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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五章.烈火

狂风沙 司馬中原 24259 2023-02-05
大火黯下去的时候,盐市的战争算是结束了! 从保盐护坝起始,这弹丸之地一直陷在狂暴的风雨之中,那些无名的、为捍卫生存而战的勇士们,以他们的鲜血,在这一段时光中写出这一段壮烈的民间历史,尽管在传统性的东方这一民族的史家意识中,民间历史总被摒诸于正史之外,任它湮荒,任它散入荒缈的传说,而那些当事者们却从没念及这些。他们不追求历史的芳香,他们祗要合理的生存;而争抗、死亡,这悲剧正是另一种生存的形式,起始的形式。它的一切难以言宣的道理,都蕴含在这种悲剧性的形式当中;留待后世人们去思想,去发现,或是去遗忘。 他们的爱和憎,却是极为分明的。 从这一民族远古的风中,吹来千千万万的传言,暴力的、血腥的、持权的、把横的、逞欲的、盲行的,从夏桀到商纣,从黄巢到李闯,再是无知的人们,也懂得恐惧,懂得憎恶,懂得厌倦,懂得摒弃。但尽管万千人们恐惧,憎恶,厌倦,摒弃,他们却仍一代代的被卷入这种不息的风暴中。无论是战争也罢,保卫也罢,报复也罢,他们都从没想要这些,但他们却必须穿过这悲惨的时空混合的大的荒凉

由谁去追思呢? !大火后的盐市,已经是那种生存形式的一部份了;晨光照在岗脊的十里市街上,那里曾有过如锦的繁华,如梦的笙歌;十八家盐栈的栈屋中,堆积过大湖两岸百万人们食用的海盐,十里相衔的各处码头边,停泊过千百艘航行各地的船只。但那些都已过逝了!如今,火烧的盐市已变成一座血窟,在黎明的略带雨意的红霞中,裸陈着。 这城市沿着堆脊东西走向的大街,所有的街房店屋都被大火焚烧过,露出嶙嶙的骨骼,一根根已烧成焦黑鱼鳞状的梁木,肋骨似的斜张着,犹自吐着余烟;街心和横巷中,到处都是残圮的砂包与盐包垒成的防弹壁,堆积着大量的碎瓦残砖,一块块都带着火烤烟熏的痕迹,数不清有多少具尸体,点缀着大火后的街道。 没有一处地面是平坦的,总被一些血迹,一些炭灰,一些尸体,一些破裂惨愁的东西堆塞着。较偏僻之处,激烈的巷战曾不断进行过,那是火起后,涌入市街的兵勇们反奔避火时,民团扑袭所造成的白刃拼搏,阻止他们奔离火场。

大部份的江防军,凡是陷在火场中的,没有几个活得出来,不论他生前是否已经挂彩带伤,或是好腿好脚的,全都七纵八横的葬身在那里。在十字街头的大王庙前面,以及风月堂、如意堂等原先妓馆的圮墙外面,都有一道四五尺高的,以人尸堆成的尸墙,可见在火起之前,江防军就有着严重的伤亡。 太阳升起时,地面上由温湿之气淫郁成的雾氛上扬,绞入火后的蓝黑色余烟中,到处弥漫着,变成阳光也逐不散的雾幕,仿佛存心掩覆这市街全面的惨像。 而这些分散在各个角落上的、奇异凄惨的场景,是根本无法掩覆的,当北洋军逞威耀武不可一世的时辰,没有谁会想到他们终有这样的了结。 在大王庙一侧的巷头,一座炭灰瓦砾满布的圮墙背后,立着一具江防军军官的尸体,尸体曾被大火焚烧过,变成锅烟般的焦黑色,一支断折的梁木恰巧支撑住他的脊背,使他那样的站立着,略带着半分后倾的姿势。

他的衣裳虽已灰化了,但仍黏在他的身上,祗有背脊一块盆口大的圆洞裸露着,现出烤焦的脊肉;他的硬帽滚离他的头颅,落在街心的碎瓦堆上,和一柄铜鞘的指挥刀落在一起。 至少有廿多具兵勇的尸体,伏在他背后的杂物下面,另有五六具没被火烧,却为流弹击毙的,勉强保持原有色调的尸体,伏在巷子出口处,一座较为完整的灰砖长墙脚下。 在那一个战团附近,地面是肮脏枯燥的,一些茅檐上落下的结成饼状的草灰,油漆尚没落尽的横倒街心的廊柱;无人理会的行军锅灶的担子;摔碎的碗盘、军器;染血的刀刺、皮革,从奔逃的脚上脱落的鞋子;被倒塌的墙砖劈裂的木材;裹伤用的碎布、裹腿;一些烧变了形的铁皮;不知从哪家门前落下的烧残的招牌,杂乱的,衬景似的纷陈着。

那些尸体,各以不同样式自然的陈列在那里,仿佛他们从历史的传说中奔汇而来,重新显示那些传说,活化那些传说,在秋天的苍凉高缈的天空下,在火烧的废墟间,把这一世代也同样的归入历史的墓穴。他们的惨死,与无定河边、古长城外,一千年前或数百年前的那些阴魂没有两样,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何要死在这里?这原是一场不属于每个兵勇的战争! 他们这样陈列着的时候,他们已不再是北洋军阀捏在手上的棋子了。无数野蝇子嗡嗡的振着翅,在烟雾里漫天流舞着,贪婪的叮吮尸身赤裸的部份。 有几具尸体,在死前曾经极力挣扎过,他们想必是渴欲冲出烈焰蒸腾的房子,但当仓皇奔突之际,却被倒塌的梁木和碎瓦压住,每个人都把手臂向前伸着,手指蜷曲,状如鹰爪,仿佛要在面前抓住什么,而结果任什么全没抓住;他们的脸上,刻着同一种受惊的神情。

另一个战团横陈在如意堂后院墙外面,靠近荷花汪的水边。这些兵勇们最先从着了火的市街边缘翻墙出来,想沿着那片江塘绕路撤回,谁知一出院墙,就遇上民团的截击;有些死在岸上,有些躺在塘边的浅水里,凹地上汇成许多血泊,更散布着一些零乱的、带有血迹的脚印。 一个突出在塘边水面上的头颅,脸额已经露出发霉的样子,皮肤上面,像生锈般的生着黄黑交错的斑点;岸边的一棵老柳树临水的曲干上,横担着另一具大仰着身躯的尸体,那人在中弹前曾负过火创,满身的衣裳都是糊窟窿,脸上留着一绺绺的黑色的炭灰,嘴唇肿胀,朝外翻凸着,手臂和胸膛上都叫火舌烧烤出许多斑疹状的脓疱,疱头已经溃烂了,凝出黏黏的黄水。 被大火焚过的盐栈的栈房已经完全不成栈房的形象了,祗有几棍烧剩的糊木柱,像一些长短不齐的锈锥子似的立在地上,勉强还可辨得出来;鬼神坛前的石碑却仍好端端的立在那里,很像一个惊呆了的汉子,在愕然环视四周的景象。

风原是轻快的,一经过这儿,就变得沉迟了,好像被什么一种黏性的东西扯住似的。如今这儿已不再是城市,不再是人烟密集的街道,祗是一座荒芜污秽杂乱无章的废墟。不但地面如此,连空气也都充满了垃圾般难闻的气味,令人作呕的空气被风摇曳着,在尸身、血衣、残墙、碎瓦间缓缓飘浮。血腥的气味、糊木的气味、腐肉的气味、腐败或硬化了的破布的气味、仍未散尽的硝烟的气味,都倾倒进停滞不去的风中。 离开盐市中心的火场,尸体和血迹仍然不断的迤逦开去;不论是盐市南面的高堆,或是洋桥口两座巨堡附近,大渡口南的平野上,沿着大沟泓的两座坟场中间的马蹄形阵地里,小渡口正面的谷道中,小盐庄的数道铁网内外,无一处不是遍横着人尸,无一处不是涂染着血迹,无一处不是粘着碎裂的肉片。

尤其是大狗熊率众防守的那座坟场的四周,已经筑起一道高高的重叠着的尸墙,而大狗熊、小蝎儿的那一股民团,经过歼敌的激战后,都率着余众,趁黑由小渡口北渡,拉向沙窝子去了。 抗争并没有结束,更大的战云,卷压在盐市北的沙原上。经过盐市的阻塞和大火围歼,江防军损失了一半以上的人枪,余众仍然绕过火场,设法在盐河上架设浮桥,争先抢渡,他们付出这样惨重的代价,才夺取了盐市,通过这道狭窄的瓶颈,所以一旦浮桥架妥,他们就像一窝惊鸟,没命的各自飞逃了。 升起的太阳普照着这块曾遭反覆蹂躏的土地,渡河的江防军在小渡口东西两侧所搭建的浮桥上,川流不息的朝北方奔窜,灰蓝色的人潮翻翻滚滚;有的一个人背着两三杆步枪,有的一切都丢失了,空着两只手,一些无主的空鞍马跟着队伍跑,大部份由县城拉来的民伕都潜遁了;残余的队伍早已失去了原有的建制,不是队伍,祗是一些疏疏密密的人团,你不知他是张三,他不知你是李四,大伙儿祗朦胧觉着人多可以壮胆。

在活着的江防军余众祗顾活命的情况下,火后盐市的千百具人尸就没人敢来收拾了;率众守卫盐市的几个首领人物,像铁扇子汤六刮,窝心腿方胜,戴旺官戴老爷子,沙河口来的万世珍珍爷,也都混进无名的尸堆,而这仍然不是结束是另一场更原始、更蛮悍的;对于北洋残军的围歼行动,正在沙窝子四周开展着 锽锽的铜锣在风里走,响遍一个村落又一个村落,那可能是往昔行赛会时,锣鼓班子所用的锣,也可能是江湖卖艺的人们所使用的开场用的锣,或许是干燥季节,深夜敲打着,告诉人们小心火烛的锣。那种锽锽震耳的金属的激荡声中,原已包含着某种亢奋,某种传呼和呐喊,而今,无数面大的小的,新的旧的铜锣,在同一个日子里,传呼同一个消息。 北洋军北窜啦!抄家伙去沙窝子堵杀哟!

