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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次新行动

少年十五二十时 楊念慈 18417 2023-02-05
上面所说的那几桩旧案,都是从前辈们手里接下来的,虽然轮到我们上场,也曾轰轰烈烈了一阵子,到底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新鲜事儿也有,却不是从我们手里发起的,大城市进行得如火如荼,邻近几县也都闻风响应,一连多日,报纸上全是这一类的消息,我们看得心动手痒,再也按捺不住,这才连夜集会,倾校而出,把县城里两条大街的许多家店铺,搞得鬼哭神嚎,天翻地覆。 这次行动是由我堂哥一手策画的。他还乡的那年暑假过后,只经过一次口试,就成了县中的插班生,到底是哥哥,还比我高着一个年级呢。他也的确有本事,功课虽然并不出色,却很受师长们重视,开学后的第二个纪念周,校长就让他登台演说,把他在东三省的遭遇,以及他还乡途中一路上的见闻,向全校同学作了一次报告。

我也算是胆大皮厚的了,别的事儿难不住我,就是怕被弄到台上耍宝,尤其是对着自己的老师和同学们,台下都是熟人,我会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堂哥却天生是一位演说家,他态度大方,声音宏亮,而且很会表达感情,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切齿抚膺,只听得全场师生都哭肿了眼睛,工友老王也忘记了打铃,让他一讲就讲了两个钟头。从此之后,他在学校里成了风云人物;而我,小秃儿跟着月亮走,也着实沾光不少。凡是认得他的,必定知道我是他的弟弟;凡是认得我的,也必定知道他是我的哥哥。就这样红花绿叶的衬托着,我们哥儿俩渐渐在校园里挂出了招牌,扯起了旗号,什么活动都缺不了他,也少不了我,表面上常常是由我在领导,背后出主意的往往是我堂哥,我是胳臂,他是头脑。这次新行动也是如此,扛大旗、打冲锋的事儿由我来做,他在幕后调兵遣将,运筹帷幄,是真正的导演兼主角。

抵制洋货,这在扩展国际贸易的今天来说,是有些不合时宜了,而在四十多年以前,也就是对日抗战爆发的前几年,这四个字曾经是一句很响亮的口号,使那一代的年轻人热血沸腾过。所谓抵制洋货,主要是抵制来自日本的东洋货。说起来真是可恨极了,日本军阀穷兵黩武,要来亡我中国,一方面在占领了东三省,成立了满洲国之后,又在各处桃衅,逼着我们非得提前应战不可,另一方面却仍然把中国看作它贸易上的顾客,各类货物,大量倾销,在军事侵略之前,先实施经济侵略,然后再把从中国榨取搜括的金钱和原料,制成长枪大炮,来攻占我土地,残杀我同胞。抵制洋货的口号叫喊很久了,却没有多大的效果,日本人开设的株式会社仍然在我全国各大都市继续开张,挂着太阳旗的大轮船也照常在我国各大港口进进出出,通行无阻,运来的货物畅行全国各处,就连位置偏远、交通不便的地区如我故乡的那座小县城,也有各色各样的东洋货充斥,使我们自己的工业饱受打击,在刚刚创办之际就一蹶不起。这种情势,稍有血性的中国人都会感到忧惧,年轻的学生更是顿足捶胸,咬牙切齿。渐渐的,愤怒的火焰越烧越高,口号也就变成激烈的行动了。

上面我说过,我家乡的那座县城很小,真的是很小,不是我客套。县城里,只有从东门通往西门、从南门通往北门的两条街道,笔直的,在县衙门前十字相交,中心点就是那座高高大大的钟鼓楼了。要不是有那座钟鼓楼和每隔几步就矗起一座的石牌坊阻隔着,我敢说,你站在东城门外头,就可以让两只眼睛穿城而过,和西城门外头的乡亲打招呼,喊话也许是听不到,比手势一定能看得很清楚。这么小的一座城,当然谈不上繁荣,不过,由于人烟稠密,街道两侧的店铺排得紧紧的、齐齐的,看上去可也并不冷落。那些店铺,都是相传了多少世代的老字号,几百年前卖什么,现在还是卖什么,甚至连门面上的木板和柜台都没有换过,到处斑斑驳驳,连棱角都磨成圆溜溜的了,越发显得殷实可靠。

家乡本来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农业社会,所谓自给自足,并不是什么东西都有,而是有什么才用什么,自己不出产的,大概就不是生活所需,缺了那一项,也不见得就活不下去。所以,在入于民国十多年之后,县城里虽然也有不少店铺,却没有一家卖的是外来的东西,杂货店里写着:山珍海味洋广杂货一应俱全,那只是依照行规,应该写那些现成的词句,实际上卖的都是土产;要找从远处来的货物,恐怕要到中药店里才有,也无非是老山参、川当归、藏红花之类,因为这些药材各有各的产地,别处纵然也能种植,药性却有差异,是不能用来治病救命的。至于大轮船运进来的洋货(文明词儿就叫作舶来品啦),前几年在县城里根本看不见它们的影子,当然也就不发生抵制不抵制的问题。而在我们进入中学之后的那两三年间,情况渐渐不同,先是在几家店铺里出现了日本货的踪迹,也不过是些毛巾、手帕、汗衫、袜子之类的小东西,价钱卖得很便宜,但从它的质料和商标上,可以猜得出它的来历。不久,县城里又添了两家大生意:一家洋行,还有一家东洋百货公司。洋行是专门替日本人收购棉花的,我家乡原是棉花的盛产地,一汽车一汽车的运了出去;那家百货公司更是明目张胆,在招牌上就告诉了你,它卖的都是东洋货。而且,这两家商号选的地段儿真好,都设在钟鼓楼下,县衙门口,我们学校所在地书院胡同的一左一右。两块大招牌,都做得非常醒目。从我们学校往外走,书院胡同是唯一的出路,除非是你走路不抬头,一抬头就到那两块招牌对着你龇牙咧嘴的冷笑,实在教人受不了。起初,听从师长们的劝告,我们尽量忍着,一直忍到再忍下去就会发疯,就会出人命,这才像黄河决堤似的,终于爆发了这次火辣辣的新行动。

