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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英雄之死

少年十五二十时 楊念慈 37675 2023-02-05
故乡那座县城,是在民国二十七年年底,才被日军占领;那就是说,当七七事变发生之后,我们家乡在漫天烽火中,又过了大约一年半的太平岁月。 说起来,这也可以算得一种异数。在故乡那座县城沦陷之前的大半年,也就是抗战史上著名的台儿庄大捷过后不久,不但津浦、平汉、陇海这几条大铁路沿线的城市,大部分都被日军攻占;就是我们家乡邻近的十几个县份,也都沦入敌手;唯独我们那一县,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好几次,大队的日军绕道而行,过境不入。乡人们在受了几场虚惊之后,那些不迷信的人也焚香叩首,感谢上天庇护,菩萨保佑。 邻县的人也把我们这里看作福地,不但逃来很多难民,有些流亡的县政府和别的机构,也都暂时在我们县城里落脚,光是县太爷,就来了十几个,人口增加不少,比平时还显得热闹。当然,大家也都知道,这种热闹是一时的,畸形的,日军什么时候想来争夺,它就会在敌人的刺刀下瓦解冰消

说故乡的县城是一座完全没武装、不设防的城市,那也不是事实。正规军队是没有的,韩复榘的第三路军早已经撤退,其他的国军部队英勇迎敌,也到不了我们这里。 不过,以战时的编制,一县的武力,除了警察局,还有自卫队,人数虽然不多,武器也破旧落伍,不值得一提,而十几个县份的地方武力集合在一起,人枪的数目就稍有可观了。只是这些人都是标准的活老百姓,缺乏训练,又毫无经验,枪也许会放,却不一定会打仗。后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了命令,把这些地方武力加以整顿,编成一个保安旅。番号大啦,人数可并没有增加,号称一旅之众,全部官兵大概只有六七百,而且,枪支械弹,也没有地方去请求,还是从前原有的那些老东西,破铜烂铁一大堆。这个保安旅,就是戍守我们县城的防卫部队,城里城外,也构筑了不少的壕沟和掩体,看上去很像那么一回事儿,谁知道管用不管用呢?

民国二十七年暮春,县境内第一次出现敌踪,而且人数不少,还配合着几十辆坦克车,一路耀武扬威,长驱直入,看情势,似乎就是专为攻打我们这座县城而来。消息传到,县城里乱得像一口烧开了的杂菜锅,有些人往里跑,有些人逃,也有些人索性蹲在家里等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说是这么说,却把大门拴紧顶牢,也不想想那能挡得住什么。保安旅守城有责,也都纷纷的进入阵地,准备用他们那点儿单薄薄弱的武力,去迎击强敌,要和他们戍守的这座城池,共存亡,同生死。 对这些保安部队,我实在有些看他们不起,因为前一阵子过兵,我见过韩复榘的第三路是什么样子。有整整的一个师,就从东堤口的官道上往南方撤退,我和几个伙伴站在堤口上往外看,看了整整一天,一师部队还没有过完。以我们当时的年岁和阅历,军队的好坏当然是看不出来,不过,只看他们的卖相,一个个人高马大,服装整齐,而且有人扛着的、马驮着的、车拉着的各种各式的武器,应该是一支好部队,却是中看不中吃,平时挺威武的,一旦国家有事,到了该他们上阵杀敌的时候,就这样不战而走,真是可羞!据说,在韩青天的手下,像这样的部队有好几个师,另外还有些更精锐的什么手枪旅、特务团之类,难道还不足以和日本鬼子拼死一战嚒?如果那样军容壮盛的正规部队都不堪迎敌,这个保安旅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平时看他们出操,连步伐都走不齐,腰杆儿都挺不直,要他们上阵守城,岂不是螳臂当车?

不过,对他们所能表现出来的这份儿勇气,我还是很佩服的。大敌压境,明明知道敌强我弱,不是对手,却仍然不逃不退,摆下迎敌的阵势,这和我们的省主席韩复榘相比,已经是难能可贵,天地悬隔。 发生情况的那一天,我们家里也乱得一团糟。爷爷身为一家之长,本来是说一不二,很有主意的,那天也显得手脚无措,不知道如何是好。 刚刚听到消息的时候,他本是决定全家出城,回到乡下老寨子去,这正合乎古训小乱住城,大乱住乡的道理;可是,继而一想,又觉得不妥当,因为老寨子离城不远,又正靠着官道,敌人在攻城之前,可能也会把那座寨子当作一个目标,恐怕还没有城里安全呢。于是,套好的马车又被卸了下来,人也都退回到房子里去。我和五哥趁着这个机会,就赶紧的往外溜,一阵风似的跑上了城头。

城头上,正是战云密布,情况十分紧张。保安旅的六七百名官兵,全部都上了城墙,分散之后,兵力更显得单薄。我和五哥往城头上跑,也没有受到阻挡。像我们这样平民身分的人,似乎很不少,有的是来看热闹,也有的带来自己家里的枪械,要在这紧急关头,大显身手,和敌人拼一个死活。 从堞口上往外眺望,城洼子里空空荡荡,不见一个活物,只有刚刚冒出水面的芦苇和蒲草,漾着一湖新绿,显得比平日更静,更美。周围的护城堤,仍然像一条死蟒似的僵卧在那里,看不见敌人的影子,只隐隐约约的听到汽车、坦克车行驶的声音,轰轰隆隆的,从护城堤外传过来,有一阵一阵的尘土向上涌起,半空中浮现着杀气。 我站的位置,靠近一个年轻的兵士。他把一杆步枪架在城垛口上,枪托抵住肩膀,两只眼直勾勾的,向城外注视着。我估计他的年纪,纵然比我大也大不了多少。如果他是本地人,多半我会认识,大概是从邻县来的。

我走过去,冒冒失失的问他: 你怕不怕? 他扭回头来横了我一眼,很豪气的说: 怕?怕啥?既然当了兵,就是来卖命。拼一个够本儿,拼俩就赚一个!只要不做赔钱的生意,有啥好怕的? 说得很豪气,像一个江湖侠客似的,其实,他自己大概是不觉得,这时候他的脸色灰白,上下两排牙齿直打架,浑身都紧绷绷的何止是怕?简直怕得要死,连说话的嗓音也歪歪扭扭的走了样子。 他说的那几句豪语,却从此印在我的心里。拼一个够本儿,拼俩就赚一个!抗战期间,我记不清这两句话究竟听了多少遍,而且是从许多不同的嘴巴,用南腔北调各种不同的口音说出来的,每一次听到,都使我感动不已。这两句话当然不是我那位乡亲的创作,不过,对我来说,却是从他这里听到的时间最早,当时我连连点头,牢牢的把它记住,内心被感动的程度,不亚于读诸葛亮的出师表,或是文天祥的正气歌。

