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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章.落难英雄

狂风沙 司馬中原 18176 2023-02-05
废园里的关八爷,对于盐市和沙窝子这场战事,开始是一无所知的,没有什么风,能把战事的始末情状吹进他的耳中。在废园里生活着,关八爷深深体悟到,人间的暴力有两种不同的形态;一种是凝合外力,掌握权柄,胸无仁怀,祗逞私欲造成的;多年来盘踞北方,纷争不已的北洋军阀就是这一种;这一种暴力的锁链,把广大民间链锁着,强征暴敛,作威作福,纵容匪众的结果,使民穷财尽,存活艰难。 而这种有形的暴力,虽然来势汹汹,其存在的时限终究是短暂的,过紧的捆缚和压逼,必会使人们兴起原始的、愤怒的抗争。 另一种则是起诸人类内心的贪婪物欲,这种欲望的兴起,使人陷在透明的捆缚中,欲挣无力,这实在是一切暴力的根源;有形的暴力容易崩溃,盘踞人心的物欲极难化除,如果人们不先化除这个,光是责怨干戈不息,苦难重重是极不实际的,因为罪因全种在人心里。有些人责难匪寇,憎恶暴君,痛恨奸邪,对于暴秦、李闯、历代的奸人表露出深恶痛绝的样子,但事实如何呢?祗是没有那种时势,那种机遇而已,若有,当人掌握权力,每个人都将会变成奸邪、流寇和暴君!这才是真实世界上的原始样式,祗是被一层虚伪的外表浮掩着罢了。

参悟了这些又如何呢? !自己常兴起这样的自问,仿佛思想得愈多,反而愈陷进迷茫了。如果说,人心的原恶是可悲怜,可宽恕的,那,世上就无极恶的人了!在佛家的眼中,对于愚蒙的世人着重悲怜与宽恕,使他们有回头是岸的澈悟,但在因缘果报的天律上,是非善恶,仍然点滴分明;俗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有未报,时辰未到,就是世人对天律所怀的信心的显示。但人人若坐待天律,天律假谁以行?当真如荒缈传说里所云的神奇怪诞的因素促成的么?就够缥缈的了。 关东山虽不是智者,却也不是愚人,总盼人能一手握着天道,一手握着公平;公平的惩处中,就该含有宽恕与悲怜了。但总走不出这片昏黯的迷茫,总觉得这世上的杀孽太重,血腥太多,无论是邪恶枉杀善良也罢,善良惩处邪恶也罢,都使人有着深深的倦意,有着穿不透的沉怆。这也许就是做人的难处,这付压在心头的担子,永没有卸脱的一天。

秋,也在废园中叹噫着秋风先摘尽了柳叶,紧跟着,园桑和老榆也落叶子了,白昼粗听上去是沉静的,但沉静里总响着窸窸窣窣的落叶的微音。 即使是再轻微的跫音,祗要是起在废园里,总逃不过关八爷敏锐的两耳,他不但能辨得清落叶,更能从风卷落叶的声息中,分辨出那是桑叶?还是榆叶?凋零总是可哀叹的,而每年总有秋风,每年总有凋零,老叶子落在地上,经风吹雪压,化成泥土,新的叶簇自会迎向另一阵活泼泼的春风。 人生也就是这样的了! 在这个意态萧索的盲人的心里,仿佛落下的并非是一张张枯了的叶子,却是历史的雨,时间的雨,每一滴冰寒,又都是一张飘坠的人脸,在玄黑之中,划出一道道眼眉依稀可辨的、急速的斜线。 虽然失去两眼,他仍能回观心底曾存有的记忆的景象,白糊糊又黑幽幽的,飘着,落着,无止,无休追不回那邈远年代落叶了,传闻已风逝,落叶已化为泥土,但总能自身边捡拾一些脸子,付一腔悲怀。有些人的一生,仿佛就被囿在某种惨境里,从没经春风吹过,春雨润过;乱世里的人们所存活的世界,本就充满了萧条肃杀的秋情。

乡窝里的人们总是那么固执的依恋着家根那二亩老地,能在地里抢碗饭吃,绝不愿到路上去取:出门总带三分险、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这些言语是令人咀嚼不尽的,田不荒,地不老,愿意离乡背井,抛却那块抬不动的乌金么?而他们都被逼到走不完的路上来,用酸麻的脚步量着他们短促的一生。北洋官府的法网编得密,凡能使人活下去的行当都触法,除了去干北洋兵,把一生卖给那份微薄的薪粮。 走盐人麇集在滨海的荒村和那些吹咸风的小集镇上,一群没有根须的浪人,坦胸露膊,把往昔的凄酸都掷在酒盏里,再随着那股辛辣吞咽回去。好汉子不消沉缅往日,做一行,干一业,绝不回头。嘴头上,大伙儿都习惯吐出那种野棱棱的刚强话,世上没有难人事,落了人头碗大的疤!听上去多够豪迈啊!事实上,那种茫然的悲酸祗有各人自己知道,尽管用满不在乎的动作,扯下颈间的污秽的毛巾大把的抹着汗,尽管用粗大的大碗舀着能醉得死人的烈酒牛饮,从挂着余沥的唇边荡出阔阔的哈哈,但总掩不住潮的心和湿的眼,那颗心被盐腌久了,回咽的泪也带着一股盐味。

哪天人能活得下去,子孙万代,再也不干这种行当了!埋死人的风沙野路,飘一群嘎嘎的饥雁,为避一座关卡,得绕上三天五日的路,夜来落宿在荒村的畜棚里,草垛边,铺盖着地和天。拉胡琴也罢,唱俚曲也罢,说故事也罢,赌小钱也罢,都祗为驱赶心里那份永也干不了的潮湿,唯一的尤怨祗有那句话了: 犯法? !娘个操,法是天定的么? 盐市所以举枪自保,也就是基于这样的尤怨,即使我关东山不加怂恿,他们也自会走上这条狭路的了。而此时此刻,盐市怎样了呢?在落叶的雨里,他踱到马棚去,去问那个饲马的汉子。 城里的江防军北撤,枪火几几乎把那座镇市煮化了,八爷。那饲马的汉子说:如今民军把住沙窝子西边,听说东乡到处响锣,各乡镇的汉子,全抄起家伙去沙窝子堵拦了!

