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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大地震

少年十五二十时 楊念慈 26898 2023-02-05
我初中毕业,是在民国二十六年,正好赶上卢沟桥七七事变。 卢沟桥在河北省宛平县,离我家乡有七百多里路,这还说的是走直线,要是从平汉路或是津浦路那么一绕,那就更远了。不过,说来也怪道,近些年来的内忧外患不知有多少,以故乡父老那种平稳厚重的性格,向来是不惊不扰,甚至连邻近地区发生了大会战,只要炮弹不落在自家的屋顶上,那就影响不到他们的生活,这次的反应却不同了,他们居然对七百里外的战争看不见火光,也听不到枪炮响,表示很大的关心,一些不识字的老人家,也常常要求年轻人向他们解说报上的新闻。这种现象,是前所未有的。唯一的解释,就只能说这还是由于一种私心,因为当时在平津一带和日本人折冲交手的二十九军,军中几位将领和许多官兵,都是邻近几县的乡亲,本县也被募去了不少人,军阶最高的已经干到少将旅长,是本县仅有的一位将军。因为有自己的人参加在内,所以就把这场战争看作是自己的。我这番解释,今天听起来,也许会有人替他们叫屈:干嘛要把上一代人说得这么没有国家观念、缺乏民族意识呢?在当时四十多年以前,这却是很冷酷的事实,是我从他们的脸上看出来的,从他们的话语中听懂了的,绝非有意诬蔑,也不存心掩饰。

持续八年的抗日战争,虽然最后赢得胜利,对咱们中国却是一桩大不幸。它使得多难的中国,在历经列强搜刮剥削之后,又饱受蹂躏,大伤元气,生命和资源都蒙受极惨重的损失。但是,在精神方面,这场战争却也并非全无好处,苦难像一帖有力的胶合剂,把几万万粒散砂,粘成一个坚强的整体,从前那种只知有家,不知有国的自私心理,是在这八年中间才完全去除净尽的。当抗战初起,许多中老年人仍然被自私自利的心理所控制,尽管大家都知道,这次事变非同小可,即将发生一场空前的大灾祸,他们说日本人是一群从地狱里放出来的恶鬼,到阳世来收人的,可见他们对日本鬼子又恨又怕到了什么程度。可是,当日本军阀蹂躏我国土,到处的杀人放火,他们不去设法阻止,予侵略者以最严厉的惩罚,反而又自己造谣,说什么这是一次自古以来就注定了的劫数,在这场灾祸中,中国人该死多少,那数目也早就定好,该活的死不了,该死的跑不掉,这就叫作在劫难逃。对他们这种安天知命的哲学,这种逆来顺受的态度,年轻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不肯做国家的蟊贼,时代的叛逆,就只好成为他们眼中的不肖子弟。

在他们中间,当然也不乏忧国伤时之士,那都是些饱读经书的老知识份子,就像我最敬爱的宋老师。在他身边,围绕着一小撮像他一样的人物,都是他的诗侣酒友。在平时,他们聚在一起,举杯赏花,飞觞醉月,过着一种大不同于流俗的生活,高雅极了,也潇洒极了。自从卢沟桥七七事变之后,日本鬼子分两路进攻,在南北战场燃起了漫天的烽火,他们的诗酒之会也越来越多,本来是每半个月一次的,后来几乎天天聚集。有时拿着报纸,议论时事;有时还是一样的饮酒赋诗,只是换了题目,不再吟风弄月,而写的是抚今怀古、悼亡惜逝一类。因为形式是旧的,或律诗、或绝句,用的是一千多年以前就已经发育完成、停止生长了的那种老调子,虽然有新思想、新感情,也苦于装不进去。民国二十几年写出来的作品,这一句像杜甫,那一句像白居易,再那么摇头晃脑的高声吟哦着,更是大有天宝、元和的气味。而全面爆发的对日抗战,在他们的笔下,也往往被描绘成安史之乱、或是吐蕃入寇之类的故事。以这样的作品,要想去激励民心、唤醒国魂(如他们自己所深深期许的),显然是不会有多大的效果。而且,他们也根本无意拆掉把自己封闭在内的那个小圈子,那是他们的堡垒,拆除之后,就很蜗牛失掉硬壳,更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了。所以,挣扎了一阵,还是把自己关在象牙塔里,一小撮人紧紧依偎,就像一汪浅水里几尾半死不活的鱼。 (这句话听起来很鲜,其实我是从一句老话涸辙之鲋会意出来的,我觉得,文人而生逢乱世,就正是那副样子!)这些老知识份子,学问是好的,道德是高的,修养也够深够厚,唯一不健全的就是体魄太弱,一个个未老先衰,弯腰驼背,手无缚鸡之力,正是咱们古老中国所特产的,那种典型的白面书生,那种标准的彬彬君子,虽然脸上有浩然正气,心头有无畏的壮志,表现出来的,也只是那份儿忧国伤时的情怀而已,要想让他们掠起长衫,卷起袖口,做一番救亡图存的工作,有很多事情,只怕他们是能说而不能行了。

看到这里,也许有人会问我:你当时才多大年纪,对这些老知识份子的心境,怎么会体会得这样清楚呢?我告诉你,这是因为我几乎成了他们的同类,只差着脸上少了几道皱纹,上嘴唇和下巴颏少了几根胡须。听了这话,你大概更疑惑了,不知道我在弄什么玄虚。好的,我就来老老实实的告诉你。其实,你要看得够仔细,上面我已经说过了的,从小学五六年级,我就是宋老师的得意弟子,初中三年里,又得了他不少传授,十几岁的年纪,我就学会了作诗填词,照宋老师的评语,好像还很有可观的样子。在那个时代,这本来也不算什么稀奇,又出生在书香门第,自幼儿接触最多的就是这些东西,所谓家学渊源,所谓耳濡目染,久而久之,不会也得会,没有什么了不起。

就因为我在这方面继承了宋老师的衣钵,学生的成绩就是老师的骄傲,你想,他怎么肯轻易的放过了我?在学校里,我就常常被他逼著作一些额外的作业,他有了新作,一定要我步原韵奉和;更有一些他不肯执笔的应酬文字,己所不欲,推之于人,硬要我这个童子代笔捉刀,当然,有毛病的地方,他会指点我重新写过。这些额外负担,的确使我获益匪浅,但也耽误了我不少玩耍的时间,对我其他方面的发育,可能是有过不良影响的。当初在他门下,自然得一切由他,他要我写七律,我不敢写五绝;他规定要鹧鸪天,我也不敢改作菩萨蛮。那三年间,真是被他整得好惨。不过,当时心里还有个指望:三年期满,你老人家总不能不让我出师吧?到省城去读高中,离开了夫子门墙,我就不必再被人看作神童,也就不必硬拿鸭子上架,应付这些苦差事啦。那晓得,宋老师对我早有了计划,不会让我轻易的甩掉了他。也是我运气不佳,一毕业就碰上抗战爆发,省城、府城的高级中学都纷纷南迁,由山东,而河南,而湖北,而四川渐行渐远,远在天边,而我呢,就因为差了个一岁半岁,不准加入流亡的行列,成了失学青年,刚好落在宋老师手里,以他为中心的那些诗酒之会,我就被牵着鼻子参加了好几回。到了这个时候,宋老师或者叫他宋家表伯也就不再把我看成小孩子,谈诗论文之外,有时候也对我说到别的事,话都说得很知己,所以,他那满脑子的无可奈何,和那一肚皮的不合时宜,没有我不知道的。也就因为这个缘故,我对他敬爱有加,却又立志不走他这条路子,或许是由于我们师生之间,气味虽相投,天性不近似吧?

