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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天外孤雁

少年十五二十时 楊念慈 8538 2023-02-05
自我出生以后,一直过着糊糊涂涂的太平日子,到我十三岁而止。 我用了太平二字,用得并不合适;事实上,像我这种年岁的人,都是生遭乱离,一出世就闻得到硫磺味儿,就听得见枪炮响,外患频繁,内乱不断,那来的太平景象?不过,我把我十三岁以前的那段日子,称之为太平岁月,也不能算是大错。正因为我的家乡是一处小地方,位置偏僻,风气闭塞,无论就政治、军事、经济那一方面来看,都不是一个重要的所在,这种地方在乱世反而有了好处,什么事情都比那些大地方慢了几步,外面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我们这里还照常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会受到多大的惊扰。在内战时期,那些有力量争城掠地的大头目们,对我们这座古怪的小城,也都没有多大兴趣,虽然在离我家乡不远的地区,就有过几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这边攻过来,那边赶回去,我们县城里却连整营的军队都不曾驻扎过,更没有谁拿它当作一个争夺的目标。因而,它在长期战乱中,逃过许多劫数,从外界传来那些惊天动地的大消息,也会在人们口头上讲说一阵子,就像是讲说着山海经的故事;有时候,战火蔓延到近处,火线离我的家乡不过几十里路,轰隆隆的炮声清晰可闻,也只不过是像天外的春雷,使人们心头微感震颤而已。故乡那一片小天地,真像是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似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照样的鸡犬相闻,往来种作,把乱世当太平日子过。十三岁以前的我,过的就是这种生活,因为无知无识,所以无忧无虑,一个吃、喝、拉、撒、睡的浑小子,装在脑子里的记忆,无非就是过年穿新衣、端节吃粽子、中秋吃月饼之类的琐琐细细,可以说没有一件真正有意义的事。有人说,那样日子就叫作幸福凡是叫作幸福的东西,都是这样浅薄、琐碎、无意义,并且还带有几分幼稚的。照这种理论,我得承认我确乎有过一个十分幸福的童年,从出生到十三岁。

十三岁那年的秋季,我像是一下子长大了似的,开窍了似的,一块顽石,忽然有了灵性,有了知识。现在回想起来,我之所以有此一变,并非无因自至,而是由于那年秋季,在我生命史上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纯粹是属于我自己的,与别人没有关系。那年暑假过后,我就要进入中学,而且,在县立中学的入学考试中,我糊里糊涂的得了一个榜首。这本来算不得什么大事,因为我们那所县中创设不久,规模甚小,每年招生,报考的人数不满一百,录取者只在三十名以内,榜单上用鸭蛋般大的字,还写不满一张白报纸。真正的才俊之士,都到府城、或是更远的省城念省中去。我这样解释清楚,你就会知道,做那种榜首实在也没有多大意思,正应了那句俗话:矮子队里选将军,我只是比同考的人稍稍高了那么一点点而已。不过,当时的情况比较特别,各级学校入学考试似乎都没有学龄的限制,反正是小学毕业升中学,中学毕业升大学,就像爬楼梯一样,一层一层的爬上去就是。一般乡下人家的子弟入学较迟,大多是先在私塾里读几年经书,家境好的,再到城里升入高等小学,有些人小学毕业的时候,就已经十八九岁。至于我,是占了书香门第的便宜,十三岁念初中一年级,现在看起来算是正常,在当时被认为是早慧,很教人刮目相视,更何况又在近百人当中考了个第一名呢!那些被我压下去的同榜,都比我年长了一大截,其中还有不少人是已经娶过媳妇、有了儿女的。这么相形之下,我自然也就被抬举了起来,在大人们眼中,不再拿我当小孩子看待。而人呢,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别人怎样看待你,你也就怎样要求自己,于是,就在那短短的一两个月里,我就像一棵浇了水又施了肥的小树苗儿,一下子冒高了几尺,居然亭亭而立,张牙舞爪的,大有摩天凌云之气。

