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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四章.决战日

狂风沙 司馬中原 36392 2023-02-05
在清冽的秋日的风中,久被烟尘的盐市屹立着。 淡灰褐色的原野上,有一股初临的肃杀的气味,和整条火线上超常的沉寂相比映,更形索落,这一角土地,仿佛已经死去了。 但,仿佛已经死去的土地仍然活着。 一条条日夜挥汗挖出的深壕,是它的脉管,无数死士们的呼吸汇合成它巨大的呼吸;在这一角土地上,土地的苦难和人们的苦难已经密契在一起,人们的等待就是土地的等待,人们的愿望,也正是土地的愿望。它和它背脊上的人们同样的固守着沉默,而沉默的本身就是一种显示,一种挺立,一种抗争,没有人敢漠视由沉默所蕴蓄的力量,由沉默所铸成的意志,由沉默所迸放的火花! 由于窝心腿方胜、铁扇子汤六刮、小蝎儿,万世珍珍爷等苦心经营,这种盘曲的深壕已像蛛网般的密布在盐市的防区中;高堆外、河岸边、平野和曲径,都被密密层层的鹿寨布满了,刺马桩、绊马索、陷坑、火雷阵,各种障碍杂布在层层鹿寨之间,构成对方马、步兵攻扑时致命的阻障,在这里,一向习惯于蒙受践踏的土地也变成一种战斗体,步步都是陷阱,步步都是死亡唯有热爱土地的人们,土地才会像保姆般拥抱着他们,给他们最后的依凭。

在这里,每一只燃烧的眼,每一颗愤怒的心,都在等待着;在多风多露的深壕中,在冷暗潮湿的壕堑里,在黑黑的堡孔背后,在挂着衰老野藤的铁丝网的缝隙间,一些暗伏的脸在时时窥伺,一些眼在刻刻逡巡。 他们所等待的时刻,似乎已经来临了。 盐市以西,大渡口一带的枪声就是大战的序幕,防守盐市的人,都知道前来应援的民军,业已仰攻樊家铺,准备和盐市汇合了。 樊家铺的战事恶得紧,双方在反覆的拉着大锯儿。民军散布在灌木稀疏、沟泓遍布的凹地上,顶着江防军密集的枪火,仰攻河堆的樊家铺,而扼守樊家铺的江防军曾经叠奉塌鼻子的严令,至死不准后撤。 那种严令也许未必有用,使他们不肯后撤的原因祗有他们自己明白如果他们撤出了辛苦攻占的樊家高地,敞开大渡口,让从泽地泛滥而来的潮水汇入盐市的话,整个县城就会变为死地了!他们要求活,就必得扼住这个制高点,把盐市和民军隔开,使当面有一线裂隙,万一江防军扑不开盐市,他们仍有从这一缺口中冒险北撤的机会。

因此,他们浴血死守着能够封锁大渡口的、盐河北岸的这一块高地。 就人数而言,民军的人数远过于北洋守军,但民军的枪械,火力比不上北洋守军,双方相差很多,把人数和火力相抵,双方正是旗鼓相当,民军为了解救盐市,企图合围歼敌,北洋的江防军为了自保,双方都使出全力搏击,便造成了几个月来最激烈的、血雨横飞的恶战。 据守在樊家铺的,是江防军刘团经过整补后的一个营,他们凭借樊家铺险要的地形布阵,鸟瞰着西边的漥野,在樊家铺背后的盐河上,他们用巨型铁索锁住渡船,渡船两边连以巨木,搭成一座稳定的浮桥,和南岸的团本部互为呼应。 樊家铺高踞堆顶,两边都是壁立的沙堑,下临通向渡船口的凹道,祗有正面的坡脊上,有一条斜升的道路可通堆顶,这个防守的营长揣忖四周的形势,认为民军要攻樊家铺,祗有循着正面的斜坡硬扑,所以他就把大部份快枪和机关炮用到正面来,锁住这个凸出部位;兵勇们日夜构工,挖去了这条进路两边所有的树木,将木段儿横垒成一道道的防御物,更在这种防御物后筑壕,构成了极为坚固的外缘阵地,使樊家铺在实际上成为一座要塞。

士气高涨的民军最能打滥仗,但多缺乏攻坚的经验,他们在泽地里成长壮大,少有攻城拔寨、斩关夺旗的机会,而且没有犀利的攻坚火器,仰攻樊家铺时,唯一可凭借的,祗有不吝洒血掷颅的勇气。 攻扑樊家铺的民军,用一个大队为先头,担任正面主攻;两个大队为两翼,担任两翼掩护和相机助攻,但当攻扑之时,各处难民们如潮涌至,零星枪枝加上原始武器,使攻扑人数超出计划数倍。但在地形上陷于不利的地位,攻扑一开始,担任主攻的大队的先头,就被对方的炽盛枪火封锁在凹野上,那些散开的民军被机关炮扫得抬不起头来,祗好纷纷觅取沟泓、坟包暂时掩蔽身形,虽然僵持不退,可也寸步难前。 正面既无进展,两翼的进展也就困难了,樊家铺的地形险要,在缺乏攻坚武器的情形下,可说是易守难攻的,民军人数虽众,一时却无法冒着炽烈的敌火,翻越凹道,樊登两侧壁立的沙堑,所以第一天,双方都祗是相持着,彼此施行枪战而已。

从清晨到黄昏,民军正面的伤亡颇重,而民军的司令彭老汉本人,恰在这时赶到了火线上。担任主攻的那个大队长向他报告一天来攻扑的情形,描述漥地上掩敝如何的少,敌方工事如何坚强,敌火如何猛烈,自己弟兄们伤亡如何惨重,不等他说完,彭老汉就打断了他。 你说的,全是事实,我知道。他说:你可曾想到,咱们当年没枪没械,两腿快过北洋马队,包铁的扁担一样胜过他们的马力斯快枪!民军初出大湖泽,这是第一场硬仗,千万只眼睛,都看在咱们身上,塌鼻子也正拿这一火估量民军!小小的樊家铺拔它不掉,民军这旗号就算白打了! 趁着黄昏时的夕照,他举起手搭在眉上,朝东边仔细眺望着;残阳的金辉正落在江防军扼守的河堆上,使他们散布的阵地,异常清晰的呈现眼底,敌阵中射出来的枪弹,在漥地上扬起片片的沙烟,密集的程度实在是少见的,那些蜷伏在沟壑中的弟兄,如果抬起头来,十有八九就要饮弹伤亡。他不能用作战不力这种字眼儿去斥责部下,他要攻下樊家铺,但却非逞血气之勇的时候。

我要彻夜攻它!他说。 入夜时,他的决心化成了行动,攻扑真的彻底进行着,使自以为固若金汤的樊家铺北洋守军,饱尝到这一种原始攻扑的味道。 在夜扑樊家铺的这一场恶战中,彭老汉所采取的,是他自己独创的战法以心理恫吓为基础,以本身实力作本钱的声势战。他深知当面的这一营江防军火器精良,又抱有死守盐河北岸这个突出据点的决心,如果按照通常的战法,从正面分波硬扑,无论在白昼或是在夜晚,都免不了极大的伤亡,祗有以浩大的声势,使对方慑伏、动摇,然后,趁对方惊怖慌乱时,施以突袭,才能在不受无谓损伤的状况下克敌致果。 攻扑前,民军摆出的声势够惊人的,他们伐木为薪,用牛车运上火线,日落后,夜幕初张,他们就在旷野的各方燃起一堆堆野火来,围绕着樊家铺堆头,东、北、西三个方向,至少有千百堆熊熊的野火,从阵前一直迤逦到数里开外的远方,火线上的民军,加上火线后的民众,但凡有火的地方,就有大群的人影在活动着。

