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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高更传 Charles Gorham 10247 2023-02-05
一 高更手里提着一只沉重的皮箱,沿着哥本哈根最热闹的史楚街走。四周尖锐刺耳的丹麦话使他感到非常头痛。记得新婚的时候,他曾经觉得学美蒂讲话是一种乐趣,但是他却从来就没有认真的学过。学讲丹麦话就像临何登的画一样,是一种开玩笑的行为。在丹麦住了将近六个月,他恨透了这里的语言。他整个心灵只渴望听到法语悦耳的抑扬顿挫。 他和丹麦人相处得并不成功。不但他的画毫无进步,就是他经营的一点小生意也无利可图他替卢昂的丹尼公司推销成衣。 以一个售货员而论,我根本是一个笨蛋。高更自言自语着把一箱兜售的衣服从左手换到右手。他精疲力竭的望望四周,天色虽然很早,可是他已经倦得无法再继续工作了。高更拖着沉重的步子转到罗雷街。他虽然极不愿意回家,但是在这个要命的没有咖啡馆的蛮夷之邦,他没有另外的地方可去。推开大门,穿过草地,为了避免和他的岳母碰面,他轻手轻脚的从侧门溜进屋子里。

他垫着脚走过客厅门口,一阵轻扬的笑声使他停了下来。笑得很清脆,很芳香,又很甜蜜,像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把她的青春都笑成花蕾。他放下皮箱,推开门,走进去。他听到美蒂说: 先生们!笑话讲完了,让我们再回到莫里尔优美动人的文字上。 她正在教授三个于外交部供职的年经武官的法文,看起来,他们都有着英国绅士的风度。在法文中,每一条规则都可以容许例外。她操着一口流利的丹麦话。 其中一个年轻人笑着说:别人告诉我,法国人的生活也和他们的文字一样。 美蒂笑起来,其他的人也跟着她笑。高更咳了一声。三个年轻人一起转过头来,整齐得像一排军队。美蒂止住了笑,显然的,她不愿被人打扰。她沉着脸说:保罗,你回来早了。

早了一点,高更说:对不起打扰了你们。 美蒂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先生们,这是我的丈夫,保罗.高更。 三位外交官一齐向高更鞠躬为礼,使高更想起了在红磨坊跳康康舞的女郎。 高更先生!他们同声说。 先生们!高更说:很冒昧的打扰你们上课,非常对不起。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这一队人马礼貌的回答:高更夫人能在法文上给我们教诲,使我们觉得非常荣幸。生活在如此穷乡僻野,我们应该向贵处一切多学习,多学习。 这些人简直莫名其妙,高更想。这些冒牌绅士以为法文能使他们气质高贵,而美蒂却为了金钱出售法文。当他们鞠躬如也的退去后,高更笑着说:在这个国家里,好像每一个人都是大人物。 你的家只有在这个国家里才活得下去!美蒂刻薄的说:别人赏你饭吃,你连正眼都不瞧他们一下,这未免太不成话了,据说你们法国是以礼仪之邦出名的。

我知道,高更说:我是一只可恶凶狠的野兽,妳最好把我用链子锁起来拴在外面。不过,我觉得这个国家有很多人活得很荒谬。假如这种想法是失礼的话,我向妳道歉,但是,我面对着的,仍然是荒谬。 这是我的国家。美蒂说:我在这里比在你的国家里快乐。我不愿你伤心,保罗,以你这样一大把年纪,你应该早就明白乞丐没有东挑西选的权利。 我明白,高更讥刺的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妳还有没有更好的见解? 自那些武官走后,他们一直用法文交谈。现在,美蒂尖了嗓子用丹麦话说:对不起,保罗,我还有别的事要做。我们两人之中总有一个人要想办法赚点钱。我们总不能一直要母亲给你钱买香烟、买油画颜料。我们必须保持最后的一点点尊严。 啊!当然,高更说:一切为了尊严。