你还听着些旁的消息么? 祗听说北伐军过了长江。谁知离这儿有多么远呀?八爷。 关八爷点点头,怔怔的沉吟了一会儿。 说是宽慰尚嫌过早些,假如饲马的汉子说得不错,他就已估量得出江防军这回猛犯盐市,是以溃堤之势全力扑窜的一役,任他方德先再怎样稳沉干练,也难保得住那个市镇了,而盐市是否确保,端看战火初燃的两三昼夜;江防军既存心北窜,自必尽倾精锐以求速战速决,在各乡各镇赴援的人群还没拉赴沙窝子之前,盐市的命运就该决定了。 万家楼的枪队出动了?经过一阵沉思之后,他问饲马的汉子说。 出动了!北地各大庄大户,全都拉了枪。饲马的汉子说:近千条枪拉成的联乡队,公推牯爷率领着,不过都列在沙河西,没有渡河朝前推,据说是防着散股儿残兵朝西流窜,焚掠西北角一带地方。

该跺脚咬牙吧,关东山!至少该紧皱眉头了!这真是令人恼恨的一宗浑账事情,他牯爷原该清楚的;在盐市北方各贫穷的乡镇上,若说真能拉得出实力充沛的枪队的,祗有万家楼,三星寨,七星滩,柴家堡西北角上这几处大户,他们平时就有枪队组织,拉枪出去,不消浪掷时辰;盐市最初拉枪之际,自己就曾把这支人枪实力计算过,如果他们能齐心合力,适时驰援,一定能保住盐市,使淮上的北洋军难脱陷阱,如果这支联乡队由自己率领着,合入民军,从大渡口斜着直攻江防军侧背,也能解得盐布之围,绝不至变成缩头乌龟,蹲伏在沙河西的荒野上隔岸观火,自顾晒它的太阳? ! 尽管心里起着剧烈的煎熬,关八爷却没动声色,自从失眼之后,他经常保持着冷漠的外表,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

他背起手,沿着马棚外砖铺的通道,闲闲的踱着,白马一块玉在他身后发出长嘶。一阵风贴地而起,倒卷向半空去,无数落叶便在空间发出无数细微的碰击声。 是的,自己一直担心着的变化已经来临了,也许就在此时此刻,扼守盐市的一干死士,也正凋落于这样一阵疾起的秋风,瞎了眼的关东山却仍如一片病叶,无可奈何的依连着残枝。一想到这里,就不能不痛恶唆使凶徒,刨去自己双眼的奸人,焦急如暴雷滚动,使自己的五脏翻腾,假如牯爷领着的这支人枪在自己手里,盐市原可熬过这场劫运的。 饲马的汉子不愿惊动他,悄悄的走了,偌大的废园里,祗有他一个人徘徊着。这世界仿佛祗是一座黑黑的空洞,无底的空洞,众多透明的、无形的蛛丝把人捆缚着,千千万万的无头结,使人无法去舒解它,他试着伸张两臂,用力的勒起双拳,他觉得因失去双眼而遭受囿困的身体,更为健壮,充沛着一股潜凝的巨大的活力,他满身钢铁般的骨骼,在筋肉的活动中,发出格格的响声,他仍能清晰的思想,他仍能灵活的行动,当然能再做些什么!

他思想的疑点,仍落在牯爷的身上。 甚且连自己也有些厌烦了;假如在逐一印证中,确定牯爷就是那个戴着假脸的奸人,自己是杀他呢?还是恕他呢?这思想一直困惑着他,虽然他一再决定要除去这个奸恶的人,而在内心深处,总有一丝意念在摇曳着他不忍过早的坚持那份固执,唯恐这固执中再有一丝错失,因为这是他后半生唯一的一宗大事了。 我不能枉屈他,他最后在心里自语说:无论那人是谁,我要给他自行辩解的机会 而在实际准备上,关八爷却一时一刻也没放松过自己,他知道,一个全盲的人若想除奸破敌,必须以耳代眼,打破这座黑色空洞的禁锢,锻炼耳力的要诀,首重心性澄明,所以每当夜晚,他就压抑住使人恍惚的思潮,用打坐代替睡眠。开始时,他祗着重听取废园中的一切音响动静,草语、叶语、虫鸣、风吟、雨唱,马匹的嘶叫、摇环、喷鼻和刨蹄,渐渐的,透过周近的各种音响动静,他把听觉放远了。

他把精神贯注在长墙外面,去听夜晚往来的行人的脚步,轻轻的,微微的脚步声起自远处,逐渐响了过来,响过园角那道横铺着三块石板的沟渠,那是最清楚的三步,乍乍听起来,祗是同一种单调空洞的叮咚,但这是不够的,这和常人的听觉没有什么不同;他必须要从几乎难以分辨的单调音响中,找出众多不同的特征和变化来,声响对于他,是一种全新的、耐人寻味的世界,他不单使用两耳,还得及时使用细如毫发的理性的思维,听清,并且立刻辨明。 脚步声响过来,一,二,三,四,他开始从心里默数着,估量着来人的步度和步幅,从而判别来人的体格强弱,身材的高矮,甚且依据落脚的轻重缓急,能猜测出来人的性格。按照一般计算,行人从正街的巷角拐弯,沿着废园的长墙东行,到踏上沟渠的石板为止,通常是在六十七步到七十五步之间,经过石板后,再有三十到三十七步的样子,就到了自己所住的老屋的直对面,然后逐渐远去,有两个巡更的人,经常经过长墙外的巷子,前一个总是每走十来步,敲一声破了的哑锣,后一个总是迷迷盹盹的跟着;前一个的步幅不大,步度急促,声声沉重有力,显见他是个矮壮结实,精神充沛的人,后一个步伐散乱,落脚轻重不一,经常碰着什么或绊着什么,并发出枪带环碰击的声音,抖肩移带的声音,可见他是个黄瘦孱弱的人,每到夜来就显得精神不济,背着枪,拎着马灯跟着敲锣的汉子走,边走边打瞌盹。

