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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千里走单骑

狂风沙 司馬中原 16339 2023-02-05
走在前面的关八爷手拄着一支木杖,另一只手微拎起一边的袍叉儿,缓缓的迈着步子,举止稳定从容,一点儿也不像失去双眼的样子,他宏大的身子裹在宽宽的长袍中,显得高而瘦削,狂风飞绞着他的袍袖,使他显出意兴飞扬。穿着民军黑色官服的小牯爷,一步一趋的紧随在关八爷的身后,他簇新的长靴敲打在方砖地上,老远就听得见笃笃的靴声。 您看八爷他那双眼三星寨老爷子身边,有人低声的说。 跛脚的老爷子点了点头,有一份悲叹的神情,掠过他紧锁的眼眉。 能有比那样的情境更使人觉得惨然的么?当豪士关八爷走进万家宗祠的正殿,微微抬起头来,听辨窃议着的人声时,大朴灯的抖动的光辉,就直射在他的眼窝上了;差不多每一个人,都能清清楚楚的看见他那双失去眼珠的眼窝,终生难以平复的创痕,那眼窝失去眼球的支撑,朝里面深陷下去,变成两只窝藏阴影的洞穴,上下眼皮朝外翻凸着,红赤赤的,遍布粒状的痂疹,活像剥掉皮的烂石榴,眼角堆着脓块,流着黏湿的黄水。

这样的创痕留在他那张肃毅的脸子上,显得份外的触目,份外的不调和,更饱含着一股迫人呼吸的、沉重的压力,在人群之中,压出一阵惊骇的绝望的低吁。 是的,人们无法不惊骇于这种惨烈的活剜双眼的事实,由于这种事实,摧毁了关东山这样人豪的半生。谁也不敢相信,失去双眼的豪士关八还能做些什么?他再不能搏杀贼寇,安靖一方,再不能吐气如云,召唤八方的风雨,甚至他更难目睹即将来到的承平了。 但这样的低吁是多余的,很快就被关八爷的笑容慑伏了。那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正如一轮红日出现在重重叠叠的愁云中,他从来不曾显露过江湖人物粗犷蛮悍的野性,他的笑声虽是宏亮刚阳的,他的笑容却显得那样温和、敦厚、诚实,以及综合了开朗和深沉的果决;他这样的笑着,大步跨进敞开的格扇,抱拳拱手说:

累诸位尊长爷们、诸位兄台久等,关东山,没了眼的人,在这厢诚心致候诸位。 哪儿的话?八爷,您您太客气了!三星寨的跛脚老爷子说:咱们荡子里各族,一向敬服八爷,咱们没能早聆八爷您的教诲,及时拉枪赴援盐市亏负太多,内疚神明,您不深责就已经够宽宏了。 关八爷听了话,把脸转向着牯爷问说: 这位是? 噢,噢,我忘了先给您引见了!牯爷说:这是荡西三星寨的族主良老爷子,这是柴家堡的唐爷。 柴少唐,小胡子族主躬身说:难得能在今夜,一瞻八爷的风采,您请落座罢,八爷,大伙儿都还在站着呢。 有人挪过一把金漆太师椅,柴少唐强央着关八爷坐定了,四面才跟着响起落座的声音。由于厅外的狂风太大,厅里的谈话都必需放大喉咙,所以话声一起,满室都是热闹的气氛。

小牯爷谈着他在县城里的一些观感,对万姓族中的各房执事们夸述他在宴会上曾见过哪些北伐军的将领,有人立即附和着,说起县城里欢迎北伐军入城时的场面如何热烈,北伐军的军威如何壮盛,纪律何等严明,关八爷双手扶着杖端,祗是默默的听着,不时的点头,但他一直没有再说什么话。 牯爷虽在人群中周旋着,谈论著,但他两眼的余光,仍不时扫过关东山的脸。 他从县城的混乱中接了新差,心胆俱壮,正在踌躇满志的时刻,一时并没把关八爷这只瓮中之鳖放在眼里,再说,他那几宗出卖保爷、暗杀业爷、激走珍爷的旧案,业已逐渐在这一串时局的风云变化中消泯,这份新差的影响,使他在族中有了新的威望,使他这个族主的地位更形稳固,无论如何,这个红脸关瞎子是摇撼不了的了,但这些感觉,祗有独处时才有,一旦跟关八爷面对面,感觉就大不相同了。

