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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古城顽童

少年十五二十时 楊念慈 7552 2023-02-05
这则故事,要先从我故乡那座古怪的县城说起 古怪,就是既古而又怪。我相信世界没有第二座像它那样的城市。最少,自从我十八岁离开家乡,四十年来,走南闯北,到过许多省份,住过许多城镇,就从来不曾见过有另一座县城像它那副怪样子!说到古,在这世界上不,只说咱们中国,比它古的城市就有不少;可是,说到怪,我敢说它是天下第一,举世无双! 先说它的古,它是在春秋时期开始建立的,到西汉初年,就具有现在的这个规模。不错,世上的古城尽多,可是,有些古城不止一次的改建过,迁徙过,虽然还沿用着那个最古老的名字,但已经不在原址。就像咱们中国黄河流域的几座名城:西安、洛阳、开封、商邱、徐州等等,都有这种情形。而我故乡的那座县城,两千年来,一直留在老地方不动,这中间,水患之多,不计其数,却对它没奈何。这话不是乱说,城里关外,有许多出土的古物,可以作为证明。当然,年代太久远了,城墙和城门楼子早已经坍倒过又修复过许多回,修来修去,都还在原址,有些城的砖头,上面还有汉武帝元光、元狩的年号。一块砖头就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你说它古不古?

再说它的怪,更是怪得厉害。山东省一百零八县,县分三等,故乡这个县份,论土地面积,纵横都不足五十里,在三等县里也要排在最后几名。光是小,那倒还算不了什么,顶多只是被邻近大县份的人拿来开玩笑:哟嗬,还是你们贵处好,县太爷有什么公事要通报,一不必送公文,二不必贴布告,只要派一个大嗓门儿的衙役,敲着一面铜锣,站在衙门口那么一吆喝,四乡都听得到!这话太夸张了,不值得一驳。故乡的人也都不在乎这种玩笑,有道是:瘦子不比胖,矮子不比高。因为那瘦子、矮子除了不胖、不高之外,也并非样样都不如人。不说别的,只说那座县城,论它的高大雄伟,方正整齐,在故乡一府十三县当中,就赫赫有名,不数第一,也数第二,足可使故乡的人扬眉吐气,挽回了面子。

因为县份小,那座县城当然也就大不起来,但建造得很有气派。大致的说,城是正方形的,从东门到西门,从南门到北门,是一条直直的十字大街,把城区分作四个方块,十字街口有一座钟鼓楼,那是全城的正中心,也是城区最高的建筑物。四座城门,都分内外两重,有两排高墙围成瓮形,就是所谓的瓮城。城门楼子高达三层,和城中央的钟鼓楼形式相似,只稍稍矮了几尺。四面城墙,高度都在两丈以上。因为特别高,所以也格外厚,城墙上的马道有七八尺宽,外有齐齐整整的垛口,显得十分威武。据故乡父老们传言:在从前帝王时期,省、府、县三级的城池,高低大小都有一定的制度,稍有逾越就算是犯了忌;像故乡这种三等小县,本来是不准许这么高的,只因为地形特殊,由地方官吏、士绅联合陈情,获得朝廷允许,才能修建成这个样子。邻县的人也都知道这段故事,所以他们只敢比大小,不敢比高低。

其实,最具特色的倒还不在城的本身,而在城外那一圈长长的护城堤。本来,建造在故乡那一片大平原上的城市,由于黄河泛滥,常闹水灾,这种护城堤原是不可少的,但是,一般的情形,堤既以护城为名,总是不会离城太远的,而故乡县城外的那一圈长堤,却有些虚张声势,离城最远的堤圈,竟足足有十里路,出西城门通往府城的官道,就从那里越堤而过,地名叫作十里口。东面的堤离城七里,南北两面比较近,也都有三里、五里不等的距离。而且,那圈护城堤不止是大,还另有一桩奇处,那就是从堤里堤外两个不同的方向看上去,它的高度不一致。譬如,你从城区往外走,那圈护城堤就像山一样挡住去路,巍巍然高达三丈有余,可是,当你气喘吁吁的爬过堤口,踏上平地,再回头顾视,却发现它最多也不过只有一丈高的样子。这是怎么回事呢?答案很简单:堤里堤外的地势,一高一低,有两丈多的差距。

