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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离乡

少年十五二十时 楊念慈 5637 2023-02-05
还可以再告诉你一件事,我就是受不了那种英雄的待遇,才终于离开家乡的。 当杨氏一族从老寨子迁到柳河口,外界传说,我们全族老幼数百余口,连同那些长工和佃户,都变成了游击队,这种说法跟事实颇有出入。今天回忆起来,游击队不应该是那个样子,既无军队的编制,也不懂得什么游击战术,不过是一群不肯做顺民的老百姓而已,大体上仍然保留联庄会的形式,只有长幼之序,不分阶级高低。其目的,一样是为了保乡卫土,所不同的是,从前是打土匪,现在是对抗那些真鬼子和假鬼子。联庄会本来就是民间自卫的武力,说是号令森严,组织紧密,究竟比不得军队,这和五哥的理想,还有着一大段距离。 也许五哥生来就有这种天赋,不然的话,那就是他瞒着我们,从大头哥那里得了不少的传授。关于怎样成立游击队,怎样把朴实憨厚的庄稼汉,训练成身手矫健、头脑灵活的战士,以及,怎样按假鬼子的头,扯真鬼子的腿,他似乎都有不少的主意。虽然从他口袋里掏出来的未必都是些妙计良策,也有一些是很灵验、很有效的。他常常主动的向爷爷献议,又几次三番的领队出击,渐渐的,他躐等升级,成了爷爷的左右臂。后来,爷爷终于把一部分人枪交在他手里,由流亡在外的县政府颁授名义,封他为自卫总队第二大队的大队长,就把柳河口一带划为他的活动地区,他干得有板有眼,有声有色。这时候,他还不满二十岁。

我是十八岁那年就离开家乡的,爷爷肯放我走,好像也是出于五哥的建议。他的意思是说,对日战争已经全面展开,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这场仗有得打呢,不能因为打仗而百事俱废,能打仗的就打仗,会读书的也不应该被耽误,最好是到大后方去升学,将来抗战胜利,大学生是很有用处的。他的话意有所指,而且非常明显:在我们杨家,能打仗的是他,会读书的是我;他有他的成绩,我有我的分数。这些话,他当面也对我说过,我第一个反应是,他对我明襃暗贬,似扬实抑,从表面上听来,这是哥哥爱护弟弟,出生入死吃苦受累的事儿由他去做,把可以出头、可以露脸的机会让了给我,弟弟能不感谢哥哥嚒?可是,世间就有这种怪事,我当时对他不只是不感激,甚至还有着深深的恨意!我觉得,他说的那些都是反话,其真正目的是要把我放逐出去,以免得我留在家乡,丢他的人,碍他的事。

说什么你是一个会念书的,无非就是因为我进初中得了个榜首,而后大小考试,又拿过若干次的一百分,书法和作文经常被贴在成绩栏里如斯而已。就算这些真凭实据,证明我跟书本有缘,证明我的天分不低,那又如何呢?总不能说一个人会念书就再也不配做其他的事,这顶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帽子,别说盖在我头上,就是送给宋老师,他老人家也不会接受的。更何况,生遭乱离,说一个人只是会念书的料子,岂不等于说他是一个废物?如果我真是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记得住诗云、子曰的呆头鹅,任由别人糟蹋,我也无话可说,事实上并非如此,套用古书上一些现成的词句,什么胸怀大志咧、资兼文武咧;如果有人肯用这种话来奉承我,也不见得就能把我压死!我自问,除了举动不够安稳,性情稍欠深沉,其他各方面的条件,并不比五哥差到那里去,他凭什么把我看成书呆子?

尤其是教我听不进去的,他在劝我的时候,竟然把他和我看作两个不同的族类,说什么我是一文,他是一武;又说什么他是比较适合直接参加抗战的人,而我的工作应该是在抗战胜利以后,所以,我当前的急务,就是赶快到大后方进流亡学校,好好的用功读书。他这些话大概都打过草稿,说来起承转合,文情并茂简直气炸了我! 我哇哇大叫: 什么?我是文,你是武?这意思是说,文的方面你不如我,武的方面我不如你啰?好,那咱们就比画比画,分一个高下,你说比什么吧?比拳术?比单刀?还是比枪法?随你挑,随你选,只要你胜我个一招半式,往后我就不叫你哥哥啦,干脆,我拜你为师! 五哥微微的笑着,把头摇了摇,那意思是将我看成小孩子,不跟我一般儿见识。最近他常常对我摆出这副面孔,他大,我小;他成熟,我幼稚,所以他处处的包容我。他大概忘了我们俩同年出生,都是属狗的,他是端午节吃粽子的狗,我是中秋节啃月饼的狗,只比我早出世整整的一百天,叫他一声哥哥,又能大我多少?这份儿神情更教人可恼。