几十支牛角,弯弯的角管朝着夜空,呜呜的吹响着,那声音在风中流咽,在火上哀泣,在夜色中扩散,铺满了地,盖满了天,听在那些北洋防军的耳里,简直就是无数索命的冤魂的嚎叫,真有使天地阴惨、风云变色的味道。 但他们看得见火焰腾扬,那并非是虚无缥缈的冤魂,而是活在世上,久受压迫,久受凌夷的一群,如今他们已经这样的站立起来,结成了百里联营。 在整条火线的后方,无数民众们整夜活跃着,他们用牛车、手车、鸡公车、走骡、驴子各种各样的运输工具,为火线上的民军运送粮草和战饭。滚烫的烙饼和热粥,大包的窝窝头和酸菜,锅贴儿和肉食,可说是罄其所能有的送上来,民军从来不拉伕,也根本不用拉伕,各村的住户,各地的流民,不问男丁和妇女,他们自动的为民军送补、运伤患,他们的人数十倍于担任攻扑的民军。

攻扑在鼎沸的角声中开始了! 那不是真正的攻扑,祗是阵前演练。这堆火与那堆火之间,影影绰绰的不知有多少队人,反覆的跃起搏杀着,蛮野可怖,令人心悸的呐喊声远近相连,汇成一种千层相叠的巨浪,激打着黑夜的旷野。 野火的光亮,沸腾的杀喊,流咽的角声,使凭险顽抗的北洋守军,个个都有天旋地转的感觉,再加上夜暗本身所含孕着的神秘和恐怖的色彩,已足使人产生草木皆兵的幻觉,何况夜暗中突然出现这种前所未见的巨大的场景,使人心悸神颤,恐惧犹疑。 他们的弹药有限,临时奉命不准乱放空枪,这样一来,在四面杀喊声中,樊家铺高堆上祗留下一片沉寂,仿佛死去那样的沉寂中,恐惧和犹疑像落入水中的墨迹一样,不断扩大它的晕痕

乖乖隆冬这到底来了多少人? ! 少说也有上万人罢? 在一条土壕中间,巨木和积土背后,几条怯惧的黑影抖索着,平常点燃在壕底的马灯全捻灭了,远处的火光落在积土和木段儿上,变成一丝丝微弱的跳动的红色幻影,魔似的,偶或闪过人的眼眉。 上万人怕也没有这等气势罢?一个叹说:看光景,咱们准是凶多吉少了! 守下去,死路一条。一个在另一面搭腔说:就算它一粒枪火打中一个人罢,咱们手边的枪火还没有民军的人头多,咱们卖命,让塌鼻子那干脑满肠肥的家伙逃命?这本账是怎么个演算法儿? ! 死寂像一条索子,把人的咽喉锁得紧紧的。每个人的心里,都沉沉甸甸的压着什么!日子渐渐的不同了,在往昔,干北洋的人能跟随孙传芳大帅,腰杆儿自然而然的要比旁人挺得高些,枪新马壮的五省联军气焰逼人,何况江防军是大帅的嫡系军队,一直都被当着随扈的亲兵,甭说这些做老民的软骨虫,就是其他各系的军队,有什么争执时,也得惮让三分,但如今那些,都像风似的刮过去了!当初做梦也没梦到过,这些湖泽地里祗有些破铜烂铁的枪枝的民军,转眼就壮大到这种程度?举眼四顾,大帅的百万大军都已烟消云散了,整个淮上,祗有这一支残兵,被陷在重重围困之中,谁能预断明天将会怎样? !即算能如塌鼻子的愿,冲破盐市的阻挡,败走山东,谁又能料定张宗昌能盘据山东多么久?

杀喊声在阵外反覆腾扬着,那已经不是喊声,而是愤怒的潮水,从广大的民间,从四方八面呼啸而来,原始而野蛮的哗笑,无穷积怨的升腾,汇成了轰隆隆、轰降隆的巨响,一个浪头高过一个浪头,一道水花紧接着一道水花,不可抗拒的直击着人心。 突然之间,牛角声停歇了,杀喊声停歇了,千百堆野火也跟着熄灭了!阵外悄无声息,祗留下一片恶毒毒的黑暗。慌成一团的北洋守军们立刻意识到,这种反常的沉寂中,满含着重重的杀机,意识到民军的攻扑就要开始了!这种反常的沉寂,比杀声四起更为可怕。 出乎意外的是:这种反常的沉寂久久的延续着,没有人能猜得透民军在黑暗中准备做些什么? 惊慌、疑惧、焦灼和等待把人心绷得紧紧的,紧紧的。这时候,他们听见了鼓声他们听见了鼓声!那样沉重,那样缓慢,那样奇异的鼓声。

咚!勒勒勒咚! 咚!勒勒勒咚! 咚!勒勒勒咚咚咚咚咚! 满天世下,祗听见这么一面鼓,在沉沉的敲响着,那声音仿佛是从地心发出来的,回音却在高空的云层中发出和应来。开始时,谁都听出祗是一面鼓,逐渐的变成两面鼓,接着又变成三面鼓,跟着又变成四面鼓!越响鼓越多,越响声音越近。即使能熬过一百场厮杀,也难以忍受这种追魂夺命似的单调的鼓声了! 不容那些北洋守军们改变思索,缓慢的鼓声忽然急骤起来,恍如突临的暴雨,咚咚咚咚的分不清点儿。 也就在守军的犹疑震撼中,攻扑随着来临,杀声突突,转眼临头,那些端着枪的防军刚放完排枪,攻扑者业已滚进守军的阵中,展开白刃搏杀了。 这一轮急攻,战况的惨烈是江防军从没遇到过的,每一个滚杀进阵来的民军似乎已不是人,而是深山里怪啸着的饿虎,黑夜使江防军的火器威力大减,那种鼓声更把一分恐怖变成了十分,首批冲进阵来的民军全抡着单刀,他们摸着壕沿朝下跳,摸着人头动刀砍,混乱中响起一片哀嚎。 杀呀,兄弟伙!杀那些戴硬帽的! 不知是谁这样暴声的吆喝着。这一吆喝不打紧,害得那些守军没命的扔掉帽子,可是,刚等他们扔掉那要命的硬帽,谁又在那边喳呼着了。 杀呀,兄弟伙!杀那些铜钮扣儿! 天黑成那样,谁也看不清谁,双方在沟心里挤成一团,互相摸索着,江防军穿的是制服,铜钮扣儿是最显著的标记,被摸着了就得挨刀,吃里克嚓的一顿砍杀,外围阵地上的那些守军十有七八挨了刀,民军们不时踢着被单刀砍下的人头,球似的乱滚。余下的守军吓软了腿,哪还敢争抗? !一个个争着朝回爬,偏偏后面阵里的守军惊碎心胆,六亲不认,听着声音,以为是民军扑到,闭着眼乱开枪,乒乒乓乓,打得前面逃回的守军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及至双方弄清楚了,歇了枪,冲上去却换成了煞神似的民军。 这种惨烈的白刃相搏,真是惊天地,泣鬼神;民军司令彭老汉亲自率队,霍霍生风的抡动单刀,争先奋搏,杀得那些江防军心胆俱寒,民军刚刚冲过两道深壕,据守在堆顶的守军就动摇了,黑里摸不清退路,有些就冒险跳进盐河,四更不到,民军业已把樊家铺的余敌扫清了。 天亮后,江防军获得增援,又掉转头来渡河进击,火力之猛烈,使樊家铺靠河那面的沙堑上,处处都留下蜂窝似的弹孔,但民军死守不退,并且用众多的木杆,悬起江防军被割下的头颅;江防军使用炮击,使樊家铺的木屋起火焚烧,民军就以牙还牙,用整坛火药炸毁盐河上的浮桥,截断了江防军北击的道路 至于双方激烈的枪战,整天都在进行着。 