就是这两丈多的差距,造成城与堤之间很特殊的地形,很别致的景色。在城与堤之间,不是阡陌纵横的田地,而是一汪子浅浅的湖水,故乡的人实事求是,也没有替它另外取一个名称,只是简简单单的称它为城洼子。这个城洼子非同小可,论它的面积,从东堤口到西堤口有十七里路,南北也有八九里,要比一般的城洼子辽阔了许多,说它是湖,也不为过。从堤上往下看,城在湖的中央,恰似一艘制作精美的楼船,在水面上飘浮;由四门通向四方堤口的官道,都筑得高高的,就像四条粗大的缆绳,把这条船牢牢的拴住,怕它沉没。自来建造城市,总要选定一个高朗干爽的地方,故乡这座县城所处的地势,却是全县最低,以至于弄成这么一副狼狈的样子,你说怪不怪呢?

何以致此?故乡的父老们也有解释。据说,当初建城的时候,它和四乡原是一样高的,也许还稍稍高了那么一点儿,正符合筑城的条件。可是,城造起来之后,由于黄河为患,常常涨大水,威胁到城的安全,于是就在城外适当的位置,筑了那么一圈护城堤。大家都知道的,黄河之水天上来,经过西北黄土高原,挟大量泥沙以俱下,因而黄河所造成的水灾,比别处格外厉害,当大水退走,到处是沙土成堆,平地高起几尺,使山川变易,城市迁徙,都是这样造成的。筑堤是为了防水,也把那些泥沙拦在堤外,堤内的湖水是从地底渗进来的,所以才会那样清澈。这证明堤的作用是充分发挥了的,它不但捍卫了城的安全,也维护了城的原状,使它两千年来,屹立不移,不像别的城市那样搬来搬去。不过,堤内保持了老样子,堤外却渐渐淤积,于是低的变高,高的变低,就造成后来这种地势。故乡城区流行着四句歌谣,不知道是谁编的:不怕涨大水,只怕下大雨;大水淹四乡,大雨灌城里。因为地势低,落在城与堤之间的雨水无处可去,而护城堤比城墙高了何止一丈,万一兼旬累月,倾盆不止,雨水越墙而入,岂不是全城遭殃?好在故乡天气干爽,不是多雨地区,并没有真正发生过歌谣中所说那种大雨灌城里的事,只有那些第一次见到我们这座县城的人,站在堤口发楞,不免有些心惊。

其实,如果你没有什么神经过敏的毛病,第一次看到我们这座县城,你也会像我一样爱上它的风景,感受到它的明媚与宁静,而不会在心里替它忧虑什么。那么大的一注子湖水,深处不至于没顶,浅处只有一两尺,正适合栽种各种水中植物,以芦苇、蒲草最多,也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荷花;水中有鱼也有虾,春秋两季,更有大群的候鸟在这里落脚,像客栈一般的热闹。最外围的那一圈长堤,也分段种植着各种树木,最多的是柳树和槐树,浓浓密密,几无隙处。站在城头头上向四下里眺望,一湖蒲苇绿,十里芰荷香,再衬着远处那条首尾相衔的青色巨蟒,真是壮观极了。严冬季节,湖上是一片琉璃世界,冰层都冻得实实的,不但禁得住人,而且禁得住车,不怕冷的小孩子们把它当作游戏场,除非是天气特别坏,否则这里整天熙熙攘攘,景象也并不凄凉。