以我的条件,我应该被编入第一批流亡学生的行列。七七事变那一天,离我的第十六个生日,不过只有两个月的光景,而照咱们中国的算法,我可以算是十七岁的人了,许多年岁比我小的同学,也都在家长的许可之下,扛起行囊,冒着漫天烽火,向大后方流浪。照我的块头儿,够高大,也够强壮,别说到大后方去读书了,就是谎报两岁年纪,加入军队,也不会打退票的。我之所以被留在家里,不是父母舍不得,而是受了我五哥的连累。 当时五哥已经进了省中,他的学校,全校师生都一致行动,没有人愿意留在沦陷区。可是,五哥的情形不同,他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也是爷爷奶奶的心肝宝贝,头一年到府城去念省中,奶奶就十分心疼;现在听说他要去当流亡学生,奶奶拉住五哥的手不放松,说什么也不肯答应。起初,爷爷也说过劝过:年头儿不好,日本鬼子说到就到,把孩子留在家里做什么?能飞就让他们飞吧!任凭爷爷说得合情入理,奶奶却拿定了主意,不松手,不点头。逼得紧了,她老人家就放声大哭,怀里搂着孙子,嘴上哭的是儿子,害得爷爷也跟着一块儿掉眼泪。僵了几天,爷爷下了一个非常不讲理的命令:凡是年岁比五哥小的,一律留在家里,谁也不准去。首当其冲的是我,就这样硬生生的被扣下来了。

五哥的态度很奇怪,照说,他应该领着头儿向爷爷奶奶抗议,替他自己和比他小的弟弟争取权利,可是,他竟然一点儿表示都没有,好像是去与不去两可,去了是尽忠,在家是行孝,并没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听我发牢骚,五哥还安慰我说: 小六儿,你别恼,留在家里有什么不好?你也别怕耽误了读书,要读书也不一定进学校,在家用功自修,还不是一样嚒? 他说的倒轻松,那是他不懂我的心事,我冷笑着: 读书?谁告诉你我要读书来着?眼看着就要亡国,读书还有什么用处?告诉你吧,我早就拿定主意啦,只要离开家,我立刻投笔从戎,连军校我都不想考,要抗战就当二等兵! 五哥也望着我笑,笑得很平和: 不想读书,那就更不必抱怨了。当兵,不就是为着跟日本人拼命吗?要救国,也不一定非得加入军队不可,留在自己的家乡,可做的事儿很多,就怕你干不了!

他说的话很玄妙,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听懂了没有。再问他,他也不肯多说。大概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自己心里也是模模糊糊,并不确知自己究竟要做什么。 就这样,我落在宋老师手里,常常被找了了去,参加那几位诗翁文豪的聚会。说真话,每次受到宋老师的宠召,我心里并不十分乐意,可是,师恩浩荡,师命难违,我就是想请假溜号耍赖皮,家里的尊长也不容许,只好穿戴整齐,打起精神来去受那半天的活罪。 说是受罪,也不过是精神上有点儿舒展不开而已,一来与会的人都是长辈,在他们面前要守规矩;二来我虽然会诌得几句诗,对这种以文会友的方式,却是十分不喜,远不如带着我那些伙伴们,到孔庙后跨院的场子里练功夫去。那里有我的另一位老师,刀枪剑戟,一切齐备,纵然学不到高强的武艺,最低可以淌几身汗水,不至于把浑身筋骨坐得酸酸懒懒的。

不过,凭良心说,到宋老师这里来,也并非全无好处,第一是有吃有喝,而且,事先准备好的茶点酒肴,都十分精美,因为宋老师有一位贤慧而又擅长烹调的太太,虽然家境不富,却很喜欢替丈夫招待朋友。每次见到这位师母,我就会想起苏东坡后赤壁赋中的几句话:妾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总觉得宋老师和苏东坡一样的有福气。在小小心灵里,也曾经暗暗的告诉自己:将来要娶妻,就要娶像师母这个样子的!第二,除我之外,宋老师家里还有一个年轻人,是宋师母的外甥女,自幼父母双亡,寄养在姨母家里,不知道的,还当她是宋老师的亲女儿。说来惭愧,对这位童年旧侣,我竟然记不起她的姓氏。也许当时不曾打听过,只晓得她是农历七月七日生的,比我大了两岁,宋师母喊她巧儿,我就喊她巧姐,一般人喊她巧姑娘。有个年轻人可以说说话儿,也使我觉得不太闷气,所以,到宋老师这里,我的心很矛盾的。来的时候不想来,该回去的时候又往往赖着不走,帮着巧姐料理善后,洗涤盘盏,收起笔砚,显出一副很勤快的样子。

如果说宋老师是一位老才子,那么,他的这个外甥女就是一位小才女,和他们相比,我实在是自惭形秽,有时候觉得自己太俗,有时候又突得自己太粗鲁,不像他们那样高雅,更不如他们那样细致。听宋老师说,这位巧姐是不曾读过书的,他的意思是说巧姐从来没有进过学校,完全是由姨丈一手调教,不但诗词作得比我好,而且擅长书法绘画,我还偶然听过她鼓琴、吹箫、弹琵琶,宋老师的那些看家本领,简直被她学全啦,有些项目,恐怕已经青出于蓝了呢。 宋老师的诗酒之会,气氛本来是很沉闷的,人到齐了,分题限韵,然后各自散开,或坐或立,有人在屋里向壁,有人就踱到外面花园里去,对着太湖石自言自语。论作诗填词的功力,和这几位老先生相比,我当然是望尘莫及,不过,我也有一桩好处,是他们不如我的,那就是速度。通常,我写两首绝句,或是一首七律,只要一刻钟的样子,他们还在那在那里搔首踟蹰,我就已经拔了头筹,交卷而出。巧姐这时候多半正在忙着,或烹茶,或镞酒,或在厨下帮助宋师母做些什么。以我当时的年岁,对女孩子还不大会评头论足,长大成人之后,读浮生六记,看到沉三白描写芸娘的那几句: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忽然想起那几句话也可以用在巧姐身上,而且非常合适,好像就是专为她写的。看她的模样儿,应该很会说话的,她却很少开口。我受她的影响,也觉得说话太多,实在无聊,便尽量的保持静默。有时候,她工作,我在旁边望着她,两个人都不说话,却像说话一样能够沟通思想,我能够猜得出她在想些什么,她应该也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只有一次,诗酒之会结束,我照例帮助她收拾残局,正在洗净砚台里的余墨,忽然听见她说: 嗳,求你一件事儿,好不好? 我急忙应着: 好呀,你说。 她用细细白白的手,往廊厦里一指: 看到那只空鸟笼没有?原先,我养了一只红下颏儿,一听到我抚琴吹箫,它就跟着唱歌,唱的歌好好听哟。前些日子,不知道怎么的,它忽然死了,只剩下一只空鸟笼,我看见它就难过。 说着,她那对顾盼神飞的眼睛,就像涨雾似的,显得有些迷迷离离。 顺着她的指示,我看见那只空鸟笼,却忽然变得迟钝,猜不出她底下要说些什么:莫非是要把这鸟笼送给我?只傻傻的应着: 哦。 她停了一下,又换用快活的声调说: 嗳,你们男孩子都会捉鸟的,你会不会? 我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就借机会替自己吹嘘: 岂止是会?