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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高更传 Charles Gorham 10440 2023-02-05
一 为了表示高更仍然是一家之主,美蒂让克罗文跟高更回到巴黎。克罗文六岁,是一个很安静的孩子。在所有的孩子中,他比较接近安莉妮。他们一进入法国边界,高更就心醉神迷起来。丹麦永远不能将他改变为一个丹麦人,他想,他是个法国人,安莉妮是,克罗文也是。克罗文跟着他一定会快乐,高更想,他也许不能给这孩子很多食物,但是他要给他很多很多爱情。 他和克罗文仅仅带着随身换洗的衣服和一个小旅行袋,袋里装着一张毛毡和高更的速写草稿。他们身上几乎一文不名。高更希望运气好点,能画出一两张画,不然就要找一份兼差来养活他们两人。 我们并不需要很多,是不是?他对克罗文说。 一间屋子,一张床,一点吃的东西,一些画画的时间,就是全部我们所需要的,对不对?

克罗文点点头。一间屋子,一张床,一点果腹的食物,一些画画的时间。多么微小的一点希望,可是多么辛苦才可以获得。 他们在一个低级旅馆里过夜,房间中充塞着污秽腥臭的气味。高更很担心克罗文受不了,可是克罗文却又好奇、又兴奋雀跃着。 第二天,高更将克罗文留在旅馆中,独自一人到席芬尼克在孟托乡的房子,并且在市集上卖了一张画,得到三百法郎。 我得找一个地方,住下来。高更对席芬尼克说,他们同去接克罗文:你知不知道有什么便宜点的画室要出租? 你知不知道一个叫茀莱明死弄的地方?靠近炉灶街? 我知道。高更说:一条小街弄,我记得很清楚。 就是那个地方。席芬尼克说:当然那里比不上植物园那么壮观。在那条胡同里有一间小画室,从前是租给一个保加利亚人。做一个保加利亚人倒无可厚非,不幸他是一个画家。这样一来,他不得不因为没有才气而自杀,上星期,他果然上吊气绝身亡了。因此,那地方空了出来,房租比别的地方便宜很多。

我去看一看。高更说:那保加利亚人可能为未来的艺术界辟下一块沃土留给我耕种也不一定,谁知道呢? 二 茀莱明街的气味比高更想像的更为恶劣。它是一条死弄堂,狭窄如刀,路旁铺着阴湿的鹅卵石,阳光从未晒到,因此走起来又滑又腻。画室的房间很大,房租也很便宜。高更立刻决定租下它。近来许多美国画家蜂涌而至巴黎,所以租赁画室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房子正中的梁上悬着一个铁钩,好像独臂人装用的义肢一样。 那家伙是不是在这里挂他上吊的绳子?高更问。 非常不幸,你猜对了。房东太太承认:这铁钩是另外一个热中运动的天才装设的,我立刻把它拆下来。 不必了。高更说:说不定有一天我会用到它呢。 天老爷! 用来运动。他干燥的说:至于其他的用途,我还没有资格,而且,我还有一个小家伙需要照顾。

克罗文在墙角的一堆旧报纸堆中翻来拣去。房东太太看着他笑笑。她是一个身穿黑衣凝重的妇人,上嘴唇隐约地有茸茸的汗毛。 好乖的孩子。她说:他妈妈要不要搬来同住? 以后再说。高更说:她现在在丹麦的娘家。 房东太太不再说什么,她把房钱塞在她的前胸然后安静地告退。高更想,如果在哥本哈根,一问一答永远没有完的时候。在巴黎,没有人有兴趣去管别人的闲事。 高更将克罗文留下来,自己到街上买一节面包和一块乳酪。当他回来的时喉,克罗文正高兴地坐在地板上,把旧报纸上的图片撕下来。高更在他背包里面找出一把从前用来修剪画布的剪刀。 拿去,克罗文。他把剪刀递给克罗文:你剪报纸,我替你做午餐。 当他切面包的时候,高更的意识突然极为清醒。住在如此简陋的地方,对于一个小孩来说,实在有欠公平。他放眼看过去,整个屋子空荡荡的,除了一张旧木床、破床垫和一把缺腿的椅子之外,别无他物。他决定写信给美蒂向她要点家用的东西:毯子、新床垫、床单。以他身边现有的金钱,他是无法购买任何家具的。他一定要找到一份工作才行。

