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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章.白马

狂风沙 司馬中原 25996 2023-02-05
阴雨连绵的天气。 低而浓的黑云日夜覆盖着万家楼上的天空,从天顶到天脚,找不出一丝裂隙。略带着寒意的湿风,软得牵不动雨丝,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霉湿的味道。久居北地的人,都能从这种霉湿寒凉的气味里,嗅得出一些悄然而来的秋意。 这种秋意,这种淡淡的悲凉的韵味,祗有际遇坎坷的人在寂寞中才能捕捉,而盲了双目的关八爷正是这样的人物一个被陷害的刚强壮烈的英豪。 他困居在万家楼,由牯爷的内宅被迁移到外宅,在一座荒旷颓圮的院落里,邻近马棚,有两间古旧的屋子,被收拾成他新的住所。他初遭万振全弟兄坑害时,人们确曾惊震过,像浪花涌腾一般的,投给他许多愤怒和叹息,但天外的烽火,将临的巨变,更为人们所瞩目。

日子淌流过去,那阵同情和关切的浪花也随着涌腾过去了,祗留下一些漾动的波纹而已。牯爷不止一次当面安慰过他,发誓要为他缉捕在逃的疑凶,而万振全兄弟杳无影讯,天下那样广大,时局又动乱无已,官里行文捕人,犹像海里捞针一样的困难,莫说是万家楼一地的私捕了;关八爷并不知牯爷所云的缉捕,根本祗是一种借以掩遁的诳语,他祗觉得这是该当的命运,他并没想到要在这事上报复谁。能报复谁呢?但见着贪婪的人欲,举世滔滔。 牯爷叮嘱他不必再挂心外界的事,安心在外宅的那座废园里静养,对于他这样以天下为家的人,活着被剐去两眼,其悲惨更过于死亡,经过这番遭遇之后的关八爷,虽非日暮途穷,却也有着秋深叶坠的凄凉。 那座废园够空旷的,院墙边有几十棵招风的老树,园里遍生着长可没膝的蒿草,一边的马棚里,养着牯爷宅里自用的骡马;八爷困居的那幢房子,原是老二房在多年前遭受人劫时留下的花厅,另建新宅后,原址上的花厅就废弃了,一度改为屯粮的仓廪;由于年深月久,那座房子已经显出一付龙钟老态,不复有当年的气派了。

失去双眼的关八爷不感觉这些,他的世界是漆黑无光的。但他不失为强者,他在默默的适应着这个世界。在这座废园里,他恒常孤独的默思,外间的一切都和他隔绝了,再没有新的纷扰烦渎他的心神。 雨在落着,落着,落着,多少溯忆中的往昔,一些零碎的黑色的心图从潇潇的雨声中泛起,飘漾飘漾的流过去了他很想探询盐市的光景,但他有很久没见着牯爷了,每天祗有一个聋老头儿为他送饭来,那个人像是一截木头,一问摇头三不知,倒是园里那个饲马的汉子,有时还会跟他说些眼前的事;说四野的难民越集越多了,说一般传闻,孙传芳业已逃奔山东,淮上由塌鼻子师长以总指挥名义收拾残局,听说仍要攻取盐市,目前正在大肆收罗南撤的败兵 人在这种光景里,关心,焦虑,溯忆,悲叹都像是多余的了,自己这半辈子像是一把火,红炽炽的烧过,光灼灼的亮过,如今已盖上了一层灰烬了。关心,焦虑,溯忆和悲叹又能怎样呢?但内心总是不甘,这份不甘激发了他内在的狂野的力量,他仍愿以这不死的残躯,为人间世上尽力的做些什么!

至少,在万家楼,查清那个出卖老六合帮、勾结朱四判官害掉保爷、暗地下手翦除业爷的那个真凶,是自己首先要做的事情,自己曾不止一次对天立誓,要除掉这个奸邪万分的人。 雨总是在落着,落着,落着 一想起那个一直不曾显露本来面目的奸邪,关八爷就觉得整个世界就是这般凄寒、潮湿的;他知道,自己即使有通天的本领,在失去两眼之后,一时也是无法施展的了!而对方手段既如此歹毒,决不是自己单独能够除得掉的,为了这个,他必得要学着适应这个黑暗世界不可,他要学着用耳朵听音,用鼻子闻嗅,来代替原有的双眼,弥补这种残缺。 但,他知道这不是一天的功夫所能习惯得了的,他必须有着极大的忍耐力,慢慢的修磨不可。 废园里很少有来人,除了那个为他送饭的聋老头儿,以及那个饲马的汉子,一天里来上几次之外,余下来就是一片静寂,满耳祗听得见雨声、风声,和偶尔兴起的马匹的嘶叫、喷鼻、刨蹄、摇动环嚼的声音。他盘膝坐在那张卧榻上,暂时放开一切杂念,使心里涌动翻腾的思绪静伏了,寻心一致的运用耳力,学着去听声辨物,分别物体的种类、形状、远近和大小等等,用它作为他习惯这片黑暗世界的初步阶梯。

关八爷虽不像戴老爷子师徒几个那样专研国术,但他也曾经苦练过防身的拳脚,有着深厚的武学根基,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养息,他身上的枪伤和眼窝的新创都已经养好了,除了失去两眼,不能见物外,他的身体仍然铁铮铮的,身手和气力仍然像平时一样矫健强韧,丝毫没有改变,故此他运用两耳去听声辨物,进展得十分迅速。 在开初,确然是不甚习惯的,因为当他谛听外间的声音和一切细微的动静时,常有一些游离的思绪和感触,不能自禁的飘过来,分了他的心神,也扰乱了他的听觉,这使他深深体悟到,一个人要适应一个新的生存环境,开始时是多么的困难。他知道,如果不甘心自认残废,终老在万家楼,他必得克服万难,使用佛家参禅的方法,来锻炼自己的听力。

慢慢的,他已能控往杂念,浑然进入忘我之境,内心一澄明,两耳便随着敏锐起来,即使是一点儿细微的声响,在一个人空寂的心里,也会变得无比清晰。最先他听辨着雨声。他觉得,雨点在空际本无音响,所谓雨声,都是雨丝雨线激打到物体上产生的,虽然统谓之雨声,其实是有着千百种不同的声音。 雨声从远处来,扫过前庭的屋瓦,响起一片细微的沙沙,从那种细微的声音的时强时弱,能够判断出播弄着雨丝的风势的强弱来。他听见趁着风势的雨点打在院墙边的木叶上,响起另一种音韵不同的沙沙,或高或低,或近或远,仿佛有无数小小的精灵,在木叶上舞跳一样。他听见雨丝激打在通道边低漥的水泊里,发出许多泡沫浮泛的声音;檐沥滴落在阶石上的声音,一些悲切切的无休的吟唱,淅沥淅沥的反覆着。

他这样的谛听着雨声,更从雨声里描摹出这座废园的状貌;哪儿是高墙?哪儿是园树?哪儿是马棚?哪儿是通道?那些墨色的图像展现在他的心底,恰像眼见一般的清楚。在黑暗世界中,不分白昼和黑夜,时辰祗像一只带伤的毛虫,极为缓慢的蠕动着,偶尔,他听见马棚里的马嘶,便细心辨别着那些不同的嘶声,从而判别那些马匹的不同的性格,以及嘶声所表露的情绪;他觉得,唯有这样打发黑暗的、冗长的时间,才能养成自己平和的耐心。 每一天,那个送饭的聋老头儿都会准时来到废园里,关八爷能从他踏在通道上的脚步声认出他的特征来;聋老头儿的脚步有些颠踬,步幅并不小,但在落脚时,总是左脚轻右脚重,轻轻重重甚为分明;以他脚步声和饲马的汉子相比较,两人之间就有显著的不同,饲马的汉子一定是个五短身材的人,他的脚步声细碎,急促而又沉重,走起路来咚咚的,像踹碓一样。

