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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惩凶

少年十五二十时 楊念慈 41961 2023-02-05
五哥一病多日,不是中祟,是真的害了一场大病。 病中,他仍然念念不忘组织游击队,多少次在病榻上向爷爷陈情说理。爷爷有爷爷的难处,他老人家顾虑很多,总以为把游击队成立起来之后,等于是打出旗号,公然的和日本人作对,会替全族人招来大祸,任凭五哥如何苦说软求,爷爷就是不松口,就是不点头。 在五哥卧病的这段日子,臭嘴和老鼠都来过不少次,来了就打听组织游击队的消息,从我这里听了去的,当然不会使他们满意。二扁头只来过一次,因为他家住在西关大街,要到城东方的杨家寨来,走正路要穿城而过,东西两座城门都设有日军岗哨,中国人从那里走,要鞠大躬,要口称太君,要检查良民证以二扁头那种脾气,那种对日本鬼子仇恨的心理,他那能受得了呢?那次他来杨家寨,是从护城堤绕过来的,路远了一倍还不止。他来了,可不是像臭嘴和老鼠那样好打发的,简直是存心找碴儿,任怎么解释都不对,甚至连我五哥害病这件事也半信半疑,说出来的话字字带刺。起初,我念在他远来是客,处处的包容他,最后还是按捺不下,两个人狠狠的吵了一架。

送他到寨门外,临分手的时候,他还像扔手榴弹似的丢过来一句: 别忘喽,你们可都是在大头哥坟前发过誓的! 把这些事情说与五哥知道,他听了之后,当然就更为焦躁,恨不得向什么地方讨来仙丹灵药,要他的病立刻就好。可是,病好了又能如何?他用那种激烈的方式向爷爷勒索,又加上害病多日的软磨功,都不能使爷爷点头答应,可见这事情对爷爷来说,的确是非同小可,现在得不到他老人家的允诺,将来也就别指望了。 五哥的病几乎拖了两个月才好。其实他真正害病的时间并没有这么久,只因为他在奶奶的心里太宝贵了,丫鬟仆女的侍候着,奶奶本人也一天来看望他三五遭,病好得不俐落,硬是连屋门都不准出。后来病体大愈,一张脸捂得红红白白的,奶奶还是说他病后体弱,不能到处乱跑,上茅房都有人在屁股后头跟着。爱,像一根绳索,把他牢牢的拴住,几乎一点儿行动的自由都没有。偏偏五哥天生是当孝子贤孙的材料,他在外头,能说会道,主意又多,是我们这一小撮人的首脑;回到家里,尤其是在奶奶面前,简直就温驯得像个女孩子,奶奶说什么就是什么,纵然不是心甘情愿,却从来不曾口出怨言,风度之佳,修养之厚,我除了佩服,实在无话可说。正因为这个缘故,他坐牢的日子就特别长久,这场病如果生在我身上,最长也不过十天八天,我就能完全复元,他却缠绵床褥,差几天就满了两个月。

五哥是正月初八得的病,当时正是大雪封路,滴水成冰;两个月过后,就到了清明。虽在乱世,节季的转换依然照常进行,寨外的南园子,早就出现一片大好春景,李花白,桃花红。奶奶就选在清明的第二天,让大病初愈的五哥出监,派我做随身扈从,到南园子赏景散心。 这使我们弟兄俩有了一次深谈的机会,我一直在替五哥发愁: 怎么办呢,五哥?昨天臭嘴和老鼠又来过,老鼠还随身带了个小包裹,打算住在咱们寨子里等着,不再回城去了。是我好说歹说,才把他们送走。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眼看着限期就到,过几天他们再来,你打算怎么交代? 五哥也显出很为难的样子,郁郁不乐的说: 真要是做不到,我也只好准备应誓了! 我忍不住埋怨他说:

都是你把话说得太满了!干嘛要说三个月?把期限定得长一点儿不好?当初你那么说,我心里就嘀咕着,看你口气那样肯定,又好像挺有把握! 五哥心里烦,也没有好脸色对我: 小六儿,你住嘴!我生平最痛恨的,就是有人专喜欢放马后炮!你以为我那些话是随口一说,没有经过大脑?告诉你,我是考虑了再考虑,才定出那个期限来的。你没有看二扁头他们的神色?三个月,他们还嫌太迟了呢! 我又忍不住多嘴: 那是因为他们不了解其中的情势,好朋友应该推心置腹,把你的难处给他们解释清楚,又不是你不肯做,而是你没有这么大的权力,他们会明白。 五哥连这种话也听不进去,依然怒冲冲的说: 明白了又待如何?成立游击队,是我自己的主意,又不是做给别人看的!你以为,如果他们肯原谅我,我就可以罢手不做?

今天我的职务是一个照料病人的护士,护士不能跟病人吵架,于是我忍气吞声,表演我最佳的耐性: 当然不能。不过,期限长着点儿,做起来不是从容些? 五哥却完全失去他平日的稳定和冷静,说话也有些顾不住身分,而凶巴巴的口出恶声: 从容个屁!这种事情比救火还急,早一天都是好的!你说把期限定得长一点儿,长到什么时候呢?日本鬼子是去年腊月就进了城的,抓人、杀人的事情几乎每天都有,组织游击队的时机难道还没有成熟?如果三个月做不到,再拖上三年也是白熬!爷爷的心理,我实在是不明白,他老人家的学问道德都教人钦佩,为什么就是去不掉这种只知有家,不知有国的自私!我恨透了这种自私!中国要亡,就亡在这两个字上!你不必张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爷爷总会醒悟的!就是这句话,对不对?我看那比移山填海还难!要想让他老人家下定决心,鼓起勇气,除非是

说到这里,他忽然闭目不语,下面的话必然是极难听的,我逼着他说下去: 怎么样呢? 除非是让他老人家再受一次更大的刺激,我,或者是你,落在鬼子的手里,当着爷爷的面,被武士刀斩下首级,就像大头哥那个样子,也许爷爷才会明白,反正当亡国奴就是任凭宰割的,与其自己绑住了两只手,不如把它握成拳头,何况咱们有的是人,有的是武器! 本来我以为那可能是一句诅咒,逼着他说出口,可能就会构成对爷爷大不敬的罪名,却逼出这样的几句话来,又轮到我忧疑不安的替他担心事了。 我向他脸上搜索: 五哥,你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摇头苦笑: 你放心,我不会用尸谏的方式,来牺牲自己的生命,那种行为太伟大,也太愚蠢!把这条命留着,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赶紧说几句鼓励的话: 对,五哥,人可以不怕死,但总要死得有意义、有价值。古人做过的那些愚忠、愚孝,对咱们可并不适合。再说,要上吊也不一定非得认准一棵树不可,必要的时候,咱们还另有一条路好走,虽然不在家乡近处,也一样的杀敌报国,对二扁头他们也算是有了交代,你认为如何? 五哥竟然一听就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不容我卖关子,便一语道破: 你是说,咱们去投奔大头哥说过的那个刘团附?好是好,只是不能在本乡本土了。再说,咱们也比不得大头哥,既年轻,又缺乏战斗经验,赤手空拳的,人家刘团附未必会欢迎咱们。 我向五哥补充说: 干嘛赤手空拳?要去,当然得带着家伙。你不是说那窖枪的地方你知道?咱们找个机会,挖出来几支,多带些弹药,送给刘团附,这不是红粉赠佳人嚒?有了这份儿礼物,还怕他不欢迎我们?当然咧,挖枪这件事儿,得偷偷摸摸的去做,千万不能让爷爷知道,否则,走不了你也跑不了我。五哥,我知道你是个正人君子,可是,成大事不拘小节,你总不至于正人君子到把这件事情看作是偷窃、看作是一种犯罪吧?