替盐市的民团报仇哟! 铜锣声在秋风里扩散着,在荒野上回荡着;那些龟伏的寒伧的小茅舍,被高天映扁了的小村庄,都被这种急响的锣声震醒了,在许多看上去已经人烟稀少的地方,竟会在一转眼间涌聚起群群簇簇的人来。这些终年扶犁站耙的人,在官府眼中一向是卑微顺服的人,那样的在一声简单的呼喊中汇聚了,没有谁对谁去说什么道理,没有谁对谁去解释什么,阐明什么。 走吧,哥儿们! 走!到沙窝子去啊! 道理不在谈论中,不在言语上,那些从不会谈论道理的人,祗把道理埋藏在直感当中,烙印在心灵深处。每个人不需交谈一言一字,全都会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彼此从内心直感中迸发出的痛苦,仇恨的记忆所化成的、愤怒的火焰。 走吧,抄家伙!

抄家伙去杀那些龟孙! 就凭着这种简单的直接的言语,在大片的荒凉中把人们像筋脉般的连结起来,结成无数在地平线上卷动的褴褛的云。不分你是李家庄,我是五里集,他是三叉河,祗知道大伙儿都是命运相同的人。在往日,连听着土匪毛贼都哆嗦的,连杀只鸡都手抖心惊的,也都卷了进来。 没有壮威的鼓号,没有善奔驰的战马,没有军械,也没有什么样的旗帜,因他们从不是战士,祗是最原始的围猎者,他们不是开赴火线去作战,祗是去围猎一只曾经噬人无算的虎狼,他们没有什么样的战歌,祗有直通历史的如沸如腾的呐喊,每一朝代的暴君,都曾恐惧过的呐喊,从四面八方的远处,直向沙窝子滚扑而来。 他们在哪里? 他们正在渡河!民军在前面顶着,双方都还没响枪呢。 沿着沙窝子外缘几十里地面,在民军的后方,都是这些褴褛的云彩,三股长叉,齿形铁叉,曾生满黄锈新经擦拭的单刀,长柄大刀,单面巨斧,熟铜棍和铁棍,带着可怖红缨的锐矛,大芟刀,短斧,链锤甚至连闩门的闩子,杠门的方形木杠,屠户使用的牛耳尖刀,都出现在人丛当中。 而抢渡的江防军的残部,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些,不知道几十里宽长,闪着耀眼金光的沙窝子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处;在他们的心目中,一直把盐市当成一座要命的关隘,祗要能活着闯过这座关隘,就应该前途无阻,一直撤入山东。 盐市上最多千把条枪,经过几昼夜的拼战,已经使人心悸,再加上那把大火,更烧寒了人胆;残部中的兵勇们,都曾踩过血泊,踏过尸体,从那座余烟袅绕的荒墟中走出,对于那样悲惨壮烈的民间所兴起的抗争,留下极深的印象,但他们一经抢渡盐河后,恨不得把身后的一切全都扔在记忆之外,永世不再去回思。 老天,甭让咱们再碰上这种事儿了!谁说:让咱们活着走路吧! 我走不动,想必是阴魂缠住腿了! 今夜不知能赶到哪个集镇宿营? 饭还不知怎么开呢? !伙伕翘了,行军锅灶全没了! 那些灰蓝色的点线在风里牵开,一条,两条,无数条,但他们在达到沙窝子的边沿时,却都停踟了,踌躇不定的簇聚在那儿,他们其中有人在沙地上发现了众多脚印,还有杂乱的马蹄践踏的痕迹。 盐市的民团先撤过这儿,也许会趁机卷袭咱们!有人说:你们瞧,眼前这片流沙地,一眼望不到边,不先探清了底细,进去容易,撤出来难。 还是等师部吧。 等师部干嘛?你还指望它发饷钱?横竖有人在前面挡头阵,管它呢,咱们闭着眼跟着走就是了! 蛇无头不行啊! 议论是议论著,停踟仍停踟着,兵勇们沿着盐河北岸的长堆分别麇聚着,在灌木丛背后,散落的林荫下面,一些傍着浅沼的野芦塘边,躺着、卧着,毫无意识的用刀刺砍着泥块,或是大睁两眼,灰心绝望的看着云;有些人扳开水壶塞儿,大口的喝着在县城里带来的酒,有些人在浅沼边濯足,细心的使旧棉花缠在草鞋的绊带上,准备走长路,一个上了年纪的兵勇叼着烟卷儿,两手抱着膝头,呆呆的望着那片沙原。 不用打赌,我也知道。他对他身边的人说:咱们打盐市时,虽然侥幸没碰着枪子儿,假如跟着塌鼻子走,咱们也绝活不到山东。 没有人答话,那人的言语把他们推进更深的思索;说话的人也没等着谁答覆什么,他仍然那样皱着眉,叼着烟卷儿,透过眼前的烟雾去望那片在阳光下闪灿的金沙也许咱们迷里马虎的,作的孽太多了他又在自言自语的说。 另一些围坐在树下的,打开干粮袋儿,捏些干果(果形小硬饼),放在嘴里费力的咬着,去填塞辘辘的饥肠,带着油污和汗渍的枪枝仍夹在两膝间,木托上部,隔着衣裳,仍传来铁质的冷硬的感觉;突然他们觉得,这些曾经被他们视为唯一依恃的军器,变得分外可厌,往昔的依恃,反成为今天的累赘,假如当初不那样,用刀尖指向那些弯起的脊梁,用腰皮带痛抽那些乞怜的笑脸,不杀猪牵牛,不逼使那些村姑投井悬梁,不仗恃枪杆儿去胡作非为,今天也就不会这样的孤绝无助了! 每个人差不多都听过南方的革命军的故事,听过他们平乱时的无畏,东征时的勇猛,听过各地老民对于他们的殷望开初总不能相信这些,历朝历代也他娘少有那种样的队伍,难道当兵吃粮还能当出两种样式来? !流传各地的古老谣歌该不是新编出来的: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铁打的营盘流水兵,谁能拿捏这些话头呢? 在北洋,从小站练兵起始,谁不是由招兵募勇帖子引来的亡命汉?不是流氓,就是地痞,不是青皮二流子,就是摇膀子吃闲饭的穷光棍,再不然,是那些开山立寨,拦路劫财的强盗,想过过官瘾的混世大爷,当然,其中也夹有极少数由于饥荒、水旱、兵燹,逼得流落外乡,走投无路的农民在一般意识里,总把他们看成可怜兮兮的傻鸟。 拿北洋的副爷(北洋军阀时期,当兵的别称。)的眼光去摹想南方的北伐军,没人想得透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一支队伍? !祗听说他们个头儿生得又矮又小,全是南方的小蛮子居多,臆想中,原该不是五省联军的对手的。孙大帅手里的王牌军,个个横高竖大,典型的北方大汉,不单个个练得一手好刀法,论擒拿纵蹦也是一等一的,为什么两边一对上火,北洋兵压根儿不是价钱呢? ! 无论如何,北伐军就要渡江追击了,后有追兵的滋味够受的;如果前无阻挡,那也许还有苟延残喘的机会,可是照眼前的光景看来,谁敢说面前就是坦途? ! 瞧,小胡子来了! 