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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高更传 Charles Gorham 10665 2023-02-05
一 高更上身是一件水手们惯穿的蓝色卫生衣,下面穿着一条在昆百利买的帆布裤。玛丽.珍.格罗尼克对他微笑着。 你看起来真像毕士克湾(法国西部与西班牙北部之间的海湾)来的船长,一点都不像以前常到这里来住的画家。她说,她的法语夹带着极浓的百坦尼省方言。 请给我一间最便宜的房间。高更说:我不是文艺协会的大员。 每一个客人都要最便宜的房间。玛丽.珍说。她仍然在微笑,好像他们之间早有了同情与了解。她是一个很漂亮的百坦尼妇人,穿着浆得很挺的白围裙。 格罗尼克家最便宜的房屋是天花板下的一间小阁楼。由窗口望出去,高更看到的是百坦尼温柔的青山和安文河。他所居住的房屋隐在山谷,市区在两旁展延,街道的倾斜度很大,沿着山边建筑了许多房屋,大都是用雪白的砖石修筑的,墙外嵌着花冈石。整座市镇散发着松柏、木炭和煎饼的香味。

二 在百坦尼,高更找寻到他所需要的转变。哥德式的景致,浸透在广大而有韵律的静默之中,唯有疏落的教堂钟声偶而将它击破。附近有花冈岩的海岸,再过去就是舒展着胸怀的大西洋,无名的百坦尼渔夫灰色的坟场。 能够接近海洋使高更得到无比的快乐,他穿着渔人们的衣服条纹卫生衣和一顶柔软的小帽这种打扮又便宜又适合他的个性,但是却和他的风采大相径庭。在所有的艺术家中,高更的气质是贵族化的。 那年在安文桥的画家中,唯有高更一人是属于新派的,其他还有来自巴黎属于保守派的,来自英美各地的业余画家。他们都认为所谓现代画是伪饰以及疯狂的。自从去年冬天耶稣受难节后,高更的脾气一点都没有变好,而现在他更武装了一种健康的偏执,那是任何成功的人所应具有的条件之一。他画得很好,对于这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就难免和其他的人起冲突。

有一天下午,他在海边散步,有三位美国画家正在对同一个主题作画岸边栉次鳞比的渔舟,石头上铺晒着蓝颜色的鱼网。他停下来,看着他们画。他们是二男一女,都很年轻,所用的画法完全是依照几个月前在巴黎所学到的传统画法。他们所用的颜色、技巧,甚至画布的大小尺寸都是相同的。 我的朋友们,当你们吃完中饭回来,怎么分得出哪张画是自己的呢?高更和蔼可亲的问。 三位美国人转身望着他,目瞪口呆。其中有一个较高的年轻人,一副运动家的风范,一望而知是出生在富贵之家。他就是那个疯狂的天才。他说:好好站着不要动,让我们来教你如何画画。 高更走向前一步,弯下身去检视那位年轻人的画。装扮成一副大师的模样,假装沉思了一会,他站直了:太紧了,先生。他轻快的说:太紧了,你画得好像大便时的困窘使你大惑不解一样,我看你需要灌肠

那位年轻人跳了起来,满腔愤怒,准备动手揍人。 不要太放肆了,高更,这儿有女士在场。他说:我想你应该向她道歉。 我极乐意道歉,但是请你告诉我如何讲才好。高更平静的说。 高更礼貌的走开。看到这些从美洲来的大笨蛋常常使高更怒气冲天。他停留在百坦尼,只有和年轻的查理.拉瓦来往。拉瓦的观念尚可以被高更接受,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固定的观念。 百坦尼这地方很能激励高更的才气。他画了几百幅素描,将整片田野风景灌进自己的血脉中,他所见与所感的事物,使他无法在一年内画完;但是它们会继续在他心中燃烧,他知道他会慢慢地把它们画出来。譬如在他每天都经过的十字路口上矗立着那座黄颜色的耶稣受难像,他相信,只要给他一年时间,或者两年,他会把它变成一幅画,他有自信会毫不逊于艾尔.葛雷哥(El Grelo)。

我告诉你,他对拉瓦说:这个地方完全是为我建造的。它只有一半法国的血液,像我一样。 你的另一半是什么?拉瓦问。 他比高更年轻得多,身材修长,有一双忧郁的黑眼睛和非常动人的害羞的神情。 野人。高更回答:我母亲来自秘鲁,我是印加族(南美印第安人)的后裔。把身世毫无隐瞒的透露出来使他感到愉快;他身上的确流着秘鲁来的血液,不过却是由他外祖父那儿来的。 三 夏天,八月,席芬尼克在离安文桥不远的地方租了一幢房子,和妻儿一齐搬来,准备在野外写生。高更常常到他那里午餐,然后他和席芬尼克就到一间面对着海洋的小咖啡店喝杯咖啡。我不愿在家人面前告诉你,保罗。席芬尼克说:美蒂给了我一封信,她正病着。 高更的心因恐惧而狂跳着。

怎么一回事?他问。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了。席芬尼克说:.她胸部长了个肿瘤,医生已经替她切除了,保罗,手术很成功。 高更凝望着远方的海面。她一定恨极了我,他想。当她危急痛苦的时候,居然写信给席芬尼克,而对我,却一个字都没提。他眼中涌出泪水,声音沙哑。 为什么她不让我知道呢?他说。 现在她已经完全好了,席芬尼克说:真的全部好了。 你觉得我应不应该回哥本哈根?他问。 你要不要我讲真话?席芬尼克说。 高更点点头。 我想还是应该由你自己决定。你没有钱,又没有工作,就是回去,对美蒂也不见得好。高更沉重的点头。 他仍然眺望着海面。 你知道我一直在爱她。他说: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对劲。那并不是金钱的问题,一定是其他的原因,一定是我的性格不对!