黄昏时,行经小巷的人比较多些,关八爷从脚步的声音上,听辨出他们大都清早或白天由西向东的人,傍晚再采相反的方向,从镇外回来。有几个肩着犁靶的,常牵着牛走,一个拎瓦罐的老妇人是个外八字脚,走起路来像踹碓一样,咚咚咚咚地,总是脚跟先着地,他判断她准是一双小脚。负重人的脚步总是一边轻,一边重,换了肩之后,轻轻重重仍是一样。 有一个青年人一定染了痨病,空咳无痰是亏咳,同时他步路总把颈子朝前伸,身子前倾着,脚尖擦地,使他的脚步发出与众不同的擦擦、擦擦的声音。依相法而论,这种人多半主寿促,活不了太久的了。 这巷子的两端,两面都是高墙,不用亲手去摸触,单从脚步声就能判定,人来人往,脚步声响在巷子两端时,声音空空洞洞的,那是由脚步声与接近的回声绾合而产生的一种音响,但一走至巷子中段,回声就消失了,可见得巷子中段,祗有废园这边有一道长墙,而对面是一座空场子,场边积有草垛子,常有妇人在垛脚扯草,有鸡群在垛边翻拨虫子,黄昏前后,有孩子在场心嬉逐的声音。 想到远处吧,关东山,无论外间起多大的巨变,你先得定下心神,焦急总是空的,它帮不了你! 他心里总重复着这种宽慰的声音。 黑暗是一座山,他必须先费尽全力,翻越它!几个月来,他已经从听觉中看见一丝微光,能从复杂的声音里辟开一个判测出的天地,他要更进一步的扩大这个天地,使他像失去两眼前一样。 事实上,他的天地也时时刻刻的在扩大着,最先,他在静夜的岑寂中听声辨物,慢慢进展的结果,使他的两耳能在众多声响中单独听取某一种声音,不但辨识音响,更判明事态物态,以及和其他音响的关连,凌晨,他听得见正街上的车辆声,杂沓的人声,万家宗祠楼顶上鸽群的击翅声,儿童的奔跃声,他能根据那些音响,摹想出空间、人物的动态和颜色,就像眼见一般。 在这些音响中,祗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常令自己怀疑,依照自己的判断,一个是个半老头儿,有着木讷、迂缓的性格,有时清醒着,有时薄带三分酒意,另一个该是个年轻的妇人,脚步轻柔,步幅不甚稳沉,仿佛带着几分轻恐的战栗,这两个人几乎是每一天都到小巷里来,不经巷头,也不经巷尾,全不是一般行人的模样,祗是沿着长墙缓缓徘徊着,仿佛在张望些什么? 这样的一座废园,有什么好张望的泥? !而每天每天,连着听见他们的脚步声,祗隔着屋后的那道长墙,来往徘徊着,又好像在寻觅什么遗落了的东西。 喏,墙那边就是了!那老头儿用低哑的嗓音,指点着说:就是隔着这道高墙 夜晚有人看守么?妇人说。 有人巡更。 祗有一回,隐约听见过这样的对语。一两句之后,声音便突然的黯下去了。 而那妇人的声音,自己恍惚在哪儿听过,是的,一定在哪儿听过,究竟在哪儿呢? !说也奇怪,在自己半生经历中,不知遇到过多少惊险劫难,多少平地风波,明枪明箭摊在桌面上,从也没起过丝毫疑虑,唯有在万家楼,在这块自己一向关爱的镇市上,自己的身前身后,总觉有什么样怪异的眼睛时刻窥伺着,有绿惨惨寒森森的迷雾包裹着;失眼前,一时还没觉着,失眼之后,无论再怎样思想,总测不透为什么会有这种异样的感觉? 一重一重的疑窦,像飞蛾抖落的幻影,绕着自己旋转,一重一重的神秘,纱网似的展布在自己四周,使自己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动了反覆追索,细心玩味的兴致。也许它们祗是表面上无关紧要,而总会有一缕游丝,和隐在幕后的那个奸人有着关联。 这两个人该是从高墙对面的空场上走过来的,听他们说话的口风,是要在这座废园里寻找什么人,或是什么物件!那绝非是普通的人或物,不然,他们就不会采听巡更的人了。他们出现时,多半是在黄昏时分,秋风从西北方卷来他们的步履声,异常清晰的撞响廊壁,但在黄昏前,从众多音响中,从没找出他们的踪迹来。 正当关八爷打算探究这事的时刻,另一道浪潮直卷过来,分散了他的心神。 那浪潮是昼间众多喧腾的声音堆涌而成的,先自西面的正街起始,逐渐迤逦到巷端来。 盐市起火了!好大的火 坝上叫江防军攻占了! 昨夜保卫团炸掉了盐河上的洋桥,四野的乡队都在朝上拉。咱们的枪队还屯在沙河西。 除了自这些惊异、讶然的杂乱嘈嚷中听得一星半点关于盐市陷落的消息之外,一团一簇的人们的议论就听不分明了。无可讳言的,盐市正如自己所料,在江防军全力扑压下陷落了,但光知道这些是不够的,自己必得从一些人的嘴里,去追询更详细更真实的情形。 他必得要出去走走才行。 从废园的侧门出去,穿过小巷朝西面的正街走,几个奔窜的孩子从他身后逐扑过去,擦着了他的袍角。运送粮草的车辆,辚辚的滚过街心。 他摸着一根廊柱,便悄悄停立在正街转角处的长廊下面,廊间正有一大簇人,围听着一个押车的民军的讲述,那民军的口齿较为木讷,说话都很笃实,听不出有什么夸张的口气来。 民军先攻大渡口,占了樊家铺,原指望把盐市西北角撑稳的,谁知江防军打东边朝西扑,民军援不上。押粮车滚过郑家大漥儿,风就是腥臭的,单就樊家铺一个地方,江防军就死了好几百人 你见着盐市大火吗?人群里有人急着问了。 沙河东,人全看得见红光。夜晚看得更清爽。他咂着嘴唇说:哪个娃娃帮帮忙,舀瓢凉水我喝。听说那把火是盐市上的人自己放的,把大队的江防军困在火场里。 空气缓缓的沉静下来,浑浊的嘈音逐渐低沉了,那个人不知从谁的手里接过瓢来,咕咕的喝着水。 他们是从东边扑进市街的。他说。 照这么说,盐市算是完了? 