樊家铺的战火,祗是全面大战的序幕,这边正在浴血酣战的时辰,盐市那边也跟着响起了枪声江防军的这次扑打盐市,是跟前两次大不相同的,前两次攻扑,祗是奉命办理,两眼看在花红赏格上,所以略遇坚强的抵抗,大伙儿就没有恋战的心情了;这次攻扑的规模,远较前次宏大,除了江防军一师加上小胡子一旅之外,还有塌鼻子以败兵改编的四个混成团,一个炮队,合计约有一万六七千兵员,用这些兵力指向盐市,真可说是浩浩荡荡、势如泰山压顶了。 塌鼻子不止一次把北洋军在淮上的处境晓谕部众,万一攻不开盐市,让北伐大军从后背卷袭而来,那么这支残兵,就要在县城里尝受背腹受敌的滋味,归入覆没的命运了。唯有踹开盐市,夺路北遁才是办法!他反覆的把他的心意灌输着:以咱们这许多人枪,拔根毫毛,也粗过盐市的腰杆,如今不攻破它,等北伐军追过江来,那就晚了!在这样的反覆灌输之下,他们抱着死拼后北上逃命的心,趁夜开拔到火线上去。 横亘在盐市当面的战场是无比荒凉的;几个月来,无论是在大小渡口,黄河堆和洋桥口,以及小盐庄前的几条狭谷,都历经惨烈的战斗,虽然经过一秋雨水的冲刷,但仍掩藏不了战争所烙印下的痕迹,而这些荒凉的痕迹,都被黑暗暂时覆盖着,致使开拔到火线上来的兵勇们一无所睹。 他们都清楚的听得见西北角的枪声密响着,樊家铺的战斗,在他们攻扑盐市前已经进行了一天一夜了,而他们谁也弄不清楚枪声是怎样的缘由?弄不清攻扑盐市是在何时开始?黑夜是一盆混混沌沌的魔液,把他们一股一股的分浸在里面,虽然每个人心里总混乱的意识到己方人多气盛,但举眼四顾,并不能发现太多活动着的人影,甚且怨毒、诅咒、议论的声音,也很少听得到,仿佛另一些人,都被鬼怪妖灵无情的吞噬掉了! 在战场上面,兵勇们的心理确是这样的,尤其是习惯仗势欺人的江防军,更有这样的敏感。他们喜欢白昼,喜欢看得见壮大的行列,众多的战马和人群,用那些来替自己壮胆,而如今他们的眼前祗有黑暗。他们开拔到老黄河堆附近,就分成若干股儿散开了,在沉闷而冗长的、等待着攻扑的时辰,他们都祗是抱着冰冷的枪枝,三三五五聚在一堆,勾着头默坐着,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觉得异常的恐惧,异常的孤单。 不论塌鼻子的法螺吹得如何响,事实上,在几次攻扑当中,兵勇们都已测出盐市的力量,那力量是具有韧性的,攻扑的力量有多强,它就变得有多强。江防军里,不乏有曾经攻扑过盐市的兵勇,他们每一回想起当时的情况来,就会不寒而栗,那不是塌鼻子几句轻松写意的话头儿就能消除得了的,恐惧的经历对于人心,永远是一种深刻的、无法消除的烙印。 秋夜的旷野是单寒的,尖而冷的西风一阵阵吹拂着,透过他们单薄薄的军装,直逼他们的肌肤;浓浓的、无声降落的冷露,一样的刻骨如霜,如塌鼻子所说,梦想着冲破盐市后北撤求生么?不但遥远,而且已淡薄无味了!祗要能不被民间截杀,得机逃回老家根去就够幸运的了,即算能够那样的幸存下来,老家根还有些什么呢?田荒屋塌,家人还不知怎样了呢? !懊悔罢,懊悔也太迟了,而且当兵吃粮,为孙传芳卖命,压根儿就非出于自愿,不是抓来就是锁来的,祗悔在往昔糊涂,浑浑噩噩拖延岁月,没能早点儿拔腿开差。 西北角的枪声像炸豆似的。 刘团不知跟谁接火?枪声这么紧密法儿? 泽地里的民军。一个猜说:小胡子旅一撤,他们还不就像潮水般的漫过来了? !你们瞧罢,这回就是能攻破盐市,北地千里,也都是民枪民团的天下,决计没一步好路你走,啊,让咱们轻易退进山东? !甭做那种洋梦啦! 咱们天生是他妈的蝗虫命!一个坐在田坎儿边的家伙自怨自艾的,尾音颤索得有如哭泣:一张贪油的嘴,一只吃不饱的肚皮,飞哪儿吃哪儿,到头来,死在一个烈火坑里。 甭谈那些罢,老伙计嗳,事到如今,还谈那些窝心事儿做什么? 谈谈明天罢,另一个说:明天咱们这一连扑打哪儿? ! 那边就是要命的洋桥口,上回马队就在这儿栽了筋斗的。一个说:盐市里面,最厉害的就是那些单刀队了,个个精赤着胳膊,抡着缠了红布的单刀,呵呵叫的顶着枪烟朝上冲,吞了朱砂符水的刀会也没有那么凶法儿。 夜朝深处走,许多单薄的沾露的衣裳全变成脆而薄的寒冰,但凄寒的秋夜仍然暂时慈心的庇护着他们,容他们脆弱颤动的生命在安静的夜色中互相吐述,互相悲怜。一股一股的人影,在微弱星光下,暗色的烟迷里,祗是一些微小如蚁的黑点,深沉的思索,长远的追怀,一些走动着的零星的幻图,满塞在他们的心里。而他们各个灵魂却被一种莫名其妙的邪力魇禁着,像无数微尘被扬于不可抗的狂风。而这种最后的魇禁,久已被他们怀疑着了! 许多零碎的低语,震动不了围绕在他们周遭的、沉迟的大气,而那些语音仿佛是无数无数极端微弱的萤光,在夜原上寻觅什么似的飞舞着,摸索着,总冀求能穿透那种恶魇般的魇境,飞落到久已失落的远梦之中。 时间流过,人人都叫冰结在全面开战前的寂默中,虽然有一搭没一搭的讲着些什么,而心头冰结不溶,寒冷仍压迫着呼吸;三更天,没有谯楼更鼓:那一声而安天下的温暖的余音。一只夜游神似的恶鸟,急速的拍着翼子,从一簇断折后横倒路边的白杨叶丛中飞起,落到远处一些朦胧凸露的乱冢堆里去了。 一粒曳光的枪弹嘶嘶的发出哑蝉的鸣叫声,笔直的升到天顶去,再突然反折着,摇摇的下坠而寂灭。黑夜显得特别特别的漫长,仿佛流不尽似的。 然而天终于缓缓的转亮了。 在灰蓝色烟霭笼罩下的秋日的黎明,在初临时是模糊而黯淡的,朦胧颤动的微光从淡蓝如水的天幕上反射下来,影影绰绰的描出一些物体的轮廓,那些轮廓逐渐清晰起来,隔着半透明的横浮的烟霭,呈现出冰结的灰沉的色调;一些蹲伏在老黄河南岸高堆上的兵勇们,能够看得见原是直通盐市洋桥口的断路,障碍满积的桥面和巨大的桥身铁架,网路般的迤逦在波涛之上,北岸的高堆在眼前横走,恍似一条灰绿色的斑斓巨蟒,密插的鹿寨是它腹线间粗糙的鳞甲,堆顶上处处都是新堆的积土,可以猜想到守者所挖掘的深壕,但看上去不见人影,仿佛阒无一人,有一种死沉沉的味道。 晨光愈来愈亮了。汹涌的霞云翅展着伸向天顶,使清晨淡蓝的颜色中揉进橙亮的霞红,在黑夜当中一度被兵勇们臆想为无比空旷的野地上,也已差不多挤满了疲累、萎顿的人群;这些拥挤的、杂乱的队伍,使盐市当面的旷野也显得狭隘起来,这些人群汇成一片灰色的潮水,缓缓的流动着,有些在土堆背后的掩蔽处集结,有些在沟泓或凹地中蠕行,有些取出构工的圆锹,略略修改自然地形,利用自然地物蔽住自己,一些马队,在那条像剥了皮的死蛇般的路上踢腾着。 道路两边,原生长着很多树木,大都被草草的砍伐掉了,有一些连枝带叶的断木横倒在路心,在某一地段,简直积成了一座木材堆子,另一些低矮的灌木被马群践踏和队伍蹂躏,也都残碎不堪,有些分裂开枝条,四周都是卷曲的残叶,有些连皮都被扯下,东倒西歪,枝叶上满印着泥痕。 