她是一个好强的女人。席芬尼克说:一个漂亮而好强的女人。但是她却不愿意做个艺术家的妻子。 高更摇摇头。 我应该把事情处理得很好才对。他说:现在一切都太晚了。 不要相信那一套,席芬尼克说:只要有一天,当你的画照亮了世人的眼睛,什么事都会顺利起来。 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席芬尼克,高更说:但是有一些事你仍然不了解。我先回去了,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有没有我能帮忙的事?保罗,席芬尼克问。 有,请朝我额头上开一枪打个洞。高更苦涩的说:那样至少能解决我的问题。 他离开席芬尼克慢慢的向前走去。他想像美蒂躺在医院手术台上,被外科医生的刀、剪割开。这幅形象使他的男性自尊深深受到伤害。 上帝,我希望我死去。在孤寂的岩石上他大声的吼叫:我死了,和那些渔夫们一齐埋在海底。

虽然他以为受伤的是他的心,其实是他的骄傲受到严重的打击。他走进卖渔具的商店,买了一只左轮手枪。他把枪放在口袋里,穿过市区,向荒野走去。路旁的草地上矮小的百坦尼牧牛正用忧伤的眼睛望着他。 走了一会,他走到那个十字路口,路边站立着被钉在木制十字架上的黄颜色基督。他坐在一块大而圆的花冈石上,花冈石已被千千万万百坦尼的农夫农妇磨得非常光滑,他们经常坐在那里休息,祈祷。他从口袋里把那支左轮拿出来,上好膛。忽然,他意识到为什么会如此急于购买一支手枪。他离开席芬尼克,整个人都被渴求解脱的欲望所淹没;现在,他手中握着死亡的工具,这种冲动又显得非常可笑。 他把手枪放回口袋中,对他自己戏剧性的演出感到好笑,观察自己的行为使他有种奇异的感觉,他身体中一部分已经脱离了本体,站在一旁,批评的,轻视的,带点揶揄的看着他。

他在那块花冈石上抱膝而坐,抬起头来仰望着黄颜色的基督受难像。他常说自己是个自由思想者,可是当他幼年时,他曾经进过奥连斯城耶稣会办的学校。有时候,他拿上帝开玩笑,语气中常带着空洞的回声。 这座油漆过的百坦尼基督受难像,谦逊温柔如一只熟睡的羔羊。祂的脸流露着沉睡般的平安。没有流血不止的伤口,没有任何痛苦的征象。在这里,基督只默默地表示祂的了解与鼓励;正如百坦尼农人们从生到死的历程一样。 在巴黎,我大可以对一些石膏做的基督像不屑一顾,高更想,糖果店老板也会做出好玩的耶稣苦像,粉红色的躯体,贴上假胡须。祂身上流的血尝起来和覆盆子酱的味道一模一样。 那些家伙,那些糖果店的基督,一点都不碍我的事,他想。不过站在这里的这位,这位黄颜色的基督,不管你信不信上帝,祂都是上帝。有一个百坦尼的农人将祂用刀用斧头削出来,他相信并且把祂造成上帝,把上帝放在被虫蛀的木架上并且涂上斑剥的黄颜色。你可以终生坐在这里大叫:请妳引导我。而毫不感动,甚至对你自己都没有丝毫意义。

反抗这个家伙的方法只有一种,高更告诉自己。就是将祂请下来,请祂到画布上,无限的,无误的,所有在这里的,上帝以及其他事物,统统请下来。一定要如此做,他想,你将会有一张出色的画。 他懒洋洋的站起来,走回安文桥。左轮在他股间撞击。他回到格罗尼克家,直接上楼回房,把这支枪放在抽屉里。它看起来像一支玩具手枪一样无害。 美蒂是个大傻瓜,他想,我可以帮助她,不管有没有钱,她都可以从我这里借去一些勇气。 四 几天以后,有一个晚上,高更和拉瓦在格罗尼克家酒吧间喝杜松子酒。他们常在一起画画,高更告诉拉瓦为什么他的画法不对。当高更停下来喘气的时候,拉瓦碰碰他的肩膀。 有人找你,保罗。他说。 高更望过去,门上站着一个满头稻草色头发的年轻人,手中拿着一封信,他望着高更,好像没有勇气开口说话。

