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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除奸

少年十五二十时 楊念慈 45173 2023-02-05
就是没有刘神父看住我们,起初,我们也并不打算出去闹事。一来是人单势孤,想闹也闹不出什么。二来,我和五哥天性和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老管家绰着爷爷的口气,硬说我们两个是惹祸精,实在是冤枉了我们。 尽管我们接连的被卷入漩涡,不得大人们的准许,身陷险地,做出一些大人们所不喜的事,可是,凭良心说,我们招了谁、惹了谁呢?五哥曾经咬牙切齿的,把自己说成胆小鬼、窝囊废,说我们自己永远做不成英雄,最多只能替英雄收尸,话固然是赌着气说的,却不得不承认它是百分之百的真实。自从日本鬼子进了城,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其他的血账一概不算,单说我们的朋友,六个人当中,就有了一死一伤,而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替他们料理后事而已。上一次把大头哥埋葬,这一回总算救回来一个活的。像这些行动,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凄凄惨惨,大人们纵然不同情,又怎么能说我们是惹祸精呢?

不过,生在那个年代,只要你不瞎不聋,自然有许多的所见所闻,会教你心脉怒张,热血沸腾,要想不惹祸,也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拿那天晚上来说,我和五哥被安排在二扁头住的那间病房里睡觉,病房的窗外就是街道,好在天主这一带地势较高,从街道那边看过来,平房就像是二层楼,窗子又小,看是看不见什么;可是,街道上的动静,在房子里面听却听得很清楚。 这一夜间,兽奔鸟窜,鬼哭神嚎,天主堂以外的这座城市,一下子落在魔鬼手里,那些被害者的惊呼惨叫,和鬼子兵的狞笑,都声声入耳,这在受到保护、置身事外的人听来,是多大的刺激!二扁头趴在床上装睡,却一直把两排牙咬得咯崩崩的响;五哥在病房内几尺见方的空地上走来走去,神情也是狰狞可怖,像一只关在栅笼里的野兽;我坐着,因为我既不想躺下去,也不敢站起来,躺下去我会觉得那是屈服,站起来又怕这座屋门挡我不住,我会夺门而出,去惹祸,去送死!

那一夜,使我对亡国奴的滋味,有着最深刻、最尖锐的感受;也使我了解孟子所说所欲有什于生,所恶有什于死的道理。生命诚然可贵,要看在什么样的环境中活下去;死亡诚然可怕,却有很多遭遇比死亡更可怕到十倍、百倍,做亡国奴就是其中之一。人毕竟不是牛马,不是猪狗,不是那些蠢蠢然不知生死、不知羞耻的低等动物,活要活得自由自在,不屈不辱,死要死得庄严 刘神父受人之托,也是由于很喜欢我们的缘故,那一夜,他竟然整夜不睡,接连到病房来过好几回,给我们讲了许多中国人信奉的大道理,要逆来顺受,要好汉打脱牙和血吞,要忍。我发觉,这个洋老头儿在中国住得实在太久了,虽然他长着一副典型的北欧人相貌,又穿着一袭天主教神父的道袍,他的思想却已经十分中国,他说的这番话,很像一位历尽沧桑、饱经风霜的中国老者,一样的世故,一样的圆滑。这些话我们是听不进去的,也知道这未必就是他的本意,不过是尽他之所知,随处拾掇着俗话古语,用来安抚我们这几个飞扬浮躁的年轻人而已。

这一夜,是我生命中最长的一夜,而它终于成为过去。外面天翻地覆,我们几个人躲在天主堂里,躲在一面德国旗的庇护之下,安然无事,不伤毫发。至于这一夜留在我心底的声音影像,那是永远不会消失、不会隐褪的,并非我有意留住它们,而是因为这些刻画太深,在心底留下永不痊愈的疤痕,一生一世,与我同存。我懂得,任何疤痕都是丑陋的,那是一种痛苦,或是羞辱的标志。谁愿意留下这种丑陋的疤痕呢?不管是在脸上?或是在心里?可是,有人重重的伤害了你,你能够从那场痛苦、羞辱中活过来,已经是不容易,再想稍过一些时日,就装得若无其事,那是不可能的!除非,你不是人,而是一块没有生命、没有感觉的顽石! 第二天,第三天,鬼子兵都是一早整队出城,傍晚时分又回到城里,只是比教有了纪律,回城之后就钻进营房也就是我们的学校,很少有散兵在街头游荡。

照这种情况看来,他们上一夜的暴行,是得到准许的,而不是失去控制,可见在日本军官的心里,把沦陷区的中国老百姓看成了什么,更可见那些日本鬼子也并非毫无理性,他们是故意放纵,有心作恶、杀人、放火、抢劫、强暴在他们来说,都只是一种娱乐。了解了日本皇军的这种心理,更点燃了我心头的怒火,如果我们在饱受蹂躏之后,只轻描淡写的把他们说成野兽、说成恶魔,而就逆来顺受,而就既往不究,那不叫作宽大仁厚,而是我们太文明也太软弱了! 第四天,鬼子兵又整队出了城,这一次却是出去的多,回来的少,调来增防的日军部队已经离去,回到城里来的还是原先那几十个鬼子。这表示一次所谓的扫荡行动已经结束,又恢复了占领区的常态。 第五天,老管家仍然迟迟不来。我们这两棵被孵在这里的豆芽菜,因为闷得太久,缺少阳光雨露,都快到了要炸裂、要发狂的程度。幸而臭嘴和老鼠每天都来报到,也顺便把外面的情况,以及真的假的消息一大堆,都倒进我们的耳朵里,听得我们更着急、更焦虑。

二扁头倒是复元得很快,流了那么多的血,泡了那么久的水,又被那怪物吸进呼出的,等于是到酆都城打了一个来回,换了别人,就像俗话所说的,不死也得脱层皮,二扁头却有一种惊人的抗力,再加上刘神父悉心诊治,中西乐兼施,把那颗子弹头儿取出来之后,上的药却是红白珍珠散之类,是刘神父不惜重赀,委托天宫庙老道士虔诚配制的。才不过四五天的工夫,他屁股上的那个大窟窿就收了口,好像也已经不甚疼痛,三番五次向刘神父吵闹,要查问清楚还得几天才能下床走路?他说他从会走路以来就没有在床上躺这么久过,一身骨头都快躺散了。 刘神父被他纠缠不休,就顺口应诺着: 一两天就好,一两天就好。要是有一根拐杖给你,现在下来活动活动也不碍事。

事情偏就有那么巧,那天下午老鼠来看他的时候,竟然带来一根拐杖,送给二扁头作礼物。 那拐杖看着眼熟,原来是大头哥的,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落在老鼠手里。那拐杖本是一对,另一根不晓得流落何处。睹物思人,大家心里不免有些酸酸的,却又觉得大头哥的英灵并未远去,而感到在那一阵酸冷过后,又从心底浮起一丝暖意。 有了拐杖,二扁头就再也躺不住,也不让人搀扶,两条腿变成三条腿,一瘸一瘸的到处行走,真像是个刚刚学步的奶娃子,几步路走得摇摇摆摆,歪歪斜斜,他自己还挺得意的哪。 我们几个人在后面跟随着他,他竟然还有心情开自己的玩笑,痴痴的笑着: 往后,你们不要喊我二扁头,应该改改称呼,叫我二瘸子好啦。 走了几步,他又歪着头,很陶醉的说:

你们有没有觉得,我越来越像大头哥了? 看我们不答腔,他还一个一个的逼着问: 像不像?呃?你说像不像? 像是一点儿都不像,二扁头和大头哥,两个人的相貌和体魄都相差得太多,一个癞皮狗,一匹大骆驼,怎么能像得了?可是,要说是一点儿不像嘛,在相貌体魄之外,又好像有些地方让人产生联想,而觉得二扁头虽然不太像大头哥,总也是具体而微,相差不多。 我凑过去,几乎用一种拍马屁的腔调说: 呣,何止是像?你简直和大头哥一模一样。 在平时,我当然不会这样说,如果有人这样说了,那必定会在人群中引起一场哄堂式的大笑,笑得人喘不过气儿,笑得人伸不直腰。今天,用这种腔调说话的竟然是我,而且,大家听了之后,也没有谁想笑,都很严肃的点头认可,一致通过。由此可见,由于二扁头表演了一手飞刀,他的地位在朋友们中间确乎是提高了不少。

至于被刺杀的那个日本鬼子到底死了没有?这不只是二扁头关心,从他清醒过来以后,就一再的查问,别的人也都很想知道一个确实的消息。可是,这个消息恐怕是永远打听不出来的,日本鬼子对这类事件一定是封锁严密,就是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的那些二鬼子,也只是胡乱猜测,没有人真正的知道谜底。二扁头坚持他自己的信念,认定那鬼子就是向大头哥行凶的刽子手,而被他刺中的恰是心脏部位,一把刀深入半尺,那鬼子焉得不死?大家也都心同此理,相信二扁头这一次行动是完全成功了的,这是大头哥英灵护佑,让二扁头一击而中,替他报了仇。 二扁头露了这一手儿,使他在朋友们中间成了英雄人物。不过,凭良心说,他这一手儿也并不能算是多么高明,暴虎冯河,完全仗着一股子血气之勇。他的遭遇,真可算是九死一生,逛了一趟酆都城,从判官老爷手中讨回了性命;如果不相信诸天神佛一齐下凡打救一类的神话,那就只有两个字可以解释:侥幸。也正因为如此,才觉得他大难不死,格外可喜。而且,他的伤势不算不重,却能复元得这么快,连经验丰富的刘神父都啧啧称奇,说二扁头是一个特别受天主眷顾的孩子。以我对二扁头的了解,刘神父的这种说法也并不贴切。瞧二扁头那副长相,和他天性中的那份儿狂野,以及他过去十余年来的种种劣迹,像他这样的孩子,正如家乡长辈们常说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上帝和他又没有什么亲戚关系,怎么会特别的眷顾他呢?

他之所以大难不死,依我看,完全是靠着他自己,皮粗、肉硬,禁得住跌打碰撞,再加上求生的欲望强烈,就像蚯蚓一类低级动物似的,有一种神奇的再生能力,别说只是屁股上挨了一枪,就是砍下他的脑袋,我猜,他大概也会很快的再长出一颗来。我这样说他,可一点儿也没有菲薄他的意思,事实上,我对他是既羡且妒,羡慕他那楞头楞脑,照前不顾后的好胆量,嫉妒他福大命大,涉险而不伤。 在这几天里头,我和五哥被禁闭在天主堂里,真是心急如焚,度日如年,也只有二扁头的复元,是唯一可喜的事。除此之外,从臭嘴和老鼠那里听来的,全都是坏消息,哭也能把人哭死!气也能把人气死! 最令人气恼的,是那些为虎作伥的汉奸狗腿子,他们的所作所为,何止是不忠不义?简直是寡廉鲜耻,根本算不得人类!怪不得古人说过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的话,这些人的确是罪不容恕,让他们披着人皮,在光天化日下摆来摆去,实在是国家民族的羞辱!

听臭嘴说,维持会那帮人,自从鬼子进城,对他们封官授职之后,那些劣绅、奸商、地痞、流氓,都得意忘形,就像是收房的丫头扶了正,摆出一副自尊自大的面孔,气焰越来越盛。起初,对自家的乡亲说话,还半真半假,半瞒半哄,说什么他们日本人怎样,咱们中国人如何,口气中总算还记得自己的祖坟埋在那里;渐渐的,说话就改了口气,虽然还不敢公然的以日本人自居,却把中国人分作两类:识时务的和不识时务的,识时务的升官发财,不识时务的就注定了倒楣。这帮人本来全是些尖头锐面、厚颜无耻的东西,过去为非作歹,还不免受到舆论的攻击,或是国法的制裁,见了正人君子,自己就觉得矮人一截,可以说是一直都不甚如意;如今小人得势,正是他们捞本儿报仇的机会,那副可憎的嘴脸,自然可想而知。如果他们欺心作恶,是在日本人逼迫之下,出于无奈,那倒是还有一二分值得原谅、可以饶恕之处,事实上并非如此,他们所做的,远远超过日本人的要求,甚至把日本人也给蒙在鼓里,而上下其手,作威作福,把乡亲们都看成俎上的鱼肉,这就万恶不赦,毫无可恕了。 据臭嘴和老鼠打听来的消息,维持会那帮人作的恶、造的孽实在太多太多了,几乎每一桩日本人的罪行,都是这些汉奸狗腿子在挑唆,在怂恿,在出主意,在做帮凶。就像日本鬼子在大石桥设立岗哨这一件事儿,据说,就是维持会的王会长向日本鬼子建议的,造成一种兵临城下、泰山压顶的态势,对杨家寨施加压力,目的当然是在那批枪枝。 没想到弄巧成拙,杨家寨的人本来是想忍气吞声做顺民的,被王会长借买枪为名这么一逼,联庄会变成了抗日的武力,这对城里那座真鬼子和假鬼子都大有不利,非他们始料所及。不过,这在我们杨家寨来说,也是一桩从天而降的大祸,虽然全族老幼早已经安全撤走,被日军大举扫荡的只是一座空寨,正因为扑了空,越发的恼羞成怒,寨子里望衡接宇的几百座房屋,一把火给烧得光光的。臭嘴说,那把火直烧了一夜,他躲在他家的屋脊上,一直到天色快亮,还看得见东南角上的半天红光,那正是杨家寨的方向。日本鬼子放火烧寨,这倒也并不出乎意外,可是,那究竟是我们杨家几百年来历代祖先惨澹经营的基业,就这样付之一炬,也不能说一点儿不心疼。这笔债,一半记在日本人身上,另一半要由那些汉奸狗腿子负责。 臭嘴又说,那天夜里,日本鬼子回城之后,维持会准备了大批酒肉,奉献给皇军表示慰劳,那些鬼子灌足了黄汤,向维持会要若干名花姑娘,王会长应付不了,这才造成那一夜的惊扰,鬼子兵三五成群,到处横行,把一座县城变成了地狱。维持会的人无力阻止,这是情有可原的;却不该在这种时候使出了狠招,竟然派人给鬼子兵带路,凡是平时不大瞧得起他们的人家,这一夜都饱受荼毒。做得出这种事人,真是畜生不如,所造的罪孽,也不是一死就能够抵补。臭嘴说着这些,咬牙切齿,眼眦欲裂,一再的发誓赌咒,只要机会到来,他就要大开杀戒,把那些汉奸狗腿子统统处死,一个不留! 臭嘴又说: 这几天,借着鬼子的势力,维持会抓了不少人,有的就关在县衙门里的老监狱,有的还给送到日本的司令部去,恐怕一去就是一个死! 我很关心的打听着: 可有咱们的熟人? 臭嘴的眼睛冒出火焰: 怎么会没有?咱们这座县城,总共才多少人口?