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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大刺杀

狂风沙 司馬中原 22136 2023-02-05
在县城里密谋刺杀塌鼻子的死士张二花鞋,就处境而言,实在要比在万家楼的小馄饨更为艰困,更为孤单。小馄饨虽是个弱质女子,至少还有个老木匠万才可以作为依靠,而张二花鞋不但毫无依靠,身边还多两个绊腿的家伙万振全弟兄。 张二花鞋虽是精娴武术的侠士,但他练了多年的拳脚,并没杀过人,对于万振全弟兄俩儿,他既经审断明白,知道他们畏邪势、贪钱财,剐去关八爷的双眼属实,在这种紧要关头,坑害了关八爷不怎样,也就是坑害了扼守盐市的人们,断送了他们的一线生机,无论从哪方面着想,这两个邪皮是断断留不得的了!即使到了这步田地,他一想到动手做掉这两人时,内心还是不忍,故此一再的犹豫着,直等到小胡子旅撤回县城,民军渡河北上,北地战云密布,县城的风声转紧,他才痛下决心,要把这两人去掉,因为留他们在身边,好像养着两只豺狼,自己密谋刺杀塌鼻子事关重大,不容他们败坏!

杀他们的前一夜,他曾独自关起房门来,把那柄用作杀人的匕首供在长案中间,焚香跪拜,行拜刀大礼,同时仰脸对天,喃喃祝祷说:光照环宇,牧养万民,有好生之德的苍天!张二花鞋自幼投身习艺,奉师命,守戒律,以行侠仗义,彰显天道为念,以崇礼、尚德、敬孝、怜贫为心,如今王法不行,是非不辨,人间满是戾气,奸邪横行,暗如鬼域,仁者如关东山,仍遭奸人荼毒,请恕我张二花鞋明朝将以此刀破戒了! 杀他们,得要选定一个冷僻的地方,把一切因由当面道出,要他们甘心伏罪,挺胸认死,这才是合乎道理的做法,对于这种邪货,必得要他们死得明白,死得无怨无尤,因为这不是人杀他,而是天杀他。 他曾经仔细思量过,苍天有天道,人间有王法。这人间的王法,原是依天道而行的,可惜的是历朝历代,那些掌权执势的人,不能善体天德,以日月为怀,秉义行仁,祗是凭一时血气,滥用权柄;人欲滔滔,一如昏烟黑雾,有的是役人如犬马,横征丁伕,暴敛民财,供其好大喜功的挥霍,为争一名美女动众,为贪一份贡品兴兵,弄得干戈滚滚,民不聊生;有的是贪赃受贿,曲庇奸邪,畏惧权势,凌害善良,使悬挂着堂皇匾额的公堂,变成人间地狱,向南开放的六扇门里,镣铐叮当;官官相护的结果,使司法变成玩法,因此才有着表露民怨的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有钱能使鬼推磨,你有理也不成,不如挑起钱担儿走后门,等等流谚的传布。尤当这种乱世,北洋将帅早已无视法条,弄得邪魔纷起,人若不直接奉行天道去惩奸除恶,那更不知伊于胡底了?

他想到了城西的禹王台,想到了被塌鼻子坑杀后,埋骨在禹王台侧的侠女小菊花,她虽然在表面上委身事敌,却能冒粉身碎骨的大险,运用机智,在暗中协助盐市;如今她埋骨荒郊,历经凄风苦雨,祗怕已难在一片蔓生的秋草山觅得她埋骸的地方了;自己用石灰囊浸起的、关八爷那双眼,也该觅一处地方埋葬起来了。 他必得尽快把这些事情办完,因为从各种迹象上推断,塌鼻子攻破盐市北遁的图谋越来越加明显,时限也迫在眉睫,他须在塌鼻子攻打盐市前刺杀他,所以可用的时间也极为有限了。就拿这两个邪货试刀开彩,一方面图个吉利,一方面聊算祭奠死难的亡魂罢! 禹王台在城西五里地,老淮河的河湾里,面临着一片荒烟横浮的浅沼,县城里的人管它叫野蒲塘。禹王台的本身,祗是一座高约十余丈的大土丘,这座土丘虽不能算高,但它奇特的拔起在一片平野上,形势像一条欲飞的巨龙。土丘的一面,全是壁立的断壁,成悬崖状,壁面上显示出各种颜色不同的土层,寸草不生,越发显得壮观,人们把这道断壁比成龙的嘴,传说是当初大禹王治天下洪水时,曾役使此龙张开巨口,吞饮淮上的洪峰。这座土丘上建有禹王台,有青石方坛,坛上立有巨碑,以古篆记载着大禹王治水的事迹;禹王台之南半里处,有一座满植铁树的道观,叫做铁树观。

由于铁树观是香火胜地,禹王台又是有名的古迹,在往昔的承平年月里,它曾经吸引过不少的游人,后来北洋军盘据县城,在城西筑校场,营建了西大营,又把禹王台一麓当成枪杀囚犯的地方,一时血污遍地,怨气冲天,使禹王台大好的风光为之失色,逐渐的,它就变成人烟稀少,鬼气森森的刑场了。 太阳斜西时分,张二花鞋挥着一支白藤的卫生棍,沿着城墙下的堤路朝西踱着,穿着一身新军装,连脖颈也像上过浆似的万振全弟兄,一个替张二花鞋牵着马,另一个拎着一只口袋,口袋里盛放着一些杯盘碗筷和祭品杂物,团附老爷说过,说他要到禹王台下去祭奠个亡友。 万振全虽是个凶蛮的家伙,但他一旦遇上了张二花鞋,就不由得他不服服贴贴的了;乡巴佬怕见官,固然是原因之一,主要的,还是因为张二花鞋对付这些邪货,自有一套高明的手段。张二花鞋深懂得对方的心理,知道他们之能剐取关八爷的两眼,并非是这两个家伙有勇气,有胆识,而是由许多因素促成的。

他知道,这类地头蛇般的人物,通常祗是在家乡那地小地方他们自己的地盘上,才会自以为大,自以为强,逞得起凶,行得起暴来,实则他们全是胆小如鼠,欺善怕恶,假如八爷不是单身一人,假如他身上不带着枪伤,他们绝不敢动他一根汗毛;假如没有巨额花红,激起他们的贪欲,他们也不至于想尽歹毒的法子挺身冒险甭看这两个人做下这种事,可是等到他们一离了巢窟,跑到县城里来,他们就没门儿了。 天生一物降一物,恶人单怕恶人降。对付这种家伙,决不能有一丝和气的面孔给他,一开始,张二花鞋也就扳下一付极难侍候的恶人嘴脸,说阴就阴,说晴就晴,阴晴不定,使对方根本摸不清自己,而且呼来叱去,把他们当成理所当然的奴才指使。愈是这样,在万振全的眼里,愈把这位有钱有势的团附老爷,看成不知有多么大的一位人物了。

