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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小五义

少年十五二十时 楊念慈 35922 2023-02-05
等到我和臭嘴都住声不哭,五哥忽然很关怀的向我们问了一句: 你们穿的衣服够不够? 我不懂得他,何以有此一问。在家乡,春节前后的这段日子,屋外的气温总在零下十几度。像我们现在站立的这种地方,一马平川,毫无遮挡,大北风像刀片儿一样刮在身上,不论穿多少衣服,都会感到透体冰凉。北几省有一句歇后语,在我家乡也是很流行的:小伙子睡凉炕全凭着火气壮。穿衣服也是一样,要想靠衣服保暖,那就必须里三层、外三层,把自己打扮成一只大狗熊。可是,那么一来,走路迈不开腿,吃饭抬不起胳臂,处处都受了限制,年轻人谁能那么老实?宁可挨冷受冻,也要俐俐落落的。像今天,我和五哥在短袄外头加了一件大氅,这已经是重装备,用来遮风挡寒,也只是聊胜于无而已。我们弟兄俩的衣着,所用的工料都是同色同式,穿的衣服够不够,他自己就应该知道,何必问我?

我反过来问他: 五哥,你是不是冷得受不住哇?那咱们就快些回家,也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啦。 我又转过身去向臭嘴说: 你出城,家里人知道不知道?要不怕家里人牵挂,就在我们这儿住一夜吧,我正有许多事情要向你打听打听哪。 臭嘴还来不及张口,就被五哥拦住: 不回去。咱们三个人,今天谁也不能回去。只怕人手还不够用呢! 这时候臭嘴才说出话来: 不行呀,刚才我只顾得往这里跑,爹娘都不知道。自从鬼子进了城,日头不落,城门就上了锁。我要是被关在城外头,明儿回去,非挨揍不可! 五哥对臭嘴的处境毫不同情: 挨一顿有什么要紧?又不是从来没挨过!为了大头哥,别说挨揍,再重的刑罚,你也只好认啦! 我听出来五哥的话里有话,急忙问他:

你打算带领我们两个去做什么? 五哥说得很清楚: 咱们先到东堤口,从南堤圈上绕着走,到姜庙那一带,我记得那儿有一条路,可以直达西关外。 我听是听懂了,心里却有些糊涂: 你打算带领我们到刑场去呀?照你说的这条路线,走到那里,怕不得三更天? 五哥对我更没有好脸色: 三更天又有什么关系?明天回到家里,挨打挨骂,都有我陪你! 我试探着说: 半夜三更,黑漆麻乌的,就算咱们胆子大,不害怕,摸黑儿走路也不方便呀!我的意思是,要去也不必忙在这一时,明天再去不好嚒? 五哥越发的恶声恶气: 难道你甘心让大头哥在那野地里躺一夜?鬼子杀人,向来是不收尸的,大头哥无亲无故,这不正该是咱们的事?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他不说明白,谁能想得到呢?为了替大头哥收尸,别说是深更半夜,就是因此耗它十天半个月的,我也说不出一个不字。其实,要论起交情的深浅来,这事情原该由我来动议,由我来领头儿的,只是我知识浅陋,人生的阅历不足,根本不曾想到大头哥死后,还有这样的一桩急务。

臭嘴在一旁用心的听着,脸上的迷雾由厚转薄,也终于听清楚是怎么回事了。我看到他脸上有一丝为难的神色,想起来他的老爹很严厉,不揍人则已,一旦动了真气,就不是臭嘴这一把瘦骨头能够招架得住的。从小学五年级同窗开始,我就看见他挂过两次彩,一次打破了头,一次是左胳臂脱臼,都是他老爹的成绩。这一回他出城报信,家里人不知他所为何事,倘若彻夜不归,让家里人操心着急,他老爹焉有不生气的道理?到时候动起家法,又不免伤筋动骨的。我很委屈的提示了几句,希望五哥体念臭嘴的处境,赶紧放他回城。那晓得,五哥铁面无私,臭嘴也不领情,我算是白操了这份心。 五哥毫不通融的说: 就咱们两个人去?那怎么行?一具棺材要四个人抬,加上臭嘴,还少着一个人呢!

臭嘴也把心一横,嘴头子比啄木鸟还硬: 不教我去?那怎么行?你们和大头哥是朋友,我就不是了嚒?别说挨揍,就是要砍头,我也认了!顶多只是一死吧,黄泉路上,也许我还能追得上大头哥,那就有伴儿了!老实说,自从鬼子进了城,我就整天想找人拼命,亡国奴的滋味可真难受,谁还在乎死活?你说人手不够?那容易,老鼠正在东堤口等着我,咱们经过那里,把他也带了去,人不就够了嚒?还有二扁头,他家就住在西关大街,必要的时候,一喊就到。 也是五哥的主意,他怕节外生枝,一回家就脱身不得;往家带个信儿吧,又怕爷爷奶奶派人去追;索性就蛮干到底,甩开大步,一阵急走,不消二十分钟的工夫,就到了东堤口。 自从县城落在鬼子手里,这条官道就路断人稀,东堤口原有十几家茶棚饭铺,是专供过路客商打尖歇脚的,现在那还有生意?都一齐停止营业,关门闭户,连一家贴春联、请门神的都没有,看上去,就像是早在几十年以前,这里就已经荒无人烟。

老鼠果然还在这里等着,大概是等得十分焦躁,又有些心虚胆弱,躲在一家茶棚的柱子背后伸头缩脑。看见我们到了,他一跃而出,大声的喳呼着: 老远的跑去搬救兵,怎么只来了你们两个?手里也没有带着家伙,就这样赤手空拳的劫法场,咳,这不是开玩笑? 五哥没有理他,臭嘴悄悄的对他说了些什么,他稍稍迟疑了一下,就闭上嘴巴,乖乖的在后头跟着。 过东堤口,往上斜走了几步,就转入护城堤顶上的那条小路。其实路并不小,因为护城堤的宽度很够,且不说它那大作脚的基础,单是那平头的堤顶,宽度也在两丈左右,如果全把它铺成柏油路,可以辟作一条十轮大卡车来回奔驰的双行道;只是堤面上种了太多的树木,树越长越高,路就越挤越小了。说起这些树,原是我们家乡县城近郊最值得夸耀的景色之一,它长得那么茂盛,郁郁苍苍,把一条堤妆点成一条绿色的大蟒;其中有若干株,还是我亲手种植的呢。自从北伐成功、国民政府成立,每年的三月十二日,被订为植树节,如今已是有名无实;我在小学、初中就读的那几年里,植树节是真要种树的,树苗由县政府设立的苗圃供给,种树的人则以学生为主力,小孩子不怕累,最喜欢挖挖掘掘栽栽种种的,我每年植树节总要种它七八棵,地点就是这座护城堤。不知道是这座护城堤的土壤好,还是由于我得了种树的诀窍,凡是经我的手种下去的,几乎是每种必活,没有补植的必要。当初种树的时候,都是在堤面两侧,中间本来留的有路;后来树长大了,才发现它不只是窜高,还会伸臂踢腿的往横里猛挤,把原先留的空间,几乎都给封死。就由于这个缘故,那么宽阔的堤顶,却只有一条小路。这条路,我们常走,对路的状况,也都摸得很熟。如果是在夏季夏季里的白昼,走这条路最舒服。地势高,不管吹的什么风,都不会被遮着挡着;两旁的绿荫夹道,枝柯在头顶相交,人在树丛里钻进钻出,不管太阳在那个角度,都照射不到,真是清凉极了。可是,夏季换成冬季,白昼换成黑夜,情景就大不相同。冬季天黑得早,又加上是个大阴天,当我们到达东堤口,才不过是黄昏时候,转入南堤圈的这条小路,走了没几步,天就已经黑透,虽然还没有黑到伸手不见五指那种程度,可也差不了多少,年轻人眼力好,在此时此地也占不了多大便宜,反正是要一步一步的往前摸索,看得模模糊糊,隐隐约约,更容易制造错觉,上面碰头刺脸,下面绊腿摔跤,真是辛苦极了。