前面乱得很,谁也没去过那边江防军在盐河东段架浮桥,一股一股窜进沙窝子里,有人攀树眺看过,黄沙连着云,光见尘头动,看不见人影。估量着,在沙窝子里,更有一场缠斗是免不了的。乡团乡队不知有多少,遍野滚着人头,就算一个个伸着颈子任他杀,江防军怕也没有那多的子弹。 咱们珍爷可不也在盐市上? !有人想起来叫说:你知道,盐市起火后,保卫团里没有退出来的人吗? 听说东西两边,都有人枪退过河。对方说:也许这回再押车过去,咱们就会弄清楚了。 关八爷独留在廊柱背后的阴影中,默默的听着那个民军的谈话,他虽不能绘声绘色,至少也依照他所听所见的情形,替这一战描出一方轮廓来,他没有讲及盐市激战中双方死伤的情形,但他知道,这种拼死命的恶火,死伤的惨重是可以预料的。 他看不见那个民军的形体,听他在讲述这些时,语音里并没有若何的惊疑骇惧,却有着一份由沉着、悲愤化成的,轻微兴奋的战栗,正如他所说的那样: 他娘的,若在早几年里,谁敢抓着刀矛枪铳打北洋来? !那可不是鸡蛋硬找石头碰不自量么?路上还有人抓着我问:上火线怕不怕呀?我说:你祗消看看那些流着滚着的人头,当怕你便也不怕了!你不是挺着脊梁的汉子么?不是有名有姓的人么?白发老头儿抡着扁担,两眼暴出火来跑在你前头!十几岁的半桩小子也跟了去打北洋!四野的牛角声迎风长号着,你一身的血都教它吹得滚热,哪还有个怕字?真哪,如今觉着北洋军反变成鸡蛋,咱们反变成石头了! 有什么样的一种情绪,在关八爷的腑内翻滚着,那是一直潜压在灵魂深处的,原始的战意,乡野灵魂中反抗的火种,一代一代的衍传下来,奔流在人们的血脉里,在平常时日,它们潜藏得那样深,深到连人们自己也难以发觉,他们温驯顺服,如同任何官府所饲养的家禽,芝麻绿豆大的乱子都会使人惊骇万端,差役捕快等任何沾着官气的公人放个屁,也都拿当圣旨看,小民百姓是自枯自荣无足轻重的野草,将军帅爷都是上界临凡的天星,至少也该是天魔吧!祗要历代不出暴君,这样自认卑微的人群还能说不好治理么?祗要魔头、暴君不使用超常的高压,使人们在绝望中兴起久潜的野性,他们都能长享宴乐,久坐江山。北洋各系的军阀头子们应该懂得这个,而且早该懂得,如今已经是太晚了! 民如潮水,可以载舟,可以覆舟!古圣先贤这句话算是说得至深,说得至切,任何掌权握势的,都该先时时铭习,反覆思量;如果孙传芳当日不穷兵黩武,今天怎会有沙窝子这一阵血涌的狂潮,这正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因果,莫说血染黄沙,尸身横野的悲惨,这结果祗起因于当初的一念罢了。 他没有再向那个民军追询什么,因为那人所知道的,已全讲说了。除非等到明天,才能听到更新的消息。使人悲哀的不是这场已成的劫难,而是自己在这场劫难中,由于意外的被摘去两眼,无法为挽救它尽力。 在自己臆想中,祗要民军拉出大湖泽,塌鼻子并非说不降,盐市免去一劫,北洋军也就免去沙窝子这一场可以预见的劫难了,尽管事实发展不至于如预想这样顺当,总也不会有太大的差池。死得其所,虽是为人当求的,可也得看机缘,假如自己不失去双眼,宁可死在说降不成这宗大事上,任他塌鼻子剜砍,那时就可以不必再为除奸一事伤神了,如今浩劫已成,自己独活在事外,面对着潜藏在万家楼内的奸人,势必要血染双手,想恕也恕不了了!这已全非私怨,而是公仇。 有关盐市陷落和沙窝子围敌的消息,这一天祗是第一道大浪,这浪潮一波接着一波的涌来,摇撼着荒天野湖中的万家楼。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多的人,张张全是陌生的脸,不知是从哪个荒窟里钻出来的?他们成群结队的越过荒野,踩过万家楼朝东面去,他们是成百朵褴褛的云中的数朵云。 多少年来第一道,万家楼被这种外来的新异力量从根摇撼过,栅门全部打开了,正街的店家为这些陌生的客人日夜忙碌着,牯爷所订的外人禁入此镇的禁令再没有理由拦阻着这群人,他们既不是匪寇,又不是流民,他们却是整个北方乡野的结合,是八方吹向沙窝子去的歼敌的狂风! 那些奇形怪状的狞猛的野汉子们,表露出他们各自野犷多棱的性格,浑身腾出一股渴求战伐的杀气,有些人骑着他们自备的牲口,不像样的毛驴儿和褪毛的走骡,人和牲口的身上都泼着汗水,有些人上半截身子蒙上一层厚厚的飞砂,下半身趟过浑浊的水,跋涉过泥泞,全是泥污和水渍,有些人在草野上宿夜,发上、竹笠上、衣衫上,都满钉着杂草的草刺,细碎的飞絮的芦花,有些人高卷起裤管,把上衣豁掉,打湿了水围在脖颈上,有些人用打了结的长裤装着干粮烙饼之类的食物背在肩上,大砍刀、牛角、铳枪的带子更多花样,有的是新的麻绳,有的是花色不同的破布条儿混搓的布绳,有的是拧成股儿的细牛筋,有的竟是几根从野田中现摘得的薯藤,在那些人群之中,散发出一般贫瘠农村人们身上特有的那种气味,干沙、湿土、堆肥、烟草、棉纱侵过酸汗和人身油垢等混合成的气味,经秋阳一蒸,气味便更为强烈了。 