我是专家呢。 她红着脸儿说: 我求你的,就是这件事儿 我抢着回答: 没问题的,我答应你。你打算要几只? 她很爽朗的笑起来: 嗨,又不是杀来吃,要那么多干嘛呀?一只就够啦。唔,也许,两只吧,一雌一雄,要它们成双作对,它大概就更快乐,更爱唱歌了。 我也爽朗的说: 好吧,两只,我答应你。 她很性急: 几时呢?后天吧,好不好? 我笑她那么聪明伶俐,却缺乏这方面的常识: 你说的是红下颏儿,对不对?那是一种候鸟,要到秋天才从咱们这儿经过,现在是七月流火,你叫我往那儿去捉? 她有些失望: 秋天?要那么久啊? 我提议说: 要不,就先捉两只别的鸟儿来养着。咱们城洼子里,会唱歌的鸟儿很多。 , 她却不肯让步: 不,我不要。我只要红下颏儿,和从前那只一模一样! 我告诉她: 那就要等到深秋九月,重阳一过,红下颏儿就成群结队的来了,要多少就有多少。 好,我等着。她很温柔的说。又叮嘱我:到时候,你可不要忘了哦。 我当然不会忘记,从她告诉我的那一天开始,我就一天一天的数着日子,盼望这炎热的夏季快些过去,只等着秋风一起,我就要把多年收起不用的罗网再补缀起来,捉它个三百五百只,再从里面挑两只最好的。 有这件事情占住了心思,一时之间,甚至冲淡了我对时局的注意;而不久以前,为了做不成流亡学生所引发出来的那种懊丧的心情,这时候也似乎大为减轻,觉得五哥的话言之有理:要参加抗战,何必离开家乡呢? 没事儿的时候,我冒着盛暑,常在城洼子里和那座护城堤上到处转悠,痴心妄想的盼着能看到一两只红下颏儿,明明知道这种想法违反常识,却巴望着会有奇迹。我是这样想:人为万物之灵,都难免有些心智昏迷、行为乖张的神经病,鸟儿的脑袋瓜子难道每一只都正常?有那去年留下来忘了走的,或者是今年提前赶着上路的,不必多,只要两只就好,一雌一雄,我就有本事把它们捉住,给巧姐送去,让她有一次意外的惊喜。 红下颏儿始终没有出现过,看样子,是非得等到深秋九月不可了。倒是我在城洼子里转愁了几回,对故乡的景色,愈来愈着迷,听着从天边传来隐隐的炮声,想想这一片大好湖山,即将沦陷在敌寇的铁蹄之下,我就有着锥心刺肝的痛苦,每逢走到没有人的去处,就喉头抽紧,胸口发胀,老想放声一哭。中国,哦,中国,你这只东亚睡狮,炮声隆隆,究竟把你震醒了没有?你是这样的古老,这样的悠久,在这世界上,应该是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把你灭亡掉;你的土地是这么宽广,你的子民是这么众多,哦,中国,你为什么不强盛起来?你为什么不壮大起来?醒来吧,你这只雄狮,耸起你的刚鬃,磨利你的爪牙,怒吼吧!我就这样一边踉踉跄跄的走着,一边仰天悲呼。走乏啦,喊累啦,就颓然倒下,亲吻着故乡芬芳的泥土,而感觉到自己是这样软弱,是这样渺小,就像泥土里的那些蚯蚓,一辈子生活在泥土里,却浑身上下不长一根筋骨。说什么下饮黄泉,上食埃土,其实呀,稍遇到硬地就钻不进去,稍遇到干旱就会僵死,可以说一点儿用处都没有,既不会蜕变出翅膀去飞,也不能长成厚甲尖牙来保护自己。连一只红下颏儿都不如!连一只小蚱蜢都不如! 那就是我!我呻吟着:我就像一条受伤的蚯蚓,躺在这泥窝里,等着敌人从这土地上走过去,用他那带刺的马靴把我踩死! 明明知道一场大祸即将临头,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既不逃,又不避,更没有一条半条的迎敌御侮之计,就这样挺着脖子等死,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大人们的心理,我实在是不懂得!老百姓把卫国保乡的责任,完全推给军队,说什么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而一些正派人又有着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成见,把当兵的看成一些特殊份子,非我族类,军和民分得清清楚楚的,老百姓只管完粮纳税,供应军糈,别的事儿概不负责。 我不知道这种观念是自古就有的呢?还是由于民国初年军阀割据,军队变成了私人的武力,只用来争权夺利,视人民如草芥,二尺半被称为老虎皮,才使得老百姓畏惧猜疑,而拉长了军与民之间的距离?如果真如那些长辈们所想的,一旦国家有事,军人善尽卫国保乡之责,各安其位,各守其分,那倒也没有什么问题,就像二十九军的大刀队,在长城南北,拼死阻敌,那么轰轰烈烈的,以中国军队之多,前仆后继,日本人又怎能以小欺大,不把汉唐旧邦放在眼里?无奈是有些军人在平时耀武扬威,到了国家用人之际,却自动的丢城失地,甚至于为了保存实力,而腼颜事敌,藩篱尽撤,长城自毁,中国又怎能不亡呢?当时以第三路总指挥兼任山东省主席的韩复榘,就是这样的一个军阀头子,他本是西北军冯玉祥的旧部,是在前几年中原会战靠倒戈起家的,七七事变一起,他又故技重施,采取不抵抗主义,日本鬼子还没有进入山东省,第三路军就自动撤退,把津浦路上的几座大城,连同省会济南市在内,都不费一兵、不折一卒的拱手让敌,这教老百姓去倚靠谁?老百姓自身也并非全无武力,别的地方我不晓得,单说我们故乡邻近的几县,因为平时常闹土匪,民间就自动组成制度严密的联庄会,红缨枪,大刀片儿之外,新式的手枪、步枪也有的是,每年冬季亮团,我亲眼见过集合起几万人的那种大场面,排队演练,也相当的壮观,这些武力不能用来和日本鬼子拼死一战嚒?当然是难操胜券,不过,如果每一省每一县都团结御侮,用血肉保卫自己的乡土,步步为营,处处防堵,纵然不能使侵略者缩手回头,最少也得让它每占领一城一镇,必须付出相当的代价,它就会晓得中国人不好欺负,更不敢夸下海口,说什么三个月里头亡我中国!可是,中国的老百姓实在太善良,太懦弱,面临着亡国灭种的惨祸,竟然缩头束手,但求自保,敌人尚未来到,先把武器藏好,烧的烧,窖的窖,怕的是将来被日本人发现了,追究起来,罪名不小。当然不至于人人如此怕事,可是,那些在社会上、家族中居于领导地位的长辈,却大多都是这种心理。年轻人处处受着挟制,动弹不得,也只好躲在长辈们背后,暂时收起心头的怒火,让热血在体内凝结,让眼泪冻成冰块 要不是五哥拉住我,也许趁着日本鬼子还没有来到,我已经离开家乡了。 那天,我一个人在东堤口打转,碰到几个从北几县逃亡出来的学生,由一位老者护送,在官道旁边的茶棚里歇脚。由于年岁相近,身分相同,就和他们一见如故的聊上了。 问了一些他们家乡沦陷以后的情形,他们越说越悲恸,我越听越心惊。 在他们当中,有一个看上去年岁和我差不多的小伙子,很不客气的问我: 日本鬼子说到就到,你怎么还不跑?舍不得离开家啊? 我嗫嗫嚅嚅的解释着: 不是我舍不得离开家,是家舍不得离开我。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不肯放手,我有什么办法? 