炸药早已经埋在同学们的心底,导火线是一封从邻县县立中学寄来的信。我生平的憾事之一,就是不知道写这封信的人是谁,如果我能揪出他来,那怕是在这四十几年之后,我还要把这笔旧账结算清楚,先向他说两句多承教诲之类的客气话,再给他结结实实的一顿狠揍,他这封信真是写得可恶透了。首先,他把他们数日之前的一次忠勇事迹,作了夸张性的报导;接着,又舞文弄墨,对我们贵县和贵校冷嘲热讽,甚至还带着几分威胁挑衅的味道。信上说: 风闻贵县汉奸猖狂,日货充斥,而贵校同学明哲保身,不闻不问。仿乌龟之驮壳,缩头缩脑;效野兔之入窟,畏首畏尾。大时代之青年,当仁不让;新中国之儿女,见义勇为。信到三日之内,倘贵校同学仍高卧隆中,按兵不动,吾等将结队入境,越俎代庖。愿助一臂之力,不惮百里之劳。迎风伫候消息,勿谓言之不预也。

信是寄给学生自治会的,而我,偏偏不早不晚,刚刚当选了自治会的主席,这封信是我就任之后所接到的第一封公文。打开一看,气得我几乎当场晕厥。一张脸皮(我的一位助手在事后向我形容着),就像开染坊似的,顷刻之间,变换了五六七种颜色。 我抓紧那封信,冲到我堂哥的自修室去。他是我御口亲封的同学会高等顾问,遇上这种事情,当然得让他也跟着伤伤脑筋。我把信纸往他面前的书桌上一铺,就大声喳呼着: 五哥,您瞧,有人写这种信来,真是气死人啰!这分明是有意找碴儿,看咱哥儿们好欺侮哇! 堂哥匆匆忙忙的把信看完,却冷冷的横了我一眼,问道: 你气的什么?难道人家说的不对吗? 他的反应好古怪,我气成这个样子,不替我化痰顺气,反而往我喉咙里灌凉水。我一时语塞,把该说的话都忘啦,楞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的说:

就算他说得对,也不能拿整个的核桃往别人嘴里硬塞,这么噎人哪?噎死了人不偿命吗?说什么结队入境,愿助一臂之力,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又说什么当仁不让,见义勇为,哼,都是些假仁假义!我,我,我越想越有气! 堂哥还是那副腔调: 你气的什么?要想不受气,先得自己有理。这件事情,本来就是咱们不对。行动太慢,顾虑太多。自己该做的事情没做到,怎么能怪人家要来越俎代庖?咱们是该有一次行动了!是不能再做缩头乌龟了! 我和我堂哥两兄弟,相貌很肖似,脾性大不同:我热,他冷;我爱动,他爱静;我遇事存不住气,多少有些毛毛躁躁的,他却是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很有一副老谋深算,谋定而动的大将之风。甚至于两兄弟在一块儿说话,我也比他快着两个拍子。本来我们是同年的,就由于这些性情上的差异,倒像是哥哥比弟弟大了好几岁,虽然他的个子还没有我高,当我们站在一起,初见面的人,也很少这么问我们:谁是哥哥?谁是弟弟?似乎从气质上便一望而知:我轻浮,他沉稳。对于他这种哥哥型的性情,我不是不佩服,也知道这是我所欠缺的一项长处,只是嫌他有时候稳得过了头,教人受不住。就譬如现在吧,我气成这个样子,他还是像一壶烧不热的冷水,说起话来,照旧用他唱惯了的四分之四,岂不把人急死?说到最后这两句,右手松松的握起拳头,往桌面上轻轻一敲,语尾才算用上了惊叹号。能引起他如此激烈的反应,已经是非寻常可比,不能再做缩头乌龟了!敢情他也觉得这四个字很刺耳,我还以为真是有着唾面自干的风度,人家骂什么,他都不在乎哪。有他最后这两句话,我知道不用再给他吹风扇火啦,这表示他已经下了决心,不会再有变化,至于事情该如何做,他自然能想得出办法。

果然,他稍作思索,就下达命令说: 小六子,你照着我的话去做。第一步,先把这封信贴出去,让全校同学都知道这件事。 我向他请示: 要不要先报告弓老师? 不必。堂哥回答得很爽脆:信是写给学校自治会的,你是自治会的主席,把这封信贴在自治会的公告栏里,这在你的职权以内,用不着经过弓老师。等全校同学都知道了这件事,他自然会找你,那时候,他就是想阻拦,也已经来不及。 弓老师是我们的舍监,这职位就相当于现在的训育组长兼管理组长。在校园里,学生的一举一动,从宿舍到自修室,从伙食团到厕所,事无巨细,都和他有关系。学生自治会就是由他直接监督的。弓老师是一个老好人,没有什么学问,也不知道他是学什么的,除了舍监的职位,还教一年级的音乐和体育,教音乐他看不懂五线谱,也不会弹风琴;教体育更是可笑得很,既不懂各项运动规则,也不会当裁判吹哨子。每逢上体育课,学生爱玩什么就玩什么,打球的打球,摔角的摔角,他在旁边看着,只要不出人命就好。学生们到学校以外搞什么运动,如果事先向他报告,十回有九回通不过,他会想出各种方法使你自动放弃;可是,如果你不听他的劝告,或者事先根本不对他说,等到事情做出来了,他也无可奈何,甚至有时候还甘愿背黑锅,向校长承认学生的行动是经他准许的,谁要处罚学生,他就先辞职。同学们都知道弓老师的脾气,却也不肯太让他过不去,大家自我约束,绝不会无缘无故的违犯校规,倘若有谁故意的人善人欺,不把弓老师放在眼里,那是会引起众怒的。堂哥决定这件事不向弓老师报告,就表示他有决心做到底,等到弓老师传我去问话,他自然会教给我如何说法,我猜他是要把责任往全体同学身上推,国人皆曰可杀,弓老师您怎可不俯顺民意?大概三言两语的就应付过去啦。顶多嘛,我这个自治会主席做出一副认罪领责的样子,低头瞑目,站在弓老师面前,让他骂上几句,他也就消了气。

问题不在弓老师,而是在校长那里。这个关键,我和堂哥都知道得很清楚,却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否则,书院胡同左右两侧那两块大招牌,早就给摘了下来,又何至于拖到今日?现在堂哥决心采取行动,就不能不先想到这一层,可是,我看他的脸色,一直是风紧云密,大概也没有什么锦囊妙计,到时候出师不利,岂不弄成了虎头蛇尾?那才丢人呢。 我试探着: 公布这封信是第一步,第二步又该怎么走?是不是由自治会出面,召开一次会议? 堂哥点头示可,我总算还有点儿头脑,不用三猜五猜,一猜就猜着了。 可是,我心里并不得意,因为我算得出照这样走下去,如果没有什么妙着怪招,下一步准是死棋 开过会之后,就应该有行动了。校长那一关该怎么过?是硬闯呢?还是乔装改扮?您要是想不出好主意,这盘棋就必输无疑!五哥,我可一切都是仰仗着您!