说这些话的时候,两个人在南园子一棵大梨树底下坐着,这些梨树都是百年以上的旧物,却依然枝繁叶茂,每到春来,妆点着一树花朵,那么高大,又那么生机蓬勃。坐在树底下,望着那千朵万朵的白花,觉得它不只是象征着一种美,甚至会使人从心底滋生出一种庄严神圣的感觉。五哥听完我的话,不置可否,只缓缓的摇了摇头,就把两眼一闭,往那落花堆里倒了下去。 这就是我的五哥,常常说话正说得好好的,忽然失去说话的兴趣,给你一个不睬不理。别人都说他性情深沉,气度安稳,从他十三岁打关东回到家乡的那一年,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大人儿,不像别的小孩子大概就是指我说的吧?那样毛毛躁躁,其实,这些谀词都似是而非,依我看来,五哥多少带点儿神经质,体温忽冷忽热,情绪忽高忽低,在别人眼里,就显出那么一副莫测高深的怪样子。跟他相处久了,对他这些怪毛病,我早就见怪不怪,只是有时候觉得他太过分,令人不耐烦而已。就譬如现在,我对他说了那么一大堆,无论他同意不同意,总该有个明确的表示,就那样缓缓的摇了摇头,谁能猜得懂他是什么意思?是表示他认为挖掘自家的枪枝不构成偷窃罪呢?还是他认为这件事情根本就行不得?只有一点意思我能弄得明白,他那样把两眼一闭,就是不准你再继续问下去,问了他也会相应不理,这次的谈话就到此为止。

我很识趣,也学着他的样子,阖眼,闭嘴,只留下两个鼻孔呼吸,往地下一躺,把四肢伸得舒舒展展的,任由落花把我埋葬,呣,这气味还真好闻呢。 躺了一阵子,被温柔的春风吹得朦朦胧胧,似睡似醒,忽然听到五哥那边又有了声音: 也许会有转机的! 我折身而起,却发现他还是躺下去的那个老姿势,面色平静,呼吸均匀,好像已经睡熟了似的。我试探的问道: 五哥,是你在说话嚒? 他似乎是在表演腹语,口唇动也不动,声音却很清晰: 是我。我是说,不要绝望,也不要胡思乱想,事情会有转机的。 我很感兴趣: 何以见得?是你这一阵沉思默想,产生了什么灵机?还是刚才你打了个瞌睡,在南柯梦里,受到那位过往神灵的指示?说说看嘛,五哥,别尽让我这么闷着,我最怕你这一手了!

五哥使了一个鲤鱼打挺的招式,虽然动作不甚俐落,总算没有摔倒,就那样手和肘不碰地,只凭两条腿的力量,勉勉强强的使自己站起来了。 大病两个月,平时练过的那些功夫早就搁下了,今天还能突然的露了这一手,这已经相当不错,可是,我知道五哥的脾气,他对自己的表现一定是极不满意,也许会因此之故而再度陷于沉默。幸而没有,他这一会儿的心情显然很好,对自己的小瑕疵也不太在乎了。 他站稳了身子,收住了架势,用左手的大拇指往自己的胸口一比,这才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不是灵机,也不是什么神明的指示,而是信心。我相信像中国这样的国家不会亡,我也相信我们身边这许多人都不会做亡国奴要做也做不像!你等着好了,总有一天他们会懂得先有国后有家的道理,到那时候,就会揭竿而起,你总听说过八月十五杀鞑子的故事吧?那就是一个先例。

这种信心,我早就有的,可是 要等多久呢? 五哥拿出一派预言家的口吻: 也许很快,也许要稍稍延后一些时日,总之,不会太久的。 我担心的是,三个月的限期转瞬即至,到时候臭嘴、老鼠、二扁头连袂而来,总得对他们有一个交代,就是往后延迟,也该有一个确定的日期,否则,那三张嘴巴不知道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五哥,你总不能再躺回到床上去装病吧? 五哥窥破我的心事,把一付千斤重担毅然挑起: 不要紧的。等臭嘴他们来了,我向他们解释。二扁头只来过那一回? 想起二扁头,我就心里有气: 你倒还挺想他的!这家伙平时就古怪,自从大头哥死后,他就变得更可恶! 五哥打断我的话: 不许你这样说他!二扁头有血性,重义气,是一位值得结交的朋友。 我悻悻然的说: 这还用说嚒?如果他真是坏蛋一个,我也不会跟他来往了!可是,他自己有血性、有义气,就把别人都看成食言背信的小人,这是不是太过分了呢?下次他来,倘若他还是胡说八道的刺挠我,我非得教训他一顿不可! 五哥摆摆手,俨然一副领袖的派头: 不可以闹意气,二扁头脾气倔,性子急,这是要大家包容他的。他以后没有再来过?不知道他闷在家里做些什么,有机会,真想看看他去。 看起来二扁头还真是有些魅力,害得五哥这样牵肠挂肚的。我告诉五哥: 臭嘴说了,二扁头在家里什么事儿都不做,每天把自己关在后院里练飞刀。说是他家的一棵梧桐树,被他当作靶子,天天受他的折磨,到现在清明前后,还不发芽儿,不抽叶儿,眼见得是被他弄死了! 我是把这些新闻当作笑话说给五哥听的,要他知道他心里惦着记着的那块宝,其实是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什么事儿不好做?天天躲在后院里用刀子扎树!一个十七八岁的大男人做这种事情,这有多幼稚,多无聊! 那晓得,五哥听了,却大惊小怪起来: 练飞刀?他那来的什么飞刀? 我哈哈大笑: 就是他平日插在腰带上的那把小刀子呀!也不知道是从那里弄到的,他已经带了好几年啦。有一次他还吹牛,说他那把刀是削铁如泥的宝刀。你怎么不记得了? 说起二扁头的那把飞刀,的确让人感到好笑。那把刀的式样很古怪,镖不像镖,匕首不像匕首,当作裁纸刀或是水果刀用吧,又嫌它太重也太厚,可以说一无是处。二扁头敝帚自珍,常常向伙伴们炫耀,把它叫作一把宝刀,我说他名字取得不好,应该改成半斤废铁,气得他哇哇呀呀的怪叫。总而言之,那只是一件玩具;而所谓的练飞刀,也只是一宗游戏而已。 五哥却为此而忧形于色,闷闷的说: 他整天玩刀子做什么呢?可见他等得多焦躁!我真想到西关大街去看看他,去劝劝他。一个人离群索居,有时候会越来越糊涂,也越来越孤僻。可是,今天到南园子来这一趟,奶奶已经不放心;要是我走这趟远路,她老人家一定不准。 这些话,完全是自言自语,我根本不必插嘴,甚至连听都不必听的。停了一阵,五哥忽然不耻下问 你说是不是呢,六弟? 我点头称是。他说话这么客气,我知道必有下文,等着他都说出来,再回答他也还不迟。 所以,你好不好替我跑一趟?好言好语的安慰他,可不要一见面就吵架。 这主意不高明,简直是在耍我嘛。他只晓得他的行动受限制,好像我就没有拘束似的。溜出去容易,要想在外头浪荡大半日而不被察觉,那可就难了。上一回有五哥在前头挡着,他那场病也来得正是时候,虽然罚了跪,总算没有挨揍;这一次要是我自己开溜,回来被爷爷逮住,绝不会轻饶我,只怕把上一回记了账的,也连本带利一齐算清,我可就惨了。