甭看关东山已经没了眼,即使他不言语,也有虎虎的威凌在,他看得出,对方是怎样的熬受苦痛,他那张原是光辉饱满的枣红色的脸子,业已逐渐的瘦削焦黄,显出骨棱棱的斧劈的痕迹,他原是轩昂的眉宇,也因失眼而变形,眉尖深锁着一份潜藏不露的愁情。 牯爷是个极精明的人,他觉得自己当初未免把关东山看轻了些,总以为剜去他的双眼后,会使他英锐尽失,生气全消,但那是错了!如今的关东山,并没被失眼之痛压倒,反把那些苦痛转化为他深不可测的笑容。 他实在骇惧着对方这种笑容。 关八爷处身在喧哗的宾客群中,显得异常的沉静坚定,稳坐如山,他总是像一般盲人那样的微侧着头,略扬着脸,运用他敏锐的两耳,专心一意的倾听着各方的谈论,他脸上的笑容总久久的凝固在唇角,每条皱褶都仿佛看穿了什么,或是坚信着什么。那微笑把他这个人举着,显呈他坚强不倒的生命潜力,那微笑正如屋外烈烈的狂风,撼地惊天!

要除掉他!要除掉他!牯爷在与宾客周旋时想着:在这次宴会上,自己不妨尽力做出对关八崇敬的姿态来,赢取各族的信任,宴会之后,下手毒杀他时,众人自不会疑心到自己头上。我说,关八关八,即使你看透了我的隐私,也许你并没知道你即将来到的死期罢? 他靴声踏踏地转过去了。 关八爷仍然那样仿佛无动于衷似的微笑着,但他丝毫没放过牯爷的脚步声,早先曾听过关云长单刀赴会或是汉高祖赴鸿门宴的故事,说历史的人掬一把遥远的云烟,尽情的夸张它,使人觉得离奇怪诞,仿佛不是真的,在今天,自己才体会到处身险境的心情。卞姑娘仍在那儿等待着,等待着苍天彰显它的律法,多少屈死的冤魂,在黑毒毒的半虚空里呐喊,要自己手刃这个阴毒的恶汉,当着这荒天一角的人群,正是难得的机会,但迄至最后的辰光,自己仍然犹疑着,不愿断绝对方悔罪之路。

天下没有十恶不赦的人,这话不知是何年何月听谁对自己说过,不管它是谁说的了,总觉一句平常的话里,深含着禅机佛意,假如自己当着众人的面,直指牯爷的罪状,使他俯首认罪,把他的生死命运,交由万姓族人公断,自己就可以不必两手沾血,这该是最好的处断! 事实上,自己明知这样做,本身要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因为万家楼的人枪实力,全握在牯爷手上,甭以为众人会为一个理字舍死力争,人的习性如此,正如俗语所说的:人在矮檐下,谁肯不低头?万一牯爷反脸,一声吆喝下来,关东山准是满身的枪眼了。 还是留给他最后的一线机会罢,关东山! 关八爷的心里,仍然响着这种声音。但也觉得自己并没能肯定什么,反而有着一种寂寂的空荡和无边无际的悲凉。

想想你这奔波无歇的半生罢,瞎了两眼的关八,你竭尽全力,为这不平的人世做了些什么呢? !你在黑松林释放了彭老汉和那帮苦哈哈的兄弟,挺身进牢房,金疮迸发,蜷卧如一只伤狗,你这番豪举所博得的虚名,却拖累了善心的狱卒秦老爹,跟着你毁家亡命走关东,害了爱姑的一生,你并没能按照许诺,回来后及时拯救爱姑,眼见她葬身在万梁铺的火场,你的悲痛,就是你对老狱卒的报偿? ! 想想那些迷信般崇奉着关东山这名字的新六合帮的兄弟罢!即使你顿足捶胸,又与事何补? !你并没能翼护他们,使他们平安温饱,反让他们在仅仅的一次千里长途上,一个个填身沟壑。不错,你鼓舞盐市举枪自保,按情按理,这着棋都是走对了,但你并不能和那些壮士共死,尤其愧对戴老爷子师徒。