那天,我和那个年轻的兵士谈了不少话,越谈越投机,彼此都推心置腹,向对方诉说了一些生命中的隐秘,是连父母都不肯告诉的。 话说多了,他说话的嗓子就渐渐能够控制,说到最后,甚至连他那灰白色的脸上也有了笑意。我不但帮助他克服了畏惧,自己的收获更多。那是我第一次领略到战场上的滋味,或者说,第一次嗅到死亡的气息。我发现自己并不特别害怕这些东西,心跳气促当然是免不了的,也只是心跳气促而已,等到在城头上待的时间稍稍久了些,这些症候也都渐渐消失,只觉得胸次浩然,身上也舒舒坦坦,无牵无挂的。 本来,我和五哥只想到这里看看,了解一下情势,就赶紧的回去,免得家里的尊长们着急。现在,不必经过商议,我看得出来五哥已经改变了心意,决定留在这里,能留到几时就留到几时,这也正合乎我的意思。我只后悔来得太匆忙,忘了把我那管打兔子的老猎枪带在身旁,虽然那不是多么合手的武器,不过,它既然能把兔子打死,对人一定也有相当的杀伤力,轰然一声大响,几十粒铁砂子就冲了出去,能笼罩住方圆两三尺的面积,只是有效的射程不远,用来对付爬城墙的日本鬼子,应该是很有用的。再说,手里有件家伙,总比这么赤手空拳的好。不过,也没有关系,只要没有谁把我们撵回去,留在这里,待会儿县城的保卫战一开始,总会有我们可以出力帮忙的事,甚至于就是搬运弹药、救护伤兵之类,我们也乐意效劳,在所不辞。

五哥一直静默无语,我好几回找他说话,他也没有回答我一句半句。我知道他这时候的心情和我一样,不怕别的,只怕自己有力气用不上,白来了这一趟。 果然是白来了的。不知道什么道理,那支日军来势汹汹,却虎头蛇尾,只在护城堤外头的几座村庄上骚扰了半日,忽然向原路折回,根本没有排开攻城的阵势。日军来而复去,车声隆隆,尘土大起,我们站在城墙上的人,还以为一场大战就要爆发了呢,都瞪大了眼睛,耸起着耳朵,枪上膛,刀出鞘,全神戒备,不敢有丝毫的松弛。过了一阵,车声远不可闻,尘土也渐渐落定,我们又以为日军在故弄玄虚,用的是声东击西之计,大概已经绕到城的另一面去。又过了一阵,堤圈外有人特意进城报信,说是日本鬼子全部撤走,危机暂告解除。我们听到这消息,仍然是半信半疑,好像刚刚上了一个恶当,被人愚弄了一场。

以我当年的年纪,根本不知道仗是怎么打的;后来有了这一方面的知识,也仍然想不透那支日军临阵退缩,不来攻城夺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唯一的解释,可能是当他们兵临城下,忽然发生了别种情况,上级指挥官下达了新的命令,把他们给追了回去。如果那天日军真来攻城,城是绝对守不住的,一方面是兵力不够,在敌人的大炮和坦克车围攻之下,只能挨打,不能还手;另一方面,我们家乡那座县城根本就是一处绝地,站在护城堤或者城洼子西北角的文亭山上,就能漫过城墙,把城里的动静看得清清楚楚的。 而且,离得近的地方,都在机关枪的射程之内,城墙虽厚,也挡不住大炮的轰击;既无险可据,也没有隐蔽,你说,像这样的城池,可怎么个守法呢?听说省政府派来担任保安旅旅长的,是一位日本士官出身的老军人,对于打仗,应该很内行,明知那是一座不能守的城,却要在敌人的炮火下硬挺,我想,这位老旅长也是一位具有悲剧性格的英雄人物,知其不可而为之,他大概是存心要替自己找一个死处,但求轰轰烈烈,不计成败利害。

另一位可敬的人物是我们的县太爷,听说在发生情况的那天,他就预先写好了遗书,然后穿戴整齐,端端正正的坐在大堂上,周围架满了柴薪,只等着日本鬼子一进城,他就要引火自焚。后来,日本鬼子退走,县政府的职员向他报告,他还不肯相信,只催人快些点火,免得他落在日本鬼子手里,做不成忠臣烈士。 我们这位县太爷姓刘,是在韩复榘手里派下来的,好像和省主席有点儿亲戚关系,是远房的表兄弟之类。本身没有什么资历,也没有多大的学识,有人说他在自己家乡是一家杂货店的老板,更有人说他连老板都不是,是跟着人家当伙计,后来在家乡待不下去,千里投亲,找韩主席讨碗饭吃,运气不错,刚好我们这一县的县长出了缺,就领了印信,走马上任,做起百里侯来了。这位县太爷年岁已经不小,也根本不是当官儿的材料,全靠着几位师爷临时调教,还经常闹出笑话来。师爷们在背后给他起了外号,喊他糊涂青天大老爷,他的能力之差,智慧之低,也就可想而知了。这样的一块料儿来当县长,要想赢得地方上的赞扬,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不过,凭良心说,他也并没有什么大恶,只是这一步爬得太高,有些适应不了,所以才显得笨头笨脑。好在他靠山硬,四十多年以前也没有什么县议会跟他作对,官儿还算好做。他这一任县长,也糊里糊涂的做了两年多,全靠他祖坟上的好风水了。

真想不到,这位县太爷小事儿糊涂,却临大节而不可夺,几乎被他抓住机会,把自己送进了旌忠祠。 旌忠祠是盖在县衙门里的一座小庙,庙宇虽小,却是奉敕建造,里面供奉着明朝天启年间白莲教作乱时被杀害的一位县太爷,庙前有一座石碑,叙述着他的生平事迹和殉难始末,以供后之来者瞻仰凭吊。我不知道别处县衙门里是否也有这种庙宇,纵然有,大概也没有多么普及,因为,不见得每一位县太爷都想做忠臣烈士,而想做忠臣,想做烈士的人,也不见得就有这种机会。 我家乡的这座旌忠祠,在乡人们心目中很有权威,而自明、清以至于民国,每一代新上任的县太爷,入衙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这里下轿歇马,祭拜这位前辈,多少世代以来,已经成了惯例。我们的这位县太爷原不是性情刚烈的人,他所以能大义凛然,准备着一死殉职,必然是受到这座旌忠祠的启示。如果他真能死得成,少不了也要在旌忠祠给他设下一个牌位,从此和那位前辈比美,垂诸千秋万世,那就不只是他祖坟的风水好,也算他本身的造化高了。 这一文一武两位地方长官,当时都存着必死的意志,虽然态度上不够积极,总是代表着一股子浩然正气,值得替他们记上一笔。可惜的是他们失去这次机会,成仁取义的心愿都没有达成。那位老旅长是在这次事件过后不久,就害伤寒病死了的,像普通人一样寿终正寝,而未能实现他马革裹尸的壮志。至于我们那位县太爷,这一回没有做得成忠臣,遽然萌生去志,就在那年夏天,第二次传来日军犯境的谣言,他老先生竟然学起了陶渊明,挂印辞官(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弃职潜逃啰),要转回家乡,去纳福养老。从前官场两句话:三年穷知县,十万雪花银。我们这位县太爷不是一个贪官,只算他循例应得的钱财,也已经为数不少,大概就是这份儿不薄的宦囊,替他招灾惹祸,就在他走出县界不远的地方,遇上土匪截道儿,不但钱财尽失,人也惨遭杀害,死得不明不白。 听了这两个人物的结局,我想,你一定会觉得很闷气,甚至埋怨我不该把话说得这么仔细,讲故事也要适可而止,如果每一件事都非要讲到更残漏尽油干灯灭不可,那么,世间也就没有多少故事可听了。这一点,我不是不懂,所以敢触犯这些忌讳,是因为这两个人物在我的故事里根本不占地位,顺笔带出,不过浪费了两三张稿纸而已。