连咱们旅长大人,竟也带了伤啦! 小胡子旅长的胳膊上裹着绷带,带端吊在他的颈子上,在一班护卫的簇拥下,以视察的姿态迈上河堆来,当塌鼻子师长不在时,他是江防军残部的头领,他虽然改不脱他那种故作威严的僵硬的姿态,但谁都看得出,他已经失了往常的那种镇静。 师长他他在撤出县城时,遭人击杀了!参谋长没出城就遭了刺,陈尸在洋桥北的广场上。他朝簇聚来的兵勇们说:这真是霉星照顶,听说北伐军已经由浦口北渡,也许会抄近路,先拿下北徐州,拿下徐州城,就封了咱们北撤的大门。瞧光景,咱们非速退不可了,真他妈特个巴子,一个盐市就损了咱们一半兵,北撤,北撤,说得好听,我真不知该怎么个撤法?我一个人挑不起这付压死人的担子。 各团打散了撤也行!一个校级军官说:免得惹眼,大伙各碰运气吧。 甭再说风凉话了,老哥!一个红麻脸军官说:咱们如今是筷头儿翻过的拼盘,整乱了它的丈人!谁还有心肠在这种辰光,在这种地方重新整编队伍来? !我看,祗有请旅座带头,一把锥子朝北攮,攮到哪儿是哪儿,要不然,大家趁早散伙。 散伙行不得,另一个嚷嚷说:一散伙,零散人枪朝哪儿去?遇上民枪就被吃掉,板上钉钉挨的,与其叫人捉去活剥皮,不如闭上眼朝前闯。 对!小胡子旅长暗地里盘算盘算他所带的钱财,觉得不散伙他还可以保有它,一散伙可就惨了,便主张说:一把筷子折不断,好在咱们还有这许多人枪,前头难道会再有一个盐市不成? ! 人枪确实不少,红麻子脸苦笑说:可是旅座,你要知道缺少子弹的洋枪,使用起来还不及烧火棍灵活呢!咱们的兵乱放枪放惯了的,这回打盐市,每枪不足两排火,经这么日夜一放,祗怕每支枪都成了空枪啦,您要不及早拿主意,枪支祗是空架子罢了。 我知道。小胡子旅长说:祗要再不遇上盐市这般的硬火,空枪一样唬得住人。那号手,替我响号,准备在午前横过这块沙窝子。 天还没近傍午,日头就叫阴云压下去,风势同时转紧,吹得那些树木纷纷飘坠着叶子,野芦发出巫女般预言某种不吉时的叹息声,沙窝子上,那种耀眼的金光也跟着黯了下去,浓雾似的沙烟,黄沌沌的罩住了眼前的半边天这时刻,呜咽的号音吹响了。 号音在辽阔的野地的风中播荡着,带着一种空洞惨切的韵味,忽强忽弱,忽高忽低,它使得一群群的灰影前蠕,逐渐埋进了沙烟。虽说那些提心吊胆的兵勇们初进沙窝子时,并没发现可疑虑的迹象,但他们心里总觉得灰黯无光;曾经当众夸下海口,大拍胸脯保证江防军能北撤的塌鼻子师长,算是泥菩萨过江连他自己也没保住,嘴舌能翻花的参谋长,也跟着白赔一命,消息一经传开,私底下,大伙儿更有叶落知秋的感觉,谁知一阵风会把这群人朝哪儿吹刮? ! 人一落在那种寸草不生的平阔的沙野上,人也就显得分外渺小了。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子,一步一缕轻灵逐扑的沙烟,不见艰难也见艰难;若依人数而论,至少也有好几团人,影影绰绰拉有好几里宽长,论枪枝,确也不在少数,可不知怎么的,人人全觉得惶恐孤单,这边一小堆,那边一小簇,隔着沙烟的黄幕,祗是些在感觉极远遥的影子,仿佛于己无关,即算是开差也不会同路的了! 小胡子旅长揣摸得这一层,故此他用他亲信的队伍押住阵脚,把那些混乱的兵勇躯在前面,使他们和民伕们隔离。他深知在这种紧急混乱的时刻,江防军等于一只破桶,若不用铁箍箍紧,让它脱掉一块板,那,所有的桶板就会散光了! 一般兵勇们祗要抽着机会,没有几个不想开差的,不过到了这种辰光,民间积怨太深,单独开差是宗极为冒险的事情,他们想开差,首先得要秘密结伙,找到一个熟悉当地情势、地形、道路,饱具经验的带头,一伙儿全都跟着他走,同时他们得跟当地老百姓取得连系,得到保证它们安全的许诺才行,而那些看上去异常顺服的民伕,正是江防军崩溃的媒介。 他不能不防着这些,塌鼻子师长死后,他更惶恐小心了,尤其是从县城拉来的这些民伕,不到廿里地,趁着盐市攻扑战正烈的时辰,纷纷潜逃,不但带走了军械物品,而且还诱引着甚多的兵勇开了差。 卷在风沙的兵勇们,无不用尽各种淫秽的、怨毒的言语咒骂着小胡子,说他跟塌鼻子一样得不着好报应,也许转眼之间就会报应临头,死得比塌鼻子更惨。其实这些诅咒,早就郁在心里,不过没像今天这样,化成言语摊掠在嘴上罢了。 小胡子防着咱们溜号,使出这种断子绝孙的主意,自以为他的计谋得售了?我早就盘算准了遇上民军就扔枪,这比开差还爽快些。 能遇上民军还有什么话说? !祗怕遇着那些舞着钉钯、锄头的乡巴佬,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你钯个稀花烂,那你可就惨了! 这类的谈论在跋涉中进行着,不光是兵勇,一些官长、什么长全都参加议论了;塌鼻子生时,北撤祗是替他护送财钱,塌鼻子死后,小胡子还把这批残众当作赌本。是他那个旅的,像押解人似的殿后,不是他那个旅的,全都驱在前头,让他们在突发的情况下伸着头试刀。 杂编的队伍甭谈,单祗江防军这帮人就不愿意了!队伍一进沙窝子,就一团一簇的分散了,没有谁能控制得了这种离心离德的混乱情势,小胡子旅长虽先有安排,可是到了时候,谁也不听谁的,就连他自己的队伍在内。 风势那样猛法儿,其实若换在别的地方,也不见得怎样猛,风一刮进沙窝子,经过爱夸张的沙粒一渲染,原不甚猛的风也就声势惊人了。那些算不得是队伍的人群,越走越散,越走越稀,既没有谁管辖着,又没有谁带领着,祗好大略瞄着个方向朝前走,走到近午时分,举眼再望,四周除了一些纵横的沟泓地裂子,一些驮着云、扬着烟的圆顶沙丘之外,连人影也变得稀落起来。 你们瞧着吧,这样走下去,不出三天,人就会走没了! 北伐军要是抄近路北上,沿着津浦线直扑徐州,也许会走在咱们前头。 我就巴望这个,一个一直沉默着的年轻的兵勇说:听说北伐军最宽厚,没什么俘虏不俘虏的,一反正,一受编,掉转枪口打北洋的就是好弟兄,在南方好些省份,成千上万的反了正,受了编,咱们还朝哪儿逃?能跟小胡子去当土匪去? ! 听,听前面的枪声,可不是又干上了? !谁这样尖声的叫着,他们一点儿也不知道,在广阔的沙窝子周围,有多少愤怒的人群在围困着他们? !从正午开始,双方就接上了火,沿着每一方向的天脚,到处全响着密密的枪声;正因为江防军的建制混乱,号令不行,正因为没人摸得清沙窝子周围设伏的情状,枪声一响,江防军就变成一只在热沙上爬不动的乌龟。 