以吃?梵谷问。 你放了太多铬黄,高更说,皱皱鼻子,松节油也太多了点。 梵谷感到非常羞愧,他看看手中那柄大油画刷。 对不起。他说:我有一把铲子,但是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 高更开心的大笑,充足的睡眠使他精神焕发。 今后,由我来烧菜,他说:凑巧这是我的拿手戏,你专心去画你的向日葵并且洗碗碟好了。 好的。很温驯,很害羞。 除非我们能够找到两个女人来和我们同住。高更若无其事的说:那么她们就可以又烧菜又洗碗。 女人?梵谷说。 那种和我们构造完全相反的动物。高更说:回想一下,文生,你就会记起来了。 你不是认真的吧!梵谷忧虑的说。 她们是极为有用的动物,女人。高更说,把面前的炖肉推开:首先,她们能够解决你定期的需要。第二,她们替你省掉雇用模特儿的钱。第三,她们花样翻新替你烧菜煮饭。第四,天冷时可以代替毛毯取暖。第五,假如你拣对头了,她能满足你自我中心的虚荣。她们是一种必需品,文生,每一个艺术家都应该有那么一个。

高更在逼他上钩,这是不公平的,但是,梵谷对性总有一种不正常的恐惧感,对爱情抱着一种浪漫的梦想。 可是你是有妻室的人!梵谷叫着:你有儿女。 这事实绝对不会使我性无能。高更说:怎样?文生,我们去弄两个艾尔小妞如何? 这里不是巴黎,梵谷说:我连穿衣服的模特儿都找不着,还说什么裸体不裸体,至于说找女人来同居,根本不可能。 这样说来,我们就只好上妓院了,高更说:如果艾尔郡的姑娘不来找我们,我们就移樽就教。 梵谷看起来好像是被别人抽了一记耳光。 你变了,他说:在巴黎,你去找女人,但是你从来不用这种态度讲出来。 高更的双手叉在双股上,在黄色的厨房中,他看起来颇具权威性。 你说我变了,他说:你是对的,自从上次见到你之后,文生,我曾经在巴拿马流血流汗,挖掘那条要命的运河,我曾经住在马提尼克的丛林中,几乎死于高热。我曾经跪下来求我太太和我重归于好,但是被她严词拒绝,在百坦尼,我曾经被一个昏庸的老教士咒骂为亵渎者,在安文桥,我被一群笨蛋视为疯子,但是,我学会了如何去画,这一点,当我开始工作时你就可以看出来,是的,文生,我变了,我是一个狗娘养的,梵谷,除了自己,谁替别人想过?

对不起。梵谷说。 谁需要对不起,高更说:我们去找一家妓院,我想,这里不会连妓院都没有吧。 有几家,梵谷说:当我刚来南方的时候曾经去过,不过已经隔很久了。 我看是隔太久了,高更说:走罢,我的朋友,你来带路。 三 梵谷带他去的地方叫露依楼,座落在瑞可莱街,价钱是五法郎嫖一次。前厅有一间接待室,供给客人等待他们的老相好,也有些人坐在那里养精蓄锐,或者选择合胃口的妓女。那里的女孩大部分是乡村姑娘,有南方茶褐色健康的皮肤,但是不像高更在巴黎看到的村姑般粗糙。她们和嫖客们坐在沙发上。看起来天真无邪。 那边的女娃儿是我的,梵谷轻声的说:那个小小的,黑头发的女孩。 高更看着那个小女孩,她最多只有十六岁,满头厚密的黑发和棕褐色的皮肤。 她叫瑞芝。梵谷说。 她蛮不错。高更说:我可能去找她。 你要是碰她一下,我就杀了你。梵谷怒气冲天的说:我对你讲过她是我的。 不要紧张,高更说:我不会欺侮你的未婚妻,虽然她只是五法郎嫖一次的妓女,她属于任何出得起价钱而又爬得上那座楼梯的男人。 我习惯了她,梵谷害羞的说:她不像别人一样令我开玩笑,当然我不会怎样,只要你喜欢,你当然可以叫她。 不用,不用,高更说,说来说去,你都有优先权。 谢谢你,梵谷叫着:谢谢你,高更。 他的声音很大,全房间的人都为之侧目。一个搂着女人的高大农夫指着梵谷笑着说:Fou︱roux!是红疯子,跳个舞给我们看看。 他叫着梵谷的绰号,其他的人也跟着叫起来。 红疯子,红疯子,跳个舞给我们看。 