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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突破

狂风沙 司馬中原 27591 2023-02-05
从盐市上西去大湖泽连系民军的大狗熊,一路上走得很慢,他并不知道在这几天里面,他的伙伴王大贵业已在受尽酷刑之后被牯爷杀害在万家楼南的红草坡,不知道万振全业已剐走了关八爷的两只眼珠,使它变成六合帮里唯一的一个幸运者了。 他所走的那条路,在盐市一般人心目里,该是危险最多,也是最难走的一条,因为一出盐市地界,一路上都是小胡子旅拉封锁的江防军,那些江防军以拉封锁,不准平民入湖泽地,防止民军拉出来为名目,任意拉伕、劫财、裁诬受害人为土匪,就地来它一个枪毙灭口,差不多在沿着三河这一线上,各村镇每天都有毙土匪的把戏上演着。因此,连窝心腿方胜也暗替他捏了一把汗。 甭看大狗熊是个楞里楞气的粗大汉,可是他除了喝醉老酒之外,倒是粗中有细,有着超常的心智和急中变出来的计谋,他用这些对付江防军里的那些土牛木马,简直有点儿用牛刀杀鸡的味道了。

他知道,在北洋防军地面上,那些生着歪心邪胆的老总们,一个个都是欺善怕恶的家伙,你越是装得老实,他们越是骑在头上欺你;你越是摆出强梁的架势,他们反而惮忌你三分!一般说来,防军麇集的地方,真正的土匪强盗,混世的人王,都可以大模大样的摇着膀子行走,而许多忠厚老实的平民百姓,反而倍受欺压夷凌。 因为这样,所以大狗熊一路上都扮着游手好闲的混世大爷那种角色。他穿的是簇新的蓝缎袍子,勒着细丝织成的腰带,大明大白的插着攮子带着匣枪,肩上背着双马子,前后的袋囊里全装的是叮当响的银洋。 那些江防军看人,两眼活得很,看你没骨没刺,可欺就欺你,可吃就吃你,像大狗熊这样的装束打扮,一望而知这个家伙是跑码头混世的爷字辈人物,而且是行走有仗恃,背后有靠山的,因为假如没有靠山,他就不会明插着枪和攮子,就不敢把钱财露白了!这些硬扎的混世大爷们,依惯例都跟北洋官府声气相通的为多,防军兵勇一见这类人,凶焰就施不出来了。

他们越是这样,大狗熊在路上越耍得开! 他吃得饱,喝得足,赌得豪!他专门找防军麇集的茶楼、酒肆和赌场去吃喝玩乐,跟那些兵勇们混在一起,不过,有一宗他却切记着不敢或忘他强忍着,不敢过度的酗酒;早先跟随关八爷走道儿的辰光,自己跟石二矮子两个,常因为酗酒闹出笑话来,让关八爷担心费神,一再以酒能乱性告诫自己;那时刻,即使酗酒闹出纰漏来,还有成群大阵的弟兄扛着,如今,千斛担子一人挑,再因酗酒误了大事,可再也没人帮一把手了。因此,他在表面上轻快,心里总是沉甸甸的像坠了铅! 小胡子这旅人三面围着大湖泽,看着好像很松,实则暗里上劲,一个人想混过封锁过湖去,可真的难上加难!也许他们也知道大帅兵败龙潭,淮上的风声转紧了罢?那些集镇上面,拉伕、抓兵、捕逃勇的事,时时都有发生,弄得年轻力壮的人都躲得没了影儿了。

即使他没酗酒,一路上也遇着不少的麻烦。 有一次麻烦是在赌场上,一个江防军的连长给他的。那一回,江防军的那位连长正在赌台上赌宝,大狗熊在对面的小酒铺里喝了两杯,听见赌场上那种兴高采烈的吆喝,以及唱宝的扯长那种记门算注儿的歪腔,不觉心痒手痒,便歪着身子踅了过去,伸着脑袋赌上了。 那张台子的四边,一圈儿围着十来个江防军的官儿,全都胡乱的穿着军装,而那个混号辣子的连长,正是做庄押宝的人。 辣子这个人,正像他的混号一样的辣,辣得人有吃不消的感觉,由于他早先是个货真价实的混世大爷出生,设过私窑子,团过小赌,也干过不少杀人越货的勾当;这种人,一旦在北洋军里有个小小的发迹,那就不得了了!因为他眼尖耳利,处事的经验充足,满肚子的歪心邪胆比别人大,坏水也要比别人多许多。这家伙一向是对上逢迎,对下施横,对同僚耍滑头、施巧计、玩心眼儿弄惯了的,尤独对欺压善良,有变不尽的花招儿。

可是大狗熊却一点儿也弄不清楚。 大狗熊挤上台面时,正碰上辣子时运不济猛输钱的时刻,同一个抬面上的那些官儿们正忙着赢钱,估量着辣子这一宝装的几?哪还有闲心肠过细端详这新来押宝的人? !其中也有一两个瞟了大狗熊两眼,对于这么个陌生的便装来客,在开初抱着半分惊异,半分怀疑,因为在封锁线上,天大地大,没有比江防军的官儿们更大,若是一般小民百姓,哪儿有这么大的胆子?敢伸着脖子,翘着屁股,大模大样的靠江防军官儿们麇集着的赌台上歪肩乱挤,既敢挤到这边来的人,不用说多少总有些苗头。 本来嘛,在一片呢质军装的官佐群中,挤进一个穿蓝缎袍子,掖起袍角,肩上背着鼓凸凸的双马子的人,看着也分外的显眼。但再瞧大狗熊一脸蛮不在乎的样子,一挤进睹台,就把满装银洋的双马子重重的朝抬边一撩,发出沉重的银洋磨擦的响声,那几个觉得来人定是地方上的混世大爷,毫无可疑之处,也就懒得过问了。

老子他娘的皮来押它几注儿,赢些盘川上路! 大狗熊这么一开腔,辣子业已有一分火气,鼓不住的要朝外迸发了。 一般乐赌的家伙,十个有八个都谈不上什么赌品,赢了钱笑得见牙不见眼,不单瞧着搂在胳膊弯里的钱顺眼,就是瞧着人脸也都顺眼,万一手气不顺输了钱,那张脸就变得见眼不见牙了,嘴里漓漓咧咧的咒着、骂着,瞧着银洋也不顺眼,瞧着人脸更不顺眼,恨不得要挥以老拳。 辣子的赌品之赖,是赖出了名的,他仗着有人枪,有权势,若是小输,就找人抽他一顿鞭子,打他一顿扁担,若是大输,非找两个人毙一毙消不了气。大狗熊正在辣子输得喷烟冒火的辰光挤上来,又偏偏在没下注之前,直通通的说了几句使对方丧气的话,那辣子的火气吃他这么一撩拨,可就更大了。

我操他奶奶,老子开宝一向没输过,今天准是他妈的遇上了倒霉鬼!他一面骂着,两眼却看着大狗熊,表示这话就是骂给他听的。 敢情是!大狗熊一分不让的说:你要是砸了堆,我来做庄家,赢大伙儿! 嘿?辣子连长鼻孔出气,把大狗熊瞧看一番说:没想到你这位仁兄,一上台儿就想做庄?你能挑得起多大的注儿? 大狗熊笑眯眯的拍拍他那鼓凸凸的双马子说:没钱不放说空话,跟你们赌,我做得起没底庄(下注不受限制,任对方下多少都有得赔的意思。),决不让押注的喝水就是了! 辣子连长把两眼突然一眯,那样子,就像要在大狗熊身上挑出些把柄似的。 你从哪儿弄来这许多洋钱? !他问着,带着些半真半假的样子。 我祗能告诉你,不是偷的,不是抢的,更不是平白捡来的。它是从来处来的!嘿嘿嘿,大狗熊笑说:你要有本事赢去,它就是你的!