不要再和我斗嘴了,保罗!她说着走向屋角的书桌。高更跟在她后面。一叠美蒂手抄的草稿堆在桌上。高更看着那一丛丛歪歪扭扭的文字,心中想:丹麦文,就连写起来都叫人倒足胃口。她顺手拿起一本法文小说。美蒂正为一家丹麦报纸翻译这本书。 左拉!他轻蔑的说:阴沟里的传记文学家!你为什么不翻译洛第的书?每个人都要上厕所,只有左拉会挖空心思去想为什么? 美蒂皱了皱眉头:左拉了解什么是生活。他不单是一个愚蠢的浪漫诗人。除此以外,别人付钱给我翻译左拉而不是洛第。我可不是为了自找乐趣才这样做。我为了赚钱,先生,为了赚点辛苦钱。 左拉是一个卑鄙的人,高更说:他毁谤塞尚,虽然塞尚有缺点,但是塞尚是一个神奇的天才画家。左拉对绘画根本一窍不通。

绘画!美蒂的声音充满了恨意:难道你还不知道我讨厌这两个字吗?我恨透了那玩艺儿,我恨透了那股怪味。 你嫁了一个画家,美蒂,那真是天大的不幸。他说。 她转身过去,双手紧紧的握着。 你瞧不起左拉,但是他有得是办法赚钱!她愤怒的说:你和你的塞尚,你的宝贝毕沙罗,你的马奈和莫内统统给我滚下地狱。你的妻子可以像牛马一样工作,儿女可以沿门求乞,你也可以关着门继续画你那卖不出去的废物。 高更庄严的坐下来,他倾斜着身子,直视着他妻子的眼睛。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中的讥讽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钢铁般坚定的意志:总有一天,妳所说的废物会挂在罗浮宫中,供千千万万的人瞻仰。 我看,你想进罗浮宫已经想疯了。美蒂也直视着高更:难道你真的不关心孩子们?难道你真的不关心我?

我爱妳!他说:我也爱孩子们。但是除了我的子孙,我要留给世人更有价值的东西。妳說我已经想疯了,妳是对的。我比两年前活得更有意义。虽然我已经囊空如洗,虽然我受到你们的轻视 对于一个卅七岁而不能养家活口的大男人,你要别人如何的看重你?她问:无论在什么地方,失败者终归是失败者,保罗,你就歇歇手吧。我求求你,这并不是一件丢脸的事。我要你认输,从头再干起。 能不能卖画并不就代表一个画家的成功或失败。他说:你怎么能用金钱去衡量艺术? 你总算接近事实了!她说:明年,后年,甚至再给你十年,成功的希望仍是一样渺茫。她拿出一封沉甸甸的信:伊娜决定不再替亚米付学费了,他马上就会被退学。伊娜是美蒂的亲戚。 为什么她会改变主意?高更问:当初是她自己的意思要担负亚米的学费。

对于你是个天主教徒的事她一直耿耿于怀。美蒂说:现在,她终于发现你连天主教也不信!你是一个无神论者。 这和宗教又有什么关系?高更安静的问:我是个自由思想的人,难道亚米会变成什么妖魔鬼怪不成? 在丹麦,宗教信仰是一件重要的事。她说:刚来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为了顾全面子,最好和我们一起去做礼拜,你根本不理会这件事。 如果我要上教堂,我情愿躺回罗马教会的怀里。高更说:我对马丁.路德一点兴趣都没有,他使我想起巴黎股票市场上的恶霸。 你侮辱别人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美蒂正气凛然的说。 你完全正确!他同意的点点头:让我们各人依照自己的方法寻找上天堂的路。 高更低着头沉思,让亚米回家等于是安放一管使家庭爆炸的火药。此外,亚米极喜爱他的学校生活。他生活在丹麦孩童中间感觉很愉快。他应该有权利留在使他快乐的地方。

我会让亚米继续念书。最后他说:我有一张军部开的支票。其中一部分钱是我的佣金。明天我就把钱取出来给学校寄去。 以后再想办法将钱还给卢昂总公司吧,这不能算是欺骗。他想。 这样安排,你可满意了吧!他说。 也许亚米会高兴。她说,轻描淡写的。有时候,高更想,美蒂只希望他一败涂地,永远不能翻身。陷得愈深愈好。落到底时总不能再往下陷,只好往上爬。但是,她错了,他想,如果我真的陷在底下,我一定会留在那里,使那些和我一起陷在深渊底下的人快乐。 情形也许会转好一些,他说:艺术家具乐部正预备替我开一次画展。这是个使丹麦那群艺术贩子大开眼界的机会。可能我还会卖掉几张画。 为什么一定要在艺术家具乐部展出?她问:哥本哈根有许多能干的画商,为什么你一定要把你的名字和那群无政府主义的流氓混在一起?