队伍是零散的,看上去不像是打攻扑战的样子,倒像在忙忙碌碌的迁徙,成千上百的民伕夹在队伍中间,牵着戴满杂物的骡子、毛驴,推着坐有妇人孩子的手车,挑着败军军官们卷带的家私、用具和箱笼,一些临时打捆的花缎被子,被面儿朝外,高高叠放在车子上,颜色鲜艳得刺眼,跟眼前的旷野比衬起来,半点儿也不调和。在火线略后的地方,辎重队为争道路叱喝着,叫骂着,一些带篷的骡车在路颈间拥塞着,几个装着行军灶的担子放在路边上,挑担子的伙伕不管官太太瞧不瞧着,就蹲在路边不远的荒田里出起野恭来了。 而缕缕不绝的队伍牵有好几里路长,正跟着朝北开过来,远远望过去,真像是逃大荒的流民。 攻扑就在这时开始了。 这回攻扑是凶猛恶毒的,没有什么既定的部署,没有什么样显著的计划,没有什么人明确的指挥,一开始就是全面性的拼命开枪,拼命朝前挤压,那情形,就像是海京戏院子里来了名角儿,大伙围在票棚前胡七八糟的挤票一样。 军号呜嘟呜嘟的吹着,枪声已密得不像是枪声,而是一阵呼喇喇的疾风,把整个原野撼荡着。在江防军的意识里,以为用这种钢铁的火流就可把盐市在刹间制倒了,故此,每个端枪的兵勇祗管拼命放枪;枪响后不久,炮队也开始发炮了,一些奇特的烟柱从盐市的后方升起,化成灰色的烟,白色的云,一些袅袅腾散的鸽羽;一些翻滚铺陈的绿棉球。 而盐市那边在受击之后,依然沉寂如故,没有一丝声息。没有惨惨的呼号,没有惊惶的奔跑,甚至没有开始还枪。 窝心腿方胜料到对方会有这样的开始,但他心里早有盘算在攻扑的兵勇们涉渡老黄河前,第一线上,一律不准开枪。 如今,他正亲自率着一支精悍的枪队,伏身在洋桥口一侧的巨堡里,耐心的守候着。他知道盐市在这场大风暴中有首当其冲的处境和沉重的肩负,北地是否再受败兵荼毒?端看盐市争抗的程度如何了。他也知道盐市终将被北洋败军挤扁,但横走的老黄河把他们阻挡着,虽然他们能够择地搭架浮桥,施行强渡,而这正是歼敌的良机。 从江防军在阵前旷地上蜂涌的情形看来,可以判明他们已经放弃久久盘踞的县城巢穴,倾巢而出了,跟着联想到独赴县城谋刺塌鼻子的张二花鞋,迄无音讯,也许谋刺已经失手了,假如塌鼻子已死,也许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光景张二花鞋、王大贵这些临危受命的兄弟们的生死存亡,自己无时不在深深的系念着,而这不是悼亡怀旧的时刻,江防军的炮火正翻掘着这块不屈的土地。 对方的企图很明显,他们想借着枪炮的猛力制压,抢渡老黄河,一举攻占河北岸的高堆,祗要高堆一下,盐市的险要尽失,就无法顽抗了。窝心腿方胜是知兵的人,他早已看准这一点,所以日夜构工,在高堆后方的掩蔽处,连挑数道横走的深壕,把备用的人枪全聚伏在那里,准备在北洋军择定渡河点后,包围冲击,歼敌于水际。 万一江防军人枪太多,高堆不守,他已经准备把人枪分为两队,一队东退小盐庄,扼住那边的丘陵和狭谷,一队西退樊家铺东的河堤,和民军呼应,把盐市的市街让出来,但却炸毁盐河的洋桥,等江防军扑进市街时,东西两边回军夹击,并且举火,使那一片繁华的市街在大火中与敌军同归于尽。 至于老黄河上的这道洋桥,曾被老羞成怒的江防军炸过,变成一道危桥,这一回,正面攻扑的江防军也许会循前次他们的马队所使用过的方法梦想扫除桥面所布的重重障碍,利用这座桥梁作为攻扑的跳板,但他们不会知道,在整个桥身的铁架里面,都已经埋妥了许多桶黑火药,这些火药桶中牵出的引线,就牵进这座巨堡的堡口,祗要点火引发它,就会把桥面炸飞。 即使部署周全,当江防军枪炮齐发的时刻,盐市上的死士们仍然被震撼着。 从东面的小渡口到西面的大渡口,划出一道马蹄形的守卫半弧,整个都被罩在密密的弹网之下,无数枪弹的火流交织着,锐啸着并且腾跳着,劈开壕顶的积土,同时扬起尘沙如小小的黄色云朵,它们是一些啃食一切生灵的飞蝗,它们钻透土层,掀翻丛草,击折灌木的细枝,飞进隐密的射口,冀图吸食血腥,有一些从碉顶跳起的流弹,反射向半空去,发出必溜必溜的、令人昏眩迷荡的枯削的亢音。 这些灼热的黄铜尖子,通红的圆头和尚(子弹之一种,以铅作成,圆顶,俗称圆头和尚。),所发出的死亡的呐喊,所汇成的撼地的狂风也是够嘈杂的,有的像用鸡毛帚儿拍打衣裳,闷闷的钝响,有的像夜深时寺院深处敲响的木鱼,空洞、短促而连续不绝,有的一飞冲天,一味的锐啸到底,有的开始时声如裂帛,却愈来愈哑,带着和人声一般的、怪厉的抑扬顿挫,尤其是那种濒行寂没的尾音,直如从一支被割断的喉管中挤出余气一样,布噜布噜,令人听在耳里,就要反胃作呕。 枪声哗哗如飞瀑,在十余里宽的火线上流泻着,而炮声偶或盖过枪声,发布出那粗浊的牛吼似的雷鸣。那些炮弹多半落在盐市的市街外缘,满生灌木的缓斜坡上,每一颗炮弹迸裂后,都涌起一股奇形怪状的烟柱,仿佛是一把把烟雾蓬松的雨伞,旋转着,震哗着,忽然抖散开来,银红色的火羽混合在烟雾垂成的璎珞之中,喷溅出一些多触须的云球,旋又被风抖乱,扩大成一些丝状的、羽状的烟簇,乳白的、灰绿的、浓黑的或者橙黄的,从容的乘风飘坠,笼住了灌木的梢头。震哗着,眩异的闪光在种植着一些黑色的魔树,势欲噬人的浓浓的烟影飘过来,罩在深壕中掩伏着的死士们的头顶,成一阵扩大高升的淡紫的硝云,然后才是声音。 在遍地的琉磺硝石气味和物体烧焦的气味之中,声音迸发着,那声音撞击着无形的透明的大气,波动的大气仿佛是一堵倒塌的墙,一直撞击到人的耳门上,犹似犷悍的狮吼,愤郁的虎啸,粗沉的牛鸣,轰哗,轰哗,哗,哗仿佛要从人的耳孔中钻进人的心底去。 死士们在深壕中静伏着,必死的心志极力控制着肉身的惊恐反应,他们有些眩迷,却并没感到危疑震撼,因为这些钢铁所扬起的狂飙,永不能征服沉默的土地,扼守盐市的死士们,几乎每人的身后,都有着久远的血迹斑斓的记忆,记忆之中,有更多惨痛尤胜于如今加之于他们的炮火,而今日的炮火,使他们记忆中的影像一一重呈。这就是北洋军盘据北方多年的真正面貌:黑烟滚滚,张牙舞爪的一条巨大的孽龙。 如今,这条孽龙正搅起波浪,作垂死的挣扎,舞爪张牙,使出它所有的凶暴;死士们据守的高堆,被罩在一片迷眼的烟尘之下,仿佛起了灰黄的大雾,连新鲜的清晨也被染得阴黯惨愁了,每一角落的土地都在颤震,金铁的狂怒的錝铮,蚕食着已经残毁的地面,有增无已的旋流卷动沉重的空气,硝烟磺雾使得人胸塞头昏。 