我们所以选定南堤圈这条路,当然是贪图近便,却忽略了极重要的两点,简直是给自己找麻烦。第一点,护城堤上种植的树木种类很多,杨、柳、桑、榆、桃、李、杏、梅凡是故乡常见的树木,几乎应有尽有;当初种树的时候,也大致的论段分区,虽然并不十分纯粹,总算各有各的特色。偏偏从东堤口转入南堤圈的这一段,种植的树木以洋槐为主,这是一种豆科的落叶乔木,不像本地槐那样带有一股子臭味,所以它又叫作香槐,特别是花开时节,浓香扑鼻,中人欲醉,那种又香又甜的气息,比玫瑰还好闻呢。另一个和本地槐的不同之处,是它的枝条多刺,又尖又硬,春天摘槐花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刺破手指头,血出如珠。今天夜里在洋槐树底行走,才体会到荆棘满途那句话的意义,每个人都弄得伤痕累累,衣服更是常常被钩住,这边拉、那边拽的,不让人好好的走路。也幸亏冬季里衣服穿得厚,又是些禁得住拉、禁得住拽的料子,不然的话,走过这片槐树林,只怕一身衣服都被扯成了布条儿,落得个衣不蔽体,丑态毕露,那才有得瞧呢!第二点,也是我们事先该想到的:天寒风急,除非把自己关在屋里,还围着个大火炉,天地间本来就没有遮寒避风的去处;可是,地势越高,风劲儿越厉,气温越低,这点子常识,我们总是有的。从城洼子那边说,护城堤高约三丈有余,在这种地方走路,就像是在三层楼的屋脊上飞檐走壁,大北风漫过那荒凉冷落的城洼子,斜着往上吹,真比理发师傅手里的剃头刀运要锋利,吹得人浑身生寒,遍体成冰,不只是冷,而且很疼。堤上的那些槐树,早已经掉得一片叶子都没有,只剩下长长的枝条,带着怪啸,在北风中飞舞。

这条堤离城不过三里路左右,以天空作衬底,远远的望过去,城门楼子就像剪纸似的,毫无立体感,却看得很清晰。这时候只是初更天气,整座城一片死寂,没有一点子声响,也没有一丝丝亮光,看在我们眼里,觉得它陌生而又不真实。这是我们出生成长的地方啊,离开它才不过整整一个月,从腊八到年初七,只因为城里住了几十名日本兵,竟然使一座城变得黑漆漆的,阴森森的,恍如鬼域,不类人世。想起一个月以前,我和大头哥还在那城门楼子上聚会,有杀敌报国的壮志,有冲霄凌云的豪气,我们是打算替祖国出些力、替家乡做些事的,如今,大头哥惨死,而我们几个人正踉踉跄跄,栖栖惶惶,像小偷一样在黑夜里绕路疾走,赶去刑场替大头哥收尸!这不是我们的国土嚒?这不是我们的家乡嚒?想着这些,我感到心头热血如潮,一阵一阵翻搅,也就忘记了疼痛,不在乎寒冷,在荆棘丛中,急步趱行。

西关外的那座刑场,不知道是从那个朝代开始使用的,总也相当古老就是了。更不知道有多少犯罪的人在这里被处死,靠近刑场的一座高崖子上,就是一处义地,荒烟蔓草,土馒头无数,都是受刑之后,无人收尸,由善堂施舍棺木,就地掩埋的。在县城里,一说到西关外的那座高崖子,胆小的人就会脸色惨白,甚至大天白日,也不敢到那地方去。众口传言,说那地方白天冷清,夜晚热闹得很,鬼影幢幢,熙来攘往,一样的有买有卖,如同一条市街,只是那些鬼影子都一律没有脑袋,偶尔看到有脑袋的活人,他们会大惊小怪,一下子就把人给围了起来。这些怪闻,我当然不信,却也从来没有大着胆子,在夜晚,到那地方去探过险。白天,我倒是去过不少回,那也是几年以前的事了。记得我十一、二岁的时候,浑浑噩噩,呆头呆脑,什么地方有热闹,一定要赶去瞧瞧,就常常跟着出红差的人潮往这里跑,不惜为了看热闹而逃学、而旷课。你要是问我:砍头,就那么好看吗?事实上,我从来不曾看得仔细过,不当场晕倒或者失声怪叫,已经算得上是英雄好汉了。十三岁过后,我就不再做这种无聊的事情。而这几年地面上也比较平靖,那些该判死刑的强盗、土匪、偷牛贼、大烟鬼,都销声匿迹;行刑的方式也有了改变,砍头改作枪毙;出红差的场面比从前少得多了。可是,西关外的那座刑场,依然是一个令人毫毛竖立、头皮发炸的地方。

那天,我们到达西关外,已近子夜。在这个时候到这种地方来,说是不害怕,那能不害怕呢?当我们战战兢兢的往刑场那个方向挪动着,我发现,四个人的间隔距离,越来越缩小,几乎是我挤着你,你靠着我,就那样碰碰撞撞的一步一步的往前挪。 在我的身旁有一个人,不知道是谁,也许就是我自己,浑身像筛糠一样,两排牙直打架,得得得得得的好响。也幸好是在这样一个大冷的天儿,冷和怕所引发的生理反应,几乎完全相同,解说起来可是大不一样的:怕得发抖,那等于承认自己是个懦夫,承认自己胆小如鼠,对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谁肯作这种招供?冷得打颤,那只是因为衣服穿得不够多,就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了。 所谓刑场,西关外远离民房的一块平地,一边是矮小简陋的狱神庙,另一边就是那座高崖子,中间空空荡荡的,连一棵树都没有。走进了刑场的地界,我们就站住了脚,用足目力,向地面上搜索着。光线实在太暗了,向高处、向远处看,衬着那黑铅色的天空,还能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向地面注视,却是白费力气,地面上好像淹着半腰深的墨汁,黏黏稠稠的,漆黑漆黑的,看不清任何东西。