你看见一个人蓄了满腮胡子就说他口袋里藏了一枚炸弹,这未免离题太远了。高更说:我敢打赌没有一个艺术家具乐部的会员知道无政府主义是什么鬼玩意?再说,你们的国家画廊又不会邀请我去开展览会。 大厅里的报时钟响了,美蒂拿起笔,用大拇指试试笔尖有没有墨水:我得赶工了,这章明天早晨就要付印。 他俯身下去吻吻她,但是她转身过去,让他的唇轻轻地在她左颊擦过。由她鬓边溢出的清香使他心旌摇荡。他在她身边呆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当他走出客厅,身后涌起一阵笔和纸摩擦的声音。这种沙沙的声音使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老师开革的顽童。 二 他回到自己工作和睡觉的地方一间只有一个小天窗的下人房。数周前,他另一个女儿波拉生病了,所以他从美蒂房中搬到这里。现在孩子虽然已经痊愈了,美蒂依然不让他搬回去。

他脱下外套,卷起袖子,准备工作。唯有接近画布、颜料,才能使他感到心平气和与无比的快乐。他常常为写文章的人感到难过,因为他们除了一管店员用的笔以外,别无长物。成为一个画家就截然不同了,他必须同时是一个艺术家与劳苦的工人,他要尽力运用双手的力量与技巧。 他将一幅尚未完成的画安置在画架上。那是一张大号勾好轮廓的裸像。模特儿是一个经常为艺术家具乐部会员摆姿势的年轻学生。她是个漂亮的小东西,高更想,半合着眼睛端详他勾好的轮廓。她的背部或许太瘦了一点,那是因为她太年轻。她叫什么名字呢?好像是贝蒂,总之她的名字很配她那么小巧的一个女人。他开始修改那具裸体。先把轮廓修改一下,把左侧臀部的曲线加强些,然后再用画笔将血肉刷进画面的皮肤之中。 这绝对不是美蒂喜欢的那种画。高更想,它会令路德会的劣根性羞得抬不起头来。 继续画下去,高更感到一阵焦躁不安。一般而论,模特儿的躯体应该和其他一切能用五官感觉的物件相同,可以用人为的技巧去支配处理。一个画家在完成一幅画之后可以带他的模特儿上床睡觉。可是当他工作的时候,她就应该是一只苹果,一棵树,或者是一个花瓶。 可是,当高更继续画下去时,他突然有种想和这个叫贝蒂的小女人(天知道她的名字究竟叫什么)做爱的欲望。他感到一阵羞愧,就像一个医生替病人检查而动情一样的羞愧。 他坐回去,凝视着那裸体。他想,我终究是一个男人,我不是一只阉鸡。我是一个男人,我有男人的情欲。美蒂只是用孩子做为借口拒绝我。我必需和她妥协,搬回她的卧室。 晚餐之后,他去美蒂卧室。门虚掩着,他轻轻敲敲门就走了进去。美蒂正坐在书桌前翻译她的文章。她把头发松开了,像一大片柔和明亮的金沙散在她的腰际。她脱下了白天穿的黑衣裳,并且换上一件天蓝色的薄绸长睡袍。 你吓了我一跳!她说:我没听见你敲门。 我想和你谈谈,高更说着,顺手关上门:首先,我为今天下午的粗野向你道歉。 我要赶工译完这些,美蒂说,用笔头敲着一叠稿子:我没有时间和你聊天。 你总有那么多闲事。高更说:不是左拉就是外交部的花花公子。不是要喂孩子吃饭就是要替他们洗澡,要不然就是累得半死,倒下床就呼呼大睡。 事实就是如此。她不耐的说。 是不是我身上的油漆味使你作呕?他问:或者是因为我没有固定收入,所以你就剥夺了我做丈夫的权利。 他从她身后绕过去,用手臂拥住她,想吻吻她的樱唇。她挣扎着,把他一把推开。他的身体一时失去平衡,很难堪的跌坐在地板上。他呆住了,一时无法移动,满心的羞耻与愤怒。然后他站起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可恨与愚蠢。他将双手插在一头乱发里面,空虚的叫着: 美蒂,美蒂! 你怎么可以如此蛮横无理!她说。 男人总有权利和他的妻子亲近!他紧握着双手说。 当你像个丈夫时,我也会像个妻子。