那小伙子不以为然,向我传授着他的经验: 你不会哭啊?你不会闹啊?你不会拿着草绳、切菜刀去抹脖子上吊啊?爷爷、奶奶没有不疼孙子的,爸爸、妈妈没有不爱儿子的,对不对?只要你自己下定决心,耍耍赖,发发狠,他们不点头,你就来个七天不吃饭,三天不喝水,看他们是愿意留下一个死的?还是宁可放走一个活的? 他说的这些招数,我何尝没有想到?可是,依我的估计,就算我厚着脸皮做出来,恐怕也未必有效。我叹了一口气说: 各家的情形不同,你是用这办法把自己弄出来的,对吧?我照着你的办法做,却不一定管用。 那小伙子嗤嗤哼哼的冷笑: 试都没有试过,你怎么知道这办法不灵?除非你自己不打算走!当然啦,去参加抗战总免不了要吃些苦头,比不上留在家里当少爷来得舒服! 我正一肚子冤苦,他再这么冷嘲热讽,可真是想挨揍。如果他不是一个过客,多半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就已经挥出了拳头。在自己的地头儿上,总不能这么没有涵养,我用左手抓住右手,才把那势子止住。吞了一口唾沫,我向他客客气气的说: 请问,你有几位兄弟? 他被我问得莫名其妙,又不能不回答: 你是问亲的?一个都没有,我是一棵独头蒜! 堂兄弟呢? 也没有堂兄弟。我们家里人口不多,从我祖父,到我,三代都是单传,所以他们才把我当成了宝,拉着扯着的不放我走。哈,到底还是拗不过我,你瞧,我不是跑出来了嚒? 他说着,眉飞色舞,顾盼自雄,就像是一只丑小鸭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天鹅,说到那句你瞧,还摆出了一个姿势,竟然有几分搔首弄姿的味道。 我向他说明我的难处: 这就是咱们两个人不同的地方了。你家里人口少,每一个人都注视着你,所以他们才中了你的计;我呢?你可知道我家里有多少人嚒?亲兄弟、堂兄弟都成群结队,有谁一天两天不吃饭,根本没有人注意,不吃也是白不吃,总不能真的把自己饿死! 各家的情形不同,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些话,我以为他会听不懂;或者是,听懂了,也不会寄予同情。那小伙子却是玲珑剔透,绝顶聪明,而且人也还算厚道,他听清了我的难处,倒是并不认为有机可乘,说一些轻薄话来奚落我,反而安慰我说: 不要急,总有法子可想的。 果然就皱起双眉,陷于沉思,要替我折筹代谋,想一条妙计。 对他的热心相助,我十分感激,而且已经把他引为知己。古人有所谓倾盖论交的故事,大概就是像我和他这个样子。我抓住他的手说: 算了,别替我伤脑筋了。但凡是脚底下有一条路,我就不会赖在家里不走。你放心好了,早晚我会走的,希望将来在后方,或是在军队里,咱们还有再见面的机会。 他目光闪动,也抓住我的手猛摇,高高兴兴的说: 何必等将来呢?现在,你脚底下就有一条现成的路呀! 我不解所谓: 你的意思? 他往我脚底下一指: 我说的就是这条官道!你既然决心要走,那还犹豫什么?顾虑太多,也许你一辈子都走不了!倒不如当机立断,脚底板儿抹油,一,二,三,开步走,咱们一齐上路! 你是说现在? 不把握现在,那会有将来?你总不会像老一辈的人那样迷信,迁徙、出行,还得翻查皇历,选一个黄道吉日吧? 那当然不用。可是,就这样一走了之,对家里怎么说呢? 咳,你怎么这样噜苏?就是因为说不通嘛,我才劝你出此下策。自古道,忠孝不能两全,你又想做忠臣,又想做孝子,世界那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别傻,我劝你快刀斩乱麻,根本不必回家,就这么潇潇洒洒的跟我们走吧! 真要是这样走了,从此流浪天涯,赤条条无牵无挂,潇洒倒是真够潇洒;大概在我的思想中,很久以来就存在着这样的憧憬,过去没有受到怂恿,所以它就静伏不动,现在听了这些话,我感觉到它在我的心头左右冲击,上下翻腾,再也控制不住它。只是为了表示自己还有些理智,我勉强按下心头的狂喜,喃喃自语: 能这样做吗?恐怕不行吧。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总得向家里说一声儿,不然的话,他们还以为我是被土匪绑票去了哪。 那小伙子又替我袪疑解惑: 这也容易。茶棚子里净是你本乡本土的人,不会托他们往府上带个信儿?将来把日本鬼子赶出去,你衣锦荣归,再回来向尊长们磕头请罪,还怕他们不肯原谅你? 他说的很有理。古人移孝作忠,因公忘私,一定也做过类似的事,我又有什么不可呢?对!可以的!我用右拳击向左掌,大声的宣告: 好!就这么做! 那小伙子也显得非常兴奋,一把抓起我,要去向同行者介绍: 这几位,不是我的亲戚,就是我的同学,大家都会欢迎你 被扯得紧紧的,向那几个人走过去,我低头自顾,在这时候忽然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就拉了一个骑马式,两条腿像木桩似的,把自己钉在当地。 不行,我不能跟你走! 那小伙子被我这么一挣,冷不防的,几乎跌了一个狗吃屎。他站稳了身子,向我发脾气: 一会儿走,一会儿不走,你这个人有什么毛病? 我指指自己身上,胀红着脸说: 你看我浑身上下,除了这套衣服,一个蹦子都没有,我怎么能跟你走? 他缓过脸色,笑得像孟尝君似的: 这根本不成问题。你没有衣服,我有,替换着穿就是了。至于吃的,我们一人省一口,你就挨不了饿。既然志同道合,还分什么你跟我? 就是这一点,教我很为难。这可能是自幼养成的一种观念,一直到老年也没有多大改变:让我帮助别人,只要我力量够,总会尽力去做,而且做起来心里很舒坦;可是,把位置颠倒过来,让别人来帮助我,我却很难接受不接受也就罢了,还往往措置失当,弄得双方都困窘不堪。我知道这是一项性格上的缺点,却到老也无法改善,在十几岁的年纪,当然更没有这种承恩受惠的雅量,事情就僵住了。 那小伙子跳着脚骂我,说我迂,说我臭,说我绝顶自私,说我根本不拿他当朋友正在这时候,我五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以家长的身分,向人家作了揖,赔了礼,把我押回到城里去。 在五哥的劝说之下,我打消了偷钱开溜的念头,决定留在家乡陪他。至于他本人,从来就没有过离开家乡的想法。以我家乡的人来说,对于日本鬼子的残暴,他知道的比谁都多,但装满他心头的,是愤怒,是仇恨,而没有丝毫的畏怯。 他常常对我,以及我的那些伙伴们说: 日本鬼子并不可怕,过去,是咱们自己的人太不争气。这场仗,只要咱们肯打,就一定能打赢的!不过,保国卫乡,这可是人人都有份儿,谁也不能退缩,谁也不能逃避!要抗日,不一定跟着政府往后退;要拼命,不一定要加入正规的军队;留在家乡,总会有很多可做的事儿! 有什么事儿可做呢?