高更先生?这位男孩问。 他大约十八岁,发亮的头发需要好好梳理一番。 我是高更。 我的名字叫百纳,年轻人说:我有一封信交给您。 信是席芬尼克写的。信上说带信的人叫爱弥.百纳,是个很有前途的画家,他对现代派的绘画很有兴趣,并且请高更指导他。 像我这样的野人能够教你什么?高更粗暴的回答:又不是学校的老师。 席芬尼克先生说你是个伟大的画家。百纳说:我想也许你愿意看看我的画。 席芬尼克有许多优点,高更说:谈到评画他却一窍不通。如果他说你有才气,我劝你赶快回去做面包师傅。 拉瓦站起来,大笑着,拥住百纳的双肩。 请你原谅他。拉瓦说:他正在和自己作战,而且他又喝了大半瓶杜松子酒,你明天再来罢。 拉瓦讲得好,高更说:你明天再来,今夜,我太忙了,非常忙,忙于喝酒。 百纳尴尬的鞠躬而退。他走后,拉瓦说:你怎么可以对那个孩子如此粗暴?席芬尼克叫他来,你应该高兴才对。 席芬尼克,高更说:每个人都是他的朋友。每个人都热爱他。我的太太还写信给他 他端起杯子,惊异的发觉里面已经空空如也。拉瓦再替他叫了另外一杯酒。 这是第十二杯了,保罗,他说,把杯子递过去,今晚就到此为止。 高更深深吸了一口杜松子酒,让它含在嘴里不咽下,酒精似乎渐渐浸进他的脑髓。唯有酒精能够消除他的痛苦,能够将恒久忧伤的尖锐磨钝。 你知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地方能够使像我这样的人快乐?高更动情的说,他的声音含糊不清:那里从不寒冷,树上长满了面包,当你饥饿的时候,它会自动掉下来,不劳你去采摘,那里女人有漆黑的长头发,而且从来没有听过犯罪这两个字。 杜松子酒使你狂想。拉瓦说:千万记住,你不是蓝波(Rimbaud,1854︱1891,法国象征派诗人),你是高更。 高更站起来想说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说就整个崩溃了。拉瓦和一个下女夹住他,把他扶到楼上的卧房去。 这位先生真不应该喝那么多酒。女孩说。 这位先生是个很有天才的画家。拉瓦说:这种人有许多别人不能帮忙解决的困难,请妳不要太在意他。 在这间旅店里,我们对什么都不在意,甚至对客人的账单也不在意。这女孩温柔的说。 她替高更脱衣服,好像替婴儿换尿布似的一点都不害羞。他们把高更放到床上,他呢喃着:美蒂!美蒂! 他说什么?她问。 他想他的太太,拉瓦告诉她:他想他的太太和孩子,他想到一个荒岛上去做土皇帝! 这些画家都是神经病。女孩说,摇摇头:他们比船员们还差劲。 她脱掉高更的卫生衫和帆布裤。 我去替他洗干净,她说:我会把衣服晾在厨房里,明天早上就干了。我知道他只有这一套衣服。 五 痛饮狂醉很能够帮助高更。他又开始绘画了,他尽量驱策自己,一个下午画成一张风画。他说:最好能从一张清洁的画布上开始作画,然后一气呵成,重新修改涂抹只有破坏一张好画。 可是,许多最有成就的画家也经常修改自己的画。年轻的百纳反对。 最近几天以来,他一直跟随着高更,看他作画。 你少开口,年轻人。高更叫道:看我画,听我讲,你才会有进步。 底加斯就喜欢修改自己的东西。百纳固执的说:你也说他是个极好的画家。 底加斯每个月都有固定的收入。高更说:他可以雇一个模特儿来画五次,仔细的用浮石把颜料磨去再画,那根本不是画,那是自渎。 可是百纳说。 你少噜苏,高更大吼:看不看由你,只要你少开口,难道你不知道我在工作? 百纳看着他画,一声都不响。拉瓦在旁也保持缄默。他们两人是高更最初的门徒。年轻人跟随他是因为感到他身上的传达力量。对于被视为绘画界的大师,高更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他认为他自己会成为一位大师,一位大师就应该起领导作用,让别人跟随。 直到那年的初秋,高更每天都在画。