张二花鞋悠闲的迈着步子,但他心里却没有一时一刻的闲情,北洋军盘踞的县城,原是通都大邑,塌鼻子禁压得愈凶,暗中的消息传播得愈盛。他已经知道远在大江南岸的北伐大军,已经集结妥当,祗消一声令下,立可渡江北进。塌鼻子师长收揽的这股残余的兵力,不过像一阵朝阳升起前掩障人眼的雾氛罢了!事实上,这阵即将消散的毒雾,也有着它的厉害,至少盐市的千百条人命,就与它息息相关。 人心总是肉做的,谁不朝夕引颈盼望,盼望有一天干戈平息,四野丰歌,天下从此太平呢? !总想着,戴老爷子年事高了,虽然隐姓埋名的活了好些年,但始终放不下忡忡的忧心,一旦日子太平了,他该生活得好些;窝心腿方胜也跟自己商议过,认为如今枪炮发达了,中国传统的武术已逐渐式微,一般都抱着秘不轻传的宗旨,不能使它普传民间,作为强身强种的根基,实在极为可惜。要是北伐军能在短期内统一全国,师兄弟几个,打算去武校去任国术教习,把国术这一门普及起来。

但这祗是一场远梦罢了。满涨的秋河在眼前流着,如今但盼下一代的有心人,能捡拾起自己遗落的梦。事实是这样的无可更易,师徒几个虽不敢说是仁者为天下忧,但在北洋江防军没除之前,也不能处身局外,看光景,十有八九要应上这一场浩劫,心里虽想着太平,眼里却看不见太平了。 塌鼻子攻盐市,照理说,应该召集败军的将校,一道儿集会商讨的,自己曾等候过这种机会,这样,自己这个冒牌团附,当可混身入内,趁集会时动手刺杀他,事实很明显,塌鼻子一死,不怕这群残兵不作鸟兽散,他们再没有攻破盐市的胆量了。可是塌鼻子也够狠的,他虽然广收败兵,加以编练,却委派了江防军出身的官佐直接领带,把败军的将校撇在一边不闻不问,那用意好像是说:祗要我攻破盐市北撤,不怕你们这些破瓶子、烂罐子不跟着滚蛋!故此,有关部署攻扑盐市的一切行动,都讳莫如深,独在暗中进行着,任自己千方百计的去打听,一时也摸不出头绪来。

至于塌鼻子本人,仿佛预料到有人会在这时动手行刺他,不但荷花池巷一带地方警卫森严,连他如今到底是匿在哪儿?也使人扑朔迷离。自己并不担心卖上一条命,却担心卖了命仍然刺不着他,那就有负万民的寄望和重托了。 城齿在缓缓的脚步中朝后推移,一个时辰过后,他已经走过城脚,到了城郊的岔道口了。岔道口路分两条,一条沿河径向西指,通到禹王台,另一条斜向南伸,直通西大营。张二花鞋行经岔路口时,发现通达西大营去的那条路,已经被多重拒马封死,有一小队江防军,如临大敌似的把守着,路心架上两挺机关炮,一挺枪口朝外,看样子是防着外间生变,一挺枪口指着校场那边的营盘,好像是阻止散兵游勇外出。 西斜的日头穿过薄云,阳光映照在远远的校场的草地上,他听见号音在鸣响着,无数兵勇们小如黑蚁,正列成方阵,在那儿聆听着什么?由于相距太远,又迎着太阳,光刺照耀着人眼,一时不易看得清楚。

他若无其事的走过去了。 但他身后那两个家伙,却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 准是又要攻扑盐市了,你瞧这种阵势! 团附老爷一定知道。 这一火是最肥的火。做兄弟的把口袋换只手拎着,低声的,贪婪的说:北地一带镇市,论油水,以盐市最多。 可不是,牵着马的万振全动起心来:旁的不说,单讲那十八家盐栈的浮财就够瞧的了,人说金银财宝动担挑,真是不错。你听说过当年复昌栈的老栈主装了一牛车的银洋进县城宴客的事么?说是车到半路上,麻袋绽开了口,银洋一路朝下溜,赶车的见了,要勒住牲口,把麻袋撮好,老栈主动火说:你任它溜好了!撒不了多少的,你甭耽误了我宴客的时辰姑不论是真是假,单从这宗事上,你就该想出他们的财富了!

那个听了话,喉咙突突的跳,祗管朝肚里咽吐沫。 我说,振全哥,那个说:要是这回踹开盐市来,按人头点数,每人也轮着不少大银钱呢!咱们祗要用心侍候团附老爷,他一高兴,说不定放个官儿给咱们当当,那才神气着咧。 你甭在那儿迷迷盹盹的做大头梦了!万振全说:咱们可没生那个命,弄得好,也许捞个班长什么的,带着几支枪,人五人六的像个样儿,这就已经不错了,哪还梦想当什么官。 啊!你说那个芝麻绿豆,我才不干呢!那个说:论饷钱,实在多不了几文,可是一开起火来,得领着头卖命,不知要多担多少风险,还不如还不如跟着团附老爷挂炮子盒,当马弁强。 我说你是个傻蛋,你果真就是个傻蛋,万振全说:当马弁有什么好?团附老爷他坐下来,两腿一伸,你得要赶过去,跪着擦靴;团附老爷他一起身,你得要见眼生情,递过他的大氅、军帽、卫生棍!团附老爷一歪身躺上烟铺,你得赶急赶忙的替他脱靴,为他端上紫沙壶,奉上厅子烟,煮土烧泡儿,连倒洗脚水,冲洗夜壶都是你的事儿,弄得不好,你那屁股就变团附老爷的脚凳儿,踢得你筋酸骨痛,连睡觉也不能仰着脸。你说说看,这种营生好在哪儿?

嗨,你还说我傻蛋呢!那个说:你这祗是祗知其一的说法儿!俗说:一人有福,拖带满屋,人家团附老爷正是鸿运当头,花钱活动,一放就是团长!两军战阵上,你祗听说死兵,你听过几回死团长的?他是大命人,大命护小命,他得大油水,咱们沾着边儿,他得小油水,咱们也挨得着门儿,甭说吃油水了,单说那股油腥味,也可比班长那捞什子强得多了。 你甭瞧不起班长,万振全说:班长虽小,却是个兵王。你以为我不懂?班长管老兵,老兵管新勇,新勇管炭球(北洋军中,兵勇们有收初成年童子任杂役者,不列花名,无粮饷,通称炭球兵。),炭球还管得民伕呢! 城角远了,面前的道路越走越荒,远处的禹王台横在人的眼眉上。禹王台正面的岗坡上,种植着许多清奇的老树,树杪参天,曲尽古意,由于斜阳的衬托,使那些姿态纷呈的树影,被勾勒得异常清楚,但在树影重叠处,现出深深的墨黑,笼着一片苍茫。 已经接近黄昏了,风吹在人身上,有些寒意。 两人经河面上拂来的晚风兜面一吹,全从利欲的梦里醒了过来,带点儿怅然若失的迷惘,暂时噤住声,朝四下里环顾着。 那边就是禹王台了!万振全指着说。 离城并不甚远,那个回转头,望了望染着阳光的远远的城齿说:你看,那边还看得见城墙呢!但怎么这等的荒凉法儿! 万振全没答腔,可不知怎么的,自从他活剐了关八爷的两眼之后,他就一直心绪不宁。在万家楼祠堂里,接受牯爷怂恿的那一天,动手前曾喝过壮胆的酒,那时满心气焰,并没有一丝胆怯的感觉,甚至于低头去看酒盏,盏心都晃动着一块块幻觉中的大洋钱!但等糊里糊涂把事情干出来,就觉得暗室亏心,脊梁背上老是凉飕飕的,好像有什么玩意儿跟在自己的后头? ! 开始时,他深为自己胆怯苦恼着,常常半自宽慰,半自解嘲的说:万振全,万振全!你可甭犯上疑心病,全是心虚胆怯罢了!哪儿会真有什么玩意儿跟在你的后头呢? !又转念想过!也许事情去得久些,就会好起来的。不是吗?县城这么大法儿,人烟这样稠密,真的会有谁为那事追踩着自己?难道还怕瞎了眼的自来报仇不成? !