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高更传

第8章 第八章

高更传 Charles Gorham 6510 2023-02-05
一 一八八九年的世界博览会是一切高更厌恶之物的大结合金钱、庞大、粗俗,以及无休止的噪音。 瞧那个怪物。他说着,瞪着眼望着艾菲尔塔:世界上最伟大的建筑物,丑陋到极点,又大又没有用处。他走在他新结交的酒友丹尼.第.孟福来旁边。 第.孟福来是一个业余画家,从前曾经做过商船的船员,他常常穿了海员的制服,戴一顶水手帽,每个人都叫他船长。 你不要再抱怨了,高更,他说:至少,你在展览会上卖出去三张画。这已经比别人强太多了。 因为我的画的确比别人好。高更粗鲁的说。 高更和其余的现代画家们在Volpini咖啡店联合举办了一个画展,那里是专为参观博览会的人设置的喝啤酒休息的地方。有一组女子乐队为外国人演奏蓝色多瑙河,并且让他们一边喝啤酒,一边嘲笑所谓疯狂的现代画。

在啤酒馆展出总比在坟场展出好,高更说,兴致勃勃地准备着他从艾尔郡回来的第一次展出。 起初,高更对这次粗俗庞大的博览会颇为着迷,他和第.孟福来两人每天喝得醉醺醺的跑到爪哇馆去看肚皮舞。高更喝大量的酒,因为他要遗忘一切发生在艾尔郡的悲伤往事,并且走到那里便倒头大睡。有一天早上,他醒来,突然发觉酒精、女人、懒惰,已经使他不能再忍受。他毫不犹疑的逃到安文桥,寻找一个能安静工作的夏天。 二 安文桥改变了不少,格罗尼克开的小旅馆塞满了看完博览会来此休假的观光客,画家们被挤了出来。从前高更和那一群瘟生们高谈阔论的小餐厅现在被一群吱吱喳喳言不及义的美国小姑娘盘踞着。成群的穿着短夹克、蓄着威尔斯王子爱德华式松须的百坦尼青年在门口闲荡。

身穿帆布裤,足踏自己雕刻彩绘木屐的高更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格罗尼克旅馆上上下下都流传着关于高更的流言。 他是一个隐姓埋名的百万富翁,这老家伙,别人说他花在购买玫瑰花上的钱就令人咋舌,后来他对花卉厌倦了,才开始喜欢画画的。 其实呀,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法国人,他是从巴西来的咖啡大王哩,他躲在这里,因为他被法国第一号美人遗弃的缘故。 玛丽.珍把这些传奇故事一五一十的告诉高更,所以,他就故意坐在窗前,凝望着大海,扮出一副因失恋而伤心欲绝的巴西咖啡大王模样。正当他坐在窗前进入戏剧高潮的时候,玛丽.珍带着一个衣着华丽,身材矮小的人来见他。这位陌生人有一双明亮而诗意的眼睛。 先生,这就是你要认识的人。玛丽.珍说:这就是名画家高更先生。

高更没有站起来,他看着眼前的这位矮个子,心想这家伙一定是售货员或者是收帐员什么的。 我能够坐下来谈谈吗?陌生人问。带着浓重乡音的法国话。 怎么不行?高更冷淡的说:这是公共场所,椅子又是供人坐的,而且又免费。陌生人坐下来,和高更对望着,而且微笑了一下。他的脸上轮廓深刻且布满了皱纹,除了他的眼睛之外,这是一张从阿姆斯特丹来的珠宝商人的脸。 我的名字叫梅耶.第汉,我是荷兰人,也是犹太人。 怎么样?高更说:我对犹太人没有丝毫偏见,不过如果你要说服我信犹太教的话,你根本就是在浪费宝贵的时间。对我而言,你的宗教和领洗的宗教没有两样,不过,你是佛教徒或者印度教徒我们也许还可以谈谈。 第汉大笑了起来,他笑得很响,很明快,他的笑令高更感到非常愉快。