本乡本土,非亲即故,那个不是熟人呢?其中就包括教咱们国文的宋老师。 我大吃一惊: 宋老师不是已经逃出城了嚒?怎么会又落在他们的手里? 臭嘴的消息很灵通: 是前天鬼子兵出城扫荡,维持会也派人跟了去,不知道在乡下什么地方碰见了宋老师,把他老人家顺便给请回来的。 我听出来臭嘴的口气很怪异,就要求他说一个明白: 抓人就说抓人,干嘛还要用个请字? 臭嘴皱着眉头,扭曲着一脸肉,说: 是维持会的人这么讲的。他们对待宋老师很特别,没关进老监狱,也没送到日本司令部去,就软禁在维持会的后院里,有吃有喝的,一点儿罪都不受,你说怪不怪呢?可是,天底下那有这种好事儿?就是有,那些汉奸狗腿子也不会这么大仁大义,你说对不对? 我知道他话里有话,却这样拖泥带水的净绕弯子,故意的逗人着急,就换来了我一顿臭骂: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你以为自己伶牙俐齿,口才很好,是不是?我知道你现在有一肚子鬼,事关宋老师一生的清名美誉,可不许你望风捕影的瞎猜疑! 臭嘴把一脸扭曲了的皮肉放松,板得平平整整,用一种很严肃的腔调说: 我是有一句,说一句,没有讲宋老师的坏话呀,你生的什么气?告诉你,宋老师不是你一个人的宋老师,我虽然不被他喜爱,也一样关心他的!正因为关心他,敬重他,才怕他糊里糊涂的做错了事!我说宋老师人有点儿糊涂,是一个书呆子,这该不会得罪你吧?像他这种人,最容易受骗上当啦。不信?你等着瞧就是了! 对宋老师,我当然是十分了解的。众所周知,他是一位不拘小节的才士,读书、作诗之外,对其他一般俗务,似乎全不措意;其实,他为人处世自有他的一套原则,所以我认为他也是一位临大节而不可夺的君子。不过,话也很难说,像宋老师这种人,一派真情至性,遇事率意而行,常常会做出一些出人意表的举动,依据他自钉的原则,未尝不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看在别人眼中,却不免惊世骇俗,令人瞠目而视。维持会的那帮汉奸狗腿子,把宋老师从乡下请了来,而又处处的优容厚待,这自然是居心叵测,想拖宋老师下水。以常情而论,宋老师的聪明才智,不知道要超过那帮人多少倍,应该是不会受骗上当的,怕的是宋老斯本人忽发奇想,起了一个割肉饲虎的念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为着感化愚顽,减轻全县百姓的痛苦,而牺牲了自己,也并非毫无可能的事。那么一来,宋老师呀宋老师,你一经趟了混水,今生今世,可再也不能恢复你的清白!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可不肯直说,而且,我竟然对宋老师有了这种怀疑,不免有些恼恨自己,于是就噼哩啪啦的落下一阵雹子,堵住那张臭嘴,免得他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 胡说!造谣!有心破坏宋老师的名誉!从前在学校里,宋老师打过你几次,你到现在还记恨着他,是不是?所以你才巴不得宋老师上当吃亏,落点儿把柄在你手里,告诉你,这种机会你等不到的!宋老师是何等样人?他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品学兼修,才德俱备,像他这样的人物,虽然不能够名标青史,最低,咱们县志上总会记他一笔。你说他糊涂?才不呢!他那是装出来的!你要我等着瞧,好哇,咱们就瞧它一个花谢子成,水落石出,到时候要是不像你所想的那个样子,我可饶不了你! 臭嘴被我砸得招架不及,缩头缩脑,只剩下一张嘴巴还不服输,硬梆梆的说: 好,那咱们就打个赌。只要宋老师不跟那帮人混在一起,我向他老人家磕一百个响头陪礼,到时候,就由你在旁边记数,有一个头磕得不响,你就狠狠的踢我一脚! 其实,臭嘴的心事,我何尝不明白?他也是由于很敬爱宋老师,唯恐自己的焦虑变成事实,才这么口不择言,而忧形于色。他跟我打赌,也无非是以此壮壮自己的胆子,事实上,他是宁可输了的,宁可向宋老师磕那一百个响头的,问题是,宋老师可有这份儿福气? 我黯然的说: 要是宋老师被那帮狗腿子逼死,以宋老师的脾气,这是大有可能的!你就是真心的想向他磕头赔礼,只怕也没有这个机会! 臭嘴的神情越发惶急: 所以,咱们得想个法子救他呀! 我耸耸肩膀,表示无能为力: 怎么个救法?又不是他老人家没有饭吃,咱们给他送两斗米去;又不是他老人家掉在水里,咱们提他一把,就上了干地。如今的城里可比不得往日,那些城狐社鼠,都成了精怪,宋老师被软禁在维持会,他老人家出不来,咱们进不去,你说吧,这可怎么个救法? 臭嘴还真是认真的思索过这个问题,而且也已经想出了一条计策,只是说话的时候吞吞吐吐的,好像有些羞于启齿的样子: 办法是有的,只不过 我以为他所谓的办法,又是一厢情愿,异想天开,能说而不能行的,反正说出来了也不过是一大堆废话,所以也就不再逼他,还安慰他说: 算啦,臭嘴,咱们既不是刘伯温能掐会算,又不是杨香武飞檐走壁,事情的艰难,超出咱们的能力,这叫作没法子,慢慢的等着吧,机会总会来的。 臭嘴急得面红耳赤,结结巴巴的说: 不是的呀,我想的这个办法,一定能行得通的,只不过 我被他气得笑起来: 咳,臭嘴,你一向口若悬河,想到了就说,不必打腹稿的,今天是怎么啦?既然想出了锦囊妙计,你就快点儿说出来,咱们好照计行事,怎么又有这许多的只不过呢? 说这些话的时候,五个人都在病房里,却分成了两组,老鼠和五哥在那边陪着二扁头,臭嘴故意的把我拉开,跟我嘀嘀咕咕的咬耳朵。有话先对我说,这当然是表示他信得过我,说错了也不见笑。既然是这种心理,那就应该没有什么难说的,却这么哼哼唧唧,欲说又止,好像他所要说的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丑事!有什么见不得人呢?学生要搭救老师,而且是从那帮汉奸狗腿子的手里,这种行动里头,忠孝节义都有,是最冠冕堂皇、最光明磊落的了,纵然事情办不成,说起来总是名正言顺,他却是如此的欲语还羞,难以启口,到底难在何处?我真是弄不懂。 他这样艰难困苦,倒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就一再的追问,要看看在他的舌头底下,究竟压着什么难说而好听的话儿。我越是问他,他越是犹豫,好几次话到唇边,又打了一个寒颤,硬生生的给咽了回去。一而再,再而三,实在教人不胜其烦,而感到兴味索然,他就是现在要说,我也没有劲头儿听了。 可是,我拉开架势要走,他却又紧紧的把我掳住,反过头向我哀求: 好,好,我说,我说。不过,你听了之后,可不准笑我。 越说越怪了。无论他想出来的主意好还是不好,只要动机纯善,目标正确,有什么好笑?