他也说不上来,却把主意拿得稳稳的:这是他的家乡,他要留在这里,就是爷爷改变了心意,准许他和我加入流亡学生的行列,他说,他也绝对不去!就因为他的意念太坚决,终于影响到我,也改变初衷,决定留在家乡陪他。就是这一念之转,由被迫变成自动,心情也大为不同,不再露出那么一副含冤受屈的面孔了。 宋老师家里的诗酒之会,我有几次托故未去,这实在怪不得我。作诗,对我来说,只能算是一门子功课,本来就苦多于乐,再遇上情绪不好,心浮气躁,还叫我咿咿哦哦,摇头晃脑,简直就是一种刑罚了。宋老师并不责备,只是每到会期,还照例的折柬相邀,倒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有一次,我故意挑了一个不是会期的日子,去探望宋老师。不巧宋老师和师母有事出门去了,只有巧姐一个人在家,一看到我就责怪说: 你可是有一阵子不来了! 我以为她是记挂着我答应过的红下颏儿,就老老实实的向她报告: 还没到时候,我去找过,一只都没有。别的鸟儿倒是很多,你又不要。 巧姐是一位温柔端庄的姑娘,从来不曾听到她放大嗓门儿说一句话,声音总是那么柔柔的,细细的。今天,她似乎真的生气了,也许是我来的时辰不对,正碰上她闹情绪,眼前又没有别的人,就拿我当作她发怒出气的靶子: 红下颏儿不来,所以你也就不来了!要是它永远不来,你也就永远不来了吧? 这几句话,声音虽然很低,却露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好像她真是有意和我吵嘴。我还不至于那么没出息,心里头可有些不舒服:怎么所有的女孩儿都是这样小性子、不讲理?我本来以为巧姐是和一般女孩儿不同的,看起来她也有泼辣刁蛮的一面,谁要是惹了她,恐怕也和别的女孩儿一样的难缠。怪不得孔老夫子说过那样的话: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他老人家一定是有感而发。过去读论语,这几句话也曾引起我的腹诽,总觉得孔子这种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说法,把所有的女子与小人都一概而论,未免有失他圣人的身分,直到今日,对这几句话又多了一番体会,才知道圣人果然不是白当的,所说的金言玉语,每一句都有至理。 巧姐向我发作了一顿,大概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又不知道该如何收场,索性转过身子,一挑门帘儿,走回套间去,把我一个人晾在正厅里。从女孩儿身上受这种待遇,这还是生平第一回。我楞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里十分无趣。楞了一会儿,想不出什么法子,既不想跟她吵架,也没有理由向她赔礼认罪,我觉得还是走为上策,于是就默然起立,悄悄的走了出去。 当时我是被情势所迫,只好出之一走,心里可并没有赌气斗狠、从此不再来的念头。可是,自从发生这件事情之后,我却发现宋老师那里真是不好去了,每逢接到通知,也曾厚着脸皮,鼓起勇气,权当没有发生什么事儿,照常的去参加聚会,一路走着,一路给自己加油,离宋老师的大门越走越近,越觉得自己脸热心跳,而且频率渐渐加快,温度渐渐升高,步子也就越走越慢了。到了宋老师的大门口,我实在是拖不动脚,抬不起手,终于还是过门不入,临时改换了目标,就那样穿戴整齐,到孔庙跨院里打拳劈刀去了。 说得冠冕堂皇些,我这样做叫作弃文就武,从此多练筋骨,少用头脑。打拳劈刀,对我来说,倒不算是新功课,早在六七岁的时候,我就下场子练过,只是后来升入中学之后,反而生疏了。五哥的根基不如我,但他的兴趣极高,看他打起拳来那种咬牙切齿的样子,你会说他那不是在练功夫,而是跟自己拼命来着,好像他恨不得一时三刻,就把师父的本领全部学到。有时候,在师父的指派之下,我和五哥下场子对打,起初是我让他,后来就渐渐平手,偶尔我精神分散,用心不专,还难免会结结实实的挨他几拳。每逢他占了上风,竟然对我毫不留情,打得我火气上升,也就不再礼让,抽冷子给他几记狠的,两个人的身上都常常肿一块、瘀一块,要劳动师父推拿揉搓,替我们治伤活血。 每次他挨了我的揍,还都高高兴兴的夸奖我: 对,小六儿,练功夫嘛,就得这样子,一招一式,都不能马虎,不然哪,你就学不到真本事了! 我倒是有些不忍,劝他别这么认真: 练国术,不过是为了强健身体,别的还能有什么用处?练得再好,也挡不住敌人的机关枪、大炮,这在义和团时代就已经证明过了。五哥,你还真想拿这个去上战场杀鬼子啊?算了吧,不顶用呀! 五哥不以为然,他说: 怎么会不顶用?练过国术的人,身体健壮,关节灵活,跑得比人快,跳得比人高,力气比人大,方法比人多,在战场上拼命的时候,这就大有用处!像宋老师和他那些爱作诗的朋友,学问固然不错,身体却被学问给糟蹋了,一个个都像糟鹌鹑似的。薄皮、嫩肉、脆骨头,一按就扁啦,一碰就散啦,你能指望着这些人去保国卫乡嚒?要是让他们上战场,也不必动刀动枪,敌人在前面逃,让他们在后面追;追的时间长了,就能把他们给活活的累死!前些日子,你常和他们混在一起,爷爷、奶奶准许,我也不好阻止,只是替你着急,瞧他们那一身酸臭迂腐的气味,不怕薰坏了你?往后呢?你还去是不去? 我耸耸膀子: 偶然的,总还得去一次。 五哥斜着眼睛向我窥视: 我劝你,偶然的也不必,除非是你在打别的主意。听说宋老师有一个外甥女,自幼住在他家里,宋老师的本领,这位姑娘已经得了十之六七。有没有这么个人儿? 这当然是瞒不过去,我回答得很爽利: 不错,是有的。 那么,五哥注视着我的脸色:大概我猜得不错,你常常往宋老师家里跑,是另有所图啰? 瞧五哥的神情,他自以为是十拿九稳的,猜中了我的心事;殊不知,他这一猜,刚好猜到反面去。照他的猜想,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参加什么诗酒之会,完全是为了宋老师的那个宝贝外甥女;五哥何曾猜想得到,我是为了她才过门不入,才弃文习武的。依我平日的脾气,我绝对不肯受这种诬蔑,必然会大呼小叫,把真相说将出来,奇怪的是,现在我却不想否认这件事,自管把头一低,故作神秘,不言不语。 五哥向我咧了咧嘴,又使了一个黑虎偷心的招式,兜胸给了我一捶,这意思是对我完全满意,再也没有什么疑惑。 其后的一段日子,我和五哥往孔庙跑得很勤,几乎每天早晨都要到那里熬炼出一身汗水,直到近午时分,才随着别的伙伴们一同散去。下半天,有时候被爷爷拘在家里,由他老人家亲自监督着读书、写字。遇到爷爷不在家,或者忙着别的事,我们也就给自己放上半天假,五哥自有他的去处,我呢,就找几个小喽啰到城洼子里去转悠,表面上过着和往常暑假里一样闲适的生活,只是心情不同了。 那年的夏天似乎特别长,已经到了农历七月底,应该是金风送爽的季节,气候却还没有转凉。 