百纳、拉瓦和其他一些好奇者也都来看他画,他们来了,慑服于高更的权威,就留下来向他学习。他并不采取巴黎的一些美术教授教学生的方法。他只是画,不然就在晴朗的百坦尼空气中大声咆哮。有时候他也眯着眼望着年轻的百纳,如果它是蓝色的,你就用蓝色,如果它是红的,你就画成红的。无论如何,颜色本身应该有权利做自己的颜色。 六 十一月凄厉的海风迫使高更无法在户外写生,而且玛丽.珍的慷慨也使高更不好意思再住下去。他重新回到巴黎,身上只有八个法郎他向年轻的百纳借了二十五法郎所剩余下的。 他向底加斯借了一笔钱,在勒哥比路租了一间画室。一间宽大、光秃秃的房间,墙上布满裂缝,窗棂木条碎裂了,糊上旧报纸。一到夜晚,饥饿的老鼠在墙角窜来窜去,发出极大的喧哗。 这太可怕了,席芬尼克表示。 我知道,但是总是个栖身之所。高更说。 他又恢复常到新雅典娜喝酒的习惯。有钱的时候叫杯杜松子酒,没钱的时候等待朋友来替他付账。有一天晚上,他坐在新雅典娜,乔治.秀拉走进来,身边跟着一个陌生人。他有一腮红色的胡须,眼睛像绿颜色的冰霜一样。 这就是你要找的人。秀拉说,他把那位陌生人带到高更桌边:这是另外一个爆炸性的画家,高更,这位是文生.梵谷,西奥的哥哥。 高更和这个荷兰人握手。 不要理旁边那个脏兮兮的化学师傅。高更说,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可能撒出一大把绿颜色的小点。伟大的点彩画家秀拉! 秀拉好脾气的笑了笑。他是一个狂热的革新者,但是他早已放弃游说高更同意他用小点绘画的理论。他的那派主张将绘画变成科学的一部分。 你们两个疯子谈谈。秀拉说,拉过来一张椅子,我去叫酒,并且恭听二位的高论。 高更看看这位荷兰画家,很难将他和西奥.梵谷连在一起。西奥是位画商,渐渐开始支持现代派的画家们。他的家庭极好他是位富商,海军军官,路德会的中坚分子。文生看起来却像个掘煤工人,他手上满是厚茧,穿着一件肮脏的工人服。 我刚从荷兰来,梵谷说:我画了许多田园风景。他环顾新雅典娜:这一切对我都很新鲜,不知道我会不会喜欢? 你为什么要到巴黎?高更问:尤其在冬天时来。 我弟弟说我已经描够了,现在要开始学画。梵谷说:我来上柯莫艺术学校。 如果你能画,你就能画。高更说:上学校只有使你愈来愈糊涂。 梵谷对秀拉微笑。 我喜欢这个家伙。他说:他讲起话来像个叛徒,和我一样。 你认为你自己是个叛徒?高更问。 梵谷耸耸肩膀: 我不晓得,不过我总是和别人搞不对劲。 你真是我的好伙伴,梵谷。高更说。 请叫我文生,梵谷说:在法国就没有人能正确的念我的姓。以后,在画上我也只好签文生了。 在百坦尼,我也画了很多风景画,高更说:我很希望能够看看你的昼。 我画得并不多,文生说:如果你愿意看,我倒希望听听你的意见。 他们离开新雅典娜,回到文生与他弟弟西奥住的地方,西奥已经睡觉了。文生把灯拧开,搬出他的画,高更坐在一张舒适的皮椅上,一张张翻阅那个荷兰人的画。那些画足以使巴黎文艺协会的大师们中风昏倒,画中没有一点对劲的地方,像泥巴一样漆黑一团,和所有绘画的规则违背。但是,画中所表现的热情却是高更前所未见的。 你是你自己的老师。他对文生说:在巴黎你根本学不到东西。 高更看着一张被文生叫做吃蕃薯的人的画。上帝,他沸腾着多么深厚的天才,他想。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赞叹和一点点莫名的妒嫉。 你需要阳光,文生。他说:你需要明亮的,燃烧的阳光。 七 他们两人是非常奇妙的组合,文生质朴天真,非常孩子气。高更玩世不恭而头脑强韧。使他们在一起的是彼此的天才。天才以及他们之间形体上的差异,让他们相互吸引。他们在对方身上找到自己所欠缺的东西。 有一次,他们开始激烈的争辩。 