这人世是一张密结的蛛网,处处是险恶的陷阱,你不知那噬人的黑影将来自何处?你有再强的心志,再强的翅翼,你也难摆脱那黏性的缠绕!这些这些,不光是由于一个小牯爷,而是源于人心的恶欲,这恶欲,才是普世动乱的本源 留给他最后一次认罪的机会,即使自身甘冒大险,也是磊落光明的事情,关东山不能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更不能像莽夫报私怨那样,血气涌动,以一牙还十牙,一眼还十眼,让他不明不白的死在黑刀之下。 他在深深的踌思着 但牯爷的声浪打断了他的踌思。 诸位宾客尊长兄弟们,天下多年战乱,民不聊生的日月过去了。在肃客入座之际,牯爷朗声的说:从长毛之乱以后,各地就没算平靖过,兵灾、匪患、再加上闹荒闹旱,也把人磨折得够了。野芦荡子这一角荒天,虽然比较好一些,也没好到哪儿去。就拿万家楼来说,先有铁头李士坤,后有朱四判官这帮股匪来扰劫,事虽没成,损失可也够重的,几年里,万家连倒三位族主,更合上了祸不单行的话,这其间,若不是关八爷大力撑持,开不出这样的局面,饮水思源,咱们不能不感恩于八爷。今夜晚,诸位赏脸,冒风而来,兄弟也知诸位的心意,全是想来看望八爷,

他跨前几步,来到关八爷的身边,恭敬的伸手搀扶说:八爷,您才真是今晚宴会的主客,这首席,您非坐不可的了。 八爷理当首座。 您万万不可推辞,八爷。 众人齐声附和着,连三星寨的老族主也赶过来,把关八爷给簇拥着。关八爷手扶着椅背站起身来,仍然沉默着,举起手来做了个发话的手势。 承诸位盛意,关八不敢推辞。他徐缓的说:适间牯爷把开一方太平局面之功归诸关八,这一点,万不敢当。我遭人活剜了两眼,此身半废,困居在万家楼,一没能与盐市诸兄弟共死,二没能率众痛击北洋军,盐市叫北洋残军攻破,千百人死事惨烈,我祗有羞愧的份儿,哪还敢谈什么功劳? ! 呼呜,呼呜的狂风摇撼着屋瓦,含一股深秋肃杀的气氛,关八爷徐缓的话里,也充满了一股无边落木萧萧下的凄凉