说是度日如年么?对于关八爷来说并不尽然,他既立定志愿,要尽力去做妥一宗事,寂寞就无法啃蚀他的心志,反而为他所用了。 他为了实验他所听所辨的,便摸索着起身去逐项寻求答案;靠着手上的一根拐杖的帮助,他冒着冷雨走到宽大的、衰草没胫的废园里去,他用杖尖和脚步试踏着通道、衰草,测定地面上的高低坑阜,他沿着院墙走,触摸每一棵古老的园树,从树干表皮的糙度、纹质上,去判断它是哪种树木?然后再把他的判断,借着和饲马的汉子闲话时吐露出来,从对方嘴里掏问出真正的答案,证映自己判断的是非。 他要从这些极细微的地方做起,使自己才能够习惯没有两眼的黑暗的生活,他常常这样警示自己说:关八啊!关八!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又何尝不是这种景况? !如今两脚陷在泥涂里,光是心高志大,梦想插翅飞天也是空的,祗有把自己当做囚人,定下心来穿透眼前的这片黑暗才是办法,舍此别无他途的了。

他是个饱有生活经验的人,失去两眼,并不能影响到他对于事物的判断。比如判断园中的古树,当他仔细摸触着哪一棵树的树干时,他就能立即判定那棵树是桑是榆,是槐是柳。因为他知道,桑树的表皮不粗不细,纹质都是横着走的,纹理紧密细致,有一种特殊的气味;而榆树又自不同;榆树的树干异常修直,高而挺拔,俗有榆树冲天之说,榆树的皮质粗糙,裂成爻字形的纵纹,皮面很容易撕脱,但它的内皮干燥柔软,是无数绒状纤维组合而成;槐树的特征更多,除了有着特异的气味之外,它的表皮细致,很少裂纹,皮面上生有无数细小的粒状的疙瘩,仿佛摸着苦梨疙瘩一样。柳树虽然是一种柔媚的树木,但一般柳树的树皮极为粗糙,俗谓癞皮老柳,也就是指它的皮质而言;柳树不但皮质粗糙,而且裂纹如龟背,和榆树又不相同。

他如此判断园中树木,实寓有将树拟人的深意,自从失去两眼之后,他才痛切省察自己,由于满腹义气,满腔豪情,通常遇事都没能反覆详察,难免有许多错失,要不然,怎会在盐市上那些人们渴求解救时先去两眼,失眼事小。亏负那些兄弟的渴望才真使自己铭心刻骨,负疚终生。 为此,他不得不把那股发自生命中的英锐之气收拾起来,转朝沉潜养气方面痛下功夫,明物性,察人心,凡事都深思熟虑,举一反三,不闻于声,不形于色;由于环境的囿限,使他祗能从辨认园木和马棚中的牲口做起,这些虽然细微,却能够锤炼自己的心性和耐力。 他对于园中的树木辨认得如此精细,对于马匹更是道地的行家了。 在这座废园东侧的马棚里,一共拴着八九匹马和四五匹壮健的走骡,为了防止牲口相互咬踢,每匹牲口都有着它们自己的食槽,槽与槽中间,使横木排列成木栅遮拦着;关八爷经常在清晨和黄昏时分,扶杖缓步在马棚前的茅檐下面,听那些牲口的喷鼻和嘶鸣,也闲闲的跟饲马人说些家常话,当然,多半是谈论著马匹的事情。

关八爷那匹神骏的白马一块玉,也拴在这里,自南朝北数,第三间马栏就是一块玉停身的地方,每逢关八爷走近马棚时,白马一块玉就会不安的刨着前蹄,左右拧转着身子扯紧缰绳,仿佛连一时一刻也不能等待,渴切的要奔向主人。为了使它安静下来,关八爷强忍着一股酸切切的愁绪,摸着走过去抚摸着它,从额鬣抚到它的腰背。 好一匹灵异的牲口常这样喃喃的自语着,又常把真正的心意咽了回去,像白马一块玉这样的良驹,实在该有一位真正的英雄人物骑乘它,让它能跋山涉水,咆哮沙场,但它错择了主人,它愈是深情的恋着故主,自己愈觉得疚歉难当,任千里驹老死枥下,何尝不是一种令人难忍的惨剧? ! 一块玉真个是一匹好马,八爷。饲马人在一旁插口说:就是性子太暴烈些儿,实在难以侍候。 但凡是良马,都有些难以驾驭,关八爷说:驭良马不能按照待常马的法子,必得动之以情,使它见你得着安心,一块玉是一匹极通灵的牲口。 不瞒八爷说,我照管马匹也有好几年了,但我还识不得马性,更谈不上识马,饲马的汉子说:可是像一块玉这种马,谁看上去也该识得是匹了不得的牲口,它的身材比牯爷的黑马还要高大得多,前后膊满是滚结的凸起的筋肉,一身密伏的白毛,像漆刷似的光亮,自从进棚之后,除了加料,它就不让谁触碰它一下。 嗨,关八爷长吁了一口气,感触万分的说:识马难,识人更难。识马也像识人一样,不光看表面,还要看骨格,看心性,看动作,看耐力,你看一块玉,祗是粗枝大叶的看了它的表面罢了。 传说在口外有人不但识马,还听得懂马语。饲马的汉子移过一条木凳来,央请关八爷坐下,问说:八爷您是见多识广的人,不知遇着过没有? 风撷下几片掌形的病叶,在冰寒的雨丝中飘坠到关八爷的脚前,其中有一片更多打了一个盘旋,落在他的额头上。关八爷伸手捏住那片带着雨珠的早凋的残叶,缓缓的拧转着,那片落叶带给他的不祗是寒冷,还有几分落寞萧条的秋意。人生的秋意。 口外的贩马商里,确有很多识马的行家,他们端详静态马时,能透过皮相,看出马的骨格来。他一面抚弄着那片落叶,一面平静的吐话说:不过,说是谁真能懂得马语,那未免也太玄了一点。也许有些人跟马群在一道儿,生活得久了,能够从马匹的各种举动,以及长短的喷鼻和嘶叫里,揣测马匹的意思,马跟人一样的通灵性,也许那些表露情感的嘶叫,就算是马语罢了? 他这样缓缓的说着,秋风摇打着他长衫的底摆,发出轻微的拍击声。他略略仰起脸,仿佛是在听着什么,他脸上流露出一种不自然的笑意,眯起他没有眼珠的眼洞。 饲马的汉子叼着小烟袋杆儿,手抱双膝蹲在棚边的地上,他头上戴着宽边的竹斗篷,身上披着高粱干叶缀成的蓑衣,活像一只楂毛的大刺猬。他喷着烟,出神的听着,竟然忘记关八爷是威名赫赫的人物,却觉得他出乎意外的平和。他祗是一个瞎子罢了。 你该听过马啸?关八爷说。 饲马的汉子摇摇头。 马啸?呵呵,我没听过马啸,八爷。 在关东,在那片一望无垠的雪野上面。关八爷说。他的声调变得更低沉、更徐缓了,黑色的画图在他心底展陈着,那一段亡命关东的日子已经一片烟迷,不堪回首了。跟谁去说?谁又能懂得那份伤怀呢?姑算是自语罢,是的,在关东,在那片一望无垠的雪野上面,那些群山环抱中的草甸子,正是最好的牧场。当春天来时,冰雪逐渐消解,一片片残雪之间的湿土上,茁生出无数碧色的草芽,那些初出沟子的马群动起来就像地面上滚腾着的五色斑斓的彩云,千匹万匹,连牧马人也难算出确数来。 