本来我是打定主意,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家乡的。一半是因为那种英雄的待遇使我困窘,不论生人熟人,只要看到我,少不了总会提到那桩事,一边称赞,一边上下打量着,要看清这个十几岁就敢动手杀人的家伙,究竟长了一副什么样儿的相貌。有一阵子,害得我见了人就躲,倒好像我真是变成一个与众不同的怪物了,你说,这种日子有多难过?另一半是为了宋老师,他从城里放回来之后,就一直住在我们柳河口,把宋师母也接来同住。正住得好好儿的,有一天,忽然心血来潮,向爷爷说他要离乡远游,到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天府之国去了。 原来在两年之前,头几批流亡学生络绎上路的时候,他就接下过一张流亡学校的聘书,当时难舍家园,留恋着祖宗庐墓,一直因循未走,最近又有人给他辗转的带来口信,说是学校已经在四川安定下来,虽然漫天烽火,而弦歌不辍,如果宋老师能够在数月内赶往报到,两年前的那张聘书依然有效。爷爷也赞成他去,并且当面请托,要他带我同行,也好有个照料。宋老师一口承诺,事情就这样说定了。

最初要走的,只有宋老师和我两个人,一老一少,正好乔扮作父子的模样;后来一拖再拖,消息走漏,参加的人就越来越多,足有半打之数。其中包括老鼠和两位女同学,都死拖活赖的非跟着走不可。另外的一位是宋师母,也是临时决定要与我们同去,这一来,上有二老,下有四小,更像一个大家族了。 宋师母本来是不肯离开家乡的,可是,老公母俩几十年的夫妻,一向是夫唱妇随,形影不离;忽然说走就走,从此天南地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聚,可以想像宋师母心头是什么滋味,行期越近,她也就越不能自持,整日的哭哭啼啼。后来,还是旁人提醒他们:既然这么难舍难分,何不一块儿前去?上无公婆,下无儿女,一对恩爱夫妻,就像一对鸳鸯鸟儿似的,要飞就一块儿飞,干嘛还一个走、一个留呢?是呀,全家就他们老两口儿,一份薄产也可以托人照顾,全无后顾之忧,实在没有一个走、一个留的理由,于是,在宋老师鼓励之下,宋师母决定追随夫子,陪伴在侧。这个决定是需要有大勇气的,因为宋师母比宋老师还大着几岁,已经有六十上下的年纪,又裹着一对小脚,是前些年我们提倡天足运动的漏网之鱼,比一般缠足的妇女更小得出奇,此去千里万里,关山阻隔,恐怕大半的路程都没有舟车可坐,就那样摇摇晃晃一步一步的往前挪,要走到何年何月?也因此对宋师母更加钦佩了。

老鼠的情况也跟我一样,自己满心的不想去,是被家长逼着上路的。他这一段时间住在柳河口,五哥领导的几次行动他都参加了,胆子也渐渐练了出来,对家里他是说宋老师在柳河口开了一所私塾,教导学生们读书,以免荒废了功课。时间一久,纸包不住火,隐秘就被看破,他那位寡母还到乡下来哭过、闹过,但也无可奈何。现在他母亲得到消息,便又到柳河口住了几日,郑重拜托宋老师,把她儿子给带到大后方去。这位从十七岁就守节抚孤的寡母,在经历过一大段敌人占领下沦陷区生活之后,终于有了一层领悟:儿子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搂在怀里,捧在手里。而且,这漫天匝地的狂风暴雨,也不是母亲用两臂、用全身就能够遮得住的!家乡,不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也许把他交给国家、交给政府,才是上上之策。她为了见子,甚至向宋老师下了跪,要宋老师担保,到了大后方,就把她儿子送进学校,只管读书,什么危险的事儿都不准他做。宋老师生平最敬重这一类的忠臣、义士、节妇、孝子,如今受人托孤之重,也激发起万丈豪情,拍着胸脯,把这付万斤重担承受下来。

另外那两位女同学,是一对表姐妹,年岁虽小,志气不低,为了达成到大后方升学的心愿,不惜以绝食作为武器,向家长拼死争取,几几乎真的做了烈士,是在瘦骨支离、一息尚存的情况下,才赢得了胜利。所以,当她们被家长送到柳河口的时候,两个人都还脸色苍白,一副大病初愈、楚楚可怜的样子;但她们心情很好,吱吱喳喳的有说有笑,像两只刚刚喂饱的小麻雀。 民国廿八年深秋九月里,一个降霜的早晨,我们出发上路。五哥、二扁头、臭嘴和老管家等等一行人,都赶来送我们。一路上打打闹闹、说说笑笑,没有一丝儿离情别绪,好像我们是出门走亲戚似的。走了一整天,晚上在青堌集住店,准备着第二天通过陇海铁路的日军封锁线。在客栈里吃过晚饭,五哥他们几个向宋老师、宋师母告辞,要连夜赶回柳河口。一直到这时候,才感觉到有一块沉甸甸的离愁压在心头,疙瘩碌突,坠得人好难受。