再说,五哥对二扁头这么关怀,也使我感到不舒服,自家兄弟竟然比不上外姓朋友,还想撺掇着我跑这趟远路,又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只不过是替他说几句安慰的话,这不是小题大作,把我这个弟弟看得太容易驱遣了吗?碰巧儿我今天有了自己的主意,不大愿意接受指挥,五哥也无可如何,只好算了。 我轻轻淡淡的说: 又没有什么急事,何必穷吼吼的赶了去?就是二扁头懒得往咱们这儿跑,臭嘴和老鼠总会来的,有什么话,托他们转达,还不是一样吗? 五哥瞪了我一眼,不再说什么。从南园子绕东寨门回家,也有老远的一段路,他一直保持沉默,我几次拿话逗他,也没有办法使他开口,可见他为了这件小事,简直把我恼透了。其实,他恼,我也恼,只为了我不肯跑去看二扁头,就这么故意的冷落我,也未免太不分亲疏了。 不但当天如此,以后一连多日,五哥好像要对我实施精神封锁似的,一直是爱答不理的。我也跟他较上了劲儿,你不理我不是?好,咱们就来个哑叭比赛,默然相对,免得说话太多,伤了元气。 当五哥卧病的那段日子,臭嘴和老鼠都跑得很勤快,每隔三五日必来,来的时候满怀热望,走的时候无精打彩,这一回,却一等就等了十多日,盼不到他们的影子,难道真的是心灰意冷,不再来探听消息? 该来的不来,倒来了一个不该来的。那天,我在家里闷得发慌,鼓动着两个小兄弟练习摔跤,一强一弱,两三下就见了分晓,赢了的挺胸凸肚,倒在地下的那个就哇哇大哭,一点儿英雄气概都没有。我正感到无聊,想出去走走,忽然看见老管家领了一个客人进来,长得獐头鼠目,却穿着一身滑溜皮子,穷人乍富,不伦不类。冷眼乍见,我根本不认识,他却十分客气,一见面就喊我六少爷,又打躬、又作揖的。怪,这是谁呢?等他擦肩而过,跟着老管家走进客厅院里去,我才抓住他的影子,找出他的来历,却引起我满腹狐疑,很想一下子就打听明白,再也没有出去走走的兴致。 在客厅院的月门旁边等了一阵,才堵住老管家,把他拉到一旁,问他: 刚才进来的,那不是城里王家洋行管事的嚒?他大概也跟着他老板一块儿下水,干了二鬼子,来咱们杨家寨做什么呢? 老管家一脸鄙夷不屑之色,闭着嘴,用鼻孔儿出气: 哼,夜猫子进门那还会有什么好事儿?这家伙本来就是城里的一个地痞,在衙门口混饭吃的,后来投靠了王老板,等于是替日本人做事,前两年,不是还被你们学生揍了一顿嚒?现在小人得势,真的成了汉奸狗腿子,他自己还人五人六,自以为成气候了哪!哼! 我责怪老管家: 你这是什么意思?既然知道他不是善类,来了就没有好事儿,就该把他轰得远远的,怎么还拿他当作贵宾,往咱们客厅带呢? ~ 老管家又露出一脸的无奈,唉声叹气的说: 这有什么法子?碰上这种乱世,不管他是人是鬼,咱们都不敢得罪。越是这种不要脸的下三滥,越是得罪不起。六少爷,你不是很想早日长成大人嚒?光是个子长得高大,这不算数呀,什么时候你能懂得这些道理,你才能算是个大人哪! 照老管家的理论,我大概是一辈子都没有长大成人。就是在四十年之后的今日,他所说的这套不得罪恶人的道理,我还是懂得不彻底;或者说,不是不懂得,而是能知不能行,和不懂得是一样的。这四十年来,我曾经许多次和恶人作对,有时候败得惨兮兮,有时候勉强赢得胜利,也总落得皮开肉绽,焦头烂额,尝不到多少胜利的滋味。尽管如此,我却是秉性难移。老管家如果还在人世,会认为我白白活了六十岁,到现在还只能算个小孩子。 当时,老管家的这套乱世哲理,我当然更听不进去,越听就越有气。 这个客人,竟然是由爷爷亲自接待的。而且,并不是三言两语就端茶送客,一谈就谈了有大半个时辰。我很想溜进客厅院里,躲在屏风后面偷听几句,看这家伙究竟是何来意。可是,我知道爷爷有一条禁令,凡是他老人家接见生客的时候,小孩子绝对不准往客厅院里跑,更不准遮遮掩掩,鬼鬼祟祟。我站在月门外头,仔细忖度了一阵,觉得实在鼓不起勇气,而又忍不住强烈的好奇心,在脑子里千回百折,试图想出一个合情入理的答案来。我这个脑袋,说笨不笨,(笨,怎么能考第一名呢?)说聪明也实在算不得聪明,遇上这类事情,就一点儿不管用,想得脑袋发疼,仍然是一团迷雾,连一点儿线索都没有。要是换了五哥,这个谜团可能一敲就破,我不得不承认,这一方面的才干,五哥的确比我高明得多。事有轻重缓急,我看我这个哑叭是做不成了,还是赶快去找五哥,求他来掐指一算吧。 匆匆忙忙的走向后院,忽然,脑子里起了一阵闪电,把原先不曾捞摸到的角隅,照得毫发毕现,我从五哥身上得来灵感,终于找到了答案。 对,一定是这么回事儿,刚才我怎么没有想到呢?瞧那家伙一副胁肩谄笑的样子,虽然是夜猫子进门,却装扮得像一只喜鹊似的,不像有什么恶意。非凶即吉,这家伙带来的可能是一桩喜事,特别是对于五哥,他听了之后,必然会高兴得睡不着,睡着了也面带微笑。 在他卧房里找到了五哥,正仰面八叉的在床上躺着,脸上没有笑容,而是一副两地相思的神情。 我走近床前,嘻皮笑脸: 恭喜你啦,五哥。 他把两眼一瞪,真个是亚赛铜铃: 你得了神经病? 我得了好消息,专程来向你道喜,怎么不问个青红皂白,一见面就骂人呢?我故意呕他:好吧,你既然不爱听,我也懒得说,就让你闷会儿吧。也免得你知道了之后,高兴过度,又犯了老毛病。 真不能不佩服五哥的镇静,我说得这么动听,他竟然毫不惊动。我等了一阵,他问都不问,倒把我自己憋得不能喘气儿,怪难受的。 真的不想听啊?算啦,我还是告诉你吧。我向他郑重其事的宣布说:城里王家派人提亲来啦,只要爷爷一点头,再经过下聘、换柬那些回目,你就算名花有主,还不该向你道喜吗? 五哥渐渐的沉不住气: 胡说八道!那会有这种事? 我向他打哈哈儿: 怎么会没有呢?自从周公制礼,这种事已经行了有三千年啦! 五哥翻身坐起,对着我耸毛发威: 小六儿,你皮痒了不是?再这么跟我胡扯,当心我真的揍你! 我赶紧说明事实: 不是胡扯,城里王家真的派了人来,正在大客厅里陪着爷爷说话哪。两家虽是亲戚,素来没有交往,忽然派来个管事的,你说吧,不是提亲,还会有别的理由吗? 五哥将信将疑,却又凶巴巴的迸出来一句: 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你是怕爷爷不答应? 我是说我自己!五哥咬牙切齿:怎么可能呢?我爹死在日本人手里,这个仇是不共戴天的,我怎么可能娶一个汉奸的女儿? 这么说,你和王兰香是恩断义绝啰?鬼子进城以前,你们不是还有来往嚒? 五哥黯然的低下头去: 那是从前了。现在的情势已经不同,鬼子进了城,她爹真的做了汉奸狗腿子!我告诉你,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看五哥的神色,他是已经下了决心的,挥慧剑,斩情丝。