堂哥轻描淡写的说: 校长那里不成问题。你想,一校之长,他有他的立场,咱们这是爱国行动,他能阻止嚒?只怕把他夹在中间作难,还得我来替他解围。我顾虑的不是校长,要是中间只有他一个人,这事情倒也容易,可是,那另一个人才真使我为难呢! 他说话的口气,真像是周公瑾复生,诸葛亮转世,羽扇纶巾,谈笑用兵,整个的战局都在他掌握之中。堂哥足智多谋,我是信得过的,只是,这一回所遭遇的难题,大非往常可比,真是这么简单就解决得了的?我实在有些怀疑。既然校长那一关都不成问题,还有谁能阻止我们?堂哥却仍然在皱眉苦思,露出一副忧心如焚的样子,似乎在校长先生之外,那另一个人拥有着更大的权势。 我问他: 你说的那另一个人是谁? 他先是摇头不答,继而又长吁了一口气,像老和尚说偈似的念了两句古语: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这件事情,我尽量做得缓和,做得周到,他要是仍然不能原谅我,那也没法子了! 一个闷葫芦儿打不破,我今儿晚上如何能睡得着?他往外走,我就在他屁股后头,跟着非得问他一个水落石出不可: 哎,五哥,你说的那另一个人到底是谁?县长?省主席?求求你告诉我好不好?别把我闷死啰! 我堂哥就有这个本事,他要是决定不多说,那就用尽任何勒索央告的法子都无效,跪下去求他也是白饶。我跟了他好长的一段路,从自修室回到宿舍,他还是不露一点口风,只说: 这是我私人的事情,你犯的什么疑心病?尽管放心,我绝不会因私废公。 我听了就更加纳闷:像这种光明磊落的爱国行动,怎么会有公私之分?抱着这个谜团上床,对我的睡眠确是大有影响,我要说是彻夜不寐,那是我说话太夸张;不过,上床之后,辗转反侧,思索了大半个小时总是有的。久思而不得其解,最后决定放弃,这才阖紧眼皮,沉沉睡去。 那封信是当天晚上贴出去的,第二天一大早,校园里就沸沸腾腾,吹起了一阵龙卷风,同学们义愤填胸,纷纷自动请缨,把自治会的办公室围了个水泄不通。我立即宣告:本日午餐过后,召开代表大会,如何采取行动,将在大会中决定。 开大会的时候,众代表热烈发言,说词各有不同,目标却很一致,都要求立时立刻,开出大队人马,对那两家汉奸商号痛加挞伐,犁庭扫穴,该砸的砸,该烧的烧,务必行动彻底,不可稍存姑息。等到众代表都已经说了话,我堂哥才举手起立,独排众议,提出他的办法。他主张先礼后兵,由代表会派人去拜访两家商号的东家,要求他自即日起停止营业,店内积存的东洋货,或自动销毁,或退回原处,如此,既能保全乡亲们的情谊,又可以避免无谓的损失,同时也借此机会,表明心迹,恢复名誉,摘下那顶奸商的帽子。倘若忠言逆耳,那东家不肯接受,我们再继之以积极的行动,以免不教而诛,落下扰民的恶名。堂哥的一席话,说来娓娓动听,可是,以当时会场的气氛,他这个提案根本不受欢迎,几乎没有被通过的可能。全仗着堂哥的口才好,又有耐性,一遍又遍的委婉解说,才终于说服了众代表,暂时压制胸中的怒火,后提议,先表决,勉强把堂哥的提案通过。接着是,派谁去呢?一位同学恶作剧的说:原提案人当然非去不可,另一个要以自治会的主席最有资格。好,那就是我。堂哥抛出的绳套,一绕再绕,终于绕到我们哥儿俩自家的脖子上来了。自己画出来的道儿,堂哥当然不好推辞,我呢,明知不是什么好差事,也只好舍命陪君子,水里火里走这一回。 路上,我抱怨说: 五哥,您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么想出这个馊主意?这叫作与虎谋皮,不会有结果的!您要事先跟兄弟我商议商议,根本就不必多此一举。 在情理上应该如此。堂哥很勉强的作着解释,稍停,又很神秘的加了一句:别抱怨啦,兄弟,这样做,有人会感激你。 谁? 将来,你会知道的。 说是有人感激我,却又不告诉我那是谁,这岂不成了隐名埋姓积阴德,专为的修行来世?当时我如果要胁他:你不说?我不去!那倒是很好的机会,可惜那段路太近,出了校门,就是书院胡同,我还来不及转动这些坏念头,就已经到了那家东洋百货公司门口。 一个年轻的男店员笑脸迎人,又打躬,又作揖,把我们迎接入内,殷勤相问: 两位少爷要买点儿什么东西?我们店里全是真正的东洋货,价廉物美,要什么有什么。 我冷着脸说: 什么都不要,是专诚找你们东家来的。 那店员一看来的不是主顾,也就立即换了脸色: 到这里来找我们东家,可见你们跟他不够熟哇。他不在公司,吃住都在洋行里。嗳,你们找他干啥?募捐呀?我劝你们省省吧,都是本乡本土的人,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不错,我们东家财大势大,他可也是有名儿的一毛不拔,出钱的事儿,谁找他也白搭! 他噜苏个没完,我气得向他瞪眼,却被堂哥一把扯开,从那家东洋百货公司倒退了出来。 退到街上,堂哥反而埋怨我: 找不到正主子,你和一个伙计吵什么?人家不是告诉咱们地方了嚒?别净在这里磨菇,怕的是打草惊蛇,给咱们一个不照面儿,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 一边说着,一边扯起我飞跑。 从公司到洋行,中间只隔著书院胡同的出口,公司在左,洋行在右。由于距离太近,几步路就到,我还来不及换掉那一脸的气恼,人就已经站在洋行的门槛里头了。 