若按双方真正的人枪实力,按照古往的战例,民军在沙窝子设伏,虽然居于绝对有利形势,它使江防军再遭重创是可能的,但还谈不上围歼。如果小胡子调度灵活,把兵力集中,指向一点,民军不可能挡受这种冲袭的压力,必然会造成缺口,任他们大部份负创突围。 但从盐市窜出的江防军残部,每个人在心理上早已成为惊弓之鸟,哪还有冒险突围的战志?听着枪声一响,前面的反向后窜,后面的纷纷就地藏匿,把龟头也缩进甲壳里来了。沿着沙窝子边缘,也不知形成多少孤立的战团,在分别的进行着枪战,风沙构成自然的黄色烟幕,遮蔽了民军的真面目,唯其如此,江防军的兵勇们就更加惊慌,仿佛自己已经落进一座神秘可怖的陷阱。 光从攻扑盐市的经验中,兵勇们就已经受到教训,那时仗着人多势众,还有些依恃,有些锐气,这如今,依恃没有了,锐气消蚀了,被围的恐惧感经过风一般的耳语相传,无形中增加了对方的声势,甚至在双方接战之前,民军尚没露面,江防军残部精神上已自行崩溃。 民军虽然在沙窝子周围撒布下一面巨大的罗网,但他们祗是把江防军残部软软的兜截着,并没有立即吊起网角,收网捞鱼。因为彭老汉司令不愿用过激的行动,刺激那些兵勇冒险反扑,他愿使用比较和缓的方式,分别瓦解这支残军。 我们不懂彭司令您的意思?愤怒的群众兴起质问了:北洋军盘据这多年,我们哪笔账上不带血?这如今,正是他们恶贯满盈,该遭活报的时刻,您当真还要放他们北上,去糟蹋山东? ! 彭老汉正在大渡口北面的漥野上,一座小村落侧面的林子里率队防堵江防军西窜,几天来大渡口的恶战,使他满脸憔悴,耳下全是胡碴儿。 我不想放过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他说,他的眼有些红,有些湿:我为什么要放过他们?他用手指点着远远的盐河;盐河那岸的荒墟,缓缓的说:我亲眼看见那座镇市的大火,我身上、心里,全带着许多块脱不掉的伤疤,北洋军欠下这一方的血债,太多了!若依我自己的性子,绝不会饶过他们!民军不是官府,血债血偿还它个公平。可是俗语说得好,冤有头,债有主,欺凌人的并不是那些兵勇,我想,能招降他们,就不必大肆杀戮了! 不错,散置在西线上的民军,确是按照彭老汉的意思,差人进沙窝子去说降,但在东线上,从盐市撤出的小蝎儿的马队,却冲进沙雾里去,展开了凶猛的搏杀,整整一下午,双方的情势都在极度的混乱中。 小蝎儿和大狗熊分率着的那股人枪,曾被大股的江防军压至盐市一角,在防守小盐庄丘陵地的血战中,亲眼看着盐市起火和陷落。而在那块弹雨横飞的狭隘地形中,小蝎儿的马队毫无用武之地,江防军蜂涌而来的压力,更逼使他无力救援长堆那一面危困的阵地,所以,当他们转移到盐河北岸开旷的平野上的时候,这一股带着燃烧的烈火般愤怒的人枪,对着屠杀盐市民团的江防军残部,表现出锐不可当的报复力量。 风沙是那样的猛法儿,在一片阴霾的云层下面,行魔法似的吹刮着,那些松浮细碎的流沙受了风,形成一道一道肉眼可见的飞流的沙浪,贴地疾滚着,由地面扬向天空,和另一种从半空降落的黄云相衔相逐,使江防军的兵勇们无法睁眼,即使一部份兵勇扯下了风镜,但那些匿在镜片后面的眼,也很难望得见什么。 这种使人诅咒的天气! 湿气化成的闷热,在过午后的沙层中蒸蔚着,尤独在那些刀劈的沙堑底下和水冲的沟泓里,连呼吸都受着压迫;沙烟是黄沌沌的旱雨,刷刷鞭打着人脸和带汗的衣裳,沙粒遇上汗水,便黏濡着,粘在人的汗毛间和皮肤的凹处,耳眼、鼻孔和牙盘里,仿佛是另一种不洁的油垢。不松不紧的枪声随风走,和巨大的回音相连,哗啷、哗啷的,既难辨明方向,也难判定远近。 差不多所有纵横在沙野中间的沟壕地裂子里,所有大小高低不一的沙丘背后,都被灰色的人潮塞满了,那些彼此陌生的脸子,都陷在冷漠和沉郁中;有些人勾着头,拖着枪,一动不动的呆着,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一种渺不可知的结束的命运。有些忧心忡忡的窃议着,议论当面的民军实力和对待俘虏的方法。有些干脆扯下帽壳儿遮住脸孔,任风沙落遍他们的身体,任枪音在他们头顶上长啸,他们就在半饥饿半麻木的疲乏状态中,忍受汗渍、湿热和黏濡,忍受那些不舒服的刺激,昏然睡去。 一些在攻扑盐市时带了轻伤的兵勇,咬着牙重新裹伤,当他们伸出微颤的手掌,细心的揭下那被血浆染红,干后变成黯红而硬化了的裹伤的破布时,面对着自己赤裸的、经无情子弹撕裂的肉体时,悲情的眼泪凝聚在眼角了,是痛惜?是不甘?是自我的悲怜?没有人说得出那种道理,没有人能透澈的指陈这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要离别远得扔进黑窟去的家乡,随着将军帅爷们走南到北的浪迹?为什么要把一条命看得那么轻,那么廉价,随便扔在酒壶、骰子碗、宝盒里,自暴自弃的搂着娼女叫亲娘? !站班值岗出大操挨板子,吃苦吃得不甘,却又不敢抱怨,任自己的心叫那些捆缚弄得迟钝麻木,懒得再去思想! 而伤口的血红唤醒了这份久潜的不甘! 另一些图作困兽斗的兵勇们,却在仓皇中抓起枪来,迎着扑面而来的沙风,伏到沙丘上端和沟脊上去,盲目的朝远处开枪;他们并非存心要抗拒什么,祗是由于过度的恐惧而兴起的,原始的,本能的,从潜在意识直接推动下发生的,近乎半催眠性的行为,这样于实际无补的抗拒,更证实了他们内心高度的迷乱。 小蝎儿的马队,就在这种情形下卷进沙窝子来;马蹄拨起的浓烟飘过那些缩伏的人脸,一匹马就会被猜成十匹马,一个人也会被猜成十个人,巨大的杀喊声像条魔链,把这一面的沉默锁得更紧了。 退呀!退哟!不知是谁这样叫喊着。 伙计!民军杀过来了! 有许多兵勇伏在沟泓里,连头都没伸一伸,一听见杂乱的嘈叫,拖着枪就朝西遁,这些没见对方像什么样子的家伙,祗要遇着人,就喊说:快退!快退!东边杀过来了!结果就弄成一个连环叮当响,九个连环响叮当了。 若说是兵败如山倒,这种迅速崩溃的情况,并非由于单纯的战斗本身的胜负,而是这一群人内在的心理因素所造成的。一群惊惶逃窜,口口声声喊着民军杀来了的家伙,十有八九都还跟对方打过照面,经他们这么惊呼骇叫的一渲染,就造成了一种可怕的气氛,逼得在后面的人不得不拔腿先跑,这样节节返奔,可说是自己追逐着自己,使一些原想挺住的人也挺不住了。 