我抓住一个人的胳臂说: 不能这么瞎摸呀,五哥,这得有盏灯笼才行。 五哥的声音却从另一个方向传过来: 你想的倒好,灯笼?最好是手电筒!可是,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叫我往那里去找? 我抓住的那个人原来是臭嘴,他扭过头来,对准我的脖子吹气,说话却是一副粗粗哑哑的假嗓子: 你说的很对。这种天儿,没有灯笼,根本就办不了事。你们等在这里,我找二扁头去!我提醒他: 二扁头的家离城门很近,不要紧嚒? 臭嘴一点儿也不在意: 不要紧的。我贴着屋檐底下溜过去,大概不会惊动了别人。二扁头的家我很熟 正说着,忽然住了嘴,扯起我的手往前一指,人就几乎吓得昏了过去。我定神细看,只见离我们不到五尺,有一个黑影子蹶然起立,好像是一下子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不知道是人是鬼。 我壮着胆子,大声喝问: 谁?你是谁? 那黑影子晃晃悠悠的向前走,叫着臭嘴的名字说: 马千里,你不是要找我吗?我在这里等你,已经等了好久啦,你怎么才来呀? 那声音僵僵的,木木的,虽然听上去像是个熟人,却不能肯定那究竟是谁的声音。 我贸然的叫着: 二扁头,是你嚒? 那声音才比较正常了些: 不是我,又是谁? 臭嘴吁出了一口气,把身体站直,被吓得旧病复发,一张嘴就带出了脏字: 你他娘的二扁头!这算什么意思?几乎把人给吓死!他奶奶的,知道你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傻瓜,可是,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还这么装神弄鬼的吓唬人? 二扁头像抽筋了似的往上长了长身子,又猛然往下一蹲,委委屈屈的说: 谁说我要吓唬你们?没有人来吓唬我就是好的!一个人守在这里,冻也冻得要死,怕也怕得要死,你可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算准了你们要来,可是,你们怎么来得这样迟呢?呃?就是救不了大头哥,也该来看看我,看看我是死是活,你们就准知道我能活到现在嚒? 在我们这群伙伴当中,二扁头素来是以胆大、心硬、性子倔出了名儿的,他自己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怕?怕啥?除了挨饿,再也没有我怕的事儿啦!臭嘴骂他装神扮鬼,也不算冤枉他,因为,过去这几年里头,他就有过好几次诸如此类的不良纪录,把别人吓出了病来,他自己却是一脸的无辜。今天听他用这种口气说话,居然承认自己怕也怕得要死,这倒是生平头一回。尤其是,当他说到后面那几句,欷欷溜溜的,竟然有几分要哭的意思,可见他那胆子也并非铁打铜铸;从前我对他的看法也和臭嘴一样,以为他真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傻瓜呢。 另一个人影儿也凑过去,蹲在二扁头的身旁,伸一只手臂揽住他的肩膀,像安慰又像鼓励。我本来以为那是臭嘴,他们俩一向喜欢打打闹闹,打闹归打闹,感情也比别的伙伴们更好。及至那个人影儿开口说话,我才听出来那是五哥。 对不起,我们的确是来得太迟。真难为你,一个人守在这里,在咱们几个人当中,也只有你有这个胆子。其实,你不必这样死心眼儿的,等我们到了,再去叫你,不是一样嚒? 二扁头这才像在难中遇到了亲人,也一把搂住五哥的脖子,抽抽答答的说: 就是因为你们没到,我只好在这里守着。五哥,你不知道,这西关外的野狗很多,大头哥死得那么惨,他死的时候,咱们没有力量解救;他死后,咱们也不见得就能够替他报仇;要是再让野狗把他的尸首给糟蹋了,五哥,你说,那咱们还算得什么朋友?我算准了你们要来,可是,也知道你们离得远,又做不得自己的主,想来,也不一定能来,我已经打算好在这里守护一整夜,等天亮了,找人来帮忙,在那座高崖子上找一个地方,把大头哥下葬,我才能离开。五哥,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大头哥他爹也已经死了,在人世,除了咱们几个,他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了! 我失声惊呼: 什么?你是说老秦琼也被日本人杀啦? 二扁头呜咽着: 不是被日本人杀的,是被日本人的大狼狗给咬死的!就为了救他爹,大头哥才落在日本人手里! 臭嘴尖声的叫起来: 你胡扯!大头哥他爹只是被狼狗咬了一下子,流了不少血,人还是活着的,你怎么说他死了呢?这事情又不是你一个人看见,我和老鼠也都在跟前,看得比你还清楚哪。我知道你不喜欢老秦琼,到底他是大头哥的爹呀,你也犯不上这样咒他! 老鼠也出来指证说: 不错,我看得很清楚,那只大狼狗把秦伯伯扑倒,往脖子上咬了一口,大头哥刚好赶到,两根拐撑地,身子就飞了过去,只一拐,就把那只狗砸得脑袋开花,四条腿一蹬,死在当地,嘴当然就松开啦。大头哥被几个日本兵逮住,秦伯伯就自己往上爬,我还上前去搀了他一把,眼看着他儿子被日本人架走,他老人家还往前追了几步,想喊,没喊出声来明明是活着的,你怎么说他死了呢? 二扁头闷声说: 这不是我说的,是尉迟恭说的。你们不信我的话,等会儿他回来,再去问他。 五哥对这个人不太熟,向我打听着: 尉迟恭?哦,就是看守西城门的那个老敬德,对不对? 我点点头,又想起来夜色如墨,这种小动作是看不见的,就扬声回答: 对,就是他。人呢? 后面这一句是问二扁头的。二扁头说: 刚才他来过,又回家拿东西去了。 五哥哦了一声,问道: 这个人我只见过几回,好像是老得都快走不动了,他到这里来干什么?也是为了大头哥? 二扁头对这位老人却十分钦佩: 人家是为了朋友的义气!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他和老秦琼在年轻的时候换过兰谱,是八拜之交,虽然来往不多,交情还是很厚,老秦琼和大头哥在一日之间双双毙命,死得绝门绝户,老敬德说,朋友遇上这种事情,他不能不出头。刚才,他扛了一领芦席,要给大头哥收尸,来到这里,又想起大头哥有一包衣服寄在他家,里面有一套军装,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可以给大头哥穿在身上,老远的,又跑回去一趟。比起人家来,咱们这些做朋友的,能不惭愧吗? 我插了一句嘴: 芦席?要芦席做什么? 受了二扁头一顿抢白: 这还用问嚒?没有棺材装,只好用芦席卷!也许大头哥自己并不在乎,可是 五哥忽然郑重其事的问我: 这西关外街头上第三家,是一家棺材店,老板姓阎。六弟,你可认得? 我想想,没印象。又想到五哥既然有此一问,必然有使用我的地方,就大包大揽的说: 就算我不认得他,他也一定认得我,五哥,你要我去赊棺材呀? 不用赊,你只要打起爷爷的旗号,让他跟善堂结账,他一定肯的。 我答应着,正想移动脚步,往西关大街那个方向一转头,忽然有一盏灯笼缓缓的往这边飘,我向众人发出警告: 嘘,有人来了。 二扁头站起来望了一眼,说: 那不会是别人,一定是老敬德张大爷。 这位老敬德走路可真够慢的,一盏白纱糊的灯笼,随着他身体的摆动,就那么飘呀飘呀,从西关大街头儿上往这边拐过来,论距离,最多也不过两百公尺的光景,他走了总有十几分钟。 到了跟前,看见这里一下子多出几个人来,他倒是并不吃惊。也许他老眼昏花,根本没有看清来的是些什么人。