那家公司,虽然我们不曾在那里买过什么,当它刚开张的时候,总还到里面蹓跶过;这家洋行,一个星期里头不知道要从它门口经过多少趟,却把它当作日本人的租界,从它门口走,总要快跑几步,以免一时按捺不住,捞起几块砖头往里面丢。今天来办交涉,这还是第一回走进它的门槛。叫作洋行,其实它里里外外,装潢陈设,都还是老店铺的气派,只不过更讲究了一些。它的前身,原是一家钱庄,据说已经开了好几代,入民国之后,官办的银行把生意抢走,私营的钱庄就渐渐运转不开,在上一代老东家的手里结束了营业;有几年间,这座高大整齐的铺面掩门闭户,什么生意都没有做,一直到去年秋天,老门面重新开张,钱庄改成了洋行,说是做运销出口生意的,其实营业的类目只有一项:专门收购本地出产的棉花,供应给日本人开设的纱厂。生意做得很大,只要有人肯把棉花卖给他,不管数量多到什么程度,他都能照单全收,一口吞下。照从前的老观念,做生意嘛,就是贸迁有无,将本求利,把东西卖给谁都没有关系,而且,当时中日两国之间,虽然战争迭起,纠纷丛生,政府也并没有禁止通商的法令,进口日本货,或是替日本人收购原料,都落不下汉奸的罪名。这是就法的方面来说,你对这种人根本就无可奈何。也就因为这个缘故,学生们对这种唯利是图、卖国通商的行为,越发的深恶痛绝,几乎到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堂哥一向是反日抗日的激烈份子,这次却主张什么先礼后兵,要来向这种奸商晓以大义,实在有些匪夷所思,真弄不懂他这样委屈了自己,又连累了我,究竟是为了谁。一走进这家洋行的门槛,我就有一种血液沸腾、筋脉怒张的感觉,恨不得立即动手,见东西就摔,见人就揍,打它个落花流水,方解我心头之恨。可是,既然陪堂哥来了,而他又正扮出一副刘皇叔过江招亲那种诚惶诚恐的神情,我这个一身是胆的赵子龙,也就显露不出长坂坡的豪勇,只好捏紧拳头,暂时的忍耐着,跟随在堂哥背后,且看他怎样的念咒画符,捉妖降魔。 原以为这位大老板奸狡似狐,不容易一下子把他逮住,一听说有学生来找,必然会派人挡着拦着,设词推拖,让我们不得其门而入。我这番猜想,真是把他太小看了,事实上这只狐狸是成了精的,他比我想的更厉害了十倍,根本没有把两个上门找碴的学生放在眼里,大概他料定了我们年轻识浅,不会有多大的神通,只要他稍稍的腾挪变化,我们就抓不住他的尾巴。 他不躲不藏,大大方方的叫人把我们带领进去,脸上一直是笑眯眯的。听我们表明来意,他也一点儿不觉得惊奇,更没有丝毫的困惑,好像我堂哥所说的那些词儿,他早就知道,而且放在脑子里思索过多少遍了。 轮到他说话,他就顾左右而言他,一边打哈哈儿,一边跟我们拉关系,套近乎: 你们一进来,我就认出了你们是杨府的两位少爷,可能两位还不知道吧?咱们杨、王两家是有一段亲戚关系的。 和他家有亲戚,我倒是知道的。不过,知道了也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好,认了亲戚,难听的话就更不好说了。 我把头摇得像货郎鼓,硬是装糊涂,王老板却也并不在意,依然是笑眯眯的: 这也不怪你们,几代以前的老亲戚,年轻的一辈当然是论不清楚,回家问问尊长,自然有人对你们讲。令尊是那一位? 最后一句是问我的。本待不搭腔,可是,我自幼受的教养,又不准我这么不懂礼,犹豫了一下,我肃然起立,按照规矩,朗朗的说: 子不言父讳,家父的名字上景,下岱。 王老板满脸堆笑,特别透着亲热: 哦,原来你是景岱表弟跟前的。这么一论,咱们的关系更近,不但是亲戚,我和景岱表弟还是同学呢。我比令尊痴长几岁,算起来,你得叫我一声表伯。 本乡本土,世代久居,凡是门第相差不多的,一路论上去,很少不是亲戚。就拿我来说,这种驴尾巴吊棒锤一表八千里的表伯、表叔,我就算不清有多少。学校里大部分的老师,在讲堂上师生相称,私下里接触,该喊什么就喊什么,不是表伯,就是表叔,甚至还有该叫表爷爷的;学校以外,那就更说不清楚。正因为人数太多,所以就不希奇了。叫了也是白叫,并不觉得特别热火。不过,别管亲戚远到什么程度,表伯总是长着一辈,像王老板这种人,要我尊他一声表伯,真觉得他不配,于是我就含糊其词,像蚊子一样哼哼唧唧的,稍稍用嘴唇示意,就把这个尴尬的场面给应付了过去。 所幸王老板并不挑剔,转过脸去打量着我堂哥,再扭回头来问我: 这一位是谁?是哥哥还是弟弟? 堂哥性情高傲,又最看不起王老板这一号的人物,我想他是不肯多说话的,那就只好由我来代他发言了。可是,我这里才刚张开嘴,却发现他竟然一改常态,今天的话比谁都多,而且还挺懂礼貌,一口一声的叫表伯,我听着,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老板听完堂哥的自我介绍,恍然大悟,捋着他的仁丹胡须说: 哦,敢情你就是只身千里、从关外跑回来的那个孩子!我听很多人说起过你。尤其是我家那个丫头,和你是同班同学,对不对?她顶佩服你了!说你忠孝双全,智勇兼备,简直就把你比成一个身怀绝艺的少年侠士。咱们既是亲戚,又住在一座城里,直到今天才看到你,这真是嘿,嘿,嘿,幸会,幸会。 他一边说,一边向我堂哥上下打量着,从脚看到头,又从头看到脚。脸上虽然是笑着的,却笑得很虚假,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笑法,尤其最后那三声嘿,嘿,嘿,听上去就像是不怀好意,连带着他说的那些恭维话,都不像是由衷而发,让人听着头皮发麻。 