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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七章.玲珑

狂风沙 司馬中原 20875 2023-02-05
和人群围涌的一些热闹的书场比较起来,设在北街巷口的金姑娘的弹琴卖唱的场子前就显得有些冷清,扁圆的秋月从巷子背后的墙缺处照过来,墙里有棵落叶稀疏、枝柯弯曲的狗芽儿树,墨画儿似的树影正落在她穿着月白布衣衫的背上,这样凄寒的秋深夜色中,她浅色的月白色的衫子总显得过份单薄了一点,因为那颜色是属于温热天气的。 那一丸秋月,若在冷寂处看,倒不显得怎样,若以它跟满街有着喧哗感觉的繁灯相比相映,就显得格外的冷,白,玲珑了。而弹琴的姑娘更冷,更白,更玲珑;她手上拢着的,仿佛不是一把琴,而是拢了一怀几乎被人完全扔弃的秋情 她坐在一块粗糙的青白色的冷石上,斜着腿,并着双膝,缓缓拨动琴弦,细细碎碎的叮咚便从她葱般的尖指下飞迸起来,急骤时,仿佛有一股浪花冲击着嵯峨的石岸,徐缓时,仿佛是一线点滴的涓流从柔叶的叶尖上滴落在溪心,无论是急骤或是徐缓,琴音里都有一股哀怨的秋色秋声,祗有风懂得,月亮懂得。

也许就因为这种过份冷怯的琴音,把贪热闹的人群躯走的吧?她这样弹了一段开场前的琴曲,场子四周的人已经寥寥可数了!祗余下几个不爱热闹,而且习惯了这种寂默哀迟情味的老头子、老婆婆,一些爱替弱者、落难人,或者遭劫英雄等等历史人物流泪的妇人,以及几个不解事的孩子,留在如水的月光中,在等待着什么。 也许她就那样永夜轻轻弹拨着琴,把琴音溶在月光的水里,把人心给软软的浸润着,就够美的了!她端坐的姿影给月光描出一圈儿带有朦胧光熠的轮廓,美得简直难以描摹,在万家楼,没人看过比她更美更沉静的姑娘,她算是菡英姑娘和万小娘的混合,这样出色的姑娘竟在乱世里流落街头,依靠弹琴卖唱为活?更使人分外的怜惜着。 人们在等待着什么。

也许是她悲凄的身世的吐述吧? 然而,像石破天惊似的,她却以拔出琴声的尖亢无比的高音,近乎绝望的哀啼,或是拦舆诉冤般的唱了出来,她的声音是千年不断的悲愤的狂风。 说什么安乐? ! 道什么承平哟! 乱世的悲情吐不清 收拾起 落难公子团圆梦,也休提那 后花园月夜订终身啦 诸君若放眼去观乱局啊, 英雄的际遇呀, 最堪哪怜 她这样激愤哀切的唱着,在秋色的风里,月里,她的唱词是通俗的,纯朴的,极易唤起人们对于历史烟云的怀想,她唱着,唱着,泪水也润湿了她的两眼,她唱的虽是历史,她想着却是八爷,只身闯荡的八爷,视死如归的八爷,见义勇为的八爷,她一生所遇的人中,无人能和他相比的八爷,想着他的伤痛,他的凄凉,他遭遇的坎坷,她不能帮助他什么,却愿用真诚的声音覆护着他,覆护那个瞎了眼的人。

初听到关八爷被人剐掉双眼的消息,她几乎不能相信那会是真的!可不是么?那样豪勇的人,怎会轻易遭上歹人的毒手? !慢慢的,她不能不相信了,不单是老木匠万才详细述说着八爷来到万家楼的经过,万家楼所有的人,都知道八爷他是怎样叫人剐去两眼的!万才告诉她,没了眼的八爷如今困居在牯爷家旧宅的废园里,已经变成个残废的人了!他带着她到那座废园外看望过,她想得到关八爷失眼后落寞的光景。 万家楼的人,也许弄不清关八爷失眼的始末缘由,她却知道剐眼事件背后的魔影!这之前,她从没见过牯爷,她却想到:暗地跟八爷作对并能使八爷失眼的人,可不知比朱四判官和毛六那干人厉害多少倍了!她虽渴望能会见八爷,但她不容易得到单独见面的机会,对八爷揭露牯爷的罪行,这消息祗要泄露一丝半点,就会因之断送八爷的性命

高高的长墙矗立着,她梦也梦得到那座废园里索落的光景,秋深叶落,白露成霜,困处的盲人哪还是什么英雄?什么豪杰? !若不及早告诉他处境孤危,早晚是牯爷翦除的人。 琴弦因她指尖的颤索,弹迸出来的琴音也是僵凉的,一弦一索,充满了悲楚,那余音,在夜色里缓缓的萦回,萦回,探进人心的深处。 该感谢老木匠万才宁冒风险收留了自己,并且在黑夜攀墙去面见八爷,替自己铺妥跟八爷会面的路,如今,八爷也该快来了吧? 她一面拨弄着琴,一面沉沉的思想着。 逐渐升高的月亮穿过流云,穿过流云,月光越变越白,越变越冷了,眼前这些听琴听曲的人,有几个听得懂琴中的咽语?曲里的伤怀? !灯芒在远处跃动,人声在远处喧腾,祗留下北街巷角的这一小角空间,浸沉在她凄绝的琴声里,真显得不甚调和了。

日子起了变化了,她朦胧的觉出这些,她也听过许多有关县城、盐市和沙窝子的传言,那些由火线下来的汉子们,脸上带着尚未褪尽的余悸,形容着他们所曾经历的情境,炮火,烟雾,人尸,血渍、杀戮的呐喊,也形容起盐市在泼天大火中陷落的光景但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久久被人传说着,被人等待着的北伐军就快来了! 她说不出内心有着怎样的感觉,祗觉得有些眩迷。她在盐市上生活过,并且经历过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关东山八爷没去盐市前,她过着淫靡的卖笑生活,她并不淫靡而社会的风气淫靡,她没有力量抗拒那重重的束缚,无论是毛六或那些荷花大少,任何一个柔弱的女性,都含着眼泪和冤屈,被铸成那种样式,不属于自己的自己。 八爷来到盐市后,犹似一阵撼野的烈风,把盐市上淫靡的醉梦,豪华的宴饮,不辍的弦歌全都扫空了!把那些有苦无处投诉的姐妹淘所受的捆束解除了。她在盐市上后一段生活,清苦淡泊的人的生活,全是八爷赐予的,有那样一段日子,人就不算枉活了!

如今北伐军来了怎样呢?没有人洞悉牯爷那种诡诈的心计,没有人洞悉他藏在心眼里的阴谋,北伐军能救万民,但他们救不了陷在豺狼窟里的关东山!众人的欢欣离她很远,她祗记得,在北伐军没来前,关东山八爷已经给了她一个世界,无论是甜是苦,那总是一个人的世界。从淫靡的捆束中拔脱出来,她已经有勇气保有那个世界,从她醒觉的人性尊严中,永恒的保有。她不为盐市上那些血肉横飞的死者们流泪,因他们同样为完全的拥有那个世界而死去。她担心着的祗有一个八爷! 微风拂动她额前的弯浏海,飘漾飘漾的走着软柔的小浪,她徐徐的曲儿越唱越深沉。她唱着历代忠臣遭陷的故事,唱出正直之士常遭冤诬的故事,当她唱至: 全都是有欲无仁为祸患哟!

