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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高更传 Charles Gorham 10059 2023-02-05
一 如果你追求较低的生活程度,你应该到马提尼克岛(西印度群岛中的一个小岛)。约安.俞理说。 他是高更的姊夫,一个矮小的智利人,穿一件白色亚麻布的上衣。 巴拿马的土著现在已经疯狂了。他解释:一码潮湿的荒地至少要卖六法郎以上。巴拿马根本是间疯人院。 看你过得还不错嘛。高更说,环顾着俞理的栈房,里面堆满了法国运来的便宜货。 对一个商人而言,倒是有钱可赚,俞理承认:只要你运气好,不得热病或者被土人扼死的话。 约安是一个小人物,高更想。可是当他从这里回到巴黎,他行囊中一定装满了搜刮来的金银财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肮脏的手帕拭擦着油腻的前额。现在仅是四月,炎热的季节尚未来到,可是空气已经像热烘烘的糖浆一样黏人。

约安,你能不能借点钱给我们,我和拉瓦去马提尼克岛。高更说:我一定会还你。 我大部分资金都押死在货物上。俞理说:在这里卖东西简单,收账困难。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答应我的要求?高更说。 我不是不答应。俞理说:我很愿意帮你一些忙,不过要负担你们两人去马提尼克岛的费用,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你说的帮忙,究竟是多少。高更问。 五十法郎,俞理说:最多一百法郎,对不起。 给我一百法郎,约安,你以后再也见不到我了。高更说:你知道!以这个价钱甩掉我,你已经占了最大的便宜了。 约安.俞理从贴身的皮夹里抽出一百法郎交给高更,他数着钞票,浑身产生出极大的痛苦。我不告诉玛丽,高更说着对他的姊夫笑笑,他把钱塞在口袋里:我和拉瓦两人能不能在这儿找到工作。

可以去挖运河,一个月六百法郎。俞理说:当然这是付给白种人的价钱,印第安红人和黑鬼只能拿到半数。 做一个画家,我反对以颜色来定价格。高更说:不过我要谢谢你告诉我们这消息。 那是件非常辛苦的工作。俞理说:对于一个行将四十的人,我认为绝对是不智之举。 对某些人而言,根本没有所谓辛苦的事。高更说:但是对另外的一些人说,开保险柜就可能使他精疲力竭。 他把手伸出去,俞理小心翼翼的握住。 再见,姊夫,高更说:对你慷慨解囊的义举我非常感谢,我会把它记在你替克罗文付的账上。 他们挥手作别,高更用力将俞理栈房的门关上。 拉瓦在阴凉的地方等他,懒洋洋的靠在一面墙上。高更从木梯走下来时,他直起腰来。

那个杂种给了我一百法郎。高更愉快的说:那已经是破天荒了。 总比一毛钱都没有好。拉瓦说,尽量隐藏他的失望。天老爷,简直热得受不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不是热带天堂,根本是热带坟场。 我们去挖运河,高更兴高采烈的说:挖几个月我们就有足够的钱去马提尼克岛,过得像皇帝一样。他拍拍拉瓦的肩,尽量提起他的兴趣:你以前拿过铲子没有。 拉瓦摇摇头。 没有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高更说。 高更知道自己身体很强壮,再苦也撑得下去,可是拉瓦一向很柔弱,你不能想像他做苦工的样子。 他们沿着尘埃弥漫的街道走去,寻找开凿运河的办事处。整个市镇像盖在森林中的掘煤工人营房。木头搭的房子未经油漆,没有卫生设备,阴沟里的污物充满街上。印第安人披着鲜艳的毡子蹲在树荫下打瞌睡。一个红人女子敝开胸脯喂奶,她的脸平静得像一尊黄铜塑像。一个高大的黑人穿着条纹的衣服,像一只老虎般在街道中央挪动脚步。