梵谷羞红了脸。 他们拿我开玩笑,你瞧。他对高更说:除了瑞芝,他们都开我玩笑。 高更看看那个小雏妓,整个房间里,就是她一个人没有动。他再看看那带头的农夫,他大约四十岁,身体健壮,但是一看就知道酒色过度。他怀里搂着一个女孩。 红疯子,跳个舞来瞧瞧。他大叫大笑。 梵谷开始哭泣。 可怜的杂种,高更想,又可怜又单纯的小杂种,我非替他撑撑腰不可。 他朝那人笔直走去,紧握着双拳,全身散发着力量。声音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阵厚重的沉寂,大家在这位穿条子紧身衫的粗人身上,看到了暴力。 高更在那农夫面前停下来。俯身下去看着他,然后伸手给他的女伴,好像要邀请她跳舞一样。对不起,小姐。高更说:我和你的同伴有笔生意要谈。 他一把抓住那农夫的胸膛,提起他的身体往墙角一扔,使后者毫无出手的余地,然后他扑上前去,左右开弓,抽他两记又响又脆的耳光。 你听到,窝囊废,高更说:梵谷是我的朋友,你如果再不尊敬他,我就把你的屁股踢得比他的头发还红。 他顺手一推,把那农夫推回沙发上。 我只是开开玩笑,又没有恶意。他说。 像你这块废料连开玩笑的资格都没有。高更说。他对原来坐在那农夫怀中的女孩说:小姐,你有没有空?他问。 她有厚而丰满的唇,两颗黑眼珠眨来眨去。 当然有空,先生。她说,看看那个农夫,绝对有空。 高更挽着她的手臂,她带着他上楼。 四 一小时之后,他们离开妓院,梵谷心中充满感激。 我一直想揍他们,他说:每次出手之前我都忍不住哭出来,我实在气疯了。 不要再去想这件事了。高更说:他们再也不敢欺侮你了。 你怕不怕?梵谷问。 怕那个草包?高更笑着说:一点都不怕。 他是艾尔郡最野蛮的人。 昨天,也许,他是艾尔郡最野蛮的人,而今天,艾尔郡最大的蛮牛是一个叫保罗.高更的画家。 我从来不知道如何对付野蛮的人,梵谷说:我的一生总在受人指使,我的父亲压在我头上,甚至女人也知道如何捉弄我,这也许是件好事,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反抗,我就会发疯,我就会杀人。 他们穿过罗马式的城墙,在月光下,整座城市古老如雕刻,高更停下来,脚踏着喷泉池边。 你有没有快乐过?文生?他问:我的意思是说真正的快乐。 梵谷皱皱眉头,在银色的月光下,他的脸好像在扮演一个幽灵的角色。 快乐?他说:当我工作的时候,会感到快乐。当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好像上帝照耀着各种颜色,而不照耀一个叫梵谷的荷兰人,我是快乐的。也许我是自认为快乐的,直到我把画带回家,一切的狂热就消失了。 我知道那种感觉。高更说:没有那种感觉,我们无法继续画下去。也许我们会死于没有那种感觉。撇开这点不谈,难道你从来就没有快乐过?文生?除了面对着一张空白的画布,你从来就没有快乐过吗? 我不晓得,梵谷说:你能不能了解,高更,我真的遇到麻烦了,以前我信上帝,照圣经写下来的方式去崇拜神,我如何祈求,祂们就如何处罚我,自从那时开始,我就不知道如何自处。 他们沉默的走回家,他是个多么奇怪的人,高更想,在他身体里埋藏着一枚炸弹,等到引信燃着了,他会随着时空散成碎片。 五 接着几天,高更都在街道上逛来逛去。马路很窄狭,而且有许多急促而不合道理的转弯。高更感到极不习惯而抱怨着,梵谷向他解释,马路筑成那样是因为要抵抗寒冷的西北风。当狂风吹来时,连续不断,风沙蔽天。 许多人说Lyons湾边的西北风会吹得人发精神病,梵谷告诉高更:我倒不在乎,我常常把画架用铁架支住,照画不误。 高更笑起来。 你在这里究竟找到些什么东西?他问。 颜色,梵谷说:我极爱颜色。 