候鸟似乎来得早了些,数量却似乎比往年少了许多,而且,都显出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就好像一群一群过境的难民似的,稍受惊扰,就扑楞楞的飞上天去,不像往年那样容易捕捉。甚至就连我这个捕鸟老手,成绩也大打折扣。对这件怪事,我试著作了解释:从报上看到的消息,北平、天津那两座大城沦陷之后,以二十九军为主力的国军部队,转移到长城一带,以劣势武器与装备,对抗日军的飞机、大炮、坦克车,奋勇杀撖,战况十分激烈;南口、忻口、古北口、居庸关、平型关、娘子关这些古老的地名,经常在报纸上出现。据父老们传言,候鸟秋去春来,从塞北到江南,这些关塞正是它们必经的路线。现在,长城一带烽火连天,鸟儿们在饱受惊吓之后,不得不提前上路,虽然已经飞离了战场,碎裂的心魂一时还不能平复,所以才听到脚步声就怕,看见人影儿就躲,不像往年那样蹦蹦跳跳,毫无机心了。 在众多的候鸟群中,红下颏儿总是夹在中间,来得不早不晚。这种鸟儿有一个特性:清晨上树,在枝头大展歌喉;一过正午,它就落下地面,在芦苇丛,或是灌木林中钻进钻出,大概是在寻觅食物。所以,要捉这种鸟儿,一天之中,使用的方法不同,上午用鸟笼,挂在树荫浓密处,有特别装置的机关活门,笼中放着一盂清水,和一两串谷穗,当那些歌星唱累了的时候,也许它就想进去休息休息,却不知道这家客栈是许进不许出的。用这个方法捉住的红下颏儿,都是些能歌善唱的优秀份子,只可惜它气性太大,一旦发现上了当,它就会在笼子里乱飞猛撞,直弄得头破血流,羽毛憔悴,纵然侥幸不死,也得用心调养一阵子,要想它精神抖擞的高歌一曲,那是明年的事了。另一个法子是用网捕,这要事先选妥地点,趁着正午以前,先把网罗布好,等到鸟儿落定之后,就几个人一路吆喝着,远远的赶过来,赶到网罗近处,齐着嗓子扯一声唿哨,鸟儿受了惊吓,朝着没人的那一面飞逃,就一个个的在网眼里上了吊。用这种法子捕鸟,有点儿像是竭泽而渔。遇到旺季,一罗能捉住几十只,只是品类非一,良莠不齐,也不分什么本地土著或异乡过客,凡是被圈进范围里头的,都一齐落入网内,有一回,我们还捉到一只老大老大的猫头鹰呢。好在我和我的那些伙伴们都是行家,对各种鸟儿的特征和习性十分熟悉,也知道该如何处理,该留的留,该放的放,几分钟里,就可以处理完毕。一网捉住几十只,也许最后决定收养的,不过是三只两只而已。 红下颏儿原不是什么名贵的鸟儿,我这句话说得太现实,太功利,把鸟儿也看作商品,给它定了身价,分了品级;事实上,在四十多年前的家乡,纯粹的农业社会,根本没有这种思想,许多东西都不会拿来当作买卖的对象,也就是说,那些东西是无价的,跟金钱完全扯不上关系。既然如此,又如何去判定它的价码、而说它名贵不名贵呢?四十多年以前,也不止是我的家乡,其他那些比较偏僻、比较保守的地方,想来也必然一样,都把莳花养鸟看作是雅事,正因为它雅,所以就不能带有一丝铜臭气味,那会把花、把鸟给薰死的!故乡没有一家鸟店,也没有一座以营利为目标的花园,莳花养鸟的人倒是不少,但是,从来不曾听说过有谁利欲薰心,硬要把花儿鸟儿订出一个价格,拿这些大自然的灵物去换取钞票。买卖是双方的行为,既然没有人肯卖,当然也就没有人能买,这种交易怎么能做得起来?你要是在别人的花园里看到一株好看的花,或者在别人鸟笼里听到一只会唱的鸟,因之而贪心大炽,希望能据为己有,那就只有两条途径可走:一条是求,一条是偷,虽然讨未必能讨得着,偷也不一定会贼星高照,一偷就到手。但是,除此之外,却再也没有别的门路。你可别妄想仗着财大气粗,硬要拿钞票当砖头,砸得对方屈膝讨饶,也非得满足自己的贪心不可,我告诉你,那种可能性很少,也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因为,莳花养鸟的人大多把花鸟看成性命,而把钱财视同身外之物,你的钱再多,其奈他不卖何?一直到今天,我仍然摆不脱这些老观念。 有一次,到一位养兰名家的别墅做客,主要的是要参观,他那上千盆的兰花。在主人殷勤招待之下,游目四顾,应接不暇,觉得自己一身的俗骨浊气,都被那芝兰之香薰蒸融化,而变得有几分高雅;可是,正当我心迷神醉,忽然听到主人向另一位贵宾介绍说:这一盆两万七,那一盆三万八我刚刚培养出来的那点儿情趣,就一下子被粉碎无余,一对老花眼也像装上爱克斯光似的,定睛再看,只觉得那些王者之香都走了样子,兰花是玛瑙,兰叶是翡翠,而且上面还缠了金丝,镶着钻石,那么耀眼生辉,令人不敢逼视。名贵诚然是十分名贵,却不再是一些真实而有生命的东西。我总觉得,有些东西不能让它有价钱,不管你把那价钱订得多高,事实上都是一种贬抑,有了价钱的东西就再也称不上高贵。这些老观念,是从我小时候就装进脑子里,而在那里生了根的。所以,你不能因为我偶然说错了一句话,用错了几个字,而就曲解了我的意思,否则,你不但惹恼了我,也得罪了我家乡的红下颏儿,这则故事我就说不下去了。 我之所以说红下颏儿不是什么名贵的鸟儿,并非指身价说的,而是因为这种候鸟数量繁多,不来则已,一来就成群结队,几乎是捉不胜捉,要多少就有多少,不像传说中的龙呀、凤呀、麒麟呀那般珍异难得。不是有物以稀为贵这句话嚒?根据这个道理,红下颏儿只能算是一种极寻常、极普通的鸟儿,名贵二字当然用不到它的身上去。 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鸟儿,却也是无价的。要是有人出钱雇我,不干别的,专门为他捕鸟,我必然一口回绝。我捉到的鸟儿,要是有人掂斤论两,挑肥拣瘦的出钱来买,也必然是自讨没趣,看不到我的好脸色。你大概会说我是古怪而又小器。古怪,也许有一点儿;小器,那可绝对不是。如果有人求我,而碰巧我心情正好,就是要个三只五只,我也一定会给。捕鸟的工作看起来很轻松,实际上却很沉重,别的不说,单说所花费的时间,一耗就是大半天,又要有经验,还得靠耐性。农历七月底,虽然已入秋令,后半晌的大太阳还够毒的,在那芦苇丛或是灌木林中活动,上面遮不住阳光的直射,左右前后却是密不通风,只要在那种地方待上两个小时,必然会汗流浃背,一身水湿,还另外奉送前胸后背数不清的痱子,每天刺刺挠挠的,不到秋凉就消不下去,实在是够辛苦、也够劳累。尽管如此,我费心巴力捉来的鸟儿,大部分还都是养在别人的笼子里,你怎么能说我小器? 我答应送给巧姐一对红下颏儿的,虽然有一阵子没有到宋老师家里去,对这份儿承诺,我并没有忘记。事实上,以我当时的心境和年岁,我对捕鸟养鸟一事,早已经失去兴趣,居然又再整旧业,重施故技,在这城洼子里流了好几身汗水,不为别的,就为着要捉两只上等的红下颏儿,给巧姐送去,她那里正有一只空鸟笼子在虚位以待呢。 出动了几次,虽然这一年的鸟季不甚景气,承蒙众家兄弟效劳出力,每一次也都能满载面归。可是,挑来选去,都不合我的意。有的是当年新孵出来的小雏儿,不但唱得不成调子,下巴颏里的那一撮红毛,也还是那种淡淡的土黄色。把这样的鸟儿送人,人家还当我是故意的敷衍塞责,不成敬意的。