大狗熊这一说,其余的人全笑起来了。 辣子连长看着那袋子银洋,原想当时扳下脸,找个岔儿整整人的,经大伙儿这么一笑,才意识到这样扳下脸,既不是时辰,又不是地方,一来尚没弄得清对方的底细,二来这是在赌台上。他是个软硬自如的老油子,念头一转,也就跟着笑了起来。 下注罢!他说:我还没砸堆呢! 他把空宝盒儿抽回去,压在他的军帽底下,双手伸进去,叼着烟卷儿猛吸着,从烟火头上腾游起来的烟雾,把他两眼熏得眯眯的。让我先耍点儿小手法,脱光这家伙的裤子再说。 眯眯的两眼透过烟雾沉沉的空间,望的却是那只鼓凸凸的钱囊。他虽不是职业赌手,但在赌场里打了多年的滚,装宝时的小手法也学了不少,他并没把宝点子押进宝盒,却把一只手反窝着四块宝牌,朝袖子里一缩,他想用做鬼的方法赢钱。

押罢,伙计们!他说:宝来了! 押宝的都在紧张的玩弄着自己台面上的硬币,盘算着辣子连长这一宝装的是什么点子?上一宝他装的是二转三(装二之后,又装出来的三点。),他这一宝该押三转几呢? ! 通常人们赌宝,都有那么一种脾性,假如庄家手气顺,连来几把旺点儿吃了大注,押输了的老几们一冒火,反而放得开手,闭上眼独冲一门,若是庄家赔的多、吃的少,大伙儿越赢钱,考虑也就越多,互相揣测着,低声商议起来。谁也不知道盖在绒布下面的宝盒里却是空的。 各人纷纷下注了,宝官又歪扯着嗓子唱起注儿来,单双撑,红黑杠,独冲带拐弯儿,大狗熊抓出一大把洋钱来,并不忙着下注儿,祗管眯眯带笑的拿眼逡着辣子连长,神情里透着一股诡秘的味儿,仿佛看透了那方黑绒布底下的秘密。

辣子连长叫他逡得浑身有些不自在了。 上一宝,他装的是什么?大狗熊使手肘抵抵他旁边的一个说。 装的是二转三。 甭问了,辣子最喜欢吊宝,连着又是一个三!另一个说:我他妈押它个独冲三! 我押二。又一个说:押二外拐三,我防着他仙女穿梭,二和三翻覆着来。 再上一宝他又装的是几?大狗熊又在慢吞吞的说,露出犹疑不定的样子。 你问这么多干啥?嘿嘿嘿,辣子连长嘴角仍叼着残余的烟蒂,半边脸笑着,另半边却绷得很紧,把嘴角朝一边歪吊着。 我要多多的捉摸捉摸。大狗熊一本正经的说。 瞧你块头儿大得像只狗熊,胆子却像是老鼠。辣子连长话里带刺,明白的讥讽说:这一宝,你究竟押是不押?旁人等着亮宝呢! 不不不,大狗熊并不光火,仍然慢吞吞的说:跟不认识的人赌宝,依例该看他亮三宝,摸清他装宝的路数之后再下注儿,要不然,我好比拿着洋钱朝水里扔一样,难就难在这里,我不得不仔细的考量考量。

你押三拐二就不错,一个在旁边替大狗熊拿主意说:再不然,押二拐三也行!我估定了他这一宝是装不出么四来的! 不一定,大狗熊把身子朝后仰了一仰,笑着说:也许宝盒里会装出个五来!那,咱们可就都输得惨兮兮了! 大狗熊这句温温吞吞的笑话,把一群人都逗得呵呵哈哈的大笑起来,通常一个人说了一个笑话,都是自己先笑,但大狗熊不然,旁人越笑得厉害,他越祗当没事人一般,木木讷讷的板着脸,叽咕说:宝开五就是宝开五,这有什么好笑的?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更逗得大伙儿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有一个穿马靴的家伙,伸手指点着他,笑了半晌,强忍着反问他说:你甭让咱们笑断肚肠了!天底下还有宝开五的? ! 你甭耽心肚肠,大狗熊说:你们当官的争着吃空名儿,肠子经常装着鸡鱼肉蛋,油水多;这种油肠子勒得很,笑不断了的。 天下当真有宝开五的吗?辣子连长伸手压在宝盒的那块黑绒上,站起身子,一条腿高跷在凳头说。 我亲眼见过。 你亲眼见过? !那个追问说。 当然喽。大狗熊说:早先我跟我那矮子兄弟去赌宝,碰上一个死不要脸的郎中马五瞎子,他想在宝盒里做手脚,谁知功夫不到家,一开就开出一只五来了!我说,那个赌场的郎中也真是没有自知之明,功夫既不到家,强做什么手脚来? ! 就算是大狗熊说者无心罢,辣子连长却是听者有意,听了大狗熊的言语,心里不由怦的一跳,表面上,却用一串不相干的哈哈掩盖着。 这宝开五还算好的哩,大狗熊又说:还有些江湖上专门赌鬼宝的郎中,靠耍手法诈财吃饭的家伙,你们知道那块黑绒布底下装的是啥?嘿嘿嘿他一面说着,一面缩着脖子,诡秘的笑了起来,故意勒住话头,朝四面摊了摊手。 不是装着宝牌儿,难道还会装旁的?一个说。 你说装啥? !另一个催促着。 他什么也不装,大狗熊摇头说:他祗放一只空宝盒在底下。 有趣!真他妈的有趣!几个拍掌叫绝说:他若祗放空宝盒儿,咱们倒要看他怎么亮宝?要是有这么一个家伙,耍这种手法骗咱们的钱,咱们不同心合力的活剥脱他的头皮才怪呢!他奶奶的。 辣子连长霎着眼,头皮有些火辣辣的发麻了!他虽是个凶蛮刁恶的家伙,如果对付大狗熊一个人,他倒也不甚在乎,可恨的是对方有意无意的这番话,把同桌的十来个同僚都挑动了;自己偏巧业已做了空宝,如果当场叫他揭穿,众怒难犯,那简直简直他妈个巴子的糟糕透顶!他一想到这儿,浑身不由微微的抖索起来,但他仍然不动声色的强忍着。 各道的注儿押齐了,等着亮宝 讨厌的宝官一点儿也不懂辣子连长暗中递过去的眼色,偏偏在这种要命的辰光催着亮宝。 真他妈的有趣!有趣!他装着没听见宝官的话,也插上一杠儿嚷嚷说:竟有开宝的人会玩这套手法的,我在赌场上打了这多年的滚,真还没见过这等人,当然喽,他既会耍这套手法,就不至于在亮宝时亮出空宝盒儿来,白白的讨打,对吧? 在辣子连长的心里是这么盘算着:这家伙虽然看起来粗壮魁梧,他看不出他有多么灵巧的心机,也许他的话不是有意冲着自己说的;但他既然说出这种话来,可见他对赌宝的各种小手法很熟,自己就不能不防着他,万一在亮宝时被他瞧出破绽来,事情就不甚好办了,不如装着听他讲说这宗事情,等大伙见迷于听话时,悄悄的在暗中施点儿手法,把各门不下注儿的冷点子么和四,任塞一块到空宝盒里去,那时又大明大白的吃了各注上的钱,又不必担心了。 当然他不会亮出空宝盒儿的了!大狗熊朝他笑着,吱了吱牙齿说。 他会变出四块宝牌儿来,听他的指使?另一个说:我就不知这种手法是怎么耍的?你能不能说给咱们听听,长长见识? 那人问这话时,辣子连长也在一边伸长颈子听着,他听话是假,在听话时,右肩略为一晃,把右胳膊朝后轻轻一缩,用反窝在袖口的手指兜住那块宝牌,并且用小拇指的指尖点中了一块么牌。 