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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十五二十时

少年十五二十时

楊念慈

  • 小说园地

    类别
  • 2023-02-05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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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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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开场白

少年十五二十时 楊念慈 3388 2023-02-05
开场白 眼看着就到了六十岁。如果承认自己已经是一个老年人,会惹得那些比我更年老的人不高兴;可是,六十岁不算老,什么时候才叫老呢! 截至目前为止,身体状况还算是差强人意,六十岁只是一个不大令人愉快的数字而已。吃也能吃,睡也能睡,笑也笑得出声音,哭也哭得下眼泪所以,还不太能感觉到它实质的意义。不过,数字确乎是一种很真实的东西,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六十就是六十,这是不能不认账的。假设我能活到八十岁,人生历程也已经过去了四分之三,剩下这二十年,总是一日不如一日,等到自己吃不下、睡不熟、笑不像笑、哭也不像哭的时候,活着咳,也只是活着而已。如果再身子骨儿不壮实,害点儿脑充血、肝硬化、心瓣膜不整、摄护腺肥大之类的老人症,弄得心志昏聩,半身不遂,该软的不软,该硬的不硬,甚至连心跳、呼吸、拉屎、撒尿这类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也都违反自然,出了毛病,那才真是活受罪呢!纵然是子孝孙贤,也只能从旁扶持,病痛害在自家身上,谁也替不了你。所以,剩下这二十年时间不短,但是,一生的好时光已经过完,真如一位老友在六十岁大庆的寿筵上所说的:后患无穷,前程有限。

当然,人分三六九等,际遇各不相同。有人在六十岁过后,照样的挣扎奋斗,创出一番前所未有的大成就,那都是一些异乎流俗的大人物;至于一般常人如我,恐怕六十岁就已经是该结算账目的时候,六十岁以前庸庸碌碌,没有什么值得在国史、家谱中大书特书的光荣纪录,大概六十岁以后也不会再有。这种情况,就像我那位老友的另两句名言:虽然未到终站终站就在眼前。往前看,一切景物都清清楚楚,不可能再有什么峰回路转。认清了这一点,我才能体会为什么人到老年会把世事看淡,这就和听故事、猜谜语一般,大家都已经知道了结局、泄漏了谜底,你还有什么好卖关子、弄玄虚的?认清了这一点,我也才能体会为什么人到老年总爱停足止步,回头顾视,看看过去,想想当年。原因很简单,只为的是自己站立的这地方太接近终点,那边儿长而这边儿短,所以,往前看不如往后看。

似乎每一位老年人都爱回忆他生命中的那些陈年旧事,难道说人人都有一段过五关、斩六将的经历?这倒不见得。不过呢,人总不是白活的,既然已经过了大半世,吃喝拉撒睡之外,多多少少总有几件印象清晰的往事,而人的脑子更有一种奇妙的装置,它不但能记忆,并且会把记下来的事物加以整理、修补,也顺便增添一些点缀和装饰,使它们在形式上更完美,在内容上更充实。如此一来,留在老年人回忆中的那些往事,就像窖起来的陈年佳酿一样,时间越久,滋味儿越醇厚,不但是供他晚年孤独寂寞时咀嚼回味,还不妨拿来对别人当故事说。倘若他口才够好,能说会道,再加上一些油、盐、酱、醋、芥末、胡椒之类的佐料,也尽可骗得几声惊叹,或教人一掬同情之泪了。

我这六十年过得平平淡淡,真是到了乏善可陈的地步。填履历表,倒是难不住我,因为人事资料完备,学经历证件齐全,我可以有凭有据的逐项细填,按照规定,把表上的每一个空栏填满;每逢要写自传,我可就有些为难。虽然已经活了将近六十年,却发现要把这六十年生命历程加以浓缩精炼,只消两三句话就可以说完,真的可以算得简单扼要。而写自传又大部分规定了字数,限五百字以上,或不得少于一千字,都是许多不许少,这可够教我头疼的了。往往皱眉苦思,折腾了整日终宵,才勉强定稿。正文少而废话多,只好在理想、抱负上大作文章,说什么我将来要如何如何,弄得头轻脚重,尾大不掉,自己看了,都觉得十分好笑。好在写那些东西只是例行公事,非写不可,写了却没有谁会认真的看它,否则的话,教书匠这碗饭,我早就吃不下去了。区区一篇自传,怎么会这样艰难?难就难在没有内容可写啊。我这六十年生涯,只作了一项职业,就是教书,而且一教就教了三十年之久,恰是六十年的半数;至于学历,别问我念的是什么学校,好歹也算是大学毕业。而生逢乱离之世,求学的历程格外艰苦,是断断续续、连滚带爬才念完的,比别人更多花了几年时间,从入学启蒙,到领受大学文凭,学生这个头衔,足足戴了二十年。你看,要问我的生平,读书二十年,教书三十年,两句话不就说完了嚒?实在是太简单,太平淡,把它比作菜肴,就像是盐开水泡饭,想加点儿佐料进去,还真是不容易,只好保持它的原始风味。