二 正如俞理所说,一个月赚六百法郎的机会很多。 市区外的森林中,正有一万五千个工人挖掘着阴沉的土地。平均起来,搬运五百码泥土就要花上一条人命。工人由世界各地涌来补充死去的苦力。就好像从后方运来士兵以代替前线的死者一样。 高更和拉瓦加入了挖运河的工人队伍,四周站着身佩左轮的警察维持秩序。他们列队进餐。只见一个工人坐在路边的泥地上,两只手捧住头。 你干什么?一个警察问。 我病了。那人说,他的脸像死灰一样白。 在巴拿马没有病人。警察说:只有好人和死人。 他指着身后的山坡,白色的十字架一直向山底下延伸。那些就是病人,他们现在已经睡得舒舒服服了。 天!那里起码躺了几千个。高更对拉瓦说。这条沟挖好之前起码还要死几千个。

警察说:说不定你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你们现在最好填满肚子少说废话,明天清晨五时就要开始工作。 高更和拉瓦随着大队走进配餐间。中国籍的厨师正在大锅中搅动一锅泥浆般的烧肉。早餐就只一块灰硬的面包和一杓肉酱。一些工人端着盘子到空地上的木桌上吃,一些人就把盘子搁在膝上席地而坐。高更挤过人群,在桌边占了两个位子。 天老爷!这是什么味道。他说:比我当水兵时的伙食还差。 那时正是六时过后,在恶毒的阳光下连续挖掘了十二小时,他们疲倦得不能讲话,甚至累得吃不下东西。他们大多脸色苍白。唯有一些黑亮的非洲黑人的脸孔,骄傲的闪耀在灰败的法国人群中。每个人身上都凝合着汗水和污泥。 拉瓦推开他的盘子,我吃不下。他说:再吃我就要吐出来了。

高更把盘子推还给他:把它吃下去,查理。他说:虽然它难吃,但是它使你活命。 拉瓦像一个孩子似的,机械式的吃着。 我的天,高更,这个地方迟早会要我们的命。他说。 我们不是从老远的地方来求安息之所的,高更亲切的说:我们可以把这里想成巴黎。振作些,我的朋友,几个月后,我会在口袋里装了大把大把的钞票离开。 他们在一张湿透了的行军床上躺下,头顶上是营帐灰黑色的帆布。虽然他们丝毫不动,汗水仍然静静地从身鳢内部渗透出来。夜幕四垂,泥沼中一群群蚊虫飞起,连续不断地造成一种恒久而疯狂的嗡嗡之声,并且毫无顾忌的窜进入们的眼睛和嘴巴里。 不久,从营地后面的高地上传来一阵轻柔的音乐,督察的华厦中灯火通明。高更走出帐篷,凝望着那幢透明光耀的房屋。在绿纱窗的走廊内,巴拿马的统治者正和女士们跳舞,在他们皮带下面鼓胀着山珍海味。

玛丽的丈夫一定也在里面。高更想,在里面拍马屁,胁肩谄笑。该死的约安,他想。 他走回帐篷,倒到自己的床上。一会就睡着了,郁热和蚊虫的骚扰已无法抗拒他的疲倦。 三 清晨,高更和拉瓦拿着平铲开始一天的苦工。他们的工作是掘去表面的土,以便爆破队在岩石中埋藏炸药。他们前面是一队非洲工人,拿着镰刀砍伐森林中的灌木丛。紧跟在爆破队后面的是庞大的机器,碾碎石子。 空气像潮湿的棉花球,阻塞肺部的运动。工头驱赶着这群队伍,维持着恒定的呆滞的脚步。如果有人歇下来,就可以听到一声石破天惊的声音,像皮鞭般抽过来: 赶上去,那个家伙,这又不是远足队,这是巴拿马运河。 高更紧随着拉瓦,尽量替他打气。 过了这几天,就会好了。他说:慢慢你就习惯了。

他自己的双手同样起了水泡,运用起铲子来也是苦不堪言。可是几天以后,他的肌肉已磨炼得如钢铁般坚硬他逼使自己工作,强迫自己将苦难视为娱乐。 上帝!保罗,你真是个疯子,拉瓦说:这样下去你非死不可。 我喜欢工作。高更说。他的身体浸满汗水:我高兴能够运用我自己的身体。 四 每个周末晚上,工人们领了薪水,整个市镇就开始沸腾起来。工人们吵吵闹闹,一直等到口袋空空方始罢休。街上塞满了由世界各地蜂涌而至的妓女,杂货店出售由马提尼克岛运来的甜酒,叫价贵得吓人。 高更对喝酒很谨慎,四周的女人也使他作呕。 我情愿把那玩艺儿割掉也不愿和那些母猪睡觉。他对拉瓦说。 劳特列克应该来看看她们。拉瓦说:在蒙马特区他已经觉得贬低了身分,天老爷,和这些母夜叉比起来,蒙马特区的女人就像圣女一样。