除了那四条通往四方堤口的官道,在城洼子的西北角和东北角上,还有三座小土丘,都被大片的湖水环绕着,说它是山也好,说它是岛也好。从最靠近的官道到那小土丘之间,也有人筑成田埂子似的羊肠小径,拐弯抹角,连蹦带跳,才能爬到那些小丘上去。这三座小丘,如果放在别处,可能不值什么,在那空荡荡的城洼子里,却是最好的点缀,远远望着就挺吸引人的。 三座土丘当中,要以西北角上的那一座最为堂皇,高度大约有十余丈,居然也有一个正式的名衔,叫作文亭山。山上盖了一座庙不,那不是庙,而是一座像庙的四合院落,里面一尊神像都没有,只在山门外头,立了一方石碑,上面刻着五个大字:曾子读书处。这处古迹,可能是出于后人的附会,但它的来历也很古,按照县志的记载,这位题字立碑的某某公,曾经在北宋初年做过本县的县太爷,如此算来,这座石碑在山顶兀然而立,任凭雨打风吹,已经有八九百年了,立碑人的姓名漫漶不清,看不出他姓什么叫什么,想来不是范仲淹、欧阳修之类的大人物。东北角的那两座,一大一小,高度相差不多,只有四丈左右,都是平坦坦、圆碌碌的那种样式,远远望过去,就像并排放着两个发面馒头,一个发得大,另一个没有发好,所以小了那么一号。家乡也懒得替它们取名字,管那个大的叫作大堌堆,小的就叫作小堌堆。后来才知道,这两个堌堆原来是大有来头的,有几个外乡人盗宝,从里头挖出来不少的古物,敢情那不是寻常的土丘,而是汉代那一位王爷的陵墓。有这三座小土丘点缀着,给这城洼子添了不少的景致。如果你是一位诗人,就像在小学和初中教我国文的宋老师那样,以极丰富的想像力,把小土丘看成高山,把护城堤看成峻岭,你可能也会写出像宋老师所写的那种好诗:三山如虎踞,一岭似龙蟠。你瞧,够雄伟吧?

听到这里,可能你会打岔: 喂,老兄,你说你离开你家乡四十年啦,家乡的地理环境,你怎么还记得这样清楚呀? 告诉你吧,老弟,人老了,就是这个样子,老年人的记性,记远不记近,新认识的面孔,可能会转眼就忘;越是久远的事情,越是记得清晰。而且,脑子这架机器,也是挺有个性的,虽然记忆部门录音录影的键盘一直在转,有时候效果出奇的好,有时候也会发生故障,对那些该记或不该记的事,好像它自己会选择。你问我,对自己家乡的地理环境,怎么会记得这样清楚?我想这没有别的缘故,唯一的理由是我的脑子愿意记它。这就像小时候背书一样,遇上自己喜欢念的,或是诗,或是词,根本无须花费多少力气,像唱山歌似的,就轻轻松松的把它装进肚皮里去,而且从此就印在那里,再也不会消失;遇到那些自己不愿想念的东西,任凭喊破了嗓子,也都是白费,背起书来支支吾吾,哼哼唧唧,少不了的要挨老师的一顿戒尺。家乡,那是我最喜爱的地方,在那小天地里,到处重叠着我的足迹,到处飞扬着我的梦翼,到处荡样着我的笑、我的歌,到处汹涌着我的血、我的泪啊,我怎能忘记?我怎能舍弃?家乡的旧地往事,都像雕板一样刻不是印在我的心底,虽然离开它已经有四十年,四十年有什么关系?也许,我会把它从今生记到来世!

从出生到十八岁,把虚岁扣除,也足足有十六个半年头,我是在故乡那座古怪的县城里度过的,这中间,包括了我整个的童年和少年时期,那是人一生中最可珍贵的岁月。长大了之后,我循规蹈矩,安分守己,换一句话说,我庸庸碌碌的过了大半世;小时候的我,却是一个顽皮捣蛋的孩子,常常任性胡为,做出一些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事,使得爱我的人皱眉叹气,恨我的人咬牙切齿。尊长们如果能看到我日后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也许会感到欣慰,而我自己,却一直怀念着少年时期那段飞扬的岁月,觉得那时候的我才比较自然,比较真实,像一匹没有上笼头的小马驹子,爱咬就咬,爱踢就踢,虽然在别人眼中是顽劣成性,自己却过得无拘无束,无忧无虑。 六岁以前的事,已经模模糊糊的不太记得;六岁以后,入学读书,每天背著书包在县城里那条十字大街上来回的跑,总算有了自己的生活,记忆也才渐渐增多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一入学就是如此),读书对我成为一件十分自由的事,爱读就读,不爱读就溜之大吉,把书包留在教室里,却整天看不到我的影子,人呢?当然有我的去处,有时候跟着出红差的刽子手到西关外刑场上去看砍头,有时候就在城洼子里到处晃悠,听喜鹊吵架,看蚂蚁搬家,或者下湖摸泥鳅,上树掏斑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玩得高兴极了。可是,我这些自得其乐而又不妨害别人的行动,却常常惹得老师发火。那时候学校里还不禁止体罚,老师的威权很大,轻则骂,重则打,打得两只手掌都肿起了好高,还得很小心的缩在袖统里藏着,唯恐被尊长们看到,不问青红皂白,又是一顿狠揍。小时候的记忆,苦与乐总是连在一起,把挨打看作理所当然的事,犯什么过错该打多少,自己心里有数,早就摩拳擦掌的准备好了,从来不想逃避,也绝对没有仇恨老师的心理,大家各行其是,各尽其责,师生间保持着一种虽不和平、倒还融洽的关系。