普天下,无私无隐才见公平的时候,烟一样的叹息起在她的身边,也许这些听唱的人也被触动了吧?在这有欲无仁的人世,关东山八爷的仁心换得的,就祗是残废的身躯,世道人心不改变,北伐军又能做些什么呢? ! 也就在她唱完这一曲,拨弦转调的时候,瞎了眼的关八爷沿着黯黑的长廊摸索过来,伫立在人群之后,一支月光照不到的圆形廊柱下面。 没有谁注意到他,他祗是寂默的站立在那里,跟古老的廊柱一样的默立,仿佛不愿意惊触什么。很久很久没听过这样凄凉的琴声了!江湖道上,脚步匆匆,岁月如流,连尘封的记忆也都无暇拂拭了,若不是失去两眼,祗怕还难得有机会回首前尘呢! 也不知流去多么远遥了?幼年那一段日子,黑蒙蒙的堆在心里发霉的角落上,月光是一片朦胧的乳雾,把世界浸沉在近乎懒散的温柔里面,温柔,可又带点儿沉郁的哀情,无风的夏夜,蝉声初歇,蛙鼓如雷,在麦场边老柳的散发般的枝影下歇着,到处都听得那种低哑的胡琴声,没有什么样的风起沙扬,什么样的高山流水,乡野人们不爱变化,也怕想像天外的风云,琴声还是那么原始,那么平板,那么苍凉哀怨,那么徐缓沉迟

咿胡呀胡,咿胡呀胡,就那样安心,认命的哭泣着,悲叹着,或傻傻的笑着,千百年前的祖先们就是这样,世世衍传,毫无更变的日子是一块刻妥了的版画,印出来的是同样的画面;春耕、夏作、秋收、冬藏旧的一张烟黄了,新的一张换上,新的一张灰黯了,再换上更新的一张。拉胡琴的人心里装的是这些,手上拉的是这些,叹五更,四季弹梅,梅花三弄简单俚俗的小曲儿,像他们所过的日子一样,一样咿胡呀胡的平静的流水 就是那样的日子,就有那样的琴声,使人想睡在里面,甚至死在里面。有时候,月亮穿云走,满天的繁星在疲倦的眼瞳中摇漾着,大地像船,被那样的琴声浮托起来,不知要朝何处飘流?人在船上波摇波摇的,自觉月光和琴声融混起来,难分哪是琴咽?哪是月光?拉琴的人倚着老柳根,摇头晃脑的配合着乐声,自顾沉醉着,略有一日的安闲,他们就懒得去挂虑明天!而那样的乐声,正显示出乡野人们生活的愿望。

胡琴声黯哑时,碎梦踩在脚底下,很多汉子都走上了江湖,有一些人似乎还改不脱那种老习惯,车后的匣子里,还带着一把破胡琴,夜晚靠了腿子,就取出它来,咿胡呀胡的拉上一阵,开心谈不上,破闷倒是真的,同样的胡琴,拉出来的声音可就不同了!也许是由于那些荒村野店的寒伧背景的映衬吧?总觉一弦一索,都饱蕴着吐不尽的凄凉今夜的琴声正是这样,使人忆起那些野店、荒村、忧郁的月芽儿,吐黑烟的小油盏,以及沉沉悒悒,续续连连的胡琴声里锁眉的人脸。 他看不见小馄饨,但仍能从她唱曲的声音里,唤回一些对于她的记忆,自己在盐市初见她时,就觉出她那份出污泥而不染的气质,不是一般风尘女子所能具有的,比起她兄长卞三来,更有天渊之别,真是:一娘生九子,个个不相同了。

八爷 这一声悄悄的低唤起左身后,把关八爷的思绪打断了,他听出那是老木匠万才的声音。 淮上光复了,八爷。您听,您听那些爆竹的声音。老木匠的声音带着一股激奋,一种单纯的,原始的欣悦,他也许并不怎样明了天外的那些事象,但他执持着一种单纯直感北伐军来后,世道不会再起大的变乱,各地老民总该稍稍舒口气了。 光复了关八爷扭过身子,朝天仰起脸来,缓缓的,呓语般的喃喃着:是的,光复了! 也有一丝近乎欣悦的情绪,正如一阵掠过眉际的微风,悄悄吹来又悄悄远去。他重复这话时,心头是极端沉重的,因为这简单的三个字里,包含有太多太多的东西,太多太多的盼望,太多太多无语的酸辛,太多在十余年黑暗中枉曲的民命,太多被军阀荡平了的保卫人权的抗争,光复了!光复了!汀泗桥头,龙潭江岸,多少北伐壮士的鲜血染红了大江南北的泥土?多少既壮美又惨烈的悲凉事迹摇撼着不死的人心?这,实在已经够多了! 但说欣悦仍嫌太早,这祗是开始罢了!光复了,是的,光复后又该怎样呢?这是一块沉甸甸的压在人心头的巨石,这千疮百孔的社会,沉睡多年的北方,北伐军拿什么来补起这一角天荒地老的苍凉?多少冤屈要扯直?多少界限要打破?多少私怨要处断?多少嫌隙要弥缝?千万的灾民等待赈济,千万黎庶等待安顿,游勇散兵,江湖匪类,等待安抚收拾,更北方的阴霾仍需北进清扫最主要的,还在于敦民俗,正人心,在于无私无隐的公平,这样的担子不用说挑,想着也就够沉重的了! 光复了!在这百废待举的时辰,靠军力,靠法条,实在办不了什么,单寄望官方如何如何独挑这付担子,也不近情理,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也者,实在是一种荒谬的遁词,为国谋也好,为民谋也好,应该是每个人的本份,天下滔滔,已不容有自命清高的隐士了! 爆竹声在远远近近的地方密密迸响,自己虽失去双眼,仍能想像得出那千万朵开放在黑夜里的火树银花,光华璀璨,横空垂流,象征着人们心中朦胧的欢悦,无论如何,这一夕总是值得记取的,这万分美好的光阴 而琴声是一道哀怨的流水,曲曲细述着,细述着一段极易被人们忘却的幽情。 八爷,您权且跟我到小铺里去吧,老木匠说: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那卞姑娘 我业已告诉了她,八爷,她会尽快收拾了,来见您的。我来扶掖您,八爷。 不用了。关八爷掖起袍角说:您领路吧。 琴音渐远,巷子是曲折深幽的;老木匠的脚步声撞响巷子两面的高墙。关八爷仅借着那脚步声的引领,就一路跟了下来;不知是哪家园子里植着的雏菊?飘散出一些幽香,浮郁着,漾进人的呼吸;两面的墙砖古老又阴湿,同时散发出一股浓烈的严霜、苔衣、湿粉混合的霉湿气味。秋夜的一丝了无声息的小风从身后来,兜卷起他的长袍下摆,轻轻刷打着;另有一种深巷的情味,落在他的敏锐的感觉之中。 由于意外的失去两眼,使他在天翻地覆的剧变中,换得一段困居于废园的平静的日月,虽说为时短暂,但在他终岁奔波的生平,业已算得一段悠长的时光;如今,这该是平静时光中最后的一夜,他预想得到,在今夜,见过小馄饨这姑娘之后,必有一番巨大的变化卷地而来,这一回,再没有那一帮义气的汉子来协助了,自己必得一个人,单独的和万家楼的邪势抗争。 