她的声音平板而不带一丝感情:否则,我只是你孩子的母亲。 我的天!丈夫是什么东西?高更叫起来:是一个在两腿之间有那玩艺儿和充满爱心的男人还是一架赚钱的机器?我没钱难道就不成其为男人了? 我没有时间和你闹着玩。美蒂尖酸的说:我要赚钱养家,所以我们不能再生孩子。 高更冲出去,用力把门关上。当他冲到走廊时,听见身后嘀嗒锁门的声音。他很清楚,从今以后,美蒂的卧室将永远锁住,直到有一天,像美蒂所说的,等到他神志恢复清醒的时候。 他茫然的走回画室,颓然的坐下来,尽量想把忧伤从心中抹去。他因哭泣而颤抖着。突然,他听到一点声音,抬起头,他看见一个小小的灰白色影子站在门口。那是亲爱的安莉妮,穿着白颜色的睡袍站在那里。她向他走来,不声不响的爬到他膝上,双臂绕过他的脖子。用温暖柔嫩的双颊靠着他。 爸爸!她说:请你不要哭! 他停止了哭泣。让安莉妮静静地靠在他的怀中,使他奇怪的是当美蒂拒绝他后,小小的安莉妮却能了解他。他轻轻的拍着她,直到她在他怀中睡熟了。高更把她抱起来,回到她的卧室,小心的把她放到床上。她了解我,他想,低下头看着她宁静如天使般的小脸:她了解我,她了解我。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虽然精疲力竭,内心却充满了希望。安莉妮的爱,安莉妮对他的信任,使他重新获得心灵的平衡。他脱了衣服,畅适的上床,很快就沉入睡乡。 当他清晨醒来,一种新的痛苦开始啃啮他。他的妻子已经远离了,他所有的只是画,只是拼命的画。在接着来的几星期内,他放弃了一切杂事,不再出去沿门兜售衣服。每日每夜,他作画直到眼睛如烈火焚烧般的疼痛,十指变得僵硬不能动弹了,方始罢休。他拼命工作准备应付在艺术家具乐部的个展。 他的家庭关系日益恶化,所以,艺术家具乐部变成他在哥本哈根唯一的天堂。在那里他可以得到相当的平安与尊敬。年轻的丹麦小伙子不懂他的画,但是没有关系,他是一个法国人。只要他是个法国人,在现代画中,他就被认为已经领先了一步。 三 画展开幕的那天,高更衣冠楚楚,站在会场中央。好像他又回到了昔日,等待铃声响起以便开始整天忙碌的交易。他感到嘴唇发干,一股恐慌的暗流从他心底升起。他邀模特儿贝蒂.卡拉丝站在他的身旁。她一直帮着他钉画和写标签。 贝蒂用肘轻轻撞他一下。她是一个娴雅、纤柔的女孩。声音嗄哑而富有浪漫气息。 库尼荷来了。她说:哥本哈根最举足轻重的艺术评论家。 高更向那位评论家望去,他正隔着一付亮晶晶的夹鼻眼镜端详高更的一幅画。 真劳驾他老人家!高更哼一下:他根本用不着看画就可以写篇文章骂得我狗血淋头。 贝蒂耐心的笑了笑。 为什么你总是往坏的方面想,高更。她问。 如果妳到了我现在的年纪,妳就知道这是最安全的想法。高更微笑着对她说。 库尼荷在会场上转了两圈,摘下他的夹鼻眼镜向高更走来。 高更先生?恭喜!恭喜!他用法文说:我不能再保持缄默了!你的画令我深受感动。自从十年前我在巴黎看过马奈的画展后,我还没有如此被感动过。 非常荣幸。高更说:你是否准备将这段话写入你的画评中? 当然。库尼荷说:你将会在明天的报上看到。否则,后天的报上一定会登载出来。他热情洋溢的紧握着高更的手,然后道了再见。 怎么样?高更大人?贝蒂说:现在,至少有两个人支持你,我和库尼荷。 啊!只要美蒂能够看到他写的画评。高更说:库尼荷怎么知道他对我施予多么大的恩惠! 四 库尼荷的画评并没有出现在第二天的报纸上,四天后,高更直驱库尼荷上班的报社。 我并不是出尔反尔。库尼荷说:我认为你是一个极出色的艺术家。但是我不是这家报社的老板。我也是个雇员。我写我想说的话,老板刊印他想说的话。他好像无意去刊印我评论关于你的画的那篇文章。 为什么?高更问:为什么他会反对我? 库尼荷耸耸肩膀,在哥本哈根,你拥有不少敌人呢!高更先生。他说:原谅我对这件事的无能为力。 高更走回艺术家具乐部,抑住满腔的怒火。