奇怪的是,堂哥绝顶聪明,竟然会听不出这话里头掺假,把假话当作真话听,脸上露出平日里受人恭维的那种神色:三分无奈,七分难为情。而当王老板说到那家那个丫头的时候,堂哥的一张脸变得通红,好像忽然得了什么传染病,发冷发热,浑身不自在。我看在眼里,暗暗感到奇怪。 同时,我也觉得十分不耐,照这样寒暄下去,倒像是我们弟兄俩闲着没事儿,专程探望亲戚来的。我们一进来的时节,就已经开门见山的说明来意,话都是打过草稿的,纵或临时漏掉一句两句,也绝不至于教人听不明白,王老板应该知道我们还有下一步棋,也应该知道我们下一步棋不走则已,一落子必有杀着,他绝对是应付不了的,却为什么这样不忧不惧,净跟我们拉关系、套近乎呢?可能这就是他的退敌之计,用亲戚这根绳子把我们牢牢拴住,他大概认为,这就会使我们动不了手。如果他真是打这种如意算盘,那未免把我们看得太简单。我要让他明了这一点,否则,他还以为他的妙计有了效果,真是把我们套牢了呢。 我正起脸色,硬梆梆的说: 既然是亲戚,您又是长辈,刚才我们的建议,就请您多考虑考虑,最好就照着我们的办法做,既可顾全亲戚的情谊,又能减少您的损失。 王老板也把脸色一冷,发出一阵阴恻恻的笑声: 嘿,嘿,嘿,谢谢两位大侄子的好意。不过,我刚才没有听明白,好像你们是劝我自动关门收摊儿的意思,为什么呢?我王某人做生意规规矩矩,一不犯法,二不欠税,为什么不准我继续营业呢? 他这些说辞,早在我们的预料之内,反驳的话也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我等着堂哥张嘴,堂哥却欲言又止,似乎有些心虚气馁,不便启齿的样子。迫不得已,我只好顶上去: 您不是没犯法,只是不认罪。您犯的罪名叫作资敌,为了私利,而甘心做日本人经济侵略的工具。如果现今法律上没有这一条,将来总会订出来的。至于您欠税不欠税,我们倒是不清楚,只知道您现在替日本人赚的每一文钱,对自家同胞都是一笔债务,如果不及早回头,将来总有还不清的时候 这几句话往外一摆,等于是不遮不盖,只差着没有把汉奸二字给搬出来。王老板终于沉不住气,再也端不稳他那表伯的架子,他勃然大怒,吹胡子,瞪眼睛,像一只日本大狼狗似的,向我耸毛示威: 我懂得你的意思,你在骂我是汉奸,是卖国贼,对不对?好小子,你才多大年纪,就想出头露脸的来管别人的闲事,你管得了吗?不错,我是和日本人在做生意,那又怎么样呢?国法都不禁止,你就想来掐我的脖子,扯我的后腿?呸!别的人也许怕你们学生,倚仗着人多势众,胡作非为,我可不在乎!就凭你们两个小毛孩子,说话也不怕闪了舌头,竟然要封门闭户,收了生意不做!告诉你,门儿都没有!我倒要看看你们敢把我怎么着!是打家劫舍?还是杀人放火? 这岂不是把我们说成了强盗?那也好,只要他晓得厉害、晓得我们不好惹,也就够了。谈判破裂,不必再多费唇舌,我向堂哥发出撤退的信号,堂哥却痴痴呆呆,好像被王老板这一阵嘷叫给催眠了似的,对坐在屁股底下的那张太师椅子,竟似有些恋恋不舍,我扯了他一把,他还是不肯站起来。 王老板还在继续咆哮: 我知道你们不会善罢干休,你们也该知道我王某人不好欺负!别倚仗着你们学生人多,我这里养的打手也不少,三山五岳,什么样儿的英雄好汉都有,你们要是胆敢到这里来聚众闹事,我也就对你们不客气听清楚了没有?呃,你们给我好好的记着,不管年老年少,命可只有一条! 我死拖硬拽,好不容易的才把堂哥拉了起来,他却可怜巴巴的向王老板央告着: 表伯,您不能再考虑考虑嚒? 我考虑个屁!王老板恶声恶气,把他那副支离破碎的假面具完全撕毁:是你们上门欺人,我难道就怕了你们?既然敢做这种生意,当然就早有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倒要看看是你们凶,还是我狠! 堂哥很失望的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艰难举步,跟着我往外走 那王老板还不肯放过我们,在背后吆喝着: 你们给我站住!念在王杨两家有点子亲戚关系,在你们做错事情之前,我要再问你们一句:晓不晓得你们的校长是谁?他是我的亲胞弟!只要你们对我有一星半点儿无礼,我就叫他挂牌开除了你们! 这个威胁,被王老阔当作回马枪、杀手锏一般使了出来,对我和堂哥却不发生丝毫的作用,因为这不是秘密,我们早就知道校长先生和这位王老板是什么关系,否则,他的洋行公司那能一直开设到今日?倒不是怕得罪了王老板之后,会被学校当局挂牌开除,慢说校长先生不是那种公报私仇的小人,就算他是的,他也奈何不了我们。一则,这种爱国运动正在各地风起云涌,和罢课、游行、闹学潮大不相同,按不上违规犯法的罪名;二来,如果只是少数几个人,也许他狠狠心,来一个杀鸡儆猴,而这次行动不发起则已,一声号令,必然是人人争先,个个奋勇,全校的学生都有份儿,一个被开除,大家齐上路,最后,必然是不了了之,否则就会造成另一种结局:学校关门,校长辞职。事实上,我们过去所以按兵不动,不是畏首畏尾,怕王老板的恶势力,而是投鼠忌器,替校长先生留点儿面子,于是才不能放手施为。王老板不了解这些情势,竟然还狐假虎威,拿他当校长的弟弟来压服我们,真把我们看成无胆无识的小孩子了。 