他只是频频的点着头说: 好,好,好,该来的都来喽。 二扁头从老敬德手里接过包袱和灯笼,告诉他说: 这是杨府的两位少爷,和大头哥都是好朋友,他们可以做主,由善堂里出一付棺材。 老敬德合掌念佛: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死者入棺,活人心安。现在只剩下一桩事儿要做,照规矩也是非做不可。偏偏我这双眼睛就像瞎了一般,两只手又发软、又打颤。你们几位当中,有没有谁会使用针线? 五个人一齐摇头。二扁头问道: 是不是要修改衣服?我可以拿回家让我娘去做。 老敬德很作难的说: 光是会使用针线还不够,要有那份儿胆量才行。从前,这西关大街上住着一位冯大娘,是专替人做这件事儿的,可惜她两年前害病死啦。总不能就这样半半咧咧的往棺材里装呀! 我听得似懂非懂,有几分明白,可又不敢肯定。二扁头在一旁发急: 张大爷,你说清楚点儿好不好?究竟是什么事情?你告诉我,也许我会做! 老敬德说了出来: 就是你大头哥的那颗头啊!照规矩,像你大头哥这样死法的,盛殓之前,要把头和身体给他缝在一起,不然的话,到了阴曹地府,他得一直把血淋淋的人头提在手里,将来要托生也不容易 他的话,虽然我已经猜到一些影子,当他这样清清楚楚的说了出来,我听着,仍然目瞪口呆。其他的几个人也都被这段话惊得憨憨傻傻的,在那昏暗摇曳的灯影里,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忽然,有人自告奋勇: 不要紧的,我会。 听声音,竟然是我五哥。老敬德又在念佛,却把我急得心头发燥,喉咙里干干的。 我凑到五哥身边,小声的说: 你真的会?平时,断了鞋带,掉了钮扣,都没有见你动过手。缝人头,这可不是简单的事情,你别逞能啊,五哥! 五哥痴痴迷迷的说: 不要紧的,我做过。 倒好像他蛮有经验似的,这不是在说梦话嚒?我还想阻止他,却被他恶狠狠的骂了几句: 不要再噜苏!既然是非做不可,我不做,谁做?你也有分配给你的事,怎么还在这里迂迂磨磨的,不快点儿去? 分配给我的事,大概是最容易做的。不过一具又大又重,平时看人家大出殡,往往要八个人、十六个人,甚至于卅二个人才能抬得动它,我一个人当然是不行的,得到五哥的同意,我就拉着臭嘴和老鼠同去。五哥和二扁头,还有老敬德,都留在这里,替大头哥缝头穿衣,他们要做的事才是最艰难的呢。 找到那家棺材铺,叫门就费了很大的工夫。而叫开门之后,向那位阎老板说明来意,他认得我是谁,也晓得这付棺材是给谁用的,倒是答应得很爽脆,不必办任何手续,就交给我们一具柳木做的薄皮棺,他说,这本来就是替善堂预备的,随时要,随时有。阎老板是一个四十几岁的胖子,虽然做的是这种不吉祥的生意,人倒是很和气。他看我们只来了三个人,深更半夜的,又不便叫醒伙计,就自动的披上棉袍子,帮助我们把那具空棺材给抬了过去。 缝头和穿衣的工作,都进行得极不顺利。这本来就是一件令人屏息、令人发指、令人血液凝结的事,再加上天气、时间和地点都处处与人作对。我到棺材铺去打了一个来回,虽然没有耽搁多少时刻,大半个小时总是有的,他们这里的工作几乎还没有开始。 大头哥的尸身躺在一张芦席上,那大概就是老敬德带来的。二扁头跪在尸身的一端,用两只手捧住大头哥的人头,他一边哭,一边抖,总是不能保持正确的位置。五哥手指间拈着一根大号的针,是妇女们纳鞋底用的那一种,针上穿着一截几尺长的棉绳。虽然针大绳粗,五哥却好像手指僵直,有些抓它不住。他自己没有这份儿手艺,倒拿着二扁头出气,嘴里一直在叱叱喝喝的。甚至连那偌大年岁的老敬德也不合他的意,老敬德佝偻着身子,举着那盏灯笼,高了嫌高,低了嫌低,怎么做都不对。 我正想劝劝五哥,不要只为了自己难过,就把人当作受气包,今天在场的人,谁的心情也好不了。不料五哥一抬头看见了我,就示意教二扁头走开,向我叫着: 小六儿,你来! 我?说实话,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胆怯。可是,当着众人,我也不得不接受五哥的分派。 在这种情况之下,我知道我不能犹豫,那会使我完全丧失勇气,甚至于,一下子突然崩溃。我走过去,像一架机器人儿似的,双膝落地,再向前挪动两步,占上二扁头的位置,把那颗冷冰冰的人头接在手里。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如此的接近尸体。没有接触到它之前,我心里的确是充满了恐惧,心跳加速到快要爆炸的程度,喉头的肌肉僵硬而且扭曲,使我几乎不能呼吸。可是,当我把那颗人头接在手里,却发现我还能够控制自己,内心的恐惧并没有消失,但已经变得不那么尖锐,有一种更强烈的痛苦把它包裹住,一样的椎心摧肝,一样的砭肌刺骨,却把那种使人弃愧的恐惧给抵消了。 捧住这颗人头,我毫不闪躲的向它注视着,只是眼睛里的泪水正汹涌而出,一片湿雾,什么也看不清楚。小时候,大头哥怕我摔跤,常常把我抗在肩膀上走路,我就像现在这样用两只手捧住他的头,顽皮起来,还会揪着他的耳朵,勾住他的下巴颏儿。他这个绰号,就是我给他叫起来的,别的孩子也跟着一块儿叫,叫得久了,竟然成为他的特征了。他的头确乎不小,但由于他个子长得高,两肩又比别人宽阔,这颗大头长在他的身上,并没有什么不调和,倒显得他人高马大,更魁梧也更壮实了。那么大的个子,却生就一副好脾气,常常,他在前面走,后面就跟着一大群顽童在拍手打掌的唱:大头,大头,下雨不愁,您有雨伞,俺有大头。他不但不生气,有时候他心情特别好,别人唱到第三句,他还会接着唱下去呢。就因为他长得大头大脸,看起来不像穷人家的孩子,有一回,东城门里来了一个牵骆驼的,这种人一身都是武艺,看病,卖药(就是一般人所说的蒙古大夫),还外带着相面、算命。因为来的次数太多,生意就不怎么好,大人们都不理他,只有一群小孩子围着看骆驼。他实在闲得无聊,就跟小孩子们闲磨牙,非要给大头哥相相面不可,由于他说明了的是免费奉送,不取分文,我们就跟着起哄,怂恿着大头哥让他相上一相,看他说些什么。那蒙古大夫身躯矮小,他要大头哥在他面前蹲着,用两只留着长指甲的手,往大头哥的前额、后脑、头顶、下颏儿,量了再量,摸了又摸。最后,他宣布说,大头哥是一副大富大贵的好相貌,只可惜,生错地方了!不然的话,文至阁老武至侯,正是出将入相的人物。当时,我年岁太小,那蒙古大夫说话,又故意的使用了很多江湖切口,我听了都不甚了了,只听得懂大概的意思,就已经足够我又蹦又跳,替大头哥高兴的了。如今看来,那牵赂驼的竟是满口胡说,不,也不能说他说得不对,这忠臣、义士、节妇、孝子,不也是上天授予的一种爵位嚒?