而且,把他们带出场来,也并非全无用意,是要从他们的身上证明一个道理:忠臣烈士的可贵,就在于那些慷慨成仁、从容赴义的事迹,并非人人可为,所以它才能上贯日月,彪炳史册。 我活了这大半世,成年之后,除了在军中服役,就是在学校教书,学校和军队都是大团体,生平所交接的人物,何止千百?有些人和我特别有缘,几十年交往不断,使我有机会看到他怎样活,也看到他怎样死,盖棺论定,有资格替他打一个分数,再加上几句评语。我发现:人,的确是有大小高低之别。正如孟子所说: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那些从众人之中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英雄豪杰,虽然在外貌上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在精神上却是巍巍如泰山,荡荡如海洋,和那些小土堆、小水洼相比,其大小高低,简直不能同日而语。而这种分别,跟人们在生前汲汲营营,所累积的财富,所攀援的官位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是完全没有关系的。 我给这段文字加了一个小题目:英雄之死,所说的英雄,当然不是指前面提到的那两位,不是那位一度失意而又东山再起的老旅长,也不是我们那位糊涂青天大老爷,他们不配。我说的这位英雄只是一个小人物,也是我童年时期的一个大朋友,论身分,论地位,他是比不上前面提到的那两位,然而,他却是一位真正的英雄,虽然他的事迹只为少数人所知,送不到国史馆,也入不了忠烈祠,而他在我和我的伙伴们这一小撮人的心目中,却是地位崇高,身分尊贵,和我们从教科书里读到的那些忠臣烈士,是供奉在同一座心灵的神龛里,常存永在,不朽不灭。 我在这里郑重的写出他的姓名:秦邦杰。虽然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提名道姓,而是另外有一个更亲昵的称呼,我喊他大头哥。 他的家境清寒,身世低微,父亲原是三班六房的一名衙役,后来年岁大了,就自己讨了一份看守城门的差事。虽然是本乡本土的人,却连一座自己的房子都没有,更别说是土地,全家人就住在东城门底下的一座黑洞里,是我们县城里最贫苦的人家之一。他家住的那座黑洞,其实就是城门一侧的耳房,面积倒是不小,而且浑砖到顶,方方正正,只是有门无窗,就在中午时分,从外面往里面望,也是黑漆漆的不见人影。小时候,经过城门口,我常去找他,就是他站的地方离屋门不到三尺,我一头几乎撞在他的怀里,还高声喊着:大头哥在家吗?城门底下就够黑的,那耳房更比城门底下黑了几倍,根本就是一座老鼠洞嘛。大头哥自幼就住在那里,父子二人,相依为命,一直到他十九岁被召募去加入了西北军,才离开那座黑洞。 大头哥是民国元年出生的,比我大了整整十岁,照说是不容易玩到一块儿去,只因为有一段时期,他被送到我们家当小子,派给学屋里侍候老师,当时我刚刚启蒙读书,离开奶妈,什么事儿也不会自己做,于是,照顾我拉屎撒尿、铺纸磨墨,也都成了他的工作。大头哥人很憨厚,却并不笨拙,凡是他会做的事儿,总能做得很好。我的一身本领,总有一大半是由他传授的,所以,我对他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来不在他面前端出小主人的架子。后来,不知道什么缘故,他忽然辞了差事不做,而我还是经常去找他,只要他在家,总让我作他的小尾巴儿,他到那里,我都跟着,他做什么,我都很有兴趣的学,真是把他当作自己的大哥哥了。 他十六七岁的时候,就长足了个子,身高足有六尺,不只是头大,两手两脚,也都比别人大了一号,粗粗壮壮的,看上去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但他却有一颗纯真至诚的赤子之心,和我玩在一起,一点儿也觉不出他和我年岁上有多大的距离,不像别的那些十六七岁的大孩子,喜欢装出一副大人相,对你不理不睬的。就因为他有这个好处,我对他才会心服口服,不然的话,以我小时候那种刁钻古怪的性情,我才不会向他低头哪。 大头哥不只在外面人缘儿极好,对他的父亲,更是上体亲心,百依百顺。他父亲外号叫秦叔宝,是一个高高大大的红脸汉子,不喝酒的时候脾气很好,一旦多喝了几杯,就常常使酒闹事,尤其是对自己的儿子,动辄又打又骂,大头哥总是低头领受,没有一点儿不逊之色。有几次,我去找他,在屋门口大叫:大头哥,你在家吗?就听到他在黑影里回答:你进来吧,我出不去。原来他正在罚跪,虽然他父亲烂醉如泥,不省人事,他还是跪得直挺挺的,不改变自己的姿势。罚跪的经验,我也丰富得很,可并不像他这么笨,只要大人不在跟前,总要松散松散,尽量让自己舒服点儿,或者改跪为坐,或者趴在那里用两只手撑着,听到大人咳嗽,再改回原来的样子,也不能算是违背亲意。我曾经如此教导过大头哥,无奈他脑筋很死,擀面杖吹火不通这一窍儿,他自己不肯学,我对他也就帮不上忙了。 他娘是在他一出世就死了的。父亲四十几岁才结婚,娶的是一个外乡人的女儿,年纪只有他父亲的三分之一,头胎就生下一个胖胖大大的儿子,只因为产妇年纪太小,胎儿的头又出奇的大,生产困难,接生婆又本事有限,最后总算保全了胎儿,那年轻的母亲却一病不起。老夫少妻,婚后又只得一年的相聚,丈夫对妻子的宠爱可想而知,爱妻因生产而暴毙,就把一切怨恚仇恨都推给了儿子。一直到大头哥十六七岁的时候,我还听到他父亲酒后发疯,很恶毒的咒骂着:小讨债鬼!一出世就把亲娘克死,会是什么好东西!你怎么不死?你怎么不死?一边骂,一边挥拳就打,大头哥不闪不避,好像他天生就是一个受气包似的。他娘死后,葬在文亭山背后的一处墓地里,大头哥常常会到他娘的墓地上待一阵子,有时候我也跟了去。坟墓旁边有一块小小的空地,不知道从几时开始,他在那块空地上种花、种树,都长得青枝绿叶的。文亭山虽然四面环水,山坡上却是又干又硬,除了耐旱的茅草之类,别的植物很难种得活,是大头哥有恒心也有耐性,他每次去了,都会带着一只木桶,老远的从山脚下提水上来,灌溉那些花和树。第一次陪他去那里,我以为,看到他娘的坟墓,他会哭;到了那里之后,只看到他向那座坟头喊了一声:娘,我来啦!然后就高高兴兴的做活儿,快快乐乐的玩耍。我问他:你怎么不哭?他说:哭什么?到娘这里来,就是让娘看看我过得很好,娘就放心了。 大头哥从军之前,我跟他相处了不短的一段时间,受到他很多的照顾,也从他那里学到很多的本事,可惜我那时候实在太小,只知道大头哥人很好,可也说不清楚他究竟好在何处,后来想想,这有什么难说的?他最大的好处就是他天性纯孝,虽然他没有读过什么书,识不得几个字,他对他生父亡母的那份儿顺从和孺慕,比我读过的二十四孝故事,也差不了什么。 