我站住脚,扭回头,怪笑着说: 怎么着?你说我们校长是你的亲弟弟,那你就是我们校长的亲哥哥啰?哎哟,我们以前不知道,今儿才第一次听说,不知者不怪罪,你原谅我们这一遭,好不好?往后我们再也不敢啰! 从我这副腔调,他当然听得出我是有恃无恐,不在乎他祭出来的法宝,这大概很出于他的意料,气得他连连跺脚,哇哇大叫: 反了!反了!你们这样子,还像个学生嚒?再狠,也只是个学生,难道当校长的管不了你们?我就不信! 我正想反唇相讥,堂哥在一旁替我助势,声音虽然冷冷的,措词却嫌太客气: 表伯,我劝你还是信了的好。不错,校长管教学生,哥哥管教弟弟,这都是应该的,可也得自己先做出个样子,行要行得正,站要站得直,倘若是自己不成材,上操不正下操歪,那可怎么个管教法呢?再说麻,国家有国家的制度,社会有社会的组织,家庭有家庭的伦理,要管也是一级管着一级,大的上面还有更大的,谁也不能胡作非为,否则,总会有人处置他的。一校之长也得按照规矩行事,并不是爱开除谁就开除谁。表伯,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堂哥这番话说得不亢不卑,合情入理,但凡是一个听得懂中国话的人,都应该了解我堂哥的心意,他是真想化干戈为玉帛,不和这位表伯伤了和气,所以才这么轻风细雨,委婉陈词。可是,从王老板那一脸不屑的神情,我看得出堂哥是在对牛弹琴,枉费心机。王老板也算得是一位知识份子,读过旧典籍,受过新教育,他当然听得懂这番话,听得懂而又不以为是,那就只有一种解释:这番话中的正理不能使他信服,他所信服的是另外一套荒谬而却能自圆其说的歪理。 一大篇金玉良言,王老板听得进去的大概只有两句:一级管着一级,大的上面还有更大的。就是这两句话触动他的灵机,他本来已经有些气馁,这时候又有了新的依恃,气焰更冒高了几尺: 我再问你们一句,你们晓得不晓得,当今本县的县太爷是谁? 县长的姓名,我们当然是知道的,也听说过有关他出身背景的一些传闻,却猜不透他会和王老板有什么关系,因为这位县太爷不是本乡本土的人,而且是三个月之前才刚上任,大家都还对他陌生得很。 我绰着王老板的口气: 莫非他也是你的亲兄弟? 不是亲兄弟,可也差不到那里去!王老板透露了一个很惊人的消息:我告诉你们,县太爷快要和我结成儿女亲家啦,他家的少爷要娶我家的小姐,只要我点头答应,这件事儿是说成就成。两姓合婚,岂不是比亲兄弟更近了一层?如果你们真敢胡闹,我就叫我亲家公派人来保护我,把你们一个一个都关进了大牢! 对王老板所透露的这件新闻,我丝毫不感兴趣;至于他最后所作的威胁,抓人坐牢云云,我不是完全不信,可也一点儿都不惊心,如果真的发生那种事,我或许还会觉得挺好玩哪。纵然作不成烈士,总算有此一段经历,将来在校刊上写一篇入狱记什么的,好好的替自己吹嘘吹嘘,不也很有意思? 跟王老板耍了这一阵嘴皮子,我们说我们的,他说他的,根本说不到一块儿去,实在是一件很没有意思的事。话不投机,多说无益,何必站在这里听他的虎啸猿啼?我懒得再费唾沫,只挥挥手,向他笑笑,就算是告辞了。 堂哥跟着我往外走了几步,仍然像是有一桩放不下的心事,向我放低了声音说: 六弟,我先走,你回去问他一句话 我们弟兄俩,平日相处,我对他的称呼只有一个:五哥,他多半是喊我小六儿,很少使用六弟这个正式的称呼,除非是当着生人,或者是比较严肃的时候。所以,我听他这么叫我,就赶紧耸起了耳朵,静候他的吩咐。他却忸忸怩怩的说不出口。 我催促他: 五哥,快说呀,你叫我回去问他些什么? 堂哥像蜜蜂儿似的嗡嗡着: 你,你就问他,在他膝下,到底,到底有几个女儿? 总不会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吧?我等着他往下说,他却很突兀的住了嘴,稍作犹豫,拔脚就走,一直走出了洋行的大门。 我也不作停留,赶紧的往外追,追到书院胡同口儿上,才和他拉齐了肩膀。 五哥低头闷声的责备我: 叫你去问,你怎么不问? 我莫名其妙的说: 问什么呀?你的话还没有说完哪! 五哥却忽然发了脾气,狠狠的骂了我两句: 你是耳朵里塞着驴毛?还是你故意的装作听不见? 你是说,只问问他有几个女儿?就这么一句话?我笑起来:咳,这不必问他,问我就行啦。那位王老板有两个太太,大太太不会生养,二太太也只给他生了一位姑娘,就是和你同班的那个王兰香。她是王老板的独生女,除了她,再也没有别的女儿。这件事儿,全城皆知,都在背后说,王老板是一个老绝户,没有人接续他后代的香火,真不懂他还要赚这种昧心钱做什么。刚才呀,我就想当面这样问问他,大概是不忍心太刺伤他,话到了舌尖儿上,又被卷回去啦。和这位王老板比,咱们是心肠太软,脸皮子太薄,该说的话不好意思说,该做的事情不好意思做,实在是没出息,又怎能怪恶人得势?我看哪,咱们往后也得往脸上蒙一块牛皮,往心里装一片铁甲才行,把这些不好意思都给收起来,用恶人的法子惩治恶人,那才管用!不然的话,就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只好当一个薄皮儿脆骨的滥好人吧! 这段话,我是一边跑着一边说的。为了跟上五哥的步伐,我跑得很急,说得也怪累。他却似听不听的,自管低着头疾走。一直走进学校的大门,他才放慢了脚步,我侧目斜视,看到他脸上的神情十分怪异:两道眉紧锁,半片脸扭曲,还从牙缝里丝丝的直抽气,好像是在忍受着什么痛苦似的。 