大头哥为了救父、抗敌而挨了这一刀,正是大忠大孝,可以光照日月,可以带砺山河 捧住这颗人头,我心跳气促,泪眼模糊,想了许许多多。不知道费了多少时候,五哥才做好了他的工作,及至他示意我可以松开双手,我发现我已经僵在那里,不能伸腿,不能起立,甚至不能改换姿势。在老敬德嗾使之下,臭嘴和老鼠两个人把我按倒在地,敲敲打打,又是拉又是拽的,狠狠的修理了我一阵子,才使得全身的血脉流通,各处的关节也渐渐能够活动,脸上和手脚长些冻疮大概是不可免的了。 没想到,替大头哥更换寿衣,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在野地里被大北风吹了这几个时辰,大头哥的尸体早已经变得僵硬,那条军装裤还可以勉强往他独腿上套上去,两臂不能举起,身体也不能弯曲,试了几次,总是没办法替他穿好上衣,最后只好放弃,把那件军装像棉被一样盖着他的身体。 殓尸入棺,已经是五更天。老敬德早就扛来了抓镐和铁锹,依他的心意,就想在高崖子上的义地里就地下葬,我觉得不妥当。那块义地里埋葬的,都是些依法处死而罪有应得的恶鬼,让大头哥这位抗日英雄和他们长眠在一起,岂不是一种亵渎嚒? 老敬德也觉得我言之有理,可是,他无奈的说: 在这西关外头,顺着这条大路,一直到护城堤,除了那块义地,四下里都是水,不葬在那里,又葬在何处呢? 我提议说: 有一个地方最合适,你们大概也知道的,文亭山的背后,有大头哥他娘的坟墓,大头哥没去当兵以前,常在那里种花种树,我想,如果问大头哥本人的意思,他一定希望葬在那里。 老敬德点头说: 那地方,我也想到过,只是离得太远,从这里走过去,怕不有五六里路?你们几位又要多辛苦啰。 老鼠挤巴着眼皮,提出一个问题: 到文亭山,远倒不算远,可是,只有一条路可走,要绕到城门口,现在天色已经亮透,西城门也有日本兵的岗位,咱们抬着棺材从他眼皮子底下过去,恐怕那日本兵要盘查的。 我挖苦老鼠说: 哼,说这种话,好像你是个外乡人似的!干嘛要绕远路?这城洼子里结了冰,什么地方不能走? 老鼠还在强辩: 我知道冰层很厚,走人是没问题的,可是一付棺材这么重,也能从冰上运过去? 我拍着胸脯担保: 有什么不能?城洼子的水最多只有一丈深,数九寒天,冰都冻得实实的,别说抬一付棺材,就是那几头牛拉的太平车,也叽哩骨碌的照过,比陆地还平稳呢! 这些伙伴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每年冬季,把城洼子当作溜冰场,谁不曾在冰层上摔过几个筋斗?有时候异想天开,要从湖面上挖一块大冰,扛回家里去把它窖起来,准备着明年暑天,有清凉的冰块解热。这种事情,我们每个人都做过,而且不止一回,只是都不太成功,往往暑天来到,那几尺厚的冰就已经不见踪影。对城洼子里的情形,大家都跟我一样清楚,知道我说的话有事实为证,绝非信口开河,骗死人,不偿命。 我请求五哥裁决: 五哥,你怎么说? 大概刚才五哥缝人头的时候,骂人骂得很累,现在说话竟然很客气,把责任往我一个人身上推: 主意是你,你就领大家上路吧。不过,这么一来,等咱们办好了事情回家,只怕就到了第二天的后半晌啦。 我知道五哥是在担着心事,两个人未告而出,彻夜不归,家里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呢!记得我九岁那年的夏季,回到老寨子过暑假,有一天晚间,我一个人到寨外南园子里摸都了猴儿去。都了猴儿就是蝉的幼虫,我不知道它有没有一个正式的名称,在我家乡,蝉就叫作都了猴儿,在泥土里产卵,要经过三年,才能孵化长大,自己从土里钻出来,凭着一种本能往树干上爬,要在那里蜕去外壳,变成会飞会叫的蝉,然后就高踞枝头,一整个夏天都在那里大叫大喊。没有蜕变之前,那幼虫的样子,真像个爬树的小猴儿似的,于是就叫它都了猴儿,这名字虽然不雅,却很有意思。油炸都了猴儿是我家乡特有的一道美肴,外地似乎很少有人吃它,因为不吃,所以就乐得说嘴,把这件事看成一桩很土也很野蛮的行为。每逢我和外乡人说起,总会听到他们从舌尖上弹出一连串的啧,啧,啧,满脸的卑夷不屑之色。其实,只要请他们吃过一回,他们自己也会在黄昏时分到树林子里摸都了猴儿去。 且说那天晚上,天色已经全黑,我一个人在南园子里摸索着,都了猴儿是摸了不少,人也又困又累,小孩子还没有学会熬夜本事,一阵困劲儿上来,人就撑不下去,也不管泥里土里,倒头便睡。半夜里,照顾我的奶妈忽然发现我不在家,找遍整个的寨子,也没有人知道我去了那里,还以为是被土匪绑了票呢,这一来可不得了啦,立刻鸣锣燃鞭,集合乡团,出动了人枪好几百,往外搜索了十几里路,闹得天翻地覆。我在南园子里一棵老梨树底下正睡得香甜,这些事情都浑然不知,一大觉睡到日上三竿,我才被树叶间摇下来的阳光给照醒,只觉得肚子好饿,爬起来就往家里跑,跑到东寨门外,刚好就和找我没有找到的乡团碰上了。这件事情的结尾,自然少不了挨打、罚跪那些回目,所以,当时留下的印象深刻,七八年过后我还牢牢的记着。现在旧戏重演,又来了这一段,正当县城沦陷、兵荒马乱之际,家里人看我们失踪了两天,多半会猜想道两个孩子是落在日本兵手里,或砍头,或枪毙,早已经不在人世。等我办好了事情回去,这一场雷霆之怒是躲不过的,回去得越迟,家里的人越焦急,刑罚也就越重,这都可以根据经验推想而知,可是,事已如此,愁有何益?总不能为少挨几下打,少罚几小时的跪,就把替大头哥收尸这件事,弄得虎头蛇尾,半途而废。 五哥那样说过之后,大概自己也觉得那几句话太多余,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于是,他立即又把指挥权收了回去,向众人分派着: 臭嘴,老鼠,二扁头,来一咱们四个人抬棺材;六弟,你在前头带路,要一步一步的试探着走,水上究竟比不得陆地,别大意。 又回头对老敬德说: 张大爷,您回去歇着吧。这么冷的天儿,一夜不眠不休,实在够您受的。冰上太滑,您老胳膊老腿儿的,万一有个闪失,我们也没有办法照顾您。您放心,大头哥的事情,我们会尽力办好的。 五哥是一片好意,老敬德却十分固执,他脸上微微笑着,老泪纵横的说: 有你们这么几位胆量足、义气够的好朋友,就算我的这个大侄子没有白活一世,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跟了你们去,虽然帮不上什么忙,可也不碍你们什么事,老是老了,我还能照顾自己。你们的大头哥,从小就是个好孩子,我看着他长大,今天这最后一段路,我当然要送送他。咱们是各有各的情分,各尽各的道义,你怎么能撵我回家呢? 他既然不接受别人的好意,也只得随他去。把棺材抬过从西关大街延伸出来的那条官道,就走进城洼子里。