不管他们外形上如何狞猛,内心在赴战前的一段时间中如何的野悍,但在和当地商家的交易上,他们个个都是那样诚实,没忘记他们平素固执又略带点儿悭吝的老习惯,买东西的时候,细心的,反覆的挑拣,不厌其烦的抱怨货品,抱怨价格,还了又还,仍然有受了欺,上了当的表情,轮到付钱的当口,小心翼翼的摸出荷包,那么珍视他们辛苦的价值,仿佛用它买下世界上任何东西都还有些委屈似的,不甚甘心的手指有点儿不知所措的颤栗,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朝外捏,多么古老笨拙的心疼啊! 荒凉中的万家楼,所有街坊的店户们都看熟了这些,不但习惯任由对方挑拣、抱怨和责难,而且在安心中特别企盼着做这一类的交易,觉得祗有经过这种形式,才能享受做完一宗无论巨细的公平交易后所获得的喜悦,好像对方若不那样挑拣,就不会发现自家店里的货品有多么精美扎实,好像对方不抱怨这、抱怨那,卖方就无法借这个机会费尽唇舌对顾客讲说自家货品的好处一种痛快淋漓的夸耀的满足。 车襻啊,烟丝和烟杆啊,黑火药,铁莲子,铁砂子和紫铜的铳用的枪泡儿啊,新草鞋和土酿的酒啊,发面馒头,吊炉饼和大张烙饼啊,各种简单的吃食和粗糙的糕饼啊,斗笠、汗巾、绳索、筐箩啊、这些都成了最热门的生意了。 正因为北方乡野上这种特殊的交易习惯在货品交易的同时也交换了人情,无论哪家店铺,在买卖时,总由讨价还价的单纯谈话之外,夹杂上一些与生意本身毫无关联的寒暄言语,这样,双方的陌生感很快就消失了,情感也就很快的融洽起来,在乡野同根的基础意识上,变成不是外人。 打哪嘿来的啊?你们总爷。 什么总爷,咱们全是耕田耙地的,从没吃过粮,披过虎皮。 嘿,老百姓,对么? 正是,彼此一样。 那你们不是也打着旗号么? 你们瞧,那是什么旗号? !咱们从庙里借来的神幔儿,扎在竹竿上,权算替天行道的杏黄旗。杀北洋总算有个旗号啊!真滑稽不是? 那边还有黑旗! 巫人用的巫幡,洗掉符咒就是了! 听口音,你们是? ! 咱们是上八县赶得来的。 上八县?好远的路啊! 远么?走起来就不远了,脚下离沙窝子还有多少路? 翻过沙河,还有一天的路。从店铺的黝黯中,伸出手去,概略的指了个方向,奉出货品,收了钱,仍意犹未尽的岔开话头:上八县好地方,汉高祖刘邦在那儿斩的蛇,可不是?明知故问那么一种搭讪,还是把人给留住了。 那是在邙砀山,咱们该算是楚项羽的老乡了。 喝,出英雄的地方。 可惜风水早叫汉代的两位英雄出尽了,如今祗出庄稼汉,既不想舞文弄墨,又不想耍枪弄刀,除开这一回,旁人可以不救,像关东山关八爷那样人,能忍心让他死在盐市么? ! 你们是为救关八爷来的? 可不是? !北地都风传着八爷以江湖在野之身,带着一股人枪扼着盐市,独抗北洋的,咱们谁没受饱了北洋防军的气,吃足了苦头,趁这个机会打它拦头棍,让他们也尝尝自作孽不可活的味道。 你们可知道八爷他不在盐市,他叫咱们族中两个不成材的家伙剜掉两眼,如今仍困在万家楼么?不管对方怎样讶异,说话的人仍然说下去,由高亢的声调变成神秘的耳语。 这耳语疾风般的在这群汉子中间播传开去,立即有无数人要谒见名震北地的关八爷;终于在宗祠高楼一侧的尚家茶楼里,他们找着了这位遭遇惨凄的人物了。 成千的野汉子围聚在万家宗祠前的广场上,等着聆听关东山八爷的讲话,很多人伸长颈项,渴欲瞧瞧这位传奇性的英雄人物的真面目,他们是那样渴切的等待着,在心灵深处,他们已等待得很久了。大部份人仍然陷在极大的困惑里,不懂得以八爷这样的身手,这样的威名,为什么在万家楼遭人陷害?竟至失去双眼。为什么八爷遭人陷害的消息,一直没传到北方去? 瞧,八爷他出来了! 啊!他的眼!他的眼真的瞎了! 人群里起了一阵轻微的不安的骚动,隔着一道低矮的石墙,他们看见了那个人的脸和肩背。 在一个汉子的搀扶下,关八爷由祠堂一侧的石墙断处弯进广场来,近午的阳光沐在他的肩背上。他穿着一领半旧的宽大的蓝夹袍儿,薄底布鞋,秋风把他的袍角扯得飘飘的,使他高大健硕的身影,带着些刚劲而又萧瑟的情味,仿佛是一棵披霜压雪的苍松,使人敬凛,又使人有些悲惜,悲惜他的孤伶。但当他踏上石台,缓缓的转面抬头朝向人群的当口,阳光照亮他的脸额,石塑般的光灿的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 这一天,他用宏大的声音说:这一天终于来了,我关东山虽然没了眼,我仍乐于听到北洋防军溃窜的消息,沙窝子这一火,防军是败定了的,不过,我实在盼望诸位父老,尽量少杀戮,能降的,受迫的,那些吃粮卖命的,能不受枉杀,我关八也就心安了你们听,听这些鸽铃,他指着鸽群翔旋的天空,顿了一歇,又指着地面说:你们会相信,这儿也曾起过杀戮吗?地上的杀孽太重了! 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他眉头仍锁着冷冷的冰霜。 祗有几个真正的凶徒该见血!他说:滥施仁怀,仍是见不着公平。 褴褛的云是浮流不尽的,几乎所有从西路来的人,都知道曾在盐市倡义的豪士关东山困居在万家楼,他们整天都有人要求八爷跟他们讲些什么,但从东来的消息使他摇头了。 沙窝子的战事已经完了!再没有诸位的事了。他说:我还是劝诸位多走一天的路,去看看那些尸堆!记着那血染的地方,全是争权夺势的贪欲造出来的惨事,记着它吧! 这一夜,从东面传来的消息,扰乱了他。 