就算有谁一路追踩过来,须知今天的万振全兄弟,不再是势孤力薄的亡命徒,而是团附张老爷的贴身马弁了!谁又能奈何得自己? ! 宽慰尽管宽慰着,胆怯的心却越来越忐忑不安了,无缘无故的恐怖常常突如其来的侵袭自己,冰冷的、箭镞般的射进自己的骨缝。常常大睁两眼做起白日梦来,梦见许多不幸的幻象,梦见迷宫般的空空的屋宇,蛛网般的通向四方的甬道,千重万重的门户和门户,自己一个人,被困在蛛网当中,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全是会说话的骷髅头,像擂鼓般的喊叫着自己的名字,跳掷着,骰粒儿似的旋转着,旋转出嗨嗨嗨嗨的诡异的笑声 在夜晚的梦里,他梦过一树灼灼的红花,等他经过时,千万花朵,纷纷从枝头落下来,变成许多染血的鬼脸,把他压在下面。偶尔,又梦见自己失足,跌落在一座黑黑的枯井里,借井口投射来的一点儿微弱的天光,他看见身下堆积着的,全是一块块发光的大洋钱,凭空得着这许多银洋,该是喜从天降了罢?怪就怪在伸手去摸时,摸着的不是什么银洋,而是一条条冷冰冰、滑腻腻的东西!再看看,天哟!那是蛇,那全是蛇!一条一条的扭动着,纠结着,盘绕着,一经惊动,便从四面八方昂起头来,嘶嘶的吐声出气,打闪一般的吐出火信来,直刺向自己的七窍仿佛魂魄离了身,轻飘飘的从蛇窝般的枯井里飞出来,烟似的贴地腾游着,天昏地黑,冷雨打在身上,像火灼般的疼痛! 从梦里醒来,一心说不上是猜疑,是惊怵,还是悔恨,祗觉得脊梁后面空空的,没有一丝护持,好像随时都有飞刀扔掷过来,刀刃直贯心腹,使自己透不出气来。 慢慢的,那魔魇的境界扩散开来,无论朝哪儿想,都走不出,冲不破它,它是一面软而密的罗网,它是无门无户的黑屋,它是一片陷人的流沙在白天,在人群喧嚷的街道上,有时还不觉得怎样,或者在连升客栈里,跟那些茶房们聚在一起吃酒赌钱,也还想不起来,最怕的是眼看黑暗,嘴边沉默,一怔忡间,就会陷进噩梦里去,苦不堪言。 你在想什么?振全哥?那个问说。 万振全打了个寒噤。 真还亏对方有这一问,把他从陷阱般的噩梦边缘拉了回来。 天不早了。他梦呓着。 嗯。那个应着,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都烧起晚霞来了他又说。 嗯。那个的声音有些郁郁的味道。 一个通明透亮的怕字,写在两个人中间,白日梦就在他们的眼皮前招着手,不过两人都不愿意把它点破罢了。两人心里都希望团附老爷能走得快些,早点儿到禹王台下,焚纸化箔,把他那个不知是张王李赵的朋友奠祭完,好趁着薄暮的天光回城去。 在两人的眼里,河上业已够荒凉的了。 河堤上是空荡的,没遮拦的晚风很猛,不断的振人衣袂,霞云落在流水上,从天上到地下都在燃烧着,一些越烧越暗的残火,一些逐渐干凝的血迹,一些令人不由得不如此联想的怪异的晚霞,有归宿的鸦群迎头哀叫着。天色渐渐的晚了。 有一种似烟非烟,似雾非雾的朦胧,拉成一片极薄极淡的网幕,把河面笼罩着,斜阳眼看着朝下掉,几乎就要坠到禹王台林齿的背后去了。 而前面的团附老爷竟越走越慢了。 两个家伙祗管心里着急,却都不敢催促这位极难侍候的主子,又不敢出声埋怨,祗能抬着那个怕字朝前走着,不知不觉的,就挨到张二花鞋的身后来了。 张二花鞋虽然走在前面,但对于身后两个人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全都了如指掌,他有意这样安排,好激起他们的恐惧心。当那两人没话找话说,越走越挨近他身边来的时候,他知道,他这番安排,业已逐渐的收效了;他祗当不知道,依然缓缓的踱着。 他要知道,这两人心里正想着些什么? 两人原跟着团附老爷出来祭奠亡灵的,当时祗说是城西郊,没想到城西郊的禹王台有这么远? !团附老爷也真有点儿发神经,有马不骑,偏交人牵着走,看样子他是宁愿走路的,要走路,你就走快些罢了,偏又走路不像走路样,一摇二摆的闲踱着,把半下午的时间都踱掉了。 两人心里发毛,处境够尴尬的。最尴尬是在没话也要找话讲上,不讲罢,沉默像鬼卒手里的铁链似的锁着人,讲罢,搜遍枯肠,可又没什么好讲。 禹王台快到了!那个把口袋又换换手,找出一句话来说。 望山跑倒马!还早呢。另一个说。说了自觉又没有什么意思。可是刚一停口,沉默又挟着千钧重量,泰山压顶似着罩下来了。恐惧都藏在沉默里,祗要两人一闭嘴,它就朝人心里落,这无因无由的恐惧,简直能使人发狂,终于,万振全忍不住了。 我说,团附老爷,您要到哪儿去祭奠您那个亡友呀? 跟我说话,不要忘记加上报告!张二花鞋说:你再说一遍,你说些什么? 报报告!我说团附老爷那个硬着头皮把话说了。 嗯,这还像是马弁对上官说话的样子!张二花鞋挥动手杖,朝前面随意一指说:就在前面。前面专门杀人的刑场上。 您是说刑场?老爷? 报告。张二花鞋纠正说。 是,是,报告老爷,那咱们脚下,得放快些儿才好。万振全几乎哀告的说。 你急什么?张二花鞋故意反问说。 我我我万振全有些讷讷的:我不是急,是是怕! 怕? !张二花鞋这才转过脸,微皱起眉头:这就奇了?你好好的,横高竖大的一个人,你怕什么?禹王台不是深山,又没有豺狼虎豹来吃人。 报告团附,他是怕鬼。另一个接口说:老爷您想必听人传说过,这刑场成天的杀人,冤魂孽鬼多得很,天阴雨湿,常常有人听见鬼哭。白天还好,这如今,天色眼看就转黑了 噢,原来这样的。张二花鞋说:俗说,人不心虚,不畏鬼神,你两个干下亏心事,才会怕鬼,像我,我为何不怕鬼来? 您您是福份大,火焰高,那个大灌迷汤说:您又在运头上,官星高照!报告团附老爷,您当然是不用怕鬼的了! 也许连鬼全避着您呢!报告,我说。 那就得了!张二花鞋说:你两个若说的是真话,你们还怕什么?一切有我呢!你们既是我的随从,就是有冤魂孽鬼,谅也找不到你们头上了。 那两个小心翼翼的兜着圈儿说话,原想说动团附老爷快走的,谁知对方把两人话头轻轻一绾,反把自己给套上了,无可奈何的彼此苦笑笑,回说了一个是字。而这位一路上没开口说话的团附老爷,一旦引起了说话的兴致,反找着自己聊起天来了。 你们两个家伙不谈鬼,我倒想不起来,你们这一提,我可想到了。张二花鞋说:禹王台在早年,确是个名胜古迹,游人的好去处,可惜这几年,杀了成千的人,真把这一带变成鬼窝了。 是的,是的,老爷。万振全硬着头皮应说。 