自己并不是一个宿命论者,但必须单独走向这自择的命运,即使那方式曾是自己厌倦和憎恶的,流血五步的江湖式的火拼。而这又是面对最大邪恶者时,一种最后的手段,施行这手段,秉命于天心。 依我看,时辰不多了,八爷。老木匠的声音在黑里飘着:就算卞姑娘她把事实真相告诉您,我倒不敢怂恿您跟那邪势拼斗去,无论您心志怎样,您失去两眼后,已比不得当年了! 我知道。关八爷说。 您至少可以酌量着,我劝您能避开就避开吧!您管万家楼的事,也管得够多了!您孤单一个人,力量有限,万一抗争起来,也是白丢性命,我们不忍再眼见您把性命扔在万家楼。 这可不单是万家楼的事,老爹关八爷说:除开保爷,业爷兄弟的死,还有老六合帮的沉冤,还有爱姑的惨死,这些事做得之狠之毒,真可说是人神共愤,天理不容再是孤身力弱,我也不能避得这些。 拐弯了,八爷。老木匠提醒说。 但连他自己也有些意乱心慌起来,若说关八爷有些固执到底的脾性,可一点儿也没错,不把事实真相告诉他吧,又担心他处身危境,怕他毫无防备就遭了牯爷的毒手;把事实真相告诉他,又担心他脾性上来,不惜性命作孤注一掷的力拼。 依目前的情势看来,八爷他虽有能为,也太嫌单薄了,即使民军首领彭老汉是他的故交,祗怕也难应付得了牯爷多变的诡谋? !慌乱中不小心碰着一块石子,差点儿滑倒在地上。 您可甭顾惜我,老爹。关八爷说:我不是血气方刚的那种人,事来了,总要办不是?至于至于怎样去办?我自会审情度势,细加考量的。 这这就好了,八爷。老木匠说:我是个信天的人,天道好还可是没错儿的,行凶作恶的人,你不去治他,自然还会有人去治他。像八爷您这样的人,真哪,八爷你不必一定急着怎样的。 老木匠的话很木讷,仿佛有满心的意思,嘴上却总说不出什么来,关八爷自信懂得它,懂得那些木讷语言中所含有的关怀。 当然,他深深的感激着,虽然他不能如对方所想的那样,畏避万家楼的邪势,把世间的理字倒着贴。脚步声停了,一股浓郁的木屑的香味扑面而来,他知道,已经来到万才棺材铺里了。 您跟我到后屋去坐一会儿,老木匠说:卞姑娘不久就会来的。 关八爷答应着,又跟着老木匠穿过几重门户,他熟练的迈着步子,跨过穿堂的门阶,走过檐前的石级,这使得回头盼顾的老木匠感到惊愕起来。 这之前,他从没见过世上有像关八爷这样的盲人,能够不用引路杖越户穿庭,而且走得这样灵巧快捷,跟有眼的人一样。实在说来,关八爷失去双眼的时间并不久,他怎样能练出这等功夫的呢?这样想着,脚步便不觉的停住了。 我说八爷,您不用引路杖,怎会? ! 这个么?说来也没什么,关八爷手扶着后堂的门框儿,微微叹喟说:人遇上意外,总得克服横在面前的困难,因为失去两眼,就做了废人,给谁也不甘心,不是吗?我看不见什么,连一点光也觉不着了,祗有靠两耳的听力 单靠听力? 不。关八爷说:一方面靠听力,听您的脚步,一方面还得靠计算。 计算?您怎样计算呢? 这计算是靠听音和摸触得来的。关八爷说话时,脸上带着一丝凄迷的笑意,这笑意被后堂壁洞中昏黯的灯光勾描出来,平添几许神秘的意味: 我听着您的脚步起落,估量着您距我几步远近?您走在平地上,和您跨门槛儿,踏石级,上高下低时的声音迥不相同,靠这个,我多少能觉出您是走在什么地方?当然,单凭听力是不够的,还得靠摸触、闻嗅去判别,帮助计算;比如说:适才走在狭巷里,我由您的脚步和两面高墙传出的回声,由高墙上严霜苔迹的气味,脚下的石板的音响,就想得出那是怎样的一条巷子? !我闻着木屑的香味,干漆的气味,就知已到了您的铺前,由风向判知您铺子的门是朝西;我摸着门沿的砖角,知道这是幢普通的砖瓦宅子,依据万家楼一般建宅的情形,一丈三四开间,七至九根梁柱,四尺五斜面一根梁柱,算得出它的纵深约合多少块方砖?多少步数?再拿这些跟您的脚步声一比映,就错不到哪儿去啦!老爹这是瞎眼人不得已的法子。 噢,我的天!老木匠叹着叫说:亏得八爷您有这么的细心!您不提醒我,我可是连做梦也做不到的,这要用多少心神? 其实这并不稀奇,关八爷说:世上凡事都有事理,祗要想穿了,再加上苦练就成,古话说:熟能生巧,是一点儿也没错的;您是学木匠手艺的人,一定也有过体验,当初您学锯,学凿,学刨,学钻,哪一样是容易的?使得久了,就熟练了。 是了,是了!您说的句句在理,八爷!老木匠不得不这样的叹服了。他拖过一把木椅,央关八爷坐下,一面又招唤小学徒黑钻儿替八爷泡茶。 关八爷刚刚落座,一盏热茶还没沾唇,就听见有急促的脚步声,一路响过前面的穿堂和院落,朝后奔来。 什么事?小扣儿?老木匠向他的徒弟说。 镇上的枪队开拔回来了!小扣儿说:大街上全是人,闹着接马队呢。 噢,你跟黑钻儿两个,到前院去吧。老木匠怔了怔说。 这样支走了两个学徒,后堂里的空气便静默下来,有半晌,老木匠没再说话,祗听见他就着灯火吸烟的声音,他用力的叭着烟,可见他心里的紧张和烦闷。 秋夜,在这一角上,像是一口极深的黑井,又古老,又霉黯,染着小油灯光影的污斑;老木匠眯着眼,透过从眼前腾起的烟雾,环顾着这座阴沉破落的老屋,以及双手抚膝,默然端坐着的关八爷,他心里不单是烦恼,而且有着说不尽的委屈。 像八爷这样的人物,原是传说中的一条神龙,他这半辈子,干过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走南到北,跑过多少水陆码头?见过多少世面?经过多少磨难?旁的搁在一边不说了,单就这回盐市举枪抗暴,盘光塌鼻子这股人枪,使北伐军兵不血刃光复淮上,他就是头一个举火的人;世事太不平,竟使这条神龙窝困在万家楼这一角荒土上,像牯爷这类平时投机取巧,力求保全的地头蛇一般的人物,墙头一棵草,风吹两面倒,全是趁风趁浪,竟然在县城里神气起来了,两相比较,能说八爷您不委屈么? ! 他拼命的叭着烟,使烟锅里的烟油发出吱吱的响声,把满心的辛辣吐出来,化成阵阵浓雾要真照小扣儿适才所说万家楼的枪队业已从县城开拔回来,那么,牯爷势必也就在日内就要回到万家楼了!