高更摇摇头,在布尔汶斯,他看不到颜色,除了严酷、收敛的蓝天之外,就是干燥、漂白的灰黄。 其实,你喜爱的不过是太阳罢了。他说。 太阳是一切颜色的灵魂。梵谷辩解。 也许,高更说:但是它也谋杀颜色,在纯净的阳光下,颜色全部溶解了。我想你只是在脑筋中想到颜色罢了。 在每样东西上,我都能看到颜色。梵谷固执的说。 当然,高更同意:事实上你所见到的并不一定存在。 不要迷惑我。梵谷说:也许你比我聪明,你的见闻比我广博,但是我现在正站在悬崖上,你不要迷惑我。 随便你怎么想,高更说:不过你千万要记住,在这种情形之下,你并不需要任何结论,虽然你不断的征求我的意见,你只是不需要结论。 你又误解我了,梵谷说:我需要你的意见,我一定要你给我一些建议,只是有时候你太聪明了,你知道,我是一个很单纯的人。 他们走下山坡,回到黄屋,高更走到画室站在梵谷的画架旁边。 如果你能解决自己颜料盒的问题,你就会更单纯了。他说。 梵谷的工作台上堆满了弯曲破碎的颜料管,盒子旁边躺满肮脏的画笔、刷子,画笔的头被咬破了,就像小学生咬铅笔头一样。高更摇摇头,他是一个有秩序的画家,梵谷的杂乱无章使他颇感烦恼。 你这样乱七八糟,怎么能画?他说,拣起一支铬黄,扔进颜料箱。 我就是这样画的。梵谷说。 这样不对,高更严刻的说,他坚硬的自我又浮到表面上来了,画家的基础习惯就是唯一的方法:在你开始画之前,你一定要清楚如何去画,不可以在颜料堆中打滚,今天醉于黄色,明天醉于绿色。 也许你是对的,梵谷说,失去了反抗的能力:我的画和你的比较起来,总觉得太粗糙。 高更坐下来,摇摇头。 文生,你很有才气。他说:甚至你是绝顶的天才,但是你不能组织它,你从这里立刻跳到那里。 梵谷死盯着高更,看起来很困惑,最后他说:好滑稽,高更,你那么聪明,可是你的额头长得一点都不饱满。 什么?高更问。 梵谷重覆一遍他刚讲的话,高更暴笑起来。 文生,你真是一绝。他说:你真是独一无二的。 他走进厨房,准备晚餐。梵谷站在门边,欣赏高更娴熟的做菜技术。 你真能干,他说:你使我看起来像个大呆瓜。 每个人都应该会烧自己吃的东西,高更平淡的说:种植它或者宰杀它,全是一样。这点是欧洲人无法了解的,我们已经失去了生存的真义。现在,凡事皆是金钱。 他把锅子举离火炉,把煤气关掉。他凝望着熄灭的火焰,感到一阵醒悟。 有时候,我想我会永远离开欧洲。他说。 你怎么可以离开?梵谷说:你走了我们的计划就永远无法实现了。 什么计划。高更说。 以前我写信给你时不都讲得很清楚吗?梵谷说,对高更的不重视感到心酸:如果事情进行顺利的话,我们两人就是南方兄弟会的发起人,画家们疲倦了,可以到我们这里来住,他们贫困时,追寻平静时,需要友伴时,都可以到南部来,当然,你是我们的领袖,因为你最年长,而且你最有天分。 画家们的长期修道院,我就是老嬷嬷,呃?高更说。 并不完全是,梵谷说:你看 长官,你是对的。高更说,打断他的话:你说什么都对,现在,让我们吃饭吧。 他们坐下来,菜肴很简单,但是美味可口。高更看着他的同伴,他的额上画满忧思的浅沟。他还在孵他南方兄弟会的大梦。我怎么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高更想,注视着他,这家伙真疯了。 长官,你是对的。他说,回答梵谷一些他根本没有听见的问题。 有时候,高更要不断的提醒自己,梵谷是一个极简单的人,简单得正如他自己的语言能力一个乡下人,一个被天所祝福或者被天所诅咒的天才。 六 以后几个月,梵谷一再提到他的南方兄弟会计划。有时候,那只不过是一批狐群狗党,聚集在一起绘画,正如他和高更现在的情形一样。有时候,他的野心极大,想组织一个艺术王国,高更就是沙皇,他们会形成一种世界性的力量,公定画幅的价格,控制画商,鞭策画评人,抚恤老年的画家,最后,也许会定出一套宪法。 