他加入军队,也不是出于他的本意,是他那老爹把他打着骂着给逼了去的。他十九岁那年,也就是中原会战之前,我们县里有一位保定学堂出身的军官,在冯玉祥手下升了旅长,派了一个募兵处回来,带走几百名家乡子弟,大头哥也在其内。他走的时候,正碰上学校放麦假,我跟着爷爷、奶奶回到老寨子住了几天,回来才知道这件事,还从一个小伙伴手里,收到一根用芦管做成的笛子,是大头哥留给我作纪念的。 从此,就很少得到大头哥的消息。有时候经过东城门,遇到秦叔宝没有喝醉,问起他的儿子,也只能从他嘴里听得个一句半句:他还在军队里,没死!或者是:人还活着,从郑州开到保定,又到了张家口,越走越远啦!偶尔也告诉我一宗喜讯儿:你大头哥干得不错,他刚刚升了正班长,还加了饷!零零碎碎的,总算没有完全断了线儿。遗憾的是,我很想看看大头哥穿上军装是什么样子,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有这个机会。 这个机会终于来了。那是在故乡第一次出现敌踪之后大约两个月的光景,乡人们惊魂初定,又渐渐恢复了平静。一个炎热的下午,我和五哥还有几个小喽啰,正闲得无聊,热得发燥,有的躺在东堤口的大柳树底下睡午觉,也有的就到东堤外大石桥,脱光了衣服往白花河里跳。现在想想,有些家乡话实在够土的,例如,游泳不说游泳,却叫作洗澡;也没有蝶式、蛙式那些名称,我会的那几种姿势,说出来都很难听:自由式叫作打澎湖,潜泳叫作扎猛子,还有一种姿势怪异而最有用处的,身体直立,靠两只脚在水里登来登去的向前移动,叫作踩水我踩水的功夫就是跟大头哥学的,后来虽然常常练习,却始终比他差着一些火候,他踩水的时候,能够在水面上露出肚脐,也就是说肚脐以上都不沾水,两只手还能举着几十斤重的东西,我最多只能露到胸口,拿的东西也不如他多,而且还不能持久,像白花河这几丈宽的距离,过是过得去,但感到很吃力。那天,是我们本年度第一次下水洗澡,我在水里拼命的摇着晃着,试图把露出水面的上半身提得更高,可是,大半年不练习,技术不进反退,任凭我如何努力,想露出胸口以下的部位,却就是办不到,心里感到很懊恼,不由得想起了大头哥。 就在这时候,一辆路过的马车在大石桥上停下来了,从车上跳下来一个人,竟然是一位穿着军装、拄着双拐的伤兵,他落下地面,稳住身子,接过从车上递下来的一卷行李,楞楞的站在那里,向四下里茫然顾视,看看天,看看大地,看看桥下的河水,也看看在河里戏水的这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我当时的位置离大石桥总有几十公尺,认不出他的面孔,却觉得怦然心动:这是谁?这是谁?不管他是谁,这个人我认识!会不会是大头哥呢?这么想着,我立即游向岸边,来不及擦干身子,就套上衣服,急吼吼的向桥头跑了过去。 当我赶到桥头,那个伤兵也正背起行李,用双拐拄地,一大步一大步的往堤口移动,我看到的只是一个背影。 这个背影吸引住我的眼睛,我越追越近,也看得越清楚,越仔细,我发现他只有一条腿,另一根裤管全是空的,像一只松了口儿的布袋,飘飘荡荡的悬在那里 我一阵心痛,贸然的叫了几声: 大头哥!大头哥!是你嚒,大头哥? 他止住脚步,我也刚好到了他的背后,等他挪动双拐,转过身子,一张脸离我不到二尺,我从他的口鼻眉眼间找回了童年旧侣,再也不必担心会认错人了。 我一跳几尺高,挥舞着手臂大喊大叫: 快来哟,快来哟!大头哥回来啰,大头哥回来啰! 跟我一道在河里洗澡的那几个,被我刚才发神经病似的那么一跑,早就有了惊觉,这时候都已经穿好衣服,沿着官道追上来;在大柳树底下睡觉的五哥,也被我从白山黑水的好梦里惊醒了。还有在东堤口两侧茶棚底下嗑瓜子儿、吃花生的一些乡亲们,也都受到惊动,纷纷离座而起,来认认这个拄着双拐的怪客是谁。 伙伴们没有不认识大头哥的,都欢呼惊叫着围了上来。 大头哥这时候才认出来是我,嗬嗬的大笑着: 哦,是杨家的五少爷!你长得这么大啦?可不是,十七八岁了哇,快跟我一样高了! 我故意的唬他: 你认错人啦,五少爷在那边大柳树底下纳凉享福哪,我是小六儿 正好这时候五哥也到了跟前,我走过去和五哥站在一起,也作着同样的表情,摆出同样的姿势,要考验大头哥的眼力,看他能不能认得出谁是他的童年旧侣。 有一阵子,大头哥被迷惑住,他倚着拐杖,向我们审视,忽然,他找到了什么,伸出大手掌往我的脸上一晃,又发出一阵豪爽的笑声: 眉里藏珠,必定有福明明你就是小五儿,怎么硬说自己是小六儿?分开了这七八年,你就以为大头哥认不出你啰? 所谓眉里藏珠,是说我左眉头上有一颗大痣,自幼看相算命,都说我这颗痣生得好,将来出将入相,封王封侯,全要靠它了。眉里藏珠,必定有福云云,那是算命先生信口开河,不知道是从那本相书上抄下来的江湖口诀,倒是合辙押韵,容易记也容易说,我自己是拿它来遮丑,在别人嘴里,就成为嘲弄笑谑的材料。如此一来,这八字真言,倒弄得亲戚朋友们人人会说,而这颗大痣也就成为我独有的记号了。其实,这颗痣虽然像半粒黄豆那么大小,但由于它生长在眉毛中间,又和眉毛是同一种颜色,如果不特别注意,是不容易发现它的。分别了七八年,大头哥竟然还记得这两句口诀,竟然还找得到我的记号,可见他心里一直有我,这给我一阵热烘烘的感觉,鼻筋一酸,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了。 我正有一肚子话要对大头哥细说,也有一肚子问题要向大头哥求得解答,可是,大头哥不是我一个人的,全县城的人几乎有一半都认识他,刚才我那么大声喳呼着,惊动了茶棚里的乡亲们,都上前相认,七嘴八舌的问个不了,又很体恤的说大头哥站着怪累,就拉着扯着的把他架到茶棚子里去,这一来,我就再也没有和大头哥说话的机会。那些乡亲们都是老头子,非亲即故,都能比我长着一辈两辈,在他们面前,我不敢失礼,只好老老实实的坐在一旁,等机会替大头哥解围。 事有凑巧,一辆马车从堤口外面叽哩骨碌的开了过来,车把势向五哥和我招呼着: 五少爷,六少爷,要不要坐车回城啊? 原来这辆马车是老寨子派来往城里送东西的,东西不多,车上有很多地方可以坐人。要想把大头哥夺回,这正是一个好机会。从东堤口到城门,足足有七里路,好胳膊好腿儿的人,这点子路当然是不禁走,在茶棚子里闲坐的那些老头子,家都在城里,是每天专程到这里喝茶来的,正好借此练练脚力,活动活动筋骨。像我的这群伙伴们,更是喜动不喜静,如果没有特别的缘故,宁可走路,也不肯坐在马车上被颠得屁股疼。可是,大头哥是一个伤兵,靠着他那一条腿和两根拐,一步一步的挪动,七里路可就是一段漫长的路程。现在有便车可搭,那些老头子总不能缠住大头哥不放,硬教他一步一挪的走路吧?我想好了主意,要车把势稍待,就理直气壮的走进茶棚,把大头哥给救了出来。 在车上,我们才有机会接续刚才的谈话,他指着我五哥问道: 这位是谁?是你的堂弟吧? 