可是,无论这事情是怎样的不可能,付出去的感情能收得回来嚒?这份儿刻骨铭心的痛苦,恐怕将要伴随他一生一世。 至于那另一位,才真是可怜人呢。她父亲有罪,她却是无辜的。我记起两年前的一段旧事,那正是我们攻击洋行、焚烧日货的几天之后,有一天晚上,我无意中听到一男一女在黑漆漆的教室里窃窃私语,由于好奇,继续听下去,才第一次发觉五哥和王兰香之间的隐秘。当时的王老板,甘心作日本人经济侵略的工具,已经是一个汉奸胚子,而他的女儿却深明大义,对五哥更是深情款款,坚定不移。自从偶然发现五哥和王兰香的隐秘之后,我就同时被赋予两桩义务:一是替他们守密,二是在必要的时候,替五哥作掩护。中学时期谈过恋爱的年轻人,都会知道这种叛逆行动几乎是天地不容。只有人破坏,没有人同情。在父母、师长甚至同学的眼中,都被看成辱没门楣、败坏校风的乱臣贼子,人人可得而诛之。不敢明目张胆,只好偷偷摸摸,好像自己也承认一身是罪,见不得天日似的。五哥和王兰香就正是这种情况,所以他们需要有人作盾牌、作桥梁,我就刚好被派上了用场。因此之故,他们的事情都瞒不了我,偏偏我对这一类的故事并不很感兴趣,虽然参预其内,也只是懵懵懂懂,一知半解的。尽管如此,我对王兰香还是有了一些认识,知道她的确是一个值得爱、值得追求的女孩子,她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是品学兼优;从外表看,她的性情很温柔,对五哥百依百顺,真个是柔情似水,实际上她的心志是很刚烈的,那天在教室里她向五哥剖明心迹,就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反正我已经拿定了主意,大不了还有一死!又说:宁可一死,也不会负了你,今生不能,还有来世!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以一种读小说的心情,记忆着、默诵着这些言语,都是可圈可点、可歌可泣的。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偏偏有那样的一个父亲,而又有这样的一个爱人,她将如何自处?直到了心愿已成灰,连一点儿火星都没有的时候,我怀疑,她怎么能活得下去?怪只怪她的父亲要当汉奸,好像听大头哥说过这样的话:一个当汉奸的人,既不要祖宗,也不要儿孙!父亲之于儿女,纵然不能像一棵大树,像一座坚固的房屋,最少,也要像一把雨伞,让儿女受些保护,得些荫庇;而一个汉奸的女儿,手里是没有雨伞的,或者说,那把雨伞是掉了伞骨、脱了伞布的,拿在手里,不但不能遮风避雨,反而是一项负担,是一种累赘。对王兰香的处境,我十分同情,可是,光是同情有什么用?人世间的各种感情之中,就是这种浮泛的同情最廉价,也最没有用处了。 世人虽多,英雄也不计其数,而对王兰香来说,能够救她的人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五哥。这唯一的英雄,却在这种紧要关头,摆出这样的一副面孔,不但使那待救的美人陷于困境,就连我这个配角,也觉得这出戏不应该这样写法,不论是喜剧或者是悲剧,总得让它有个结局呀。而最好的结局当然应该是这个样子:美人逃出魔窟,英雄冒险救护,大坏蛋自食恶果,有情人终成眷属。常常听到有人说这句话:人生如戏。事实上,在现实人生中搬演的戏剧,往往比舞台上、或银幕上的更不合情理,手法拙劣,常有败笔。所以,人生才充满了许多无可奈何的事,也就是五哥所说的:根本不可能的事!弄得收结不住,到最后只好不了了之,留下一个无法收拾的残局,情天难补,终生莫赎。 我又忍不住向五哥献策: 你们的事,也不见得就绝对的不可能。路子是有的,只要你们二人同心,携手并进,一样会有光明的前途。譬如,你们何不暗中通信,约定一个日期,让王兰香女扮男装,一块儿逃亡到大后方去?到了那里,你们要结婚,也不必再经过爷爷的批准,更没有人知道她是汉奸的女儿 这计策虽然算不得十分高明,行是一定能行得通的,却被五哥一口否决,他很粗鲁的说: 我知道!瞒得过别人,瞒不过自己?我告诉你,你不必再替我出这些馊主意,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说来说去,又归结到这一句,可见他曾经深思熟虑,把这道算式,翻来覆去的演算过无数次,最后证明它是错误的,没有答案的。我替他想的这条妙计,他自己一定也想到过,可能他想的比我更多,把一切可能的发展与后果都考虑到了,所以他才会一口回绝。他把这条妙计称之为馊主意,看来他说的不错,纵然还没有发馊,最低是不新鲜了。 本意是道喜来的,却招了一场没趣,好,算我多事。我家乡有两句专对凶人说的话:惹不起你,我总躲得起你!看五哥的神气,我如果再不识风色,和他纠缠下去,不只是被他迸了一脸的口水,恐怕挨上几捶也是大有可能的,我还是趁早撤退,少惹是非。 那晓得,五哥的兴致正高,不容我临阵脱逃,我这里才刚刚移动一只脚,就被他厉声喝止: 小六儿,你站住!有些话,我今天要一次对你说明白,省得你以后再来絮叨我,你可要给我听仔细了!我已经拿定主意,不管时局演变成什么样子,我绝不会离开故乡的土地。是日本人把我从关外赶回来的,从我回到家乡的第一天,我就向自己发过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绝不会再让人把我从这里赶出去!活,就在这里活;死,也在这里死!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以后不会再说,你,听清楚了没有? 嗓子那么大,话又说得那么绝,一句句斩钉截铁,爽爽脆脆的往我耳膜上敲,我那能听不清楚? 其实,他就是不说这些狠话,我也早已经懂得他的心事,只是不知道他固执到这种地步而已。一个人拿定了主意,如果连爱情的魔力都不能使他稍有转移,这表示他真是铁了心的,别人的劝告,当然更是多余,今天算我自找倒楣,往后再也不做这种傻事。 等五哥发完了威,我向他必恭必敬的说: 好啦,五哥,今天听了您这些话,我算是完全懂了您的意思。您这样提得起,放得下,坦坦荡荡,无牵无挂,正是男子汉、大丈夫的作风,兄弟我十分佩服。您放心,往后,我再也不会拿这件事来絮叨您。 说罢,我还恭恭敬敬的向他鞠了一躬,然后从他的卧室退出,回到前头去。 回到前头,在通往大门的甬道上碰见老管家,他行色匆急,一副忧天之将坠的样子。我拦住他,向他打听消息: 那位客人呢?走啦? 老管家连声咒骂: 什么客人呀?他也配!