好在鸟季才刚刚开始,一批又一批的接续而至,机会还多的是,我决定不必太急,反正在这个季节结束之前,我一定会把这份礼物给巧姐送了去。 谁能想得到呢?就因为多拖了这几日,竟造成我终生莫赎的恨事。 这是怎么也猜想不到的。别说是我,就是那些年老智高的长者,经验丰富如一部活历史,对故乡数百年的往事无所不知,可以依据他们的经验,卜占来年旱涝,预测明朝晴雨,也是绝对猜想不到的。 在我的家乡,那一大片黄河下游的冲积平原上,自古以来,就灾难频繁,一直到民国二十几年,乡民们的生活还停留在人与天争的阶段,生存的凭借十分艰难。故乡的灾祸之源,就是那条永远混浊、永远不清澈的黄河,照史书上的记载,它曾经许多次在那块大平原上翻身打滚,改变河道,每一次都带来滔天巨祸。就在它比较老实、比较安分的年岁,在那高达数丈的堤头,稍稍冲开一点儿缺口,也会使得几万平方里的平地变成泽国,人民流离,庐舍为墟。不闹水灾的时候,又往往久旱不雨,禾枯树死,赤地千里,情况是和水灾一样严重的。只要能挨过这两种天灾,故乡仍然算得是一片福地。从初民时期,炎黄裔胄就在这块土地上落户定居,经历过这许多世代,人烟越发稠密。 那一大片平原,地脉深厚,结构严密,挖掘一口水井,要深入地面数十尺,挖出来的是一层又一层颜色不同的泥土,却连一粒鸡蛋大的小石子儿都没有。有的只是些陶瓮、土罐、龟甲、兽骨几千年前的古物,会在极偶然的机缘下大量出土。那一块土地,就因为它够悠久,所以它也够坚实,不坍不陷,不动不摇,那样厚厚重重的,安安稳稳的。在那块土地上走路,你会觉得每一个脚印都深镌久留;在那块土地上建造房屋,你会相信它将世代相传,子孙永守。 在那块土地上,上百岁的老人,不知道什么叫作地震,非但不曾经历过,而且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可是,就在民国二十六年的秋季,七七事变发生之后不到两个月,人祸招来了天灾,一场空前未有的大地震,震动了那块安稳厚重的土地。由于乡民们缺乏这方面的知识,又正是大敌压境、人心虚浮之际,对这次突如其来的灾祸,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内心更是倍感恐惧,于是一时之间,谣言四起,各处传出许多初民时期神话式的故事。有些人还只是听听说说而已;有些人就深信不疑,说什么鳌鱼翻身,地狱走水,天神失职,妖魔出世总之,人类大祸临头,世界到了末日。 想起那次大地震,就在这四十多年之后,犹不免冷汗淋漓,心有余悸。我不知道那次大地震是怎样发生的,也不知道它在地震仪上是属于几等几级;而且,灾变发生之后的这几十年来,更很少看到有关它的文字记载,可见它在中国近代史上只是一桩小事。然而,对我来说,它留给我的记忆,却是超级的,最强烈的,和我日后所经历的那许多重灾大祸相比,也并不能降低它的地位。 那次大地震,从初震到它完全过去,拖拖拉拉的,几乎连续了两个月。在这两个月里头,够得上强烈的就有七八次之多,中间还穿插着许多次强弱不等的小震,大概每隔三两天,总要摇晃一阵子,摇得人心惊胆颤,头昏眼花。 初震是发生在深夜里,情景最为怪异,也最为滑稽,但由于根本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所以,虽然十分狼狈,倒是并不畏惧。我和五哥睡在学屋院里,一排房子五大间,三明两暗,弟兄俩各据一端。那天深夜,我正睡得好好的,忽然被人从床上掀了下来,平著身子落在方砖地上,摔得屁股好疼。我茫然四顾,不见人影。而当时睡意什浓,也就顾不得找人打架,嘟哝了几句,还爬回床上去睡。及至第二次又被掀下来,这时候头脑比较清醒,我才发现原来是那张古旧的顶床在作怪,它好像日久成精,有了灵性,竟然和我开起玩笑,一边格格吱吱的发着怪声,一边摇摇摆摆的全身抖动,就像一匹不受约束的马驹子似的,连蹦带跳,非得把我掀下地来不可。接连被摔了两次,我已经没有睡意,心头一把无名火涌起,和身扑了上去,跟那张木床进行一场角力,它朝上甩我,我往下压它,僵持了一阵子,感觉上它似乎平静了些,却猛然来了个大动作,把我整个儿甩离床面,往方砖地上摔落,我才相信它真是成了精了,有了神通了,光凭我这副泼皮大胆是制不住它了,这么想着,不由得心虚胆怯起来,头皮一炸,两条腿发麻,赶紧的挣扎着往外跑。大厅里黑漆漆的也没有个灯火,冲到正门口,刚好和一个人体撞了个满怀,双方的冲劲儿都不小,彼此仰面撞倒,又怕又疼,都失声喊叫,才知道被我撞倒的是我五哥。 五哥坐在地下抖抖缩缩的问着: 小六儿,是你吗? 是我。我应着,迫不及待的向五哥诉说:不得了,我房子里那张老木床成了精啦,要跟我打架,我也打不过它 不是床的关系,是这房子有问题。五哥似乎已经作过一番深思熟虑,说话的口气却有些躲躲闪闪的:小六儿,你也听说过这学屋不大干净,对不对?好像是说,有一位老夫子死在这里,究竟有没有这回事儿? 事情是有的,小时候,我还跟着那位老夫子念了半本论语呢。老夫子姓周,本来也是邻县的一位财主,只因他天性好赌,而又每赌必输,一份家产就渐渐的耗尽,最后又遇到郎中,连仅剩的一座店铺也输给别人,只落得扫地出门,无处存身。太太上了吊,儿子也离开家乡,自谋生路去了,只留下他孤苦一个,人也变得疯疯癫癫的,被爷爷收留在家里,成了我们几个小毛头的启蒙老师。事实上,这位周老夫子心志衰竭,神经也不大正常,根本不能教书,是因为爷爷和他相识,同情他的际遇,所以才假教书为名,给他一个栖身之处。只过了半年的光景,他就一病不起,死在这间学屋里。他生前就常常自言自语,唉声叹气;他死后,这学屋被闲置了很久,偶然有人从院墙外走过,听到学屋里有些动静,也许是风吹窗棂,也许是阶前虫鸣,听到的人神经过敏,硬说那是周老夫子的声音,硬说那声音和周老夫子生前的自言自语、唉声叹气是一个样子这则故事,平时我是不肯相信的,五哥也和我一样受过新知识的洗礼,对科学有着极坚定的信心,当然也认为这故事是荒唐无稽,否则,他就不会接受我的提议,叫人把学屋收拾出来,跟我一同住在这里。不过,说是完全不信呢,那是在平时,那是在艳阳高照的白日;像现在这种时刻,又发生了不可解释的怪事,我们的信心就似乎有了空隙,从里往外一股一股的冒着冷气,脊背上的汗水也凉飕飕的。 我喉头干燥,咽了一口唾沫,问道: 五哥,你的意思是说有鬼? 其实话是他先提出来的,说这学屋不太干净,不就是闹鬼的意思?可是,当我这么挑明了一问,他大概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身分:一个受过科学教育的现代青年,怎么能如此迷信?要想完全不承认吧,内心虚弱,又说不出硬话,就越发吞吞吐吐,支支吾吾,用的是一副梅兰芳式的假嗓子: 鬼,是不会有的。人死如灯灭,那来的鬼呢?只不过,今儿晚上这些动静太怪异,不知道该怎么样解释。你别怕,小六儿,有道是邪不胜正,只要咱们光明磊落,就是有什么邪魔鬼祟,它也奈何不了咱们,何况,这是在咱们自己的家里,你说对不对?