你们看,张二花鞋朝西南指点着说:那边的岗坡下面,全是没顶儿的乱冢,等一歇,我们就要经过那些乱冢堆可怜那些野坟没人添土,经不得雨打风吹,都塌陷了。有的叫野狗刨开,拖了尸去;有的尽是大大小小的狐窠鼠穴;有的崩去积土,露出薄薄的白木棺材盖儿,这些含冤带屈的人死在一堆,哪有不作祟的道理? !遇上为人正直的,那还好些,若是遇着世上暴徒,不凶滔滔的围上来,啖去他们的生魂才怪了呢! 两人听着,都打起寒噤来了。 那条路在茫茫苍苍的暮色中,像一条白糊糊的河,弯弯曲曲的通进那片乱冢堆里去;座落在西北角的野蒲塘,被夕照染得一片殷红,把半壁西天日暮的沉愁都给映了出来。 一只野狗,在坟冢游窜着,瘟生生的夹着尾巴,活像是在荒湖荡里打食的野狼。 沾在草叶上的燐火,也已隐隐的发亮了! 三个人走到禹王台脚下,大树的浓荫把人罩着,愈发显得昏黑,祗有高高的树梢上,还隐约的系着一丝残存的微弱的霞光。 把马给我拴在这儿。张二花鞋吩咐说。 万振全把马给拴了。 我那个亡友死了不少日子了,我得要到铁树观里去,向老道士打听打听,看她的骸骨葬在哪儿?你们两个跟我来罢! 说着,他就走在前面,循着石级爬上那座土丘去。他们登上丘顶之后,顺着满是落叶的林道南行,几经曲折,林木豁然开朗,已经来到铁树观的门前了。 铁树观原是一座远近闻名的大道观,无论是建筑的规模、气势,都极为宏大壮观,观里的石坛上,有一棵巨大的铁树,传说还是北宋年间栽植的,算来已有近千年的历史,在淮上一带人们的传说里,盛传着那棵铁树曾经屡显灵异,内心都崇之为神,但凡是国之祥瑞、不吉等,它都会预先开花兆示;满清宣统退位,民国初肇的那一年,它曾开出一树金花,前年春天,孙总理病逝北京城,它却开出一树白花,仿佛是服丧一样。 除了这棵神异的铁树之外,铁树观里还有着一个头戴铁冠的老道,自号铁冠道人,他的年纪已逾百岁,道法高深,能预先卜知人们未来的祸福,如今,这个当家的老道人还活着,祗知他对于一般入观的游人问话,漠不置答罢了。 张二花鞋还记得当年曾游过铁树观,那时铁树观里的香火未衰,殿饰辉煌,县城西郊也成天车水马龙,全不似今天这样的冷落萧条如今这座享誉四方的道观,在西天欲尽的残霞影里,在飒飒的秋风蔓草之中,已明显的像老人一样的衰颓了。没有当年那种游人如织,香烟不绝的盛况,没人关心那些五色的殿饰,一任它们沐雨经风。观前的石级缝隙间,已滋生草叶,连观门的油漆,也都剥落不堪了。 他跨步走近观内来,阴黯之中,并没见有小道士前来迎客,祗见影壁墙背后,隐隐的透出一丝丝灯火的光亮,同时在暮风中嗅出一些异样的香味。 转过影壁墙,远远的看见那个白眉白发的铁冠道人,袍袖飘飘的站立在石坛旁边,他身边围着两三个梳道髻的小道童,其中一个,正高举着马灯,就着那棵铁树照看着什么呢。铁树开花了! 是的,铁树开花了! 这一棵矗立在石坛上的千年铁树,占地数丈方圆,树身高拔丈许,茎茎剑叶,四面偾张,庄穆雄伟,坚挺不拔,有一种令人崇仰的气概,在铁树的树心当中,茁出千百条黄灿灿的金色长穗,外缘的长穗,像一些摇曳的璎珞,从剑叶间拖垂下来,随风微荡,内缘初吐的花穗,簇簇蓬蓬,互拥互托的朝空探起,仿佛仍未吐尽似的争发着,恰像一蓬怒勃勃的、透明的金色焰火,经灯光一照,更显得金光灿烂,耀人眼目。 多少年来,走南到北的走过不少地方,也见过不少新奇的事物,但铁树开花,在北方却是没曾见过,甭说是千年铁树了!这蓬蓬的花穗开放在初临的夜色中,真是人生罕见的奇景,它的花穗是如此繁密,如此蔚然,如此神奇,如此光灿!它开在冷僻的道观里,它开在初临的夜色中,仿佛是苦难大地上人们的代言,用那种发自生命的花朵,宣述出无数共同的祈冀,无数共同的愿望!想到传说所称金色花朵象征国族极大的祥瑞,张二花鞋自觉在这一刹间,自身的生死荣辱都祗是一阵轻烟了。 他屏住呼吸,肃然静立在前殿的廊间,目不瞬视的凝望着那棵发花的铁树,他的心,似已为树心喷溅出来的金色火焰所点燃,充满狂热,充满激情,充满温暖,充满光亮!他不能不相信这种传说,铁树植根于更古老的大地,一如中华子民们依大地而存,而大地永远是沉默的,在沉默中展示它的先知!一看见铁树树心间怒放的花穗,他已经知道那是象征着什么了。 但他身后的万振全兄弟俩,却在饶舌着。 嘿,振全哥!铁树开花了!做兄弟的低声讶叫说:铁树开花,无奇不有的事儿! 奇什么?这是咱们的好采头呀! 咱们的团附老爷碰上这种吉利事,立即准会升任团长! 咱们也会攻破盐市,大搂银洋了! 虽然经张二花鞋回过头去怒瞪了一眼,但两人说话的声音,业已把小道童惊动了;小道童一瞅张二花鞋那身北洋军军官的打扮,立刻就变得有些惊慌无措,他们弄不清这个北洋军的军官老爷,为什么要夤夜赶到城郊的铁树观里来?恰又当着他们为铁树放花暗自庆幸的时刻,这军官身后还跟着两个猴头猴脑的马弁,他们会不会替观里带来什么麻烦? 这时刻,张二花鞋业已踏上石级,缓步走过来了。 那个年老的铁冠道人仍然缓步绕坛,出神的望着一树金花,并没理会来人,仿佛在他眼里,并没看着来人一样。但等张二花鞋走近时,他却先说话了。 施主驾临荒观,失迎,失迎!他并没转脸回头,祗用苍老的声音,冷漠的说:请殿里坐罢。 那个提马灯的道童听了话,急忙转过马灯在一侧引路,揖请张二花鞋到大殿里去,万振全兄弟两个拿开架势,一左一右把张二花鞋簇拥着,真像是当了团附老爷的马弁一般。 进了大殿,道童央请张二花鞋在殿侧的客几边落座,流水般奉上茶来,那铁冠老道人方才由殿外踱进来,手里捧着一只木制的托盘,盘心放着一茎铁树的花穗儿。 施主,您可是来问吉凶祸福的么?他说,声音虽仍充溢着冷漠,但却夹进一些悲悯的僵凉。 张二花鞋摇摇头。 古人说,君子不问休咎,他淡笑说:我虽不敢自认是君子,但却从没关心过自身的命运我早就自知归宿的了。我今夜来这儿,不是为这个来的。却另外有事相烦道爷 噢。铁冠道人忽然睁开眼来,湛湛的眼光透过他雪白的长眉,射在张二花鞋的脸上,反覆端详着,过了一晌,才缓缓的开口说:你不是干北洋的人,我一看就知你不是干北洋的人。你既不问吉凶祸福,来找我还有什么事呢? 我是来打听一个人。张二花鞋说:我想道爷也许知道。他转脸朝万振全兄弟说:你们权且退开,我有事要跟道爷清清静静的谈一会儿。 是的,团附老爷。 两人得了吩咐,忙不迭的退下去了。 咱们这位团附老爷也真是怪,万振全说:他来祭奠亡魂,不早点儿烧纸化箔,早点儿赶回城去,却自甘饿着肚子,跟这个老棺材穰子闲话?