我是不敢替主人家惹事,不然的话,他奶奶的,管他的背后是谁,我饶了他的狗命,也得敲断他的狗腿,叫他一路爬回去! 我调侃他: 刚才还听你说哪,这种小人,咱们得罪不起,又说我什么时候懂得这个道理,才能算是成年人。一会儿不见面,怎么你自己也成了小孩子? 老管家有些不好意思: 咳,可不是,我是被那王八羔子气糊涂啦,才这么颠颠倒倒的。这件事轮不到我生气,该怎么处理,主人家自然会拿主意。不过,我倒是该提醒你一句,今天,当着主人家的面儿,你可要守规矩,他老人家现在正难为着哪,要是这个节骨眼儿上犯在他手里,处罚起来可能比平时要加重几倍,那时候,谁也救不了你! 岂有此理,这老管家生就一张乌鸦嘴,好像他料定了爷爷一生气就准有人倒楣,而那倒楣的人又一定是我似的!我往地下虚虚的画了个十字,又呸呸呸连吐了几口口水,再把左脚踩上去,右手掐着中指,嘴里念着咒语: 童言无忌,大吉大利。 老管家哭笑不得,嗐了一声说: 多大了呀,六少爷?还玩这种小孩子的把戏!年头儿不对,小孩子最吃亏,我劝你还是快些长大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该到那里去就到那里去。 说罢,他掉头要走,我打了一个箭步,挡住他的去路。 慢着走,我还有一句话问你。刚才那个家伙,是不是来提亲的? 老管家被我问得一楞,又恍然失笑说: 提亲?给谁提亲?哦,六少爷,敢情你是想娶媳妇了哇? 这一来,就轮到我发楞了: 不是来提亲的?那,爷爷干嘛要生气? 老管家脱身不得,只好向我露了一点消息,还千嘱咐,万叮咛的: 好,我告诉你,你可别到处嚷嚷去。那只夜猫子是城里维持会派来的,说他们要成立警备队,来向咱们杨家寨买枪,最少三百枝。六少爷,你也许不懂得,这可是一场天大的祸事,主人家正在客厅里发愁呢! 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我当然一听就懂。第一个念头是:万一爷爷把这些枪卖了出去,拿什么成立游击队?我心里一急,说话又显出了幼稚: 他不是说要买嚒?咱们不卖就是啰。有钱难买不卖的,他们有什么法子? 老管家苦笑着说: 咳,我的六少爷,你怎么净说孩子话呢?买,那只不过是一种说法而已,你只要承认有枪,他们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还在乎你卖不卖? 我又不经思考的迸出来一句: 那咱们不承认就是啰! 杨家寨的威名,远近皆知,这那是瞒得住的?外界传说,只有说多,没有说少,我就听人说过,杨家寨的武器,足足可以装备一团军队,这不是太离谱儿了嚒?偏偏就有人信以为真。城里那些二鬼子,大部分都是本乡本土的人,对地面儿上的情况,知道得清清楚楚,要是像你想的这么容易应付,那也就不用发愁了! 经老管家这么一说,似乎是这笔生意非做不可,连一点儿腾挪闪躲的余地都没有。弄清楚这些情形,我才知道,这件事情比我想像中的更为严重。 被我纠缠着,老管家耽误了不少工夫。这时候,一个专门在客厅院整理打扫的仆人出来找他,说是爷爷要他快去,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吩咐他去做,他就匆匆忙忙的走了。我心里一下子变得乱糟糟,心惊肉跳,六神无主。老管家不准我到处去嚷嚷,那简直就会闷杀了我。首先,我想这件事儿应该去向五哥报告,等他知道了这个坏消息,一定会比我更着急:没有了武器,那来的游击队? 就算人不怕死,也不能赤手空拳,拿着红缨枪、白蜡竿子去和日本人拼命呀?那不成了义和团了吗?几十年前,义和团就成不了事,何况现在?我知道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五哥,告诉了也是白告诉,他一向被认为足智多谋,其实,真正碰上棘手的事儿,还不照样束手无策!不过,把这消息告诉他,对我总有好处,由他把我的心事分过一半去,我心里就比较轻松些,这叫做二人愁强于一人愁。 当我再度站在五哥面前,以一种报导失实,谨此更正的姿势,向他说出这整个事件的真相,我的口气十分沉重,几乎就像是在宣读一篇祭文。而五哥的反应却很奇特,他起初是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甚至作出一副很厌恶的神情,掩耳而不愿听;然后,他渐渐听清了内容,也不免悚然一惊,我抓住机会,再加上几句,他的表情却越来越轻松。那张面孔,原先就像一座平平板板的小水坑,雪压冰封,清清冷冷;如今被春风解冻,冰消雪融,到最后,竟然出现一抹很可爱的笑容。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捉住我的手臂,又是拧、又是掐的,疯疯癫癫的说: 谢谢你,六弟,谢谢你告诉我这个好消息! 五哥一向稳重,像这样又蹦、又跳、又喊、又叫,高兴得到了忘形的地步,以往似乎还不曾有过,我几乎被他吓傻了。 五哥,你在高兴些什么?我试探的问着:是你的耳朵有毛病?还是我说话不清楚? 他哈哈大笑,搂住我的肩膀,亲亲热热的说: 我,听觉良好;你,口才不错。咱们杨家兄弟,一个个禀赋优异,只要咱们想做,没有咱们做不到的,对不对?这一点,你还有什么怀疑? 可是,我告诉你的,明明是一件坏事儿,你怎么偏说是好消息? 本来就是好消息,是你自己有眼不识金镶玉,还以为它是一块石头砸了你的脚呢!五哥高兴得竟然贫嘴薄舌,说起俏皮话来:我告诉你,这不是坏事,这是转机!你应该还记得,我早就说过的,这是我预料中必然会发生的转机,原怕它来得太迟,那想到别人比我还性急,也算助了咱们一臂之力。咦,六弟,我已经给你说得这么清楚,是福不是祸,是喜不是忧,你怎么还是这样闷闷不乐的? 我呀,我实在乐不起来。而且,我也看不出这件事情有什么值得乐的。明明是如老管家所说,是一场天大的祸事,五哥却能另有意会,说它是一个好消息,是一个转机,真不知道他这个卦是怎么算的,也不知道他的慧眼长在那里。 我请求五哥解释一下,他却笑而不答。看他的笑那么明亮,的确是由衷而发,不带有半丝儿虚假。他笑着不说话,我急得直跳脚。 行啦,五哥,你智慧高,别这么尽自捉弄人,好不好?既然是好消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有我看不到的你就该指点指点我,我懂了,再陪着你一块儿笑,那才是我的好哥哥。你这样故弄玄虚,万一把你这宝贝弟弟闷坏了,你不心疼嚒? 五哥一改平日的脾气,好容易的求着他张了嘴,却没有一句正经的: 不懂啊?那你就多闷会儿啦。