我作出一脸凝重的表情,向他开导着: 咱们年岁不大,也算是老朋友了。在你的印象中,我可是那种轻薄浮滑的人嚒?你要说,就得信赖我,否则,我宁可你不说。 不说大概也很难过,他怕我走掉,再不敢多耽搁,作了一次深呼吸,就一鼓作气的把话说出来了: 我有个主意,可以把维持会那个姓王的给逮着,神不知鬼不觉的,趁着夜里,把他从水西门弄出城去,然后再跟维持会谈条件,要他们放了宋老师,还有其他那些被他们抓来的人。姓王的是维持会的会长,这叫作擒贼擒王。你瞧,这办法好不好? 何止是好?好得把我吓了一大跳。我伸手摸摸臭嘴的前额,温度稍高,那是由于他太兴奋的缘故,也还没有到发烧的程度,怎么会瞪着眼睛说梦话呢?我问他: 你没有什么毛病吧? 没有哇。哦,你是听我说得太容易,以为我说话没有经过大脑,对不对?这件事情我可以打包票,包你们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绝对不会失败! 这几句话,他说得斩钉截铁,铿锵有力,似乎他对这件事情真是十成十的把握,绝非信口开河,否则,他纵然敢使用这样的语句,内心虚馁,也表达不出这样的口气。 我感到极大的兴趣,先给他一顶高帽子: 这么说,你是已经有了很周密的设计,好,咱们就听候差遣,照计行事。如果能捉住这只鳖,除了这一害,把宋老师平平安安的救出来,你就算立了一大功。 听了这些奉承的话,臭嘴的脸上却又出现一抹阴影: 只不过,办这件事情,我只能替你们带路,可不能叫我出面儿啦。 照他的脾性,参加这一类的行动,应该是争先恐后,怎么忽然谦让起来?我觉得很奇怪: 这又是为什么? 臭嘴满脸通红,体温上升: 你就别问啦,行不行?我有我的难处! 我也很爽快的答应了: 好,我就不问。可是,主意是你出的,计策是你定的,也就是说,你是这次行动的军师爷,究竟是怎样一个安排,你总得有个交代呀? 臭嘴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又很用力的猛抽了几口气,看得出来他是在努力稳定着情绪,想把他的锦囊妙计,源源本本的从头说起。可是,他那张臭嘴却像是不大听使唤似的,说话脱脱落落,断断续续,还得我旁敲侧击,帮助他把要说的话顺下去,才能勉强听出一些眉目,而拼凑出来的故事,却是我闻所未闻的。 过去,只晓得维持会的王会长,是一个毫无国家民族观念的奸商,他之所以甘为爪牙,认贼作父,也无非就是为了有利可图。没想到,这个老家伙还挺风流,家有一妻一妾,仍然感到不满足,在外面又轧了一个姘头,从前还偷偷摸摸,自从当了会长之后,更是明目张胆的,三天两头的停眠整宿。臭嘴所定的瓮中捉鳖之计,就是看准了这个机会。 臭嘴还说,被王会长霸占住的那个女人,就住在挨着南城墙根的一条小巷子里,离天主堂的后门很近,从这里出发,几分钟就可以抵达。而且,穿过那条小巷子,拐一个弯儿就到了水西门。把王会长从那个女人家里提溜出来,很快的弄出城去,如果没有意外,一定是顺顺利利,神不知,鬼不觉的。 我也认为这个机会难得,而这次也必然是十分有趣,倘若不能照计实施,错过了这个机会,那实在是很可惜 可惜我们不能在城里久等。老管家本来说好昨天就接我们出城,不知道是什么事耽误了的。今天不来,明天准到,恐怕是来不及了。 臭嘴比我更焦急: 不可以今天夜里就动手嚒?你们的老管家来不来都没有关系,就凭咱们几个人,一样能办得成,只怕五哥不答应。 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照五哥的性情,以他近日来的言行,他应该会同意的。不过,话也难说,这要向他试探过才能知道。如果他心里头还被王兰香的影子盘据着,也许他会设词推托,事情就办不成了。 我问臭嘴: 你知道今天晚上一定有机会? 臭嘴对那个王会长的行踪,似乎弄得一清二楚,都在掌握之中: 一定。待会儿黑了天,我再过去看看,只要看到那个保镖在大门外放哨,就表示那家伙进去了。 那家伙还带着保镖哇? 臭嘴连那个保镖也摸得清清楚楚的: 也是个本城的人,和大头哥一样,在外面当过兵的。不同的是,这个人好像跟日本人没有什么仇恨,回来的时候,已经在鬼子进城以后,维持会认为他形迹可疑,就把他抓了进去,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似乎跟那帮人很投机,摇身一变,做了王会长的卫士。依我看,这个人也不难对付,当过兵、吃过粮的人,还分不清忠奸正邪,明摆着的,这是个贪生怕死之辈,用枪口指着,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一个老兵油子,又一点儿国家民族的观念都没有,这种人随波逐流,但求自保,也必然有他的一套,倒是不能把他看得太简单了。 我打听着: 这个人姓什么?叫什么? 臭嘴哼哼哈哈的说: 姓钱,赵钱孙李的钱。名字不知道,拍马屁的人都叫他钱副官。 这就够了。我再钉上一句: 别的呢?还有没有什么该对我说的? 臭嘴摇摇头: 别的事儿,将来你会知道。你认为,五哥会答应嚒? 五对五,我只有一半的把握: 那要看他心里怎么想了。呃,对啦,你住在城里,看到过王兰香没有? 看是看到过,不过她看到人就躲,好像不大愿意见到这些老同学。 我冷笑: 哼哼,那是当然的了!前几年,她那块爹趋炎附势,说是要把她嫁给当时本县县太爷的大少爷,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攀上这门子高亲。现在,她那块爹自己做了维持会的会长,在他们自己心里,大概会这样想:会长也跟县长一样大吧?那她就是县太爷的千金小姐啦,见了老同学不理不睬,这也没有什么不应该。 我这样说,是替臭嘴消气。臭嘴听了,却满脸诧异的神色,好像我说错了人似的。 你以为王兰香是势利眼?不对!我看她是很烦恼的,她是为了自己的父亲而感到羞愧,可并没有看不起人的意思。 其实,我对王兰香的印象一向也挺好的,也知道有其父必有其女一类的话是偏激之论,一竿子打下去,会屈死很多人。可是,不管你多么公正,要说对一个人的印象绝对不受她家人的影响,浊者自浊,清者自清,那也很不容易做到。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王兰香了,而这段时间正发生了天坍地陷、国破家亡的剧变,谁知道现在的王兰香还是不是从前的那个王兰香?人是会变的,有时候,仅仅是由于一念之差,就会使一个忠臣做了贰臣,使一位淑女成了妓女。当然,这种转变中间可能有着许多艰难,许多无奈,许多委屈,可是,那也改变不了事实,该诅咒的,不会有人向他祝福;该受罚的,也不会得到饶恕。如果真像臭嘴所说,王兰香还像从前一样,污水坑里开出一朵白莲花,她也真算得是一位奇女子了。 