责怪库尼荷是没有理由的,他受人之薪,不得不忠人之事。突然他想到美蒂也在替这家报社做事,她和报社编辑是极熟的朋友。可能她也参与了这件事。 当他走近艺术家具乐部,蓦然停住了脚步;他看见一个全身披挂的警察正在门前指手划脚。贝蒂在门口放的画展海报也全没了踪影。 高更大人?警察说:总署命令你马上把所有的画取下来。他解开紧身上衣的钮扣,抽出一份由丹麦警察总署发出的指令,上面写着:据报一名曰保罗.高更之来历不明画家,非法展出其作品,严重妨碍丹麦王国之传统道德,伤风败俗,勒令即刻取消其展出。 高更大声抗议,盯着那位警员说:来历不明画家!哥本哈根谁不知道我来自法国? 警员忍气吞声,一言不发。稍后,他解释说:这仅是一种形式,所有非丹麦籍人士我们都认为他来历不明。 哈!幸好我不是丹麦人,我长得不像,头脑更不像。 警员挟着高更步上楼梯。整个画廊是空的,只剩下一片死寂。贝蒂正小心翼翼地将画从墙上取下。 你再不回来,这些警察就要动手取你的画了!她说:他们那么粗手粗脚! 谢谢妳,贝蒂。他说。 他们把画统统取下来,堆在墙角。贝蒂低声抽泣着。我想喝点什么!高更说。 是的,有时候,酒能消愁。贝蒂犹豫了一下说:请你到我住的地方去好了,我和一个白天工作的女孩子合租。没有人会看到我们的。 妳是说真话?高更庄重的说。 是的。贝蒂清澈如水的双瞳凝视着他。 妳是一个小傻瓜,高更想,妳一定还不满二十岁,妳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小傻瓜。我也是一个傻瓜,高更想,我的麻烦难道还不够多么? 但是,他仍然拥住她说:好的,让我们到妳住的地方去,那里将不会有人看见我们。 五 贝蒂的家离艺术家具乐部很近,是一间大杂院的顶层。街上弥漫着潮湿与冰冷,只有四周低暗的屋檐下,透出一丝丝泥炭燃烧时令人窒息的暖意。对街的小酒店中,坐着四个满脸风尘,历尽沧桑的水手,索然无味的在对酌。 贝蒂的房间却很舒适。雪白的墙壁,深红色的地板。两扇大窗户筛进一屋子阳光。床上铺着色彩鲜明的印花床罩。房里有一个画架和油彩松节油的香味。 你喝雪纳?贝蒂问:还是喝阿奎酒? 只要含有酒精的玩艺儿我都喝。高更说。 她在两只圆形的玻璃杯中盛满酒,递了一杯给高更。 他们两人举杯互祝健康快乐。 他们喝的是丹麦土法酿制的烈酒。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生涩苦辣的酒味呛得他浑身颤抖,眼泪直流。贝蒂笑了起来。高更再要了一杯。 强烈的酒精使他遍身温暖,也使他感到飘飘欲仙。他坐在一张柔软的躺椅上,贝蒂抱着膝坐在床上。 妳是个很乖的女娃儿。他说:如果妈妈要妳回家,妳怎么办? 那我就回家。她说。 要妳嫁给什么王孙公子呢? 是一个银行家的儿子。贝蒂妮妮的说:但是今年是属于我的,我要好好享用这一年的时光。今年过后,我就要回家,以后的事,就听任母亲大人安排了。 妳应该到巴黎去。他动情的说:到蒙马特区,那才是妳应该去的地方。 蒙马特区!当他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和心灵都浸满法国的香气,乡愁如艾,乡愁如蜜。 法国才有艺术的心,其他地方都没有。他说:妳会不会说法文? 一点点,在学校学的。 只有学好法文才可以动笔画画。他说,对着她微笑:法文是艺术的语言,也是爱情的语言。 他站起来,走到床边在她身旁坐下。她身上隐隐透出欧薄荷淡淡的香味,那是属于年轻女孩子的香味。 他用唇轻轻印满她细致的双颊。 妳多么可爱。他用他自己的语言说:妳多么使人迷醉!妳是个多么令人迷醉的孩子! 她用成熟的,纯女人味的热情吻他,令他感到惊喜不已。他用双手围住她的纤腰,头靠在她胸前。他能够感到她包裹在衣服里面丰满的胴体正在澎湃飞跃。 把衣服脱了,他用丹麦话低语:把妳的衣服脱了。 