来,小六儿,你就靠紧五哥,坐在这里,尽管放大胆子,管它妈拉个巴子的是什么东西,咱们就跟它耗下去! 说到最后这两句,调门儿升高,又恢复了他做哥哥的权威。反正我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就照着五哥吩咐,挨过去和他坐在一起。 五哥抓住我的胳臂,又小声的叮嘱我: 小六儿,你记牢,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要保持镇静,别哭,别叫,别跑,万一落在别人眼里,拿来当笑话说,咱们可受不了! 原来五哥的想法跟我一样:不是怕自己有凶险,怕的是在别人眼里出洋相。兄弟同心,两个人背靠屋门,挤得紧紧的,打定了主意不躲不避,就跟它耗下去。屋门是上了闩的,屋子里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谁知道那一圈漆黑中有些什么东西?也弄不清当时是几更天了,只在心底浮动着一丝希望;不管夜有多长,天总会亮;只要能熬到天亮,我们就算打赢了这一仗。 有人说:恐惧生于无知。可是,在某些情况下,无知也会助长了勇气,虽然那种勇气是憨憨的,傻傻的,照前不顾后的。我和五哥这两个傻小子,在那个生死关头的大地震之夜,就这样背门而坐,根本没有想到要往屋子外头跑,居然也让我们熬过来了。 怕给人家看笑话,结果却做了大傻瓜。所好的是,那天夜里的傻瓜很多,闹出来的笑话更是五花八门,什么新鲜事儿都有,像我们弟兄俩的想法和作法,还算是比较正常的哪。 事后,总算从明白人那里,听清楚当天夜里发生的是什么事;又知道地震是一种最可怕的天灾,墙倒屋坍,山崩地裂,比起闹鬼更要来得厉害。就在那一夜之间,我们那座小小的县城,就倒坍了几百间房屋,葬送了几十条性命。幸好我家那座学屋,虽然很陈旧,却也够牢固,还禁得住摇摆,否则,那天夜里我和五哥都打定了主意,要以正克邪,说什么也不会跑出来,别说它倒啦坍啦,就是从屋顶掉下一根木条或者砖块,砸在脑袋上,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你说那有多冤枉? 在那冤死了的几十条性命当中,有几位是我家的亲戚;另外也都是乡亲近邻,叫得出姓名来的。地震过后,县城里有许多人家都在办理丧事,弄得一座城惨雾愁云,哭声阵阵,到处流动着一种惊慌、疑惧而又哀伤的气氛,再加上大街小巷,触目是断垣残壁,倒好像是日本人已经来过了似的。 最令我震惊而不肯相信的,宋老师的外甥女巧姐那个有才无命的女孩子,竟然也在这次灾祸中丧失了生命。我在地震的第二天,就听说了这件事,一口气跑到宋家的大门口,隔着院墙,听到从里面传出宋师母的哭声,我还是不能信以为真。在大门外徘徊了很久,从宋家亲友们口中,再三的证实了这个噩耗,我仍然告诉自己说: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后来,是前来吊唁的一位太太看见我在大门口发楞,进去告诉了宋老师,我才被喊了进去。 宋老师老泪纵横,反而一再的安慰我: 不要难过,孩子,这是天意。 我知道,巧姐之死,对宋老师夫妇是多么沉重的打击,也想说几句表示同情的话,却苦于笨嘴拙舌,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宋师母哭得嗓子都哑了,看到我,抽抽噎噎的说: 这些日子,怎么不见你来?昨儿个,巧儿还念叨着,说是你答应过送她一对小鸟儿,大概你是忘了。我这个外甥女可是个死心眼儿的人,别人说过的话,她会一直记着。 就是这件事情使我难过。宋师母冤枉了我,但凡是我答应的,不论事情大小,我总会把它做好。现在,一场意外的横祸,谁能料想得到?却把我变成一个轻诺寡信的人了。 宋师母看我无话可说,就吩咐我: 傻站著作什么?给你巧姐上一炷香吧! 拈香在手,我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宋师母气冲冲的说: 跪下呀。你巧姐比你大,难道她还受不起你一礼吗? 我就直挺挺的跪倒在地,上香,行礼,正待站起,却被宋老师阻止 有一件事情,我还是告诉你的好,过去不告诉你,是怕落了痕迹,反而使你们不自然,怕见面。现在,人已经去世,就不必再瞒着你了。你知道的,巧儿父母双亡,由我来教养,等于是我的女儿一样。所以,她的终身大事,我不能不张罗。我觉得,你和巧儿很相配,原有意把她许给你,巧儿自己也同意。 宋老师的这段话,我是跪着听的。听得很仔细,很清楚,一字不漏,心里却迷迷茫茫,像作梦一样。宋老师的话并不难懂,他使用的这些字句,我也都深知其义,不至于有什么误会。他说要把巧姐许给我,这个许字,就是允婚的意思,我懂得;可是,这总得男方先来提亲才行,却把我蒙在鼓里,对他老人家的这番美意一概不知,他又怎么个许法呢?他又说,巧儿自己也同意,那就是说,不知道这件事儿的,就只有我一个人啰?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人算计的笨鸟,树上有机关,地上有网罗,又准备好一只空鸟笼子在等着我,可是,就没有人问问我的意思:我是不是愿意进去呢? 久知宋老师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他的思想,有的很旧,有的极新,旧的那一部分可以称得上是老顽固,新的部分又几乎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而他的立身处世,也自有一套哲理,往往不依照常轨,却并不因此而影响他在乡人们心目中的地位。提起宋老师,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位才子,而四十多年以前的那个旧社会,虽然礼教的势力很重,对才子却是很优遇,也很宽容的,不像对一般世俗大众那样严厉。大概就因为这个缘故,宋老师做事一向是我行我素,只能别人配合他,他是绝对不肯同乎流俗、合乎污世的。过去,作为他的门人弟子,对他那些被传扬的轶闻趣事,我都听得津津有味,甚至兴起一种大丈夫当如是的心理,而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是,他对我所作的这件事情,半新半旧,不今不古,实在教人难以接受。尤其是,当巧姐活着,他把他的这番好意藏在心底,不向我透露一点儿消息;现在,巧姐已经离开人世,他却向我说得源源本本的,清清楚楚的,全不想我听到这些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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