雄劲的佳木斯马,高大强壮的蒙马,美丽温驯的海拉尔马,很多边塞地区有名的种马群处在一起,令人目不暇给。自己初去时,受雇在甸子上为人牧马,在冰天雪野里学得了不少新的生活知识。至少,那段日子使自己懂得了马群。 墨图转换着,在地广人稀的关东生活了整整五年,虽说是亡命,却也没有这许多驮不动的忧愁,跟马群生活在一起,是多么的愉快,多么的单纯!没有人间这些纠结不清的恩怨,这些扫不尽的滚滚烟尘。回溯一经触及那段尘封已久的日子,便懒得再诉诸言语了,祗任由思绪在虚空中飘游远引,引向无际。 饲马的汉子不知道这位八爷想着些什么了,明明开口说话,说着说着的,一楞就楞住了好一会儿。他没敢出声惊动对方,祗是满怀好奇的望着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叭着他的叶子烟。 思绪是一线欲连欲断的游丝,与其说是系着,不如说是飘着,但仍徘徊在关东的广大的草野上面。虽说心中那些图像的墨色已经很浓,但在朦胧中仍能看得见那些奔逐的、欢跃的、嘶叫的马群,它们在啮草,在听风,在滚沙,在刨蹄,甚且,自己还能依稀忆起一些特殊骏美的马的名字。 论奔驰的快速和敏活,要数佳木斯种的马匹最好,那些自幼就在冰雪的大海中滚腾着长大的牲口,每一匹都有着角棱棱的野性,天生的环境使它们长于奔驰且不畏严寒。从马匹的体形上看,佳木斯种的马匹似乎瘦削了一些,它们的头姿高昂,马耳尖削,瘦薄而敏活,凸面窄额,额鬣较长,但全身部位配置得异常匀称,前后膊鼓凸起隆然成球的强健的筋肉,仿佛要从薄薄的筋脉纵横的皮层中迸裂出来一样;它们的四腿修直坚实,四蹄不像蒙马那样宽大,但跤角斜度大,一上眼就知是善于奔驰的马。 若论一般骑乘,讲求安稳和舒适,海拉尔马要算最好的了;海拉尔马是够强健的,但它们的强劲都内蓄着,粗看上去并不明显;自己骑乘过一匹名叫雪雪的海拉尔种白色的母马,那匹马真够跟白马一块玉配对儿的,它有一双善窥人意的温柔的大眼,斜斜的马颈上,散披着原始的、未经修剪的、白雪般光洁的鬣毛,它是一匹典型的海拉尔种马,就体形而论,它是生长得最均匀最美丽的一种马,寓雄劲野犷于温柔,这种温柔,从它的举蹄、奔驰,和一切动作中都可以看得见觉得出,有人更夸称海拉尔马在平地步行时,马背上能放得住碗,那种言语虽属夸张,但也能由此推测出它腰短背平的程度,和平衡匀称的行姿了。 蒙马是以高大、强壮以及高度耐力著称,蒙马是粗大野犷的,它们的美也就美在那种野犷的形质上,它们不畏山路的崎岖,更适应草原和沙漠,那些沙漠边缘的草野和粗糙的砂砾地带,原本是它们生长的家乡。深而阔的胸围,方形的四膊,坚实粗壮的前后腿,短而实落的拴结部,凸起的老甲,阔阔的臀部,密密的距毛,都是蒙马的特征,而它们四蹄比海碗口还大,无怪人人都说蒙马的蹄劲最足了。 饲马的汉子蹲在原地吸完了一袋烟,看见坐在长凳上的关八爷,双手合抱着拐杖头,还在那儿楞着,便翻过小烟袋,在面前的地上磕烟灰,磕去烟灰,套着烟袋烟儿吹了口气,把小烟袋别回腰里去,一面问说:您是在想着些什么了? 也许这句话问得太轻,还没能把对方从沉思里拉回来,饲马的汉子抓抓头皮,又补上一句说:您怎的不讲话?八爷 啊!啊!关八爷这才听着了,笑说:我刚刚在说些什么来着? !真是,我一想到马,就把到了嘴边的话也给忘了! 您刚刚是在讲马啸,说是在关东 嗯,马啸,对了。关八爷又从衣兜里捡回那片落叶来,在指间旋弄着:我们平常听着的夷夷嚄嚄的声音,祗是马的嘶鸣声,并不是马啸,如果说马嘶是马匹的言语,那么,马啸就该是马的歌了。 马也会唱歌儿?八爷?这我倒是头一遭听说过。饲马的汉子有些兴奋,把刚别进腰的小烟袋杆儿又取出来,匆匆忙忙的装上另一袋烟。这是他改不掉的老脾气每逢听谁讲新鲜事儿时,就非叼着烟不可,好像这样才真的过瘾。 我说过,通灵的牲畜都像人一样,人有言语,也有歌,马为什么不能? !关八爷说:人是这样在快乐的时刻,狂欢的时刻,跟情侣爱恋的时刻,甜蜜安闲的时刻,固然会唱出各种各样的戏曲和俚俗的歌,在忆起仇敌的时刻,孤身飘泊,背井离乡的时刻,独饮着寂寞哀愁的时刻,慷忾赴死的时刻,更会引吭高歌,倾出内心的感情和积郁马,也正是这样 我这就有些弄不明白了,八爷。饲马的汉子说:固然喽,淮上不是产马的地方,但在北地几个县份里面,各大族各大户全算上,就算万家楼的马匹最多。我在西园马棚里看管它们,可也看管有一年多,似我从没听过马啸,难道这几百匹马里,没有一匹是会唱歌的吗? 关八爷笑着,轻轻的摇摇头。 倒不是它们不会唱歌,而是在这儿被拴着,勒着,被俗手横虐着,没有好的调教,没有骑者关爱,这不是它们发啸的时辰,也不是它们发啸的地方。通常在口外,在关东,在马沟子里,在新绿的草甸子上,在黄云满天,大风呼呜虎吼的日子,在风轻月明的静夜,最易听着马啸,因为多数没有戴上络头的马,仍带着山林的野性。等它们成群的落到贩马商客的手里,辗转贩卖到关内来,上了鞍,配了蹬,无论是作走马,作辕马,都有一生也走不尽的长路在等着它们,鞠打,叱骂,供人驱策役使,祗怕呻吟还来不及,哪还有发啸的心情? ! 不错。饲马的汉子把对方的言语细细咀嚼着说:您说的句句在理,八爷。但不知那马啸的声音,是怎么样的一种声音? 马啸声跟马嘶声完全不同,关八爷说:那是从咽喉和鼻孔里发出的唧格,唧格的声音。没有在口外生活过的人,是很难置信的。 饲马的汉子缩缩脖颈。 我说,八爷,像我这样的土牛木马,井底之蛙,这辈子再也难得出远门的了,也许我的运气好,就在这儿也能听得见马啸比如您八爷有一天再能骑着一块玉远走四方的时候,我相信它会起啸的。 关八爷听着,一动不动的呆了一会儿;远引的思绪消失了,关东草野上的春梦,梦里的马群也已远遁了,再也看不见它们奔逐的形象,听不见它们哒哒的、有节奏的蹄声这里祗是一座被秋来冷雨浸淫着的废园,到处都是寒霏霏湿漉漉的雨声,风势似乎猛了些,又有一些飘落的叶子旋过自己的脸,不知落进那一方的黑里去了。天也许快落黑了罢?伤心困愁中,和这个饲马的汉子还能谈说些什么呢? 我也许再没有机会骑乘它了!关八爷叹息说:如果白马一块玉的机缘好,也许能遇着一怒而安天下的大豪杰,真英雄,但世事茫茫,谁敢逆料呢? ! 说是这么说着,但自己的一点儿真正的心意,总亟力隐藏着不使人知。 那就是除奸复仇。自己可以饶恕剐去自己双眼的凶手,却不能饶过那隐在暗处的奸人。他是谁?他在哪里?是自己唯一深思着的问题,相信祗要残躯尚在,终必能追探出来。