正当他要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在众人不注意时偷塞进黑绒布下面那只空宝盒里去的时刻,倒楣的是对面那个家伙又变出花样来了。 诸位请看这只掩在黑绒布下面的宝盒儿罢! 大狗熊这句话一出口,把周围许多只原本望着他的眼,全在手指的一绕之中,牵到赌台正中的那块黑绒布上来了,辣子连长吃了一惊,急忙把那块么牌儿用中指给反推了回去,依然藏缩在袖笼儿里: 倒楣!他心里怨恨着。 就拿这一宝来说,如果他出的是空宝。 你你你这是什么话? ! 大狗熊刚一开口,辣子连长作贼心虚,但在面子上又不能不充硬,直着喉咙怒叫说:你这不是存心欺负人? !假如我亮出的不是假宝怎么说? ! 对不住,对不住,我祗是打个比方,我是在说赌场郎中如何在宝上做手脚的故事。大狗熊继续说:假如这一宝,这位官长他就是个郎中,他出了假宝,这宝盒里是空的,根本没有点子,实在抱歉,我祗是在打比方,更比方诸位对这种行当都没经验,全都受了他的骗,冲着这块黑绒布,挖空脑子想着庄家在宝盒儿里装的是什么点子?么呢?二呢?三呢?四呢? !其实谁都没猜着,这些宝盒根本就是空的! 那么宝牌儿呢? 宝牌儿? !嘿嘿嘿大狗熊又斜乜着两只眼睛珠儿,莫测高深的笑起来了。那阵笑声的声浪,好像叠塔似的,越翻越高,高到刺耳的程度。 辣子连长被那串笑声抬着托着,牵着拽着,祗觉得有些晕眩,平素的那股子辣味也不知弄到哪里去了? !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大狗熊笑得过了瘾,这才接着说:那宝牌儿,一共四块,全都缩藏在他右边的袖笼儿里面呢! 这时候,有两个家伙跟做庄的辣子连长开起玩笑来了! 嗳,我们的二哥,你得留心学着点儿,刚刚你要会耍那一手,就不至于赔钱了! 咱们的辣子焉知不会那一手?不过没施出来罢了!另一个扯了扯庄家的袖子说。 别开玩笑!辣子连长满头滚汗说。 这真是要命的辰光;使得辣子连长不能不疑心对方是有意与自己为难,也许自己在耍这种小手法的时刻,早已被他看破,但对方故作不知,等到空盒儿送上赌台,抓着没亮宝的机会,存心磨折自己!要不然,他的话头儿决不会一直绕着自己的脖颈打转,仿佛要把人搦死!自己自信阅人不少,可没看出这家伙整起人来会有这么辣刮? !他起初把话头儿松松的套到自己颈子上,慢慢的抽紧,慢慢的抽紧,等自己要设法抽冷子把宝牌偷装进宝盒时,他却把话头一岔,把大伙眼睛全摘落在这块黑绒布上,有意让自己无计可施。 他那样用含满恨意的眼光,瞪着大狗熊的那张笑脸,暗暗的挫着牙,心里说:好小子!咱们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你若是存心在赌台上出老子的洋相,揭老子的面皮,让老子下不了台,你可得小心着,这附近就是老子的防区,老子会吩咐几个兵勇扣押你,找到你一点邪岔儿,就把你当作逃勇和土匪办!咱们走着瞧罢!他娘的你这个泼皮! 比方说,他把四块宝牌儿都缩藏在袖子里,大狗熊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取了四块银洋,权充着四块宝牌儿,也朝右边袖子里一缩,现身说法的比划起来:他看看你们押资,比如像这一宝来说罢,你们都押的是三和二,他就暗中摸出一张么来,在掌心里暗扣着,当他伸手揭这块黑绒布时,却先用极快的手法,把那个么放进宝盒里去了,你们遇上这种人,还有不输钱的? ! 辣子连长的脸显得更形灰败了,因为他看出,大狗熊的一举一动,都有意的模仿着自己。 照你说,咱们若遇上这种人,有什么法子防着他呢?一个歪着脑袋问说。 法子是有的。大狗熊慢吞吞的扯开双马子,抓出几大把银洋来,又顺手把银洋叠成叠儿,绕着那只宝盒儿围成一个圆圈儿。 这个圆圈儿一叠妥,辣子连长的脸更像一具尸首那样的青白了。他知道遇上了真正的行家,因为这个洋钱叠儿围成的圆圈,是专破上空宝的。他把这个圆圈一围妥,自己这个筋斗算是栽定了。最可恨的,是对方不但如此,还在那儿得意洋洋的讲说着。 但凡做手脚的赌场郎中,都不外靠着大胆细心,手快眼明,大狗熊说:但他们若想把宝牌儿纳进宝盒里去,总得在平滑的赌台的台面上行事;可是,若有这一圈儿银洋隔着,他们就没那么方便了!除非功夫极深的,一般想玩鬼,是再也玩不起来的。 你甭一味穷扯蛋了,老兄。宝官在一边讲话了:这一宝,你押是不押?你押什么?快点把码子(下注时,硬币摆成某种形状,俗称打码子。)打出来!咱们这一宝应该亮宝了! 怎么样?大狗熊朝辣子连长笑了一笑说:老哥们,咱们都是世面上混的,你既然手风不顺,我要再插上一杠儿砸你的堆,未免太不近人情了,这一宝我不押。说着,把那一圈儿银洋伸手朝面前搂过去说:你亮宝罢!我猜是个么! 辣子连长何等机伶,一瞅这光景,就知对方有意开脱,替自己顾全面子,急忙喷出口浓烟说:您老兄神算,可不就是个么? ! 他趁着那股烟雾,手一伸揭开黑绒布来。 宝盒里赫然坐着一个红通通的么点 当然,辣子连长这一宝来了个包采,通吃各注。也就靠了这一把通吃,使他把以前输去的钱全部赢了回来,不但保了老本,还有得多。 在一片哄闹、惊叫和叹气声里,辣子连长悄悄的飞给大狗熊一个感激的眼神,大狗熊也立即还他个会心的一笑,这一笑,把辣子连长适才那股子怨愤之气,都笑到九霄云外去了。 人与人之间,通常都是这样:在怨某个人的时刻,简直怨之切骨,看着他,处处不顺眼,听他说话,气得七窍生烟,但是一旦转变过来,看着他,处处都顺眼,听他说话,又觉得句句都中听了。 辣子连长感激着大狗熊留下最后这步路,使他保全了颜面,又赢回一大堆钱来,非但不气大狗熊戏耍了他,反而存心交结这个朋友。而大狗熊并不知道辣子连长一存这种心,反使他遇上了麻烦。 对于辣子连长这个老奸巨滑、凶残成性的家伙来说,他想交结大狗熊,在想法上仍然是自私的,他两只耳朵像狗一样的灵敏,当年从混世流氓的圈儿里跳出来投身北洋军的时刻,正是北洋军阀气焰高张的时辰,今天这一系打那一系,明天张团又吃掉李营,虽没有真英雄出来造时势,而这种乱糟糟的时势,却造了不少抽鸦片,留八字胡,娶姨太太,泡女戏子,发饱了洋财,过足了官瘾,花天酒地,声色犬马的英雄。 