北路上,无数闻风涌汇的民众一听见沙窝子里的杀声,便发声呐喊着,不理会民军的劝告,直扑了过去,这些由数十个乡村千百处村落上涌来的人群何止万人? !他们不是作战,祗是围猎,呐喊声是疯狂、亢奋而野蛮的,久久以来,他们就等待着这一时刻,在这一时刻,他们才吐出内心的原始愤怒褴褛的云层卷动着,千万喉咙放出的已不是单纯的呐喊,而是虎虎的风雷。他们的身躯里全是炽烈的火焰,这些人形的火焰一经燃烧,便不可遏止,在这时,人人都已忘却枪弹的危害,忘却生死,甚至忘却了已身的存在,尸身、鲜血、枪炮,都不会使他们略有停踟,没有什么力量能抑平这把火焰的了! 这却是连彭老汉也没有料想得到的。 北路上的民众这一卷杀,东路和西路上人群也都不顾民军的阻力,跟着杀扑进去,不知是谁听了误传,说是乡野知名的关东山八爷已死在盐市上,他们便哀声的喊出:替关八爷报仇!赶尽杀绝那些家伙!啊! 杀啊! 沉重的悲哀,扭歪了那些脸孔,也嘶哑了那些喉咙;江防军盘据的那些丘谷,偶尔也有稀疏的枪弹划过来,但这样的抵抗一点儿也阻遏不了人群的蜂涌,呐喊着的人群仍然直撞过去。近晚的天色更转沉黯了,在沙雾里滚动的人影幢幢不绝的滚压过来,谁知那将有多少人?世界仿佛在远方开了个窟窿,滚不尽的人头,听不尽的喊声。 在前面的人影清晰起来,头上缠扎着青巾的,戴着宽边竹笠的,精赤着胳膊的,豁开半边衣袖,露出半边胸脯和一条臂膀的,卷起裤管露出多毛的腿肚的,跣着脚粘着泥污的,他们挥舞着单刀,紧攒着点晃的缨枪,以极端笨拙的姿态举着他们各式原始的武器,直冲向当面的丘谷。 这里再不是荒瀚的沙原,而是一道难渡的激流,江防军残部北洋孙传芳留在淮上的残余,正像是一条古老破烂的贼船,它北渡的希望完全被冲碎了! 这场战事,在形式上完全和盐市的几场战事相同,祗不过当初的黩武者,气焰业已消尽,而民间的气势,较前更为威壮罢了。 在西线上,彭老汉在黄昏前就开始收容江防军携械来归的散勇,不到天黑,经民军缴械收留的就有近千人,那算是极端幸运的一群,他们由于一个人的仁怀,免除了这次巨大的劫难。其余的数千兵勇,就没有这样的幸运,在暴怒中的民众是盲目的,直感驱迫的人们从来不懂得宽恕,悲剧展现在这片流沙遍布的旷野上,既非是起始,亦非是终结,在这一民族的历史当中,它祗是一度轮流不息的循环中的一度循环。 杀声整夜不歇的滚沸在沙原上,无论是哪一个方向,哪一处地方,从远至近,由近而远,自天至地,都忧塞着这样单调得令人厌倦的喊杀声,而喊杀的人正是那些一向厌倦喊杀的人。 梦魅般的循环,不可解的循环,仿佛地面的浮沙一样,总想把人们长久的溺陷下去;在那些被击杀成碎块的兵勇的尸身中,有一些也是从荒圮的荒野中来的,除了那套衣裳,他们跟那些报复者的生命经历完全相同,同样是悲剧,祗是他们锲入得更深些,因他们终结在无理性的枉曲中。最可悲叹的是当另一层沙烟,覆盖了这里所留下的脚印和血迹时,连这点儿枉曲都将被人们从记忆中剔出,归入遗忘。 我没想到各地拉聚的乡团乡队会像这样横冲直撞的胡来? !当彭老汉接到报告时,蛮野的械斗早已深入沙窝子的中心地带,难以挽回了。他不得不跺着脚叹说:这样打是最蠢的打法,其实祗消软困他们一两天,要他们交出几个祸首来,让他们丢下枪开回县城去,等着北伐军来后受编,原是行得通的。 既已打起来了,民军如何处置呢? 彭老汉苦笑着:尽力收容散勇,免得屠杀太甚,瞧光景,也祗好这样了。你们燃上火把,跟我到前面去,我要告诉那些乡团,祗要对方扔枪,就不能凭一时血气乱砍杀。 即使彭老汉到了前面,那种滚沸的杀声仍然是止不住的,杀红了眼的人们根本不理会来的是谁?杀戮的本身,到后来已经变得毫无意义,若有,也祗是一种原始的快意的欲望。 火把在各处闪亮着,灯笼在其中晃荡,人是血人,地是血地,触目都是飞迸的鲜红。那些被惊掉了魂的兵勇们虽然抗争着,洋枪加上刀刺,全不及原始刀叉灵活,他们的举动迟钝笨拙,完全陷入挨打状态。 一个挺着尖木的汉子,怪啸如雷,端着那支尖木在灰色人群来回乱撞,至少有十几个兵勇,被他的尖木洞穿胸腹。有一个丢了硬帽的兵勇从侧面来,先射了他一枪,跟着又补了他一刀,那人仿佛没觉着一般,横起尖木祗一扫,便把那兵勇扫得直跪在地上,丢开枪支,双手捂着断折了的胸肋,嘴角和鼻孔一起朝外滴血。另一个兵勇已经乖乖的扔开枪,被三四把单刀逼得跪地求饶,哀叫说:诸位在乡在里的叔伯大爷们;我当兵吃粮干北洋,全是被逼的呀! 你哀告得晚了。一个说。 盐市那些人谁又该死在你枪口上? !另一个说:可惜今夜你没遇着放生大士,你认了吧! 及至彭老汉喊叫着,抢上前去拦阻,乱刀闪动中,那人已经变成几大块鲜血淋漓的碎肉了。 彭老汉急了,便在混乱的蚁战般的人团中放声暴喊说:那各地来的乡队民团全听着!我是民军司令彭老汉!江防军祗要丢枪受编,请甭枉杀! 好不容易才把这一角说服了,而在沙窝子中央,至少有六七里方圆的地方,至少有百数十团儿人,都在绞斗之中,其中尤以小蝎儿的马队,搏杀得最为疯狂。 小蝎儿捉住一些扔枪的,用枪口指着他们,逼他们供出江防军的塌鼻子师长在什么地方? 他他业已在半路上被人截杀了参谋长没出县城就遭了刺听说是张二花鞋干的。 你们如今由谁领着? 小胡子旅长。 我要毙光你们,小蝎儿说:然后再杀小胡子,他是逃不掉的! 正当他要举枪泼火,把那群人坑杀在一处沙沟里时,他的胳膊却叫人扳住了。 看我彭老汉的份上,你就饶过他们吧。背后的声音透着缓和:今夜在沙窝子里,这一火可算是打完了!江防军散勇,大都丢枪了。 你是谁?小蝎儿怔忡着,声音里带着不服的火性,仿佛恼恨着对方的阻拦。 我是关八爷的朋友,如今我领着民军。彭老汉说:若是八爷他在这里,也许今夜的局面就不同了!今夜该死的,祗该是小胡子一个人,塌鼻子师长死后,他就该向民军洽降的,我从收容的散勇那儿问得这些,北洋的这些兄弟,习性差,风纪乱是真的,但他们也够可怜。 彭老汉一提到关八爷,小蝎儿的手就软了,不自觉的垂下了欲射的枪口。但这已经够晚了,沙窝子中央的这片土地上,经过纠缠搏杀,到处都横倒着血淋淋的人尸。大部份的江防军残众在西线投诚,一部份弹尽被俘,另一部份离开大队,趁夜朝其他地区卷遁,但其中精锐,早在乡团乡队攻扑外围时,由小胡子率着,撤过盐河,仍然退守县城去了。 