我对犹太教的热心和你对天主教的热心是半斤八两,他说:我先声明我的宗教,因为我怕一些过于热心的教徒奉劝我改信别的真主。 唯一令我相信屈法士队长(阿弗德.屈法士,法国军官,犹太人,一八九四︱一八九九年间被判叛国罪,一九〇六年被判无罪开释。)有罪的原因是左拉支持他。高更说:我是一个画画的人,除了画之外,画画的人偏见不起。 我也是一个画画的人,第汉说:阿姆斯特丹博物院刚花了纳税人一万法郎买了我一张战争场面极伟大的画。 上帝,玛丽亚,耶稣的老爸爸,高更叫了起来:那么你跑到安文桥来做什么?你还不赶快滚回荷兰去,在画布上涂满阿兵哥和小牡马? 第汉摇摇头。 这一套把戏我早就厌透了,他说:那完全是行尸走肉的玩艺,我要学画现代画。

高更皱皱眉。 在巴黎时,我见到艺术评论家阿尔伯.阿路,第汉小心翼翼的说:我问他谁是新派人物中最胆大妄为的家伙。 他说什么?高更问。 他告诉我去见一个叫保罗.高更的人。第汉回答。 高更尽量隐藏他被人恭维的喜悦,阿路很年轻,但是地位非常重要,他曾帮忙过高更,现在,他又送来了一个矮小的荷兰礼物。 所以,你就来找我了。他对第汉说:好了,你看过我了,看看我完全免费。我不是现代艺术的宣传品,我只是一个四十几岁,穷得发乌的破画家。回荷兰去吧,我的朋友,替大亨们画画像,画几张打得天昏地暗的战争图画,我告诉你,那样你一定会快乐得多。 第汉倾身向前,神秘兮兮的说: 我有一点存款,并且可以拿一份干薪,钱虽然不多,但是维持我们两人的生活却绰绰有余。这个夏天我们一起作画如何?你教我画,我付一切帐单,这也算是公平交易。

你是不是在开玩笑?高更说:如果你在寻我开心,我警告你,我会让你笑不出来。 我当然不是开玩笑。第汉说:问题是你愿不愿答应。 , 难道你以为我是傻瓜不成?高更说:我对你讲过我几乎是一文不名了,当然我愿意这样干。 好!第汉说。 他伸出一只干枯的手,这笔生意总算做成了。 过了一会,一群观光客涌进大厅,尖锐的波士顿口音把欧洲式的耳膜震得格格作响。第汉皱皱鼻子。 我知道,高更说:这儿本来是一片干净土,可是现在已经毁在世界博览会手上了,这些人都是气喘吁吁的爬完艾菲尔高塔之后,来此歇脚的观光客。 我们是不是一定要待在这里?第汉问:靠近海边一定有别的地方可住。 高更耸耸肩膀,他对安文桥已经习惯了,他住在这里主要的原因是它可以欠帐,如果第汉出钱,他住哪里都可以。

你讲的很对,他说:既然我们赶不走这群食人族,我们只好被他们赶跑了,让我们填饱了肚子就去找另外一个地方歇脚。 从古到今都是这样,第汉说:艺术家们先发现一个又舒服又便宜的地方,先引来了大批画画的英国女郎,然后再引来一批除了画自己脸蛋之外,什么都不会画的英国女郎。 高更大笑,这个叫第汉的家伙可能很好相处,而且一个夏天不要为钱发愁,也是件令人开心的事。 他们走进餐厅,玛丽.珍在他们面前放了两盘又热又大的肉包子。 夫人,请给我们一瓶勃艮地葡萄酒,第汉说,他觉得非痛饮三杯以庆祝这次联盟不可。 玛丽.珍会心的向高更笑了笑。 你那有钱的叔父大人现在才到呀。她向高更眨眼。 妳講的不错,玛丽.珍。高更说:这位是我有钱的画家叔叔。

酒很清醇,高更兴致很高的喋喋不休,第汉很愉快的聆听他所发表的一切谬论。 其他的同志们马上就要来会师。高更说:秀拉、小百纳、菲林杰等人都会来,我们会有一个轰轰烈烈的夏天,参加了保罗.高更集团保证不会令你感到失望。 第汉另外替他叫了一客肉饼,他两三口就吞光了,第汉的提议使他兴致高昂,全身都充满了新的活力。 走罢,他说:让我们去找一块干净的地方。 三 第汉雇了一辆马车沿着海边驶去,他们在安文桥南方数里,一个叫庞都的小渔村中找到了理想的栖身之所。那儿有幢叫滨海的小旅店。房屋虽然旧却很整洁。 你是不是他们的领袖?旅店的管理人问高更。你是不是队长? 她是一个年轻的女孩,脸蛋明艳如洋娃娃,她的名字叫玛丽.亨莱,可是大家都叫她玛丽囝囝。