这第二件事,说起来可就不大得意了。几乎就在我考中榜首的同时,我在家里的地位忽然被降了一级,莫名其妙的多了一位堂哥出来,虽然论年岁只比我大了几个月,但在我们那兄友弟恭、长幼有序的大家族里,哥哥总比弟弟高了一个头,把我从小五挤成了小六。我出生于一个人口上百的大家族,五代同堂,自曾祖父似下,就没有分过家。祖父老弟兄五大房,有的住城,有的住乡,平时分爨另炊,各人过各人的,逢年过节,都还回到离城十里路的那座老寨子里去。父亲那一辈,我还能记得清楚,计有三位大爷(就是伯父),十四位叔叔,连父亲在内,总共是十八位。说到我这一代,亲兄弟、堂兄弟和从堂兄弟,简直是成群结队,究竟有多少个,我可就说不出一个确实的数目。 (听到此处,你可能嘲笑我说:笑话啦,再多也总得有一个数儿啊!)当然不是人数多到无法计算的地步,而是因为叔叔们都年岁不大,有的更是新婚不久,都正在陆续的添了进口;有时候,半年不回老寨子,就会发现我们这支队伍又往后伸长了不少。就因为后之来者太多,每年都会增加好几个,也就懒得记数了。

反正不管这支队伍长到什么程度,我们站在排头的这几个,早就被编了号,当定了老大哥,地位稳固,不会动摇。何曾料到,排在第五号位置上,已经站了十多年啦,忽然来了一个从中间插队的,一下子就扰乱了秩序。小五变小六,这倒也没有什么,只是过去叫的人叫惯了口,听的人也听熟了耳朵,猛然一改,还真是有些适应不过来。 照说呢,正站得好好的,忽然被人抢走位置,挤得踉跄后退,我就该大发脾气,对这个闯入者还以颜色,狠狠的踢他几脚,擂他几捶,可是,我终于还是捺下了自己的性子。一来,像我们那种人口上百的大家族,最注重规矩,不但做晚辈的要服从长辈,就是同辈的兄弟,做哥哥的也与生俱来享有许多权利,做弟弟的只有俯首贴耳,你要是不理会这一套,自然有家法惩治你,我是领教过的,而且不只一次,早就把这条禁忌刻在心底。再则,我这位从远方回乡的堂哥,也确乎很有做哥哥的资格,他入队不久,就很快的征服了我。是他,拨去我眼中的云雾,掏出了我耳中的泥土,使我变得耳聪眼明,看清了许多过去不曾见过的东西,想通了许多过去不曾领悟的道理。这种心智上的进益,才是真正的成熟,自觉得由小五变成小六之后,在极短的时日以内,脱胎换骨,洗毛蜕皮,把以往的童心稚气,都一概收起,这才真正显出大人的样子,不只是生了一副大手、大脚、大脑壳而已。

你要问我这个堂哥是从那里来的?吓,他来的那地方可远了去咧。那天,因为他的到来,使得家里像过年一般的热闹,到处都有人在嘁嘁喳喳的说话,小孩子插不进嘴去,只能站在一旁偷听,只听到大人们一再重复着两个字:关东、关东。关东就是关外山海关以外,也就是地理教科书上所说的东三省,这些,我都知道。还知道东三省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地方:辽宁、吉林、黑龙江,地大物博,盛产的是森林煤矿、大豆高粱,外加关东三件宝人参、貂皮、乌拉草。当时,九一八事变才过去不到三年,日本鬼子在占领了东三省之后,又正在出兵攻打山海关,报纸上天天有这一类的新闻。老师们上课的时候,放着教科书不讲,常常在黑板上画着地图,向我们作时局分析,说到悲愤处,老师哭,学生也哭,教室里一片愁云惨雾。不过,哭归哭,毕竟是年岁还小,浑浑噩噩,糊糊涂涂,只晓得国难当头,小日本鬼子穷兵黩武,贪心不足,要来亡我国家,灭我民族。在小小的心灵里,也曾经热血沸腾,悲愤填膺,激发起从军报国的壮志,恨不得立时离家出走,去到深山古刹寻求名师,练就一十八般武艺,再到战场上去大显身手,单打独斗,杀它个七进七出这些意念,有一半是小孩子的幻想,在脑海中旋生旋灭,时沉时浮,出现的时候也仍然闪闪烁烁,模模糊糊,实际上,那些新闻对自己究竟有多大意义,并不能很具体的说得很清楚。当那一阵涕泗滂沱的大激动过去,这些意念又一沉到底,还不是照常的胡吃闷睡?