一大队江防军的兵勇,鼓噪着抢攻洋桥口南端;在那块全是坑漥的断路两边,全是一忽儿匍匐,一忽儿奔跃的人影。 他们扑过来了,方爷。一张脸从射口边侧转来,朝窝心腿方胜叫说:他们正图清除桥那边的头一道鹿寨! 不用理会他!方胜说:让他们冲上桥面再说,两面关照下去,无须开枪。 在烟气蒸腾的地堡的另一扇射口边,窝心腿方胜蹲伏着,他穿着沾有泥污的灰缎夹衫,衫摆斜对角掖起,拦腰勒着黑丝的绦带,肩上斜背着弹袋,手里端着马枪,腰上还插着两支匣枪和一把攮子,全身都迸着杀气。他说话时,那条通向洋桥下火药桶中的引线,正牵在他的面前。他知道无须浪掷枪弹,祗要对方移除障碍,涌上桥面,他们即将被炸成碎块。 那些兵勇们可没想到这些,他们拔除重重的鹿寨时没见盐市那边响枪,胆子便大了起来。 他们以为盐市的保卫团,业已被这一顿炮火轰击得逃遁无踪了,要不然,隔河的两座砖堡和高堆两侧,绝不会迄无一丝动静。他们像一群争扛着食物的蚂蚁,从掩蔽的凹处翻上来,涌集在桥面上,剪断铁网,把拒马推落到河心去,灰色的潮水紧跟着涌流过来,那些脆弱颤动、迟滞得近乎麻木的兵勇们,发出一种原始的本能的杀喊声,盲目的朝前涌汇,把半截洋桥全都塞满了。 这当口,窝心腿方胜燃着了引线。 一阵恶魔般的狂吼陡然的爆发出来,声浪随着河波朝四方扩散,空洞巨大的回音有如平地迸发的沉雷;大地在这种巨音的摇撼中惊震着,扇形的黑云像山一样的涌起,泥沙、碎木、桥柱、翻滚的人体,都随着这一片黑云腾起,一些触目惊心的红色火柱笔直的上升,也就在这一刹之间,整座桥梁自行掀起,复又塌陷下去,闪电连接闪电,河两岸的土地都被这一串闪光灿烂的覆盖着,一刹之后,黑云便被抖散成障人眼目的灰白的薄雾这一阵轰轰隆隆的猛力摇撼把数以百计的攻扑者撕成碎片,纷纷落进河中,也使他们利用这座危桥的梦想粉碎了。 但在盐河下游,一大队江防军却渡过河来,开始攻扑小渡口南的土岗和险峡的谷道了。在上游的两处河弯处,他们也正在进行抢渡,仰攻高堆的中段那正是从前铁扇子汤六刮退敌的老地方。 被烟尘和战火隔着的太阳,也似乎失却了光彩,了无生气的照射在各处火线上,有一种微风,仿佛不断的把罩住人头顶的那一层稀薄迷离的烟雾推起,变成一些淡淡的无定局的流荡的烟峰,直朝高空腾扬。 江防军第一次抢渡,是在傍午的光景,他们利用从民间征得的牛车,将车上载满沙包,把它们从高坡上疾推到河心去,然后再用长木搭架简陋的浮桥,有一些善泅泳的兵勇们纷纷趟水涉渡,有些抱着木板木块漂渡,一刹时,几里长的一段河面上,到处都是人潮,从这端到那端,卷起了山峦崩圮、人号兽吼的狂飙。 他们抢渡的正面上,仍然是由那尊气势虎虎的战神铁扇子汤六刮率队据守着,汤六刮经过左一场右一场的血战,变得更为愤怒,更为粗蛮了,他知道如今这一场火,才是双方生死相搏的时刻,江防军以及败军的人数十倍于盐市上守卫的民团,以民团有限的人力和火力,实难阻得住这群狼奔豕突的残军。 咱们能打多少算多少。总得拼够老本! 他这样的吼叫着。 既先存死拼到底的心,所以他就采用了以硬打硬的方式,把多尊红衣子母炮布在上面的各座地堡里,炮口压低,直冲着河面,更在多层鹿角间,密布上土雷、陷阱,使攻扑者尝尝步步死亡的滋味。 攻扑的兵勇们一涉水登岸,就填进了死亡的陷阱,子母炮的轰击,在近距离中所产生的威势是够惊人的,火和铁砂的莲蓬和令人塞息的热雾,在单调的癫狂中迎头泼过来,使人肉颤的哀嚎声在回荡中复被另一阵土雷暴吼切断,残碎的肢体和砂石齐飞,在烟尘之上打着盘旋 桃红色的火树是一些地狱的幻景,火光里勾描出的奇异景象也是一些混乱的幻图,一些进退维谷的生物在死亡的巨齿中挣扎着,一排鹿寨被雷火拔起,翻滚着抛进河心,有一些起火燃烧起来,红毒毒的火齿咬住一群乱蹦乱跳的兵勇,他们挣扎在鹿寨展布的斜坡上,正像某些图景里挣扎在刀山上的鬼灵。 一个被雷火抛起的残尸盘旋着,落在鹿寨上的尖牙上,尸身整个被鹿寨洞穿,另一个被子母炮的铁砂击中,浑身都是火焰,顺着斜坡朝着下滚,嗷嗷的惨号高过枪炮的声音。大群的尸首横七竖八的躺在那儿,而锐啸的枪弹仍不时切割着他们,改变他们死时的姿式,被轰成黑炭的,被压成肉饼的,被劈成两片,被炸成腑脏飞迸的碎块的,或者天灵盖被掀掉后脑浆涂染胸背的全成为初度攻扑的祭品。 铁扇子汤六刮仍然豁光了上衣,精赤着胳膊,在子母炮发射后余烟未尽,余热犹存的地堡中,抡着清扫炮膛的木棒,在替子母炮清膛。 装药快些儿装!他喊说:龟孙们又爬过来了放排枪阻住他们! 攻扑就有这么惨烈法儿,前面一批,十有八九横尸阵前了,少数幸存的家伙还没来得及后撤,河南岸又有千百人像被赶鸭子下河似的赶了过来,在尸堆中向前爬过去,没等子母炮装药装妥,一部份攻扑的兵勇便已经扑到了堆顶。 双方就在滚滚烟尘中胶着上了。 枪弹的尖啸声在这一角空间沉寂下来,震天的杀喊又复在堆脊上、深壕中、地堡口各处腾扬了。在双方机械的白刃搏杀中,铁扇子汤六刮像一阵旋风似的滚杀出来,他抡着一把刀身略阔的单刀,风车样的疾挥着,砍杀那些扑来的兵勇,刀砍脚踢,所向披靡。 那些穿过一度死亡冲上堆脊的北洋军,在一丝残存的清醒意识里,全以为一冲上堆脊便可以占住这条高堆,谁知堆脊上搏杀得更为激烈,民团是以逸待劳,白刃相搏时,身手远较北洋兵勇们矫健,士气也比对方高昂,有许多都经过汤六刮亲自指点,砍劈得可圈可点,由于冲上高堆的人数不多,很快就被民团围吞掉了,跟着又上来了一批,正好遇上汤六刮这么一位凶神。 在那些兵勇们的眼中,汤六刮真是个活煞神,七尺来高的个头儿,碗粗的巨臂,胸毛黑毵毵的,浑身肉球滚凸着,六个人,六把刺刀一齐伸向他,吃他抡刀一荡就荡得人仰马翻,紧跟着刀花一抖,两个立时被他一刀砍翻,另一个被他一脚踢得飞有六七尺高,不等那人落地,他一抡刀,那人就在半空被他活劈成两个半边。 不怕死的就拿命来!他阔阔的怪吼着:我汤六刮全领着! 他在烟尘激荡中屹立在高堆上,威风凛凛的杀气满身,他的浑身溅迸着鲜血、硝灰和沙土,他的脚下全是攻扑者残破的尸首。 由于他这样的舍命奋搏,使一度濒危的高堆,暂时稳定了下来。但在东面的小渡口附近,由于江防军顺利渡河,大量的涌集,却使小蝎儿率领的马队,陷入更艰难的苦战。 小蝎儿所率的这拨人,全都是跟随朱四判官踩黑道的人物,他们习惯在黑夜里行动,突然窜击,突然消匿,但他们从没有白昼临阵,死守沟壕的经验,他们跟随四判官多年,却没见过北洋军攻扑这般浩大的阵势;他们有勇气,有胆力,有智机,但却缺乏彼此间的协同,在固守阵地时,这种弱点就暴露出来,小蝎儿无法调拨他们,号令他们,所以一开始就打上了滥仗。 