我也就不再卖关子,简单扼要的把五哥作了一番介绍。他俩居然一见如故,亲热的握着手,谈得很投机,大概是由于两个人都是从远处回来的,一些英雄好汉惺惺相惜的意思。 他和五哥谈论时局,有问必答,话说了不少。我发现,大头哥离开家乡这七八年,人有了很大的改变。 从前,他沉默寡言,个子虽然高大,人却有点儿腼腆,特别是在生人面前,还不如我来得泼辣呢。为了这一点,我还曾经替他担着心事,总觉得他就是穿上军装,也跟一般的兵士不一样,既欠开朗,也不够粗犷。这次见面,才知道人真是会变的,穿什么戏装就像什么角色,七八年的军队生活,已经把他磨练成一个老兵油子,气态轩昂,笑声响亮,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挨打挨骂不吭不哈的受气包了。 等到他和五哥的谈话告了一个段落,我才抓住机会,问出很要紧的一句: 大头哥,你的腿? 他满不在乎的往那条断了的大腿根儿上用力一拍,高高兴兴的说: 卖啦。在长城作战,卖给了日本鬼子。你不用替我难过,我卖的价钱很好,不但不赔本儿,还赚了好几个。看着挺难看,是不是?没关系,看习惯了就好。我已经习惯了。 五哥好像有意的把话头引开,问道: 你这是从那里回来? 这个问题,大头哥却不愿多谈,他的脸色一暗,回答得很简单: 可远了去啰,我路上走了半个月。 看大头哥的脸色,我知道下面这句话最好不问;可是,五哥既然问出了上一句,就像背书似的,这下一句就很自然的脱口而出,虽然我嘴里说出来就立即后悔: 你还回不回去? 回去?回那里?你是说军队?大头哥口气很急,听得出他是对提这个问题的人,内心有几分恼恨:你看我这副样子,留在军队里做什么呢?要是能回去,我也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被一股子不平之气支使着,我又说了一句不该说的: 大头哥,你是说你作战受伤,那军队里就不再要你? 他长吁了一口气,用一种比较平和的口气说: 不是军队不要我,是我不愿成为军队的累赘。你想,当兵是要打仗的,打仗是要跑路的,我断了一条腿,走路都不方便,那还能再上战场呢? 我忍不住再火上加油,替大头哥感到抱屈: 你作战受伤,是为了国家出力,就算你往后不能打仗,军队也该养着你,对不对? 大头哥勉强的笑着,伸两根手指头往我的鼻洼里一摸,我才发觉自己的眼睛不争气,鼻洼里湿漉漉的。 对,你说的很对,可是,对我来说,那样有什么意思?我又不是有国难投,有家难归!怎么?难道说你不欢迎我回来嚒? 这几句话,大头哥的口气很重。我替他打抱不平,他倒冲着我喳喳呼呼的,不但不领情,还大有教训人的意味。挨他一顿训,我反而安了心,这表示他自己不恼不恨,无怨无尤,别人还替他发的什么愁?我竟然激动得哭起来,也未免太孩子气了。 大头哥看我有些害羞,又变换着口气说: 放心,断了一条腿,不会有多大影响的,从前能做的事,往后我还照样的能做!走遍天下,还是自己的家乡好。人在外地,不管在做什么,一颗心总是悬在半空里,回到家乡,它才算落了实。你想,我怎么能不回来呢?就是两条腿都断掉,爬,我也要爬回来! 五哥问他: 你怎么还穿着军装?这一路上,就没有经过日本鬼子占领的地方? 大头哥很乐意回答这个问题: 前几年,我还没有受伤的时候,本来就想回来一趟。一来是驻地离家越来越远,来回一趟要花不少钱,二来出操上课值勤务,也实在是不得闲;一拖再拖的,就拖到了今天。老早以前,我就立过一个志愿:不管那一年回家,我都要服装整齐,全身披挂。我本来就是当兵的嘛,不穿军装穿什么?回到自己的家乡,难道还要我隐姓埋名,乔装改扮不成? 五哥受了他一顿抢白,倒也不生气,依然平平静静的说: 我的意思是,现在时局很乱,有些地方正在打仗,有些地方已经成了沦陷区,你穿着一身军装走路,万一不会有危险嚒? 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反正,我这条命已经是捡回来的,也早就够了本儿! 说到这几句,大头哥的脸上虽然还是挂着笑,那笑容却有些扭曲,可见他的心绪也是不宁静的。 不过,看他那一脸青青的胡子碴儿,到底是一个成年人了。而且,这七八年的军旅生涯,也使他比一般成年人更能克制自己。就像爷爷屋里去年新装的那座大火炉,厚厚实实,整个的用生铁铸就,点燃了炭火,就把炉门关闭,你只能感受到它的热度,却看不见一点儿火星或烟气,甚至你大着胆子把手按在炉子上,也只是微感温热而已。听爷爷说,那是一座最新式的大火炉,制作坚固,安全第一;可是,我每次靠近它,总不禁有几分忧虑,觉得它就像一枚大炮弹似的,万一它内部的热度太高,说不定它就会一下子炸掉,那可就是一场滔天大祸。我把这种忧虑向爷爷说过,却说得哼哼唧唧,辞不达意,爷爷总算听懂了我的意思,捋着胡须,哈哈大笑说:什么?它会炸?你这孩子真是异想天开!放心吧,它炸不了!你可知道它是什么质料做的嚒?生铁!你可知道它有多厚嚒?最薄的地方也有三寸!烧都烧不热,它怎么能炸得起来?我觉得,有些成年人心计深沉,喜怒不形于色,也就像那座大火炉似的。我曾经暗暗的警告自己:成年以后,可不要也变成那副样子!原先我以为自己大概不会,现在看到大头哥也是这样,我的信心又打了折扣,要到十年之后,我才像大头哥现在这个岁数,谁能料得准,十年之后的我将是何等光景?也许我会变得城府更深,炉壁更厚而炉门更紧,我就是一个不容易了解的成年人了。 大头哥似乎就已经有了控制情绪,操纵肌肉的本事,也许他是把我们看作一群头脑简单的小孩子,有些问题,不是我们所能了解的,所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也就懒得多作解释,又一度缓和了脸色,压低了嗓门儿,开始向我们讲说他回乡一路的经历。 他说,他经过的地区,是有很多县城已经沦陷在日军手里,但是,日军所能占领的,也只是一座半空了的县城而已,一出城关,就不是日本人的势力范围。他,一个伤兵,穿着一身军服,拄着双拐,在道路上踽踽而行,当然是很惹眼的,但他并没有碰上什么凶险,到处有人照顾,到处受人尊敬。仅有的一次麻烦,是发生在昨天,也正因为这一路上平安无事,离家乡又越来越近,使他松弛了戒心,昨天夜里,他在邻县南关的一家客栈投宿,离日本兵的岗位,不过只有二百公尺。客栈掌柜是一位老人家,看到他那么大模大样的走进去,又吃惊、又佩服他这种昂然无畏的豪气,起初是替他担忧,劝他快走,后来却殷勤留客,只教人找出一套便服,要求他把军装换掉。掌柜的一片好意,大头哥却不肯接受,率然的说:我就是要穿着这套军装回家,不到地头儿是不脱的!你要是怕受连累,我离开这里就是!说着,掉头就走。当时天色已经全黑,就这样把一位为国负伤的战士送上路去,大概那不合乎老人家待客的道理,于是就执手把臂,苦苦挽留。