即使诸位这样诚心盛意,关八也得把首位虚设着,算是咱们这些历劫余生,活在世上的人,对盐市死难英灵的崇敬,我是厚颜叼居次位好了! 他坚持不居首位,硬在次位上落了座。 有了关八爷的这番话,其余的人不好再央,便容他把正中一席的首位空下,各各谦让着,按照辈份、年齿的顺序落座。正中这一席,由三星寨、七星滩、柴家堡的三位族主作陪,牯爷及万家族里各房执事打横,牯爷坐在一角的主位上,正跟关八爷并肩。 开席时,牯爷以庆祝淮上光复为词,吩咐外间吹打、鸣鞭,又着令乐手们在廊间吹奏细乐,力图使今夜的宴会,造成一种笙歌不歇、安享太平的意味;事实上,绝大多数的赴宴者,也都怀有这样的心境。 这些质朴鲁钝的乡野人们,是最易自满于现实的,祗要炮声一歇,现实能容人存活下去,他们就懒得再去思想什么,忧虑什么,更不必说改进什么。他们力图使自己脱出过往哪怕是昨日的痛苦和惊悸,力图用这种热闹的、喜乐安详的气氛,使自己痛饮忘忧,把噩梦般的过往,全数遗忘所以宴开数十席,每个席面都是热闹的,猜拳行令和哄腾的笑声不绝于耳,祗有正中这一席,有着微妙奇异的气氛。 这气氛是由关八爷的沉默引起来的。 从开席起始,关八爷脸上那种笑容就收敛了,眉间锁凝着某种沉重的神情,仿佛在悼思或是在惦念着什么。陪客们虽没说明,心里可都知道那是什么了。盐市城破,腥风十里,那绝不同于缥缈的传言,渴欲遗忘,但却无法遗忘,那些陈尸阵上的人们,都曾是八爷的良友和伙伴,他在盐市最吃紧的辰光失去两眼,但他的心没瞎,耳没聋,当他听着沙窝子和盐市这两场战劫后的消息时,心头又该是何等滋味? ! 说是劝慰罢,可不是几句安慰的言语所能劝慰得了的,任何言语都难疗治这样巨大的创伤。然而在这样的宴席上,人人都觉得实在难以长久沉默下去,必得要设法开口,打破这沉默的僵局不可。 八爷,这还是头一遭见面拜识您,三星寨的跛脚老爷子恭敬的站起身,微欠着身子,举杯过顶说:野芦荡各族,今夜都聚集在这里,我们几个代表各族,诚心向八爷敬酒,烦八爷为我们说一番话罢! 关八惶恐干杯!关八爷也即席站起身来,举酒过顶,痛快的浮一大白,翻杯沥酒说:至于说话,我倒有几句不合时宜,又不甚中听的话,要当众说个明白。也许我这番出自肺腑的言语,会出口伤人,但求诸位本着良心,替我作个见证! 关八爷这几句话,说得沉宏爽朗,斩钉截铁,也颇出一般人的意外,谁也弄不清他究竟要说些什么?谁都亟欲要听听他究竟说些什么? !一刹时,除了屋外的狂风怒号外,正厅各处,全都是一片沉寂,鸦雀无声。 您尽说罢,八爷! 咱们极为诚服八爷,愿听您的教训。 各族的族主都这样举酒站立说。 关八飘萍四海,为一群苦哈哈的朋友薄尽棉力,结果是一事无成,反贴上了两眼。关八爷推动椅背,离席而立,扬声四顾说:辛苦半生,深知路道艰难,早年蒙受万家楼万老爷子恩德,久思图报,可一直没得着机会,如今机会来了,也许又是我这瞎了眼的残废人处断不了的了!不过,人走江湖,学的祗是是非二字,我仍打算在离开万家楼之前,坦胸剖腹,把事儿给交代清楚,这里边,公怨私仇,实在是混杂难分,我说出它来,相信公道自在人心就是了!说着,又微微扭转身子,用他那两只红涂涂的眼眶朝着一边的牯爷,冷冷的说:您说是么?牯爷? 面对着关八爷那对双眼无珠的眼眶儿,牯爷忽然心头一凛,脊背上仿佛掠过一阵森冷的阴风,这使他忽然从根不安起来,因为他机敏的觉着,关八爷的这番话是对他而发的,虽说这个瞎了眼的人,不会直接由动武来伤害自己,可是事先自己却疏忽了这一点,他不是哑巴,他能用言语来揭出自己的伤疤! 今夜的宴席,原是自己吩咐摆设的,三星寨、七星滩、柴家堡各族的宾客,原也是自己邀聚来的,本打算庆贺淮上光复,一方太平,同时为自己新接的差事荣耀一番,谁知叫关八捉着机会,反弄成作茧自缚的局面了!这可是自己始未料及的。 如今当着睽睽众目,说立时翻脸么?未免太早了一点,因为关八虽有揭发自己隐私之意,究竟尚没到指名道姓的程度,说是立加阻拦么?又不能过去塞住他的嘴,祗好硬着头皮忍耐着,装出事不干己的神情说: 八爷说的是,不过,万家楼的那两个不肖的族人,剜走八爷两眼,这可是万家阖族对您的亏负,虽说既成事实,无法追偿,但兄弟对这事耿耿在心,无时或忘,总盼八爷您宽大仁厚,不追旧恶,能在万家楼长久居处,让咱们族里,有个赎罪补报的机会听您的话,仿佛有离此他去的意思,那,您就见外了。 牯爷说着话,一旁有人执壶过来,替关八爷以及席面的盏中斟上了酒。 