焖久了,吃起来才有滋味,也比较好消化。 软求无效,我就改用激将法: 说你智慧高,其实,又能高得了多少?俗话说得好,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就准知道你所猜想的都对嚒?那可不一定哟。说给我听听,也许我就能听得出毛病。你不敢说,那一定是没把握! 五哥硬是一点儿口风不露,只笑吟吟的说: 有把握,有把握,你等着瞧就是了。 当时,我也不知道他要我等着瞧些什么。不过,也没有等了多久,我终于瞧出些门道,而不得不佩服五哥的目光如炬,洞见幽微,这件事情果然如他所料,是福不是祸,原先以为是死胡同一条,忽然峰回路转,死胡同变成了阳关大道。 事情是这个样子的:维持会派来的那个狗腿子,仗着日本人的势力,在爷爷面前,居然大模大样的说了许多混话,劝爷爷识时务者为俊杰,接受他的安排,把所有的枪械都交出来,由维持会估价收买,从此安安分分,在皇军治下做一个良民,这私藏枪械的罪名,也就姑置不论。又说,依照皇军的意思,这件事情本来不是这样做法的,是王会长念在和杨家多少世代老亲戚的份儿上,所以才法外开恩,派他老远的跑这一趟,如果爷爷不识抬举,辜负了王会长的美意,由皇军亲自出面料理这件事,那对杨家全族几百口人可就大大的不利,到那时候,王会长再想出力维护,也就爱莫能助。那个狗腿子小人得势,完全是一副奉旨交办的派头,虽然满脸堆笑,说话的口气却十分歹毒。在平时,像那个狗腿子一号人物,来到杨家寨,大概连客厅的月门也进不去,如今时势变易,爷爷顾念全族的安危,不得不捺住性子,任由那个狗腿子撒骚放屁,真不知他老人家是怎么忍下来的。说到枪枝,爷爷承认是有一些,而外界捕风捉影,说杨家寨的枪有三百枝、五百枝,那都是传闻失实,不过是用来看家护院,那会有这许多呢?而且,年代既久,这些枪大部份都已经损坏,有的断了撞针,有的掉了枪托子,实际上只是一堆废铜烂铁。维持会要买,杨家寨不敢不卖,不过呢,这些枪都是公产,如何处置,必须由全族公议,他一个人是做不了主的。爷爷甚至陪着笑脸,请那个狗腿子回去多作美言,王会长既然知道两家有亲戚关系,也就请看在这份儿情谊,多宽限几天,只等着杨氏一族在祠堂里开过大会,爷爷就派人和王会长联络。好说歹说的,才把狗腿子打发回去。 送走那个恶客,爷爷老弟兄五位在客厅里聚齐,还把族中旁支的一些尊长也给请来,商议这件关系着全族生死祸福的大事。起初,主张缴枪免灾的人超过大半数,就有人提出一个问题:把三百枝枪缴上去,如果那些汉奸意犹未足,再来要第二次呢?按着葫芦抠子儿,不抠到干干净净,一粒子儿不剩,他们是不会善自罢休的!甚至于,把全部的枪械都缴清,他们也不一定就相信,要是还有第三次、第四次,又该怎么应付?只怕到最后弄到倾家荡产,不但免不了灾,反而会惹下更大的祸害!此语一出,在座的尊长们都面面相觑,知道这些话言之有理,而又没有人想得出一个妥善的主意,一时就僵在那里。 其实,开会只是一个形式,好处在集思广益,既然大家都献不出安国定邦的大计妙策,最后的决定,还是由长门本支的爷爷五兄弟来拿主意的。经过深思熟虑,爷爷说出一篇道理: 这件事情,既然找上杨家寨,咱们就推不掉,挡不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照着他们画出来的道儿走,势必受人摆布,走到最后,还是一条死路。而且,把杨家寨的枪缴给那些二鬼子,让他们去为虎作伥,欺压善良,这笔账,纵然没有人算在杨家寨的头上,也没有人会忘记那是杨家寨的枪;只要提到这一点,咱们就愧对乡亲,也辱没了祖先!生在乱世,为了苟全性命,不得不忍气吞声,可是,这也有个极限。做不成忠臣义士,也绝不能拿武器去帮助汉奸二鬼子!如何应付这件事,我眼前的打算是这样子,不知道各位叔伯、各位兄长同意不同意?第一步,咱们先拖下去,拖到几时算几时,实在拖不下去了,咱们也得有个准备;第二步,这杨家寨是咱们祖传世守,从一世祖到这里落户定居,到今日已经有四百年左右,过去经历过多少次大反小乱,都不曾离开过,现在可说不得了,必要的时候,我主张全族都搬到下庄子柳河口去住,那庄子远在两县交界,除非是日本鬼子大量集结,他们的势力,一时还伸不到那里去。只要一听到风声不对,咱们就不能留恋老窝,我看鬼子的气运不会长久,能回来的时候咱们就回来。枪,也一块儿带走,将来有人组织游击队,就把这些武器提供出去,杀敌报国,也算尽了咱们一份儿心力。 我猜,这一席话是爷爷早就想好了的。听老管家说,当那个狗腿子走后,爷爷一个人在客厅院子里,绕着太湖石疾走,大概走了有个把钟头,那紧锁的眉头才渐渐舒开。大概就在那时候,他已经决定了如何做,现在才正式宣布。在座的众人纷纷点头,这个提案就算是无异议通过。 当天晚上,爷爷就叫人把窖藏的枪械都给挖掘了出来,趁着深夜安全的时刻,擦锈、上油,做了一些保养工作,以免这些武器真的变成一堆废铁。 这些枪,我当然不是第一次看到;可是,前几年年岁小,又以住城的日子居多,偶然看到这些玩具,尽管对它们极有兴趣,却是不准摸、不准碰的。这天晚上,才算是正式的开了眼界。 以我日后所得军械方面的知识,回想当天所见的那些枪枝,实在算不得什么宝贝,当时却惊叹不止,又想到自己也是这批玩具的主人之一,更觉得十分神气。长短枪一共三百枝有余,短枪占了约二分之一,这当然是因为短枪便于携带,也便于藏匿,而看家护院这桩任务,也根本用不上大家伙。传说中的机关枪,不过是一挺圆盘手提的冲锋式,听说是从韩复榘部下吴化文手枪旅的一个逃兵手里买来的,在当时已经算是很犀利的武器。短枪之中,又有二分之一是德国制的自来得,也就是一般人所说二把盒子、三把盒子,有十发的,有二十发的。这批枪枝,是自从前些年闹土匪成立联庄会以来,零零碎碎的购置,几乎那一国的厂牌都有;最老式的已经老掉了牙,最新的却像是才开封启用不久,虽然在地底下窖了一段时候,枪身的烤漆都还完完整整的,没有一点儿土蚀汗渍的痕迹。 我说自己也是这批玩具的主人之一,说说过瘾而已,及至它们被一批一批的挖将出来,才知道每一枝枪上都有记号,也就是说,各有各的持用人,我和五哥都分配不到。以我们的年岁,应该是已经有份儿了的,只因为这两年情况不对,小乱变大乱,土匪销声匿迹,却来了日本鬼子,联庄会等于解体,这些枪也都从持用人手中收回,一齐入了土,现在重见天日,当然也不会重新分配,于是,我和五哥都被列入徒手队,对那些玩具眼热手痒,可望而不可即。 枪擦好之后,仍然交由原持用人保管,只是被再三叮嘱,要把它放在一个隐秘而又容易拿到的去处。照爷爷的估计,和维持会谈生意,拖个十天半月是不难的。既然有此一说,就是把这些枪放在显眼的地方,让城里来的二鬼子看在眼里,也不妨事。 