回到自修室,我关心的问着: 怎么啦,五哥?你牙疼啊? 五哥在书桌前落座,两手捧头,似点非点,似摇非摇。以我们当时的年岁,牙齿还没有出齐,又加上贪吃,酸甜苦辣冷热生硬都一概不忌,牙疼就成了最惯见的症候之一,同学们当中,常常有一只手捂住嘴,半张脸肿得像西红柿,说话也吸吸溜溜的,就像五哥现在这个样子。 还好,他牙疼的毛病并不十分严重,只不过疼了那么几分钟,就渐渐的能够克制,正是垂头丧气,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忽而蹶然起立,引吭长啼: 六弟,你说得对,该做的事就要做,不能再三心两意!现在,你就去通知自治会的干部们,今天晚上开会,由你来报告破裂的经过,再看看大家的意思。要行动,最好就在这个星期日。不要再推拖!不要再犹豫! 说罢,就精神抖擞的走了出去。 我追上去问他: 你这是去那里? 五哥心境已经转好,大概是牙也不疼了,向我回眸一笑,眨眨眼睛说: 我去找一位同学,要他照计行事。 什么计呀? 调虎离山之计! 弟兄俩就在校园里大声嚷嚷着,一点儿也不避讳,刚好校长就从我们身旁走过,他听到了的,却不知道我们是说些什么,只是很威严的扫了我们一眼,就施施然走向校长办公室去了。 五哥的调虎离山之计,果然高明得很。不过,也是事有凑巧,一个现成的机会让五哥给利用上了。他班上一位同学的哥哥,前几天,家里送来几张请帖,其中有一张是给校长的,那位同学似乎和校长之间有点儿私怨,本想把帖子扣在自己手里,不把它送到校长室。五哥知道了这件事,就把这桩任务交给那位同学,要他以喜帖作饵,务必将校长调出城去。那位同学姓刘,家住离城二十五里的旗杆刘楼,是本县的望族,祖坟的风水很好,出了不少人物;远的不说,就是入了民国以后,也还有几个在外头当官的。那位同学的伯父,在省政府教育厅当科长,正是校长先生要竭力巴结的对象。五哥向那位同学一再叮嘱:就是要下跪哀求,也得把校长弄走!大概用不着费多大的劲儿,校长先生就自愿上钩,坐着马车出城去喝这杯喜酒,一来一回整整五十里路,等到他喝得醺然半醉,从乡下赶回城里,我们的行动应该全部完毕,他就是想替他老兄撑腰架势,在时间上也已经来不及,五哥的调虎离山之计就达成了目的。 这次行动,虽然是仓促发起,却做得有声有色。全校一百几十位同学,除了几个情形特殊的,全体都参加了。大致分作两组,一组管宣传,一组管战斗。管宣传的以女同学为主,演讲、贴标语、唱爱国歌曲;战斗部队以童子军棍为武器,是真准备给那些汉奸狗腿子一顿迎头痛击的。可是,到了那里一看,王老板所说的打手,原来就是他洋行和百货公司的职员,只交手了一个回合,有的临阵倒戈,有的抱头鼠窜,可怜王老板只落得一个众叛亲离的场面。他像疯狗一般,在人群中咒骂叫喊,推拉阻拦。气喘如牛,脸红得像猪肝,真担心他会得心脏病或脑充血当场死掉,虽然他罪有应得,却不是我们的本意。幸好没有发生什么悲剧。 最使他伤心的,就是他期盼的两个奥援都没有及时出现,他的亲胞弟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这是他不知道的;那位县太爷呢,纵然听到消息,大概也懂得众怒难犯,不敢在这样的场合露脸。行动临近结束的时候,倒也来了几个巡警,不但不抓人,反而站在一旁鼓动我们,替我们巡边压阵。这么一来,我们倒不好提前收兵,而王老板的损失自然就更加严重。他那两间门面,只差着墙壁没有被推倒,屋顶没有被掀掉,经过两三个小时的肆虐,也已经门窗残破,桌椅损毁,狼藉满地,面目全非了。 最后的一个大场面是焚毁日货。王老板的那家东洋百货公司,几乎所有的货物全是大日本制,能摔的摔,能砸的砸,也有些砸不烂又摔不破的,就统统扔到大街上去,打算在那里就地焚毁。一位年老的巡警急忙上前阻止,他倒不是不准我们放火,而是因为街道太窄,要烧的东西又是那么一大堆,万一风助火势,延及两侧的房屋,那可就弄得不可收拾。可是,全城只有两条大街,宽度都是一样的,那有个合适的地方呢?那位老巡警替我们想出了主意:衙门口呀,那地方不是挺亮敞的嚒?场子大,两旁又有丈把高的砖墙,就是有些火星儿迸出去,也不会烧着烫着谁。我看那地方挺合适,各位要是同意,咱们就把这些东洋货运到那里,再来点火不迟。就这样解决了问题。好在衙门口离这里不远,大家一齐动手搬,也误不了多少时间。正在搬运着,王老板手下的一位店员又来告密,说是那家洋行的后院,有几间房子被当作仓库,囤了不少货物。我带着大队同学赶过去一瞧,喝,只见几大间房子都填得满满的,比公司里陈列出来的东西,多了好几倍。要不是他内部的人走漏消息,这大批的日本货岂不成了漏网之鱼?同学们兴高采烈,把这些燃料都从仓库里搬了出来,衙门口的那堆营火就烧得更热,大家围着它跳呀、唱呀,一直到它灰飞烟灭,变成一堆垃圾,我们才高唱凯歌,整队回校。 这一次行动,所赢得的胜利很完整,没有留下一点儿后遗症,首先,我们发现:这次新行动和那几桩旧公案的最大不同之点,就是我们获得地面上老、中、少三代的支持,老年人点头,中年人拍手,比我们更年轻的小学生们,一群一群的闻风而至,起初围在外头看热闹,后来就索性参加了我们的队伍,我们做什么,他们也跟着做作么。可以说,整个的县城里,除了王老板和他的几个狗腿子,对我们的行动,没有人不赞成。