不过自己曾一再思虑过,当万家楼里隐伏着的奸人没除的时刻,自己仍然处身险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许多在暗中涌动的激流,不是自己一个失去两眼的人所能料及的。如今自己正像白马一块玉一样,空怀嘶风的壮志,但却落得伏枥的命运,饲马人说的不错,也许有一天,自己虽不能作一怒而安天下的英雄,却也要把自己这半生的恩仇作一番了断,在这种王法不行,举世滔滔的乱局中,是非黑白,祗有凭自己的良心判断了。 他这样的听声辨物,不几天功夫,已经把废园里的地形地势弄得一清二楚,能听凭借步度,不用拐杖的助力,步步踏在砖铺的通道上,能够很熟练的散步到马棚去,耳听马匹的动静,辨认出是哪一匹牲畜来。每逢夜深人静的时辰,他恒以盘膝静坐代替睡眠,或者绕室闲步,独自演练着早先学过的拳脚。 早生的秋虫子在壁缝中窸窸的吟唱着,雨声也仿佛一直没有停歇过,这样的夜晚真是一口黑黑的深井了,思绪祗要略一牵动,外间的各种牵挂便从四面八方纷沓而来;沙河口的珍爷一直没回万家楼,菡英姑娘的病况不知如何了,连近在咫尺的万梁铺的爱姑都没通过消息,六合帮里的几个活着的老弟兄呢?自己的两眼永远失去了,总不能长此困居在这座废园里罢? ! 我得要出门去走走!他这样对自己说。 他知道这座废园的西北角,正当一棵老榆和一棵低枝桑树之间,有一座小门,却不知小门外临着哪一条街巷?也许饲马的汉子知道,如果雨落得小些儿,他很可以从那扇小门走出去,略略散一会儿步,然后再从原路摸索着回来。 第二天,他在马棚里找到那个饲马的汉子,照例闲闲的聊了一阵儿天,聊天时,他不经意的提到那座小门。 我不知它通哪儿?他说:困住在这儿久了,觉得太冷清,我很想出去走一走。 那边吗?那边就是东横街,离万梁铺不远。饲马的汉子说:不过门是锁着的,八爷要出去走走,该跟那个聋老头儿先交代一声,要他到牯爷那边取锁匙。再不然,您该找个人引着您,您一个人摸路,怕不甚方便 关八爷皱了皱眉头。并非是自己多疑,总觉得饲马的汉子是个拙讷的人,平常说话虽也慢吞吞的,显得有些口拙,但却不像这样吞吞吐吐。 其实牯爷不必替那扇小门上锁的。他说。 小门那把锁,是早就锁上了的。饲马的汉子说:锁身经风经雨,祗怕都生了锈了。当初锁上它,怕马匹散缰窜出去麻烦。 就是上锁,关八爷仍然不经意的说:锁匙也该留给你的。我听见你有串锁匙扣在烟袋杆儿上,你找找看,有没有锁小门的那一把二号羊角铜锁用的。铜锁不像铁锁那样容易生锈,对罢? 您您可真的像有眼一样,您怎知我的烟袋杆儿上扣着锁匙?又怎知小门上用的是二号铜锁? !饲马的汉子退后一步,讶然的说。 关八爷没答话,祗是淡淡的笑着。 铜锁的锁匙实在没在我这儿,八爷。 那就算了,关八爷仍然不经意:等我见着牯爷时再说罢。这一晌时,牯爷不知又为什么忙着?我有好些时没见着他了。 牯爷吗? !饲马的汉子说:他忙着到四乡去看秋稼去了,我替他备的牲口。恐怕要好些时才能够回来。怕那些饥饿的难民抢秋稼呀。 关八爷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因为他听出牯爷的黑马不在马棚里。他曾零星的听说过四乡难民的景况,颇不满意万家楼如今的举措,假如换是万老爷子,决不至于采取牯爷这种手段,即使不能普遍放赈,也不该如临大敌一般的把枪队撤出去对付那些饥民。若论牯爷那种暴躁专横的脾性,他这么做,自己并不惊异,可惊异的倒是对待自己未免过份殷勤,这正跟他平素的性格相反。 他一向心高气傲,没把任何外姓人放在眼里,早年自己常经万家楼,也祗跟保爷兄弟、珍爷等交往,跟牯爷不算有交情,祗有在自己失眼后,他才一反常态的热络起来,不但担保缉凶,更把自己接进宅子,延医调治,殷勤供养着,即使他离开万家楼,饮食供奉也非常的丰盛,可是在另一面,他却尽量以养息为名,软禁着自己,他为何不着旁人为自己送饮食,偏偏要选那个聋老头儿? !就从这个饲马人的言语态度上,也能看出他是经过交代的,他这又是存何居心呢? 愈是这样暗自猜疑着,关八爷在表面上愈是不露声色了。无论如何,他不能使饲马人这等做下人的为难,他要等着见过牯爷再说。 失去两眼后,关八爷的心思反而更加缜密起来,他从心里的这点疑念起始,逐步的假设,逐步的推演,愈推演愈觉牯爷可疑。万家楼房族纷繁,长房主理族事多年,老二房久受压抑,难免有许多外姓人难解的嫌怨;谋害保爷兄弟后,真能从中获益的就是牯爷。假如牯爷就是那个奸人,他在谋算保爷业爷之先,必要消除跟长房一向投契的老六合帮,不过这祗是推测,苦无证据,在没觅着充分罪证前,自不能坐实,硬将这些罪名套在牯爷的头上,关东山决不枉曲一人,他祗有等着,他要搜寻真实的证据。 接到沙河口那个账房报信后,小牯爷曾经立即着人到万梁铺去搜查过,根本没发现有那么一个金老头儿和一个年轻的妇道来投宿。 珍爷去了盐市,菡英姑奶奶确是咯血病故了,这原可除去牯爷心头的一块大病;但那账房带来的消息说:万小喜儿死前,业已掀开了自己的底牌,使沙河口那边,包括众多难民,全知道保爷弟兄的真正死因了。姑不论菡英姑奶奶是否差人来向族中报信,这宗事儿终难再隐藏了,万一有一句风声漏进关八的耳朵,那可就越发不堪收拾啦! 就因为牯爷那么一转念头,那个特意来邀功报信的账房,被请进曾关过王大贵的那间地下室去了。 牯爷,您不能这么对待我,这种心腹事,我特意来通报您,您不该把我留着。那个账房说。 牯爷却扳下脸,冷笑说:你听信万小喜儿胡言乱语,认为我是暗害保爷业爷的凶手,你就弄岔了。万家楼各房族,世代和睦,不容有小人在其中横加挑拨,惹事生非! 您?您牯爷 我要把你这个小人押在这儿,日后交给珍爷去处断。牯爷凛凛的说。 但在另一面,他简直有些胆寒了。事情既然坏在万小喜儿手里,自己必得一边防阻着,不让消息传来万家楼,一边及早下手,把失去两眼的关八给摆平。 他考量过,关八爷在没被剐掉两眼前,正是声势煊赫的时刻,但在剐掉两眼,困居废园后,人们的注意力已从他身上移开了;各房族一般都议论过,咸认为自己这样殷勤对待关八爷,实在是以德报德的做法。如今要想摆平关八很简单,祗要暗在饮食里掺进毒药就行了!即使是一力维护他的长房和七房,也必不会疑心到自己头上。就算有些风言风语的猜疑,自己也振振有词。我若有心害他,何必要这样殷勤待他? !关八爷那种刚烈的脾气,谁不知道?也许他双眼被剐后,过度郁愤,放心不下盐市,又不愿困处万家楼,一时想不开,饮鸩自尽的呢? ! 