而在这十天半月之内,一边派人到二十五里以外的柳河口去拾掇房子,一边把需要的东西先运过去,人也分批的走,先送老弱妇孺,当家理事和年轻力壮的人都留在最后,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走路的走路,不消半个时辰,就走得一个人不留。经爷爷分派,那先走的几批人当中,竟然没有五哥也没有我,这表示爷爷已经把我们当作大人看待了。 上次来过的那个狗腿子,这一阵子跑得很勤快,几乎是三天两头的来,来的时候,还往往替他的主子就是从前的王老板,现在的王会长带来一大堆礼物,吃的用的全有,都是些东洋货。他带礼物来,爷爷含笑接待,礼物也照单全收,等那个狗腿子走后,再叫人原封不动,一股脑儿丢进了大粪坑。 那个狗腿子也是本地土著,若祖若父好几代,都是在县城里衙门口混饭吃的,替人写写状词,转转贿赂,干的净是些缺德无品的事儿。这种人最势利,也最会装腔作势,遇到一般乡愚村夫,真能把人给哄死骗死,还作出一副高高在上、自尊自大的样子,让被骗的人心服口服。可是,就因为他是这种出身,在爷爷面前,总不免有种胎里带来的自卑感,爷爷愈是拿他当贵宾招待,他坐在那里,愈是拘手束脚,浑身不自在。第一次到杨家寨,他是硬着头皮横了心来的,正由于有几分胆怯,才给自己装上一副硬壳子,反正你不拿我当人,我索性就扮成恶鬼。大概就是这种心理,他才能大模大样,摆来摆去。没想到,爷爷竟然答应合作,愿意和他做这笔买卖,这下子,就把他从半空云里给拉了下来,那副硬壳子再也装不上去,露出一副奴才嘴脸,小人架势,浑身上下软答答的,把那些带刺的毛都拔得一根不剩。爷爷故意给他出了些难题,都是他当不了家、做不了主的,每一个小题目,都得赶回城里向他的主子请示,就这样罚他两下里跑腿,一拖就拖了十余日。 就在拖到几乎无法再拖的时候,又增添了一种新的情况,也是对我们杨家寨十分不利的:原先一直龟缩在城里的日本鬼子,不知道是什么用意,忽然在东堤口设立了一处岗哨,把他们的势力范围,从城墙,推展到护城堤。 东堤口离杨家寨只有三四里路,还贯通着一条又平又直的大官道,中间毫无阻隔,站在北寨墙的堡楼上,可以望得见穿着黄军装、戴着王八帽的鬼影子,在大石桥上晃来晃去,甚至能看得到刺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么近的距离,真可谓举步即至。寨子里的人,很为此紧张了一阵子。后来却发现那些鬼子对护城堤外这一大片广漠而陌生的土地,虽然在心理上可能认为是被他们占领了的,毕竟还有着几分疑惧,他们的活动也只到那座大石桥为止,而且一到傍晚时分,仍然撤回到城里去。 尽管看起来似乎没有多大威胁,寨子里的人也不敢稍有松懈,每天派几拨人站岗,在北寨墙上轮番守望,把东堤口那群鬼子钉得死死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照爷爷的吩咐,担任守望的人不准带枪,以免遇上不必要的情况,一时鲁莽,处置失当,替全族的人惹来大祸。可是,据我所知,这项规定执行得并不彻底,老成些的还按照命令行事,年轻好事的就阳奉阴违。反正枪是由他们自己保管的,随时可取。暮春三月的天气,身上还穿着小棉袄呢,那些短家伙往裤腰里一塞,外面根本就看不出行迹。知道底细的人也都彼此保密,瞒上不瞒下,免得那些长辈们生气。 老年人谨慎,怕年轻人不知轻重,妄逞一时之勇,这也是应该有的顾虑;然而,年轻人的想法也不能说是不对,我就听到一个佃户的儿子发牢骚: 有枪不准带,这就和有裤子不准穿一样,赤身露体,站都站不直,你说那有多窝囊!实在穷得没裤子穿,那也没什么抱怨,有了裤子还硬叫人光屁股,这不是故意的折腾人吗? 话虽然说得粗鲁了些,他的意思却很容易了解。我把枪说成玩具,他把枪比作裤子,可见我还是童心不退,人家才真是拿它当作必需品呢。 也有的年轻人,的确是不安分,我族中远房的一位堂哥,人都三十多岁啦,还说过这样的话: 既然决心舍了寨子不要,还净在鬼子眼皮儿底下蘑菇什么?人老了没有别的坏处,就是这个迂迂磨磨,絮絮叨叨,教人受不了!他们不准人带枪,说是怕闯祸,亡国灭种的大祸已经从天而降,还用得着去闯?有机会,我真想瞄准日本鬼子的脑袋开几枪,反正这杨家寨是住不下去啦,干嘛不在临走之前,痛痛快快的把东堤口的那几个鬼子宰掉?也不用怕他们报复,人落不到他手里,最多他放火烧房子,那正好,咱们杨家寨这些房子都住了几百年啰,早就该拆掉重造,一把火烧光,将来非盖新房子不可,等咱们把日本鬼子赶跑,天下太平,五谷丰登,还怕盖不起房子嚒? 他们这些话肯当着我说,自然是因为我的年岁比他们更小,是维新派,不是保皇党,也知道我绝对不会向长辈们告密。事实上,我不但是和他们一心一德,甚至于比他们更积极,更不怕事,正巴不得像我这位族兄所说的,抓住机会,宰几个鬼子,出一口鸟气,造成一种骑虎难下的形势,也免得长辈们畏首畏尾,三心两意。 如此又僵持了数日,竟然平静无事。而长辈们只顾得争取时间,一大车一大车的往柳河口运东西,甚至连祠堂里的祖宗牌位,也都学请神赛会的样子,用绿呢大轿给抬了去。我和五哥游手好闲,无事可干,就天天蹲在北寨墙的堡楼上,做义务的守望员。 远远望去,在东堤口活动的那几个鬼子,实在是很孤单、很可怜的。对这些占我国土、杀我同胞的敌人,也许不应该有这种感情,可是,当我望着他们,心中固然有怒有恨,但同时也充满着悲悯。这些人,在他们被征召入伍,派来中国之前,不过是日本三岛的一些平民;有的,也许是就像我这样身分,是一个在校肄业的学生,突然接到征召令,走出教室,进入军营,被一些严厉的命令和冷酷的教条,训练成一批刽子手,攻城、掠地、杀人、放火,当他们被驱使着进行这些罪恶,可能他们是麻木的、是半疯狂的。而当他们闲了下来,就像现在,荷枪实弹的在那大石桥上踱来踱去,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是觉得自己很威武?很厉害?还是在他们内心的深处,对自己的作为有一丝丝羞恶?有一丝丝愧疚?说到威武,他们实在一点儿也不,首先是,身躯矮小,又生就一副猥琐鄙陋的相貌,任他们如何发狠,也只能显出一副穷凶恶极的样子,威武是完全谈不上的;再加以,他们身上那套东洋式的军装,也实在设计得不好,尤其是头顶上的军帽,没角没棱,可着个脑袋那么大小,那样式,很像中国人惯用的尿鳖子,帽子后头又常常拖着两片尿布似的东西,看上去更显得粗俗,不像士兵,倒像一群在车站、码头打杂运货的小工。尽管他们两手是血,恶名彰著,善良的中国老百姓在刺刀下瑟缩颤抖,内心可并不畏服。