他在床板上铺上一张纸,把面包和乳酪放在上面。 过来,小伙子,他说:这就是我们的午餐,明天,我去搞一个炉子,我们就会有热呼呼的汤喝了。 克罗文一边咬乳酪,一边笑。在他眼中没有丝毫恐惧,他对他的父亲充满信心。 怎么样,味道不错吧。高更笑着对他说。 克罗文点点头:很棒。他说:比丹麦乳酪好吃得多。 高更欢悦的大笑着,另外再切一片给克罗文。在他一生之中,他从未如此接近穷困。以逻辑而论,他应该感到恐慌才对,但是现在他心中却充满了快乐。他身在巴黎,身在艺术之乡,这件事实给他无上的鼓励。 三 整个夏天和初秋,高更的脸上涂抹的尽是贫困的颜色。美蒂对高更请求援助的反应是不睬不理。克罗文睡在硬绷绷的木床上,高更自己则在地上搭了一个地铺。

那年的巴黎又冷又湿,高更和他的儿子整夜颤抖着,有时候挤在一起睡觉借以取暖。钱用光了,高更就找点临时性工作如替雕刻师切割石头等做做,聊以糊口,不过大部分的时间他们都欠缺取暖的木材和食物。 克罗文一点都不抱怨,不过寒冷及营养不良一天天侵蚀他的健康。有一天晚上,高更回家,看见克罗文在床上啜泣,两颊烧得绯红。 爸爸,我的眼睛。他软弱的说:我的眼睛烧得好痛。高更摸摸他的面颊,感到像火炉一般烫手。他冲到楼梯口,大声叫着:房东太太,做做好事,请替我请个医生,我的孩子烧发得好高! 医生将近一小时才赶到。他是一个年轻人,蓄着胡须,有一双温和友善的眼睛。他听了克罗文的胸腔,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并且将他的头左右旋转了一会。

你的孩子病得很重,先生。医生说:你一定要使他保持温暖,如果他一退烧,就要喂他一些热汤和牛奶。 他究竟生了什么病。高更问。 肺炎。医生说:他需要一个特别护士,你最好把他送到医院去。 我会照顾他,至少在晚上我可以做到这点,至于白天房东太太答应替我照顾他。这些是我能力所能做到的。 医生将他的诊疗皮包锁起来。既然如此,就这样办好了。 多少钱?高更问。 我会再来看你的孩子。这位年轻人平静的说:等他的病好了我们再算好了。 我不接受这种施舍。高更说。 我也不是个专门施舍的医生。年轻人说:但是我学医也并不是为了赚大钱。 医生走后,高更坐在他孩子身边。用一块布醮着冷水敷在克罗文的额上。轻声安慰他的孩子直到他迷迷糊糊的入睡。整夜,高更目不转睛的看守着克罗文,嘴中一直诅咒自己为他孩子带来的厄运。

温暖的炉火与热腾腾的食物。那位年轻的医生曾经如此吩咐。那就是说,高更必须弄到一些钱才行得通。那位医生可能笨得愿意赊,但是杂货店的老板娘只要现钞。而且他也没有勇气再向面包店赊取一条面包。 第二天刚破晓,高更就冲进正月冰凉的空气中去寻找工作,只要能够赚几法郎买木炭和面包,任何工作都可以。 高更所穿的靴子的鞋底快要磨穿了,行人道上冷冻的石子直穿过他的身体。长期的饥饿使他身体非常衰弱。他觉得今年巴黎的寒冷较往年恶毒得多。走了一会,他感到头重脚轻,周身麻木。他用力摇晃自己的双手,企图把麻木由身体里驱逐出去,可是他只感到那种啃噬人的寒冷。 穿过圣文生保罗路。他走进一条冷僻的小街,两旁林立着小商店。他一定得找到一家佣工介绍所,可是当他走过拉菲尔路的时候,他看到一家店面橱窗上贴着:

梅周公司招请海报招贴工人一名,内洽。 他推开厚重的大门进去,从冰冷的街上踏进室内使他感到一阵燥热,这种气温的变化使他两颊疼痛。他走到老板面前: 我应征海报招贴工人。他说。 梅周先生上下打量他一番,摇摇头:对不起。他说,看着高更的衣服:我敢用一个流氓,可是醉鬼和水手请回到海边去。 我极需要钱。高更说:家里孩子病着,我一定要一份工作。 梅周重新打量一番。他是一个很柔和的人,蓄着整洁的白胡须。 这工作的薪水不高。他说:工作又肮脏,如果你真是走投无路,我也不忍心拒绝你。我自己也做过父亲,做过祖父,我很了解孩子病着的心情。 我口袋里全部家当只有两毛钱。高更说:不管你出多少钱,总比一文钱都赚不到好。