消息是详尽的,说是从县城出动的上万的北洋残众,经过攻扑盐市的血战,大火的围焚,以及沙窝子的歼杀,除了少数零星散股北窜和小胡子率众退守县城外,大部份都叫歼杀了,传话来的人又形容说:那些运粮的牛车都没放回来,留在盐市和沙窝子两地拖运死尸。一车又一车的,简直多得忘了拖运的趟数。 自己是个从不呼天的人,到此也不得不仰面呼天了!难道这就是万民长久等待的日子么,除却一场暴力,要刮多少日子的腥风?人们若真有那种聪明,那份颖悟,就早该人人及早自惕,不让贪欲在心里滋长,不去依附权势,权势何由而生?暴君也全是愚众自己抬出来的!与其到后来醒觉,怎如醒在当初? !说是领悟也罢,看穿了也罢,哪一代人的人心淡泊,哪一代才会真有太平。关东山!祗有那种依稀的远梦才是最值得珍惜,值得追怀的,一声声悠悠缓缓的更鼓樵楼明月下无惊无恐的万里江山。 而这一夜却是长而曲折的,在三更之后,他敏锐的两耳听见了长墙外的声音 最先他听见的,是由远而近的脚步声,踩得极轻极慢,穿过长墙对面的空场一侧,停顿了一忽儿,然后又动作起来,反覆的逡巡什么的横走着。 是他!对了!关八爷一想到多日来悬疑未决的那个窥伺这座废园的人,不由心里一动,因为这脚步声告诉自己,来人正是那个老头儿。 他仍然枯坐在那张敝榻上没有动弹,他觉得若想弄清这老头儿为什么要窥伺这座废园,枯坐等候是最好的法子,若由自己先动作,打草惊蛇吓着了他,他也许就不会再来了。 脚步反覆响了好一会儿,折回去,又重新走了回来,这一回,脚步细碎沉重而又急速,显系荷负着重物,落叶飕飕的飘刮着,正是风势转紧的月黑天,自己料得不错,克嚓一声砖木的碰击,有一架长梯搭上了墙头。 紧跟着,那人沿着梯子爬上墙来。 他的动作是迂缓笨拙的,完全是那么一个平时缺欠走动的老年人的动作,无论对方在哪一种紧张的情绪里,也是无法掩盖得住的,越是想动得机敏些,两条腿越是不肯听话;他笨重的体态,更是可以想见的,还没爬上三级,就推倒了一块压在墙头上的砖头。 幸好废园里没有畜养鸡犬,要不然,他还没爬上墙头就该把人给惊动了。 关八爷仍然一动不动的静坐在敝榻上,他一时可真料不透这个笨拙的老头儿鬼祟的行踪!说他是寻找什么失落的物件吗?那是根本说不通的!废园是牯爷家的产业,平时向无外人进入,园里的角门经常上闩落锁,外人不可能有什么物件遗落在这里。说他是来偷窃吧?废园除了马匹,并无金银财宝,而且这个人的动作,一点儿也不像是干那一行的。 那么他究竟想干些什么呢?在这样黑暗的,秋风飒飒的深夜? !忽然他不再胡疑了,因为那人已经抽取长梯反搭在墙内,悄悄的爬了下来,并且一路摸索到自己所住的仓屋门前了。他这才豁然想到,这人正是为自己来的。 八爷八爷 那人使用比耳语较大的声音,那样急促的、微带着兢战的叫了两声。 谁?你是? ! 关八爷不能不答他了,虽然他并不知来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意,但他总是坦然的。 那人咻咻的喘息着 门是开着的,老爹。关八爷的声音从黑里发出来,平静而温和:我知道您找我很久了,还有那位年轻的姑娘,您不必在这样黑的夜里爬墙来的,白天我常逛街,您随时都可找我。我的两眼业已叫人剜走了,一条命还在这里,对不住,我实在不知您的来意? 八爷,我是万家棺材铺的老木匠万才,那人说:我祗是受人之托,来找您通个信的。 是那位姑娘吗?她 是,是的!万才摸了进来,反手把门给掩上了。 关八爷沉吟着。 她找我这没眼的人,有什么事呢? 八爷,您真是个神人? !您怎会知道她来到万家楼的? !老木匠自言自语的说:她说她是经您搭救过的人,从沙河口珍爷的田庄上来的。可怜珍爷已死在盐市了,落得个尸骸无存 我知道。关八爷说:您可知她叫什么? 她化名姓金她说她叫小馄饨,嗯,小馄饨,她说我祗要跟您一提这名字,您就会知道的。 小馄饨,她在哪儿? 在我的铺子里。老木匠说:如果她从沙河口来时,不摸岔了路,如果她早见着您,八爷,您如今也许就不会失去两眼了!她是受了咱们族里菡英姑奶奶临终重托来的,我这么说,您就该知道我为什么要夤夜单独来见您的原因了吧?万家楼对您是一个陷阱啊!八爷 老木匠挨着床沿站着,一屋子漆黑,有眼人也成了没眼人,在黑里,关八爷摸着了老木匠那只满是裂纹和茧结的粗糙的手。 他不能也不愿在此时此刻打破这份静默,他是一片独留在枯枝上的叶子,眼看着一树所生的叶子纷纷被秋风撷走,连梦里也该有着刻骨的霜寒珍爷兄妹死了,可怜的爱姑死了!六合帮的一干弟兄都死了,散了!连那般侠义的戴老爷子师徒几个,也都洒血抛头死在这场劫难里了!关东山,你翼护得了谁呢? !连你本身的两眼也护不住,祗有任人取去,这人世简直就是一场不醒的噩梦,充满了重复,禅续,令人厌倦的魔性。尽管你厌倦这些,憎嫌这些,你活着就必需忍受这些,因为真实人世原就是这么一种样式! 那小馄饨,不,那卞姑娘,她要跟我说什么呢?关八爷说。 她没跟我详说,八爷。除去见您之外,她是不会吐露的了。 关八爷徐徐松开那握着老木匠的手,去摸自己的额头,帮助他进入沉思。 巡更的哑锣声一路响了过来,为这样略带凄寒的秋夜,加上一层神秘、轻恐的意味 盐市有人来过,老木匠说:那人却没见得着您。这,我是从枪队上一个酒鬼嘴里套出来的。从那时,我就躺在棺材里头,费尽心血想猜破这个哑谜了!