这老道酸不拉叽的,能谈出什么名目来? ! 管它呢!咱们不像团附老爷那样,不关心吉凶祸福,咱们碰着铁树开花这等的好采头,不如一道儿去掷卜求签去,问问运气。 你想打听谁呢?等两人退去之后,铁冠老道人问说。 一个被江防军杀害掉的女人。张二花鞋说。 老道人摇摇头,苦笑着,显出爱莫能助的样子。 您该晓得,这几年里,江防军在禹王台下的刑场上坑杀了多少人?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都是不知名姓的人,县城的慈善堂最初还捐棺助葬,后来祗捐得起芦席,禹王台脚下,原都是道观里的香火田,也都捐做义冢堆了,我这把年纪,记性差了,你要是打听义冢里的人,我实在记不清了。 我要是提起来,道爷也许会记得张二花鞋说:她的案子发生时,曾经轰动整个县城,她就是塌鼻子师长,鸭蛋头团长宠幸过的花旦小菊花。 啊!啊!那不同,铁冠老道人说:她葬在禹王台顶北端,土丘的丘顶上,临着崖堑,祗有那一座孤坟。她是个侠女,她的棺木是县城里的万家钱买的,我记得她。 谢谢道爷的指点,张二花鞋站起身,告辞说:也祗这一件事打扰您,我不再久留了。 对方望着他,神色有些惨澹,捧过那只托盘说:施主,恕我直言,这铁树迸放金花,原是瑞兆,但金色的花穗当中,却夹有些白色花穗,也就在施主入观时,一茎白色花穗,无风自落。你得多多珍重。 我知道,道爷。张二花鞋说:既是天数,珍重无益,我祗求个死得其所,也就安心了。他说着,伸手从托盘中拈起那茎花穗,捻弄着,凝视着,然后,仍把它放回托盘里,转身走了出去。 正当他要招呼万振全兄弟时,那两个家伙却先自正殿另一侧的签房里跑出来,每人手上抓着一纸签语,显出兴致勃勃的样子,央求团附老爷把签上的词句念给他们听听。张二花鞋接过他们送上来的签语,心想这两个死到临头的邪货,马上就要挨刀了,还不自知,要在这儿求签掷卜,你们当初要不负义贪财,剐去八爷的两眼,今天何用求签? !即使求了签,掷了卜,神也不会庇护你们的了! 央烦团附老爷解一解,我们两个,全是睁眼大瞎子,认不得字的。 你们问的是什么?张二花鞋没看签语时,先自问说。 报告,老爷,我们问的是命运。 是的,还有财运。他兄弟跟着说。 张二花鞋淡淡的笑了笑说:好罢,我跟你们念念,也许签语很灵,那就看你们求签时,一颗心诚与不诚了!诚心则灵,你先听着。 他指了指万振全,回身迎向殿顶垂悬的灯火,打开上面那纸签来,念说:这支签是戍午签,是支下下签。四句诗是:镜花水月枉图谋,贪义贪财困厄多,禹王台前神不佑,今宵即将见阎罗。解起来简直是明明白白,这第一句是镜花水月枉图谋,指你曾挖空心眼儿,要图谋别人,孰不知图谋的结果,算盘不按算盘来,全都像镜中的花,水中的月都是空的。这第二句是负义贪财困厄多,指你干了那宗事,既负义,又贪财,是一宗天怒人怨的缺德事儿,不但图谋落空,还要受些折磨。 晦气,晦气!万振全啐了一口,好像要把钉在身上的霉运吐掉似的,接着问说:但不知那后两句怎么解法儿?什么神保佑? (神不佑)金少? (今宵)什么现钱多? ! (见阎罗)嘿嘿!我说,报告,老爷,我这个人还算不错,可不是?神看我诚心,一保佑,就要转好运了,这回再不贪心,金子少点不要紧,既然是现钱多嘿嘿,祗要现钱多就好! 你弄岔了,张二花鞋说:你抽的这支签,是支下下签,下下签从来没有这么好的签语。 弄岔了? !老爷。那个一脸灰败的说。 弄岔了!张二花鞋说:待我逐句解给你听听。这第三句原文是禹王台前神不佑,指你干下亏心事之后,仍然不知悔悟,一心贪求钱财,到禹王台上来求神保佑你转运发财,神瞧着你这人空自披一身人皮,心里却比禽兽更肮脏,业已到了十恶不赦的程度,两眼一闭,不肯保佑你了。签上明明写着不佑,可不是保佑,你可要听清楚了。 其实佑与不佑都不要紧,万振全说:钱能通神,但望那句现钱多没弄错,也就罢了! 更错得离了谱儿啦,张二花鞋说:这句里的今宵,不是金少,今宵的意思,就指今天晚上,即将就是马上,见阎罗,不是现钱多!这句话的全意是:就在今天晚上,你马上就要见阎王老爷去了! 哇!我的老天!万振全绝望的叫说:这是怎样一支倒楣的签,最倒楣的就是今天晚上,我说,报告团附老爷,这今天晚上,可不就是现在么? ! 一点儿也不错!张二花鞋说:不过也许你还能多活一两个时辰。神既明明白白的要你死,你难道还想赖着活?那样,你的罪就更大了。 要是世上真有神,我要说这铁树观里的神是个骗子,铁树开金花,明明主祥瑞,他偏偏咒我今晚上就要死。万振全怨毒的说:我要是今晚不死,团附老爷您做个证人,我要拿着这支签,放把火,烧掉这个道观,让这些牛鼻子讨饭去。 这话你该留到明天说,张二花鞋冷峻的望了他一眼:今天说,未免太早。你怎知你还能活到明天? !跟着,他换看第二纸签语,不声不响的皱起眉头:瞧着他这么一皱眉,那个就跟着发了慌了。 团附老爷,我的签上怎么说? 这就奇了? !张二花鞋也自惊诧着,忽又叹息说:你们两人在世上,一狼一狈,求的竟是同一支签!我想无须我再费一番唇舌了走罢! 他领着那两个邪货走出铁树观时,天已经完全落黑了,古树的黑影在星光下状至狰狞,像一些作势攫人的魔怪,伸出钩曲的巨指罩着人头。 尖而冷的风在树枝间吟啸着。 两个家伙再是凶顽成性,也禁不得签语这般恫吓,假如一支签如此,也还好些,偏生两人一前一后,竟抽出同一支签来,而且签语说得明明白白,一丝也不含混,若说是因缘凑巧,世上哪有这等凑巧的事?信与不信,业已由不得自己了。 张二花鞋也正在一路上默默的寻思着,寻思着这样灵异的签语;他跟八爷的性格不同,对于这世上的邪人邪势,他力主惩罚,不主宽容,按照人间律例,剐人两眼,罪不至死,但得弄清他们害的是谁?他们虽没置关八爷于死,却因此断了盐市的援兵,间接坑害了盐市上若干人的性命,这种人若再宽容,天道何存? ! 绕过禹王台的巨碑,他已经走到土丘的一端,正如铁冠老道人所说的,借着微弱的星光,他找到了那座孤独的、没立碑石的坟墓。 好。他说:就是在这儿了!把口袋打开罢,先打火把马灯点上。 