北洋军里的下级官儿们,普遍都存着有一天老子也会发迹的幻望,既然打扁头钻进这个门路,就得忙着投帮入会,弄个身分,有个名号,投个靠山,忙着把酒言欢,拉感情,换帖子,折鞋底,拜把子,你是师傅,他是徒弟,大伙儿都是义结金兰的好兄弟,人抬人高,水抬船高,不结党是不成的。尤其是像辣子连长这类草莽出身专务邪门而又野心勃勃的人,更是唯恐天下不乱,因为天下不乱,就用不着这许多人耍枪杆,不耍枪杆,哪来的乱世英雄? 早年竖着两耳听那些草莽英雄如何发迹的传说,越听越是入迷,像直系的大头脑瓜儿吴大帅,原是个酸气十足、穷困聊倒的秀才,山东督军张宗昌,原是当地的牧牛童,亡命走关东,在小赌场跟人当保镖,一举发迹的,冯玉祥吃的是倒戈饭,孙传芳是祗端旁人热饭碗起家的黑乌鸦英雄不论出身低,他们能发达,我辣子不能发达? !有了这种想法之后,也他娘抱定排除异己,广交天下英雄的想法,弄它个狐群狗党混将起来。可惜的是时势的狂风没吹到自己的身上,一混了好几年,仍然是个小小的连长,在胡子旅长的腿裆底下端饭碗。 本想耐住性子,稍停再等机会的,谁知转眼之间,四野的风云涌动,那种英雄业已被另一种新起的时势吹得像纸人儿似的,站不住脚了。他惯于听风的耳朵,听到很多消息,那些消息粉碎自己早先的梦幻。 五省联军初起,声势那么浩荡法儿,曾几何时,被一阵狂风刮散了!北伐军是什么样的精兵?难道都是些铁打的人?把长江南的几十万北洋军打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他们分兵几路,路路皆捷,难道有天兵天将帮着他们?有看不见的神佛在暗中佑护他们? ! 怀疑尽管怀疑,事实总归是事实,就拿龙潭兵败来说罢,那可是千真万确的事情,这些日子来,南边北撤的那些扛着枪的败军,奔窜得像一窝翘着尾巴的老鼠!越看越觉得北洋军的好景不常,转眼轮到日落西山了!有人传说孙传芳业已撇下淮上的残兵,自顾逃奔山东去了,凭他塌鼻子那种德行,能独撑危局吗?甭说人不信,说给鬼听鬼都不信,万一全部崩溃的日子临头,怎么办呢?辣子连长首先想到的是搂一笔钱,有了钱再设法保命。要保命,就得在当地脱掉这身二尺半,找个地方上混世的朋友,设法隐瞒隐瞒,帮衬帮衬祗要当时不叫老百姓攫着杀掉,日后自可缓图。 因为早有这种念头,如今一见大狗熊对自己不恶,就勾引起自己的心事来。 从对方的衣着、打扮、怀带的枪枝和双马子里的银洋,加上挤近赌局时那种谈笑自若的样子,料必有几分势力,假如自己运用软功,略表奉承,两下里有个杯酒顿饭的交情,日后到用得着他帮忙的时刻,多少要好说话些儿,大局既然不妙,除非不得已,顶好少开罪这类走江湖的汉子。 但在大狗熊可没想到对方的心思,他混迹在沿途的北洋军聚集的地方,祗是为了安全赶路,窝心方胜交代过他,要他尽快赶到大湖泽,会见彭老汉,他这是慢中求快,他知道,不然他就过不了河。 大狗熊虽然利用着这些防军的官兵,但他始终固执的痛恨着他们,关八爷早就说过:披着人皮的豺狼虎豹,终究不是人,祗是空具个人形罢了!他们心窝深处那种升官发财的意识,是一辈子也脱不了的!压害老民,也弄成了家常便饭似的习惯。归根结底是一个私字! 八爷说这些,但并没痛恨什么,祗是衷心的感叹着了!但在自己心里,却容不得这些邪皮恶骨的家伙,虽不能说是赶尽杀绝他们,至少在北伐军来后,这些投机的家伙即使投了降,反了正,也不能容得他们再拿枪。 他一点儿也没有真心交结对方的意思。 可是那个辣子连长,却在赌局散场之后,像阴魂缠腿似的,拼死拼活的缠住了他。 嗳,我说老哥,你不能这么不赏脸呀? !兄弟这是一番诚意,备杯水酒,聊表一表感激的心意,在这种荒僻的小地方,没有美酒佳肴,你就带谅些儿罢。 哪儿的话,我要赶路。 赶路也不兴饿着肚皮赶呀。 再说,咱们萍水相逢,名不知,姓不晓的。当对方死缠着要请大狗熊吃饭时,大狗熊吃他缠不过,祗好又变换话头推辞说:张嘴就吃,也太不像话可不是? !咱们若真有缘,下回碰头再说罢。 你岔了!酒饭论交情,一回生,二回熟,不然怎会热络得起来? 哪里?山不转水转,人不死,总会再碰头的。 我是宁愿撞着,不愿等着。 辣子连长那张微生着一些稀黄短髭的薄嘴很会说话,而且说得句句够江湖,大狗熊怎么说也说不赢他,被他三拖两拖,拖到一家小酒馆里叙交情去了。 不论那些小镇店如何寒伧,祗要有防军扎着,茶楼、酒馆和娼户都是大行其道的行业,因为那些人像一群饥不择食的乌鸦,今朝有酒今朝醉。品茶、酗酒、赌滥钱和嫖窑子,是他们主要的生活方式,就好像私卖军火、拉帮结社,是他们另一种主要的生活方式一样。辣子连长拖着大狗熊进酒馆,在他自以为这不过是套交情的第一着棋罢了,还有些绝招儿在后头呢。 两人碰过杯之后,辣子连长扯开他的话头。 我说老哥,你一准是练过那一套的,不然怎会看出那宝盒里 没有这回事。大狗熊斜着眼说:那不过是偶而巧合罢了。 你客气得简直近乎开玩笑了! 辣子连长带着邪气的肉感的亲昵,嘻嘻的笑着。 总而言之,这一回你实在够交情,够朋友!他又说:我不愿坐失订交的机会真的,我这个人,还没请教你老哥尊姓哩。 我应该算是姓大!大狗熊飞着口沫说。 达?辣子连长说:可是石达开那个达? 大狗熊摇摇头。 不是达官贵人的那个达吗? ! 咱们这些穷民百姓,哪有资格沾达官贵人的边?大狗熊笑说:我姓大,大小的那个大,勉强说它是大逆不道那个大罢,我一瞧着北洋官府就觉得反胃,在你们看,可不是大逆不道吗? 你你你老哥真会开玩笑!辣子连长拍手打掌的笑指着他说:你甭诳人,翻遍百家姓,从来也没见姓大的。 不错。这是个怪姓。大狗熊伸出舌头舐舐嘴唇说:所以我他妈的不算老百姓我他妈算是不理会北洋那套王法的化外之民。 台甫呢? 你明知故问。大狗熊说:刚刚在睹台上,你曾指名骂过我,我没跟你穷计较,祗因为我的涵养好,要不然,管你是个什么官,我就该揍人了! 冤冤冤,辣子连长说:兄弟真是不知道,全是无意开罪,您的台甫是? 狗熊。大狗熊一本正经的说。 辣子连长忍不住,笑得捧着肚皮。 我这个狗熊,却不是走江湖的马戏班里、被铁链儿锁着任人作耍的狗熊。大狗熊解释说:我是深山大泽边的野熊,我就是那么一种脾性,所以旁人都管我叫大狗熊,至于我原来的名姓,早就扔给狗吃了。 豪放!你老哥真够豪放!辣子连长摆出一付相见恨晚的样子,奉承说:您要是早年投军,凭你的脾性、身架,少说也该弄个营长 狗养的才干北洋。大狗熊说:我讲这话,你老兄可甭生气,我需得解释解释。我说这话祗是冲着自己说的,并不是存心挖苦你。 