祗要没有凿凿的证据,谁也不能朝自己头上按罪名!大不了在关八死后,自己多花费一笔钱,替他营丧举葬的后事办得体面些儿罢了!祗要这样拔掉关八这头病虎,依自己如今的势力,对付各房族的人可说是游刃有余,万小喜儿已死,空言无证,外姓人里,又有几个是保爷弟兄的死党,那么热心出面去追本穷源? !几个月一拖下去,祗怕一场风波转眼就会烟消云散了。 但在关八没除前,阻塞外间消息是最要紧的,自己必得要暗中把老二房的枪队,像撒网般的四面撒开。查察一切进入万家楼的陌生脸孔和可疑人物,同时要把重点放在万梁铺里。 万梁铺的老账房程青云,和守寡的爱姑,在牯爷的眼里,一直是视为关八爷的死党,由这回听得的消息中,更证实了他的猜想,如果他们不跟关八声气相通,菡英姑奶奶临终前差人投书,为何要托嘱他们交付给万小娘? !这消息逼使牯爷发了狠,要在毒害关八之前,就先把他们除掉,使关八身上,不再附有半根羽毛。 万梁铺的那把火就是这样烧起来的 恰巧遇上刮大风的夜晚,无名的怪火就焚烧了万梁铺。没有人知道火是怎样烧起来的,火起来时正值深夜,人们都在睡梦当中,等到有人响锣喊火,把人们从梦中唤醒,披了衣,趿了鞋,推门出屋时,万梁铺业已烧成一片火海,亮一片烛天的红光了。 万家楼的人被几场大火烧破了胆子,一见烛天的红光,就手足无措的混乱起来,风势是那样急法儿,大部份年轻力壮的枪队上的人,又都奉了牯爷的差遣,到四乡保护秋稼去了,火势到了不可收拾的辰光,牯爷才赶到了火场,喊叫着聚集老二房的枪队,到宗祠的厢房去推水龙,水龙推到火场,发现其中一架断了摇轴,无法压水,祗有一架勉强派上用场。 万梁铺前后都是瓦房,瓦房起火后,炸瓦劈拍乱飞,使人无法靠近施救;许多端盆的、拎桶的、根本无能为力,想靠唯一的一架手摇的老式水龙去扑救已经成形的大火,那简直近乎梦想。 救人,救人要紧!牯爷那样暴喊着。 事实上,他比谁都明白,陷身在火窟里的爱姑、继子振邦、程青云以及几个店伙是再也活不成的了!因为万梁铺的前后门的搭扣儿,都被人从外面扣死了的,即使如今有人冒着烟火和炸瓦击破脑袋的危险,使巨木撞开门户,陷在火窟里的人,怕也已烧得不成人形了。 大火烧到天色破晓,直到万梁铺变成一片瓦砾时才熄下去,没有人能在焦黑的炭块中发现反扣着搭扣儿的阴谋;人们祗看见满身是灰土、糊斑和血迹的牯爷,看见他跑脱了鞋、赤着脚,亲自在压水龙,听见他哑哑的呼吼,呼吼着辟火巷,断火路,嚷叫着救人! 就这样,他用这把火烧去关八爷身上两片羽毛。并且,经由他自己的口,把这消息带给了关八爷。他到废园里去看视关八爷时,话是对方先问起的。 牯爷,昨夜我听着屋后响锣喊火,火是烧着哪儿了? ! 说来真是惨,八爷。牯爷用他变哑的嗓子说:万粱铺竟在半夜之间,被烧光了 万梁铺!你说? !关东山浑身起了明显的震动:是万梁铺从他木木的喃喃中,可以看出他受惊的程度。 牯爷瞪视着对面那张脸,他抓得住那张脸上的任何变化,当他听见关八爷像一匹伤兽般的发出哀嗥时,一缕歹毒的笑意掠过他的唇边。 我为了下乡办事,有几天不在镇上。他说:昨晚才回来,就遇上这种事。等到锣声把人敲醒,火势已成,泼救也泼救不及了! 人怎样? ! 牯爷没答腔,却用一声长叹代替了答覆。过半晌才废然的说:人烧得不像人了!我业已拨出存材,着万才棺铺去赶打棺材。 关八爷后退一步,跌坐在床沿上。 祗怪风势大,火势猛,灌救又没能及时。牯爷说:万梁铺里的人,连一个也没能活出来。 爱姑爱姑,关八爷叫出声来:你不该有这种遭遇的。 我说八爷,这世上难以逆料的事儿,也实在太多了!牯爷说:我刚刚接到沙河口来的消息,说咱们家的菡英姑奶奶,也咯血病故了!她那么年轻轻的一个人,谁也想不到会这样早死? !珍爷又去了盐市,举丧落葬的事,又落在我身上,在万家楼,论辈份,论责任,再怎么说,我也摔不脱这付担子。自从业爷死后,我理族事以来,不断的举丧,嗨,这祗能说万氏族中该遭不幸罢! 没等关八爷再说什么,牯爷就以有事待理辞出了,但他道出的这两宗消息,却在关八爷的心里久久翻腾着。 生命是一道激流,它必得那样的淌下去,无论遭逢到怎样的困苦和悲伤,这消息说明了什么呢?无数曾跟自己共同活过的人脸,像一片片带着雨珠的落叶般的,离枝飘坠下来,落进身后恶毒毒的黑暗,雷一炮、曾常和、魏小眼、胡大侃、倪金扬那些生龙活虎似的弟兄,病死关东的狱卒秦老爹,如今又加上菡英姑娘,爱姑和程青云,死是一座充满血污的大海,所有的人生都流归那里去了! 自己是什么呢?祗是一片在秋日风中抖索着的叶子,孤伶伶的独挂在枝头,不知哪一天,一阵风紧,便也将茫茫的飘坠下去,归入泥泞,化成任人践踏的泥土。看光景,打探那个隐藏着的奸人,非得加紧进行不可。 可在牯爷那方面,既已用这把无名火焚掉万粱铺,顺顺当当的拔除了关八爷身上的两根羽毛,他的念头,就直接落到关八爷的身上来了。 这当口,一宗意料不到的变化,却打断了他毒杀关八爷的念头。 原来在沿河一带小胡子旅的防线上,自从大狗熊说降了杨宇成连长,使那条防线中段开了个缺口以来,大湖泽里,彭老汉率领的民军,就不断的渗入河北来,日夜夹击,蚕食着那道单薄的封锁线,不到几天功夫,就有四五个连,经杨宇成从中搭线,一一归降。小胡子一瞅情势紧迫,祗好回县城告急,正好塌鼻子师长准备攻破盐市,全军北撤,就着小胡子旅从西线撤回县城,待命进击。 这样一来,西线上藩篱尽撤,大湖泽里的民军纷纷北渡,使北地各处乡野,都入了民军的掌握。获得长江南岸北伐大军接济的民军声势是浩大的,他们的实际势力业已包括了荒湖荡中的万家楼,而彭老汉派来的专差,也就在万粱铺火后的当天傍晚,来到牯爷的宅子里。 民军里的消息就有这么灵通,那专差径指出万家楼不该得钱卖路,放脱了孙传芳那个北洋祸首,不该以护稼为名,逼使四处流民无以为依。那专差更明白的指出,北伐大军渡江北击已是指顾间的事,塌鼻子师长集结在淮上的人枪,已成为釜底游魂,万家楼是这一角的重要集镇,必须要及早表明态度,不能借自保为名,跟北洋军暗通消息,如果各地乡镇,有不听民军号令,抗拒民军所颁法令的,民军就得查明原因,惩处为首的人。 万家楼自保倒是真的,那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牯爷说:至于得钱卖路,暗通北洋,那全是连影儿也没有的事,假如阁下要证据,我想为您引见一个人!他能够证实万家楼的态度,何况咱们的珍爷正领着人困守在盐市上呢! 谁?那专差说:谁能证实万家楼跟北洋的江防军没有往来? 关东山八爷。