什么是女人?高更问。他与妻子之间的破裂使他成为一个怀疑论者:女人是一种人类,两腿之间有一件美妙的东西,睡觉的时候颇能发挥作用,我们用来做模特儿,你饿的时候喂你,并且替你养育子女。 文生摇摇头。 你忘了圣母也是女人。 文生念过神学,在他的谈话之中,常常不可思议的流露出一些宗教气氛。 高更对他大笑。 上帝的妈妈是女人,他说:我的妈妈也是,你的妈妈也是。 查理.拉瓦和他们坐在一起,他几乎有点愤怒的说:我希望天雷劈你们的时候不要劈错了我,你们两个异端。 拉瓦经常和他们在一起厮混,做他们两人最忠实的听众。他简直不明白为什么高更那么看重梵谷的画。 你在他画中看出些什么?保罗。他问:依我看,除了黑泥巴团之外,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它们本来就是黑泥巴团,高更同意:不过它们是一个天才造的泥巴团。文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有时候,我怀疑他患有癫痫症。 八 寒冬渐渐来临,冰冷的空气啃噬着高更的骨髓,在百坦尼的日子宠坏了高更,使他无法忍受巴黎的严寒。纵横的街道如牢狱般困守着他,飞舞的雪花使他深受刺激而感到不安。 在这里我根本无法作画。他说:我一定要到一个比较暖和的地方,远离文明,远离人群。 我们大家都可以到南部去。文生说:我曾经在一本书上念过一个叫塔塔林省的地方 高更摇摇头。 我想离开法国,高更说:对于一个没有钱的人,他的国家等于是沙漠。我要到美洲去,只要稍有头脑的人在那里都会赚大钱。 高更所想到的地方是巴拿马。法国人正在那里开辟一条运河。前些日子他曾去向玛丽借钱,得知她的丈夫正在那里和其他的投机分子竞争得头破血流。 我们去巴拿马。他说:在路上你可以随手拣到黄金,在那里你也可以画,丰富的彩色,丰富的阳光,一个标标准准的热带天堂。怎么样,文生,你、拉瓦、我,三个人去。 我不能离开法国,文生.梵谷说:西奥不会让我离开。 他又不是你的奶妈。高更说。 他是我的弟弟,文生说:我们相依为命。 你决定怎么样?查理,高更对拉瓦说。 拉瓦耸耸肩:法国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他说:我跟你去。 九 在他离开巴黎去巴拿马之前,美蒂意外的从丹麦来看他,这使高更大吃一惊。他们在席芬尼克孟托乡的住宅里相见。 他知道美蒂曾经动过手术,在他想像中,她的样子一定改变了很多。可是很不合逻辑的,美蒂显得比他离开时更年轻、漂亮,对于这点,高更感到极为愤怒。她穿着黑色丝绸的衣服,衬托出她柔和动人的曲线。 哈,我们分居倒很适合妳。高更说:妳好漂亮! 谢谢你。她说。 她看看高更穿的厚棉布裤和肮脏的法兰绒衬衫。 看来你不需要穿得像个流氓也可以让全世界知道你是个大天才了。她说。 我只有这么一套衣服,其他的东西都卖掉去买到巴拿马的船票了,我现在身上只有十法郎。 神经病!美蒂说。 高更走到窗前,撩起织锦窗帘向外望,孟托乡的景色一点都不悦目。 我已经请律师写了一份文件给妳,美蒂,他说:现在放在席芬尼克那里。如果在我离开这里之后,叔叔死了,妳可以承继所有他留给我的东西。他是一个年纪老迈的人,去年冬天他就几乎死去。 他从来不愿帮助你,美蒂说:你凭什么说他会把钱留给你? 反正他是站在妳那边,他根本无视于我的存在,所以也根本谈不上帮不帮我的忙。 他是一个非常好的老人。美蒂说:难道你不想想他的观念可能是正确的吗? 他有钱也不见得就使他观念正确,高更说:他只是偏执。目前,他认为我大错特错。如果他幸而不死,当他看到我身上佩戴着红色丝带的时候,他就知道他错了。不过我看他是活不到那天的。 