我们之中没有首领。高更说:只不过我是最老而且画得最好的而已。 一个人能自知重要是多么奇妙的事!玛丽.亨莱害羞的说。 她给他们每人一大杯清凉可口又香又甜的百坦尼苹果苏打水。高更一口气就喝光了。从窗外望过去,他看见一间破旧的仓房,房顶残破不堪,墙壁被风吹成白色。 小姐,请问那间旧仓房有没有用? 现在没有用了,玛丽.亨莱说:从前用来停放马车的,现在早就弃置不用了。 高更对第汉说:我们动手整修一下就可以成为一间极理想的画室,他转问玛丽.亨莱:当然我们出不起很多钱来租用它,既然你们不用,可不可以算便宜点? 如果你们住在这里,我就让你们免费使用那间房屋。她说。 上帝保佑你,第汉。他说:如果你不来解救我,我还得闷在安文桥,每天和那些要命的观光客呕气呢。

四 两周后,那间古旧的仓房无论是看起来或者嗅起来都是一间堂堂皇皇的画室。高更的手工的确不凡,在几个乡下男孩的协助下,高更铺了一层柏木地板并且把向北的墙改成落地玻璃长窗。甚至在阴雨天,那间屋子也浸满了明亮安定的阳光,那种令画家们心情振奋的阳光。墙上糊了第汉特地从巴黎订购来的日本浅色墙纸,在大门口,高更漆上他们的格言: 美酒、爱情、烟草万岁! 每天早上六点半钟他和第汉就爬起来了。七点之前他们下楼享受玛丽囝囝替他们准备好的浓咖啡和黑面包。整个早上他们都在野外写生,匆匆的回来吃完午饭又到外面去工作,否则就待在画室中努力画画。晚上他们在灯下画。客厅里放着一架旧钢琴,第汉教高更弹奏一些简单的曲子,高更非常喜爱它,要不了多久他就能够弹出相当多的小调了。 第汉做了一件成功的交易,那年夏天,在庞都,高更俨然有一代宗匠的风范。他揉和了他在艾尔郡以及马提尼克岛的成就,用自己的才气塑造了一种新的典型。当他完成了三年前他无法完成的黄色基督像的时候,今年夏天已经是他生命史上的最高峰。梅耶.第汉,这位从荷兰来的无神论者,看到高更完成这幅画时不禁感动得泪流满面。高更也哭了,流着泪笑着。 (这幅画现在悬挂在纽约州,水牛城阿伯莱艺术馆中。) 这是开天辟地的。第汉说:空间感是前无古人的,不过,这张画是复古的,古典的。 高更凝望着那张画,微笑着,回忆起当他坐在基督像前,手中握着一管左轮的时光。 啊,他说:这幅画总算完成了,第汉,我们再开始画另外一幅罢。 五 初夏,其余的新派画家也涌到庞都年轻的百纳、秀拉、费林杰和西金。七月中旬,滨海旅店挤满了避难者,大约有十余位画家挤在同一个屋顶下。 怎么没有看到拉瓦?高更问:我以为他一定会来。 今年他再也不会来了,百纳说:他病了,住进了一家医院,我看他的病是再也好不了的。 可怜的拉瓦,高更说:他的身体一向不好,他差一点就死在马提尼克岛上。 我当然知道。百纳冷酷的说:你简直是别人的魔星,你带拉瓦到热带丛林中去,他回来时连拿画笔的力气都没有。你到艾尔郡和文生.梵谷同住了没多久,现在他就被关进疯人院中。 可能我生了一双魔眼,高更威胁着说:如果你害怕的话,百纳,大门就在你后面。 六 绘画之外的空余时间,高更雕了一尊木刻。他把自己刻成一个凶恶万状的妖怪,手中紧紧攫着一个惊恐莫名的女郎、并且高声对她叫着:多情就会快乐。 这座雕像给人的意念既真实又直接;既美丽,又恐怖;有一种近乎残酷的邪异之气。 你对爱情的看法就是这样的么?百纳问:这是令人厌恶的,高更,令人极端的厌恶。 在欧洲,一个男人要拿出钱才有资格和他的老婆睡觉,这也是令人厌恶的。高更尖刻的说:看在老天爷份上,百纳,千万不要结婚,对于一个艺术家而言,婚姻就是被钉上十字架。 婚姻使你那么痛苦么?百纳问。 是的,痛苦。