臭嘴又说: 有一回,她还拐弯抹角的托了别人,向我打听你们杨家的信息,看样子,她对五哥是一往情深?受得住考验的。五哥呢?他对王蔺香怎么样? 我平时是不常叹气的,总认为唉声叹气是女孩子或者老年人的事,要是一个大男人也那么哼哼唧唧,一张嘴,先叹气,那实在是没出息!可是,今天被臭嘴这么一问,我却有些情不自禁,未曾开言,先是一声长叹: 唉!这件事情,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五哥的脾气你晓得的,他虽然跟咱们一般大的年岁,性情可是大不相同,咱们是高兴了就笑,难过了就哭,人家是喜怒不形于色,什么事儿都要你连想带猜,还不一定能猜得出来。他和王兰香的事情,更是门上加门,锁上加锁,还贴着里里外外几十道封条,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叹气这种毛病,也像伤风、感冒、打喷嚏一样会传染,臭嘴听我说着,连声的嗟叹不已,一对痴男怨女,也不知道他同情的是谁。 我向他提出警告: 刚才说的这些话,你可不能向我五哥泄露一个字,否则,他投鼠忌器,可能就会临阵退缩,下不了手,就白白的把一个好机会给耽误了。走,咱们现在就对他去说,看他是什么态度。 如果是我,遇上这种情势,公私纠缠,爱恨交织,不知道我会怎样处理,可能是,怎样处理都不对,怎样处理都会后悔,而又有人当面逼着催着,非得在极短时间之内作出一个决定来不可,哎,这真能把人给难死!五哥的确比我高明得多,把这样一只手的热红薯丢给他,他接在手里,面不改色,只是稍作思虑,顶多也只有一分钟吧,就作出了决定:机会难逢,值得一试,干! 那天晚上,臭嘴和老鼠都没有回家,准备着把这只瓮中之鳖捉住之后,就跟我们一道儿出城;二扁头耐不住病房中的寂寞,也想跟我们一块儿走,向刘神父苦苦哀求,甚至答应从明天开始,每天作一次祷告,恭恭敬敬的和上帝打交道,绝不偷懒!绝不逃学!说了一大堆的软话,刘神父却硬是不肯点头示可,一老一少,吵得不可开交。 吵到最后,二扁头的那点子教养完全耗光,就露出了本来面目,恶狠狠的叫着: 你知道我这次出城是要做什么吗?我要抗日!我要参加游击队!我要跟他们一块儿去打鬼子!这是关系着我们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事,你一个洋老头儿夹在中间拦着挡着不许去,究竟是什么竟思? 人家刚刚治好他的伤,他就对着人家大叫大嚷,而且叫嚷出来的话又这样伤人,真是不识好歹,忘恩负义,慢说回报答谢,简直就不知道什么叫感激!这个二扁头实在太过分了。 不只是我,五哥看他是块宝,这时候也听不下去,就向他吆喝着: 二扁头,你这是什么态度?刘神父是你是咱们大家伙儿的恩人,感谢都来不及,怎么可以对一位长者这样无礼?你赶快向刘神父道歉,否则,就是刘神父准你去,我也不许! 刘神父的脾气真好,修养真厚,二扁头那样大喊大叫的,他竟然一点儿都不介意,仍然是慢条斯理、和颜悦色、笑嘻嘻的说: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知道他心里很急,这叫作什么来?哦,报国心切,对不对?他的伤已经好了八、九分,最好能多休养几日,他要是一定想去,也没有什么大关系,将来可能会落下一点点残疾,走路一拐一拐的,也可能不会。好的,二扁头,我答应你离开这里,你也要答应我做一个好教徒,多多的接近主,祂会指引你,祂会保护你。 得到刘神父的批准,二扁头的满腔怒气顿然消失,对刚才的失态,自己也感到很不好意思,向前一扑,单膝落地,捧着刘神父那只戴戒指的手,又是亲、又是吻的,嘴里还喃喃有辞,不知道念的是什么咒语。 刘神父对二扁头真是格外关怀,决定了放他走,就跑进药库里去,把胶布、綳带、消炎粉、红药水之类的,满满的装了一大袋,要二扁头在离开他之后,随时注意伤口的情况,不要太大意了。另外,又回到他自己的卧房,把他自己吃的饼干、奶粉、巧克力糖,也装了一大袋出来,说是给二扁头补充营养。 老鼠看在眼里,连声赞叹说: 这洋老头儿还真不坏哎。二扁头,你往后要把你那脾气改一改,别这么不识好歹,要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恩怨分明,那才是好汉哪! 二扁头好像装了满肚皮的炸药,一张口就从喉咙里往外冒火苗儿,大声喳呼着: 你少管!我说他不好了吗?呃?我说他不好了吗?我,我,我 后面这三个我字,竟是哽咽不能出声,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卡在他喉咙里,眼眶里就像把他吐出来的那座灵泉似的,汩嘟汩嘟直冒水,泛滥得满脸都是。大家都知道二扁头的性子,这时候他是一只发了疯的癞皮狗,谁劝他,他咬谁,还是避开他为妙。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都借故走开,留下他一个人摩娑着那两只大纸袋,斜靠在病床上发呆。 初更过后,臭嘴溜出去查探了一趟,回来报告说,那只鳖已经入了瓮。五哥毫不犹豫的下达命令,准备在三更天左右,照预定的计画采取行动。 预定的计画是这个样子,五个人当中,臭嘴事先已经声明,这次行动他不能出面儿,只能隐居幕后当军师爷,什么理由?他始终没有说清楚,只是一再强调他有他的难处。我和五哥揣想着,他的难处大概就是由于他家住在城里,怕的是在这次行动中,和那些汉奸狗腿子照了面儿,露了行迹,对他的家人们不利;这种顾虑,当然是应该有的。 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大节大德,不过就是忠孝二字。有时候两者不能兼顾,只好移孝作忠,虽然说起来冠冕堂皇,到底是有亏了孝道的。历史上有许多人物,你只能说他是忠臣,却不能说他是孝子。这中间自然也有着许多的不得已,权衡取舍之际,当事人所感受的痛苦,必然是断肠摧肝、椎心刺骨。我们这几个后生小子,思想行事,当然不能和古人相比,但由于我们也读过一些古书,也记得一些古事,也总有几个古人的影子在眼前脑后晃来晃去,平日里犯点儿小过错、小禁忌,他们倒是不大过问的,一遇上那种大关键、大回目,这些古人就挺身而出,或鼓励,或阻止,疾言厉色,使你不敢不俯首贴耳。正因为他们的影像是从自己心底放映出来的,不但声光良好,画面清晰,而且招之即来,挥之不去。这样说话,好像带着几分抱怨的口气,实则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当初把他们供奉在心灵的神龛里,并非出于强迫,事实上是心甘情愿,虔诚无比,还唯恐请不到呢!心里有这些偶像盘据,一切思虑云为都多少受他们的支配,纵然不能超越,也总得勉力追随。所以,小小年纪,有些地方也许还不脱稚气,在这一方面却有些食古不化的样子。