拉瓦的声音因疲倦而变得低沉。他的脸色像灰泥一样可怕。高更用手臂拥着他的双肩。 查理,这份工作的确不适合你,他说:对野马一样的我,这工作并不太差,你生下来就不适合这种工作,你非停止不可。 那么你叫我去做什么?拉瓦问:如果我再年轻点,再漂亮点,我可能到窑子里混混饭吃 高更笑了起来。 瞧你,拉瓦,他说:你想到哪里去了,你是一个很好的画家,你有比我强很多的本领,你能够画出一些要老命的人像画,我保证那些母猪和官僚一定喜欢,对那些暴发户你清楚得很,他们先买马尾巴毛填沙发,然后就渴望自己的模样挂在墙上。你何不扔掉铲子,去做一个人像画家? 好主意。拉瓦说。紧抓住任何能够使他脱离烂泥巴的东西。 我替你弄点帆布,高更说:那群滥货一定争先恐后的抢着坐在你画架前面。

高更的提议救了拉瓦一命。对拉瓦的成功他们两人都感到出乎意料的惊奇。几星期后,拉瓦替警察局长画了幅肖像,那位大爷全副武装,胸前琳琅满目的挂着勋章。他也替三家妓院的娘儿们,一个中国伙夫,以及海军军官的女儿画像。 两个月后,他们就筹足了去马提尼克岛的旅费,并且还有几百法郎的盈余。当船渐渐驶离岸边,高更感动的对拉瓦说:再过几个月,我们的老命就会断送在那条大阴沟里面。感谢天。 五 如果和巴拿马比起来,马提尼克岛简直是天堂。 圣比尔城后面,耸立着皮利山的山峰,在如茵的碧草和入云的棕榈树下,压着一座死火山。马提尼克是一个活泼、清爽的岛屿,空气明丽可人。 他们一上岸,就被视为贵族般看待,几个黑人孩子争着替他们搬运行李。 格兰大酒店,格兰大酒店。孩子们叫。 不住旅馆。高更说:我们要租一间房子,偏僻点,便宜点的 好房间,十法郎。一个充满喜悦的男孩叫着。 一星期?高更问。 不,不,老爷,一个月。 赶快带路,高更脱,你真是个好家伙。 狭窄的街道在皮利山脚下绕来绕去。街上拥挤着许多人,土著妇人穿着猩红、朱红、鲜黄的衣服,头上缠着艳丽的头巾,头上稳稳当当的顶着竹篓子。她们讲一种古意盎然,音乐般柔和的法语,间杂着几句刚果土话,听起来韵律极美。高更非常喜爱这种异国风情,但是真正使他感动的却是颜色;阳光下,每样东西都像旗帜般生动活泼一面粉红色的墙,深红色的墙脚,山坡上一撮翠绿。高更感觉,在热带的阳光下,自然就是他的同伴。渴望画画,感到他手指的渴求,就像他需要食物般尖锐。 他们穿过圣比尔城来到郊区,沿着山坡,有一条宽阔的大路。当他们去森林中土人聚集的村落时,那个男孩停在一间茅屋门口,四周墙上扎着棕榈树叶。 妈妈,他叫:房子租出去了。 一个穿红衣服的黑妇人走出来欢迎他们。 早安,老爷。 她把他们带到一间房子里,墙上开着很大的窗户,可以直望到街市和港口。灰泥敷的地板上铺着草席,但是房间很干净,光线也很充足。 你们饿了,老爷。女人说:我去拿吃的来。 当他们吃完芒果和生鱼,高更打开他画画的用具。他把行头搬到屋外阳光下,撑好画架。一个黑小孩困惑的望着他。 今天几号?他问拉瓦。 好像是七月七日。他说。 天老爷,今天是我的生日。高更说:我已经三十九岁了。 他简直不能相信自从他离开股票生意以来,已经过了整整四个年头了。他余下来的时间和自己的鲜血一样宝贵。他不能再浪费了。在巴拿马,他虚掷了许多光阴。每天,每星期,每月,都要补回来。 六 第二天,他开始画。 我和印象派的关系是完蛋了,他说:他们告诉你黑颜色不是颜色,你得赶紧把它扔出你的颜料箱。可是,阳光下势必造成许多阴影,不用黑颜料就无法表现。 他运用所有他能够得到的颜色作画。