我没生气。辣子连长说:我正在这儿候教呢!兄弟相信你说的话,必有道理。 道理吗?那很简单。大狗熊使手指敲击着桌子说:祗要把我刚刚说的那句话倒转过来就成了干北洋就是狗养的! 辣子连长虽然刚说过没生气,可是大狗熊明明是指着鼻子骂人,他脸上的笑容僵固了,有些光火起来。回想刚才在赌台上,这人也是这样,一付喜怒无常的嘴脸,起初明明在整人,把你整到极处时,忽然一兜就转给你意想不到的好处。等你请他的客,曲意结识,把他当个朋友看待时,他又回马一枪,挑得你不上不下。他自承弄不懂他到底是存着什么心?或者这就是他天生的脾气? 我说,人总要识时务,老兄。大狗熊眼一霎,忽然压低声音说了:人长着两眼,四周的大势总能看得清,对不对呢? 这一句余意未尽的话,忽然把辣子连长摇醒了,因为这正是他早就窝在心里的意思。 北洋军的气数尽了!大狗熊说:你们的大帅都两眼漆黑没前程了,你们的前程在哪儿?塌鼻子如今业已是强弩之末,变成瓦罐里的螺丝,你们还值得跟他卖命,与大湖泽里的民军为敌么? 你老哥是替民军来当说客的?辣子连长说。 我替谁当说客?大狗熊推了推酒盏说:你要是明眼人,就该看清楚,江防军在这一线上,任挺也是挺不久的了!算他北伐军打过来,宽怀大量不追究你们,可是你们要保命,就得及早修行。 你说修行?像我这类六根不净的,拿什么修行? !辣子连长说。 我并非要你剃光脑壳去做和尚,大狗熊笑说:像你们今天有枪杆儿攒在手里,欺良民,压百姓,抓逃勇,捕壮丁,拉伕子,劫财物,你们越贪图一时的快意,你们的罪行也就越深,日后时局一变,平民百姓就饶不过你们了。我指修行,就是劝你们少干恶事,广结善缘,听不听在你,与我没相干。 辣子连长沉吟了一忽儿,举起壶来替大狗熊斟酒,岔开话头,问大狗熊朝哪儿去?大狗熊说是意欲过湖。辣子连长说过湖必先过河,要经过民军的地面;大狗熊说是在世面上混的人,不管哪方哪面全是一样。 辣子连长说:老哥,说是这么说,不过最近风声极紧,旅长他有严令,任何人打算到河南去,都要拿当奸细办,就地枪决掉!咱们端着人家的碗,祗怕通融不得。 看机会罢,大狗熊说:没有担风险的心,就不必在这种乱糟糟的辰光跑码头混世了! 你实在要冒险朝西去呢,兄弟当然没法子把你拦着。辣子连长说:不过得请你暂在这儿待上一两天,一来是歇息歇息,让兄弟尽尽地主之谊,二来容兄弟差得力的人到西边去,先替你铺条暗路过河不敢说,至少行走要方便些儿。 铺暗路,你说是? ! 不错,西边一线上,有很多官儿跟我全是一把子,把兄把弟。辣子连长说:这儿耳目多,不是说话的地方,容咱们换个地方,深谈谈,怎样? 行。大狗熊说:你说去哪儿? 后街。辣子连长说:我有个老相好的,诨名叫洋面口袋,她那儿清静些。 大狗熊不说话了,跟着对方走出酒馆。河堤背脊上的街道不遮风,天色有些阴沉欲雨的样子,刮着冷瑟瑟的东风,天约莫到了入暮的时辰了。他跟着对方在街上走着,一心盘算着如何过河入泽地的事情,像辣子连长这种北洋军里的下级官儿,大半都像从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他祗消一过眼,就看透了他们;不错,这个典型的老油子一肚子全是坏水,他们翻云覆雨弄惯了的,笑着脸就能出卖你,但在局势危急的辰光,他们就决没那个胆子,他们是吃硬不吃软的,经不得吓唬!要想利用他们协助自己过湖,非得扮成一切不在乎的那种角色不可。 自然啰,若按照日程算,自己恨不得三脚两步就跨过河去,但最近的渡口离脚下也有几十里路,各处紧要的地方,都有兵勇扼守着,若说硬碰硬强上渡船,那是不成的,也许从这家伙身上,能得到些方便,因此,留它个一天半日,也就算不得耽误了。 两人走到后街的一座深巷里,辣子连长去敲一处矮屋的门,大狗熊一瞧光景,就知这是一处北地小镇上半开门的暗娼的住处,那个洋面口袋,不用说就是这种货色了! 嗳,洋面口袋,开门罢! 剥剥的敲门声传进去,一时没见动静,辣子连长回头望望大狗熊,又伸手去敲门。 活见他娘的大头鬼,耳朵聋了,我说,洋面口袋,快开门! 也许里头还藏着个打野食的呢,大狗熊说:你何不大开方便之门,留他个翻后墙的空儿。 她要是吃野味,老子就活劈了她!辣子连长恨恨的说:老子拿白花花的大洋包她的月,却让野小子白占便宜,老子才不做那个冤种!你听见没有?洋面口袋,快开门。 甭认真,开心逗趣的事儿。大狗熊说。 我倒不是认真,又不是结发夫妻,辣子连长说:她他娘笑着脸接我的包银,我拿她送朋友呢,也落个人情哩,她要真背着我打野,那明明是嫌我那方面不行,我是忍不得这个!说完话,他又去敲门,又敲喊了几声,这才敲出个应声。 谁这么发狂痨的?门叫你擂破了呢! 尽管是那般怨尤着,那尖尖、软软、懒懒、甜甜的嫩嗓门儿里挤出的那种嗲腔,却把刚刚还在发狠的辣子连长烧化了!他耸耸肩膀,用暧昧的声音说:还有谁会这么猴急法儿?你甭再磨蹭好不好? ! 你这只干辣椒,里边骂说:我当是索债的呢!应全不敢应声。你再不来替我还债,我连人全要进当铺去了。 我服了你!辣子连长说:你是里里外外榨我的骨髓。前天的包洋刚交给你,又光了! 我做了衣裳,还不是跟你撑台面?声音越来越近隔着门说。 咱们不谈那些了,你开开门,辣子连长说:我引了个新朋友来谈心,不好让人家在巷里尽喝风,天又阴又黯,快落雨了! 里面响着拔门闩的声音,门开了,一个白糊糊的女人的影子站在蒙黑里,门外的天光微弱得映不清她的眼眉,但从她那朦胧的身影上,她带给人的印象是一朵白糊糊的开得萎顿了的残花。 经过一段曲折的黑暗的室内通道,两人才走进亮着煤油光盏的洋面口袋的房里。房子的顶篷很低,柴席上糊了些新得土气的水红纸,纸上贴着许多俗不可耐的纸花,五彩大美人儿,吉祥如意什么的,那间长方形的屋子原不算小,但全叫一些新而粗劣,看上去又极不调和的家具塞满了,黄橙橙的柜子,嵌长镜的立橱,红木榻板床,红绸被面,绿缎枕头,俚俗而新鲜的淫窟就是这种样子,大狗熊被央坐在床沿上,女的端上一盏洋糖茶来,盏心还放了一粒煮烂了的红枣。 她跟我相好不久。辣子连长说:洋糖茶里加红枣,是她的主意,仿着新媳妇儿的习俗,在朋友面前意思意思,让做朋友的分点儿咱们的甜味!嘿嘿嘿,可真他妈的又土又新鲜! 唷,人家是一片诚心嘛,有什么不好?死人!洋面口袋像被谁踩了一脚咬了一口似的,就势滚到辣子连长的怀里来,娇嗔的白他一眼,翘着两片肥厚的嘴唇说:你当着人,嘲说我好几回了!