您甭见怪,棺材里搭的有临时铺盖,咱们干这一行的人,不忌讳这些。 噢!那人结果怎样了呢? 老木匠幽幽的吐了一口气。 据说是叫拖到红草坡去,埋了!老木匠说。 您探听过那人的姓名么?关八爷在难耐的沉寂中追问说。 老六合帮里,一度跟您走道儿的人。老木匠说:那醉鬼说他姓姓什么来着?啊!对了!说他姓王,叫王大贵!不错,他确是叫王大贵! 巡更的哑锣一路响过去了 老木匠吐出王大贵三个字的时候,关八爷的肩胛就猛可的耸动一下,一缕看不见的狞猛的惨笑出现在他的唇边。 是谁杀了王大贵的呢? 是牯爷! 一片更难忍的寂默又涌了过来。 就在这座园子的那边,牯爷后宅里,就有一处石砌的地牢。那醉鬼说,王大贵死前曾被关在那里动刑,那醉鬼动手用刑,他亲眼看见过,看见过王大贵是怎么来?怎么死的? ! 有天我跟他一道儿在万梁铺里喝酒,酒瓮的黑影落在他的桌角上,他避到我的桌角边,扯着我的袖子发了酒疯,指说铺里有鬼 一经追述起那宗往事,老木匠就有些神经质的唠叨,自顾那样琐琐碎碎的说下去,说下去,尽管他的述说是有些错乱的,同时王大贵意外的死因确实使关八爷受了猛烈的打击,而他仍得以极大的耐心,抑平心头翻涌的情感,一句一句仔细的听着。 他觉得,早些时自己朦胧的料想并没弄岔,众多复杂的、多方进行的事象,是一捆无头的乱丝,绝不是一时就能理出眉目来的,老木匠的话,正是一根线索,从王大贵的死为起头,逐渐伸入乱丝的堆里去,他就要顺着这根线索,逐步的清理下去,他慢慢发现,这根神秘的线索,总隐隐约约的围着牯爷打转,他心里的疑虑,逐渐的澄清了 他说:那个王大贵是他们在杂树林子遇上的,他骑着一匹青骡,带着枪,正在林里埋尸。 埋尸? 嗯,一具腐尸,正是万家楼枪队上人要找的,失踪了好些时的红眼万树。王大贵当时说是要找八爷,他们就带他到牯爷那里。 牯爷从没跟我提过关八爷忖着,顿一歇说:他没道理杀掉王大贵的。 除非存心隔绝,不让外间跟您一通消息。老木匠说:牯爷把王大贵跟红眼万树的案子连在一起,硬指他是杀人凶犯。 一个过路人杀一具腐尸? ! 所以我说:王大贵是冤枉的,他们写好供状,硬抓着他的手把指模给捺上,这事就是牯爷指拨着那醉鬼干的,埋人的差事也有他一份儿!心虚着,就整天那样疑神疑鬼了。 关八爷朝空里抬起脸,虽然他根本不会再看见什么,但总觉无边的黑暗里,有着冥冥的神灵。有些事是微妙得难以解释的;就拿王大贵屈死这宗事来说吧,无论做案的人设想得怎样周密,到头来仍由老木匠嘴里传到自己耳里了! 牯爷是个心计极深而又极善潜藏的人,他若没别的存心,绝不会把这宗事这样糊涂的处断,硬把一个过路人和一具久已腐烂的死尸牵连在一起。假如他心是实的,事后也该跟自己说个明白,这就是一个最大的疑点,说明他这样处断王大贵,不祗存心枉屈,而且还别有诡谋,这诡谋是针对着自己而发的。 我的疑心就是从这儿起的,老木匠说:回去之后,我想了又想我想到有一天,大板牙在天快落黑的时辰,揣着酒,来到我的铺子里,提起牯爷着我准备两口棺材的事。 两口棺材? !关八爷困惑的说。 是了,老木匠说:那时八爷您腿伤没愈,住在万梁铺儿里,牯爷正准备着行族议,宗祠聚议前,他们设栅门,把您软禁在铺儿里,您该记得,老二房枪队拦着您,栅门是我开的。 不错,关八爷意味着说。 我想得到,那两口棺材,至少有一口,是留给八爷您睡的!牯爷跟老二房,都想在各房族面前栽诬您,万振全端的是牯爷的饭碗,不得牯爷示意,他敢在各房族面前那样栽诬您?再说,您跟万振全向无仇隙啊! 照您这么说,是牯爷? 再没有旁人了,八爷。老木匠说:我什至怀疑万家楼所有坏事全是他干的!最早,他们老二房就起过怨声,埋怨长房主领族事太久,牯爷又是个不肯服人的人,即使他没有争权的意思,也叫老二房里那些邪皮抬举坏了,唆弄坏了!他要争主族事,就得拖倒长房这几根擎天柱子,若想拖倒长房,又必先除去长房的朋友,老六合帮里的双枪罗老大那一把子人,十有八九是他陷害的。 老爷子死后,老六合帮叫他拔除了,他的胆子更大起来,于是,他就借刀杀人,勾引朱四判官来杀保爷,再在暗中下手,翦除了业爷,虽则这件事都办成了,他心里却更不安,因为有您八爷在世上老木匠越说,声音里越带着深沉的怨愤:朝后,牯爷百般施为,像逼杀万小喜儿,坑杀王大贵,气杀小姑奶奶,吓走大板牙,断送了珍爷,唆使万振全兄弟剐您两眼,捕拿小锟饨,火焚万梁铺,无一不是对着您八爷来的! 有证据么?关八爷叹说:你说这些,都祗是猜测之词罢了!我也曾这样反覆推断过;也曾采听过五千现洋和那匹黑叠叉的骡子!但也抓不着一点儿实据,我不愿凭一己推断,枉屈牯爷。 您真是个大好人,八爷!老木匠说。 还有些事,是我弄不清的。关八爷颇费一番思索说:就算他牯爷真的要怎样我,他原可以黑里伸枪,要了我的命去的,他却祗剐去我的两眼,又这样养活着我,究竟是什么用意呢?去我两眼并不能算除掉关八,这是很显然的。 牯爷毒就毒在这里了,八爷。老木匠说:他若在万家楼着人使黑枪打掉您,人死无对证,一次把您了结掉,原够爽利的不是?可是,就因人死无对证,就难保其他房族不起疑?您想想,假如流言蜚语传开去,说关八爷是死在牯爷手里的,他牯爷是主领族事的,能得脱身么?凭您八爷在外的名声,跟盐市那干人,跟民军,跟北地江湖道上诸多人物的关系,牯爷吃不住他们一人一口咬的!