一个艺术共和国?呃?高更问。 古时候荷兰的画家们曾经如此做过,为什么我们行不通?梵谷固执的说。 简直没有道理,高更说:关键是我们需要资本,并且要做商业运用。就好像做股票生意一样。 好主意,梵谷说:我立刻写信给西奥叫他投资。 他站起来走回卧室,去写信给他的弟弟西奥。高更坐在他的画架前,慢慢地摇头:上帝,你的确疯了,文生。他自言自语:你完全疯了。 七 使他们两人能够相处下去的最大原因是高更有一切下命令的权威。他管理一切在黄屋中的事情,煮饭,支配金钱的运用,试着替梵谷的生活以及绘画安排一种秩序。 忘记巴黎,他告诉梵谷:忘记所有你认为有成就的画家,你只要跟随你的才气走就行了。 他给予梵谷他需要的自信心,但是他所得到的益处远比他所付出的多得多。他把握了梵谷画中最重要的因素颜色本身就是一种明显的表白。他开始用梵谷的颜色来画随意的,违抗自然的法则,因此使他对绘画产生一种全新的认识。这可能是从马提尼克开始,经过百坦尼的当然结果,但是如果他没有遇到梵谷,他可能会再挣扎几年才能达到现在的进境。 他一旦了解了这一点,对梵谷头脑的简单越发不能忍受。 他不能忍受的真正原因是他一直无法承认的,但是有一天,当他们在艾尔郡旷野里作画时,他不得不承认,他看着梵谷刚完成的一幅画一张具有奇迹般深度及韵律的风景画,颜色像着魔一般:柏树被西北风扭曲摧残,平板的布尔汶斯原野伸展到无极。整幅画显得很坦率,但是技巧熟练,却又好像毫无技巧可言。梵谷已经融化了一切绘画技巧,得到了自己的方法。 他比我伟大,高更的头脑很清醒:他比我伟大,这是不公平的,因为我比他聪明得多。 这种想法是无法忍受的,高更尽量把它驱除出去,他不断告诉自己,梵谷只是一个畸形人,一个少有的有智慧的疯子。梵谷梦想他的兄弟们边画边唱,就好像德国歌剧一样,使高更非常惊吓。梵谷对上帝的敏感,对小耶稣的多情,都使高更难受到极点。可是,他每天都要面对着梵谷的画,这事实,正如高更自己说的,就连上帝也无法长期忍受。 闭嘴,文生,你真使我作呕。每当梵谷像一个末世圣徒般唠叨的时候,高更就会吼叫。 然后梵谷就会一声不响的溜出去,直到夜晚才回来,带回一张闪耀如珠宝般的风景画,或者人像画。 他的天才对高更来说,简直是一种酷刑。 他疯了,高更的内心在喊,他的疯狂正是他力量的来源。 他的知性与逻辑导致一个可怕的结论:如果天才都是疯狂的话,他高更,必定有极大的疯狂性才能超出梵谷。 他常常注视,观察着梵谷。梵谷好像生活在澎湃的浪潮中。有时候他可以在一小时之内,借着魔力画出一张画,精力充沛到狂热的地步。有时他又阴沉忧郁,呆呆的望着一只靴子、一张椅子,或者一把茶壶,目不转睛,不眠不休,故意使皮革、木材、金属变成痛苦的泉源。 这两人经常短兵相接,他们争吵如海上飘泊的水手,只差没有动刀动枪。 他们也经常和好,高更支配着由西奥处寄来的金钱多少付房租,多少是主副食费,多少用来买颜料、帆布、框架,多少付酒钱和上妓院的经费。 如果他们决定要出外度夜,他们就先到车站附近的嘉儿咖啡屋去喝几杯,因为那儿的酒远比妓院里卖的便宜。当他们醉醺醺的冲到女孩儿们身边时,常常使全屋的人都兴奋起来,他们手挽着手,高唱着水手们惯唱的歌曲,冲进露依楼的大门。 当他们跨过那条门槛,高更的性格整个变了。他把严谨的、道貌岸然的画家留在门外,进来的是一个十足放荡的嫖客:上自鸨母,下自龟头、妓女都很欢喜他,因为他一来,他的粗话,他的笑谑,立刻使大家兴高采烈。 他常常讲一些肮脏的笑话,逗得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唯有梵谷认为那是对女人的一种轻蔑。