一天五法郎。梅周说:这是任何做这种工作的人所能得到的最高报酬。 四 第二天,高更提着一桶浆糊,夹着一卷海报去宣传如何以最低廉的价钱畅游法国南部。空气仍然冰冷潮湿,因此,浆糊和他的手指冻在一起。他工作了一整天,画室才有足够的木炭使克罗文保持暖和。房东太太愿意下午就来帮忙照顾克罗文,而且给他熬了一锅热汤。 不用着急,先生。她答应:照顾生病的人,我是老手了。 谢谢你,愿上帝保佑妳。他说:如果有一天我能够再站起来,我一定要买一条钻石项链送你。 晚上,他要看护孩子,整个白天四处奔波招贴海报,他只好用烈性的劣质酒精支持自己的身体,当火辣辣的黄汤灌进他的胸腔,他才有精力做事,虽然烈酒会破坏他的健康,但是没有它,他无法支持。

克罗文渐渐痊愈了,当他的烧退了,呼吸日渐清顺,他已经枯槁得不成人形了,两颊深陷,嘴唇干裂,两眼围绕着层层黑圈。 你要设法使这孩子离开巴黎一段时期。医生向高更提出严重警告:他需要新鲜空气,正常的食物以及其他同年龄的孩子为伴。 你讲得一点都不错。高更同意:我尽量设法做到这点。 每天五法郎的收入使他没有能力送克罗文入学。那就是说他必须出去借钱,问题是他能向谁借,席芬尼克最近的环境也很拮据,底加斯远在遥遥的法国南部。因此他只好去向他姊姊玛丽开口。 向玛丽开口借钱使他付出了极大的自尊心,因为玛丽一直是站在美蒂那边反对他的。她极为轻视高更,认为他一手摧毁了自己的家庭,实在罪不容诛。他甚至认为高更有凶残的性格与精神病。当高更坐在她豪华的客厅里,她口无遮拦的将他臭骂了一顿。 他身上散发出浆糊干后的气味,对自己褴褛的衣服,高更感到自惭形秽。当玛丽凌厉的声势稍稍懈怠之后,高更不耐的将头向后仰着说: 你完全对,美蒂也完全正确,我用一付银行家的假面具欺骗了一位年轻无知的少女,然后带她住在阴沟里面。但是,事实却是克罗文和我两人住在阴沟里,美蒂和其他的人每天吃五顿丹麦式正餐而饿得半死。 你到这里来是向我借东西,不是来发表一篇动人心弦的演讲。玛丽说:无论你如何大吹大擂都不能使我感动一分一毫。自从你出世那天我对你的惯技已经了若指掌了。 玛丽并不是个动人的女人,但是当她怒气冲天的时候却颇具威势。 所有的真理都站在你那边,玛丽。高更说:我来向你借钱把克罗文送到学校去。他大病初愈,医生希望他换换环境恢复健康。 如果我丈夫愿意拿出这笔钱,那完全是种施舍。玛丽说:对于不可能归还的钱还是不要存太多希望比较好。 施舍也好,借贷也好,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一定要那笔钱就是了。高更说。 我去告诉我的丈夫。玛丽说:事情还是要等他来决定。 谢谢你,玛丽。高更说,仔细端详着他的姊姊,心中明白她无法拒绝施舍金钱给他所得到的乐趣。 五 她让他空等了一个星期,在一个星期天下午,她到高更画室来,探望克罗文是否真的生病。约安已同意给你钱。她说:但是他却无意养育他一辈子。 约安是她的丈夫,一个殷实的商人。 替我谢谢他。高更说:请告诉他我认为他很够义气。星期天是他休假的日子,他已经精疲力竭,渴望休息,他一点都没有和玛丽争辩的胃口。 玛丽看看脚下布满灰尘的地板,许多地方油漆已经剥落了。 你至少应该擦擦地板。她说:这样子太不成体统了。 我会把这话转告我们的管家。高更说:她太怠忽职守了。 玛丽对于他的讥讽假装没有听见,她走到高更搁置在近窗户的画架旁边。高更觉得自己是一个囚犯,立正恭候狱吏的查巡。克罗文在床上假装熟睡。玛丽对画架上的那张人像凝视了几分钟。那张画非常大胆,所用的色彩是极富想像力的,高更知道玛丽一定不能忍受这种放肆。果然,她转过身去并且皱了皱她的鼻子。 也许约安愿意买一张我的画。高更装着无知的说。 你很清楚我对你的画的看法,保罗。玛丽说: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如此聪明的人会自欺得如此深。 高更大笑,整间屋子雷动着他的笑声。克罗文从床上跳起来,诧异的望着他。 妳是多么奇妙,玛丽。他说:我毕竟是聪明的,因为我曾经一年赚过四万法郎,玛丽,玛丽。