这时候天色大亮,虽然天空中彤云密布,沉甸甸的压在头顶上,视线也有些模糊,远近的景物,大致还能看得很清楚。文亭山在城洼子的西北角,从这里看,却是在正北方,城洼子空空荡荡,远处有一座高高大大的土堌堆,目标十分显著。 一脚还在陆地,一脚踏上冰层,老敬德望望天色,忽然发话说: 咱们得快点儿走,年前年后无小雪,这雪是说下就下,那可就麻烦啦。 怪不得天亮前后这一阵子,应该是最黑暗也最寒冷的时候,反倒觉得暗空中似乎泛着些亮光,身上也像是比较暖和。我还以为是人在黑暗里活动得久了,瞳孔放大,视力增加;身上大概是冻过了头,神经麻木,所以才会有一种暖和的感觉。原来这都是要下雪的眹兆,还是老年人经验多,早就注意到了。 我扛着铁锹和抓镐,在最前面领头儿探路,听到老敬德提出的警告,就赶紧加快了脚步。却又听到臭嘴在我背后小声儿嘀咕: 下雪怕什么?雪不隔人,最多弄湿了鞋袜,又不会淋透了衣服。 也许是顺风的关系,跟在棺材后面的老敬德,竟然眼不花,耳不聋,把臭嘴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的,他声音宏亮的解释说: 不错,是有这么一句话:雪不隔人,可是,那是说的距离近,从街这边儿到街那边儿,从这座屋门到那座屋门,雪淋在身上,拍拍打打就干干净净的;要是路程远,这句话就用不上去。雪固然不会淋透了衣服,却会教人迷路,尤其是雪下了大了的时候,鹅毛大片,把人的眼睛都给盖往,几尺以外就看不见什么,这时候走路最危险了。一般人常常说的鬼打墙,你们有没有听到过?下雪天最容易遇上,迷了路的人自以为走的路很直,其实是老在一个地方打转,最后就会累倒在雪堆里,把人活活的给冻死!你们这些年轻人别嫌我絮叨,记住我的话,将来用得着。 因为我进城出城,走东城门的时候居多,和看守西城门的老敬德,不常打交道,偶尔从西城门经过,总会看到他站在城门洞里,衣着整齐,面容严肃,对人却彬彬有礼,和东城门老秦琼那副邋邋遢遢的样子,恰是一个对比。过去对老敬德的印象,也只是如此而已。今天跟他在一起待了这么久的时候,才体会到这个老人古道热肠,躯体已经衰残,心地还像年轻人一样。 老敬德和老秦琼这两个诨名儿,不知道是谁替他们取的,叫起来却是响当当的,全城无人不知。这两个诨名儿取得很好,北几省过年的时节请门神爷,因为咱们中国式的屋门都是左右两扇,对开对关,所以屋门上贴的神禡子都是成双作对,而且是脸儿对脸儿的。门神爷当中,最常见的一种,是唐代的两个开国大将秦琼和尉迟恭。这是西游记里面的一段故事:径河龙王,犯了天条,该由人曹官魏征斩首,向唐太宗托梦求情,于是唐太宗宣召魏征入宫下棋,只要误了午时三刻的时限,那龙王就可以保全首级,魏征在下棋打了个盹儿,就在睡梦中行刑,宫门外掉下来一颗龙头。后来,泾河龙王向唐太宗索命,宫中夜夜闹鬼,秦琼和尉迟恭二人全副武装,把守宫门,唐太宗才能安寝。如此连夜把守,十分辛苦,传下圣旨:召巧手丹青,传二将真容,贴于门上。也一样管用。西游记诗云:他本是英雄豪杰旧勋臣,只落得千年称户尉,万古作门神。说的就是秦琼、尉迟恭这两位老将军。我们县城里看守东西城门的两位门官,当然不能上比古人,职务却很相近,正好其中一位姓秦,又整天有一张酒气薰人的红脸,所以就喊他秦叔宝,年岁大了,上面加一个老字,又喊老秦琼;另一位并不姓尉迟,脸也不算太黑,只因为门神爷都是成双作对,有了秦叔宝,当然就有尉运恭;有了老秦琼,当然就有老敬德;这两个诨名儿就是如此这般叫起来的,他们也直受不辞,声叫声应的,没学问的人还真以为这是真名真姓呢。 老敬德原来姓张,我是今天才知道的。他的年岁比老秦琼大一些,家庭情况也比老秦琼好一些,早在鬼子兵进城之前,他就辞了差事不做,靠几亩薄田过活。他在西关大街有一座祖传世守的小房子,和二扁头家是邻居,好像还有点儿世谊,所以二扁头喊他张大爷,这个大爷也就是伯父的意思。看二扁头对张大爷那份儿亲热,可以想见这位退休的门官人缘儿不赖,而他对我们的态度,也真像一位年高德劭的长者。 老年人经验丰富,说什么就有什么,他那句这雪说下就下的话才说了不久,半空中就撒下盐巴一样的雪粒子来。这种雪粒子体积很小,却凝结得很结实,砸在脸上手上挺疼的。每场雪都是这样开始的,然后雪花越飞越密,也越下越大,岂止像鹅毛?简直就像手掌一般大小。不过,这种大雪片子倒是又轻又软,扑在脸上也只是凉凉的,落在地下就铺成了一床新棉絮,走在上头软酥酥的,像在沙滩上走路。下了十几分钟的雪粒子,就渐渐没有了声响,大朵的雪花在半空里飘飘扬扬,天地间几乎被填成实体,视线也就受到限制,正前方的文亭山忽然失去了踪迹。 所幸在下雪以前赶了一段路,及至大雪纷飞,视线迷离,我们一行人差不多已经到了中途。好在这是大白天,老敬德所说的那种鬼打墙,大概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倒是老敬德自己滑倒了好几次,冰层上头刚铺了薄薄的一层雪,脚踏上去不能着实,走起路来就不免滑滑擦擦的,也幸亏是天冷,穿的衣服多,摔个四脚朝天,还不至于碰撞到什么,也没有扭伤筋骨,只是他自己觉得很不好意思,每一次我上前搀扶,他都嘀嘀咕咕的说了一大堆,说什么草瓮子鞋不跟脚等等的,无非是解释他摔倒并非由于老的关系。这种心理,一直到我自己接近老年之后,才渐渐的能体会,老,的确是教人感到无可奈何,那怕你年轻的时候会飞,老了,翅膀也就成了累赘,缩颈敛翼,低头不鸣,再也提不得当年勇了。 后来,我索性搀着老敬德走在最前头,每逢他脚底打滑,我就及时的拉他一把,总能不让他倒下去。其实,这种天气,正适合冰上运动。在我家乡那个土地方,溜冰不叫溜冰,叫作打滑溜儿。也不必穿冰鞋,只要拿对了姿势,一下子就溜出去几公尺。用这种方式走路,既快而又省力,是很有趣味。今天,我当然没有这种心情,一步一步安安稳稳的走,倒走得人好累。 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叫: 喂,我挺不住了!换换班,好不好? 叫的人是老鼠。我正想过去接替他,臭嘴也说了话: 咱们停下来歇歇吧,到文亭山,还有好一段路哪! 二扁头却一知半解的提出了异议: 不行呀,我看人家大出殡、抬棺材的,棺材一抬起来就不能落地,这是忌讳。 说到这个忌讳,我倒是也模模糊糊的有些记忆,只是不懂得其中有什么道理。故乡的大出殡,楠棺松椁,重达几千斤,上面还放着罩子,像一间屋子那样大小,三十二个人一班,不管路途多远,抬起来就不准落地,途中换班歇肩,都要用木头撑着。二扁头说的不错,这个忌讳确乎是有,总也该有一个正当的理由。 我问五哥: 你知道不知道? 