总嫌我土,你又洋在哪儿?死人! 甭拧我,洋面口袋,你这浪货!辣子连长猛可的叫将起来。同时响起的,却是女人肉感的、淫靡的浪笑,两人就那么嘻嘻哈哈像揉面似的揉成一团。 大狗熊也没想着会遇着这样的场景,当辣子连长跟洋面袋儿两人打情骂俏的时刻,他觉得今晚又空虚又飘浮,盐市上的人伏在潮湿阴黯的堡里和壕里,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搏杀,北地的流民蜷缩在风呼呼的旷野中度夜,自己一心念着大湖泽的民军,身子却被扔掷在这座淫窟里,有时候,人生就会碰上这类莫名其妙的情境那也祗有既来之,则安之罢! 为何要叫洋面口袋呢?他说:这名字听起来很不雅致。 你瞧瞧她这对奶!辣子连长把洋面口袋斜抱在膝上,虚虚撩一撩她那鼓凸凸的胸脯说:这不是两只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洋面口袋?她能把它撩在肩膀上扛着走路,就凭这个出名,何必改呢? 咱们谈正经罢。大狗熊说:她在这儿不妨事么? 你放心,她不会卖我。他拧着女人说:我的心肝,除非你愿意做寡妇? 实不瞒你说,我打算过河!大狗熊立即掏出硬话来了,语音虽没有恫吓的味道,但话头儿却自然有着恫吓的意味:民军那边,你不必为我担心,我跟他们的司令彭爷很熟我在北洋军暗地卖军火给民军时几宗大盘买卖里做过搭桥铺路的人,如今咱们是谈条件做买卖,你可以讨价,但我会还价的。 我呢,倒没存这个心!辣子连长说:我祗是存心交结你这个朋友,咱们在帮的人,讲求的就是个义字,为朋友,两胁插刀,也是该当的。 话呢,顶好说得平实些儿,老兄。大狗熊淡淡的笑笑说:这是在你们不景气的时辰,如果在两年前,你也许就把这番漂亮话折折收起,扳脸逮人了! 对方的脸红了一红,歇一会才接话说:不错,我要说,人不自私,天诛地灭,我交结你,指望日后你能拉我一把,这倒是真的。咱们这儿,有好些人,也都纷纷为日后的退路作打算,我为什么不? 你既这么真心直言,咱们这个朋友,看样子,算是交成了!大狗熊拍着膝盖说:我目前是要觅渡过河,在朝东沿路上,所有的船都叫你们使铁索链在北岸,派岗位封掉了!沿河都有兵岗。 西边也是一样!那是旅长一再吩咐了的。 那,你能替我想个什么法子呢? 这个你先别忙,辣子连长说:我也得先把我的意思表白表白。你适才说的不错,若在两年前,我遇上你,虽不一定查办你,至少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客气。那时我真还想找个机会,在北洋军里青云直上的干一番,帅爷是不想了,至少也得弄个将军。如今北洋军走他妈的大霉运!大帅都他妈的夹着臀逃之夭夭了,咱们还干个屌毛? !咱们也聚在一道儿商议过,想跟民军做几档子军火交易,借着交易的机会,暗里拉拉交情,不过民军硬得很,最近听说得着长江南的北伐军的枪枝枪火接济,不肯差人过来暗收散火,咱们一面热没有用,根本搭不上线;所以大伙儿都担心着,万一这边挺不住,北地的咽喉又叫盐市扼住,万一江防军溃掉,咱们性命难保。如今,我肯跟我那一把子兄弟疏通妥当,尽力设法放你过河,你可得在民军首领那边,替咱们说项说项,保咱们性命安全,要不然,我可不必为你担那么大的风险,无论如何,江防军如今还在挺着,小胡子还是个生杀予夺的人呢! 辣子连长滔滔的说完这番话,大狗熊边听边点头,时时露出思索的样子。 我也说几句直话你听听。他说:我也是草莽出身,但我对你们这一把子没骨气吃北洋饭的家伙够讨厌的!我这些年走江湖闯道儿,死全死过好几遭,我没干北洋军,也没比旁人少一块肉,我不欺民,不抢劫,一样活着过来了!照你们平素胡作非为的恶行来说,死了也是活该,那应算是天报应。你手摸胸口想想,你们这些熬到官儿的,谁没冤杀过人?取过不义的钱财?我说过,北伐军饶得你们,老百姓不一定饶得你们。 这这倒是事实!辣子连长说。紧紧的锁着眉毛,可见心里够沉重的。 能认罪呢,也许还有机会。大狗熊说:我祗能这么讲:我若过了河,当然会在民军面前尽力替你们说项。不过不过你们得约束手下人,少拉伕抓勇,少欺民压众,民军来后,自会开脱你们缴枪回籍要是当地有人具状申告,罪证确实,那恐怕恐怕就要另当别论了。 那当然,那当然。辣子连长说:西边有个杨宇成杨连长守渡口,明早我就着人过去铺路 两人谈着,不知不觉间,外面的天就黑下来,也落起不大不小的东风雨来了。他们的话头儿泛泛的,从孙传芳弃众潜逃,谈到塌鼻子招收散勇;从盐市的护盐保坝,谈到北地民间纷纷拉枪的情形;从关八爷谈到北伐军。平素不甚会说话的大狗熊,一谈到这些,不知怎的就会变得活络起来,他趁机夸张了盐市的实力,形容北地民枪势力的浩大,把民间传说中的关八爷比做一条飞龙,更把从各处听来的、有关北伐军勇猛善战,屡现奇迹的传闻,一股脑儿讲给辣子连长听,同时力劝他们这帮官儿们,少与民军为敌。 正在讲得起劲的时刻,一阵猛烈的擂门声,把他们的话头儿打断了。 大狗熊反应很够机敏,一听擂门声,立即翻身闪到床头,迅速摘出匣枪,拉起机头,同时尽量贴着窗口,准备在外间有变故时,夺窗跳进黑里去,免得被人窝住,无法施展。那个洋面口袋的胆子太小,转眼的功夫就从大狗熊的脚边爬进床肚底下去了。 是谁在吆吆喝喝的擂门呢? 有人替咱们坏了事了!辣子连长说。 熄灯!大狗熊说。 那个过去捏熄了灯。 先不必开枪,免得把事情闹大。辣子连长在黑里说:准是出赌场之后,有人踩着你,那是小胡子旅长差出来巡防的官儿。你先跳窗子走罢,记着去找杨宇成,他们在这儿搜查不着人,就无法硬朝我头上套上什么罪名,你不走,咱俩全没好处。 你呢?大狗熊抄起他的双马子,撩在肩上。 一切由我顶着。 大狗熊一拉窗子跳进黑里去,就听见辣子连长扬声说:谁?谁那么喳喳呼呼穷擂门?搞的什么名堂? !但他没有心肠再停住身听动静,他蹲下身闭了闭眼,留神朝四周扫视一番。 天实在黑得很,斜斜的雨丝从黑里来,打在他的眼皮上,凉剌剌的。他是孤伶伶的一只受惊的昏鸟,一时有些晕头转向,连东西南北全分不清楚;不过,他终究是个饱有经验的人,他深知,人一旦遇上这种猝然发生的变故时,第一要紧的就是大胆细心,沉着冷静,千万不能心慌意乱,手足无措,愈是惶急,愈不容易度得难关,天虽很黑,他也不能盲目乱奔,必得先蹲身闭眼,把四周的情景看清了再拿主意。 