小孩子就有这种本事,容易饿也容易累;吃也吃得饱,睡也睡得熟。现在,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从关东来的人,而且,这个人就是我的堂哥,过去从老师嘴里听来的故事,都是他亲身经历、亲眼看到的,在他的瞳孔里映着影子,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那些故事就一下子落了实,这一来,才像是春雷惊蛰,使我从蒙昧迷茫中有了知识。 从那几千里以外的关东,怎么会忽然跑来一个堂哥?我也是疑惑了好久,才渐渐摸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儿。从前,只晓得三位大爷当中,二大爷是一个空缺,打我一出世就不曾见过这位伯父。有一次贸然的问爷爷:有大大爷,有三大爷,怎么没有二大爷?爷爷本来正在笑着,被我一问,脸上就变了颜色,哑着嗓子说:问他作什么?他,死啦!小孩子心眼儿实,就把这句话当了真,谁知道做爷爷的也会骗人?原来当我问那句话的时候,我那位二伯父还好好的活着,只是在爷爷心里,有子不肖,活着也如同死了,早已经不承认还有这个儿子。当年,这个儿子是被他老人家一顿马鞭子给打跑的,从此远游不归;有些年完全断了消息。后来,邻县一位从关东发财回来的乡亲,带回来一个口信,说是我二伯父已经在关东生了根,好像还混得很不错的样子,给爷爷奶奶带回来两件皮袄,几斤人参。爷爷本来是一位很慈祥的老人,对这个儿子像是伤透了心,既不穿皮袄,也不吃人参;甚至还不准家人们当面说情,背后议论,连奶奶都因此挨过几场骂。我那次贸然问话,虽然惹得爷爷不高兴,并没有罚跪挨打,已经算是够运气的啦。就这样,二伯父的消息在家里成了忌讳,孩子们更被瞒得紧紧的。又过了几年,我那位堂哥二伯父的儿子突然在家里出现,这则故事才算有了结尾。三十年前赶走了一个儿子,三十年后回来了一个孙子,爷爷把这个孙子揽在怀里,紧紧的搂着,浑身颤抖,满脸是泪,谁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心里是什么滋味。

我这位堂哥虽然和我同岁,本事可比我大得多,他是独自一人,万里迢迢,而且冒着一路烽火,经过许多岗哨,从关东摸回家乡来的。只凭这一点,就足够我心悦诚服。正因为我自己生成一副野性子,不能安安静静的被关在教室里,得空儿就溜了出去,只要能享受半天自由,回来再领罚受责,挨戒尺,跪冷地,一切在所不惜;可是,我活动的天地能有多大呢?不过就是那里城外厢,再加上城墙外头一大片浩浩荡荡的城洼子,偶尔率领众喽啰们,在一日之内,走完那绕城五十里的长堤,饿得饥肠辘辘,累得气喘吁吁,就已经算是了不得的壮举。想想,也不过就像是驴拉磨似的,圈子拉得再大,转来转去又回到了原地,能有什么意思?比起我这位堂哥,简直就像小麻雀碰上了大鹏鸟,虽然不愿意承认心里有点儿自卑,对他的满腔敬佩却是由衷而发。还不止是我,就连我们那位排头老大,这几年一直在省城里念高级中学,被认为见多识广的,相形之下,也显得忠厚有余,还外带着几分土气。其他的众家兄弟,那更是提都不必提。