渡过老黄河转朝西涌的江防军,有小胡子旅一个旅,加上败军混编的一个团,他们以小盐庄前的圆顶丘陵为目标,以半疏散的态势分路扑进,枪炮的火力密聚在丘顶上,使那一带的丘陵上空,荡起阵阵黄云,小蝎儿手下的人,分成为马、步两队;步队扼守着那一带迤逦的丘陵地带,一直到小盐庄为止,马队多聚在最北面的那条狭谷里,他们难以忍受那种激烈的长时期的枪炮火力的制压,难以忍受固守一地等待敌军来袭的躁闷,所以没等到江防军逼近丘陵,他们的马队就从凹道中驰出,斜刺里插进对方的侧腹,去作一场自杀式的冲锋。 按照常理来说,少数马队在绵延数里的敌群中所作的侧面冲击,尤其是白昼冲击,效果是微弱的,而损失将会是惨重的;在白昼的战场上,无法欺敌,更少能造成神秘、恐怖的色彩,去摇撼敌方的心理,马群出动,反而暴露了本身的实力。 正因为常理如此,所以当小蝎儿手下的马队扫入敌阵时,众多的兵勇都对民团的泼辣和大胆感到意外的震惊,他们慌忙错乱的伏身闪避,举枪乱射,但泼风般的马蹄已经踩过去了,那些磕马飞窜的死士们摇着马刀,径朝人群猬集的地方闯过去,愈是这样不要命的蛮冲,江防军愈是张皇失措,他们开枪乱射,杀伤的不是旋风般的马队,却都是自己人。这样一来,马队首次冲击,造成了一部份猛锐突袭的效果,但当它们退入另一条谷道时,损失了将近三十个弟兄。 匿伏在丘陵中的小蝎儿看得很清楚,在一片阔野上面,江防军像大阵的蚁群,朝前蠕动着,到处都是人影,到处都是车辆卷起的尘雾,连绵到远天的林丛中去,窝心腿方胜曾一再叮嘱他,与这样众多的敌军对阵,切忌心浮气躁,唯有沉着固守,因为这一回江防军倾巢出动,志在夺路北遁,一切攻扑举措,绝非是一时的。马队和步队,是自己手上捏着的两张仅有的牌,必得谨慎使用,应付日夜反覆的攻扑方守得住盐市上的要地小盐庄,假如马队仍像这样贪求阵前力拼,恐怕熬不到天黑,这些弟兄就会死伤殆尽了。 但在眼前半原始的血战中,他实在没有制衡全局的力量,马队又从谷道中划一道斜弧,呐喊着奔杀过去,这一回,敌军已经警觉了,机关炮激起点点沙烟,在奔驰的马群前后扬起,中弹的马匹在奔腾中忽然颠踬,失蹄般的摔倒下去,摔马的弟兄还不及滚身站起,便被密密的弹雨射中,陈尸阵前了。这一次奔袭并没能深入敌军,那些马队因当面的敌火太猛,便拨转马头,在敌军阵前朝北横掠过去,敌方的机关炮移动着枪口扫射,把他们当成了活靶。 马队的两番冲击,并不能阻遏江防军的大举攻扑,日头一打斜,激烈的攻扑战便已在各条谷道口附近展开了。由于马队在北面所使的压力,使敌军的攻扑重心略向南移,他们的主力放开了那一带丘陵,正指在珍爷所率队防守的地方。 无论从哪方面看来,这都是盐市在防御部署上最弱的一环,珍爷防守的这一段地方,在小盐庄之南,护住小盐庄的丘陵顺势斜走,到这儿已变成一片平阳,唯一的险要就是一道弯曲的大沟泓以及两座乱冢堆,珍爷所率的几百人枪,就依着这些乱冢堆布防,锁住这条沟泓,这段地方并不太宽,正面不过半里的样子,但它却是盐市防务的软腹,最经不住打击的软腹。 而小胡子旅攻扑的矛头,恰巧指向了这块地方。 当小蝎儿的步队凭险力抗时,珍爷的防线已被汹涌而来的灰色人潮压碎,孤立成两块顽石似的半马蹄形的据点;这两个筑于乱冢间的据点,好像挺立在一道激流中的两块峭石,激起一些泡沫怒腾的水花,却不能挡住敌军的突入。 靠北边的一座乱冢堆,由大狗熊率领着一部份人枪扼守着,不论他是如何的骁勇善战,防线一经敌军突破,他就无能为力了。事实上,那条宽阔的沟泓也无法阻住敌方,他们在狭处并长木为跳板,很容易的涌过泓西来,使用少数人枪包围了两座乱冢,其余的便纷纷涌向盐市的市街,天黑后不久,市街便陷落了。 市街的陷落对于江防军来说并无显著的好处,因为盐市外围的各道防线,各处据点,都仍在民团的掌握之中,珍爷防线上的这个狭小的缺口,几个时辰之内流进去约有一团人,这些人一突破防线,就不再有丝毫恋战之心,并不回头夹击,一窝蜂的争着涌向市街去,希望大肆卷劫一番,然后逃命,这样,反而削弱了火线上的攻扑力量。 那些杂乱的突入盐市的兵勇们一扑进市街,才发现那里是一座空城,并没有幻想中的财宝金银,也没有酒食美女,却有一些要命的狙击手,匿在瓦面上放冷枪,而在各盐栈、各码头、桥船口、大王庙各地,仍有民军死死扼守着,他们这才发觉,所谓突破,不过是一头钻进另一个死窟窿罢了。 两军作战,不在乎各方的人数多寡,突入市街的江防军人数虽多,但在奔突中失去了建制,加上地形不熟悉,天色又黑了下来,一进市街,且听满耳枪声,也不知谁在打谁? !也不辨方向? !祗是东奔西跑,盲目放枪而已,这一来,他们就越打越迷糊,甚至窝里人打窝里人,哪还谈得上发挥战力? ! 这时刻,戴老爷子得以从容炸毁北面的洋桥。 在黑夜里,乱兵涌突的市街也起了大火,烛天的火光引起了更大的混乱。从小渡口到大渡口,这一块土地被反覆的蹂躏着,尖啸的子弹将它毁裂,拥起,掏空,琉磺烈火将它烧黑,灰化,弄得面目全非,光弧在沉黑中流舞,像无定风中的飞萤,杀喊声满塞在这里那里的大气中,互相纠结,互相激荡。 每一个民团扼守的据点,都被蚕蚀着。 伙计们,盐市业已被踹开来啦! 早点儿进去发财罢。头水清,二水浑,三水四水黑酱油越到后尾越捞不着油水 能留条命就够了,还想什么糊涂心思? ! 杀哟,杀啊! 而这些嘈嚷,都逐次的分别被弹啸敉平了,铁与火才是这块地上的君主,它们征服了某些贪婪的冀求和欲望在每一个一刹之间。 无论是哪道壕沟,哪座地堡中,民团的处境都够艰难的,惨烈的实际景象虽被黑夜裹住,不在人们的眼瞳里,但那些景象却在人们的心里陈显著;以窝心腿方胜那样稳沉缜密,而情况的发展,也远远超出了他的料想,守卫的民团,人枪实力和对方相比显然万分薄弱,当敌军潮涌而来之际,除了以枪火却敌外,别无它法可行,尽管每支枪的枪管都打得透红,每个地堡前伏尸累累,而人潮还是涌过去了。 所有民团的防线,在黑夜来临后都被汹涌的人潮切断,变成一些孤屿,彼此之间失却连系,也无法再行连系,这一来,使方胜原有的打算都成为泡影。 既到了这步田地,祗有尽力而为罢! 洋桥口两侧的那两座巨堡,正是江防军攻扑的重心,他们一意要吞噬掉那两只把门的狮兽,好朝盐市的市区畅涌;他们围攻那两座巨大的砖堡,像一窝猬聚在柳斗上的蜜蜂,从射口朝外望,黑幢幢全是人影,被枪弹洞穿的人体堆布在河滩上、沟壕里、鹿寨上、铁网边,大都难分是死的还是活的了,有一些竟从堡顶上翻越过去,更有一些死尸叠在一起封住了射口,得用枪托把他们捣开。 