告辞之后,臭嘴忽然像小丑似的,趴下去向宋老师磕头,嘻皮笑脸的说: 老师,我还欠您一百个响头呢!不是我赖账,是您不准磕!今天要离开您了,我先给您磕一个,剩下的九十九,等将来抗战胜利的时候,您回到家乡,我再一总儿补足! 说着,果然就砰的一声,前额碰触地面,发出的声响不小。宋老师来不及去拉他,他自己就一个倒翻站了起来。 站起来,又在找我和老鼠的麻烦: 嗨,你们两个,给我听着。此一去升学读书,可不是单单替你们自己读的,还有我,还有五哥,还有二扁头,两个人替五个人读,所以呢,你们要格外的加油!格外的用功!要是读得不好,你们就休回来见我! 话是笑着说的,眼眶里却窝着两汪子泪水,盈盈欲滴。 二扁头听不惯他这副腔调,骂道:

闭上你那张臭嘴,没有人当哑巴卖了你!本来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偏是你这么多的眼泪!得,你的心事我明白,看他们几个去大后方升学,你有些眼热,对不对?现在你决心要去,也还来得及,没有谁拉着拽着你,用不着这样酸溜溜,苦凄凄的,又刮风,又落雨! 臭嘴把眼泪抹掉,也反唇相讥: 你这是在骂我?得啦,二扁头,咱们大哥别说二哥,哥儿俩差不多,都不是读书的材料!该睡觉的睡觉,该赶路的赶路,少噜苏! 斗了一阵嘴?还是嘻嘻哈哈的走了。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为了表现英雄气概,都不肯把心底的感情流露出来,怕的是一经发动,就弄得涕泪交迸,不可收拾,那场面,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 第二天,通过日军封锁线,少不了的要忍一些屈辱,受一些刁难。出青堌集,过黄河故道,就到了河南省的地面;经朱集车站,绕商邱城外,到安徽省的亳县。这一段路程,都在日军的控制之下。一路上,有许多道铁线网,许多道沟壕,许多座关卡,许多座岗哨。在敌人的刺刀下钻进钻出,每一个人都是神经紧张,肌肉僵硬。也不完全是恐惧,更难做到的是要克制愤怒,要忍住悲痛,对一个有血性的年轻人,这比任何刑罚都更惨酷,更沉重。我们在一日之间,走过了那几十里路,总算有惊无险,都安全过关。

现在回想起来,有一件事令我大惑不解:在那条路上,像我们一样的年轻人很多,三三两两,成群结队,几乎是络绎不绝;这些人是从各地沦陷区离乡背井而来,都走着同一条道路,朝向同一个目标。那些鬼子兵亲眼目睹,当然知道这些中国青年是在做什么事,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全部扣押,不悉数屠杀,却在盘查诘问之后,任由这些参加抗战的中国青年通过关卡?当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顺利过关,引起日军疑心而被当场扣留的,每日必有数起,可是,这在整个人数上简直不成比例,为什么日本鬼子会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唯一合理的解释,大概他们曾经很用心的研究过这个问题,知道这道巨流是防堵不住的。而且,把这些青年留在沦陷区,对他们也未必是好事,更或许他们认为把这些不安分的青年放逐出去,可能还比较有利于他们的统治。事实上,不论怎么替日本人设想,都想不出应付这种情势的善策,因为从他们立意侵略中国开始,就已经铸成一个极大的错误,到民国廿八年中日战争进行到第三年,凡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日本鬼子是亡不了中国的,它所能加之于中国老百姓的,不过是烧杀掳掠、一时的苦难而已。倒是他们自己陷身在中国战场的泥淖里,师老兵疲,进退不得,注定了要有一个极悲惨的结局。 从河南省的商邱,到安徽省的亳县,也不过只有数十里路,却是中国最古老的官道之一,每一步都踩着历史的遗迹。我们一路上走过,一路听着宋老师讲说那些古老的故事,有些是我们闻所未闻的,也有些过去就略知一二,如今践履斯土,再作温习,把那些近在眼前的名胜古迹一一核对,更听得津津有味。商邱县原先叫作归德府,也就是唐代的睢阳,这是我们早就知道的,因为在初中二年级就读过韩愈的张中丞传后叙,也听宋老师在讲正气歌的时候,解释为张睢阳齿那一句,把张巡、许远两位大臣的事迹,源源本本都告诉了我们。韩愈提到的那座双庙,就在从商邱往亳县的公路之侧,我们在那里略作休息,也进去瞻仰了张、许二公和南霁云、雷万春的塑像。面对着前朝的忠臣猛将,心中自然会滋生许多感想,于是,以双庙为题,宋老师一路作了好几首诗,而且逼着我步韵奉和,一首都不能缺。师命难违,只好一路吟哦。这也算是苦中作乐,内心的恐惧倒因此减轻不少,忧伤愤怒的情绪却更加深重了。 当天在亳县南关一家客栈里落脚,半夜里有鬼子来查店,态度十分狞恶,住店的人全被集合在院子里,神色上稍有不对,就被咆哮叫骂,拳打脚踢,甚至用枪托子砸、用刺刀劈把几家客栈弄得阴风习习,如同地狱。我们幸亏遇到了好店家,事先得到消息,把我们几个人藏在夹壁墙内,才逃过了这一场劫数。 从亳县再往南走几十里路,就到了国军驻守的地区,刁斗森严的阵地上,飘扬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是那么庄严,是那么美丽,使我们这一群冒险犯难、远道来归的游子,注视之际,不禁喜极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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