这种情况好有一比,好比作一大群家养的鹅鸭队中,忽然从天外飞落一只孤雁,雁原不比鹅大,当它昂然而立,却另有一股子潇洒出尘的灵秀之气,把这些会走不飞的家禽,都给比了下去。 在我们家乡,下关东是穷人们的一条活路。有那家里头人丁多的,男孩子长到十六七岁,实在待不下去,家里的长辈就给他收拾一套行李,让他到关东去闯天下,有的十年二十年之后发财还家,也有的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去不回,渺无信息,不知是生是死。这种情形由来已久,下关东几乎成了乡人们的一句口头语,特别是那些家境穷苦而又不肯安分守己的坏孩子,对关东地区更是向往之至。所以,你要问起关东人的祖籍,会发现来自山东省的移民要占到百分之七八十。像我们那种家庭,竟然也有人下关东,不知别人观感如何,在我来说,我是深深的引以为荣。自从晓得二伯父在关东落户定居,我就把他看作一个传奇性的英雄人物,甚至幻想着有一天在家乡实在闷不过了,也来个万里寻亲,投奔到他那儿去,他一定会收留我的。我之所以对我这位堂哥一见如故,一半是由于他自己的不平凡,另一半大概也因为他是二伯父的儿子。那天,我堂哥蓦然在家里出现,听大人们说他是单身独自飞回来的,我心里就暗暗纳罕:这位二大爷可真度量大,心胸宽,万里迢迢,关山阻隔,他怎么放心让他的儿子一个人往回飞呢?想想我自己平日所受的那许多限制,越发觉得委屈:我那老爹和二大爷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两个人的性情怎么会如此的不相似?后来,把从大人们那里偷听到的零碎话头儿拼凑在一块儿,我才渐渐弄明白这整个事件的情节,而我对我这位远来的堂哥,在感情上也就更为复杂了。

原来我这位堂哥是带着一身热孝回到家乡的,就在半年之前,他爸爸我的二伯父才刚刚去世,是死在日本军阀手里的。二伯父当年不得亲心,只身漂泊到了关东,仗着年轻体健,能写会算,不出十年,硬是赤手空拳的打出了天下,在沈阳城的老西关,从小伙计熬成大老板,一个人开了三爿店:绸缎庄、皮货行、还有一家专卖山东土产的杂货铺。生意发达之后结婚成家,娶了一位高丽姑娘,婚后生下一儿一女,儿子就是从天外飞回来的这只孤雁,妹妹比他小着三岁,被母亲带回高丽去。本来,我这位堂哥要独自返乡,他母亲也不同意的,可是,他记住二伯父临终时遗留的一句话:让孩子回老家。不管母亲如何拦阻,他拿定了主意,怎么也不肯放弃。逼得急了,他不惜顶撞母亲:跟你回高丽做什么?我是中国人!