让我告诉妳,有些傻瓜赚得比那数目更多,那些笨蛋,你和他们在一桌吃饭都会呕吐。 对于那些笨蛋的成功你怎么不说。玛丽轻蔑的问。 高更耸耸肩。他们当然有他们的优点。夫人。他说:那些优点所有问吊的犯人、鸨母,扫阴沟的人都具备对他们身边的物质吹毛求疵,斤斤计较。 玛丽嗤之以鼻。 我看你对你目前的环境倒应该吹毛求疵一番。她说:让幻想去宰割你吧,我不管你,不过为了美蒂与孩子们,我希望你有恢复神智的一天。 高更和他的孩子坐下来,尽量用柔和的句子解释为什么他要被送到学校去住宿。克罗文泪流满面,嘤嘤哭泣。 等我身体好了。他说:你一定要接我回来。 当然,克罗文,当你身体好了,我们两人又可以过单身汉的生活。 他对克罗文讲的完全是一派胡言,高更心里非常明白。当他把克罗文送到学校,一切费用都由玛丽负担。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辛劳都是白费。他将不再是一家之主。 六 当孩子病着的时候,克罗文是他生命的中心。当孩子被送走,高更非常想念他。而且,他自身的难题又重新回到心中,每晚在梦中折磨他,有时候,他无法入睡,他想到美蒂,感到切肤的痛苦,然后又感到无法忍受的欲望。他整夜在黑暗中转侧,用指甲蚀刻自己的血肉。 他需要一个女人。可是去嫖妓的想法却使他嫌恶到极点。他需要爱情,美蒂的爱情,哥本哈根艺术俱乐部那个小女人的爱情。她的名字他早已遗忘,但对她雪白温暖的身体却记忆犹新。 他活在炼狱中。 他用心的孵育着自己的绘画,每天出去张贴海报使自己活下去。喝过量辛辣的劣酒支持他度过这个漫长的冬天。他仍然每天赚五个法郎。 他性格中的某一部分使他暂时要将这份工作做好。他的老板为他的努力深深感动。有一天早晨,当所有的工人都出发去工作了,他把高更留下来。 你愿不愿意试试坐办公桌的工作?梅周先生问:我需要一个助手,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有头脑,又能吃苦耐劳。开始时两百法郎一个月,半年以后再加一百法郎。 我不能立刻决定。高更说,老板的倚重使他受宠若惊。我要考虑一下。 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梅周说:以你艺术方面的训练和造诣,在广告界混饭一定很有成就。 高更答应第二天给他回覆。告辞出来,高更提了浆糊桶和海报向圣拉萨尔车站走去。两百法郎一个月,他想,当克罗文靠施舍过日子的时候,拒绝它简直是作孽。可是,又要重新用固定职业来束缚自己实是不智之举。他困难重重的爬了出来,如果要再爬回去,这一辈子都不要想再爬出来了。 他走到车站附近,开始做他的张贴工作。海报上印着一个身穿粉红紧身衣的女郎,摆着可笑的曲扭姿态。他用刷子狠狠地拍打着她粉红色的屁股,他诅咒这份工作。 近午时分,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喉咙里涌起一种刺骨的疼痛。极度的疲倦使他手中的刷子变成千钧重担,我的上帝,我病了,他想,我一定病了。 他坐下来休息一会,沉重的头颅坠落在他的膝上。在一张石凳上他坐了不知道多久,摇晃着,他的头颅好像离身飞起,在天空中飘浮,他并没有完全失去知觉,只是他离开现实很远,找不到回来的路。 一个警察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 快点醒一醒。他说:站起来,否则我要抓你到警察局去。 高更痛苦地攫回部分意识,他艰难万分的抬起头,嘴唇蠕动着。 我病了。他低语着。 警察用手摸摸他的前额,叫着:天啦,先生,你在发烧呢。 高更整个躯体都崩溃了,高热击倒了他。当救护车驶来带他走时,他早已不醒人事了。 此后五天,他活在一种精神性的狂乱之中,那是一个奇异的世界,一半真实,一半在做梦。有一次,当他从昏睡中醒来,他看见一个修女的形象悬在他的床前。