要是长袖善舞的牯爷逢迎北伐军,领了个民军的番号下来,至少在天下乱局没定之前,这四十里荒天里面,他更是个霸主,还不知有多少恶事排在后头,像如今八爷这样,怎能对付得了牯爷呢?祗怕牯爷回来后,第一着棋就 想到这儿,他不禁又抬眼去望着八爷。 您甭为我耽心,老爹。关八爷仍然那样说:也许我还不算是废人。 老木匠古怪的缄默着,兀自摇了摇头。 关八爷并不知道对方的表情。 我还不能算是废人,关八爷重复说:我相信我还能办些该办的事情。尽管我的那些好兄弟,都纷纷离世了,我关东山还一个人活着。 您也许还能办些该办的事,八爷。老木匠说:可是,您如今怎样去惹牯爷呢?您甭忘记,您连饭食都抓在牯爷手里,他要是存心怎样,饭食里随意掺进些毒鼠药或是您防得了么?您甚至连疑心都起不得,当牯爷觉出您疑心他的时刻,也就是他对您下毒手的时刻! 奇怪,您为何一口咬定那人是牯爷呢? 卞姑娘来了,老木匠说:您问她吧。 小馄饨提着一只琴匣,细碎急促的走过半是月色,半是暗影的后院子当中的通道,她已经从开着的门里,看见坐在后堂当间木椅上的八爷;小油盏的光晕从他背后升起,黄糊糊的闪摇着,勾勒出他的影廓来;也不知怎么的,这影廓竟勾起她的联想。仿佛在遥远的往昔的某一时辰,在北地,她曾看见过那样寒伧的、颓落又湮荒的小庙堂,座落于无人的荒野中,独顶着沉沉欲坠的残阳庙堂是狭小的,没有绿瓦,没有红墙,没有钟磬,没有梵音,没有一丝庄严和辉煌的气派,它的脊顶早已圮残了,瓦檐也已零落了,变成野生的鸟雀的窝巢,它的每一块墙砖,每一片脊瓦,都呈伤心的黯色,和黄昏时遍布四野的灰烟融成一片,庙堂里面,满是灰尘蛛纲,黑得几乎辨不清人的眼眉,神龛上,香灰半积在香炉中,几支未曾燃尽而断折的残香垂挂在炉缘。 而变了形的木烛台上,泪蜡犹存,仿佛为幔后的为人冷落、为世遗忘的神祇伤泣过。如今这后屋仿佛就是那座庙堂,八爷就是那样的神祇,灯色黯如黄昏,万家楼外,不是一片湮荒? !说它破落也罢,寒伧也罢,他总是一尊神,她心目里的神,在她的泪眼中兀立并且升起,他曾改变过她无主飘流和被人凌辱的命运如今他虽处身在荒烟蔓草中,一样能接受她的哀泣,吐述,一样能成全她的愿望,她知道他能够! 哦!八爷!她丢下琴囊,跌跪在他面前的方砖地上:八爷您还记得我么? 是卞姑娘?关八爷站起身,朝发声处伸出双手说:你起来,你千万甭这样你起来好说话呀! 我是受了菡英姑娘临终之托来的,八爷!小馄饨咽哽说:我来得晚了!才累您失去两眼。 过去的事,姑娘,你不用再提它了!关八爷说,声音出奇的平静。小馄饨这才爬起身,站在他面前。 我是从盐市逃难到沙河口去的,小馄饨说:很多逃难人都逃到那边,经菡英姑娘一一收容,盐市上有位王大贵王爷,曾跟我们一道儿出来,说是来万家楼见八爷万才老爹说,他并没见着您。 他死了!关八爷说。 万家楼有个年轻的汉子万小喜儿也死了!小馄饨说:我亲眼看见他浑身是血被抬进田庄的,从他嘴里,才听说万家楼主族事的牯爷要坑害八爷。 万小喜儿他怎么说呢? 他说,他说族主牯爷图陷八爷,不愿拉枪援盐市,曾在族议前,买通万振全一干人,伪证八爷跟万梁铺的爱姑有奸情,使万家族人厌弃八爷,再下毒手断送您!他连夜骑驴去沙河口报讯,却遭红眼万树追杀。 你说下去,我在听着。 他说他反把万树杀了! 就是这些么? 不。小馄饨说:他说万树死前走漏,说是保爷业爷兄弟,全死在牯爷手里。 嗯。关八爷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杂乱的游丝经过逐步绾结,使若干迹象越加显明,也证实了自己当初的推想,这暗里下刀的元凶是牯爷,大体上是没错的了! 万小喜儿不是早年跟着万梁,在槽子里帮忙的那个小小子么?老爹?他向万才说。 可不是!八爷老木匠说,他的眼眶突然变红变湿了。 关八爷仍能依稀记得起万小喜儿当初的影像一个白净清秀的孩童,跟盐帮里的弟兄厮混得极熟,尤其爱听那些汉子们讲述的各种故事,他当不至于无端的捏造事实,冒险赶奔沙河口去,在受伤濒死的时辰,去反诬牯爷的;再说红眼万树追杀小喜儿,已是不争的事实,小喜儿浑身致死的伤痕,卞姑娘曾经目睹,小喜儿所言杀死万树,也非谬语,因为王大贵曾为发现万树的尸首丢命!这一串早先裹在蒙雾中的事象,到此已经明明白白了,抛却老六合帮和爱姑那两重公案,单就牯爷谋杀保爷弟兄来说,也已够得上一个死字了! 我这儿还有两封菡英姑娘临死时留的信。小馄饨说:一封是写给您的,八爷。另一封是托您转给万家楼合族执事的,这该算是牯爷罪行的证物。 信在哪儿?在哪儿?卞姑娘? 在这儿,八爷。 她回身抬起地上的琴囊,打开囊口,取出那把琴来,伸出两指,从琴腹里摘出那两封卷紧的信函,递在关八爷的手里。 要我打开它,念给您听么? 不用了!关八爷摇摇头,把两封信贴身揣起说:改天我自会找人念它的。 其实写信时我在旁边,小馄饨说:菡英姑娘临终前,大口的咯着血,信是老账房代写的,她念,他写,信尾盖着她鸡血石的图记。她一点也不知八爷您变成这样,她求您主持公道,替保爷业爷申冤!如今,八爷,您既已叫人坑害成这样,祗怕不能了她说着,便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 我,会,的!关八爷双眉扬动,用斩钉截铁的声音说:你等着,这日子不会久的!我要从头到尾,把这本账算清!不要再哭了,姑娘。他改用一种温和的语调安慰说:让我们暂时放下这宗事吧,你来万家楼多久了? 来万家楼并不算久,在羊角镇可耽误了不少日子。小馄饨说。 离了盐市,朝后日子怎样安排呢?关八爷说:你年轻轻的,总不成也成日在浪头上飘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谁能替朝后的日子作安排呢?八爷,朝后也祗能走一步算一步罢了。小馄饨说:卞三死后,我已是举目无亲,也许命定要到东到西的飘流吧? !您可也甭为我耽心,八爷,我还有这把琴她的声音越说越缓,越说越低,听上去,仿佛在细声的咽泣。 