母亲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悲悲切切的把他送上火车,而他竟然一路有惊无险,就这样冒冒失失的飞了回来。叩别之际,他母亲曾经威吓他说:你父亲是被他家里赶出来的。事隔多年,他写信回家,家里还是不理他。你这样千里万里的赶回去,怎么知道人家一定会要你? 这些话,他当时根本不理,可是,当他渐行渐近,心里越虚,直到爷爷老泪纵横的把他搂在怀里,他才知道一切都是多虑,他生来就是这个家庭的一分子,虽然他口音特别,服装怪异,也拿不出任何可以证明他身分来历的凭据,那都完全没有关系,这个家庭仍然会接纳他的。 如果你天性多疑,看到这里,也许你忍不住替我们担忧:既然毫无凭证,不怕有人冒充?我谢谢你的一片好心,可是,这只证明你不了解我们家里的情形,所以才有此一问。事实上,凡是当时在场、或是事后知道详情的人,对于这个问题,都不会有丝毫疑虑。虽然他出生外地,十三岁才第一次回家,而且他穿的那身衣服就像个假洋鬼子似的,说话的腔调也不对,可是,当我和他站在一起,任何人看到他,都会一眼认出他是我的兄弟,那些表记是掩盖不住也冒充不了的。我们这一家人,大概是由于父系遗传因子太强的关系,从我曾祖父到我们这一群小萝卜头儿,模样儿都大致相似,各人从母系那儿分别继承来的,最多不过是稍黑、略白、微胖、较瘦这一类小小的差异,大轮廓差不到那里去,套一句家乡人常用的俗语:都像一个模子磕出来的凡是从我们老寨子出来的子弟,在家乡方圆三五十里路之内,不论识与不识,对我们的身世都能一望而知,好像脸上打着烙印似的。就因为彼此身上都有着这些骨肉相连的标志,所以,我和我这位堂哥虽然是第一次见面,面面相觑,就如同揽镜自照一般的熟悉,不必等长辈们细细介绍,我立即就承认他是我家中的一份子,未能确定的只是辈份和行次。从个头儿上看,应该他是弟弟才合理,叙起年庚,两个人都是壬戌年出生,属狗的;再说起生辰,他五月端阳,我八月中秋,也都是赶在一个大节日出世,他只不过比我大了整整一百天而已。然而,就是这百日之差,注定了他是哥哥,我是弟弟,亦步亦趋,一辈子也赶不到他前头去。