两个家伙蹲下身,打开袋口,取出马灯来,围着点火;土丘顶端面临深峭的断璧,断壁下就是打弯儿奔流的河水,风势没有遮拦,更显得猛烈,黑里仍听得见河上波涛的呜咽,以及击打崖壁的声音好不容易点燃灯,挂在一枝老松树的横枝上,一盏晃动不停的小号马灯,摇出些晕黯的碎光,简直照不亮什么,奇幻的人影和树影重叠着,在黑夜当中,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 张二花鞋吩咐他们取出香烛纸马,各式祭品,使短柄铲儿挖出个纸箔坑,把祭品一一摆妥,又把石灰袋儿掷给万振全说:你在坟旁再挖个坑,把这个一并埋妥。这就是你们剐来的,关八爷的眼珠。 老爷,您您张二花鞋这一开口,一丝不幸的感觉立即钻到万振全的心里来了。 我说把它埋掉,你这个执迷不悟的家伙!张二花鞋叱斥说:姑不论关东山怎样,至少他对他们万家楼不薄,你们为了贪得钱财,不怕伤天害理,干出这种事来,不把它埋掉,你们难道还想用它去换钱不成? ! 您说的是!您说的是,老爷。做兄弟的赶急接口说:这双眼珠实在不吉利,要不是为它受累,签语就不会那样不吉利了。 万振全犹疑的望了张二花鞋一眼,提了短柄铲子,赶过去刨坑。他兄弟按照张二花鞋的吩咐,在坟前燃起纸箔来,空气里泛起一种死沉沉的味道。 万振全拍平新土,埋妥了那对眼珠,张二花鞋便面对着祭物,临风跪下了;风头刷打着他的衣裳,显出他瘦削的挺直的身形,一朵朵带着红火焰的纸箔被风吹起,红灯笼般的凌空滚旋而去,消失在远处的黑里。 在这一刹,张二花鞋的心空着,纳入万古的悲情,他喃喃默祷说:遭奸人陷害,被剐去双眼,生死不明的关东山八爷,我师徒蒙八爷重托,力背这一方的乱局,总期竭尽心力,洒血抛头,不负所期,百年难得一相知,张二花鞋在这儿拜您了,八爷若死,我张二花鞋权算奠祭,八爷若生,我张二花鞋在这儿先行拜别了。 他默祷完了,纳头便拜下去。拜完了,起身略整衣裳,又转朝小菊花的坟墓跪下,照前默祝说:小菊花姑娘,你虽年事较轻,但先死为大,你含悲事敌,一心不忘杀国贼,拯民命,事虽不成,已足千古流芳,使我们后死的深觉羞愧,更感悲凄,但愿有一天,普天康泰了,民间能有有心人为你修坟葺墓,容你泉下相安,更有人将你的事迹刊传,留布万方请受我张二花鞋一拜! 拜毕后,退在一边,加添了一些纸箔,倾了些酒在纸箔上,使红火在闪摇中明亮起来。 你两个也甭像木头似的,在那儿楞着。他挥手说:替我过来叩头祷告罢! 是的,老爷。 报告,团附老爷,这头么,我们是该叩的,但我们跟您这位亡友,素不相识,该怎么祷告呢? 容我告诉你们罢,张二花鞋说:这座坟里,葬着的是一个侠女,她是因为替盐市通消息,在药剂里掺巴豆,使塌鼻子师长离不了病床的罪名,被江防军枪杀在这儿的。那边是关八爷的两只眼珠,你两人亲手剐下来的,面对着它,你们该怎么祷告法儿?你们刚才抽的签灵验了,这儿正是你们的死地! 张二花鞋的话,冷冰冰像块冻铁似的,把两个家伙从迷糊中敲醒了,两人这才明白,他们的衣食饭碗,未来依靠的团附老爷,原来正是个追魂索命的神;张二花鞋的身手,在他们初来的那夜就已经领略过了,莫讲自己祗是两个人,就是十个八个,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两人既抱着同样的想法,脸一长,就碰通一声,齐齐的做了矮人。 团附老爷您您手下留情万振全额头碰得咚咚响,哀告着。 您不会真的见罪我们的那个更甩,竟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出声来了。 我讨厌哀求,张二花鞋缓缓的摘出那柄匕首,放在掌心闲闲的掂动说:大凡人的生死哀荣,都由自择,也都早定在一念初起的时辰,你两人这个死字,是在你们剐取关八爷两眼时就已经注定了的,即使不落在我张二花鞋手里,也有人来收拾你们,啼哭哀求,满把熊人泪,救不得你们的命,报应临头,绝无侥幸你们还有什么话好讲? ! 两人活簌簌的抖索着,牙齿碰着牙齿,非但面无人色,竟连半句话也吐不出来了。 是汉子,一人作事一人当,死也该死得爽快些,张二花鞋说:横竖也不过是一刀之苦,你们若真是心慌胆怯,把那些祭品给吃了,酒给喝了罢但得要放快些儿,我没有那么多的工夫等候你们。 到了这种辰光,万振全成了一泡牛屎,他兄弟化成了一滩烂泥,当初使软索拖倒关八爷时的那种心机,用竹筒剐眼时的那股子狠劲,全不知扔到哪儿去了? !说死也不肯起来,赖在地上抱头哀哭,听说要他们吃祭品,哭得更凶了,还是张二花鞋弯下身,把锡酒壶塞到万振全手里,他才呜呜咽咽的喝起酒来。 菜也吃点儿罢,张二花鞋说:做个饱死鬼,总比饿死鬼要强些。 我我怕老爷。 甭怕,张二花鞋说:人生难免这一遭,一笔写不出两个死字,你们如今该知道,像小菊花这样的弱女,临死反比你们有气概、有威风,因为她乐死,那死,是她自己选的。古往今来的那些仁人志士,平素都没见恃强把横,到死时才显出英雄本色来。而你们两个家伙,平素泼皮,临死却都是虎头蛇尾,快刀还没加颈,小腿就转了筋,这算得什么? !祗因为你们心里没有仗恃,那股邪气一离身,你们就祗落下一个怕字,实在不成,那祗有多喝点儿酒罢! 我说,老爷,您甭再在那儿狠着心说风凉话了!咱们的皮肉不是长在您身上 振全哥,全是你坑的我!那个这才想起抱怨来:剐八爷的两眼,原是你怂恿我,我才干的,如今你该死,却不该拖上我 你还怨我呢? !我该怨谁去?没有牯爷逼着我,我会存心干那事? !最该死的,还是牯爷。 也甭叫嚷,伤了你们兄弟俩的和气,张二花鞋说:黄泉路上阴风惨惨的,你们要做伴呢!关八爷两眼是你们剐的,合该一个死字,至于你们之间谁的罪大罪小,到阎罗殿上分辩去吧。我杀人最是爽快,不会让你们多受苦的。 一阵急风起处,原已摇曳着的马灯,更的溜溜的打起旋来;一只夜游的枭鸟发出哇哇的怪噪,击着翅飞过去了。 起来罢,你们领死的时刻到了! 我我说,当真没转圜了么,老爷?万振全泪痕满面的挫着牙说。 没有!张二花鞋说:明年今天就是你们两人的周忌起来罢! 万振全确是先站起来了,当他起身前的那一刹,他先掷出那把酒壶,随后他充满恨意的发出一声长长的非人的怪吼,抄起他挖坑时所用的短柄铁铲,拿出一个人在狗急跳墙时的所有能耐,双臂一拧,把铁铲端平,铲刃横指向张二花鞋的心窝,同时他那个兄弟也骨碌爬起,一时抓不着得心应手的物件,又不愿错过这刹间即逝的活命的机会,便大张双臂,一蹬两脚,把整个身子凭空跃起,朝张二花鞋的下三路横扑过去,指望借这一扑,抱牢张二花鞋的两腿,让万振全的铁铲,在对方无可躲避的情况下,铲中对方的心窝 这一着绝招儿,是他们在相互传壶递酒时,彼此使眼色,挖手心决定了的,两人的心性原极凶暴,祗不过暂时被张二花鞋的身手、气度、威仪慑服而已,到了真要取他们性命的最后一刹,他们凶性勃发,不动则已,一动就联成一气,反要夺取对方的性命了。 