每当他们完事以后,回家之前,他们都习惯去喝一杯。梵谷指责高更:你对待女人,怎么可以用那种方式?他会说:虽然她们是那种女人,你也不该如此。 女人,女人,高更说:除了那件事之外,女人和男人有什么不一样? 圣母曾经是女人。梵谷庄重的说。 他醉了,当他说这句话时,四周瞧瞧,好像发表什么秘密言论一样。 用不着你一再提醒我,高更说:文生,你这人真滑稽。 梵谷握紧拳头,浑身紧张,高更以为他会挥拳过来,可是他只犹疑了一会,就用拳头打击着自己的头颅,就像一个孩子发脾气时一样。 高更抓住他的手臂。 当心点,文生,他说:你喝太多了,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梵谷凝望着他,他的眼睛发出纯净、疯狂,而醉醺醺的光彩,遵命,主人,他说:你是正确的,亲爱的主人。 高更摇摇头,怀疑醉酒和疯狂以何种比例分割着梵谷的心智。他有种可憎的想法向梵谷借取一点疯狂,当作他画中的调味品,借取一点病态,导致他最终的宁静。疯子他在什么地方曾经读过疯子能够看到比真实更真的东西。 文生,我想替你画一张肖像。他说:你愿不愿意? 坐着让高更画是一种光荣,梵谷谦虚的说。狂暴已经离去,他变得非常温顺。 高更摇摇头。 你用不着坐着。他说:我情愿画你绘画时的样子,这样我们两人都不浪费时间。 他要在梵谷全无防备,全神贯注在工作时抓住他。 多好的想法。梵谷高兴的说:高更,有时候你对我实在太好了。 八 第二天,高更替梵谷画了一些素描,详细观察梵谷眉眼之间的变化。几天之后,他开始着手画;梵谷手拿着调色板,站在画架旁边,画一幅向日葵。 他一面画,一面寻找梵谷疯狂的根源,试着把他的疯狂画在画布上,试着将这人内心的狂乱从身躯中抽离出来。他想,如果他能够画出梵谷的疯狂,他必定能够了解它。 在他没有完成之前,在梵谷没有看到他的画像之前,高更一点都不知道他这幅画是多么成功。梵谷呆呆的看着画中人的面孔,挪近去,又退回来,就像一只野兽玩弄着它的猎物。他明亮的绿眼珠从画面这边跳到那边。 这是我自己,不错,他说:可是看起来我是疯的。 他讲这话时就像一个在和死亡挣扎的人,双手掐住脖子,拼命撕扯衣领。高更吓坏了,以为他的癫痫症突发,然后,梵谷浑身像触电般颤抖着,他的衣服四下波动,好像整个人都站在风中。他发抖得不能停止,几分钟之后,他才变得安静了,走回自己的画架前。整天,他都警戒的望着高更画布的背面,很紧张的,生怕画中的人会走下来扼杀他。 那天晚上吃过饭之后,他们散步去咖啡屋喝上一杯。梵谷叫了淡苦艾酒,但是一滴都没有沾。他只凝望着玻璃杯中绿色的液体,看着杯中反射的影子,突然,他把手中的酒泼在高更的脸上。 高更很快的侧身躲开。他抓住梵谷的衣襟死命的摇他,然后挟持着他走出去。 他们回到黄屋时,梵谷已呈虚脱状态。高更把他抱上楼梯,温柔地替他脱去衣服放到床上。虽然粗枝大叶,但是却充满了宠爱之情。 这应该是结束了,他想,望着梵谷毫无知觉的脸。明天我就搬出去,和梵谷一起生活,比和一个善妒的女人在一起还要糟糕。 九 早上,高更像往日一般起来煮咖啡。咖啡煮好了,铁壶嘶叫的声音和咖啡的香气吵醒了文生。他走下楼梯,脸颊修刮得又光亮又清爽,衬衫烫得笔挺。他的举止有点不知所措,好像他忘了什么东西又在设法记起来似的。高更注视着他,怀疑他那混杂的脑海中究竟搅拌着些什么东西。 过了一会,文生说: 我隐约记得昨晚我得罪了你,请你原谅。 显而易见的,梵谷对前晚发生的事毫无记忆,他的脸坦然如婴儿。高更耸耸肩膀。 也许我把事情看得比较严重,他说:我脾气很坏,你是知道的,如果换了一个时间,我也许就不能控制自己,我可能把你的脑袋砸得稀烂。所以,我想我最好回巴黎去算了。 文生一言不发,只是呆呆的望着自己的一双手。高更看着他,心中充满了怜爱。