五哥一边大喘气,一边指着老敬德: 这种习俗上的事,还是老人家知道的多,你不会去问张大爷嚒? 老敬德不等着我去请教,就凑过来说: 不错,是有这个规矩,装了人的棺材,只要抬起来,就不让它再落地,要一直抬到地头儿去。这也没有多大的道理,不过是因为棺材是一种凶器,一碰到泥土,就算是下了葬,凡是大出殡经过的地方,街道巷弄,都是有主儿的,棺材停在谁家的门口,对人家都是个忌讳,所以才有了这个规矩。我也是听人说的,可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解释。 臭嘴在那边大叫: 既然这么说,那就没关系了,咱们现在是走在水上,又不是陆地! 老鼠也跟着帮腔: 是呀,咱们脚底下是冰雪,这可不算沾上了泥土啊!再说,这文亭山前一大汪子水,都是县政府的,也不会犯了谁的忌讳! 看样子,他们两个人实在是撑不下去。五哥和二扁头虽然还能支持,要他们一口气抬到山后,大概也是办不到的。我向老敬德喊道: 真的是没关系嚒? 老敬德回答得十分明智: 我想是没关系。规矩是人订的,要是在太平时期,自然要守规矩,现在情况非比寻常,不守这个规矩也不算越礼。比如说吧,这移灵安葬都是大事,照规矩都要请阴阳先生看日子选时辰的,可是,像今天这种情况,怎么能办得到呢?所以,我看是没关系。 老人家这么一说,就算是解除了禁忌。我上前帮忙,把棺材卸落在冰层上。这一阵子,五哥派给我领路的差事,体力上占了便宜,也已经相当的疲累,他们四位支付的体力要比我加倍,辛劳的情况更可想而知。放下了棺材,休息了好大一阵子,他们才调匀了呼吸。 再准备上路的时候,我自动的把老鼠替换了下来。在我们五个人当中,就数他个子最小,身体也最弱,出力气的事儿,平时本来轮不到他做,今天情况特殊,硬让他担当重任,他居然也扛下来了。 抬起了棺材,立即就有了难题:往四下里眺望,一片白茫茫,文亭山在那个方向?五哥问我,我也没有绝对的把握,只觉得棺材前端对着的那个方向大致不错,可是,脚刚走了几步,就被老敬德喊住 错了!该往这边儿走! 他指的那个方向,和我选定的,竟然相差了有四十五度。我有点儿信不过: 你怎么知道? 老敬德指指他脚底下,说: 刚才停下来歇息,我就做了记号。 所谓记号,就是他用他的草瓮子鞋,在雪地上划出了一道深沟,沟的前端还带着箭头。虽然这一阵子又落了半寸厚的雪,他做的记号依然看得出轮廓,还不曾被埋没。 顺着箭头往前走,再走了大约一个钟头,终于能望得见山顶的那两棵大柏树,有它们作路标,就再也不会迷失方向。我一边佩服老人家心细,一边也为自己的大意而感到羞愧,要是没有老敬德跟了来,让我一个人领路,这一回可能就出了麻烦,也许会和文亭山失之交臂,越走越远,或是绕着文亭山打转,那大概就是老敬德所说的鬼打墙了。 平时常嫌文亭山太矮,不够气派,今天抬着棺材上去,才发现它也相当的高,山路上的坡度也相当的陡,走起来很吃力,这么寒冷的天气,竟然累出了一身汗水。 到了后山坡,找着大头哥他母亲的那座坟墓,就在墓侧偏后,选定了墓穴,开始动工挖掘。文亭山也是个土堌堆,泥土的深度和平地差不了多少,挖起来该不困难,可是,当二扁头挥动抓镐,用力的往下一刨,那抓镐竟然脱手而出,被冻结的泥土像石头一样坚固。五个人轮流工作,好容易才把这座墓穴挖好,足足费了三个钟头。 怎样把棺材放进去,这又是一件事先完全没有料想得到的难题,经过几次尝试,都不能达成目的,最后,还是靠老敬德想出了主意,而我们几个笨家伙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平平稳稳的让棺材落到底。这真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想到,这一夜半日的经历,都是生平第一次,也是书本子里头读不到的,要不是借助于老敬德的智慧,光靠我们几个毛头小伙子,满腔热血沸腾,全凭意气用事,毛毛躁躁的,莽莽撞撞的,做到那里算那里,那可就不知道会把事情弄糟到什么样子。而且弄糟了之后,恐怕也没有能力补救,就会落到进退维谷,不可收拾的地步。 一锹土一锹土的筑成了坟墓,我们几个人,也差不多把力气放尽,几乎站都站不稳。估计时刻,大概是在中午十二点左右。雪,依然在无声的飘落,背风的平地上,积雪已经有一尺深了。我们把大头哥安葬在这里,这里就是他今生今世的长眠之地,而我们几个人却还要各自回去。在理论上讲,回去的路和来时的路一样长,在体力的感受上则并非如此,更何况在这种鸟不离巢、兽不出洞的坏天气,道路上积雪没膝,从这文亭山到我们的老寨子,若是走正路,堂堂皇皇的穿城而过,大概只有十五六里路,从护城堤上一绕,路可就远得多了,一步一步的往回拖,这要什么时候才能拖到家呢?而到家之后咳,想这些干什么?反正不过是挨打、挨骂、罚跪、听训那些回目,在我都是家常便饭,修养有素,从前就肉粗皮厚,不大在乎,这一回是为了大头哥,有绝对正当的理由,俯首领责之际,更会觉得气壮理直,不愧不怍。只是苦了五哥,他是爷爷奶奶的心肝宝贝,挨打、挨骂的经验当然比不上我,而今两个人犯了同样的过错,爷爷奶奶的心再偏,总也不能对我重重处罚,对他轻轻发落;那就够他受的了。 事情已经办好,应该是分头散去,各自回家的时候,大家却都赖在那里不走,心里头空空洞洞,总觉得还有些事情该做未做,不能就这样一了百了。然而,究竟是有些什么事情该做未做呢?心里却懵懵懂懂,弄不十分清楚。哦,是了,常见人家入殓、移灵、安葬、修坟的,对死者,不但要奠之以酒,供之以食物,还要有大量的纸钱在灵前焚烧我们是样样皆缺,岂非太简慢了大头哥?继而又想:大头哥是一位抗敌负伤退役还乡的战士,在长城保卫战中,参加大刀队冲锋,奋勇杀敌,视死如归,早已经存下马革裹尸的壮志,对身后之事,必能淡然置之,又何在乎这些琐琐细细的繁文缛节呢?自以为这个想法很有理,内心也就减轻了几分歉意。 我正俯首肃立,对着那座新筑的坟墓,在心里向自己责备着,又向自己解说着,忽然听到二扁头发出一声悲呼: 大头哥,你死得好苦! 随着这一声悲呼,二扁头整个的身体向坟前仆倒。我以为他是悲愤攻心,劳累过度,人已经晕厥,赶忙上前救护,却见他像虾米一样弓着身子,在雪堆里翻滚撒泼,嘴里不停的叫着: 大头哥,你死得好苦!我都看见了!我都看见了!你等着,大头哥,我要替你报仇!我一定要替你报仇! 臭嘴和老鼠上前去拉他,却被他拖住,也一同倒在地下。我和五哥过去劝他,也被一边一个紧紧拉住我们的手,像发疯了一般仰天厉嚎: 五哥,六弟,我正要问问你们两个,你们不是说过,要组织游击队嚒?我问你们:现在日本鬼子已经进了城,咱们的大头哥也已经被他们给一刀砍死!你们的游击队呢?你们的游击队怎么不出来救他呢?呃?当着大头哥,你们给我老老实实的说! 