你要是问我:小时候究竟挨过多少打?啊,很抱歉,就是这件事情我无法回答,不是替自己遮羞,实在是记不清楚啦。不但记不清挨了多少下,甚至于也说不出打过多少回。反正那个时期的中国孩子,都是这样打着长大的,除非你特别好运气,托生在一个开朗的新式家庭里,爸爸是老留学生,妈妈也是洋学堂毕业的,也许他们会拿新法子对待你,否则,棒头出孝子,打骂是一种教育方式,人人都懂得这个道理,你有什么好抱怨的?既然不想向打你的人报仇,打过就拉倒,记它做什么? 如果你非要问清楚不可,我只好这样回答你:挨了不计其数,最少也和我吃过的馒头、窝窝头一样多。真的,小时候挨打就和吃饭一样,都被认为是成长期间不可缺乏的营养。遇到不走运的日子,一天就挨了不止一顿,上午刚挨过,晚上还要再找补几下。偶然有一天不挨打,那必然有一个特别的理由,或是逢年过节,诸神佑护;或是那天父母、老师的心情不好,懒得跟你玩闹,暂时在账上记着。 总而言之,我挨打的经验可以算是十分丰富,在这四十多年过后,痛定思痛,痛加检讨,我得说打骂实在不是管教孩子的好办法,尤其是打骂太多,打也打木啦,骂也骂皮啦,还会有什么效果?就拿我来说,小时候几乎不可救药,长大了没有再继续升级,由坏孩子变成流氓、地痞、强盗、土匪,那是我自己变好的,或者说是这个时代救了我,跟挨打挨骂完全没有关系。 不只是对我无效,对别的孩子似乎也收效不大。例如,逃学,这是注定要挨打的,然而,不知道挨了多少,却始终没有把我这个恶习戒掉。最初,我独来独去,渐渐有了志同道合的伙伴们,也说不上是谁传染谁,大概天性相近,都是不成材的粗胚子,受不了学校里那种端肃仪容、正襟危坐的生活,而学校外头分心的事儿又太多,往往正在学校里待得好好儿的,忽然有人想起了一个主意,彼此在耳边嘀咕了几句,就一下子玩心大炽,而忘了老师们手中的戒尺。大人们总以为,几个坏孩子聚在一起,逃学溜号,甘冒大不韪,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了不得的大恶事,其实,我们翻墙头、钻窟窿,躲躲闪闪,如同小偷,并非真有什么坏事可做,可能只是有人说了那么一句:不知道北城洼子芦苇棵里那堆鸟蛋孵出来了没有?或是:昨天晚上,我在南城墙根底下,听见一只蟋蟀叫得好大声,说不定是只将军呢!就是这一类的话,入耳动心,教人按捺不下,真像是中了祟,入了魔,拼得第二天挨打受骂,当时也非得去探一个究竟不可。这些理由,在大人们那里都是不能成立的,而大人们偏又喜欢寻根究底,打骂之余,还要像逼供似的要你说一个明白。你越是实话实说,他们越是满腹狐疑,认为你是一手遮天,一手盖地,没有一句话是真的!哎,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事,既然有理说不清,干脆就不解释,由著他们去胡乱猜测,可是,他们看你低头不语,却以为你是俯首认罪。话都是他们编的,硬要你承认是咱们做的,你说,这冤不冤呢?小时候犯了过错,挨打受骂我都不在乎,就怕大人们这种不讲理的态度,教人心里不服,打骂的效果自然也就降低了。 在长辈们当中,我比较能信服的,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那位会作诗的宋老师。他和我们家里有点儿亲戚关系,是那种一表三千里的亲戚,叙起来我要喊他表伯。 他在满清末年最后一科入过学,是一位秀才先生,入民国后又进了优级师范学堂,有中学教师的资格,只因为恋乡心切,甘愿在县立高等小学堂任教,在五年级的时候做我们的级任兼教国文。那时候小学的编制和中学一样,老师们分科任课,各有专长。