保罗,你简直是不可理喻,美蒂说:你站在这里,身上一贫如洗,一个籍籍无名的画家,年纪将近四十,像一个罪犯一样被充军到美洲。你却在这里谈接受颁发文艺大奖。 美蒂,美蒂,高更说:妳再也看不到比一个丹麦铜板更远的地方。当然我会得到大奖。然后名利双收。 贫穷并没有使你谦虚。 谦虚是属于处女的。高更说。 保罗,请你讲话检点些。美蒂说。 高更看着他的妻子,怀疑她如大理石般美丽的外表下面,隐藏着些什么东西。她究竟想些什么?有些什么感觉?他觉得迷惑,她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女人? 美蒂,我们之间是不是就这样完蛋了。 我不晓得。她说。 我再回来的时候,事情可能不一样。他说。 他走近她,他们两人短促的互吻一下,然后分开,礼貌的握握手,像两个陌生人。 美蒂,再见。 再见。 高更犹疑了一会,感到机会由他手中活生生的溜走。不管他是否能拯救或者摧毁他们之间的婚姻,他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永不回头。 高更离开席芬尼克的家,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孟托乡。他一面走一面感到怒火冲天。她应该接纳他或者拒绝他。他想。她不可能如此无动于衷,除非她对这场战争已经绝望。美蒂经常如此;她把他赶走,拒绝他的爱情,但是却用一根线把他拴住,所以,虽然他被赶走了,却不能得到自由,不能解除她加诸于他的束缚阴影。 他穿过街市走到蒙马特区。在新雅典娜的廊上他看到拉瓦一个人在喝咖啡。 喂,拉瓦。他说,尽量把他的烦恼甩掉:让我们来痛饮几杯。 两杯杜松子酒下肚,高更的情绪飘游如雾。 你看到了你的太太?拉瓦问。 看到了。高更说:她既不爱我,也不离开我。她让我手舞足蹈,像一只被绳子栓住的猴子。 这样讲对他以及对美蒂而言都是不公平的,他心中很明白。可恶的是她眼中孕着泪珠。他看见的。但她却是一副冰冷坚硬的面孔,那是真正刺痛他心的东西。他拼命喝酒,感到自己是一个失败者,他要证明自己的失败。夜深时,他已经醉得迷迷糊糊了,他站起来,东倒西歪。 喂,查理,他对拉瓦说:我们找女人去。 拉瓦摇摇头,敲着空空的咖啡杯。 你去,保罗,我没有兴趣。他说:我在这里等你。 世界上没有比一个好妓女更好的东西了。 美蒂,上帝惩罚她,她比一个最滥的娼妓更坏。去找点钱吧,我亲爱的丈夫,你就可以享受结婚的权利。 让美蒂下地狱去,他想;摇晃着走下山坡,到一家熟悉的妓院。那是水手们常去的地方,这一年来,每当高更有所需要,他就到这里来解决。有些时候,他来了,妓院潮湿发霉的气味,吱吱呀呀的床上铺着肮脏的床单,脑筋空荡而脸孔平板的妓女会突然使他倒足胃口。因此他反掉头不顾而去。身后传来妓女和鸨母的诅咒声。 今晚,这种堕落却是他心灵所需要的。美蒂冷漠的站在那里,穿着黑颜色的衣服,像尼姑般不可接近。他在妓院里,用阴沟里的臭水洗浴身体,让阴沟里的臭味灌进他的鼻孔,让臭味淹埋他那位永远,永远,永远正确的妻子。 在他身体下面的小妓女一动也不动,她闻起来有种愁苦酸涩的味道,摸起来冰冷如岩石。她是高更所有反叛的总结。再见,法国,在他前面的一切已被时间分割开来,一刀两断。今夜,轮子继续向前旋转,旋转不息。 第二天当他离开妓院的时候,他感到极为清醒,夜晚带来一阵春天的毛毛细雨,寒风刺骨。一半雨,一半雾,飘浮在空中,他走了不远,全身已被浸透。他把头仰起,任雨点落在他的脸上。 滚到地狱去!他说:欧洲,滚到地狱去,美蒂,滚到地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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