而且向他保证说,日本人向来不出城门一步,那些二鬼子狐假虎威,也多半是白天才敢出头,现在天这么晚了,要大头哥无论如何在他客栈里留住一宵,明天一早上路,想来不会有什么事故。掌柜的还特别解释:自从鬼子进了城,他就把全家老少都送到乡下,只因为他这家客栈是两百多年的老店,而且在这县城南关仅此一家,怕的是兵荒马乱之际,有那投亲访友逃反避难的远客,慕名而来,却被一把锁挡在门外,人在难中,遇到这种情形,那就是俗话所说的日暮途穷,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就为了有这层顾虑,他才决心一个人留在这里,另外雇了两个老伙计,维持着这家客栈照常营业。事实上,像他所顾虑的那些情况,有是有的,毕竟不多,至于一般旅客,在这种荆棘满途、豺狼当道的乱世,几乎完全绝迹,店门每天打开,整日不见人来,也是常有的事。所以,掌柜的说他不怕受连累,实在待不下去,他就会把店门锁起,一走了之,到乡下去和他的全家人团聚,在那里,他有田、有产、有房子,关掉这座老店,并不影响生计。邻县相去不足百里,说起来也算乡亲。老人家那么热诚,大头哥只好遵命,昨夜就住在那家客栈里,被掌柜的待若贵宾,不料几乎出了事情。 大头哥答应不走,掌柜的十分高兴,就叫伙计提前掩了店门,把这位唯一的客人邀入内室,准备了几样下酒菜,开了两瓶洞庭春,一主一宾,举杯对饮。 掌柜的虽然世代经商,对于国家大事异常关心,知道这位年轻人是从二十九军退伍下来的,就问起长城战役的一些故事,大头哥尽其所知,向老人家畅谈不已。说者意兴遄飞,听者津津有味,连连举杯,都有了几分酒意。就在这时候,一群二鬼子忽然破门而入,要把大头哥带走,向日本人献功。那二鬼子的头目,是老人家的一个远房侄子,自幼就偷鸡摸狗,不走正路,长大了之后,被送到大连去当学徒,学生意,大概是外头又出了纰漏,抗战前夕回到家乡,依然是游手好闲,什么都没有学到,只学会了几句半吊子的日本话,县城沦陷,就做了日本人的爪牙。老人家向侄子苦苦哀求,求他高抬贵手,那二鬼子硬是不顾情份,说什么奉命当差,身不由己。老人家心里一急,破口大骂:要抓,你就连我一块儿抓!反正,你当了二鬼子,是连祖宗都不要了的!这位老乡是在我客栈里出了事儿,又落在我侄子的手里,论理,我就该陪着他去死!我只问你一句:你不要祖宗,难道连儿孙都不要了吗?据大头哥说,就是最后这句话产生了效果,那二鬼子总算还有一丝良知未泯,也许是羞愧,也许是畏惧,他终于收起那副可憎的汉奸嘴脸,交代了几句场面话,空着手从客栈里退了出去。一宿无事,第二天天色不亮,老掌柜的就安排了一辆顺路的马车,把大头哥安全的送回故里。 受了一场虚惊,大头哥反而挺高兴,因为他从这件事情当中,获得一些证明:日本人是亡不了中国的。大头哥说,当七七事变以前,他们的部队驻在北平南苑,常有一些很有学问的大官和大学教授,到营房里向官兵们演讲,一位教授先生讲到中日战争,他说:日本人要想攻打中国,必须运用两项策略,一项是以华制华,一项是以战养战。因为,和中国相比,日本显得太小,也太穷,光靠它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支持它的侵略行动。所谓以华制华,就是扶助傀儡政权,建立汉奸部队,用中国人来打中国人;所谓以战养战,就是从中国掠夺大量的资源,制造军需,支应前线。这两项策略,都不是靠日本人自己就能做好的,一定要有相当数量的中国人愿意跟他们合作,也就是说,一定要有相当数量的中国人愿意当汉奸,当日本人的鹰犬,它的野心才有可能实现。那位教授先生加以判断:这种情形,根本不可能发生。因为,中国人的性格,也许不够刚强,但却绝非软弱。愿意跟敌人合作的,必然寥寥无几,而且,其中绝对没有正人君子,也必然会受到国人的唾弃,对日本人是没有多大用处的。所以,那位教授先生作了结论:决定中国前途的,还是咱们中国人自己。只要绝大多数的中国人不当汉奸,不做顺民,日本人就奈何不了咱们。中日战争不爆发则已,一旦发生,就是一场长期战争;这样的战争,比的是毅力,是耐性,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会赢。这一点,中国人好过了日本人,只要拖下去,日本人一定会输的!大头哥以他亲身的经历,印证了那位教授先生的伟言宏论,的确有道理。中国人绝非软弱,沦陷区的老百姓,虽然在敌人的铁蹄下受苦,还是一样的挺得直脊梁骨。肯向敌人屈膝求饶的,不能说绝对没有,毕竟是少而又少。当汉奸的被称为二鬼子,没有人看得起,甚至连自己也看不起自己,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辱没了祖先,更遗羞于儿孙的。在中国人的心里,这是一种大节大操,公是公非,没有人能篡改,没有人能变易。就是这种认识,使得大头哥兴奋不已,他说话的时候,眉飞色舞,神旺气足,一席话说了七里路。马车驶进了城门洞,也就是到了他家的屋门口,他还兴犹未尽,收结不住。 跳下了马车,他又重复着那位教授先生的话说: 你们放心,这场仗,咱们打得赢的!只要中国人不当汉奸,不做顺民,日本人就奈何不了咱们! 我很想也跳下马车去陪陪他,却被五哥阻止,向我使了一个眼色,说: 大头哥今天刚到家,总要休息一下,咱们明天再来看他。 我正想反驳,却听到大头哥也说这种话: 对,你们明天再来吧。反正我这次回来,不打算再出去,活要活在这里,死也要死在这里。往后,咱们相聚的日子有的是。 我只好收住要一跃而下的势子,让这辆马车把我载回家去。 其后一连多日,我几乎天天都和大头哥聚在一起。不止是我,还有五哥,和我手下的那些小喽啰,都每天按时报到,把大头哥的肚皮看成一座宝库,几个人合力挖掘,谈今论古,问东问西,有问不完的问题,有听不厌的故事。 人多,大头哥家的那间黑洞挤不进去,再加上,他的老爹秦叔宝本来就不好客,现在年岁越老,性情越孤僻,也越是好酒贪杯,城里这么多的乡亲近邻,除了几家卖酒的,他似乎再也认不得别人。对他远道归来的儿子,都没有一般做父亲的那股子热火劲儿,对我们这群年轻的,更是冷冷落落,爱答不理。看在大头哥的面子,我们对秦叔宝相当恭敬,可是,长年累月,总是拿热气儿换冷气儿,也觉得不是滋味。大头哥知道这种情势,也不责怪我们,每天报到之后,他就带头儿先走,率领着我们走上城门楼子。 城门楼子就在城门洞的正上方,从他家那座黑洞的旁边,有一道砖砌的阶梯,拾级而升,就像上楼一样,大头哥笑着说: 楼下是卧房,楼上是厅堂,那才是我家待客的地方。不错吧,诸位?你们谁家能比得上我家阔哇? 故乡的县城虽小,那东、西、南、北八座城门楼子,却都是建筑精美的庞然大物,比起台北市上被当作古迹保留着的这几座城门,只论高度,就高了一倍有余;再说它的规模之大,气象之伟,那更是比都比不得。