高更说:又痛苦又没有心肠,套句我家里人的话,我只是一个又蠢又大的自我而已。 百纳可以说是一个过分自信的青年,他的机灵与善辩常使高更感到头痛。百纳的青春对高更的年龄是一种威胁,让他自觉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要计算数字,的确是种烦恼。七月末梢,他常常被一种被命运注定要接近死亡的气氛所困扰,扮演悲剧的念头像瘟疫一样驱之不去。 这并不是没有根据的。 八月初,有一天早晨,百纳到村上去提取他们的邮件。当他回来的时候,脸色苍白,他站在客厅门口,肩下夹着一束邮件。他直盯着高更,两眼孕满恨意。 文生.梵谷死了,最后,他哽咽着说:他在自己的胸前轰了一枪。 这惊人的音讯把高更吓呆了,全身感到一阵冰冷麻木。 啊,不会的,他大叫:去他妈的,绝对不会。 真的,百纳的声音像宣判罪行的判官。 高更的头前后摇晃着,像一个在风烛残年中忍受痛苦的老妇人。他伏在桌上,把头埋在衣袖中哭泣,全身颤抖不停。在一片呜咽声中响出了百纳悲伤与无情的声音:现在再哭未免太迟了,他说:你根本可以救他的,高更,对他的死你要负全责。 这是一派胡言,高更心里说,他无法拯救梵谷,不过,他也从来没有尽力去救过他。这点内疚像毒液一样侵蚀着他。 他把自己关在房中,接连几天,不吃也不动,只是呆呆的盯着天花板,他的脑中满是他和梵谷在艾尔郡生活的各种影像。这是他自己发泄悲伤的方式,而悲伤总是会过去的,当他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他的头脑感到从未有过的清醒,虽然他的灵魂曾经受到最冷酷的斲伤。文生.梵谷因为想在一个怨恨艺术的世界中做一个艺术家,所以他才会沉沦至万劫不复,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事可以拯救他,除非他能够早早离开欧洲,在欧洲,如果没有足够的钱,生命就是一种酷刑,而对一个决定走一条新路子的人,除了嘲笑他是个疯子之外,什么也没有。文生的自杀提醒他:赶快离开欧洲,高更,脱离这里的一切,否则你也会死去。 七 秋天踏步而来,大多数的画家都回到巴黎去了。高更和第汉仍然留在庞都。他们面对着北大西洋汹涌的波涛和野蛮的百坦尼天气,在玻璃长窗的画室中作画。 为了免除理发的麻烦,高更蓄了长发。当他披着长发,穿着一件皮外衣,脚下踏一双鲜艳夺目的木屐时,看起来既古怪,又鲜活。 我是一个大怪物。他对第汉说:我这样穿着,就没有名门闺秀会误认我是个腰缠万贯的银行家了,这样才不致耽误她们的终身。 他坐在钢琴旁边,随手弹一首东方情调的歌曲。 我要离开欧洲,他说:我的脚又痒了,第汉。 自从梵谷死后,他就一直想离开欧洲。他熟读所有法属殖民地的详情,并且写信给在巴黎的第.孟福来,打听马达加斯岛的情形。有一天,他在一个搬走的旅客所留下的一大堆杂志中,发现了一本介绍大溪地的小册子。 梵谷一直想组织一个南方兄弟会,他对第汉说:这疯狂的想法在布尔汶斯是行不通的,可是,在大溪地,一群画家可以很容易的活下来。怎么样,第汉,如果我去,你要不要跟来? 第汉耸耸肩膀:有什么不可以,除了你,我也没什么好牵挂的。 我们先回巴黎。高更很兴奋的说:我们一起离开这乌烟瘴气的法国。 我要先回荷兰一次。第汉说:处理一些杂务,并且给家里的人打个招呼。我们一个月后在巴黎碰头好不好? 一言为定。高更握住第汉的手说。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