巨堡里边也够惨的,窝心腿方胜扼守的那座堡子,堡门已被攻扑者的尸体封住,汩汩的鲜血从门缝间朝里流溢,入夜后堡里没有灯火,一片漆黑,全靠枪枝发射时青绿色的幻光和从射口间流进来的时明时暗的火光,依稀照出周遭的惨景;差不多有一半以上的弟兄非死即伤,死尸都被拖到堡壁一隅去叠着,伤者忍着呻吟,自行撕下衫子裹创,有的已经两度中弹,仍然守住射口朝外放枪,有的带了致命的重伤,静躺在血泊中等着咽气。 射口外的不断攻扑,使每个活着的弟兄无暇他顾,战斗就在血泊中,在半麻木的状态中进行,硝烟的气味,霉湿的气味,腥甜的血味在堡中沉淀着,生命在刀口上挣扎,无尽的病苦的禅续,在折磨着死士们沥血的灵魂 一阵剧烈的攻扑过后,几个重伤的弟兄们叫唤着。 方爷保重,咱们不行了! 补我一枪罢,方爷一个微弱的、断续的,显然是一面吐话一面咯血的声音,在他身边不远处响着,还没等他回答,那声音便寂然了。他已经死了。 窝心腿方胜朝枪膛里装填着子弹。 挺着,兄弟们,我还活着呢! 当洋桥口两侧还在方胜的坚守中的时刻,铁扇子汤六刮却阵亡了。他过份的勇猛杀敌,一时忘却了自己的血肉组成的身体,他阵亡时浑身遍是伤痕汤六刮虽然浴血死去,但那条血染的高堆仍在进行着白刃争夺,双方都是一些血人,一簇一簇,一团一团的使用枪托和刺刀互扑,杀喊声彻夜不停,到后来,人声都变成疯狂的兽吼。 在珍爷扼守的那座荒冢阵地上,遭遇最为凄惨,小胡子旅的大部份都从他防守的正面突进,珍爷所率的两百来杆枪,一开始就大受损伤,入夜后,江防军的马队跟着卷袭,那阵地上的民团整个覆没了,野蛮的江防军为了泄愤,使马刀乱砍那些横倒阵内的人尸。 但在另一座荒冢阵地上,大狗熊仍在死守着,虽然他左右祗落下廿八杆枪,但他却越战越有精神。 慢慢放,甭慌张,他跟他左右的弟兄说:一枪一个,瞄准了放。甭学娃儿没眼,见血就喊!咱们弟兄,个个都死得够本了!你们没见沟泓里全垒着死尸? !咱们死了,该在阎王殿上坐,杂种们死了还得下地狱眼儿,怕啥? ! 咱们人枪太少,阻不住他们。一个弟兄说:市里的大街起火了,方爷跟汤爷他们不知怎样了? 管不得那么多,大狗熊说:北面的洋桥已被戴老爷子炸掉了,他们冲进市区去,正合上那句老话飞蛾投火罢了。何况沙窝子那边,早有民军布阵,他们过得了头关过不得二关,冲杀到末尾,还不是死路一条? ! 正由于珍爷扼守的那座荒冢阵地的覆没,使后续的江防军可以循着那个缺口涌进,才使得大狗熊领着的廿八杆枪能守住他们的地堡,因为那些北洋兵勇之所以拼命攻扑,祗是企图夺路,一旦有了进路,他们哪还顾得开火,在这种情形下,大狗熊他们落得打偏火用他们的枪,像瞄兔似的打一个算一个,打一双算一双。 每一波江防军涌过那个缺口时,都有些兵勇被侧面射来的枪火摆平。 在所有盐市的各处防地上,损失得最轻微的仍是小蝎儿据守的小盐庄,和小渡口一侧的丘陵,那一带地形复杂,地势高亢险峻,敌军白昼几番攻扑不下,都把重心南移,一旦在珍爷的阵地上造成缺口后,小渡口那一带的压力顿然消失,各条谷道,也都在完固的封锁之中。 混战仍在持续着,又经过一个更次,江防军的本身却在混乱中起了变化。 先涌进盐市的上千兵勇,没抢得一丝财物,也没能北渡盐河,在黑暗里和市街上守卫的民团发生枪战,颇有损伤,大街的大火是民团有计划施放的,大火一起,逼使那些涌进盐市的兵勇不得不仓皇退出市区,那时天色已经落黑,混乱中敌我难分,后涌进来的江防军,误把当面退出市街的江防军当成盐市的援军,昏天黑地的互战起来,最后从高堆上涌来的兵勇不知哪个方向是敌?哪个方向是友?竟也隔着荷花汪开火两面都打。 还没有涌进盐市的兵勇以为盐市来了生力军的也有,以为盐市已经陷落的也有,他们放弃了朝向大火的攻扑,绕还朝西,和大渡口的刘团汇合去了。 但在县城的江防军师部里面,所得的报告却是:我军整日猛攻,业已攻占盐市,现正肃清残敌中依照参谋长的意思,是等到天亮之后,待火线上的战况澄清时,师部再行北移,但塌鼻子师长不以为然,他主张趁夜行动,早一点北遁。 我早知道,凭盐市那股人,是成不了气候的。他自鸣得意的说。 江防军倾巢出动攻扑盐市那夜,张二花鞋在连升客栈里就整夜未曾阖眼,掐指计算起来,自己独赴县城谋刺塌鼻子师长,已经有不少时日了。对于谋刺这宗事情,自己是日夜筹思,耿耿在怀,不能算不用心机,但凡平素塌鼻子常到的地方,自己都想尽方法混迹其间,冀求能够得手,但总是一扑一个空,连对方的影子也没见着。 塌鼻子这只狡狐,竟然活着发动全军,对盐市这座孤城施行猛扑了,如今自己祗有最后一线机会使他授首了!如何把握这一线机会,实在是太重要太棘手的难题,他背着手,彻夜在室中踱步苦思着。 卧室外面,彻夜不眠的人更多,吵吵嚷嚷的整夜不停,那些过气的官儿们为了打点逃命,差了跟班的马弁和护勇出去乱抓伕。抓了好些手车、牲口、担子,挤满了一院子,上上下下,蚂蚁搬家似的搬运箱笼,准备在江防军扑开盐市时,跟随塌鼻子一道儿北遁。 毛病出在家私太多,民伕太少上。张团长的马弁跟李团长的护兵就泼妇骂街似的争吵起来,两个团长揉着眼,趿着鞋,彼此都死要面子,互相客气,而两位团长太太却针尖对麦芒,一个话里带刺,一个反唇相讥,竟自演起铁公鸡来,就在楼梯上大打出手,天津腔对上扬州调,不知是在哭?还是在唱唱? ! 偏生这台闹剧,就在张二花鞋的房间外面上演着。 就是你这骚货要逃命?我的命就不是命咯? !你有五挂车,三匹骡子,还不知足,连我们的一付筐箩一头小驴也要争,你不是要驴,你是爱上了驴屌! 你这张屄嘴会骂人,老娘就撕豁了你的! 小卖屄的,你打人?你竟打人?一个尖声尖气的喊着,两下里就撕扭起来了。女人打架,不外是撕扭拧捏抓咬哭骂,弄得木制的楼梯乒乒砰砰像擂鼓助威似的响个不歇。 双方的太太一干了架,两边的马弁不好拉,祗好由两个作先生的过气团长自己处理。两个团长被阻在楼梯口,想拉架也上不去,又不敢责难自己家的母大虫,祗好互相哀恳着对方的太太消消气,手下留情。而两个太太原指望做先生的帮打的,谁知自己的先生白背着武装带儿,竟都是软骨虫,祗懂得向对方哀求。 愈打火气愈大,一个骂说:你这没脊梁盖儿的,还有脸站在那儿看架吗?骚屄她撕掉我的裤子,你还在求她? !另一个也骂说:你这个天杀的贼,你这种德性竟能当上北洋的团长? !无怪你那些虾兵蟹将望见北伐军的影子就拔腿跑光,你连一个老婆都护不得呀? ! 