沙窝子杀声撼野的这一战,不但震动了江淮,也震动了更远的地方;也许史页上不会记载着这些,这些无名勇者为击破军阀残余所洒的碧血,却化成众多新的传闻,像风一般走南到北的扩散着。至少,它说明了民不可侮,黩武残民者终必败亡。 但这祗是理性的概念,唯有身历的人,才会体味到实境的悲惨。沙窝子战后,民军进围县城,彭老汉把清理盐市和沙窝子两处战场的差事,托请大狗熊纠合民众去料理,凡是去料理那两处战场的人,都能道出它的情境。 在带着病象的污秽的地面上,埋尸是一宗最棘手的事情。在众多已经开始腐烂的、面貌模糊或是肿胀变形,甚至四肢残缺的尸体中间,想辨认出一些必须辨认的死者如戴旺官老爷子、窝心腿方胜、铁扇子汤六刮、各家盐栈的栈主、沙河口的珍爷等人,尤其是煞费周章。离开这两处地方老远,无论在上风或下风处,都嗅得着一股令人胸胀的腐烂的尸臭,更走近一些,便会觉得头晕目眩。但这些尸体必需及早料理,大伙儿祗有摇着头,忍耐着,去做这些搬运、掩埋的事情。 祗有大狗熊,仿佛不觉着一般。 这个在六合帮里走腿子的江湖野汉,原有着大而化之的脾性,永远不认真把什么当做什么,有着愚拙朴讷的一面,也有着机智谐趣的一面,但是这一年来,绕在他身边进行的巨变,已重复的,连续的,把这个野汉磨变了形。 尤其是沙窝子战后,他变得沉默深沉了。人活在世上算是什么呢?他不能不苦苦的思索这个,人走在江湖上,见过的人脸多过山根的石头,神道嘴里的因果循环是欺世愚人的,自己就敢这么说,就像八爷那样的汉子,讲义气,论仁怀,普天世下能找出几个来?人人若肯信得他,及早拉枪援盐市,方德先方爷他们也不会死得这样惨了! 八爷那样一个铁铮铮的豪雄,甭说仁心救世了,护住六合帮这么一小撮儿他所深知的弟兄总能行得吧?结果怎样了呢?那些弟兄们如同风里的烟,说散,转眼就散得无踪无影了,一些生龙活虎般的人,死在路上就像死掉牲畜,你占一个野坑,他占一座荒坟,没有墓碑,没有姓氏,没人再会念着他们,更不会翻掘那些埋下去的故事。 记忆哟,冷得像深秋夜的寒霜,哪还能觅得着一些温热来着? !常在寂默中喃喃着一些空空洞洞的名字,雷一炮、石二矮子、向老三、曾常和、魏小眼、胡大侃、倪金扬再是仰脸朝天,千呼万唤,也唤不回什么来了,这一年抵得十年过,人也该老了十年啦! 从不善道出心底悲哀的人,悲哀来时一阵潮,就像患胃病的人受了饥,又空空儿的,又有些儿牵心连肺的疼,说不出空在哪儿?疼在哪儿?想抓点什么来填塞填塞,急切中却又抓不着什么;每当这种凄酸蚀进入骨缝,隐痛牵着人心腑的时辰,想不透的朦胧雾浮在远处,人就楞傻得像一只黑夜中的昏鸟,飞在毒意深浓的墨黑中,东西南北都没有个落处,祗巴望有一天能见着关八爷,抱着他大哭一场,然而就连一个八爷,也不知弄到哪阵烟哪块云里去了! 你真的也该死了,大狗熊,大伙儿全已抱着乱世当棺材,凄凄切切的入土为安了,留你一个人,头顶浆糊盆独活着,有什么意味呢?连自己最投契、最相知的石二矮子也先走了,你还能活出什么花样来? ! 常这么哭笑无常的自问着,偏偏想死比想活还难,活着算得是福么?谁要这么说,不掴他两只耳括子也得啐他两口唾沫。 人这样活着不是活受折磨么? 就拿这回料理沙窝子和盐市的事后来说吧,方德先方爷、戴老爷子师徒几个、珍爷,这都是自己打心眼儿里佩服的人,一个个求仁得仁,照理讲,对他们自己倒没什么,可是自家总觉得他们不该落得如此下场,仁人全是该死的么?仁人若能警顽化世,为什么这世上代代仍有奸邪? !也许他们是对的,自己也不敢断定他们太傻,至少,让我大狗熊在尸堆里寻找他们的遗骸,破了肠、烂了肚的那种惨景,可叹总是可叹,伤心总是伤心的吧?人虽是幽冥异路了,谁敢说生时那份情义,少有毛发之损呢?些许尸臭,又算得了什么? 从乡野赶来抬尸的人,多半是挂心盐市的汉子,在防守盐市的人中,有着他们的亲朋戚友,邻里相知,他们一面搬运尸体,一面留心寻找和辨认他们所熟悉的死者。 恶臭的空气是一堵立在空间的无形的墙,透明又有几多浑浊,那种腐烂的尸气又仿佛掺有芥末似的,刺激着人的鼻孔和眼球,使人又打喷嚏又流眼泪。 在盐市火后的荒墟里,大狗熊领着百十个乡民在分别的忙碌着;最先,他们得把那些尸体,按照他们所使用的军械,所穿着的服色,仔细辨明他们是民团?还是北洋防军?有些经火烧焦的尸体极难辨认,祗有根据他周围的尸群,他身边落散的遗物去细心判别;辨明之后,再把他们分别排列在两处不同的地方,等待另一群人以牛车,手推车、绳床、铁丝兜网、门板等把这些尸体运到荒郊去归葬,如果是民团的尸体,就得经过洗刷和包扎,每尸单葬一穴,如果死者是北洋军,那祗好草草的堆进一座座事先掘妥的大坑了。 凭着记忆,大狗熊首先在老黄河当面的长堆上,觅着了铁扇子汤六刮的尸首,经过风吹、日晒和雨淋,那尸身已变成酱色,皮肤溃裂,正像一层叫阳光晒卷了的酱皮一样;但遍体被枪弹和刀刺洞穿的伤痕仍在,伤口的皮肤翻卷,肌里暴凸,垂垂累累的,像新剖开的石榴。汤六刮,这个猛虎般豪勇机智的人物,在几次抗敌时都有着不寻常的表现,使敌方闻名丧胆,但结局也就是这样的了!大狗熊从他身边,捡起他那柄单刀。 彭司令关照过,戴老爷子师徒的遗体,暂时浮厝在一处,立上木牌,等日后解决掉小胡子,再正式归葬。他交代说:先把汤爷移开去吧。我得去找方爷的遗体去了。 若说铁扇子汤六刮死得够惨,窝心腿方胜可死得更为壮烈了;从江防军猛扑洋桥口起始,方胜就没离开过那座死扼着洋桥的巨堡,直到最后,堡后的铁门仍然是紧紧锁着,没有被江防军攻开,而堡里的人却都中弹死光了。大狗熊从那座巨堡的周围,扫除了几百具江防军兵勇的尸体,却仍有若干残肢碎肉悬挂在堡外的鹿寨和铁丝网上,任鸟雀啄食,更喂肥了那些营营作声的野蝇子。 方胜虽然在紧要关头,炸断了老黄河上的洋桥,使涌上桥面的江防军送命,但他深知洋桥口是江防军必攻之地,洋桥口的得失,关乎盐市的存亡太大,他虽不敢说一定能守得住盐市,至少死守这两座巨堡,互为呼应,可以吸住当面的防军,减轻东西两侧的压力,同时,正面死守不退,可使两侧安心,借以换取时间,好在盐市放火歼敌时,反扑进去,不让火场中的敌兵有夺路遁逃的机会。 窝心腿方胜这种计算,大体说来是对了的,江防军虽改从东侧渡过老黄河,先攻东面的侧翼阵地,并且突破珍爷扼守的那一线,涌入盐市的市街,但他们对洋桥口两座巨堡的攻扑,却一时一刻也没放松过。 