关八爷听得出来,这蚊蚋般的嘤咛从真正内心的凄楚中流溢出来,实在是使人哀怜的,一粒被狂风扬起的细小沙尘,即使风停了,它也还在半空浮荡,她正是这样。自己说服盐市乡绅散了妓馆,固然搭救了很多人,但在生活上,却没给她们分别作一妥善的安排;不错,如今淮上虽已光复了,可是北方的乱局一时仍难得平靖,谁有余力顾得到卞姑娘这样一个弱女?思来想去,自己仍得分挑这付担子,万不能逃遁或是袖手的了。 忽然,他想起老友陆小菩萨来。 我在万家楼,留不了多久,卞姑娘。他说:我等着牯爷回来,把事情办完就走,在北徐州,我有个姓陆的老朋友,我可以把你托给他,他会设法替你安顿的,你总得先有个栖身的地方。 我愿意在这儿等着八爷,不过她犹疑说:不过,牯爷如今正在掌权握势的时辰,您您还是先离万家楼,再作徐图比较妥当 卞姑娘说得是,老木匠在一边附和着:八爷,您还是让卞姑娘照顾着,趁牯爷回来之前,先避一避吧,祗要把证据抓在手上,有一天他会伏罪的。 我想,关八爷沉吟说:那倒用不着了!我办事,一是一,二是二,是从来不拐弯儿的。也许,也许事情办不成,会烦您给我一口薄皮棺材,如今先请您帮个忙,替我找两件趁手的家伙。 我的八爷,您要用刀? !老木匠讶叫说。 用来防身罢了!去了柄的钢凿儿也行,我带着方便些。 也好。老木匠又点头说:带着它防身,总比空着两手要强些儿,我这就去找给您吧。 他踅到作房去,找来两把簇新的去了柄的小号凿儿,凿身不过四寸来长,交在关八爷手上,对方把它们在掌心掂了一掂,又用拇指试了试凿口的锋棱,笑着点头说:好!好!这玩意儿,至少可当得镖使了。 不管老木匠和小馄饨是怎样想法,关八爷的决定却仍有着一股魇人的魔力,他沉着淡漠的外表使人觉得他的一切决定都是经过熟虑深思的,绝无轻率冲动的成份在内,仿佛任何挫折都囿困不了他,从他身上,表露了一个超乎常人的凝蓄的力量。 师傅,师傅! 小扣儿又在前院一路喊叫进来:镇上的枪队真的回来了!牯爷他也回万家楼来了! 牯爷回来了?老木匠重复着,转脸去望着关八爷,显出惊怖迟疑的样子。 那,我想,我该走了!关八爷站起身来,习惯的掸掸衣袖。 八爷小馄饨欲言又止的紧捏着关八爷的一只衣袖,叮咛说:留心保重,八爷。她仿佛不是在叮咛着一位她所敬重的豪士,而是在关切着一位她所热爱的亲人,无限的关切,无尽的凄楚,都化为这一声保重,从她唇间迸出来,击打着关八爷负创的心怀。 他朝外摸索着,小馄饨与其说扶掖着他,不如说紧紧的依傍着,隔着略嫌单薄的秋衫,他能隐约感触到她偎在他胁间的肩膀的抖索和温凉,关东山不是个鲁男子,也并非不解温情,祗是多年来飘泊着,闯荡江湖,从没为自己打算过,风暴没停,干戈不息,他不愿作一只缩在柔情网里的蜘蛛,以万菡英那样柔情侠性的姑娘,那样一片挂念的情丝,他都从其中遁脱了,虽然明知这样会害了菡英姑娘,也苦恼了自己,但风暴催逼着他的脚步,不能有片刻的停留。 爱姑是他生命里的另一个女人,无论她对他怀着多少爱意,他始终对她怀着一个叔辈能有的关爱,无私情无欲念,但却带有报恩受托的心情;可叹的是命运弄人,他觅着她时,为时已晚了,她历尽人世的沧桑,并已深坠入悲剧的陷阱,成为万梁铺披着黑纱的未亡人,他不但无法弥缝她心灵的破洞,不但无法照看她的生活,反使她平白蒙受牵累,惨遭火焚 而小馄饨不同,她被逼在风月场中打滚,委屈含恨的跟着杀害她兄长的仇人,从她后来有勇气凌迟毛六,就能看得出她内心深处始终执持着的侠性,她能不避艰危,只身奔来万家楼报信,更显出她可贵的真情她是从沧桑岁月里找到自己的人,她纤柔中独现着坚毅和女性特有的韧性的刚强!这之前,他从没被儿女之情深深触动过,如今,他才初初领略这种柔情。 他缓缓的踏下后堂的门阶,走在旷凉的院子里,满天柔柔亮亮的秋星结成一面亘古不变的大网,穿过薄云的月亮迎着另一片薄云,滑动着,映出偎倚前行的一双人影,但他却看不见这些情景,他的世界是一片无光的漆黑,漆黑中仍然腾涌着这世上邪恶四方逼近的,恶意的喧哗,太多的失落,太多的追怀,太多的痛愤,太多的沉怆,使得他再度收敛了自己,他几乎对于自己的未来,不敢怀有一丝梦想 八爷,我知道您的脾性,我不劝您逃避那将要来的事情,保全您事小,累您难做人事大,小馄饨低声的说:不是么?八爷? 你算是知道我了!关八爷说,有一分为人谅解的欣慰的感叹。 但则办完这事之后呢? 生死难料,关八爷嘘口气说:我不能自知,卞姑娘,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过了今天,就保不了明天? !在江湖上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我实在疲乏了!好像这世上祗多我关东山! 要是您还活着呢?八爷? 哦关八爷默然语塞了。 这一问问醒了他,这是他从来没有深想过的,是的!自己这一次在万家楼办完了事,了断了多年牵结,日夕思想着的新旧冤仇,一身无寄,正该是入土为安的时候。 死,是一扇安静的黑门,多少豪雄,多少奸佞,多少无名无姓的无辜百姓,在一场场乱离的风中,纷纷走进去了,自己怎能例外呢?至少,在黑门的那一边,有着自己那一干誓同生死的好兄弟,有着自己崇爱着的,像戴老爷子师徒,像珍爷兄妹,以及一帮扼守盐市的无名勇士们,死,对于自己来说,并不可惧,并不孤单!卞姑娘问得对,假如还活着呢? ! 假如还活着呢? 假如还活着呢? 这低低的一声问询,细细的一声问询,晨钟暮鼓似的,从耳际荡响,一直撞向天边!一刹时,恍觉天上地下,都波漾起这样空洞的,巨大的,嗡嗡不息的回声!黑里有一道闪电般的光翼,刷地平空掠起,使人忘记外事,一意返观自己,自己赤裸裸的半生,那情境,就仿佛自己带着枪伤,骑着白马驰赴万家楼当时,暴雨中所见的闪光景象一样 阴绿的闪光蛇游着,惨白的闪光抖动着,赤红的闪光夹在其中,巨雷在四面八方滚响,关东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汉子,祗是忧患逼压中生长的一个生灵、背着长鞭一般的索绳初闯道儿,心头就划出一道道滴血的伤痕吞饮那些血泪交织的故事长大,教育自己的不是书本,却是遍野饿殍的喊叫,哀鸿的泣声。 