不只是把忠孝二字看作两种美德而已,而认为人与禽兽的分野也就在此,如果被人套上不忠不孝的恶名,或者是自己承认了这两项大罪,那多半会活不下去的。最好是二者兼得,倘若不能,也总得设法使被丢下的一方受害最轻,万一因为自己的鲁莽行动,让不知情的家人受了连累,那可真是终生莫赎的憾事,死了也不会原谅自己。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以,我和五哥对臭嘴的难处都很谅解,不但不勉强他,还故意说了一些宽慰譬解的话,臭嘴听了却面红耳赤的,好像我们那些话另有含意,对他是一种讽刺。 老鼠的家也住在城里,情况和臭嘴相似,基于同样的顾虑,五哥决定取消他的资格。老鼠本人倒是毫不退缩,一直吵着闹着,非去不可。 闹了一阵也没有结果,他哭丧着脸说: 都这么瞧不起我!就是不派我上场,让我在场边上儿做个预备员也好!让我远远的瞧瞧热闹也好!哼,就因为我个子小,都这么瞧不起我! 我往他头上敲了一记,骂道: 有什么热闹好瞧?你以为这是在打球嚒?不让你去,是为你好,寡母孤儿的,你就不替家里人想想,让那些汉奸狗腿子照了相,这往后你怎么回家呢?你大可远走高飞,那些坏人也许奈何不了你,可是,你这个不孝之子,就不怕你那老娘受连累嚒? 这才把他的吵闹压服了下去,还一直噘着嘴,哼哼唧唧的,反来覆去就只是那几句: 哼,都这么瞧不起我!个子小怎么的?我看到过好几个日本兵,都还长得没有我高!哼,都这么瞧不起我! 二扁头在一旁插嘴说: 别理他!这家伙是属年糕的,越热越粘手,把他放在旁边滚一会儿,他就好啦! 话说得很滑稽,可也正说对了老鼠的脾气,五哥向我使了个眼色,让我离开老鼠远远的,由著他在一旁嘀咕去。 二扁头这一回倒是通情达理,他知道自己重伤初愈,两条腿变成三条腿,去了反而添一个累赘,自动表示: 这出戏不是我唱的,我是眼见旌旗起,耳听好消息,祝你们瓮中捉鳖,手到擒来,一切顺利! 算来算去,能够担当这桩重责大任的,就只有我们两兄弟。这也好,正如二扁头所说,就算它是唱戏,总不能老是跑龙套、演配角,也该我们弟兄俩正式出场,露一手儿给他们瞧瞧了。反正这种瓮中捉鳖的事儿,人多了也用不上力气,两个人,一枝枪,再加上老天爷帮忙,使好人得势,使坏人遭殃,也许我们就能顺风顺水,立下大功一场。 决定在三更天左右动手,一来,那时候夜深人静,鸟入巢,兽归洞,行动起来,不会横生枝节;二来,老管家可能在今夜进城,要来的话,最迟不过三更。虽然我们已经下了决定,老管家来与不来,都并不影响我们的行动,也就是说,我们不需要老管家这支援兵;不过,有一个老人在背后撑腰,总会有镇定神经、壮壮胆量的作用,万一发生了什么我们应付不下来的事情,他也好替我们遮雨挡风,以免捉鳖不着反而被鳖咬到,弱了我们杨家寨的威名。 等到三更天,老管家没有出现,五哥决定不再迟延,按照商量好的计画进行。 首先,我提着事先找来的一盏灯笼,把蜡烛插好,火柴盒揣在口袋里。然后,由臭嘴带路,出天主堂的后门,往右转,拐了一个弯儿,就到了那条横街。 三个人躲在街角上一堵高墙下的黑影里,臭嘴伸手一指,有一座向里凹入的门户,就是我们的目的地。我打量了一下,觉得这地方有些眼熟。这当然没有什么奇怪,本乡本土的,又不是那种十里洋场的大城市,城里城外的大街小巷,大概我都走到过,只是有些街道常来常往,一天就跑它好几趟;有些地方到的次数比较少,也总会有个印象。 因为那家的门户向里凹进去,和别户人家的门墙不整齐,大门前面就有一小片空地,从正面接近它,一定会被发现的。事先听臭嘴说过这里的形势,所以五哥就想了这个主意,干脆由我打着灯笼上场,以小丑的身分,演一出开锣戏。 我躲在暗影里,先划着火柴,把蜡烛点亮,然后,我就大模大样的拐过街角,向那块空地上走过去。 刚走了几步,那门楼子底下就有人大声的喳呼: 什么人?站住! 如果是在平时,对待像王会长的保镖这号人物,我是理都不理的,今天说不得,也只好捺下性子,往嘴上浓浓的抹了一大把蜂蜜,把说话的腔调也化了妆,黏呼呼又甜腻腻的: 钱副官,是我呀,自己人,你可别开枪哪。 这几句台词是五哥教给我的。他还要我尽量的装成小孩子,最好说话带着点儿童音,这可不容易,我十三岁那年就变了嗓子,说起话来黄钟大律,那能让时光倒流,再回到十二岁以前去?我尽量的把嗓子逼窄搓细,可也制造不出童音的趣味。 好在那声钱副官喊得够甜也够软,而姓钱的家伙大概也最爱听这个头衔,对我手里这尽渐渐向他接近的红灯笼,就开始有了几分好感,只是还带着一些疑惑: 你是那一位?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一边往前凑,一边拿言语跟他套近乎: 怎么会不知道呢?你钱副官是王会长驾前的大红人儿,他到了那里,那里就少不了你。我和王会长又是亲戚,说起来都是自己人 越走越近,再有几步就到了他的面前。可是,这个老兵油子的确不简单,虽然我说的话他很爱听,却也并不因为几句甜言蜜语而松弛戒备,灯光已经照到他身上,我看见一个黑漆漆的东西正拎在他手里,而且把枪口向我对得准准的,看他那阵势,大概我的动作稍有可疑,他就会先下手为强,给我一下子。 好啦,老弟台,就站在那儿吧。这个距离,说话正合适。我的耳朵有毛病,太近啰,听不清。 他那声音也热腾腾的,就像刚出炉的烤红薯,可是,任谁都能听得出来,这块红薯不好吃,有毒。臭嘴老说这家伙好对付,我和五哥都不敢冒失,把他看作一只老狐狸,却没有想到这只狐狸是已经老得成了精的,要想把他制住,恐怕还真得费一些工夫呢。 在他的枪口底下,我不能不听话,而且还装出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让手里的灯笼颤抖不已,摇摇欲坠。 哎哟,钱副官,你这是干嘛?别这么拿手枪对着人,好不好?我,我,我害怕! 这种场面,大概那家伙看得多了,丝毫不动心的说: 怕什么?枪子儿是长着眼睛,认得清你是好人还是坏人!我问你,深更半夜的,你放着大头觉不睡,跑到这里来有什么事? 我战战兢兢的说: 找您呀,钱副官,我是专诚找您来的! 那家伙信不过,哼哼的冷笑着说: 找我?你不好在大白天到维持会里去找?偏偏选在这种时刻? 我继续哆嗦着,向他哀哀上告: 大白天,不方便呀。什么时刻做什么事儿,这是一定的,对不对?维持会人多,我去找您,让别人瞧着了,对你也不好。事情紧急,只好找到这里,在我,这是不得已;在您,您大人大量,别跟我一般儿见识。 这样闪闪躲躲的,不把话说明白,反倒更能引起他的兴趣: 你一个小孩子,会有什么紧急的大事? 我装得老气横秋的: 小孩子一样办大事儿!我是受人之托,来跟你谈一笔生意,要是谈得成呢,当然,我也有好处,你吃大鱼大肉,我跟着啃点儿骨头。 那家伙果然就上了钩: 哦?原来你人小鬼大,想来行使贿赂啊?