张兄,张兄,您开门出来劝劝罢,其中一位做先生的说:火线上正在开战,她们竟有心肠为争民伕运东西打架?命能不能逃得出,还在未定之天,何况那些身外之物。 张二花鞋正在满腔郁愤之中,哪还受得这些蠢物的吵嚷。开门出来后,就见两个太太打在一团,一个上身衣裳全被撕成碎布条儿挂在肩上,兜肚儿也叫扯脱了,扇活扇活的荡着两只白奶,另一个簪环全叫撕落了,脸颊上也留着条条血痕,乱发蓬蓬的直像披毛五鬼,下身的裤子被扯脱了挂在脚脖儿上,裸露出大白屁股,犹在那儿蹦跳不休呢。 这场架,我也没法儿拉,张二花鞋摊开手说:这已经打得精赤着,不成个话了,你们还是找旁的太太出马罢。 她们全在忙着搬东西呢,谁肯来管这档子闲事? !一个说。 好哇,你这个一心向外的死忘八,我被这小私巢子欺侮成这样,你还说是闲事? !光屁股的太太哭骂着说。 你骂谁是私巢子?你才是万人压的淫货!扇奶子的奋力一推,光屁股朝后便倒,但在半空把扇奶子的头发揪住,两个人便像滚桶般的顺着楼梯,吉哩砰隆的滚下去了。 两个趿着鞋的男人涌至梯口,各接各的老婆,谁知忙中有错,张团长接的是李太太,李团长接的是张太太,不便过份拉扯,这两个半裸的婆娘便打到全是民伕和兵勇的大院子里去了。 糟,糟,我想不到她们竟这样的不知羞。 嗨,把咱们的脸皮全给丢尽啦! 两个叫苦不迭的说。 而大院子里出出进进的全是马灯和摇曳的灯笼,人们杂沓的忙碌着,一心都用到逃命上面去了。车架上,骡背上,细软箱笼能堆好高就堆好高,仿佛并不是逃命,而是在搬家,连锅盆碗盏全舍不得扔掉。 在黑夜当中,整个县城的情况都在极端混乱中嘈嚷翻腾,能上火线的队伍,都陆续开拔了,留下来的全是随军的眷属,败军的过气官佐一窝没生翅膀的蝗虫秧儿,天还没亮呢,盐市那边的枪炮声就掀起来了,张二花鞋摆脱了院子里杂事的牵绊,怀着枪和攮子出门,在慌乱的车马人群中,沿着慈云寺侧的迷宫朝城里走。 那座一向在畸形繁华中成长着的迷宫,也叫败兵们弄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那些五颜六色的纱灯就被摘得遍地皆是,有的被马弁们拎了去照路,有的叫踩扁在街心,全是污泥脚印儿,有的像是烂西瓜,被踢得乱滚;很多家妓院的门板被卸掉,吃食店的玻璃橱窗叫砸得稀乎烂,所有的熏烤食物全叫抢个精光;一些喝醉酒的马弁,师部的杂兵,趁机会攫着姑娘白嫖一顿,更有的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当街追逐着那些衣衫不整、花容失色的妓女,大喊着要带她们到山东去。 张二花鞋无法理会这么多的纷乱,他要在这种极大的混乱中,摸清师部何时北撤?弄清塌鼻子如今藏匿在哪儿? !他更大的焦虑,落在盐市那干兄弟们的身上,此时此刻,他不知盐市的命运怎样?而盐市的命运,有一半是挑在自己的肩上。 他走近东关的城门时,遇上了塌鼻子的一队护兵,由一个官儿统率着,朝败军官眷聚集的东关码头开过去。 师部何时开拔?他挨上去问说。 要等攻开盐市后才能动。 盐市不是接火了吗? 接火了!那官儿边走边说:你们得把随身带的东西准备妥当,等着通告,在这段时间,千万甭乱走动,人又多,又乱得紧,跟不上队就惨了。 师长他如今在哪儿?张二花鞋不愿放过机会,紧跟着问说。 不知道。那官儿说:谁也弄不清他在哪儿? !参谋长却在师部里,总之,咱们的师座不会这么早上火线的,也许还在公馆里喝酒呢。 他们走过去了 张二花鞋通过已经戒了严的城门,荡进城里去,进了城,立时就觉得黑暗阴森了。天还没放亮,被冷露润湿了的石板街上难见一丝灯火,那仿佛是一条死街,郁着一团鬼气。张二花鞋沿着街廊下走,祗有自己的脚步声打破一街的沉寂。 他很爱这条空荡荡的夜街,容他独醒着静静深思。他知道,人在这种混乱中极容易犯上浮躁不安的毛病,过度的焦灼郁化成一股难抑的愤怒,几乎使自己无法冷静下来。连升客栈中那些食民脂自肥的败军官佐,失意政客,蠢豕般的官眷,在准备逃窜的嚣嚷,日夜把人烦扰着。他必须要单独沉思,抓住这最后一刹时光。他顺着东街西行,走到空心街分叉处的影壁墙下,便停住了。 他知道这条叉街,一条是通向江防军的师部前朝的县署,另一条指向西大街正是塌鼻子的公馆,荷花池巷的进口。 凭他的这身军装,他可以进出城门。在东关一带逛荡,但若想在深夜闯进江防军师部和那条警卫重重的断巷,那就难了;因为塌鼻子师长对于临时收容的败军官佐,一向不加信任,即使一级之差,由于那些败军官佐没有人枪实力,故而在塌鼻子的眼里也就不值几文大钱了。他谋攻盐市也好,整编败军也好,召开会议也好,祗有江防军直系军官可以参与,各部份的败军过气军官,祗有冷眼旁观的份儿,城西的街巷对于败军官佐而言,已成为禁地。张二花鞋扮成败军官佐中一个团附,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中等角色,在行动上要比一般平民略为方便,但在接触塌鼻子的机会上说,实在微乎其微。 他明知这样硬闯禁地不是办法,可是事到急处,不得不冒险一试了。 张二花鞋判断过,塌鼻子既不在师部,一定仍留在荷花池巷的公馆里,不如取道向西,到他公馆附近去守候着,也许就在天亮后,盐市那边一有消息传来,他就会出现;同时他又判定,无论塌鼻子匿在城西哪个地方,在他北遁时,他必定经西大街,出北门,自己要是潜伏在北门左近鹄候着他,一定可以得手。 他走出空心街,踏上西大街时,天色已经微微放亮了。北边半边天,枪炮声如沸,可以想见盐市正在全面激战中,西大街各处的岔街和横巷入口,都仍亮着防勇的巡防马灯,布有荷枪实弹的岗哨,尤独是荷花池巷左右,布岗的人数竟在一排以上,一挺歪把儿机关炮冲着巷子,枪口朝外架设着,完全是如临大敌的模样。 若不是塌鼻子这狡狐故弄玄虚,就是他作贼心虚,张二花鞋想;总之他摆出这种架势,反显出了此地无银三百两,明白的告诉人,他就匿在城西这一角。 他若无其事的经过那些岗哨的面前。 我是从东关连升客栈来的,他对那个领班的官儿说:我是想打听打听,师长他到底准备在什么时刻动身北上? 那官儿把张二花鞋一打量,便一脸和气的说:这个,呃,这个;实在抱歉,我们祗是奉命布岗来的,兄弟官卑职小,哪知道师长何时动身? !他何时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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