这样朝前走着,肩头的背负越加沉重了!然而,用得着你以天下安危为已任,去独自肩承么?不能像孙悟空那样七十二变,祗有在肩背上留下多过七十二道的鞭痕!那段时空,几乎是人血染成的。 关东山好像祗配做一个乱世人。 如今北伐军已光复了淮上,当不乏治世的能人,如果自己了断了这半世的恩仇,离开这座已被自己视为乡土的集镇,瞎眼人又该到何处去飘泊?何处去觅地栖身?关八不稀罕去北伐军中表功领赏,不稀罕在地方上挂采披红,就算是一只倦鸟吧,也该有一处小而黯黑的,可供栖止的旧巢,而关东山你连一处那样的窝巢也没有! 假如还活着呢? 假如还活着呢? 这嗡嗡不息,天和地应的钟声,你早就该想到的,即使你愿意去敲打死亡的黑门,以求安息,或许那扇不开,连死亡也对你无份,你又该怎样呢? ! 这样走着,通道仿佛变得很长很长,黑里再没有别的,祗有卞姑娘这么一个人,微微颤索而温凉的肩膀,她不再说什么,却为他留下一片适于深思的静寂。 八爷,跟随着他的老木匠过了半晌,才闷声的说:卞姑娘她的心意,连我都懂得,您其实也该有个照应的人,您日后离开万家楼,最好能带她一道儿走世上最难得的就是真情份您甭见怪,也许我把话说左了! 日后的话,还是留到日后再说吧!关八爷无可奈何的苦笑说:卞姑娘对我一片关切的情意,我全知道,可是今夜让我说些什么,却不是说话的时辰!也许,也许明天我关东山,就会横尸万家楼容我把话留到明天以后吧。 他说着,柔柔的拍了拍小馄饨的肩膀,就孤伶伶的朝前走去了;他那宏大的背影,很快就被夜色吞噬了。 祗有萧索的秋的夜风,抖动小馄饨的衣袂。 祗有秋夜的星月,落进她仰天的泪眼 率领着万家楼,柴家堡,三星寨,七星滩各处枪队归来的小牯爷,到处被人群围涌着,使他浑然有衣锦荣归之感,在县城里,他很容易就领得了民军的新番号,坐享其成的弄了个司令的衔号。 这衔号对他来说,超过论车装,论斗量的金银财宝,有了这个衔头,他可以大明大白的和彭老汉分庭抗礼,甚至于可以借分区安靖地方为由,把大湖泽来的那支民军再推回大湖泽去,使西北角一带地方,以万家楼马首是瞻;有了这个衔头,他就不怕有人掀他的尾巴根儿,告发他一度私自勾结军阀!甚至连当初那一串恶事,他可一笔勾销,除去一个人,那人活着仍然使他苦恼。那人就是关八。 不错,盐布这一战,使那些可能成为关八羽翼的人全都战死了,祗落下关八一个人!可是彭老汉在北伐军军方极力推崇关八爷,列举北伐军光复淮上之前,论策动抗暴,奋勇抗敌,关东山应居首功。 事实既不容否认,万家楼就无法长期锁住这一条困顿的蛟龙,关八祗要入县城,不用说,他不但是北伐军的上宾,更是江淮地带万人仰望的豪雄,到那时,他祗消随意吐出一句话,便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和性命,所以要除掉关八,非得在他没走出万家楼之前动手不可! 若想顺利得手,又非得先把对方稳住不可! 回来第二天,他就安排了一项庆贺淮上光复的盛大宴会,以万家楼地主的身分,借宗祠的正厅和侧厅宴请大湖泽民军驻乡的代表,柴家堡、三星寨、七星滩各地乡团首领,地方绅士,以及万家各房族的执事,耆龄长者,总计被邀的有两百多人。 而关八爷正是这项盛大宴会的主客。 小牯爷计算过,关八为人外表刚毅,内心却极为宽厚柔软,祗要恭谦对待他,就能暂时把他给稳住,借着这回在宴会对关八的尊崇和礼遇,正好替日后毒杀他铺路,以杜人闲言。 宴会前,牯爷特地亲自到废园去拜望关八爷,奉上从县城带回的珍贵礼物银貂的皮筒子一件,前朝古物,双耳碎瓷瓶一对,蛇皮手杖一支,德造骑马人十五钻怀表一只,并且殷殷问候八爷的起居。 这对牯爷来说,祗是观察对方的颜色。 使他放心的是:关八的心几乎跟他的眼一般的瞎了,听他的言谈,仿佛对外事一无所知,说话繁复,琐碎,一如土生土长的乡翁。 两人站立废园一角的通道上,关八爷背着手,缓缓的来回踱步,而牯爷半斜着身体,一只脚登在一块姜黄的卧石上,手捏着下巴瞧着对方。 秋天清晨的微风,在他们之间流荡着。 这一向局势不宁,我也是里外奔忙,实在慢待了八爷。牯爷说:如今,大局粗定,我一时也不会离开万家楼,在照应上,也许会方便些的。您有什么不便处,八爷,您尽管吩咐就是了! 关八一直是个飘流命,牯爷,我失眼后,能有这么座园子安身,业已够好的了。 那座仓屋太古旧了些。牯爷说:容我着人来修葺修葺,馬廄设在园里,气味不好,改天我要人把它移出去,草圃,园树,也都好好儿的整顿整顿,务使八爷您住得安心 关八爷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笑一笑:你想移开马棚?连一块玉那匹白马也替我移走? !不过他立即谢着推辞说:用不着您这样为我费心的,牯爷。这座园子,就是这样就好!马棚移走了,反而会觉得冷清,屋子修葺了,住着也许就不习惯了。 随八爷您的意思吧,小牯爷转口说:但望这荒僻地方,能留得住八爷。 接着,他零星的提起一些县城里的事情,再邀请关八爷赴今天举行的晚宴。 彭司令他在县城里,对北伐军军方推崇八爷,也许日后北伐军的将军们会来拜访您,再说,北地各处,无人不敬仰着您,所以适才我说:祗怕日后这荒僻的地方留不住八爷了! 嗨,你弄岔了,牯爷。关八爷感慨的说:这世上,有些人太看重名利,争权势,争产业,争衔爵,有的引狼入室,有的兄弟阋墙,我关八旁的不敢自夸,在这点上,却一向极为淡泊,什么功臣楼画影,凌烟阁标名,即使有,我也没拿正眼看过那些,如今淮上光复了!我这瞎了眼的人可有可无,世人忘了我也罢。 牯爷转一转眼珠,笑着,微吊起半边嘴角,有一句话蕴在心里没吐出口你等着吧,关八,我会让你在世人心里被淡忘的。 至少,今儿这个宴会您得赏脸,顿了一忽儿,牯爷说:这是兄弟遵照众议,特意为您设的席,这一角上赴席的人,都是仰慕您的人。