他来了以后,不但抢走了我原来的位置,把我从小五挤成小六,而且,在爷爷这一房,我那长孙的头衔也被他夺了去?这在我们那个半封建的大家族里,对我一生前程都有着重大的关系。这都不提,最教人嫉妒的是,爷爷对待儿孙的态度,一向是十分严肃,现在却像捡了一只凤凰蛋似的,嘘拂呵护,无微不至,比起我平日从爷爷那里所受到的待遇,何止高了十倍? 奶奶更把这个没爷没娘的孩子看成心肝宝贝,吃在一起吃,(还一筷子一筷子的夹着肉往嘴里喂呢!)睡也睡在奶奶屋里,木槅扇外面特别安了一张床榻,还指定一个老妈子在夜间照顾他,怕他掉了床、踢了被,或者是作噩梦、发呓怔什么的,简直把他当作离不开人的奶娃子啦,其实,都已经十三岁了呀,比我这个新科状元还整整大着一百天哪。不过,尽管我的口气有些酸溜溜的,可也不能昧着心不说几句公道话,老实讲,对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来说,被溺爱太深或被看管太紧,不论施与者是何许人,爷爷奶奶也好,法官狱吏也罢,都不能算是一件好事,那就像被人掐住脖子似的使你不能畅畅快快的喘气儿,实在够难受的。也许有人会喜欢这种待遇,我这位堂哥却不是那样的人,他只是不晓得怎样拒绝,便只好勉强领受着,而从他的眉宇眼神间,可以看得出来他内心的无可奈何。 自从我这位堂哥报到归队,在爷爷的分派下,我也添了一份差事,因为在众家兄弟当中,论关系,要数我跟他最亲;论年纪,也要数我俩最接近。我堂哥回家的头半个月,家里热闹得像开什么展览会,那些远亲近邻,都赶来看宝,整日价熙来攘往,络绎不绝,倒把我们家里的正主子给挤开了,想和他多说几句话都办不到。半个月过后、家里才安静下来,爷爷把我叫到跟前,指着我堂哥,向我嘱咐说:小五儿,不,我是说,小六儿啊,今儿家里没有客人,你领着你哥哥出去逛逛吧,教他熟悉一下家乡的情形。好好的领着他,别光顾得自己玩耍!那口气,倒好像我是哥哥,他是弟弟,而且还差着一大把的年纪,把他交到我手里,要我负责他的祸福安危。只凭这几句话,就可以知道爷爷他老人家是多么偏心了。 在爷爷面前,我唯唯诺诺,什么话也不敢多说;而出了大门之后,我的主意可比谁都多。那天,我领着堂哥走遍一城三关,好玩的地方都逛到了。而且,我存心向双方炫耀,拐来拐去,故意往我那些小喽啰的家门口绕,打一声唿哨,屁股后头就又多了一个。我要堂哥知道他堂弟就是我在家乡很有点儿势力。那些小喽啰们有的比我大着好几岁,可是,有智不在年高,他们都还是听我的;另一方面,我也要喽啰们瞧瞧,这位近半个月来轰动全城的新闻人物,并非别个,乃是我的堂哥。这样做,内心当然是很得意的,脸上也就不免流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得意忘形之余,便顺嘴胡溜,把自己平日的所作所为,拣了几件得意事,向堂哥吹了一气。原以为那些故事会把堂哥唬住的,那知道他竟然听不进去,我越是说得精彩,他越是皱紧了双眉。 最后,我带着他走上东城门的城楼。农历六月底,正是城洼子里一年当中最热闹的节季,一大片浓淡明暗的绿,掩映着上下俯仰的天光水色,可算得风景幽美。 尤其是东城墙根下那几十顷荷花,正开得又肥又大,有的粉红,有的雪白,从那伞一般的莲叶丛中亭亭而出,把这一带的景色点缀得更加富丽。这样的景色,关外地区大概是不常见的,堂哥扶着城楼上的栏杆,屏声止气,远观近视,久久,不发一语。 我趁此机会说了几句讨好他的话: 五哥,你坚持要回老家,这件事儿算是做对啦。天地虽大,什么地方也比不上老家好哇。你看,这城洼子里的风景蛮不错吧? 没想到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倒挨了他一脚。他忽然爆炸似的向我大叫: 我当然要回来!我的根在这里,不回到这里来,教我到那里去! 骂得我无话可答,只好楞楞的望着他。 大概他也觉察到自己的性子太急,可是,话出如风,想收回去已经来不及,脸上略略的带出一丝歉意,讪讪的扭过头去。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在自言自语: 这地方是真好,和爹告诉我的,差不了什么。 好像是在回答我刚才提出的问题,他远来是客,我不能和他赌气,只好敷衍了他一句: 你是说,二大爷也向你提到这片城洼子? 不止是这里,凡是家乡的人,家乡的事,家乡的风景他都说了又说,要我牢牢的记着。所以,早在没有回到家乡之前,这里的事情,我已经知道得很多了。堂哥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平稳,脸色却严肃得像个成年人:就因为地方好,才会引起日本人的侵略。关外也是好地方,可是,现在却已经落到日本人手里了! 我安慰他说: 你放心,小日本儿再狠,也打不到咱们这里来。咱们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一人一口唾沫,也把那些狗杂种给淹死喽! 堂哥虎的转过身子,用一根食指点住我的前额: 小六儿,你给我记住,这种不怕风大闪了舌头的呆话,往后你少说!人多顶什么用?要齐心协力才行!不在乎日本人狠不狠,只看咱们争不争气!要是中国青年都像你这个样子,以后的灾难还有的是!吐唾沫是淹不死日本人的,你懂不懂?说大话也救不了国家!眼看着就要国破家亡啦,你还以为这是太平盛世? 我没有翻查皇历,不知道那天是犯了什么煞、什么忌,无缘无故的,当着我许多小伙计,挨了这么一顿训,真是没有面子。可是,当时我也不敢回嘴,一来他是哥哥,有这份管教弟弟的权力;二来他的气势慑人,说的话又很有道理,也教我无话可回,只好直着脖子把它吞咽下去。我的那些小喽啰们也都心服口服,一个个低着头,塌拉着眼皮,连一口大气也不敢出,比上课的时候还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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