他又在梦想,可怜的混蛋,又在梦想他的南方兄弟会。 吃完早饭,他爬上楼给西奥.梵谷写一封信,并且请他把回巴黎的车钱寄来。信很短,势必会令这位画商伤心,但是他不愿在信中做任何解释,等回到巴黎之后,他总有时间把文生的一切,源源本本的向西奥报告。 他去邮局把信寄了,随便问问是否有属于他的信件。没有。邮局职员斩钉截铁的回答。其实,他也并没有期待任何信息。半年以来,哥本哈根方面音信全无。他曾经写过几封信,但是都没有回音。 想到美蒂就令他精神沮丧,想到今后将要一人孤独的过日子也使他情绪低落。文生是一个疯子,可是他仍然是一个人,一个可以对抗,可以相知,可以替他烹调,可以在他大醉酩酊时扛他回家的人。 回到黄屋,文生已经离去,只在高更画架上留了一张纸条: 我到妓院去了,因此,在我们共同居住的这间房子里,你才能得到最后的几天清静。 高更念着纸条,不禁笑了起来;起码要过五六天巴黎才会寄钱来,他怀疑文生能够在露依丝的青楼中,待整整一星期。他把纸条折好放进口袋,然后开始整理行装。他感到极不快乐,因为他总是从一个地方流浪到另外一个地方。傍晚时分,文生回来了。 我没有到妓院去,我只是去散步了。 他坐在高更房中的椅子上,看起来非常僵硬,双手抱住膝盖。 这是你的家,高更说:你没有理由说因为我在这里,你就不回来住。 高更,求你不要离开我。文生激动的说:假如你走了,我马上就自杀,可是我还不想死,我还有好多工作要做。 不要胡说。高更说:我和你的生与死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要傻里傻气得像一个小女孩,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赶快长大吧。 文生对他的嘲弄视若无睹。 我不怪你要离开我,他说:我是一个粗人,我知道得很清楚,我的亲生父亲都不要我,但是,你一定要留下来,求你留下来。 文生,这样一点用都没有,高更耐心的说:你和我在基本性格上太不相同了。 我什么都依你,文生说:不要怕指责我,你只要留下来,我什么都愿改,都愿做。 高更坐在床沿上,对文生的渴望,感到束手无策,并且对自己又将无根无依的飘荡,感到彷徨。 我不是说你是个坏东西。他说:只是我比你更需要清净,文生,独处才能够使我自己复原,你知不知道。 我再也不胡闹了,我也乖乖的待在家里。文生发誓:你就是请八乘大轿也不能把我抬出去撒野。 我一点把握都没有。高更说。心中很清晰的了解,对文生投降是一项错误。 我向上帝发誓,文生说着举起左手:你要怎么清净都可以,我绝对不去吵你。 好吧,让我们试试。高更说。 他再给西奥写一封信,把画具解开,对自己表现出的软弱与迷惑,感到极不愉快。隐约中,他觉得他已经对文生的疯狂全面投降了。 十 以后数日,高更与梵谷之间处于一种和平而充满情感的休战状况之中。白天,他独自工作,在画室或者郊外写生,晚餐时,文生固执的沉默着,像一个被处罚的孩子,一心向善。吃完饭,高更独自逛到咖啡屋,据着一张靠墙的桌子,享受以自我为中心的沉静。 文生尽量使自己改变,可是,他内心强烈的战火却使他的心智扭曲变形。他不能忍受高更可能和其他人共聚一堂的想法,他只是太妒嫉了,妒嫉得像一个秘密情妇,妒嫉得像希腊悲剧中主宰命运的阴影。 他们协议后一星期,有一天,高更从咖啡屋出来,走进清凉的十二月夜空中,低沉清新的南方天空,布满了透明闪亮的星群,刺骨的寒风吹走了他从咖啡屋中带出来的浊气,他决定先散散步再回去。 他穿过街市,爬上一座山丘,进入普洛斐公墓的荒山上。狭窄的小径两侧,种满高大的柏树,罗马式的石棺装着空洞的白骨。高更迟滞的走着,感到命运的阴影从他的身边向两侧展开。 