柴家堡、三星寨那边的请帖,兄弟业已着人骑马去发了。 关八爷倒是非常爽快,满口的答应了。有一句话蕴在他心里,同样没吐出口好吧,这机会算是你送来的,我要当众跟你把一本老账从头算清。 牯爷一点儿也没料到这些,他总以为关八爷即使对自己所做所为微有所闻,一来他单身独处万家楼,二来他手上握不住任何证据,就有不满之处,也必难当众揭发;事实上,关八可能并不知道什么,他观颜察色的结果,使他具有这样的自信。 他带着这样的自信辞了关八爷,离开那座废园子,几乎立即就沉进他自己造成的洋洋喜气中去了。 牯爷这种人,就有这样一种空无的、妄自尊大的自炫,他并不明白这些年来,远在南方的革命军曾标示过一些什么,又做了一些什么,不明白青天白日的旗号和他们所称的主义的内涵,北洋既倒了,总得有个新的官府,在他眼里,北伐军就是这么一种新的官府,他从官府里领了番号,当然就是个官。 我算是替万家后世开个例儿了!他说。 万家的族人多半也够懵懂的,正因为他们懵懂,牯爷在他们眼里才高大起来,威严起来;他高大威严,不光是由于他那身耀眼的新的装束,簇新黑色大英哔叽呢的民军官服,闪光的铜扣,高筒纹皮带纯银距轮的马靴,白藤马鞭和蓝缎的披风而是由于他真的打破了若干年来万姓族人不入仕的传统,同时民军司令这衔头,在荒野乡愚的心眼儿里,是个了不得的、威严赫赫的高官。 牯爷说的没错,他确是替万家后世开了个例儿,至少,摆在眼前的是柴家堡,三星寨,七星滩这一干大族大户的枪队组成的乡团,名义上都成了他的治下。空无的,盲目的自炫,是很容易在懵懂人群中肆行传染的,其中虽然有些人不满牯爷的为人,也都因惊怔于他那新的使人眩迷的权势,暗暗的低头,俯认这回牯爷回镇,实在是万家楼阖族的光荣,不但使古老沉黯的一族宗祠生辉熠耀,更可说是光耀了族里的先人。 甚至于族里比较明智的几个房份的执事,明明从众多迹象上,隐约怀疑到保爷业爷的死,万小喜儿,万树的死,关八爷的失眼,万振全兄弟的遁逃,似乎都和牯爷有关,万梁铺那把火也起得够蹊跷,但由于了无证据,而且连关八爷也没见反应,也就仅止于暗中猜疑,没人敢明白的松口放话,把心头的疑虑澄清,一个个都抱着等待的心理,等着日后再说。 在这种情形下。牯爷宴客,也就是万家楼合族宴客,牯爷开祠堂门祭告祖先,合族也必得跟着祭告祖先! 这些,都是拿当着喜事办的至少在表面上,万家楼户户张灯结采,鞭炮连天,造成一片满溢的喜气。 祠堂的大钟,清早就已敲响了,祠堂里外,经过连夜的打扫粉饰,弄得焕然一新,从高楼的二十四层石级起,经过楼前方场,一直到影壁长墙两端的街口,打扫得光亮敞洁,捏不出一茎草刺。 去四乡散请帖的乡勇,骑着汗蒸蒸的马匹,一早就出了栅门;宗祠的正门,大殿的一条长檐下面,都悬起五色的大号灯笼,白昼虽没燃亮,光看秋风拂动的灯笼的角穗儿,就能觉得出宴会的气派了。 二十四桌席,并不算多。牯爷说:不过,多少年来,这还是头一遭大宴外客,所请的,又都是些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咱们可不能马虎。 谈到宴会时的余兴,有人就提起万家楼的拿手好戏赛亮轿来。不过,牯爷一想到当初赛亮轿时那种乱劲,关八拦腰杀出的往事,便摇头表示拒绝了。 那玩意儿练起来太麻烦,老班底儿又不全,新手又配不上,弄得草草率率,反而会出笑话,他说:为了凑热闹,多找几班吹鼓手,宗祠两侧搭起布棚来,轮换着吹打就行了要是镇上找得到唱的,一并替我找几个来,宴后听听也好。中晌时祭祖,这些都不用,祗要挑一班细乐。 像小牯爷这种井底之蛙,是很容易踌躇满志的,费尽心机,到如今四十里作主称王已经是足慰生平了!祭告祖先原是他一手安排的仪式,但当他得意洋洋的踏上宗祠石级时,他仰望着这座先人营建的高楼和所悬的匾额,忽然觉得内心隐微之处,有着负疚于神明的灼痛,反呈出一块块自察的霉斑。 不错,这阶石尽处的平台,正是当初保爷横尸的地方;这殿廊两边,也曾停放过万梁等一排排黑漆的棺材,这些族人的鲜血曾染红过宗祠里外,而自己,正是杀人夺命的真凶他不愿相信祖宗有灵的传说,不愿相信世间真会有什么样的循环果报,但他却无法忘却由自己造成的血淋淋的往事,那一幕一幕的惨景,从一刹无由的强烈凛惧中升起,使他两腿沉滞,脊骨有些发冷,更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心一虚,神一乱,一切的感觉就都有些异样了,也不知怎么的,总觉今天的阳光有些带绿阴森的、鬼气的惨绿,穿堂的过道也过份沉黯,冷飕飕的走着幽风,上香时,鼎状香炉里的烟篆绕着人头颈盘回打转,细乐也不像是细乐,那些音色原极柔美的笙、箫、管、笛,都变成了含冤带屈的厉鬼的哭声 在这种疑神疑鬼的心情下,他有些腾云驾雾般的晕眩,但仍亟力装出镇定的样子,机械的奉香,献果,上花,献爵,机械的祝祷着,谈说着,叩拜着,周旋在众多的长袍马褂之间。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是前所未有的,他觉着谈着说着,行着动着的人不是自己,祗是一付行尸,而真正的自己恰像一只被垂在蜘蛛上的飞蛾,瑟缩于宗祠一隅的黑角上。 真的会有鬼么?他这样凛惧的自问着。 他仍然不相信这些,自幼他就是个野性的人,不愿意受囿于传说造成的恐怖的藩篱,他的身体是健硕的,不耽于酒色,有着充沛的元气,多少年来,从没产生过像今天这样恍惚迷离,疑幻疑真的感觉。 呸!不过他摇摇头,咬咬牙,又否认了他所疑惧的:全是这些日子应酬太多,太疲累了!世上哪来这多的鬼? !何况又出着太阳 说也奇,正当他自宽自慰的抬眼去望太阳时,太阳突然的隐没了,满天的霾云朝天顶汇集,使一上午晴朗的天色变得阴黯起来,颇有起霾的味道。 他明知按照季节推算,时序已近深秋,四十里芦苇荡子上,又到了风季,常会飞砂落霾,但也正因为心里疑惑作怪,总觉不太顺当,不太舒坦,尤其令人憎恶的是,老六合帮的盐车阵,从早年起始,就爱在这种天色里淌进万家楼,眯人双眼的大风砂滔滔滚滚的扑打过街道,六合车(即鸡公车)的轮轴吱唷,吱唷的锐响着,劈破风砂滚过来,当时就有一种厌恶之感,总觉那群跟长房相契的野汉子,会在日后自己谋主族事时出来拖腿! 