城门楼子上头,真的有一前一后,宽宽大大的两座厅堂,一样的四面回廊,一样的落地长窗,既清爽,又敞亮,而且视野宽广,又高高在上,正是年轻人谈心说梦的好地方。 大头哥从军之前,我们就常常在这城门楼子上逗留。那时候,我才是一个八九岁大的小毛头,而大头哥已经是十七八岁的青年,长得人高马大,四肢齐全。当我们从那道砖砌的阶梯跑上来,总是我在前,他在后,很小心的照顾着我;而我就常常拍手打掌的嘲笑他,说他呆头呆脑,说他笨手笨脚。现在,他只剩下一条腿,那砖砌的阶梯回旋而上,虽然坡度不陡,究竟比不得平地,看他划动着双拐,一阶一阶的往上移,显然是有些吃力,可是,我要上前搀扶,他却含笑摇头。后来,去的次数多了,看惯了他走路的姿势,对那条空荡荡、虚飘飘的裤管,也就不再特别注意,和大头哥说话的时候,心情也轻松些了。 在那座城门楼子上,既不必担心骚扰了别人,也不怕别人来打搅,话是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说错了大头哥也不会见笑。我们讨论的题目很多,军国大事,鸡毛蒜皮,公的私的都有,也自以为都谈出了结果,都找到了答案的。大头哥离开家乡的时候,斗大的字认不清几个,现在却会写会算,能说能道,可以算得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了。而且,他的学问是活的,是我们在书本上、或是从老师那里学不到的。例如,他那份分析事理的能力,就连我五哥也自认不及,而五哥在我们这一群年轻人当中,原是出了名儿的智多星。如此看来,军队和学校都是可以使人成长、可以使人受教育的地方。对大头哥来说,七八年的戎马生涯,军队,不只是要了他一条腿,也确乎给了他很多东西。 每次和大头哥相聚,我最怕他问我一个问题:很多像你们一样大的学生,都在向大后方逃亡,你们怎么不去?有一天,他果然这样问出来。不必我作答,五哥就接住话头,跟大头哥侃侃而谈,把前一阵子用来说服我的那些话,又对大头哥细说了一遍。 我以为大头哥一定听不进这些话的,孰料他听过之后,竟然连连点头,拍着五哥的肩膀说: 对,五少爷,你说的有理。抗战,是不分什么前线、后方、沦陷区的,什么地方有敌人,什么地方就是战场。要是敌人每占领一地,那里的年轻人都往后方逃亡,把一些老弱妇孺丢在家乡,俯首贴耳,任人宰割,那对日本人来说,岂不是太便宜了嚒?你说得很对,要参加抗战,不一定到后方去,留在这里,一样能替国家出力! 这些话和五哥是一个调子,可是,五哥的话只能说到这里为止,再往下问,他也含含混混、模模糊糊的,不能说得很具体。大头哥见多识广,而且是在战场上和日本人交过手的,关于我们留在家乡究竟能做些什么这个问题,希望他能明明白白的告诉我,袪除我内心的疑惑。 我指着五哥,向大头哥诉说冤屈: 本来,我是要溜的,被他从东堤口截住,像解差似的把我押回家去。起初家里不让走,也是受了他的连累。总而言之,自从我由小五儿变成了小六儿,我就没有几件事情能称心如意。要我留,我就留,可是,谁能教给我留下来做些什么?总不能整天的闪闪躲躲,和日人玩捉迷藏的游戏吧? 说出来之后,我自己也感到这些话太尖锐,五哥听了,必然会觉得很刺耳。不过,心里有牢骚,与其让它闷久了发酵,还是拿出晾晾的好。过去我所以不说,是因为没有人听我,现在有了大头哥,虽然他和五哥一见如故,说话很投合,毕竟是新交,总不能说忘了我这个老朋友吧?只要他把一颗心放在中央,说几句公道话,我心里头的那个大疙瘩,也许就会冰消雪融了。 大头哥竟然并不帮我,只是一本正经的回答说: 不必别人教,只要有心做,可做的事儿真是不少。也不必限定做什么,凡是给敌人添麻烦,使敌人不方便的,对抗战都有贡献。就像你所说的捉迷藏,也未尝不可以玩,能把几个敌人缠住不放,也就达到目的了。当然咧,更积极、更有意义的事儿,还有一大堆,都是要年轻人去做的,譬如,我回来的路上,就遇到有些地方已经组织了游击队,昼伏夜出,打了就走,虽然只是骚扰性质,也很够敌人头疼的。 游击队?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的新名词,对它很有兴趣,就要求大头哥说一个明白。原以为大头哥无所不知,关于游击队的事,他也知道得很有限,只说他遇到的那一群人,穿着便衣,带着武器,不像军队,倒像土匪,大头哥真把他们当作截道儿的,表明了自己的身分、来历,希望那些好汉们也懂得江湖道义,念在他是一个远道归乡的伤兵,替他留几文钱作盘费,却被客客气气的请到队部里去,会见了他们的头目。原来这群人是第三路军韩复榘的旧部,领导人是某师某团的少校团附,姓刘。韩复榘也是西北军的老人,中原会战之后,才和冯玉祥闹翻了脸的,所以,那位刘团附在二十九军里有很多朋友,和大头哥的头顶上司张营长,既是同学,还换过兰谱。这么一叙,刘团附如遇故交,对大头哥披肝沥胆,无话不说。 他说他很羡慕大头哥,虽然断了一条腿,到底是轰轰烈烈、痛痛快快的跟日本鬼子拼过,当兵为的是什么?不就是等待这种机会吗?他说他当兵多年,从学兵升上军官,从少尉干到少校,内战倒是打过不少,你扯我的腿,我倒他的戈,今天你我合起来打他,明天他和你再联手打我,那种狗咬狗一嘴毛的糊涂仗,打得越多,越觉得自己是混球加三级,对不起国家民族,也对不起老婆孩子。卢沟桥七七事变,刘团附正在山东德县驻防,离发生事变的河北宛平,虽然隔着一个省,算路程倒也不远,大敌当前,弟兄们都摩掌擦拳,准备着好好的表现一番,那想到韩青天另有打算,敌人还没来,部队就往后撤,动作倒是够快。然而,这一路撤退,老百姓夹道注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色啊!常常有人迎着脸骂上来:老乡,敌人在北边儿,你们这是往那儿开呀?是迷了路哪?还是认不清方向啊?大官们听不见这些话,只苦了校尉级的军官和士兵们,被问得张口结舌,心冷脸热,脾气好的避不作答,性情暴躁的就跟老百姓吵嘴打架,外表凶得像老虎,内心却觉得自己连一只老鼠都不如!老鼠胆子小,只会钻墙洞,可听说过老鼠为了躲猫,就这样千里万里的大搬家吗?越想越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就暗暗拿定主意,不能再这么厚着脸皮退下去。中国虽大,也禁不住这样退法。于是他联络了几十位同志,决定他们撤退的行动到此为止。第二天,部队开拔,他们留下,从此离开了第三路军。就这样,他们在那个地区展开活动,没有番号,没有名义,也没有一定的任务,只为了洗刷自己的名誉,实现自己的夙志。当地的年轻人,纷纷自带武器,加入了他们;也颇能获得老百姓的掩护与支持。大头哥说,这就叫作游击队,刘团附和他的手下,就这样称呼自己,大概是由于他们活动的地区是在敌后,同时也有别于正规部队,但他们仍然自认是军人,有组织,有纪律。