在表现自己的感觉领域之内,他进步极为神速。他能够感到自己在变化,这种变化在百坦尼就开始蔓延不息。他画得比从前更为大胆,把风景简单化,用一种追溯到埃及式的平涂技巧。他不抄袭风景,只是抄袭自己的感觉。 你知不知道一磅绿颜料比半磅要绿?他问在旁边作祟的拉瓦。 塞尚说过,我相信。拉瓦沉静的回答。 塞尚说这句话是用南方口音,其中的区别不可以道里计算。高更说。 他退后几步,专心望着自己的画。画中是一片森林中的空地,阳光从树隙中筛下来。几间土著茅屋和一些穿艳丽裙子的黑种妇人。画面上流露的平静是欺人的:画后面隐藏着憾人的暴力,好像那块空地被裸女、野人所侵袭,空中回旋着象征性的狂舞。 你记不记得那黄颜色的基督受难像,拉瓦?在百坦尼的时候我画不出来,现在没有问题了。他停了一会,看看挂在画架上的画:一个人要越过大海,挖掘了臭水沟之后,才能画出一张百坦尼的风景,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七 以后几个礼拜,高更热情洋溢的画着。拉瓦跟着他画,试图吸收高更如电光石火般的天才。 高更感到非常快乐。辛苦工作了一天之后,懒洋洋的热带星空安慰着他的身心。他和拉瓦常常坐在屋外,愉快的享受土制的黑色雪茄。 有天晚上,他们在市集中看到一群土女,她们大部分是黑人和印地安红人的混血,她们的皮肤闪亮如铜器,腰身以上全部赤裸,头上顶着竹篓子,很优雅高贵的走过去。 她们多像希腊人。高更说:她们使欧洲妇女看起来又苍老又肮脏。 一个年轻女郎停下来,好奇的望着高更。然后她走近他,拿出一只波罗蜜,破开来递给他。 甜的,老爷,她说:你尝尝。 高更拿起来放进嘴里去。一个穿着棉质衬衫的年轻黑白混血儿很快的走上前来阻止他。 对不起,老爷。他说:你对他们土人的风格,不太了解。她在给你这个水果之前曾经在她胸前擦过,如果你吃掉了,你就要听她的摆布。 年轻人把高更手中的波罗蜜抢过来扔掉。高更笑了起来。 听她的摆布有什么不好?他问:我是一个男人,我有一个太太,但是她在丹麦,五千里以外,隔那么远,就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能和她做爱。 在当地,法国人如果要占有一个土女,只有在秘而不宣的情况下暗中进行。高更看着渐渐走远的两个年轻混血男女说:我血管中流着野蛮人的血液,你知道。印加血,说起来,这些人是我的乡亲。 当然。拉瓦宠爱的说:你不用再把老祖宗抬出来。 不管他是否有野蛮人的血液,高更选择了土人那边。几星期后,一阵瘟疫使圣比尔市孤立起来。从此以后,他们再没有见到一个法国人。 八 有一天晚上,他们坐在茅屋前抽烟,眺望着血红的太阳渐渐远离。远处森林中传来土人们舞蹈的鼓声坦巴。法国传教士曾经禁止土人们跳那种舞,不过由于瘟疫,白人撤离,外人也不能进港,土人们就肆无忌惮的狂放起来。 鼓声敲得急切,敲得专横。像药物般不易抵抗。鼓声在高更血液中敲击,有一种强烈的欲望从他胸中升起。法国,美蒂,孩子们,以及一手造成他的文明世界,遥远得一如热带晴空上的星光。在温暖的加勒比夜晚,一切都满足了,高更忘记了过去,也忘记了未来;除了鼓声,他什么都不认识。星光、温暖、芳香的丛林空气和诱人的性感浸透了他所有的感觉。 我们去参加他们的跳舞。他说,干燥的喉咙使他变了声调。 拉瓦犹豫了一会,跟着他站了起来。沿着丛林中的小径走了约半里,看见一群人手中执着火炬。他们走到棕榈林中的一片空地,经年的踩踏使那片泥地显得光亮而坚实。地上坐了十几个人,腿间夹着皮鼓,敲打出单调的韵律: 碰,碰,哒,哒,哒 碰,碰,哒,哒,哒 鼓声引起四周山岳的回响,忽升,忽降。将近百名土人围绕着鼓手,跟着鼓声毫无知觉般的移动着。原始的音乐在他们身上下了咒语;他们对高更和拉瓦视若无睹。 