猛然间,他感到有人在后面跟着他走,他停下来,后面的脚步声很清楚的煞住,他很快的转过头,那是梵谷,手中拿着一把剃刀,正准备向他扑上来。 在闪耀的星光下,文生.梵谷的脸像谋杀犯一样的扭曲。那是一张受尽苦痛的脸,除了要毁灭一切令他受苦的事物之外,他没有任何指望,也没有任何企图。他们互相凝望着,谁也不动,高更望着梵谷,感到从他身体里面冒出的恨意如火焰一般灼手。 然后,他平静的说,正如一个农夫对他心爱的发脾气的畜牲说话一样。 快点回家,文生。他安详的说:回到你的黄屋里去。 文生.梵谷呆呆的站在那儿,无法动弹,星光撞击着剃刀的刀锋,迸裂着如钻石般闪亮的光芒。梵谷低下头,像一个奴隶般卑贱的把头垂下来。 好的,主人,他的声音像云层背后的呜咽:是的,我亲爱的主人。 他慢慢地转身过去,像古代祭师般机械的走开,手上握着的剃刀仍然闪烁明亮。高更站在拱立的树影下,两旁是绵亘不断的石棺。他病了,我应该留下来照顾他,高更的心中这样说;让他一人安静的过日子吧,他心中另一个声音又说,让梵谷一个人留在他自己的黄屋中过日子,一切都像我没有来以前一样。 后面的声音愈来愈大。他没有跟着梵谷回去,他走到街上,找一家低廉的旅馆住了一夜。 十一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他就醒了,喝了一大壶苦涩的咖啡之后,他才动身回去。快到家门的时候,他看到一大群人围着梵谷的房子,大家仰着头望着窗户。街上站着三个警察。高更急忙的跑过去,人群由他身边散开。 就是这家伙,有人叫着,他就是疯荷兰人的朋友。 去他妈的朋友,另外一个人叫着:荷兰人被他给搞惨了。 你究竟对你的朋友做了些什么缺德的事?一个警察问高更。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点都不知道,高更着急的说:昨天晚上我根本没有回来。 你心里面明白得很,你的朋友文生.梵谷已经死翘翘了。警察说。 高更抬头向上望,梵谷房屋的窗槛上挂着一盏油灯,在白昼里发出一阵虚弱的光芒。 警察先生们,他说:我们上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房门从里面锁住了,警察说:我们正在想办法破门而入。 高更掏出钥匙把房门打开,三个警察一涌而入。地板上沾满血迹,血迹一直滴到楼梯口,高更快步跳上楼,冲进梵谷的卧房。文生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像一具尸体一样从头到脚盖着一张白床单。 他死了。高更想,他一定死了。 可是当他摸到梵谷的身体,一丝温暖透过他的手心。文生的头上绑了纱布,枕头上一片血迹。但是他活着,高更伸直了腰对警察说:梵谷没有死。他说,不管他受了什么伤害,他都是用他自己的手造成的。 警察们摇摇头。 他是真的疯子,可怜的家伙。 当他醒过来之后,他可能疯狂,也可能清醒,可是,昨天晚上,他一定是疯了。高更说。 我去叫辆车和找一个医生,警察说:你能不能通知一下他的家人? 高更点点头说:我给他弟弟发个电报,他弟弟是他唯一的亲人。 高更回到自己的卧房,一直等到医生来,他看着警察们把梵谷抬到车上,看着他们从人群当中消失。等到所有的人散开了,他才走到电报局去。他递给电报局的职员一张五法郎的钞票,当他等着找换零钱的时候,那个职员问他:你朋友是不是真的割下一只耳朵去讨那个小妓女的欢心? 什么?高更吃惊的问:你说什么? 每一个人都说他割下一只耳朵,送给露依丝妓院的妓女瑞芝。这主意真想绝了,呃? 不是。高更说。 他一把抓起找好的零钱,大踏步向妓院走去。人们呆呆的望着他,并且交头接耳纷纷的议论著。 他没有敲门就冲进露依丝妓院。