事实也正如此,去年冬头上平空杀出关八,险些破坏了自己的设计,险些救了保爷!他的新六合帮来时,可不正是霾天? ! 霾天宴客,不怎么妥当吧? 牯爷祭祠完毕,步下石阶时,觉有一股不幸不吉的预感,细细黏黏的,像蛛丝般的缠绕着他,使他真的想改变主意,把已经准备妥当的宴会改期了。 帖子都发到了吧?他恍惚了一忽儿,停下身来向左右说。 啊,早发到了,左右有人回话说:柴家堡的客人,业已备牲口动身来了啦。 哦 他萎顿的随口哦了一声,心想,请帖既已发到了,而且部份客人业已动身前来万家楼,如果拿不出适当的道理,就这么没头没脑的决定把宴会改期,非但不妥当,简直就是个笑话了。既不改期,那就得格外小心提防着,到底看看有鬼没鬼?若是有鬼,也要看看它能怂弄着赴席的人,做出什么样怪异的事情来? ! 回到宅子之后,他洗了一把脸,着着实实的睡了个午觉,为了培养精神,驱走那份怪异的恍惚疑惧的感觉,同时在睡前,摘出他压在枕下的那柄小号,自来德手枪用蘸油的丝绒布细心擦拭一阵,填满子弹,闭了保险,才安心的入梦。 一觉醒来时,已近黄昏时分了,最先他听见一阵阵激荡如涛的风吼,震得窗上的玻璃格格有声,仿佛是一个面临死亡的骇惧者,击打着抖索的牙齿一样。他揉了揉睡眼,睁开眼来一看,窗外的天色浓黑得可以,一屋子的怪异的阴森。 天又起霾了!他自言自语的说。 登上长靴起来,招呼外间的跟差说:时辰不早了,各地赴席的客人,陆续来了吧? 柴家堡,三星寨的都到了,车马停在宗祠前,客人也都在那边。跟差说:见您睡得沉酣,没敢叫您您早该去了。 你先赶过去,告诉各房族的执事,招呼着远客,牯爷说:我到老宅去接八爷,一会儿就去。 跟差走后,牯爷对着镜子,把自己整顿一番,没忘记把他那支用来得心应手的小号自来得塞进右边的衣袋,一种不吉的直感,使他特意预备了这支防身的枪支。 虽然这一天下午突然变了天色,风势阵阵转紧,使万家楼遇上今年第一度霾天,但在正街各处,宗祠入口,并没因为风紧天昏就减少了那份热闹。 沿着保爷家宅前影壁长墙那一绺儿背风的地方,临时张起四五处布棚,每处棚下设有桌凳,有四五班吹鼓班子,鼓着两腮,突着干裂的厚唇,紫涨着一张张黏满尘灰的脸,费力的轮番吹奏的,热闹的,杂乱而又带着原始喜乐的乡俚的曲子,赴席的客人骑着牲口,摇着手杖,眯眼穿过沙风经过方场到祠堂里去。 柴家堡来的,那个留八字黑胡儿的族主是个烟瘾很大的人,他惯吸水烟,他在前头走着,专门有个跟差的跟着他,肩上轧着盛水烟袋的布囊儿,里头装着六七只形式不同,擦拭得晶亮的水烟袋儿;长柄的,弯嘴儿的,大号的,小号的,带绒球的,系银链儿的,一大把搓妥的火纸煝儿,总有胳膊粗,叫风头扫得乱抖。三星寨的族主是个跛老头儿,这老头儿是以急公好义,直来直往出名的,他老远就下了牲口,由跟班拽着牲口跟着他走,他扶着一支紫色闪光的檀木拐杖,杖头落地的声音,比他的脚步更响,笃呀笃的,一路响上了石阶。 八爷不知来了没有?他用宏大微哑的嗓子,几乎是喊叫着说:我这老头子,一生就佩服过他这么一个汉子!我拐着腿走路算什么?能见着这位豪士,我叩个头都行。 七星滩那边靠湖角,路程较远些,一直到灯笼点亮时,陆续才见着骑牲口来的人。 灯笼点得比较早,是因为霾天的天色黑得快的缘故;在平常,也许黄昏没尽,可是天色说黑就黑下来了!百十来盏大灯笼亮在风中,那气势够瞧的,风把灯笼不停的推转着,使光影交错,互嬉互逐,互碰互击,变成一长串光耀的,几乎是时时舞动的长龙,光的长龙在上空,影的长龙在地下,互向映衬,并行并逐。 正殿和宗祠两边的厢房里,明亮而稳定的大朴灯高燃着,亮蓝的焰舌吐着清水池塘上漾动着的那种蓝波。万家宗祠的建筑原极宏伟敞阔,正因时日久远,更有一种肃穆庄严的气氛,愈经辉煌的灯色的映衬,这气氛愈见深浓了 万姓族中的各房执事们,冒着砂风,齐集在正门前高高的平台上,代替族主牯爷迎客,笑着和远客们寒暄。经过这一场混乱的劫难之后,乡野间的承平气氛又以超常的速度恢复了,大部份宾客都在庆幸着淮上的光复,亟盼明春能有一季好收成,让乡野人们免受春荒饥饿的囿困,都抱着翻过年年景就会转好的朦胧的憧憬,祗有一些年事较长,习惯悲叹的人,仍怀着犹存的余悸,谈论著已经过去的盐市和沙窝子等处的灾劫。 可是,有一点却是一致的,那就是对豪士关东山八爷的悲惨遭遇,莫不深感悲痛和不平的愤懑。这些年来,关东山的事迹传遍北方的城镇和乡野,可说是妇孺皆知,传说里常有着一种哀沉的感叹嗨,世上多有几个关八爷就好了!偏偏世上并没如他们的意愿,多生出几个有棱有角的大豪士,所以,关东山总显得那样的孤单 一般总以为他会在重重挫折中跌倒下去的,关东山总是一个人,肩膀上扛不得山,但他从张勋到冯国璋,到孙传芳,仍然站立着,力抗着,灾劫和困厄一直绕着他盘旋,他的影子是那样的孤单而又傲岸。 无论如何,这样的英雄人物,在各人心目里总认为不该有这样悲惨的遭逢的。 狂风在黑夜里虎吼着,砂粒像无数鬼灵,击打在宗祠内廊的玻璃格扇上,磔磔有声,三星寨的跛脚老爷子手拄着那支沉重的木拐,显得有些焦灼,在内廊的格扇边往覆踱着;柴家堡的小胡子堡主,也捧着他的长管儿水烟袋,在人群中来回的踱着。 他们都急切的等着关八爷。 八爷来了! 牯爷也一道儿来了! 玻璃格扇外面,有人这样大声的传告着,一刹时,正厅和两边厢房中所有的喧哗都寂落了,万家的族人、三星寨、柴家堡、七星滩等各大户的来客,纷纷离座肃立,迎候着关八爷。 正厅中央的格扇拉开,狂风直窜梁顶,扫得大吊灯格格作响,廊间那一串灯笼也翻起一阵跃舞的光浪,仿佛它们都懂得人意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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