好,那你就说说看,也许我真能帮得上忙儿,你这块骨头就有得啃了! 我向他提出请求: 钱副官,你让我走近点儿好不好?这种事情,总不能大嘁大叫,要提防着隔墙有耳,别教旁人听了去,对您对我都不利。 我的请求很合理,那家伙却犹豫不决,又财迷心窍,不肯让这笔送上门的财帛溜掉,竟然问出一句很可笑的话来: 你身上是不是带着家伙? 家伙?什么家伙?我先装糊涂,然后才恍然大悟:哦,你是怕我带着手枪啊?我又不跟人当保镖,要那玩意儿干什么? 那家伙把脸往下一抹,说: 对不起,我得搜搜你。 这正合我心意,要搜身,总不能让我站得远远的,于是我高举着灯笼,向他的面前走去,还忍不住讽刺了他一句: 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个小孩子,对一个小孩子也这样不放心嚒? 说出来我就后悔。何必耍这种嘴皮子?以我平日的脾气,对这种人原是不屑置理的,今天是为了实行臭嘴所说的瓮中捉鳖之计,才不得不降尊纡贵,听从五哥的差遣,扮演这小丑的角色。既然如此,就应该演什么像什么,不能再好勇斗狠,任性而为。否则,小不忍则乱大谋,弄得功亏一篑,白花气力,甚至于弄巧成拙,一败涂地,使五哥根本没有上场的机会,我到底是所为何来呢?这么一想,心里就格外加了几分戒惧,再也不敢胡言乱语,服服贴贴的站在那里,任由那家伙上下其手,乱抓乱摸的,把我搜了一个仔细。 搜完了,证明我身无寸铁,对他没有丝毫的威胁,那家伙才变过脸色,松了戒备,而摆出一副做买卖、谈交易的神气,把手枪塞进他屁股后头的那只木盒子里,和和气气的说: 老弟台,别见怪,这是例行的手续,受人差遣,概不由己,不是我信不过你,是为了里面的那一位。好,现在手续办完,我尽了责任,你除掉嫌疑,再谈咱们的正经事儿。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只要条件合适,又是我能够办得到的,我是无不尽力。 于是,我开始向他叙述一个早就编好了的故事。这方面的能力,我是从小时候就培养出来的。说故事,家乡话叫作拉聒儿。我不知道这两个字该怎样写法,这一类的家乡话流传不广,本来就是有音无字的,勉强把它写下来,就是写得对,也已经失去了那种韵味。我说过的,家乡纯粹是一个农业社会,每逢农闲季节,许多人无处可去,就聚在一起闲聊,在那些庄稼汉当中,总有一两个会拉聒儿的,口才虽然不是很好,肚子里却有真材实料,陈芝麻、烂谷子,东家的葫芦西家的瓢,一大串一大串的往外掏,因为都是些本乡本土的事,有名有姓的人,听起来比那些花钱雇的说书的还过瘾。渐渐听得多了,自己也就有了编故事的本领,在同伴们中间,尽有人对我的故事着迷,被我唬得一楞一楞的。给姓钱的讲的这则故事,我是拿着宋老师为题,宋家的事儿我知道得不少,刚才在天主堂里和五哥设计,又预定有这一出戏,早就把这则故事打好了腹稿,说起来更是头头是道,无懈可击,如果写成文章,让宋老师本人给打评语,必然是结构紧密、内容充实八个大字。 一边讲着,我一边蹦蹦跳跳,两只脚在台阶上不停的移动着。这样做,有两个目的,第一是要占据有利的位置,两个人面对面的说话,你不断的转移,对方也会不自觉的在配合你,你转向东,他就转向西,第二是故意弄出一些声响,把另外一个轻微的声音给压下去,才便于五哥行事。 故事说得差不多,我也已经把位置占好,恰恰和那家伙掉了一个过儿,现在他是背对着巷口,而我几乎靠上那两扇虚掩着的大门了。 一直到这时候,那家伙才察觉到我的蹦蹦跳跳,很诧异的问道: 怎么啦,你的脚?不好好的站着,老这样胡蹦乱跳做什么? 我解释说: 年后那场大雪,把我两只脚都给冻坏了。刚才走了一段路,运开了血脉,这会子又痒又疼,活动着点儿还好,站稳了更难过。您长过冻疮没有? 他挖苦我: 年纪轻轻的,怪毛病倒不少!嗳,你刚才是怎么说的?那姓宋的真有这么些油水? 我说得很谦虚: 油水不算多,只是个书呆子嘛,自己不会赚钱,祖上遗留的产业,也被他祸败啰。不过,他太太的娘家倒是富户,当年的赔嫁很不少。这位宋师母说,只要能把宋老师放回去,她愿意把她所有的首饰都送给您,两对镯子,四只戒指,三串项链还外带一条小黄鱼,加在一起,约莫是十两重的样子 那家伙咽了一口唾沫: 十两?都是纯金的? 我向他保证: 足赤,是府城里老天霞的出品,有保单为凭,成色绝对没有问题。东西不多,是宋师母的一片心意,无论如何,得请您从中帮忙,把宋老师放回。明天我就出城一趟,先把那点子东西取到,交在您手里。 那家伙倒端起了架子: 慢着,不必急,事情还没有眉目,怎么收人家的重礼?第一步,你先听我的消息,也许你那个宋老师他自己不愿意回去呢,我可也没法子。 我以为他是说反话的,赶紧的陪上笑脸: 那怎么会?这件事儿,完全要仰仗钱副官您的大力。 那家伙露了一点儿口气: 你以为我在推辞?不是!你那位宋老师是我们王会长从乡下特意请回来的,王会长也是奉皇军的指示,维持会要改成县政府,他正在张罗班底,宋老师已经内定是教育科的科长,只要一点头,马上就有官儿当。这种机会,别人求之不得,现在表现得很倔强,也许过几天就改了主意。 从那家伙的肩膀头儿上望过去,我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子,距离只有两三尺。这时候,我就懒得再跟他扯皮,临末了儿来两句狠的,也出出我这一肚皮的鸟气: 那不会!我宋老师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绝不会答应当这种汉奸狗腿子! 我说话的腔调转变得太急,那家伙一时的会不过意,只是迭声的追问着: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五哥在他的背后发了话: 我说,举手!你当过兵的人,总不会不识货,这不是跟你开玩笑!我们的目标不是你,只要你乖乖的,包你没事儿;你要不合作,我就先把你干掉! 有一点倒是被臭嘴说对了的,姓钱的这家伙果然是贪生怕死之辈,他被五哥一下子制住,腰眼里顶住个硬东西,立即就显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两手高举,呆若木鸡。 我一伸手把他的手枪掏了过来,再叫他自己解下他腰里的子弹带。从此我也成了有枪阶级,不再是徒手队。 两管枪比住他的前胸和后背,那家伙更是服服贴贴,软得像一把鼻涕: 饶命啊,两位,我当汉奸是不得已,落在他们手里有什么法子?不顺从,他们就会把我处死! 我真想踢他几脚,再吐他一脸口水: 当过兵的人,还这么怕死啊? 那家伙膝盖一软,竟然跪了下去: 不是我怕死,是因为我家里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娘,我死了,谁奉养? 