像台湾小学里这种岂有此理的包班制,把老师看成一把万能钥匙,不知道始于何时。那时候学生的年纪比较大,所授的课程也比较深,尤其是国文一科,教材是老师自己编的,爱讲什么讲什么,小学五年级读的课文,竟然大部分是从左传、国策、国语、史记这些典籍中选出来的,好在学生们大都读过私塾,有那些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在肚子里打底儿,啃这些硬东西,还不至于弄坏了肠胃。再加上我们这位宋老师是真的有学问,讲起书来深入浅出,能顾到学生的程度,更增进了我们的消化能力。十来岁的孩子,一篇又一篇的,往肚子里塞这些两千多年以前的老古董,居然也并没有人闹消化不良症。更难得的是,照他的履历,宋老师应该是很顽固、很守旧的,而他自称是维新派,对学生心理摸得很透彻。过错犯在他的手里,多半是从轻处理,也肯听我们东拉西扯的乱解释,但这并不是说他容易蒙混,你要想以假作真,他一听就会扯住你的马腿,教你动弹不得。他自己说他长了一只有神通的鼻子,能闻得出谎话的气味,我想这大半还要归功于他的年岁,他的阅历,培养出一种察言观色的本事。所以,在宋老师面前,我是从来不说谎的,有一句,说一句,虽然有些话自己听着都觉得挺稀奇,他老人家却能耐着性子听下去,临末了儿还作出一副兴味盎然的样子,问我:你真的看见一只黄鼠狼用两条后腿走路,头上还顶着个人骷髅?在什么地方?大堌堆?下次有机会,带我一块儿去,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没见过这种怪事呢!我说的确实是真话,如果不可靠,那一定是我的眼睛骗了我,而不是我存心诓宋老师。宋老师也知道我不会骗他,不管我说的事情多么离奇,他老人家总是深信不疑,从来不把我当作一个会说谎话的坏孩子。就是这一点,使我对宋老师最信服,也最感激。 要不是上有宋老师庇护,多半我会毕不了业的,早就被戴上一顶不守校规、破坏校誉的帽子,给挂牌开除了。还不止是我,连我那几位好伙伴,也都把宋老师当作靠山。有人问宋老师:学生这么多,为什么单单喜欢我?宋老师回答说他是爱才,哎呀,这可真是教我承受不起,浑浑噩噩,懵懵懂懂的,我那来的什么才呢?不过是宋老师的薰陶感化之下,会把那些之乎者也矣焉哉连缀成句,写几篇连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的古文而已,宋老师却认为很难得,往往通篇连圈带点,最后还给加上几句好评语。 我这点子长处,在别位大人那里却受又不到赏识,甚至在根本上就表示怀疑,认定我是耍弄诡计,绝非亲笔。就连我的父亲,都不肯相信他的儿子,读了我一篇杰作之后,指着桌子喝斥:说!说!你这篇东西,究竟是从那里抄来的?被宋老师知道,当着我的面对我父亲说:天下文章一大抄,抄有什么不好?只要他抄得你看不出来历,就得承认是他作的!几句至理名言,说得父亲无话可对。我多么希望父亲会摸着我的脑袋,学古人的腔调,说一声:此吾家千里驹也!而父亲却认为我连一头牛犊子都不是,最多不过是一只重不盈斤、长不逾尺的小老鼠而已。不敢指望我能克绍箕裘,光大门楣,但求我折节向学,别惹父母生气,他就于愿足矣。父亲不是不疼我,只是他管教的方式,限制得太多而鼓励太少,把我后脑勺儿上的那几根反毛一一拔掉,所以我后来果然就如他所期望的,变成现成的这么一副温吞吞、软答答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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