任谁也可从那些迹象上判断出来,江防军对于这两座巨堡的攻扑,最少使用一团以上的兵力,但至少也有半数被歼于阵地外围,可见攻扑的猛烈和防守者力拼到底的决心。 不管那些野蝇子飞起来乱碰人脸,他们仍使汗巾兜着口鼻,从残肢碎肉遍布的鹿寨缺口处走进去,先清除江防军阵前的尸体,再掘开砖堡,去处理民团中阵亡勇士的遗骸。最先跳进堡里的大狗熊,发现方胜率众据守的那座堡子里,曾被手掷的炸弹多次轰击过,内壁多处崩裂,上半壁全是黑色的灰化物沾染的痕迹,下半壁全是血斑血点和浓黏的血饼,上面沾着碎布、碎肉、人体的毛发,差不多每块的砖面上,都留有子弹和弹片摧缺的伤痕。 一些最先阵亡的弟兄们的遗骸,被拖来码在堡角和堡门入口处,几乎高至堡顶,殷殷的血水已经使堡中的地下没有插脚的地方;有许多裹着数处伤的弟兄,拖着一路血印,仍然爬到射口那边去举枪御敌,大狗熊查察过那些枪支,全是耗光了子弹的。不用说,每个守御巨堡的弟兄们,当敌军蜂涌进犯的时刻,都曾尽到最大的力量,抱定必死的心志,在伙伴们中弹死去时,一再裹创御敌,直到堡中存弹耗光才被对方向射口中塞进无数炮弹炸死,至死仍紧握着枪支,不离射口一步。世上再没有比这种情境再悲惨壮烈的了! 窝心腿方胜就是这样死去的。 从死尸的情状推测,他在被炸死之前,腿上、臂上、额上,已经连续三次受创,腿、臂是被子弹流贯的洞穿伤,曾以数道细布紧裹,但仍血殷体外,可见伤势之重,流血之多,额部偏右受过中度擦伤,耳根破裂,部份头皮及角发撕脱,反垂在耳上,可能其时情况已万分紧迫,根本没有再行裹伤的机会,所以头部伤痕没经包扎,迸洒的血迹,像雨点似的落在他的前胸、肩膀和后背上,使他身上穿着的蓝色长衫变成紫衫。 而致命的伤痕却在前额正中,一块蚕豆大小,月牙形的铁片嵌进他的脑门,连半滴血也没流,那伤痕使他昏迷的扭身半跪着,松开他手里的匣枪,靠身在射口边的墙上,他嘴角微微牵动的神态那样僵化的呈显著,仿佛要对谁交代什么。有一个汉子死在他的背上,那人大张两臂,用身子翼护着他,好几块弹片划破他的脊背,使他衣衫破裂,背脊凝血,状如倒挂的红珊瑚 大狗熊在他身边的血泊中跌跪下去,半晌,才低低的颤索着吐话说:方爷方爷你死得真像个人!我大狗熊折服了! 同一天的黄昏,大狗熊在北面盐河上断桥的桥口,认出那具端坐在轮椅上的戴旺官老爷子的尸体,他率着几个抬着绳床去时,一只癞鹰从那老人尸体的肩上飞起,一个乡民喊出:看,那轮椅上的,就该是戴老爷子了! 不错,大狗熊立即分辨出那确是老人戴旺官。那老人的头颅仍然是完整的,微微歪仰着,后脑骨枕在椅背上,也许因为大量失血的缘故,他脸额上的血肉都已干涸凝缩,使他的头盖和面骨越发凸露出来,好像被风干一般的,缩小了很多,他下巴上的灰白胡子仍颤挂着,胡梢儿随风抖动;从他高卷的短衫的袖管中,分垂下两条枯瘦皱缩的手臂,一只短烟杆落在他身边的地上。尸首的上半身被宽大的蓝衫盖住,但整个肚腹,却被贪馋的癞鹰啄空了,祗有一条泛黑块的大肠,像一条游窜的白色斑蛇般的从肚腹的溃烂处游出来,一端绞缠在椅侧的滚轮间。所以有这样的情形,是因为他肚腹上全是蜂窝般的枪洞,容易引起溃烂的缘故。 不是听人说过,戴老爷子的武术很高的么?沉寂了一阵儿,一个乡民说:乱兵怎会一下子就把他打死的呢? 武术能搪得了枪弹么? !另一个说:老爷子的腿不方便,行步全靠轮椅,乱兵恨他炸毁洋桥,断了他们的进路,拼命放枪盖他,他又不能飞走。 快将老人推开吧,大狗熊说:老爷子若是畏死,他就不会守在这儿炸桥了。把这边尸首清理了,咱们还得去找珍爷呢。 而珍爷的尸体,虽经整天的搜寻,仍然无法找到,因为珍爷率众据守的那座乱冢堆,最先被江防军突破,在那儿,民军的损失最惨,死事最烈。江防军突破那儿之后,深恨民团力抗他们,便将那座阵地上的人,不论死活,一律用乱刀砍劈成碎块,大狗熊能找到的,祗是一些腐烂的碎肉、布块而已。 把外缘阵地收拾之后,转去清理火窟中的市街,那份差事可就更苦了,因为那里面江防军的死尸太多,抬不胜抬,祗好放牛车去拉;而满街的木材,木段儿,砖块,瓦砾,必先逐一清除掉,才能放进牛车;有些横陈在地面上的尸体,清理还较为容易,有些被埋在砖瓦木石下的尸首,必得要各处搜寻、挖掘不可。 也就在他们清理盐市上这些尸骸的时候,有成百的老人和妇孺,不管混乱的局势如何,仍从各地跋涉而来,到排列的尸场上去认尸;跺着足,捶着胸,喊天呼地的号咷着的也有;因认得亲人,伏地哀泣得眼目尽赤的也有;部份体弱的老妇,受不得一路跋涉的劳顿和那种恶臭的尸气的熏逼,几度晕厥的也有;认尸落了空,变成半疯癫,一路自说自话的也有;千百种不同形色的哀痛,那样的折磨着那些生者,使人见着了,便有着禁不住的辛酸和迷惘。 您说吧,一个乡民忍受不了,扯着大狗熊问说:这些北洋兵,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明知气数尽了,还要逞凶攻扑盐市,造成这场杀戮,不过转眼功夫,他们又埋进烈火堆里,那脱得身的,也大半死在沙窝子里了,为的是什么呢? 一队民军开进来清理枪械,列队行经他们的面前。 大狗熊垂头跌坐在一块青条石上,一双手夹在膝间,不安的搓动着。 我祗是个浑汉子,他苦着脸说:我也弄不懂。总觉这些吃粮的死得有些冤,他们生时惹厌,死后再瞧,一个个真都够可怜的!我想,该死的祗是塌鼻子、小胡子等少数人。 可是小胡子却跑掉了!另一个怨说:该死的却没让他死掉,不该死的却死了一大片,这话可又该怎么说呢? 我说过我不懂的。大狗熊忧闷的说:有一天,我若再找到八爷,我必得问问他!假如小胡子这类人,等北伐军来了就反正投诚了,是否也会给他个番号,换汤不换药,还让他当旅长? !我总觉得,天下总叫少数几个人弄坏了的时刻居多,一泡鸡屎坏一缸酱,永远没错儿的,可不是? ! 尽管这样的忧闷着,但他还得领着那些乡民渡过盐河,到沙窝子里去,收拾那座更大的战场和更多的尸体。他一时还没有功夫去寻找那位在他心眼里唯一能回答他心底疑问,并能解开他心头忧闷的人。 有更多的乡民到沙窝子来,帮着大狗熊收拾这些死尸,他们带来更多北地的消息,说是从沙窝子遁脱的一部份北洋兵,多则走了百里,少则走了十来里,全被各地的乡团乡队解决掉了。