而张二花鞋半晌犹疑,迟迟不肯动手,就是想借着各种言语,激起他们这一着儿。 他想过,他们若不来上这一着儿,他是否能下得了手还成问题。 自己虽然是堂堂正正的本良知,行天道,惩处奸邪,但自己并非是以杀人为业的刽子手,难办的不是杀不杀他们,而是要在怎样的情形下才动得了手?假如自己当面揭数出他们的罪状后,他们诚心认罪,驯如羔羊,引颈就戮,那准会使人无法下手,也不忍下手的。 按照江湖上一般的规矩,除非是有着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或是对付欺师灭祖之徒,否则,对方祗要俯首认罪,空着两手不加反抗,你就无法把他们置于死地,如今这两个坑害八爷的凶徒,即使罪大恶极,想着万无可恕了,他们若光是跪地哀泣,你也不能把他们像牵牲口似的牵过来开膛破腹,那样做,未免太残忍些了。 所以,他故意用种种冷酷的言语来试炼这两个邪货,同时也掷给他们一线不可自见的生机,他曾暗暗决定,如果这两人在心里认死在先,能够痛心悔改,他就留下他们一命,祗取下他们的双眼,却把天道好还放在他们心里。如果他们仍然贪生,不在心上认罪,必然会俟机而动,那么,自己就可以趁机除恶了。 如今,他等待着的毕竟来临了! 这两个凶徒虽没专练过拳脚,但也都是身强力壮、孔武有力的家伙,平时还不怎样,一到要命的时辰,他们横着心发起泼来,那威势确实够瞧的,甚至连张二花鞋本身,也并没料到他们的来势竟会这样的凶猛,这样的快速,这样的上下交攻,使人难以应付。 万振全端平铁铲扑出时,张二花鞋正站在土丘顶端的峭壁之前,离开峭壁边缘不过三五步地,背后是一棵临崖生长的老松树,马灯也正挂在那株树的横枝上面。 双方的距离是这样贴近法儿,飞掷的酒壶,横胸的短柄铁铲,铁箍般扑来的臂膀,正好把上、中、下,三路都占全了,而且几乎是同时扑到,若说是后退罢,可以说是身后已无退路,若说是闪避罢,两边又都有横枝把人挡着,真正是危险万状的一个地形,亏得受袭的是张二花鞋,若换旁人,即算不死,也会伤在这样突发的暗算中,而让对方从容的逃遁了。 说他们快,张二花鞋却比他们更快。 当他发现一宗黑乎乎的东西迎面飞来时,他立即偏头蹲身,闪让过去,就听那把酒壶先撞着树身,再落地飞滚,砰的一声落进十丈之下的河心去了。紧跟着,万振全的短柄铁铲和他兄弟的双臂同时扑到,他却正好借适才蹲身之势朝上一窜,一手捏着高处的松枝,另一手使攮子作了比闪电还快的反击,然后落回原地。 任谁也分不清他做了些什么,也就在这一纵一落间,情势却完全变了样儿了。最先是万振全的那一声长长的怪吼,中途却变成哀切的长号,其次是他飘身下落时,恰恰把一只脚踏在万振全那个兄弟的脊背上。 马灯又转了一个圈儿,微微跳动着。 万振全也许扑杀的来势太猛,一时仍收不住脚步,带着他那变了音的长号,踉踉跄跄端着那柄铁铲,一直撞落到崖下去了。 长号声突然寂灭。 河面上传来一声重物破水的声音。清清楚楚的一声砰通! 回音从各处跟着传来。 嘭通!嘭通!嘭通! 那些连接着的、巨大而空幻的音响,就是万振全生命结束的讯号。 而另一个的哀求比方才更哀惨了。 我的老爷我该死! 张二花鞋这才有空就着灯光捡视他的匕首,鲜血不沾那光滑的刃面,一绺绺露珠般的鲜红的血滴,正朝下垂的匕尖滑动,汇成一条细细的血线,朝下滴落,落下他脚下那个凶徒的颈子上。 我的天爷,您已经把把他给杀了?那个扭歪着脸,哀呼说。 何止是杀了他? !张二花鞋腕子一扬说:看罢,这是他的狼心!你瞧瞧是什么颜色! 也就在他的匕首闪电一吐的当口,他祗消一拧腕子,已经把万振全的那颗血淋淋的、活蹦活跳的心,连筋带肉的给挑了出来,绕钉在攮柄上面了;他兄弟这才知道万振全长吼变成长号的原因他扑过张二花鞋之后,虽然步履踉跄的端着铁铲,嚎着朝前奔,但那已经不是活人,祗是一具没了心的尸体罢了! 他活在荒旷蛮野的万家楼,自幼也曾常听各种传说里的杀人的故事,想像过各种人物在杀人时的动作和情境,包括江湖人物杀人、凶犯杀人、前朝披红衫的刽子手杀人、土匪杀人、马贼杀人、官兵杀人、盐枭杀人等等,听过首悬高竿,曝尸示众,听过人头落地,还会赞叹刽子手好快刀,听过古时腰斩弃市的人,死前还蘸着自己的鲜血,在地上歪歪斜斜一连写了七个惨字,听过更多更多但没有像今夜目击的情形更使人惊绝,眨眼的功夫,他竟能在闪避来袭的同时挖出人心。 你还是起来的好,张二花鞋说:你尽可再扑上来,我会让你尝尝这种味道在你觉得疼痛之前,你已经死了。他在鞋底上擦抹着攮子。 啊!不不!我认命!那个绝望的叫说:我是祗求投河自尽,求您留给我一具全尸!我不是在哀求,您必得要看在首从的份上,留给我一颗还没黑透的良心!我祗是一时被钱财蒙住两眼,才糊里糊涂作上帮凶的,您留我一具全尸,不为过份罢? 张二花鞋捧着从万振全腔子里挑出的人心,痴痴的凝视着,在灯光之下,那颗心仍在突突的跳动着,它并不是黑的,它跟所有的人心一样的鲜红,一样的没有什么明显的罪恶的标记,它祗是人心而已。 他望着,望着,虽然脸上凝固着一种笑容,但他的两眼却满含着明亮的湿润。忽然他放松脚下踩着的人,朝河心扔去那颗心和那柄匕首,向脚下那人说:起来罢,我不杀你了!我想起另一种救你的法子,用来成全你。你可愿意? 我我的命在您手里!老爷。那个仍然兢战着,不能相信张二花鞋真的会饶过他。 我既不打算杀你,就对你实说了罢。张二花鞋退开一步,语调缓和的说:你们带着关八爷的两眼进县城,旁人没遇上,偏偏撞在我的手里,我不是什么团附,我却是八爷最要好的朋友,这不能不说是天网恢恢!我一直打算杀你们两人,如今突然觉得你还有一分可原之处,临时决定不杀你,你这条命是在刀口上捡来的不必谢我,你谢上苍罢! 我没没打算再活,团噢;不不张老爷!那人这才抬起上半个身子说:您该怎么惩处我,您就怎么惩处我罢。 我说,你受人利诱,帮着人剐掉八爷的两眼,无论你怎样圆说,你业已犯了帮凶的罪了!跟我说实话,你剐掉八爷两眼后,暗地里,不觉得负疚么? 有的。那个看出张二花鞋真没有再杀他的意思,神色才缓缓的改变过来:但事情既已做出来了,好像骑着老虎走山脊,路再窄也得走。