这时候,牯爷不得不把关八爷给抬了出来:八爷如今还在宅子里养伤,是否要我陪您去见见他?您想想看,咱们敢在北洋的地面上留住他们悬赏缉拿的关八爷,万家楼怎会跟北洋军有勾搭,单就收容要犯这顶帽子,咱们就吃不了啦! 关八爷真的还在万家楼? ! 可不是还住在兄弟的老宅子里。 我马上得去拜见八爷。那专差恭敬的站起身说:就烦您引见罢 对于外间时局的变动,关八爷是茫无所知的,当然更料不到民军里的专差会来看视他;牯爷引着那人到废围里来时,细雨仍没停歇,西边的天壁云层较淡,还绕着一线似有还无的晚霞,关八爷正冒着细雨,踏着方砖铺砌成的园中的通道,在缓缓的踱步,树影之下,他的背影显得昂藏壮伟,他宽大的袍角牵着风,仍然具有往昔一样的、飒飒的英姿。 两人刚进园门,关八爷就在倾听着脚步的声音了。 来的是牯爷么?他仍然背立着,扬声招呼说:还有另一位是谁? 是的,牯爷抢前几步说:这位是大湖泽民军派来的专差,特地来拜见八爷。 彭爷这次差我来万家楼,没想到八爷您在这儿,那位专差说:刚刚牯爷提及您,就立即赶过来还是上次您下大湖泽时见的面,转眼都快一年了。 关八爷在惊诧和喜悦中,缓缓的转过脸,点点头说:是的,是的,彭爷他还好吗?你怎能穿过封锁到此地来的? 咦!那人一抬头,不由惊叫说:八爷,您的眼? !天哟!这是怎么了? ! 有人趁我枪伤未愈暗害了我,不过事情业已过去了。 本房族有个败类,暗中坑害了八爷。牯爷在一边接口说:他伙同他的族弟,两人合剐了八爷的两眼,潜逃无踪,族里如今还在追缉着。 甭提这事了,关八爷叹喟说:我急于要听听民军那边的消息。能否告诉我那边的情形? 大狗熊到了彭爷那边,那人说:盐市跟民军业已有了联系,小胡子旅拉起的那道封锁线前几天撤回县城,整个西线畅通无阻,全成了民军的天下。先头两大队人,业已过了河,屯在林家大庄、小陆家沟那一带,彭爷他不日也会过河来的。 好,关八爷的双眉舞动起来:塌鼻子撤回小胡子那旅人,就表示他力谋攻破盐市后,趁机北遁,这是他唯一的机会,民军来得正是时候,万一不及赴援,也可在沙窝子里围击他们。 大贵兄没来见过八爷么?那人又说:据大狗熊跟彭爷说,当时盐市上方德先方爷差他去大湖泽时,同时也差了王大贵兄来见八爷的。我们全以为八爷您早已去了盐市了呢! 王大贵? !关八爷摇头说:我从没见着他,也没见着盐市差来的任何人。他转朝牯爷问说:牯爷,您可听说有王人贵这么个人要来见我么?他是我领腿子时,在六合帮里跟我走道儿的一个弟兄。 没见着。八爷。牯爷沉着的应说:我从没见着盐市上来的人。假如有人来找八爷,我当会立即引见的,也许那是误传,盐市离脚下,比大湖泽近得多,要真有人北上,不至稽延这么多日子。 误传不至于。那人说:也许大贵兄,他他在半途上出了什么岔儿了? ! 关八爷没说话,暗暗的皱了皱眉毛。六合帮里的那一伙弟兄,每人的性格都是自己熟知的,论及办事的稳沉干练,王大贵远在大狗熊之上,如今大狗熊既能平安到达民军防地,王大贵是不该在半途上遇着岔事的?但世上事难以逆料的很多,像自己遭人剐去两眼,万梁铺平空被大火焚毁,王大贵失踪,都是这样的突然,怎么会有这许多不幸的事串连着落在自己头上,绕着自己身边的呢? !难道真是有霉运吗?还是? 牯爷在宅里设宴款待那位专差,关八爷在座,那人当场转达了彭老汉的意思,要求万家楼应允几宗要事,第一,向民军纳税,第二,开放栅门,收容四乡流民并尽力保护这些流民,不让他们受北洋败兵的残虐,第三,所有枪队上的自卫枪枝要列册送呈民军司令部备案。 这三点,临机应变的牯爷都一口答允了,并且说:您回去时,请转告彭爷,凡民军提出的,我们悉行照办,八爷他在这儿,就是个活证人,不过,万一北洋军踹开盐市,扑打过来,不是一地民枪所能御得了的,那时刻 那您请放心,民军自会悉力保护的。那专差说:据彭爷估计,塌鼻子即使能攻破盐市,他也是余力无多,难逃在沙窝子被歼的命运了! 您回去也请转告彭爷,关八爷举盏说:就说我关东山除了问候他跟民军里所有的弟兄之外,祗求他破除万难,先解盐市的危局,若盐市之围得解,我这瞎了两眼的人,死也瞑目了。 我定遵照八爷您的意思,转达彭爷。那专差说:也许过不了几时,彭爷他就会北上来见八爷的。 专差走后的当天夜晚,关八爷整夜失眠了。小胡子旅拉成的封锁线撤除,使困守在大湖泽里的民军源源北上,进一步的和盐市相呼应,这正是自己久久渴盼的喜讯,他为这喜讯欣悦着,忘却了很多的悲苦。 是的,从满清王朝到北洋各系军阀,将近两百七十多年漫长的岁月,这荒落落大块土地一直是阴湿霉暗的,无数裹在黑夜里的人心,没见过一线阳光,多少含泪的盼望,咬牙的苦忍,滴血的煎熬?多少呻吟?多少啼号?多少哀叹?像条条巨大的黑铁锁链般的拖动在人们灵魂深处,化成叮当的巨响,但到了今天,漫长的黑夜眼看已将流尽了,任何一个饱受北洋军荼毒的人,都将馨香祝祷,迎接这个日子。一个真正破晓的日子,有着全民的热望。愈是活着忍受悲苦最多的人,这日子对他更有意义,自己虽然瞎了两眼,但在摹想中仍想像得出那种光亮。 可忧的不是黎明前最后一刹黑暗,人们既能熬过如斯漫长的黑夜,就有勇气撕破这层黑幕,长期的压迫和长期的煎熬中产生的勇气,使他们不再畏惧流血和死亡,在北军环列中的盐市就是一个显例。可忧的却是北伐大军中的将军们,谁有铁肩来承担全民殷殷的热望?这热望浮自血的大海和泪的汪洋,实有着无比的重量。 夜来的风雨在瓦檐前,在树叶间细细的泣诉着,仿佛是浑身抖索的弱质少妇,俯伏在刑具罗列的大堂上泣诉着冤情,在民间,这热望中就含孕着万千无声无语的泣诉,从久远的血迹斑斑的历史诉起,一直诉至未来,无数绾结的声音将如雷霆,南来北上的北伐军为我们带来了什么?关八爷转侧着,思想着,以他有限的了解,他还不能代拟出一幅完整的黎明画图。 他这样尽管为民间设想着,却不知道另一个失眠者牯爷,正把念头整夜回绕在他的身上。 牯爷既然力求使万家楼在乱局中自保,就必得观风望色,看行情的涨落,如今民军的行情看涨,北洋军的行情看落了,自己就得见风转舵,把万家楼跟民军牵在一道儿,不过难也就难在这里,为求获得民军的信任,迫使自己不得不抬出关八来,又明知民军司令彭老汉,跟关八原是老六合帮的同伙,多年患难之交,也又都是当年设网时,从网缝中漏掉的两条小鱼,也不过几年的功夫,这两条小鱼都已金鳞闪烁,有化龙之势了。 民军的势力远伸到芦苇荡里来,关八就不再孤单了,这一回,自己苦心织就的罗网若不把他网住,那,可真是后患无穷,如今逼于形势,祗好利用他的声名,先跟民军打上交道,然后再抽机会下手,关八一天不离开万家楼,自己就有把握暗地里了结他。 