民心如此,那位被王老板称作亲家公的县太爷,也就只好装聋作哑,任由我们在他的衙门口烧起一把大火,他也无可如何。这么一来,不但烈士做不成,我那打好腹稿的入狱记也就胎死腹中,永远没机会写了。 学校里也很安静,校长先生虽然受到他哥哥的勒逼,他自己上当中计,自然也很生气,本来要找两个领头儿的就是我和我五哥啰开刀,挂牌开除是不至于,记一两个大过在我们的名下,他是有这份儿权力的。事情发生之后的两三天,校园里就流传着这样的谣言。我和五哥也已经想好对策,表明态度,要是只记个警告什么的,我们就顶着;如果他非记大过不可,我们绝不接受,宁可自动退学。慷慨悲壮的等了一阵子,这谣言并没有成为事实。听说是宋老师领头儿坚决反对,其他老师们也都仗义执言,校长先生难违众议,这才不了了之,而我们哥儿俩也就福星高照,安然无事。 唯一的烦恼是在五哥的心里,那是我无意中发现的一个大秘密 有一天,下了晚自习,我到处找不到五哥,正想一个人回宿舍去,忽然听到在黑漆漆的教室里,有一男一女在窃窃私语。 女的说:事情是你领着头儿做的,事前,我没有阻止你,事后,我也没有抱怨你。你还要怎么样呢?难道一定要我挤在人堆里,去烧,去砸,你才满意?不管怎么样,他总是我的父亲呀。 男的声音很低,而且带着怒气,说的话就不太清楚,叽哩咕噜的,不知道他在嘟囔些什么。 女的又说:还说你不怪我,这几天,你可曾看我一眼?我故意的从你面前走过,你也全当是视而不见! 男的又噜苏了一大篇,似乎是在开讲一个新的题目,心火越烧越旺,声音越提越高,我终于听清了最后两句: 是你父亲亲口讲的!难道没有这回事? 这声音好熟呀,莫非是我五哥? 女的静默,足足有一分钟之久,然后,她声调平稳的说: 你就是为这件事情恨我?不理我?那你就太傻了!也太不了解我了!不错,是有这么一回事,那又怎样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能够定了我的终身?那也得看我答应不答应! 男的真是我五哥,声音也比较正常了: 我不是不了解你,而是知道你有一个唯利是图的父亲,他既不懂什么叫作孝悌忠信,当然更不懂得什么是爱,什么是情,如果他一心想高攀这门子婚姻,你,兰香,你又如何能挣扎反抗?又如何能逃得脱他的手掌心?我不是恨你,我是恨我自己!都说我足智多谋,遇到事情能拿得出主意,可是,这件事关系着我一生的幸福,我却是一点儿主意都没有!颠颠倒倒的,像一个白痴! 女的软语相慰: 不要紧的。没有关系。只要我们心志坚定,互相信任,谁也阻止不了我们。往后,可再也不要这么小心眼儿,冤枉人了! 男的却死命的往牛角尖里钻: 可是,咱们毕竟还不是大人,力量也有限得很,如果有人和咱们作对,拿父亲的威权逼迫你,你又怎么能抵抗得了呢? 女的说:你放心,我不会屈服的! 男的说:我就是怕你吃苦!令尊是个不通情理的人,和我又生了这段嫌隙,只怕他不肯放过咱们。 女的说:不要这么悲观嘛。也许,我爹受过这次打击,人会变好了哪。 男的说:那恐怕很难。就拿这次行动来说吧,为了你,我真是不愿意和令尊闹翻,所以,我曾经到洋行去拜访他,说了许多好话,可是,他一句也听不进去! 女的说:如果他变不好,那也影响不了我,反正我已经拿定了主意,大不了还有一死! 男的说:不要说这种可怕的话! 女的说:真要是被逼到那里,死也就不是什么可怕的事了。活着受他的管辖,死了他就管不了我啦,对不对?所以,我已经有了准备,宁可一死,也不会负了你!今生不能,还有来世! 这段话,女的是使用一种十分温柔的口气,而显示出她有着一种十分刚强的意志,我感动得几乎流泪。那时候,对谈恋爱一事,我还不通窍儿,往古现今的恋爱故事倒是读了不少。例如,就在这个学期,我利用上英语课的机会,又把红楼梦温习了一次,而有着很多的心得,特别是对于书中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那一类的回目,我越来越入迷,看着那些缠绵悱恻的情话,未尝不心向往之。五哥和我同岁,本来以为他是跟我一样的老实,谁知道他竟然玩起这种把戏,而且还把我紧紧密密的蒙在鼓里。细想想,这也没有什么奇怪,一棵树上的花儿还有个先开后开,究竟人家是个哥哥嘛,比我大着整整一百天哪。 女的又说:只是,我担心你,如果我死了,你可怎么办呢? 照红楼梦的写法,底下是一句很现成的话,男的应该接口说:你死了,我当和尚。五哥素来不看小说,所以他就不知该如何接法,闷了一阵,我听见他咬牙切齿的低声咆哮: 我饶不了他!我绝对饶不了他! 牛头不对马嘴,这算什么回答?比人家大文豪曹雪芹写出来的词儿,可就差远了去啦。我听了,直生气,恨不得冲进教室,附耳密语,教他把刚才说的话擦掉,重新再说一次。不过,我知道这是没有用的,时代不同,身世各异,不管怎么用心教,我五哥也变不成贾宝玉。而他以王老板的独生女作为他初恋的对手,也实在选得不合适,公私纠缠,爱恨交加,这岂不注定了的是一出悲剧吗?怪不得我五哥在这次行动中表现得如此软弱,原来他惹上了这些烦恼。我虽然没有尝过味道,却晓得这种味道不好,不然的话,我五哥这几天也就不会疾首蹙额的害牙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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