人眼总是那样!初经黑暗时,瞳孔不习惯,得要经过一忽儿才能见物;等他再睁开眼时,虽不能清楚的看见什么,但能借着黑夜里自然的一丝微光,看见四周天界上的屋脊的墨线,他知道自己是跳落在一家方形的后院子里,他脚下踏着的,是被雨丝打湿的方砖。 他一面看着,两耳同时也在听着。 他听见一片嘈杂的人声涌聚在那座深巷里,连巷头的后街口也像被他们把住了。嘈杂中迸起辣子连长装出来的、火暴暴的嗓子。 大伙儿全是自己弟兄,我犯了什么罪,用得你们来找麻烦? 听声音祗隔着那边的一座后屋。 辣子,你甭他娘的反穿皮袄装羊(佯)了!一个冷冷的声音说:这是团部差遣来的,咱们私底下是兄弟伙儿,无话不好说,可是这是公事。 谁他娘的说你不是公事来?辣子连长说:你们尽可公事公办,你想怎么样?你说罢!你先把话说清楚,我难道赤手空拳还能把你抗着? 那边的嘈杂声又一阵涌过来了,而且还有人拎着马灯,大狗熊看见一丝灯光亮在屋脊的脊线上,晃眼又在旋移中隐没了。 那就好!那个冷冷的声音从嘈杂里扬起来问说:你今天在赌场上,有没有碰着个来历不明,穿便装,背双马子的家伙? 不错,我碰见过。 你有没有在赌局散后拍着他的肩膀,拉他进酒馆套交情? 不错。我说老哥,你这是怎么了?辣子连长尖酸的反嘲说:团部啥事都管,也未免管得太离谱儿了!难道我放个臭屁,也得先喊报告,让团部捧了去闻一闻?这真是笑话了! 你甭在这儿嘴硬,这不是耍油嘴儿的时刻。 我耍什么油嘴?我祗是要你把话说清楚!我好歹还是个连长,不是个逃犯。 是这样的,那个声音略略软了些儿:有人去旅长那边报密,说盐市最近有奸细放出来,那家伙在这一线防军驻地上鬼混好几天了,旅长出条儿着咱们抓他,你却跟他套交情,两人鬼鬼祟祟的谈心不算,又拉他来这儿宿娼。 我要不看朋友面子,我就先给你一巴掌!辣子连长的声音透着火说:你明知洋面口袋跟我是露水夫妻,你也喝过她双手捧着的洋糖枣子茶,老子包了她,她就不算是娼,你说这话是侮辱我!她如今是我的人,也就是你小嫂子,你好拿她开心? ! 不不不,这全是团部接到的报告,报告上是这么说的,全全不是兄弟我的意思。那个说:报告说:连你也有私通奸细的嫌疑,团长因为上头还有旅长压着,不能不下令着即搜查这儿,并且交代我,若是查获那个家伙时,连你也一并扣押。 要是查不着呢? 查不着,你也得委屈点儿,跟兄弟到团部去走一趟,上头怎样查问这宗事儿,你怎么回话,就不是我的事儿了! 我说,那家伙不在这儿,要查你们尽管查,不过请甭这么声势汹汹的,把你那细皮白肉的小嫂子给吓着了!请罢! 亏得老奸巨滑的辣子连长有这么薄而滑的油嘴皮儿,开了门之后,能编排出这么一大套推太极拳似的话头儿来,尽量拖延时间,使翻窗逃遁的大狗熊有脱身的机会。 在他们一问一答的空档儿里,借着旋移的灯火的微光,大狗熊业已把自己存身附近的情境看得清楚,也拿定了脱身的主意。 这是一座四合头的大院子,四边有屋,前屋共有好几进院落,和堆脊上的前街相连,后屋就临着后街,西边隔着洋面口袋的娼屋,该是那条挤着拿人兵勇的巷子,祗有东边是一条唯一的活路。 他顺着墙角迅疾的奔投到东面来。 东面是不算矮的砖墙瓦顶的侧屋,无法硬翻上去,但,巧的是东南屋角有条窄仅容人的小弄,弄里放着好几只冬天腌东西用的小口坛子,大狗熊摸着那些坛子时,心里一宽。 嘿,这可派上用场了! 因为弄头有丈许高的一截墙挡着,有了这些坛子踏脚,不需费力就能翻过墙去,或是借着墙头登上瓦面,天这么黑法儿,又落着不大不小的雨,祗要不当时被他们在娼屋里窝住,他们再是明火执杖,想在黑里抓人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他不能再有一点迟疑,因为那边的嘈喝声,业已涌进背后的那座娼屋,一盏摇晃的马灯光,也已透过刚刚自己爬出的那只窗口,在方砖大院子里闪移着了,大狗熊闪进窄弄一回头,就见那座娼屋里窗光黄亮亮的,油纸上显露出杂乱的人影。 查罢,你们尽管查罢,横直就是这么屁大的一间屋子。 去两个人去堵后门。 嘿嘿,辣子连长的声音透着叽讽:这儿根本没有后门。 翻箱倒柜的声音乒里乓啷的响着。 你们好不好把手脚放轻些儿? !辣子连长又在用穷喳呼来打岔了:不是你们花钱买来的家具,你们当然不心疼。 这只立橱是上了锁的。 你他妈的存心捣乱是怎么的? !辣子连长又骂开了:你他妈乌龟吃大麦瞎糟蹋粮食,几年的兵你算白干了! 甭骂人,连长。那个说。 这这是公事。另一个在一边帮腔说:您务必带谅点儿 我偏要骂,骂你两个一对傻鸟!你们是在查人吗?还是在查私枪?搜私土? !这立橱除去抽斗,总共还没二尺高,连武大郎的半边屁股也塞不下,不信我来开锁,你们要钻不进去,就是存心找麻烦! 算了,你歇歇气,立橱不查。领头的那个官儿说:小院里有没有? 没有。 喝!这床肚底下有人!我看见了。一个鬼搦脖子似的叫起来。 对!这儿有条腿在动。另一个赶急附和。 替我叉出来!领头的那个官儿听床肚底下有了人,声音也就添了精神。 那两人跪倒身,一人摸着一条腿,倒着朝外一叉,一个女人尖细的惶叫压住了一切的声音,原来那两个兵勇,粗针大麻线这么一叉,却把匿在床肚底下的洋面口袋倒叉出来了,她的袄子叫钉子咬住,吃不消这么猛一撕扯,上身的衣服就等于脱光了;祗有两只袖子还钉在腕子上,在马灯光下面,尽管她双手交合在胸前,也管束不住她那一对没使胸衣兜住的大奶了! 嘈杂沉静下来。 祗听见辣子连长一个人的声音:好!这笔账该记在你头上,你们假借名目,搜人就像这等搜法的。再搜呀,怎么不搜了?你们! 洋面口袋从地上爬起来,胡乱的抓住个枕头布围着胸脯,连哭带叫的赤着脚逃出去了。 这时刻,大狗熊业已把坛子拖两个放在墙脚,借它搭脚翻上了墙头,正想蹲身朝那面跳,谁知那边院子里有两条狗,猛窜出来,汪汪的狂吠不休。 狗吠声这么一起,大狗熊就觉得事情不妙了,狗这玩意儿耳目最灵,黑夜里即使能逃得过兵勇,却不容易摆脱它们的纠缠,狗这么一叫开来,无异告诉那些拿人的人们:人在这儿!人在这儿! 果然,原已失望的那个领头搜捕大狗熊的官儿一听见狗叫,心里就有了数了!他在床榻边一抬头,两眼正对着朝东的那扇窗户,窗子在床榻背后,两扇糊着油光纸的窗扇儿大开着,其中有一块油纸破裂了,而且纸面上还留有一些泥污的痕迹。 他不声不响的绕着床头走过去,东风雨的雨丝斜飘在他的脸上,他伸手一摸床里的被头,业已叫雨丝扫湿了一大片。 