可是在民军地面上,自己却无法硬扣住他,要是他心血来潮,要离此他去呢?他这样转侧着,思想着,窗外的风雨声,又都化成缠绕着的忧惶了。 既不能立即下手毒杀关八,那就得从堵塞消息方面下功夫了。说来也够恼人的,早些时跑了一个熟知自己行径的大板牙,自己暗里差人出去追查他,没见他的踪迹;万树那蠢物败事,放掉了一个万小喜儿,在沙河口拆穿了自己的底牌。秘密好像水银,盛放在一只毫无缝隙的瓶子里,决不能有一丝漏洞,一旦瓶子有了裂缝,让它走漏出去,任你有什么方法,也收不回它了。但牯爷在无可奈何的境况中,仍图堵塞这个漏洞,他把注意力全集中在那个怀有菡英姑奶奶信件之人的身上。 一个老头儿、一个不知名的少妇,他曾一再查察过,在万家楼各处,并没发现有这样的两个人,除非来此通风报讯的帐房撒谎,要不然,这两个人会插翅飞上天去不成? !依照民军方面的嘱咐,明天就得开栅门,放任四野流民自由的在万家楼出入了,到那时,人海滔滔,再到哪儿去访查这两个人去? 头遍鸡声,在黑里隔雨啼唤着 他想到沙河口的那个帐房,他如今还押在这儿,也许利用他,能辨识出那两个人来但,刚泛起的一丝宽慰,转眼就被另一宗愁绪淹没了!菡英姑奶奶年纪虽轻,但却是族里的尊长,她的死讯虽经自己压着,没通告族人,但沙河口离万家楼如此之近,这丧讯是瞒不过的,在沙河口的那些人,想来很多都听过万小喜儿的话,知道保爷兄弟的死因,菡英姑奶奶这一举丧,一落葬,消息一定会遍传阖族不可 煤灯暗暗的照着帐顶,照着梁头,牯爷勒着双拳,瞪视着那些巨木横梁,每一支沉重的梁木,都变成一个恐怖的念头,排列着,交叠着,汹汹然朝自己额上压来,他逃不脱这种魇境。他不敢再想下去,偏偏有一种力量,逼使他伸着头,送进恐惧的绳圈。逐渐地,那些梁木仿佛在眼里轻轻旋转起来,都变成一些扭歪的鬼脸,瞪视着他,等他再眨眼时,鬼脸没有了,却变成磨盘大的一张人脸,那正是关八。 二遍鸡声在黑里啼唤着,雨夜真有几分鬼气。 幼年时曾玩过垒沙成塔的游戏;新雨之后,和保爷业爷同在圩岗上拨弄沙土,赛着垒塔,看谁垒得最高;雨后的沙土是潮湿的,很容易垒起来,当时自己争强好胜,总想垒得最高,一层又一层的垒上去,越垒越谨慎,越垒越小心,高上去,更高上去,再高上去,眼看就要赢了,忽然间,它轰然一声,从根崩塌下来,自己急忙伸手去扶,湿沙触手皆碎,是再也扶不住的了! 自己曾为这事哭过,恨过,哭的是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刹间归为乌有,恨的是自己太贪心,不该高了更想高!为什么当自己谋夺族中权位时,竟不曾忆起这个久远时日中发生过的事情来?却要等到事情不可收拾时才想起它? ! 自己处心积虑的要从长房手里,争得族主的权位,这些年来,正像在垒着沙塔,借官兵的手,尽歼老六合帮;勾结朱四判官,借刀杀人除掉了保爷;踩探业爷独行的路径,暗中下手,缚铁沉尸;差遣万树追杀万小喜儿,刻意铲除异己;唆使万振全等人力图污蔑关八的名声,挑拨起族中公愤;张布眼线,密缉在逃的大板牙;张冠李戴,屈杀了六合帮的王大贵;暗中纵火,焚毙了万小娘和程青云,更放脱万振全,剐去关八的两眼,一层垒着一层,一层高过一层,一直到今夜反覆省思,才发觉它已经摇摇欲坠,濒临崩塌了。 说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么? !那全是空的,除非当初不作这些安排,如今祗有等着,等着这座沙塔崩溃时,另行设法脱身,或者先谋得退身之路,再不顾一切的除掉关八这个死敌。 没有时间让自己把这事重作全盘收拾,天已经放亮了。 天已经放亮了,四十里芦苇荡子再不是万家一族的天下,而是民军的治下了。情势转换得非常快速,就在民军开到之初,祗一夜功夫,旷野上到处都张有民军安民的榜示,贴有打倒军阀的标语;河边的桥柱上,路口土地祠的墙壁上,无人居住的荒村圮墙上,各处大树的树身上,都可以看到这令人鼓舞的消息 旷野上的螺角声随风远走,此起彼落,隐约可闻,民军裹蓝巾的马队,也开始在各条荒路上奔驰,扬弄起片片蹄尘,各处桥梁,渡口,高岗,叉路等扼要之处,也可见民军套蓝臂套的步卒在列岗守望,这些改变,使流落在荒野上的人们安心了,这些改变,使他们敢从隐匿处走出来,使冷寂的荒野上充满生机。许多由渴望和臆想中产生的消息,像生了翅膀一般的在难民群的嘴唇间飞舞着。 北伐大军业已渡江了。 塌鼻子已经病得不能下床了 人心所向,足可使这些不实的消息变成准确的预言,人们乐于听信这种立可实现的预言。万家楼的四面栅门开放了,当一小队民军的哨马驰过南北大街时,当街的住户们都欣喜若狂的燃放了成串的鞭炮,这是经年混乱中,万家楼第一道被喜悦的气氛笼罩着。 和这种喜悦的气氛相比相映,爱姑和程青云的葬礼就更为冷落了,几口柩材冒雨抬出南门,草草安葬在红草坡上,没有丧乐,没有哀歌,也没有送葬的行列;人们似乎已没有心情关心这些,他们祗关心着眼前这一场巨大的、变化着的风云。几座新坟,朝朝沐风栉雨,坟里埋下的冤骨和冤情,也都被转急的秋风吹散了。 沙河口那边又有人来报菡英姑奶奶的丧讯,牯爷以局势紧迫为由,跟老七房商议,决定停灵满七,暂厝沙河口吉地,待战乱过后,珍爷回来时再作区处。牯爷这样处断了菡英姑奶奶的丧事,明知对堵塞消息来说是极为愚拙的方法,但他不得不这样,使流言尽慢的接近关八爷的耳朵,同时他亟力笼络民军,力使万家楼枪队的势力振作起来,欲以掌握在手里的权势和实力,威压族人,暂时保全自己,一方面暗中预备银洋、车辆和心腹,准备在罪案已被公开揭露时,枪杀关八后,随同北洋的江防军一道儿北遁到山东去。 在这段日子里,万家楼在表面上是平静的,甚至重现了往昔的繁华;似乎没有任何不利于牯爷的流言在坊间市上传布,万家楼和民军方面,相处得也极为融洽,而且牯爷还受了民军的委任,摇身一变,成为万家楼首任暂设的镇长。四乡的流民在万家楼安棚立户的为数众多,市面上各行各业,交易空前繁盛,每逢着集市的日子,大街小巷,熙熙攘攘的满是人流。万家楼在短短的日子里,已经变成民军收容流民的后方重地了。 偶尔,人们也会看见瞎了两眼的关八爷,由牯爷亲自陪侍着,扶着拐杖出现在街头,恬淡的微笑着,倾听牯爷为他讲说集市的情形,谁都能看得出,他们是和睦的相处着。如今,人们不再关心着别的,唯一关心的是集结在淮上的这股北洋残兵,到底会在何时攻取盐市了? !