平常这时候正是女孩们呼呼大睡的时间,可是今天,她们却聚集在客厅里,穿着宽松的睡袍,而不是妖娆的工作服。他要梵谷的瑞芝重复着她早已向警方陈述过的故事。 天老爷,那太可怕了。瑞芝说:昨天晚上他来这里的时候,脸白得像鬼一样。可怕极了,你一定要相信我讲的话,他戴了一顶大大的扁帽,像这样挂在头上。 她作了一个手势,学着男人戴帽子遮住耳朵的样子。 当时我一点都不知道那个疯子割下了一只耳朵,我告诉了警察老爷,他们都不相信我讲的话。 他说了些什么?高更问。他的心冻得像冰一样坚硬,像铅一样沉重。 他递给我一个纸袋,瑞芝继续说:他说:亲爱的小东西,我送你一个小玩意,好让你记得我。他说完回头就跑,我打开纸包,我以为,你晓得,我以为一定是糖果或者什么好玩的东西,可是里面是一只血淋淋的耳朵,我马上想吐,并且大声叫了起来。 你该听一听她叫的声音。另一个女孩说:她叫的声音全镇都可以听得见,叫完她就晕倒了,就晕倒在这楼梯上,怕什么劲?她说:不管生不生在头上,它只不过是一只耳朵罢了。 那个红头小疯子,另外一个女孩也嚷着:可惜他没有把那玩艺儿割下来送妳。 闭上妳们的臭嘴。高更说:否则我把妳们的屁股打得稀烂。 瑞芝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可怜的文生,她说:现在他们一定会把他关起来,再也不放他出来了。 也许不会严重到那种地步。高更拍拍她的肩膀:也许不会糟到那种地步。 文生的小情人,他想,文生可怜的小娼妓,因为梵谷不敢割下自己的头颅,所以他只好割下自己的耳朵。 他回到黄屋并且开始收拾行装。为了自己一星期前没有下决心离开这里而诅咒着自己。如果他下定决心一走了之,文生就不会如此伤害自己了。 当他收拾衣物的时候,他已经无法忍受房子中梵谷血迹给他的压力。他口袋里已经所剩无几了,但是他仍然决定到外面去过一夜。他喝得烂醉,和衣躺在旅馆的床铺上,整夜都清醒着,被谋杀和血影追逐,直到天亮。 第二天他见着了文生的弟弟西奥。西奥突然间好像老了十年,他的双手颤抖着。 要来的终于来了。他对高更说:我一直害怕的事终于来了。 我很后悔没有一直跟着他。高更说。 西奥摇摇头。 这不能怪你。他说:我一点都不了解文生,医生说是大脑中某一部分出了毛病,你千万不要责备自己。 我并不是责备自己。高更说:我只是觉得这是一种浪费;愚蠢的,毫无意义的浪费,就好像战争是一种浪费一样。他苦笑了一下:应该有人通知上帝一声,如果祂认为浪费天才是一种娱乐的话,祂应该多供应一点现货才对,因为现在我们早就供不应求了。疯狂与贫穷快把所有的天才毁尽了。 文生总会复原的,西奥说,他必需继续画下去。 西奥很激动,高更知道西奥的生命只是文生的附属品,如果文生非死不可,西奥也活不长。 他问起你,高更。西奥说:当他们告诉他你已经离开了的时候,他大哭了一场。 我感到非常歉疚,高更说:但是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歉疚。 他不能告诉西奥他如何掠夺了文生的精神,这不是任何人用言语能解释清楚的事。 艺术是一项非常肮脏的行业。他说。 你现在做什么打算?西奥问。 高更耸耸肩膀。 回巴黎一趟。他说:我想去看看世界博览会,然后可能再去百坦尼走一趟。 西奥给了他回巴黎的车钱和维持一段时期的生活费,他们握手告别,西奥想了一会说:文生带了一句话给你。 他说什么? 西奥微笑着,轻轻摇摇头:他说:告诉高更,叫他千万要有信心。 高更想了一会说:啊,我下地狱是下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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