总觉得,日本兵最多只像蝎子、蜈蚣一类的毒物,虽然毒性很重,毕竟不是什么大虫,如果有机会跟他来个单打独斗,这些罗圈腿实在不是对手。也许就是因为大部分中国人都存有这种轻敌的心理,有时候不免形诸颜色,就使得这些日本兵由自卑而多疑,因此有更多的中国人被凌虐、被残杀,他们妄想借此立威,所得的效果却恰好相反,仇恨抵销了恐惧,中国人对日本兵更加轻视,都知道,像这样的一群妖魔,亡不了我中国,只能带来一场灾祸而已,而中国就会在这场灾祸中壮大起来。 在寨墙上守望的其他人等,也没有谁把日本鬼子看在眼里。要不是怕招来报复,累及无辜,真想纠合几个年轻胆大不怕事的,到东堤口把那几个日本兵收拾掉,也省得他们在那里耀武扬威,摆来摆去,磨人的眼珠子。这种事情,我断定早晚会发生,让日本人知道,中国有的是侠客,有的是英雄。 真好像被我料准了似的,有一天,大石桥果然就发生了事情。 我的眼睛一直盯住大石桥,几乎就没有移开过,可是,这件事情究竟是怎样发生的,我却并没有看清楚。其他担任守望的人,情况也和我差不多。 当我们发现那边的情形有异,而提高了警觉,事实上,那最精彩的一场已经成为过去。我们所看到的,只是一个中国人从大石桥一跃入水,紧接着就听到一排密集的枪声,几个日本人伏在桥栏上向河水开枪,大概是没有打中,又慌慌忙忙的冲过桥头,顺着河堤追赶下去,一边追,一边射击,枪口向下,子弹射入河水,声音闷闷的。 白花河是故乡最大的河流,从西北,向东南,流过整个的县境。过东堤口的这一段,右边是护城堤,左边是官道,河水被夹在中间,形成三条并列的平行线。河水的流向,本来是正冲着杨家寨的北寨墙,流到离寨墙约半里路的地方,忽然朝西一偏,来了个大转弯,和那条官道分道扬镳,官道从东寨门外伸展,河水打西寨门外流过。护寨壕里一两丈深的水,也是从白花河引进来的。地理师看风水,说是杨家寨的家业之所以几百年不败,就全靠着这条白花河。风水什么的,我一窍不通,而从小时候就对白花河有着极深的感情。尤其是大石桥附近,河床低陷,流速缓慢,汇成一泓深潭,每到夏季,那里就成了我们的游泳池。家乡的小孩子,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几乎人人都有一套水里的本事,你是翻江鼠,我是浪里白条,就是在那里练出来的。所以,一说到白花河,我心里就充满着童年时期许多欢乐的回忆,也充满着感激。 而现在,只不过是几个日本兵往那大石桥上一站,竟然把一向安宁清静的白花河,弄得阴风阵阵,如同鬼域,看在我眼里,是特别难以忍受的。今天又发生了这种事,虽然不知道那被追杀的是谁,不论是谁,一群日本兵追杀一个中国的老百姓,这件事情,让中国人看了,都会血管怒张,心脉狂跳,恨不得冲上前去,和那些鬼子拼一个死活!眼看着那几个鬼子一边沿着河堤奔跑,越来越近,离寨墙不过只有三四百公尺,那种阵势,倒像是专为攻打我们杨家寨来的。如果我手里有枪,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一定会对那些鬼子迎头痛击,教他知道中国老百姓不是好欺负的。倘若那样做,当然会闯下一场滔天大祸,可是,又有什么不得了?反正我们杨氏一族已经有了准备,这老寨子迟早是要放弃,那鬼子再厉害,他仓促之间也集结不起多少人来,给他一个措手不及,然后我们就从容撤退,想来也不至于吃了什么大亏。闯祸之后,免不了要受爷爷的责备,那也没有关系,只要我能宰掉一个鬼子,就算替大头哥报了仇,替被欺侮、被蹂躏的同胞出了气,就是爷爷治我死罪,也算值得。 手里没枪,想也是白想。当时堡楼上一共有四个人,除了我和五哥,另外两个都是有枪的。一个比较年长,是我远房的族叔,向他借枪,门儿也没有;另一个是我家的佃户,年岁也比我大不了多少,半逼半求,或许能弄到手。 我叫着那个佃户的绰号,客客气气的说: 秃子哥,跟你商量件事儿好不好? 他还来不及回答我,忽然看到我那位族叔掣枪在手,一长身子,就从垛口上往外甩了一梭子子弹,二把盒子带着加长的弹夹,一梭子是廿发,哒,哒,哒,哒听起来像机关枪似的,声音好听极啦。 我那位族叔的年纪已经四十出头儿,人又是出了名儿的老实,真没想到在这紧要关头,居然敢作敢当,露了这么一手儿,真教人佩服。 一梭子子弹甩出去,他胀得面红耳赤,一边上弹夹,一边高声的叫骂: 我操你奶奶!就这么几个人,你也敢来动我们杨家寨?我教你知道厉害!有种的,你过来! 骂着,人索性就站了起来,大半身子露出垛口以外,两手叉腰,摆出一副叫阵的架势。 这时候,河堤上那几个日本兵忽然不见踪迹,仔细查视,原来他们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吓破了胆子,都张皇失措的就地卧倒,在小树丛背后寻求掩蔽。 我们居高临下,把鬼子们那种惊慌失据的狼狈相,都看得清清楚楚的。还以为他们是铜头铁臂,刀枪不入,一个人有几条命呢,原来这些鬼子也是一样的怕死,被我堂叔一梭子子弹甩过去,就吓成那个样子,没有一个敢像我堂叔这样昂然直立,都一齐仆倒在地,连滚带爬的,尽量的寻找掩蔽物来保护自己。有一个鬼子,不知道是惊吓过度,还是动作笨拙,竟然不小心掉进河里,当我的目光搜索到他,正在那里四条腿并用的往上挣扎,活像一只入水不能游、上岸不会爬的小鳖羔子,显得那么可怜而又可笑。 一梭子子弹,就把几个凶神恶煞般的鬼子,给治得服服贴贴的,我族叔在堡楼的垛口上又蹦又跳,像小孩子放了个大炮仗一样的快活。这位族叔有个绰号叫万事松,是从他胞兄万事通演绎下来的,意思非常明显,兄弟二人,老大太能干,就显得老二有点儿窝囊,人前人后,被哥哥衬托得一无是处,结婚成家,分爨另住,偏偏娶了个老婆我应该叫婶娘啰,又凶悍似虎,处处压得他不能抬头,于是他就更老实了。可以说,我这位族叔,从出生到四十岁,一直是窝窝囊囊的活着,忍气吞声的日子甚多,扬眉吐气的时候极少。今天,算是他的时运到了。 欢乐的情绪会传染,眼看着我族叔那么高兴,我也忍不住的要跳上垛口,跟他一起喊,跟他一起蹦,根本没想到这样做会有什么危险。可是,就在我刚刚长起身子,在垛口上露出胸口来的时候,突然,吱呦,吱呦,两颗子弹擦着头皮飞过去,我赶紧降低了姿势。说是擦着头皮,可能是形容过什,不过什的说法,我猜,那两颗子弹离头皮也只有几尺,不然的话,声音不会那么怪异,连子弹在空气中激荡而起的微风,都能感觉得到似的。 五哥扯住我族叔的后腿: 快下来吧,二叔,日本鬼子的枪法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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