二扁头这个伙伴,虽然他平日的言行举动,都有些古怪,但由于他那副长相特别:头扁扁的,脸扁扁的,鼻子也扁扁的,不管他说什么或者做什么,也不管他脸上的神情多么严肃,看上去总带着几分滑稽。但是,现在的二扁头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又像是入魔中祟,被什么鬼魂附了体,脸上青筋暴露,皮肉扭曲,连那眼珠子都是红的,显出一副狰狞可怖的怪样子,越看得仔细,越认不得他是谁。 五哥蹲在他身边,劝慰他说: 二扁头,你不要这样难过,已经不吃不喝的折腾了这么久,再这么发疯胡闹,你会受不了。你不是说要给大头哥报仇嚒?那就得爱惜自己的身体呀,要是你自己先哭死、累死,这仇可怎么报法? 二扁头像是根本听不懂这些话,他两眼直视,眼珠子都好像要凸出来似的,抓紧五哥的胳臂,像一只发了疯的猿猴,那样龇牙咧嘴: 不用说这些废话!我只问你一句,你成立的游击队在那里? 在伙伴们中间,五哥一向是以足智多谋著称的,他待人接物的本领也很高明,长久以来,就取得领袖的地位,连我在内,大家都乐于看他的眼色行事。二扁头对五哥尤其心悦诚服,他绰着我的口气,一口一声的叫着五哥,叫得比我还热火;五哥说是,他就绝对不会说不。今天情况特别,他突然一改常态,几乎把五哥当作一个背信负义的人看待,这是他受的刺激太大,急怒攻心,头脑就越发的不清楚起来。 照他那糊涂的想法,好像是认定我们家乡没有组织起游击队,全是被五哥一个人给耽误了的;而他眼睁睁的看着大头哥被日本鬼子一刀砍死却无人搭救,这件事情,也该由五哥一个人直接负责。这种想法真是岂有此理,我在一旁听着,都不禁替五哥叫屈,恨不得往二扁头的脑袋上扇他两个大耳刮子,让他擦干眼泪,看清楚,想明白,别这么不明是非,不辨贤愚。可是,我也知道对这种半疯半傻的人是很难下手的,你打他是为他好,别人还以为你在欺负他呢。 对这种半疯半傻的人讲理,那更是白磨牙,五哥却拿出了好性子,慢条斯理的解释着: 二扁头,你听我说。大头哥死在日本人手里,我和你一样难过。可是,要组织游击队,岂是这样容易的?大头哥生前不也说过的嚒?他说咱们年岁还小,号召力不够,而年岁大的人又私心太重,顾虑太多,时机不成熟,人心不振作,光是咱们着急又有什么用呢?游击队是要和日本鬼子拼命的,又要有人,还要有武器,二者缺其一,都成不了事! 五哥的涵养确实不错,他很有耐心的说了又说,二扁头却没有耐心听下去,嘴巴像剪刀,一下子就截断五哥的话尾: 你们杨家寨不是有的是人嚒?你们杨家寨不有的是枪嚒? 臭嘴和二扁头都是小门小户的孩子,又是在城里长大的,对我们杨家寨的事情,道听涂说的知道一些,也都被渲染得过了头,几乎把杨家寨看成戏文里头的天波杨府,把我们兄弟也看作杨家将里的人物,一个个武艺高强,精通兵法,令旗一摆,就调得动千军万马。其实,杨家寨和别的人家相比,不过就是多了几顷田地而已,房子住得宽敞些,衣服穿得整齐些,除此之外,也就没有什么特别的能耐,尤其是遇上这种乱世,一样的逃反避难,一样的担惊受怕,自顾尚且不暇,那还能在保国卫乡的神圣战争中,担当什么了不得的大角色?臭嘴和二扁头却把杨家寨看成藏龙卧虎之地,只要有杨家寨的人出面领导,联庄会就是现成的游击队,有什么难为的?他们这种想法,和事实有好大的一段距离,可是,要想使他们明白这种想法不对,几乎和破除迷信一样的不容易,五哥就是说破了嘴唇皮子,恐怕也去不掉他在心中的疑惑。 五哥长叹了一声,说: 枪倒是有的,都被窖了起来,一年之内就会变成废铁。不过,窖的地方我知道,必要的时候,随时可以挖掘。可是,光有枪又顶什么用呢?人,才是最要紧的,游击队又比不得正规军,只能志愿参加,不能有一点儿强迫,难就难在这里,人心不齐,那来的游击队? 二扁头简直就赖上了五哥: 你出面组织呀,只要有你一句话,我第一个志愿参加! 臭嘴立即响应: 我也是! 老鼠也随声附和: 还有我! 我没有说话,二扁头却不肯放过,在地下翻转着身子,偏着头,仰着脸,巴巴的问道: 你呢? 我只好表明态度: 只要有我五哥,还怕没有我嚒?我们弟兄俩一向是铊不离秤,秤不离铊。 赢得全体的支持,五哥却没有一点儿高兴的样子,又长叹了一声,说: 就只咱们几个,势力不是太单薄嚒?而且,连咱们几个也是作不得准的,回家一说,大人们反对,从此以后被关在家里,连大门也不准走出来一步,你们又当如何呢? 二扁头早就拿定公而忘私,先国后家的主意,态度十分强硬,在他心里,根本没有五哥所说的那种顾虑: 那会有这种事?每个人身上都有两条腿,家里的院墙又不是高的跳不出去!顶多和家里断绝关系,那不正好使他们不受连累?告诉你们,我早就打定了主意,如果没有人组织游击队,我也要自己干我自己的,反正当亡国奴我也活不下去,跪着死不如站着死! 臭嘴也表示他没有问题,所持的理由是 我爹会同意的。好在他也不只我一个儿子,而我在他个儿子当中,又最不合他的意。儿子多,总不能全部给自己留着,让他捐一个出来救国,我爹会同意的。 比较困难的是老鼠,因为他上有寡母,又是数代单传的独子,他要是冒着大险参加游击队,整天神出鬼没的,他那老娘岂不会急死?譬如今日,要不是他早有准备,托人往家里带话儿,说是他出城到杨家寨探望朋友,如果时间稍迟,为了安全,或许就住在那里,第二天再回家,他那老娘倚闾盼儿归,可能彻夜不寐,回去之后,倒是也不打不骂,一把搂在怀里,口口声声呼唤着娇儿,往他身上擦鼻涕、抹眼泪,那种场面,更教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禁受不起。几年前,刚刚和老鼠结识,每当他听说我挨打罚跪,他那脸上竟会出现一种羡慕的神色,甚至说他从来不知道挨打罚跪是什么滋味,真希望也能有机会尝上一两次。为了他这些混账话,曾经引起我的误会,把他一拳打倒在地。后来才发现,他这些话竟然是由衷而发,而他脸上那种羡慕的神色,也不是装出来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句话对大人和对小孩子都一样适用。小孩子从大人们那里承受的,有的是恨铁不成钢的敲敲打打,有的是心肝、宝贝、肉的婆婆妈妈,不管是那种方式,对小孩子都是一种约束、一种限制,也都会造成一种闪躲逃避的心理,恨不得冲破樊笼,远走高飞。把家庭看作一座樊笼,在大人们看来,会认为有这种念头的小孩子真是忘恩负义;在小孩子来说,到了某种年岁,这种心理几乎是必有的,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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