也许是实话,不过,刚好这时候我想起来小说书和戏文中的一些情节,每逢一个坏人被好人逮住,跪地求饶,总少不了这样的词儿:小人一死,不足为惜,只是家有老母,无人服侍等等,好人一听,动了恻隐之心,也照例饶他一命。想着这些,我不禁笑出声来。 这么说,你还是个孝子啰?真难得! 那家伙听出来我的口气不善,越发急得涕泪交流,罚誓赌咒: 是真的!是真的!我要有半句虚言,就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五哥一声断喝,也不知道他是在骂那家伙,还是在骂我: 少噜苏!刚才我说过,你不是我们的目标,只要你肯合作,你就死不了! 那家伙没口子的承诺着: 我合作!我合作!你们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只要你们不杀我! 真是天地之大,无奇不有。一样米养百样人,人何止分作三六九等?都是当过兵的,从大头哥到这个钱副官,竟然会有如此的不同!大头哥的壮烈,和这个钱副官的贪生怕死,都教我感到震惊。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有了一个认识:一样的圆颅方趾,一样的五官四肢,然而,人确乎是有贵贱之分的,不在乎学问,不在乎财富,也不在乎权势与地位,只看他穷通生死之际,是怎样处置自己,你就能认得出,那些是圣贤神佛,那些是凡庸愚劣,这中间,不知道要区分多少个等级!而不管分作多少等级,这个钱副官都应该是在最下面垫底儿的,生命的价值最低,微末如草芥,卑贱如蝼蚁,偏偏这种人又最最贪恋人世,真是可笑而又可悲! 五哥命令他说: 你起来!我们有一件事情要你帮忙,只要能把事情办妥,就不会动你一根汗毛,你尽管放心就是了! 那家伙唯唯诺诺,颤抖着两条腿,挣扎了好大一阵子,才勉强的把身体站直,还竟然鼓起勇气,打听我们的来历: 二位是从那里来的? 我以为他不怀好意,就向他低声喝斥: 你在打什么主意?想摸清我们的底细,好借着日本鬼子的势力来向我们报复,是不是? 五哥却毫不隐讳: 不必瞒你,我们是杨家寨的。从前是老百姓,现在是游击队。今天来这里,是要把你们的王会长请出去,我们不希望打草惊蛇,使更多的人受到连累,所以,要怎么做才能叫王会长乖乖的跟我们走,还得你替我们出一个主意。 姓钱的那家伙倒真是一个识时务的俊杰,他随风转舵,见机而作,毫不为难的说: 好,我愿意效劳。要想把王会长骗出来,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打着日本人的旗号。就来了你们两位嚒? 我冷笑着: 两位还不够你招架的?告诉你,人多得很,你少打歪主意!你做错一件事,我就先毙了你! 也许我这番威吓是不必要的,瞧那家伙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他大概懂得光棍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两管枪比着他,他根本没有挣扎反抗的意思。不过,对付这个老狐狸,可也不敢有丝毫的粗心大意,我把灯笼交在五哥手里,叫那家伙两手抱头,在前带路,我紧紧的贴上去,用枪口顶住他的后背,只要他走错一步,说错半句,我就会扣动扳机。 大门虚掩着,推门而入,是一座小小的院落,两侧没有东西厢,正面的主房也只有一明两暗,房子虽小,却建造得挺考究,院子里方砖铺地,屋檐底下有一道长长的廊厦。靠西边的一间,大概是卧房,窗纱上还亮着灯光。 钱副官在我的胁持之下,走上廊厦,用手指轻敲着窗棂,压低了嗓子喊着: 会长!会长!您出来一下! 里面答腔的却是一个女人: 干嘛呀?这么鸡猫子喊叫的?会长刚睡着,你吵醒他,会挨骂! 钱副官果然照他所说的编了一套谎话: 有紧急的事情,没办法呀。会里来了人,说是山本大尉打过电话,要会长赶紧去一趟。这可是迟不得的,你赶快把会长喊醒吧。 那女人不再作声。过了一会儿,就听到王会长被从好梦中唤醒,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 真是山本大尉来过电话?没有说什么事吗? 钱副官战战兢兢的说: 没有。这时候来电话,又要您立即赶去,想必那事情是十万火急。会长,您还是快点儿去吧,鬼子的脾气您是知道的,咱们惹不起。 那王会长不敢耽搁,过了两三分钟,屋门就吱呦一声开了。 五哥放下灯笼,一个箭步就冲了进去,将那个披头散发、敞襟露胸的女人一把推开,从卧室里把王会长揪了出来。 王会长倒也识得风色,一看五哥手里有枪,又是一副初生之犊不畏虎的样子,他晓得年轻人办事不会省力气,往往会做过头的,既然落在我们手里,那就只好认输,否则,疑虑一起,雷霆立至,他可就吃了大亏。所以,他暂时把他会长的威风给收了起来,又换回从前做买卖的那副嘴脸,跟我们拉关系、套交情,希望能挽回颓势,死里求生。 哦嗬,我当是谁呐,原来是杨府的两位少爷。好久没见面儿啦,贵府上上下下,人都好吧? 五哥根本不理会他,向那女人要了一根粗麻绳,往我手里一塞,很威武的下达命令: 六弟,去把他捆上! 捆人?哎呀,我那里会嘛?可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就是不会,也不能泄自己的气,只得先把手枪交在五哥手里,由他在一旁监视,我就理了理绳子,向王会长走过去。 王会长这时候才着了急,支撒着两只手,又打躬、又作揖: 有话好商量,有话好商量。不必这样,不必这样。两位大侄子,你们不要忘记,咱们王杨两家是老亲戚,那有表侄这样对待表伯的?再说,再说 我知道他再说会说些什么,也知道他那些话说出来之后,五哥的意志也绝不会有丝毫动摇,不过,还是不让他说的好,于是我上前两步,扭住他的膀子,作出一脸凶相说: 什么事儿都有头一回,慢慢就会习惯的!要说是老亲戚,你就不该带着日本兵去烧了我们的寨子,今天就是找你算这笔账来的!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再这么乱嚷嚷,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说着,手底下狠狠的加了一把劲儿,疼得他龇牙咧嘴,霍霍的直吹气,那已经推到唇边的言语,也就给挡了回去。捆人,我不会,可是,我这几年的拳术不是白练的,整人的招数倒有一大堆,他要是不闭嘴,我就一招一招的喂给他吃,让他尝尝这些推揉擒拿的滋味。 当汉奸的人大概都是一种料子,只是心黑皮厚,身上却不长骨头。我一招都没有用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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