他们两人不知不觉的参加了土人的行列,随着他们移动着。 不断地,有新来的人从黑暗的森林中跑出来参加他们的行列。一瞬间,跳舞的圈子增加到两百余人男人、女人、年轻的、老的、混血、印第安人、非洲人、金黑色的、古铜色的或者是蓝黑色皮肤的人,几乎全裸着,全身汗珠发亮。女人们的上身都没有穿衣服,乳房随着音乐的声音颤动着。没有人说话,整队人好像是同一个躯体,不分性别,不分年龄,不分肤色。 转了几圈后,音乐的节奏突然变了,所有的身体神经质的抖动起来。有一个鼓手站起来,开始唱歌。 啊,约依,约依, 啊,米塞娜, 依,白塔波爱, 阿依,亚爱依, 蜜莉,塔波爱。 跳舞的人们随着鼓声拍手高歌。情绪高昂,最后,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从队伍中走出来站在中央,独自一人跳着。起初很缓慢的蠕动,肥厚的臀部连续而规律的扭曲如蛇。然后她慢慢的抖动双腿,野性的舞动着全身。 一个跟着一个,其他的人都模仿着她的动作。刚才狂野的音乐,现在突然变得忧郁,四周扬起哀伤的非洲民歌,字句间杂着法文和土语。 高更激情的舞着,完全浸淫在音乐中,他的全身上下都被汗水湿透了,除了一条土布做的裤子外,他身上没有穿任何衣服。他的皮肤又红又黑,看起来正如一个野蛮人。 拉瓦仍在圈子外观看,火炬的光芒在他脸上闪耀出恐惧与嫌恶。 快来,拉瓦。高更叫:赶快来跳舞,我的朋友。 他抓着拉瓦的手臂,把他拖进跳舞的圈子。 我不是野人,高更,拉瓦叫:让我走,我告诉你,看在老天爷的份上,让我走。 他挣脱高更的纠缠,冲进黑暗的森林中。高更重新回到跳舞的人群当中。他赤裸的胸脯和别人的身躯摩擦着。 有些人因为太激动而虚脱晕倒,其他的人对他们视若无睹,继续跳着。一个男人遇到一个女人,他们分开了,然后再相遇。只要有一丝轻微的手势表示同意,他们就会一起蠕动到人群边缘,消失在丛林中。 一个年轻的混血女郎移向高更,她的乳房轻如鸿毛般擦过高更赤裸的胸膛。可是她却移开了。慢慢地,她又游回来,轻盈地、庄重地,把高更带离人群。 他跟着她穿过丛林,穿过一条漆黑的小径,灌木低矮的枝桠在他脸上鞭打着,但是他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她带领他走进一间沿山建造的小茅屋。星光下他看见一张床,离地数吋,铺着海草编织的席子。他闻到一阵揉碎了的鲜花浓烈的香气。 她从竹篮中拣出一只新鲜的菠萝蜜,在胸前恣意的擦弄着,剥开来递给高更。他咬着那只水果,感到不可抗拒的成熟与香甜。 你吃了我的波罗蜜,你就是我的亲亲。她说。 亲亲。高更重复。 他望着那个女孩,在清凉的星辉下,她显得很诗情。 妳叫什么名字?他问 可娜蒂,她温柔的回答:我叫可娜蒂。 可娜蒂。他轻轻的念着。 她解下裙子,仔细的褶好,放在架子上。在凉爽湿润的光线下,她的身体充满灵气。他张开手臂拥住她,她的乳房温柔的压着他的胸膛,她的头发散漫着花和油的香味,她的皮肤光滑如丝缎。 慢慢地,他们沉入海草编的草席中,高更尽量温柔的抚摸着她的身体。从茅屋门扉望过去,黑暗的天空唯有星辰明亮。空气沉静而甜蜜。 他感到快乐与平静。 以后的一段日子,他能平静的作画。 像我这样的男人,有个情妇是件好事。他对拉瓦说:没有女人陪上床的生活是不卫生的。 我不是一个野蛮人,拉瓦坚决的说:你也不是。 我不敢说。高更回答:一个像可娜蒂一样的女孩子,她对我无所要求,除了我的身体和一两句甜言蜜语外,其他一无所求。对我而言,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情妇,对我的工作却是相当有利的。 九 当夏季来临,整个马提尼克岛开始变化。整座岛屿变成一汪大沼泽,炎热造成瘴疠,无情的大雨规律的倾泻下来。