有些乡镇上,业已烧掉北洋军制定的五色旗,换挂青天白日旗,听说北伐军很快就会推到淮上来了。那些乡民一面忙着抬运北洋兵勇的尸体,一面叹着说:每乱一回,总要大火焚城,遍野横尸,弄得凄凄惨惨的,这一回,北伐军上来,朝后的日子也许就会好过些了多少人日夜望着承平啊! 承平? !大狗熊呓语似的咀嚼着这个久久以来,常旋转心里的字眼儿,浑身便觉悲酸无力,一心的苦味朝喉间涌泛,眼也跟着湿了。 这会是真的么? 这还是一场空空的梦呢? ! 他这样反覆的自问着,心里总有一份解不脱的犹疑。自己这把年岁,不能说是怎样老,也该不算年轻了。几十年里,虽也听过很多乡野的传说,也刻意描摹过由那些传说铺陈的历史中承平的梦景无荒无旱的年成,边鼓沉寂,更鼓迟迟,丰收季,遍地黄金,家家满瓮,清廉的官儿治府县,捐税田赋一再轻减,各地都那么安谧,几乎是无乱无刑 也想过赛会,想过上元夜的灯会,想过周流的佳节,在远远的光着臀的日子里,多少次的美梦,多少回半迷半惘的细细的描摹? !啃过那些花灯的名字,梦过那些鳌山采楼,可惜一是生就没见过那些,连一季不饿得吐呕酸水的春天也没有过。人长大了,梦也稀了,空想既不能填饱肚皮,仿佛承平祗该在云里,祗该让不饮不食的仙人们独享的,在地上过的人么,就该餐风饮露,忍饥挨饿,多受辛苦的了!真的,那怨得谁呢? 年景不好呀!怨天么,天总是怨不得的。 那么就出去走走吧,推盐虽苦,也得推呀!人,就是这么的,为了活命么,再苦的事儿也得咬着牙去干;总不是昧着良心,杀人放火作强人呀!好,几年盐车推下来,见识多了,才知世上不那么单纯,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人,一种却是专门吃人的人。把梦连渣儿全给掀翻了也罢,两眼不看天,祗看眼面前,总想积些挣些儿,回家安稳一冬天,煮麦糠,烤红薯也行,没木柴,一盆牛屎火暖暖手脚也行,祗要不再去冒命迎风踏雪闯关卡,养歇它十朝半月就够了,可是这多少年了,连那点儿心愿都是镜花水月,哪还敢侈谈什么承平? ! 并非是自己爱狐疑,这会是真的么?这声音是一生凄苦的经历逼过来的,自己真是个浑人,也许有些事,还不及石二矮子聪明;自己从没见过那些在远远的南方举旗的革命军,不知道那些领军的人,是不是会像自己敬佩的关八爷那样,都有着黑白分明的大义?都有着一颗颗滴血的仁心?风闻他们一路上势如破竹朝北进,一路上收编了成千上万的北洋兵,假如不能使这帮吃北洋饭升迁的家伙们脱胎换骨,会不会也弄成一泡鸡屎坏一缸酱呢?那也许就难说了!至少有一面新旗子,飘起一番新希望吧,路也不是一天踩出来的,可不是? ! 然而,这毕竟是明天以后的事了! 抬尸吧! 来了,伙计! 今天仍然是滴着血的,千百具那样的尸体,使数里地都刮着一股恶臭的风,这种弥天的尸气,把远近的癞鹰全引来了,一只,两只又是一只,两只平伸着翅膀,安然自得的在高天上鸣叫着,那不像是鸣叫却像是一串从空中抛掷下来的、邪气的笑声。不知什么时候清醒过来,看看每个抬尸的人,又低头看看自己,浑身上下不全都被尸身上的臭血染遍了,除了嘴上多口气,简直就跟那些腐尸没两样了。 真是谁讲了半句话,却狠狠的吐了一唾沫,仿佛在埋怨什么似的。 死人没罪啊!谁接口说:任谁死了都该入土的,没有便宜鹰啄狗啃的道理。 活人总该多受罪的! 我倒不觉着,另一个年轻点的说:这场大劫难,没死的全都该算有福的了,北伐军来后,日子眼看转太平啦。 我祗是说这种尸臭和脏血,弄得人直是想吐,胃里搅得厉害,脑壳又晕晕的可偏吐不出什么来!原先说话的那人说:真是难受死了! 那倒没什么,等到把这些尸首清完,跳下河去,好生洗把澡,敢情就闻不着了。 说得好听? !一个饱有经历的中年汉子掀了掀竹斗篷:这种尸气,不闻着则已,一旦闻着,任你一天洗八遍,它仍然钉在你身上,没有两三个月,你休想摆脱得掉它。 年轻人转向大狗熊,扯着他的衣袖,认真却有略带几分信不过的神情问说:您说,尸气当真有这么凶吗?竟会几个月不离鼻孔? ! 也许会更久些,一直沉默着的大狗熊点点头,总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不过立即转过脸来,指着眼前一大片纵横狼藉的尸体,缓缓沉沉的说:你看着这些人尸吧,伙计!即算是隔上十年八载,日子真的太平了,你能忘记今天,忘记眼前这种惨景么?至少,我这一辈子,是忘不了的了! 沙烟在沟泓的脊背上贴地飞溜着,好尖好紧的秋风,不单一缕一缕的沙烟贴着地面衔尾追逐,连辽阔的高空的云片也一片片的流逐着,迎接什么似的,朝着南方。 这儿没有血泊,几乎所有的血迹,都被惨切的沙风掩盖了。干燥的浮动的流沙最是贪婪,它们饱饱的汲饮了无名的人血,然后再随着长风去半空流浪,一面飞逐旋舞,一面细声的、鬼魂低泣般的唱着那样的幽歌。 虚无,虚无 虚无无啊! 也许是属于亘古的自然的悲哀吧,祗有经历过劫难的人们才配领略吧?或者,至少是尚在呼吸着的目击的人们才能懂得吧?这片沙野原不属淮上,它在千百年前,随着夺淮的古老黄河流浪而来。每一把沙中,都有着历史外的历史,都有着腾卷如云的问天的悲歌,它经历千年万载的历史,从远古的荒凉到今日的荒凉,虚无虚无。 祗要在风紧的时辰,小小的沙粒们就会这样的唱着,唱着它们世代相传的,它们自己世界里的歌。细细的悲吟,尖尖的哀啸,禅续无休,轮回无已,就是那支歌的节奏。它们那样的唱过,在遥遥的往昔,远远的龙城,在古长城外,无定河边,它们歌唱在戍楼的檐角,战马的鬣间,在貂锦重裘上,在余光幽冥的眼睫中,同一样的节拍,同一样的声音: 虚无虚无 虚无啊! 没有谁悉心的传授它们,小小的沙粒们起始就会这样的唱着,他们属于那种世界,从内到外,实质上就祗有着荒凉。从汉唐到辽宋,它们像饿蚊般贪婪的吸饮人血,它们祗会像飘泊的江湖艺人那样,流浪着,歌唱着,从天苍苍野茫茫的边塞外,流浪到人烟稠密的关中,到繁花如锦,草长莺飞的江南。它们停驻在古老颓圮的荒宅里唱着,又细声吟唱于闺中怨妇的发鬓,唱在夕阳的残红中,凄眯的泪眼前;但频频征戍,年年战伐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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