她从床上站起来,像一个模特儿或者女演员似的,以很迅速俐落的动作解开衣服。高更看着她从腰间解开又厚又重的裙子,任凭它滑落在地板上,然后她很美妙的跨出来。她静静地站了一会,肥大的衬裙撑成一蓬,穿着袜子的腿垂直坚实的靠在一起,正如一个在休息中的芭蕾舞女。底加斯,高更想,她一定喜欢底加斯。 他慢慢地从床上站起来,脱掉自己的衣服。很清楚的感觉到和解开裙子任凭它滑落的高贵美妙姿态比较起来,他脱裤子的样子是多么愚蠢可笑。 他们脱光衣服,在暗暗流转的黄昏中互相凝望着。 妳真的不在乎?高更柔声的问。心中有飘忽的恐惧。 我很在乎,但是我愿意。她说,嗄哑的声音颤动着:真的。 他们慢慢地靠在一起,他吻她,她也吻他。他们互相拥着,环着,推压着沉落在床上。 近几个月来他对爱情的饥渴,化作一蓬蓬温暖的春雨,从他心灵深处倾洒而出。 美蒂!他又热情,又心痛的叫:美蒂啊,美蒂,我爱妳! 贝蒂听不清楚他叫些什么。 我爱你,保罗。她说:我爱你! 他衰竭的滚过一边,心里面感到征服者的愉悦和平安。他轻匀的喘息着,眼睁睁的望着天花板,泥灰上有一簇簇古旧的、抽象的图案。 谢谢妳,他轻柔的说,就好像贝蒂给他一杯酒似的。 不用谢。她的脸在沉沉的光线下浮动,真的,没有什么值得谢的。 他站起来,倒了一杯酒,一口气吞干了它。然后,他坐在一张椅子上,点了一根香烟,大口大口的吸着。 妳知道,他深思的说:这是我第一次对我妻子不忠。 你并没有不忠。她说:是夫人对不起你,不然你就不会到我这里来的。 高更再喝了几杯阿奎酒,又沉向床中。贝蒂举起光裸的臂迎接他。她的脸,在暮色中闪亮着星光。 六 高更离去时已将深夜。街道空漠着,撑着一大幕的黑暗,只有疏落的煤气街灯,散落一圈圈细绒绒的光亮。在黑暗中他迷失了方向,浑浑噩噩的转来转去。诅咒着这沉沉入睡的城市。当他走到他居住的胡同口,才发觉大门已经锁住了。他叫醒了守门人。 你回来晚了,高更大人!守门人很礼貌的说,掏出一大串钥匙。 一点也不晚。高更多喝了酒因而口齿不清:在蒙马特区,现在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妓女们刚吃完早饭开始一天的工作。 这里是哥本哈根。守门人说:这里的人觉得晚上睡觉白天工作才是常理。 高更像小丑般脱帽为礼。 我尊敬他们,守门大人。他说:我衷心诚意的说,我尊敬他们。 他穿过胡同,摇摇晃晃的走向家门,口中哼着一支法国小调。在家门口他停了一会,对于要跨进这间屋子这件事实感到愤恨与恐惧。他颓然的坐在石阶上,双手抱着头自言自语说:在这里,我是完蛋了,彻彻底底的完蛋了。 和贝蒂相处了几小时,使他由里到外都感到澄清透明。这该是他下决心的时候。他站起来扭开了门。歪歪倒倒的上楼回自己的卧房去。 七 第二天清晨,他面对着美蒂,如止水般的注视着她。我要回法国。他说:在这里我只能吃败仗。 我无权干涉你的行动。她说。 你愿不愿和我一齐回去? 又要重蹈覆辙?她问,摇摇头:不行,保罗,在这里我有工作,孩子可以吃得饱。等你能养活我们的时候,我们才回去。 那么,我要带一个孩子回去! 带一个孩子!她叫着:你疯了?保罗! 没有,我清醒得很。他们都是我的孩子,我有权利把他们统统带走,就是你们丹麦的法律也阻止不了我。我一定要带一个回巴黎。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 因为父亲和孩子在法国。你们在这里仅仅是作客而已,我们的家在法国,你们仅仅在这里作客。 神经病!她叫:简直是神经病。 请安静些。他命令着:我是父亲,我是一家之主,这事情应该由我来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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