塌鼻子师长真是名符其实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集结在淮上的江防军,虽然形势转为孤单,而它的枪枝,人数和实力,还远非民军、盐市保卫团和若干零星民枪所能比拟的,它一天不朝北撤,淮上的乱局就不会澄清。 牯爷在这种情况中,一度紧张恐惧的心复又安定下来了;他觉得万家楼的枪队,在民军团歼江防军时,是一股深为对方倚界的实力,自己业已是民军里炙手可热的实力人物,就是有人疑心自己谋害保爷业爷,既无实证,也没人敢于揭发,即使要揭发,已无从揭发了,如果这样平静的过下去,时间愈久,愈难觅着实证,早先那些案情,虽不能说是烟消云散,踪迹全无,也该算是明日黄花了!谁还愿再提呢? 更使牯爷安心的是民军的榜示上,明白的列有:凡自愿归附,共躯北洋者,不究既往。祗要官里不行查究,他相信自己握有人枪在手,不必再耽心一个瞎了两眼、空有虚名的关八,更不必耽心旁人会挟怨报复了!当然,事情若无变化,自己倒不必冒险毒杀关八,免得因此开罪彭老汉,若因新案结算起旧案来,那就大大的犯不着了。何况在民军的眼里,怂恿盐市举义的关八爷的威望,更在民军司令彭老汉之上呢!就因这个,自己也必得更加殷勤的暂时供奉着他。 看不见的风云在八方鼓荡着;众多消息经由大湖西部辗转传递过来,说江南宁汉分裂已成过去了,经过整顿,养精蓄锐的北伐大军又已集结了,一度下野、威名赫赫的蒋总司令又应中央之请,复行统军了。但一般乡野的人们,并不能深解这些消息的真义,他们祗看得见县城,看得见塌鼻子一支虐民的残兵;他们更着重于听得县城里传来的消息,因为他们要眼见塌鼻子的下场。 有一天,民军司令彭老汉,偕同他的随行人员到了万家楼,在牯爷的宅子里会见了关八爷。对于失去两眼的关八爷,彭老汉内心是激动而且沉重的,仿佛承受了对方当时那种失眼的痛苦,他说: 八爷,在这种歼敌的时辰,民军这付担子太重,我德薄无能,实在挑不动它,民军吃着万人粮,假如最后这一火,不能把塌鼻子这股残兵尽歼在淮上,而让他们北遁山东,去荼毒另一方生灵,那我就没脸再活了您还该记得,当初在黑松林,我彭老汉这条命是得自你的手,你若不舍命释走一干老弟兄,咱们一行人,就无法到大湖泽去创天下,结民军,如今我该把司令这职务卸还给你,我彭老汉愿为前躯,但您的眼?我说八爷,老兄弟,你一身闯荡江湖,行事为人,都为各方拜服,实在不该落得这样惨凄 我说老汉,人活着一天,总得凭着良心挑重担,我当初在黑松林释放你们,祗不过受几天牢狱之灾罢了!关八爷说:如今民军能有这样的发展,全是你的劳绩,我虽不占名位,一样帮你同挑这付担子,至于我这眼,既然事已过去,就不必再提了如今举世滔滔,哀鸿遍野,比我遭遇更惨百倍的人还多著呢。 我这次看八爷,实在有要事跟您相商。彭老汉说:据民军本部打探到的消息,塌鼻子倾全力攻扑盐市,也就是旦夕间的事了!民军急欲增援,已经樊家铺以西跟江防军接了火,他们的人枪多过民军,一时还无法突破,看光景,他们阻截民军增援,实在有攻取盐市、志在必得的样子依您该怎么区处呢? 是的,关八爷沉吟着:塌鼻子为了求活命,确须在北伐大军渡江前攻破盐市,逃往山东的。盐市正像坛口,把他们扼在一块死地上,如果北伐军早来一步,或者民军势盛,足以围攻,很可以把他们围歼在县城里。但若以眼下情势论断,方德先方爷集枪死扼盐市的结果,反而激起江防军困兽犹斗,不甘坐以待毙的心;既然盐市上,人人抱必死之心,不愿后撤,民军当然不能坐视,不过,要是分兵增援不上,沙窝子这一仗,要比盐市更为紧要了!因为塌鼻子即使能破盐市,他手下精锐的江防军,必然是损失惨重,溃不成军,我敢说,盐市一破,逃生之门一开,那些图作困兽斗的残兵,必然士气瓦解,斗志冰消,人人各揣着钱财逃命,这时候,在沙窝子张网捕他们,是万无一失的,也许方爷他们早已料及,却愿拼一死,来瓦解江防军,但这样对扼守盐市的兄弟来说,实在是太壮烈、太悲惨了! 不错,彭老汉说:方爷托大狗熊带信,也是这样立意,嘱我尽力突破封锁,绕至盐市后方兜击,但我已经差他重回盐市,告知方爷,我还是尽力赴援。 集聚北地民枪民力,在沙窝子周近布设陷阱是第一要事,关八爷说:至于盐市首当其冲,惨烈的厮杀是难免的了,有心援助方爷,能尽力扑下大渡口,占稳樊家铺,使方爷他们有条退路,当江防军进入沙窝子时,使盐市的守军变成追兵,那当然更好。 我该照您的意思,先扑下大渡口再说。彭老汉说:至于沙窝子的陷阱,早已预备妥当了! 彭老汉走后,在大渡口一带的战火便炽烈起来。 人们都知道,在淮上规模最大的一场战事,已经发动了!一向力求自保的牯爷迫于情势和各房族的压力,不得不大开粮仓,供输民军应用的粮草,万家楼的部份马队,也应了民军的征召,牯爷本人督率枪队朝盐市北面运粮送草,在忙碌中,几乎把他自己所曾做过的罪案也淡忘了,但在这当口,他蓄意要缉捕的小馄饨,却带着那两封足以致牯爷于死命的信函,悄悄潜进了万家楼。 杂树林子里的一条叉道救了那两个送信的人,耳聋眼花的金老头儿领岔了路,当他以为走到了万家楼时,他却走到了羊角镇去了!金老头儿在羊角镇的小客店里生了病,卧床不起,小馄饨为他延医调治,花光了随身所带的盘川,不得不用弹琴卖唱,积几文钱来应付客店里的房饭钱,也就在那座小客馆里,她认识了邻房的怪客大板牙也许是神差的,鬼使的,她不能不这样想了。 金老头儿初病倒的那一天,她在隔房终夜听他的呻吟和呓语,他不断的重复着:沙河口,沙河口和万家楼他责怨走经叉路口时,他原可选西道的,恰巧有一阵鬼风旋起来,的溜溜的,引路似的迷了他的眼,使他鬼迷心窍走到东道来了。一个七老八十的人,平常还没什么,一旦寒热交作发起病来,就有些颠颠倒倒、胡言乱语的扯不清,有时候,他狂叫着关八爷,有时候,他念起万小喜儿来。 遇上这样的事,她有些茫茫无主,惶乱和焦急像些毒虫子,把她一颗心全给蚀空了。两眼漆黑,无亲无故的生地方,一个相识不久但已情逾骨肉的老人,她明知关八爷处身在危境里,办这事是急如星火,但她总不能把生了病的金老爷独弃在这儿待死。 也就在这当口,邻房的那个怪客出现了。 这这这病倒的是谁?姑娘,是你老爷爷?那人上下的门牙全没有了,说话不关风,声音极为难听:你们打哪来?人病成这样了,怎么还不找医生? 沙河口。她竭力忍住呜咽:我们是难民,原去那边投靠菡英姑奶奶的,姑奶奶昨天辞世了!我们打算去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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