他牯爷剜您双眼,反做了现成的好人,为您缉凶,又这般奉养着您,是要留下您这张活口替他做护身的灵符!如今他握着枪队,还怕您这瞎了眼的人么?他是在审时度势,等到江防军破盐市,除去那班能替您报仇的人,然后,他洽北伐军,请领民军的番号,把彭爷挤回大湖泽去,使西北这一角荒天,成他牯爷的天下,那时候,他不用再使黑枪打您,祗消一碗毒药,就要了您的命了!您倒下之后,他自会替您大张旗鼓的经丧营葬:从头到尾都扮成好人,谁还敢再疑他? 梦魇,真是一场浑浑噩噩的梦魇! 自己多日来想不透的疑团,想不到在今夜竟为一个老木匠的一番言语指破了!老木匠娓娓的述说着这些,声音是粗嗄低哑的,过度的愤慨常使他停顿下来喘息。 我打了一辈子棺材,八爷,我手打的棺材,也不知睡过多少人了!我常常躺在棺材里,想着人的生和死,论世上的邪人恶汉,很少见牯爷这样狠毒的!就是她卞姑娘不来,我也打算把这些告诉您您祗要知道这些,就不会被他的陷阱陷住了,我相信,您虽没了眼,可是在这世上,唯有您能除得掉他! 我仍然要有证据!关八爷说。 好吧,卞姑娘就是个活证据,八爷,您得尽快见她才好!最好就在牯爷回万家楼之前,如今牯爷还没着意毒害您,等到那时,他布妥耳线眼线,见面可就更危险啦。 我该怎么见呢? 她在北街的巷口弹琴唱曲儿,您不妨借散心听曲儿为名,先跟她碰个面;人散后,您沿巷子东拐,再折向南走,我自会接您到我铺子里去,让她把详情告诉您!最好是明天,晚饭后您就去见她。 好吧!关八爷说。 那,我得走了,八爷。 老木匠说着,悄悄的站起来,轻轻拉开一角门,隐进满园的蒙黑里去。 鸡在不远的地方啼叫着 天还没有亮。也许就快亮了! 江防军残部在沙窝子大半被歼的消息,北伐大军已经渡江北上的消息,革命军先头某部已克湖西的消息,飞蝗般的遍落在整个北方荒凉的野地上,新的希望弥补了旧的创痕,乡野的人们都鼓舞起来了!原先隐伏地下的革命党人,纷纷出现在人群里,使各地的乡团乡队,都成了维护地方安靖、迎接北伐军的民间力量。汇聚在沙窝子周围,参与沙窝子歼敌之役的乡人们,硬是以软困困垮了缩在县城的小胡子,使他在北伐军来到淮上之前就换了旗帜,并且被他的部众逐走。 九月十六那一天,整个江淮地区全部光复了,人们祗是准备着盛大欢迎,欢迎北伐大军过境罢了!这是一场在深秋时分吹起的春风,使人忘记了饥饿和寒冷。一日夜之间,春风便吹过了古老的万家楼 牯爷率着枪队没有回来,反而开拔到县城外的长街去了,名是防止江防军降众再生变化,实是去做一做万人仰望的顺水英雄,去接受各界的恭维、抬举和日夜无休的欢宴。万家楼更是一番升平的景象,从县城外围撤回的乡勇民团,逃难在西返回旧地的民众,一一流经这里,使这个荒湖荡子里的集镇,成为一个大的栈口,不但白天交易盛繁,人烟茂密,夜来时,更是满街灯影,别有繁华光景。昔年少见的夜市铺陈在繁灯里,大鼓场子,说书场子,都在尚家茶楼一带击鼓开锣,客栈生意成了各宗行业中最吃香的行业,正街横巷,有几家新粉刷开张的栈馆挤得像浅塘的鸭阵。 质朴老民是习惯地把旧创遗忘的。 北伐军总算打过来了! 可不是,天下不久就会统一了。 老天爷终算睁眼啦!兵荒马乱翻云覆雨的闹了这许多年,荒地上锈了多少没人埋的战骨? !这一回,日子总该承平了吧?也许叫诸多人马的祸患折磨得太多太久了,一个干瘦的老妇人说话时,希望中总固执的带有半分不肯全信的犹疑,仿佛安乐和幸福,老天一向是吝于赐给乡野黎民的。 尽管多数人都或多或少的怀着这么一份自然的犹疑,乡野上无知人们一旦面对着一种新的浪潮,都会有这样迷茫的、轻恐和欣悦混融的,微微战栗的情绪。但他们仍然那样虔诚的感谢上苍,抬出古老的少见阳光的供桌来,沿街起贡,并且昼夜鸣响爆竹,使整条街都飘荡着年夜般的热烈的情绪。 茶楼听书去吧! 小地方都这般热闹,县城可不知热闹到什么程度了呢! 你若跟牯爷的枪队走,可不就瞧着那份热闹了,老伙计! 我儿子倒凑合上了!那人说:我五十五啦,骨头硬啦,枪队早没我的份啦。 咱们牯爷真算是因缘际会叫他遇上了!另一个望着闹市的灯火,平白的发起感慨来:人生际遇,真是难说啊!就拿牯爷跟关八爷来比照吧;人家八爷闯荡江湖,受了半生辛苦,一只肩膀挑重担,独抗北洋,从小辫子张勋,到五省联帅孙传芳,进大牢,走关东,从没惧怯过,年前说动盐市拉枪,实在该居首功;像这等人,北伐军来了,原该吐气扬眉的,可是事实如何?反遭不争气的万振全挑去双眼,变成个瞎子,牯爷呢,当初盐市吃紧,坐不赴援,硬把珍爷葬送掉了!等到大势已定,他一拉枪,仗是没打,反而耀武扬威进了县城,如今他有人枪在手上,又打的是抗北洋的旗号,北伐军一来,你瞧吧,一放就是个现成的司令,这不硬是际遇造成的吗? 甭信口批断牯爷了,好歹他是咱们万家的族主呀,兄弟,再说,这话让老二房听了去,岂不是招惹麻烦吗?还是听书去吧!八爷就像书里唱的落难英雄,好汉秦琼,还不是照样贫病卖马? !历朝历代,真英雄,大豪杰,都是际遇坎坷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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