你甭嚷了!他冷笑着对辣子连长说:你的朋友从这儿翻窗子走掉了! 那,那,也许是洋面口袋打开的,辣子连长支吾说:窗子高些,那边又黑,她不敢跳,所以才钻进床肚底下去,我猜是这样的。 你听那狗在说话没有?那个冷冷的丢下话来说:等我捉着人,回头再说,来人把他软押着!嘿,你狡赖也狡赖不了的了! 好罢,辣子连长硬着头皮说:你要是捉不着人,也有你瞧的! 听着狗叫没有!那个喝叱他手下的兵勇说:你们这些蠢货,还不快些出去,循声拿人,见着人影就替我开枪打,没有活的,弄个死的回去也好交差! 大狗熊不敢跳下院子,祗好飞身登上南边的屋脊,掉头就朝东边跑,他的身躯又高大又壮实,至少也有百十来斤的体重,瓦面怎能吃得住他踩踏的?双马子后面的洋钱,扇乎扇乎的打着他的脊梁盖,一个叮当接着一个叮当,脚底下不断响着炸瓦声,乒里乓啷像放鞭炮,逗得两只狗吠得更凶了! 他仍然是那样半歪着身子,一脚高,一脚低,歪歪赘赘的朝前跑着,北方的古老的瓦房,瓦面背阳的一面全都长满了青苔,不巧逢着阴雨天,雨丝把青苔打湿了,滑不溜丢的极不巴脚,一步一滑,全不是传言中那些夜行人施展轻功,在瓦面上高来高去的味道。 在这种要命的辰光,任他大狗熊再怎样强,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狗在院子里蹦跳着吠,后街上拿人的兵勇们也听见了动静,闹哄哄的从两面围了过来;大狗熊自己也觉得自己在奔跑时弄出的声音太响,无奈一只手提着匣枪,祗有一只手能派得上用场,他就用那只空着的手去稳着肩上的双马子,他稳住胸前的那个袋口,不让袋里的银洋发出声音来,但背后那个袋儿跳得更凶,叮当叮当的碰得更响;他反手去稳后面那只袋儿,胸前的那个袋儿又不甘寂寞的唱起叮当歌来了! 天底下没有比这种事儿更为难的,正当他被两只袋儿困扰着,顾此失彼,顾前失后时,脚底下的炸瓦声又响得更凶了,那意思是要凑一份热闹,让他上下也得兼顾一番呢! 这时候,灯火的红光跳闪在瓦面上,兵勇们不但围了过来,更有的发现瓦面上有人了。 你们听,人在瓦上跑呢,奶奶的,你们听那乒乓的瓦响,一路朝东。 他带着啥玩意儿?叮当叮当的。 管他啥玩意,替我开枪!那个官儿放开喉咙,暴声的嚷着。 大狗熊跑着跑着滑了一跤,一跤虽没滑倒,却使他的身子半伏在瓦栊上,也真算他的命大,这一跤却救了他,正当他身子一矮的时辰,下面响了枪,两粒流弹从他头顶上擦着飞掠过去,他心里有数自己若不因滑跌的关系,身子低了那么一低,那两粒子弹正该穿过自己一侧的胸胁,自己也早该滚下去了。 天灵灵!地灵灵!他喘息着,默祷说:你是要我过河求救兵呢?还是让我大狗熊挺尸在这片瓦脊上呢?我没有张二花鞋他们师徒几个那种高来高去的轻功,我就是百十斤重的这么一块料儿,务乞老天多多保佑,尽力的成全! 默祷完了,他拔起鞋跟,又顺着瓦脊朝东跑去,尽管枪响声和喊叫声跟随着他,他却再也不畏惧什么了。 通常人在急难当中,一意脱难求存,是常常想不到畏惧的,大狗熊也正是这样。但他奔着奔着,忽然看见前面有横街阻路,瓦面被横街隔断,横街至少有三丈宽,街心挤着不少的兵勇,大都端着枪,枪口朝上瞄着屋顶;至少有三四盏明晃晃的马灯,把一段街面照得真真亮亮的,灯光已能映出屋面上的人的影子。 嘿,在那儿了! 谁这么一声吆喝,大狗熊祗有拨转头朝南边跑,几响乱枪没有盖着他,摇晃的马灯亮在夜雨中,像一阵被旋风吸着的鬼火似的缠着那踩响瓦面的孤单的脚步,迅速的朝南滚过去。 小子,你朝哪儿跑! 快替我滚下房来受缚罢! 他越跑越慢,四面八方围涌来的兵勇也越聚越多了!无论如何,人在斜斜的黏滑的瓦面上,总跑不赢在地面上的兵勇,大狗熊也知道自己的处境越来越危险,今夜想逃脱是很少有希望的了。 他手里虽拎的有匣枪,但他一直都没发枪伤人,自己虽然在瓦面上行动略为迟缓些,究竟是在夜晚当中,而且祗是单身一个人,不易被盲目施放的乱枪击中,而对方不同,尤其那些提着灯,或者是走在灯亮里的兵勇们,自己祗要一拨火,甭说瞄准,闭上眼瞎碰,他们也得顶上了匣枪呼呼飞淌的子弹。 他没发枪,还不光是为这个。 那辣子连长虽不是什么好家伙,但他还不失为是北洋军里有着自知之明的人,能苟求活命,少在这种辰光作恶,总算可恕,尤其是能够释走自己,独挑那付担子,更属难得了。自己一身挑着连系民军的大担子,遇上危难时,当不能逞着血气行事,假如不发枪容易脱身,当然还是不发枪为妙;万一发枪伤人见血,那辣子连长的罪名可能更为加重,又何必呢! 可是,包围着他的圈圈儿越缩越紧,乱枪不时盖过来,四面都喊着拿人,逼得他朝南之后,又转头奔西,在这一段瓦面上打转,而有一些兵勇,业已打破民宅的门,冲进院子里来了。 灯笼和马灯光越来越亮,使瓦面上的大狗熊有末路穷途之感;不过正当兵勇们看见他奔跑的影子,纷纷举枪要把他盖倒的时刻,大狗熊又连着滑跌了两跤,这两跤一跌不怎样,可又解除了他的厄运。 因为他肩上双马子的袋口是张开的,每逢他跌跤时,就朝一边倾侧,袋里的银洋也就纷纷的顺着瓦沟朝下滚,叮呤当啷的,滚得遍地都是。 地面上的灯火晕晕晃晃的,银洋初初顺着瓦沟朝下滚落时,虽然叮当有声,但因枪声、人声过于混杂,没人觉着,祗看见有东西滚落下来罢了。 直等到有一块银洋滚落在一个兵勇的头上,那兵勇弯身捡起,这才放声大叫起来。 甭光在那儿放枪了,伙计们!他叫说:瓦面上原来是个活财神!他奶奶的,滚下来的,一块一块全是大洋钱啊! 洋钱!真他妈全是龙洋!另一个也发现了。 可怜北洋江防军里的那些兵勇,辛苦卖命,祗不过是为了几文钱的薄饷和一张经年半饥不饱的肚皮,无怪乎他们要钱不要命,一个个都是见钱眼开的货色。经那两个家伙扯开喉咙这么一嚷嚷,好!谁他妈直着身子闭起眼朝天放空枪,谁他妈才是傻蛋呢,有钱不抢着捡吗?何况落下来的并不是小铜板,而都是大洋钱呢? 这是大狗熊从没意料到的;他跑着跑着,忽然听见底下的嚷嚷的声音变了调子,不再狂喊着捉人拿人了,再那么一瞧,嘿,一个个全把枪放在一边,翘起屁股扒在院子里爬着呢!那模样儿,很像许多在月光下出穴喝露水的蟋蟀。 他娘的,老子找到一块鹰洋。 我的是鼓肚子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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