她白色的布帕、围裙跟他的视觉朦胧混合为一体,她的脸像一张画似的被涂得平顺服贴。他以为他看见一张画,心中充满了困惑和愤怒。 我没有画过这张画!他大叫,挣扎着坐起来,我从来就没有画过这样的画。 但是在他所看到的东西上面,他已经印下了自己的指模,那是一张不折不扣高更的画。广漠的范围属于他,对于空间的处理,对自然形态的简单化,使他从这个阶段跳到另一个阶段。那是一种全新的绘画,仅仅存在于他的心中。 修女移开了,形象也跟着消失。高更闭上眼睛,再回到那个黑暗的世界。 七 经过了整整一个月,高更才离开医院。他身上一文不名。在医院的登记簿中他是被救济的甲级贫民,一个在街上拣回来的流浪汉。他想到假使美蒂看到他时脸上的颜色,不禁微笑起来。 由医院出来,他踏进明亮的阳光中。巴黎的春天来得很早。泥土变换的香味充溢在空中,万物开始发芽生长。他在植满美丽树荫的卢森堡路上慢慢行走。穿着蓝色罩衫的老人在铲锄花床。淡蓝活泼的空气轻轻飞扬若春天的芳香。照耀在他脸上的阳光使他感到非常舒畅。 他步近圣米高大道。经过学生们聚集的咖啡屋。廊檐下挤满了年轻的男孩子和他们的女友。 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使高更感觉是种奇迹。但是想到要回到他冷清的画室,马上使他情绪陷入低潮。他改变了方向,朝孟托乡走去。他决定去拜访席芬尼克。 席芬尼克自己来应门。他看见高更,镜片后面的眼睛闪着光辉:我的天老爷,保罗,我不知道是你。你至少瘦了三十磅。 医院里的磅秤注明我轻了二十八磅。高更说,和席芬尼克热烈握手: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席芬尼克对高更极为关切,他把高更安置在一张大椅子中,给他倒了一杯波旁酒。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们?他问。 没有什么好向你们报告的。高更说,对席芬尼克的母性感到好笑。那仅是一个非生即死的问题。有一段时期我真觉得生不如死,不过,到了最后关头,我又改变了主意。 你一定得和我们在一起住些日子。席芬尼克以一种决定性的语气说:你不能再回到像茀莱明弄那样的地方去了。 我马上要开始工作。高更说:我要参加下届独立画会的展出,我至少要准备二十件作品参加。所以,我必定要工作,日夜不停的工作。 你可以在这里画。席芬尼克热心的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画,否则你可以把画架搬到一个不被人打扰的角落,自己画。 你的夫人会不会同意?高更说。 她一直很喜欢你。席芬尼克说:也许她是站在美蒂那边,到底她仍然是个女人,不过她一直都很喜欢你的。 高更想了一会,他不能再忍受独自一人的生活,正如席芬尼克所说的,他要努力工作,以补偿一切他所亏欠于时间的东西。 你实在太好了,席芬尼克。最后他说:我很高兴留下来。 他歇了一会,凝望着他杯中澄清透明的酒。 你知道,席芬尼克。他说:谈到艺术,我常感到我是被天谴责的。每一次只要我在绘画上稍有心得,那都是用血、用泪换来的。我必须失落我生命中的某些东西,美蒂、孩子们,小克罗文,我愈像一个艺术家,愈不像一个人。 你很有天才,保罗。席芬尼克头脑清晰的说:那不是谴责,那只是一种磨练。 你是对的。高更说,站起来伸伸懒腰:告诉我,亲爱的朋友,我可以在什么地方画画?我要开始工作。 八 独立画会展出时,高更有十九幅作品参加。那是一八八六年,独立画会第八届展出,也是那群反叛的画家们最后一次集体公开发表他们的作品。正如往常一样,此次画展吸引了一大群衣冠楚楚的观众。他们来嘲笑那些稀奇古怪的作品,对着有绿色乳头的裸女格格笑个不停,对于画上鲜丽明艳的颜色,他们大声枭笑,对于那些扭曲的变形他们咆哮不止。最能吸引这群嘲笑者的是秀拉的一幅大号风景画星期天公园午后(此画现存于芝加哥艺术学院中。),画中一个女人用一根皮带系着一只小猴子。 