接受刘团附的招待,大头哥在他们队部里住了一宿,发现他们在没有任务的时候,一样的出操、上讲堂,和正规部队没有什么两样。 我发现,当大头哥说到这批人,他脸上有着一种很奇异的神情,就像是一个被禁止活动的小孩子,隔着窗户,看着邻家儿童放在半空中的风筝,那样的向往,那样的动心我问他: 你是不是想去参加他们? 大头哥悠悠忽忽的说: 那位刘团附倒是欢迎我去 我提醒着: 可是,你的腿? 话一出口,我就在心里咒骂着自己:该死的!你就是怕大头哥回来了又走,不会另外找一个理由嚒?大头哥倒是并不在意,依然是一副慢悠悠的腔调: 是呀,就是为了这条腿,我才有些犹豫。照我的想法,打游击是一件苦差事,必须有一副好身体,像我,等于是一个残废,别的不说,最少跑起路来就没有别人俐落。害了自己不要紧,最怕的是让大家都跟着受拖累。刘团附却说没有关系,游击队不同于正规部队,又没有谁来点名校阅,要你矗立在那里当人样子!有些任务,斗智不斗力,可贵的是经验、是胆气。这些话都是刘团附说的,他是一位好长官,有担当,有抱负,阶级虽然不高,说起话来倒像个一级上将似的。跟着这样的长官做事,绝对的吃不了亏! 听大头哥的口气,他对那个刘团附是十分心折的。要想说服他不去,恐怕是不容易。而且,我一时也想不出有力的说辞,因为,对刘团附所率领的那批人,我自己的内心也正在向往不已。 这一阵子,五哥一直沉默着,想他自己的心事。等到我和大头哥停住了嘴,他忽然开口说: 不必老远的跑去参加他们,咱们自己也可以组织这样的游击队。难道不可以? 最后一句是问大头哥的。本来他说话的口气慢条斯理,好像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可能是他从大头哥脸上看出什么不对,说到最后这一句,猛的提高了嗓门儿,大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大头哥张了张嘴,要说的话还没有出口,五哥又凶巴巴的钉了一句: 为什么不可以? 大头哥笑了起来: 咳,五少爷,我看你挺稳重的,怎么你的脾气也跟你六弟一样急?没有谁说不可以呀?不过,这事情由咱们来做,很难就是啦! 五哥和我,弟兄俩模样儿很像,却各有各的脾气,跟我相比,五哥就像一杯半冷不热的温吞水,今天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温吞水加了苏打粉,又冒泡儿,又吹气儿,说话也像放爆仗似的: 要人有人,要枪有枪,有什么难的?人家能做的事情,为什么咱们就不能? 大头哥应该知道枪不是问题,因为我们家乡民风尚武,地面上又常闹土匪,一些大杆子头儿像刘黑七之流,拉起来就有三千五千的匪徒,乡民们为了自卫,不能完全仰仗官府的兵力,于是就组织了联庄会,早在十年之前,就有过五十亩一杆枪的规定,虽然没有完全办到,民间的枪支确实不少,像我们寨子里 我知道枪不是问题,大头哥承认说:外界传言,光是你们杨家的那座老寨,长短枪就有五百支,听说还有一挺马克沁重机关枪呢,是不是真的? 关于这些,我知道的比五哥详细: 说五百支,那是别人胡吹,三百支总是有的。可是这些枪支都让我家那几位爷爷给窖了起来,过个三年两载,恐怕都成了废铁! 原来五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着急: 所以,要组织游击队,就得赶快!等到那些枪埋在地底下生了锈,还有什么用处? 我给他兜头浇了一桶冷水: 你要打那些枪的主意,爷爷不会准许的! 五哥却信心十足: 那是你不了解爷爷的性情,等到时机成熟,我自然有办法求得他老人家答应。 真的嚒?或许吧。五哥是爷爷的爱孙,在爷爷奶奶面前,向来是有求必应,在我是此路不通,在他是另有途径。这么一想,不免心里又升起一股子酸味,于是我就故意的气他: 爷爷不会准许的!这可不是小来小去的事,你撒撒娇,耍耍赖,爷爷就答应了你! 五哥气得想揍人: 小六儿,你 大头哥替我解围: 光有枪也成不了事,枪要给人用的,有了枪之后,人从那里来呢? 五哥用两手一圈,把在场的人都给圈了在内: 这不是人嚒?要成立游击队,咱们几个就是班底,然后把招兵买马的风声放了出去,在这个四万万五千万人口的国家,你还怕没有人嚒? 大头哥说得好泄气: 就凭咱们几个呀,你们嘛,太小;我呢,一个残废!咱们号召不起来的! 别说五哥,这话我听着都觉得很刺耳,虽然他刚刚给我解过围,也忍不住忘恩负义的顶了他几句: 小什么呀小?是眼睛、嘴巴小?还是鼻子、耳朵小?你当年被召募入营的时候,又能比我们现在大了多少? 大头哥很有耐心的解释着: 这不同呀,兄弟。我当年入伍,是从二等兵干起的,在整个军队里阶级最低,只要服从命令,接受指挥,就算是尽了责。那种职位,再小上两岁也能干得了的。可是,要组织游击队,不但要有经验,而且要有号召力。刘团附那样的人物,才勉强能当个头目;你、我,统统都不合格。 他说得这么仔细,我总算懂了他的意思,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话很有道理,情势确乎就是这样的。不要说组织游击队,真刀真枪,出生入死;就是在太平盛世,要办个学校、或者做点儿公益的事,也非得找几个年高德劭的人来出面领导不可。年轻人热心有余,经验不足,当然更谈不上什么声望了,一般人常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心理上先看你不起,又如何能够信得过你?在那样的社会里,年轻人要想做点儿什么,的确是不容易;要再想不受栽培,不享荫庇,但凭一己之力,那更是加倍的难为。 我脑子一转,自以为想出了一个很高明的主意: 这也没有什么困难,既然上不得台盘,咱们干脆就站在后边儿,找一位有声望、有号召力的人出来,让他当旗杆、挂招牌,等到事情办成了,再由咱们去打头阵、作先锋。反正咱们要的不是虚名儿,只要能组成游击队,当一个二等兵又有什么关系?列位,你们看我这主意行得行不得? 大头哥认为这主意很好,山高自有洞,树大好作窝,能由一位呼得动风、唤得动雨的人出面领着,借他的声光,打他的旗号,事情才比较容易成就。五哥说,这主意他也想过,只是两层顾虑:一来人选难找,这个人不但要如大头哥所说的,有声望,有号召力,最重要的是他本人必须有国家观念,有民族思想,有替国家民族效命出力的意志。否则,创业未成,他中道隐退;或者是他的所作所为,与组织游击队的初衷背道而驰;那不但得不到他的荫庇,恐怕事情就败坏在他手里,而且,一经破碎,就再也不能重铸。二来,老年人的心性,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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