温度直线上升,森林潮湿如地狱。 开始的一段日子,高更和拉瓦在户内和天气作战。他们躲在房间里画画、作素描,不休止的谈话以打发时间。后来,拉瓦染上猩红热,高更也染上了,但是他挣扎着站起来,因为衰弱的拉瓦需要照顾。 邻居们送来各式各样的偏方草药,树根碾成粉末,揉擦进病人的皮肤中。可娜蒂坐在茅屋的窗口,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唱歌,企图把魔鬼从拉瓦的身体里驱除出去。房里堆满鲜花,花朵怒放,其他的土人坐在屋前,好像在等待情人,等待死亡,等待婴儿出世一样。 任何东西对拉瓦都没有帮助,他在汗湿的草席上辗转呻吟,高热和痉挛折磨得他不成人形,他整个陷入绝望的深渊。 高更,我快死了,他双手在空中乱抓:我不要死在这里,我要回巴黎。 高更抓住他的手,温柔的安慰他:你不会死,查理,他说:振作些,热度马上就会退的。 他不管自己也在生病,全心全意照料着拉瓦。为了安全,他尽量不让他独处。有一天,他提了一桶水回来,他看见拉瓦已经不在床上了,拉瓦手上握着高更在安文桥买的小左轮枪,指着自己的太阳穴。 高更把水桶一扔,快步上前攫住拉瓦的手臂。子弹跳了出来,发出一声瘖暗绝望的爆响。刺鼻的火药味带着咸湿的味道使拉瓦从疯狂中醒了过来。他倒到床上抽泣着。 我不要死,他叫着:我不要死在这里,我是个法国人,法国人,法国人 高更在床沿坐下来。 马提尼克的禁疫令已经解除了,他说:我想法去替你请个医生。 当高更去圣比尔市时,可娜蒂照顾着拉瓦。港口的禁疫令虽然解除了,但是医生都精疲力竭的在治疗镇内生病的人,没有人有空去替拉瓦治病。高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极年轻的黑白混血,他曾在法国受教育,他答应去诊治拉瓦。他要了双倍诊费。 你们欧洲人。他说:如果整个夏季你们还留在马提尼克岛,你们可就有得受了。在这种天气下生活,简直不可能。高更先生,因为你运气好,热度退了,因为你朋友的运气好,他也会复元。不过你们要愈快离开愈好。病毒已经侵入血液,并且会蛰伏一段很长的时间,如果复发,绝对活不了。 他打开皮包,拿出一些药丸和白色药粉。 这点药会帮助他退烧,然后马上离开这里。 高更付了账,目送他离去。他喂拉瓦吃了药。拉瓦衰弱的望着他笑了笑。 这下子好了。他虚弱的笑笑说:高更,你没有把大把大把的黄金带回去,你的老婆要大失所望了。 我会带着比黄金更有价值的东西回去。高更说:在这里生活,对我有好处,至少,我已经打破了别人塑造的范围,我能够画我自己的画。 十 过了大约十天,拉瓦可以起床步行了。高更搀扶着他走下山坡。他们到领事馆去要求遣返法国。经过了官方医师的检查,认定拉瓦的确不适于居留,立即批准了他的遣返申请。 至于你,我看你比一匹野马还强壮。他对高更说:我看大法兰西共和国还不至于阔气得把你免费送回家。 他在拉瓦的申请书上签了字,把他们赶了出来。 不要替我操心。他们走到街上,高更说:从小我就是第一流的水手,只要能找到一条船我就可以回家。 他送拉瓦上船,看着他出港,然后回家。把近半年来画成的画钉好框子。画不多,只有十几张,但是都很重要,因为他的新生,从此开始。 他向呆住了的可娜蒂道别,比较起来,他比她激动得多。 我会回来的,小东西。他说:我们一定会再相见。 可娜蒂摇摇头。 你才不会回来。她说:就像那些从大船上下来的水手一样,一去就不会回来。 你说得一点都不错,他说:再见,小东西。 她吻了他,飞快的跑进丛林。他把帆布袋扛上肩膀,大踏步向市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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