高更身旁有一个年轻的妇人,用她的小洋伞指着那幅画,不屑的说:猴子,说真的,这实在太荒唐了,在巴黎从来就没有人牵着猴子走路。 高更转身过去,看着这位年轻妇人和她身旁的男伴。他至少比她大二十岁,衣饰讲究,大腹便便。 对不起,女士。高更说:此时此刻,妳为牵猴子这事做了唯妙唯肖的证明。 她身边的男伴僵住了,脸涨得绯红。女人爆出一阵尖锐自私的笑声。高更鞠躬为礼,然后庄重的离开。在他身后,男人愤怒的喃喃着:当心我敲碎你的脑袋。 亲爱的乔治,他还可能杀掉你呢。 女人高频率的笑声和她的洋伞一样回旋不息。 他看见底加斯一个人坐在角落,就向他走去。 喂,底加斯,你真的给他们颜色看了!呃? 今年,底加斯展出一些裸像,画中模特儿所摆的姿势都是不正式甚至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洗澡的女人,做头发或者剪脚指甲的女人。观众不仅感到荒谬而且感到震惊。 底加斯笑了起来,他用手杖指着观众们说:这些人感到被玩弄了,因为我画中的女人对自己的裸露毫无羞耻之心,裸体并非坏事,只要你将她们画成故意做好姿态让众人参观的样子就行了。可是,你想想,高更,什么女人会一丝不挂的躺在橱窗里任人参观? 什么人会替你摆如此不雅的姿态?高更笑着问。 我从钥匙孔中偷看到的,底加斯的眼睛神秘的闪了闪:在画室里我放了几只浴缸和面盆,我就在外面偷看。 高更大笑起来:你真是个聪明绝顶的大混蛋。他说:这方法还真行得通,我羡慕你,老兄。 底加斯用手杖打断了他的话:你进步很多,高更。他说:你已经开始上路了,对了,我想问你买那张大号的风景,有一颗红树的那张画。 真的?高更问。 底加斯耸耸肩膀:当然,我什么时候讲话不算话?他说。 我的天,太棒了。高更说。 他走出去,叫了一杯酒,庆祝他的好运道。底加斯的语调中虽然掺杂着同情,但是他的鉴赏能力仍然是法国最高的。能够卖出去一张画并不值什么;正如他需要空气与食物一样,他需要信心与鼓励。 九 底加斯购买高更的画鼓励了其他的人。在十九幅中,高更卖出去四张。口袋里装着几百法郎的现款,高更想着要休息一段时期再说。对来年的计划需要深思熟虑。他常常在巴黎的大街小巷漫步,独自一人在黑暗的街角沉思,有时停留在工人聚集的小咖啡屋喝杯咖啡。 有一天午后,他攀登上蒙马特山冈坐在一块石崖上俯身眺望巴黎的景色。在他身后,一座用石头修建的大教堂正在兴工圣心堂,教堂完工之后,蒙马特区的风貌将会大大的改观。高更想,艺术家们在神父脚跟下不会生活得很舒服,他们势必要搬家,就像从前他们从巴提格勒搬出来一样。 高更极目望去,阳光在养老院镀金圆顶上不断地霎眼。整座城市看上去一片灰色,一种平衡的灰色,沉积着久远年代遗留下来的灰色。巴黎的灰色,均衡的光线,制造出一种近乎化学方程式般的冷静气氛,那是高更最熟悉而热爱着的巴黎。但是这种气氛却不适合他现在的心境。他渴望颜色,渴望一个新的环境,一些新的事物,拨动他的艺术境界,奏出一种新的声响。 他慢慢走下山坡,走到新雅典娜咖啡屋,在那张固定的桌子旁坐下来。 我需要改变一下环境。他对其他的人说:我想到一个偏僻而生活程度低的地方去,把自己隐藏着工作。 你可以去百坦尼省(法国西北部的半岛,界于英伦海峡与毕士克湾之间),有人自告奋勇的建议:那里真是一个世外桃源,很古朴,你知道,起码落后巴黎几百年。而且,即使你一贫如洗也可以照常生活。 你可以去百坦尼的菲尼斯特,另外一个说:住在安文桥一家姓格罗克供膳宿的地方,玛丽.珍不会收很高的房钱。她一直都很喜欢画家,你没有钱,她也会无条件的赊给你。 那是个极为美丽的地方,有人接着说:弥漫着忧愁,你知道,在空气中,有忧愁。 菲尼斯特,高更想,道路的终点,听起来很适合他去。当晚,他写了一封信给美蒂,第二天,他就起程去安文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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