每当我觉得疚歉时,我就想着钱财来打岔。 钱财祗是麻药,救不得你的心病。张二花鞋说:要是我换一帖药方儿治你,也许你会安心瞑目。不过,这得要你自愿才行,你若是不愿意,我不打算逼你去做,那样仍旧治不得你。 您说罢,张老爷!那个埋头伏地说。 说来你也许会大失所望的,张二花鞋背起手,仰脸望着高高远远的星空,缓缓踱步说:我是盼你从今夜起,洗心革面,跟我同进退,共生死说穿了,也不过是一个死字,祗是死法不同罢了 我愿意!那个抬起脸,实实在在的吐出这三个字来。 如今谁都看得出,北洋的气数尽了,张二花鞋说:在这一方,祗有一个塌鼻子胆敢逆天!要是报应不显在他身上,会使更多的奸顽得不着警示,所以我打算刺杀他!天道仍要假人心来彰显。俗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若真能立这种心愿,助我除这恶贼,不论事成事败,你都会觉得罪愆已赎,心里平安,即使不幸事败被捕,快刀加颈,你也会觉得死不足畏了! 我愿意!我愿意!苍天!他叫说:在今夜,我业已看出您的报应,您的恩泽了 你诚意如此,业已再生了!张二花鞋说:让我送你一个新的名字,就叫万再生罢。 谢谢老爷。 不用谢我,你懂得谢天也已够了!我说,咱们回县城去罢,万再生,真该谢天的是我,因为在这之前,我从没想过饶恕和宽容! 万再生胡乱的收拾了祭品,张二花鞋摘下松枝上悬挂的灯笼,离开这个地方。 这埋着关八爷双眼和小菊花遗骸的地方,也正是主凶之一万振全的死地。正如张二花鞋所说:天道是借人心显陈的。人们遭逢着乱世,遭逢着灾荒饥馑,遭逢着兵燹的摧残,祗知抱怨着天道迷蒙,却不去揭露人谋不臧的真相,他们尚没深切体认到人心不改,天道自然会在物欲中消失无踪。 在这里,人间的恩怨曾纠结不分,惩罚与宽容一度交战,咒骂过,激斗过,也宽谅过,天道渗入人心,正好像明矾渗入浑浊的污水,愈搅愈变得清澄了。经过这一番灵与欲的争闹,落下来的却是两颗得胜了的灵魂,非但万再生的心被天心洗过,连侠士张二花鞋,也由此获得了更深一层的体认体认出:天道即人道,天心即世心的真意。 他们循着来时的路径朝回走着,夜风摇响一些干叶,悉索的碰击着,河水仍在身后的黑夜里呜咽,冷冷的露水,无声无息的降落下来,透过人的衣裳,使人觉得饥肤冰寒。树林中,土窟里,无数秋虫子在争鸣着,自然,安谧,略略有些悲凉的感觉。 不知什么时刻起,月亮已经升起来,如水的清光照着眼前这一片幽古的林丛。 张老爷,您要谋刺塌鼻子师长,自觉有把握吗?万再生说。 没把握。张二花鞋说:我虽是练武术的人,但我这一身血肉,仍然搪不得子弹,因此力量毕竟有限。假如遇上机会,我成事的把握当然大过常人,不过,塌鼻子防得太紧,始终得不着机会,但时限又极为迫促,说不定就在这几天,他就要全力猛扑盐市了! 早迟几天会怎样呢? 那不同。张二花鞋断然的说:祗能早,不能迟。因为江防军的斗志业已濒临瓦解,全靠塌鼻子用一股逆天的邪气支撑着,我若在他攻扑盐市前,当众杀他!拿死事惨烈来摇憾他的部众,盐市就可免去一劫。 啊!那个叹说:您要我助你什么呢?我实在是个没用的人,沙里红果子上不得台盘。 甭小看了自己,再生。张二花鞋说:立心为壮士的人,懦夫一样当得壮士,壮士怒,天下惊!人人都有莫大的用处。我不是要你答谢我的私恩,仍做个懦夫,陪着我去受死,我是要你立壮士之心,本杀贼的宏愿,分头办事,俾得多一次成事的把握。 好,老爷。万再生又问说:你让我怎样做呢? 咱们回城之后,我给你一支廿响快枪,另加一支左轮,张二花鞋说:北门外,通向盐市去的那条大路一边,有个顺安客栈,我早在那边订有房间,房间在二楼西边,有扇宽大的窗子正临着路,我在城里另谋机会动手,假如事成,那就没有你的事,假如事败,你还有一次机会。我估定塌鼻子必定经由那里北遁,你虽不一定能刺着他,但多一次机会总是好的。 在回城去的路上,张二花鞋把一切细节,凡是对方所应知道的,全都一一交代得一清二楚,最后他说:我今天从刀口上还你一命,这不是我的私恩,而是天意我相信你能悔改,才这样交托你,你怎么作,全都在你自己了。 我是个愚人,万再生流泪说:我既捡回这条命,就该好好的用它。虽不能一定刺杀塌鼻子,一阵乱枪,盖倒那些恶官恶吏一大片,也该够本了! 有一宗突发的情况,却是张二花鞋万万没有料到的当他们回程路过西大营时,才发现西大营的兵勇们正在漏夜开拔到火线上去,队伍过了多久不知道,但在北面,听来就在盐市那边,已经接了火,枪声持久不绝,密得像连珠炮一样。 他立刻意识到:这正是塌鼻子这只老狡狐的最大密谋他已在人们出其不意的时辰,发动这次企图北遁的猛烈攻扑了。 现在,他不关心别的,祗关心塌鼻子的师部是不是也随同开拔?使县城变成一座混乱的空城。 由于军装在身的关系,他跟万再生两个,很容易的混进开拔的行列里去,他立即找到了一个排长级的小军官,跟他攀谈起来。那军官是隶属江防军的。 这次攻扑,我怎会不知道呢?他用上官的语调,略带点儿愤懑的说:难道咱们真的过气了? ! 您约莫不在城里罢? 嗯,不在,张二花鞋说:我带着马弁到西郊禹王台去了。 县城里,听说凡是不在编的官长,都跟师部一起动,天黑前,业已通告过了。 师部不一道儿开拔吗?张二花鞋试探着问说:师长本人也留在城里? 师部要等攻破盐市后才会动,那军官说:我不过是这样猜想那些大头脑瓜儿们,无论如何,也是不肯顶着枪子儿上火线的,咱们想逃命,得先卖命;咱们卖了命,却方便了他们逃命,塌鼻子老板惯会打这样的如意算盘的,但我弄不清如今他匿在哪儿? 月光很黯淡,队伍在城墙的阴影里朝洋桥那边淌过去,万再生虽拎着一盏马灯在前面走,但灯火却叫他的背影挡住了。 张二花鞋听出对方的话里满含着对塌鼻子等人的怨愤,也反映出江防军低落、沮丧的士气,而他却看不清对方低埋在胸前的脸。他要采听的祗是师部动没动,塌鼻子是否仍在城里?因此,他必得尽快回去,准备应付这突来的乱局。 当他回到东关外的连升客栈时,乱兵在各处涌塞着,缕缕的朝北开,攻打盐市的第一批伤兵,都已经运回来了。而塌鼻子到底在哪儿匿着,却还是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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