教书之外,我还有一项副业,就是写小说。过去这三十年来,以第一人称发表的作品,在数量上也不算少,于是就给予读者们一个颇不正确的印象,误认为我这个写小说的人,也像别的小说家一样有着多彩多姿的生活,经验丰富,感受深刻,所以笔底下才有取之不尽的材料。今天,我要郑重声明,实话实说:那些作品中的我并非都是作者本人啊,只是因为我比较习惯使用第一人称的写法,就常把别人的故事,记在自己的名下。譬如,有一篇小说中的我是只大公鸡,另一篇小说中的我则是一位吃斋念佛的老太太,你们总不能人禽不分、男女无别吧?交代清楚这一段儿,往下的话就好说啦。不瞒各位,真要是有那么一条法令,规定小说家非写自己的不可,书店里就不可能有那么多的小说,尤其是我,一两篇小说的素材或许能凑得出来,然后就只好不写。我特别强调这一点,用意就在于说明,作家搜集材料,一向是五官并用,耳目尤其重要。我写的那些故事,有些是街谈巷议听来的,有些是冷眼旁观看来的,根本不是我亲身的经历。

承认了这一点,我真是有些不好意思。然而,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刚才我说过的:人分三六九等,际遇各不相同,有人成龙成风,有人则只能像小麻雀一样依傍着人家的屋檐过了一生。以我这望六之年,早已经到达知天命的境界,对于这些幸与不幸,倒是没有什么想不开。今天是把话说到了此处,以自己的庸碌平淡,对照别人的绚丽灿烂,自不免一时之间有些赧然。 现在要写的这则故事,就是在这种情绪之下渐渐从心底浮现。故事的开端是在四十二年以前,这已经是很久很久的一段时间,它当然是一直存在着的,而被我有意的压在心底,尘封土掩,不让它显露一点儿形迹。真的,我不但不曾把它当作写小说的材料,甚至在口头上也提都不提,和我最亲近的人也从来没有听我讲说这则故事。我之所以如此守密,正是因为这则故事里有我自己的影子。少壮时期,不敢把这则故事向人透露一句半句,怕落下卤莽、幼稚、少不更事之类的评语;进入中年,更有着一种好汉不提当年勇的心理,站在人家面前的这个中年汉子,虽然蒙祖先的余荫,长得人高马大、背厚腰粗,不能算是手无缚鸡之力,可是,多年的教书生涯,却沾染上一身匠气,说起话来之乎者也,走路做事都慢条斯理,和这则故事里的那个少年侠士,实在扯不到一块儿去,硬说那是自己,连自己听了都半信半疑,又怎能唬得住别人呢?于是,干脆把它深藏心底,只偶尔翻它出来,悄悄的温习温习,就像藏书家晒书似的,晒过了还收回到书橱里,别人要想借阅,那是万无可能的。就这样,我把它尘封土掩了四十余年,但由于保存得好,过了这么长久的时间,它依然卷帙完整,没有一点儿残缺。

现在又多了几岁年纪,想法也有了改变,我决定把这则故事写下来,贡献给年轻一代的读者。终于肯这样做,这有两层意思:第一、我要年轻人明白,老年人也都曾经年轻过,并非一出生就是个老头子。既然年轻过,当然就曾经做过年轻人爱做的事,这都没有什么稀奇,所以,当你看到这故事中的某些情节,不必大惊小怪。第二、故事中的我和我的伙伴们,不过是几个极寻常的孩子,既无三头六臂,更没有神通法力,至于我们在这段故事中的所作所为,在几位老成持重的尊长眼里,也不过是一些泼皮胆大、老虎嘴上拔胡须的顽皮行径而已,甚至被当作惹祸精、招灾鬼,犯的是该杀该剐、减门抄家的大罪。当然,也有些尊长在暗里明里支持我们,夸奖我们,把我们看成保国卫乡的小英雄。现在时过境迁,我以当事人的身分,回首前尘,真如隔世,当时所受的责罚或鼓励,也早就像烟雾一般散去。我猜想,年轻一代的读者们,或许并不讨厌读到这一类故事,希望我这拙劣的文笔,不致降低你们阅读的兴趣。如果有的读者因而对故事中的人物表示羡慕,我劝你那也不必,因为,上面我说过的,我和我的伙伴们,只是几个极寻常的孩子,故事中的那些作为,完全是时代和环境逼出来的。我相信:如果你们能有着像我们一样的机会,你们也必会扮演相同的角色,演出相同的故事。

以上这些废话,就算是开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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