牯爷,诸位朋友,请干这杯酒。关八爷重又举盏环邀说:容关八把这番话曲折说完! 正厅里,侧廊上,人们全站立举酒,一起干了杯,在一片沉寂中,等着八爷说话。 诸位也许还都记得多年前,双枪罗老大领着的老六合盐帮,在万家楼北七棵柳树,被北洋军缉私营一举围歼的旧事罢?那是发生在万老爷子引发安葬的夜晚。 不错,咱们记得那回事。有人说。 那时,八爷您? 我是那场血案里幸存的人。关八爷哑声的说。也许由于内心过份激动的关系,他举杯的手有些控制不住的轻微的颤栗,两腮在牙盘挫动中,发出一阵愤怒的痉挛,也祗一瞬的功夫,就完全平复了。 他继续说下去,没有人吭声,许是由于好奇,站立在远处的人群,纷纷离席围拢过来,人头在灯光下不停的晃动着,每张脸上,都有着错愕、惊异、亟欲探究的表情。谁也难以测出,关八爷他为何在今夜的酒席筵前,重提这一桩时日久远、几已湮没的往事?也正因为难以测出关八爷提及此事的用心,大伙儿便更加渴切的希望立即能打破这个谜团。 后来我追究过,关八爷平静的说:廿多条人命葬送在七棵柳树,绝非事出无因。天下没有那样的巧事,缉私营从没在万家地面上做过血案,他们趁着万老爷子送葬那夜围歼老六合帮,显然有人在暗中牵线!我断定这趋炎附势、呵奉北洋,绝灭民命、坑害善良的内奸,就潜藏在万家楼 关八爷这样说话时,站立在一旁的小牯爷唇间掠起一丝阴恻恻的冷笑。 来人,替八爷把酒给斟上!他说。 趁从人替关八爷斟酒的机会,牯爷从关八爷身后踱了出来,朝众人打了个手势。 帮有帮规,族有族法,牯爷说:万家楼从明末南移,历经有清一代若干朝,两百多年来族法严谨,远近皆知,八爷既断定本族有这等内奸,还请拿出证据,指出姓名来,本人主理族事,当邀各房执事,按族法明断。要不然,祗怕有污族中清白,族人不得安心了! 请牯爷容关八把话说完!关八爷说。 八爷有话,不妨稍停再说,牯爷陪笑说:何必让酒冷了,菜凉了!来人替各席上菜!咱们大伙儿且热热闹闹的喝酒罢! 关八爷话没说完,就被牯爷拦头一板把语头打断了,祗好重新入席喝酒,牯爷朝外间一招手,那班细乐便又吹奏起来,一派细细的乐声,掩住了各席间窃窃的私语,同时也遮掩了牯爷一时情急的窘态。 你瞧着罢,瞎眼的关八,祗要我能熬过这场宴会,你就活不到明晨日出了!这思绪飘在牯爷唇间的微笑里面,慢慢的在一片加浓的恨意中凝固了。 尽管他采取拖延的方法,暂时打断了关八爷的话头,可是,他想熬过这场宴会却非易事,一分一寸的时间,都仿佛带着尖棱棱的针刺,刺得他坐立不安。他祗觉得,头顶上的大朴灯从没这般亮过,无数亮晶晶的光刺得人头晕目眩,桌面上的杯盘碗盏,全都青中带黑,这些青黑的、浮荡的幻光,织成一片密密的巨网,错综交缠的把自己网罩在里面,他不能畏缩和逃遁,也无法畏缩和逃遁,除了怀有挣扎的侥幸,在对方揭发自己隐私时,抓紧他话中的弱点,关八祗是猜测,至少自己希望如此,他不可能有什么样的真实凭据,这样,他便能挑起族人对关八的敌意,使自己挣出网外,而这场唇舌之战,无异是自己生死成败的最后关头。 正当牯爷这样默想着的时辰,意外的,因着三星寨的跛脚老爷子一句问话,把话题给引远了。 八爷,您当真打算离开万家楼? 是的,老爹。弄着酒盏的关八爷话音儿有些感伤的味道:俗说:盛世诗书乱世刀,我关某祗不过是乱世里一个莽夫,祗配在枪头上刀口上过日子,如今,北伐军砥定江淮,一方承平了,再不用我这个残废人多管闲事了,江湖路上,处处无家处处家,与其坐享万家楼的衣食恩情,还不若飘流四方,倒能了无牵挂。 八爷可是嫌我招待不周么?牯爷试探着插口说:您是爽快人,谅不至因此见罪罢? 您说的哪儿的话,牯爷。关八爷说:我之所以要离开万家楼,是因为这儿的伤心事太多,瞎眼的人,不堪回首罢了!我半生惯受饥寒,长餐风露,牯爷您待我这番隆遇,受之唯恐太多,哪有嫌招待不周的道理? 您是指老六合帮被围歼的事么?柴家堡的族主柴少唐摸不清内情,祗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又把牯爷切断的话题给引了回来。 这可是牯爷无法阻拦的。 伤心事何祗这一宗?关八爷摇头慨叹说:比方保爷的横死,就在这饮酒欢宴的宗祠平台上,能不使人触景伤情,切齿痛恨么? 不错,八爷。邻席有人插口说:保爷为人处事,都令人钦服,像他那样正直的人,实在不该横死在朱四判官那伙人枪口底下的。 这不能怪八爷您伤心,牯爷急忙接着说:保爷跟您相交极深,向来投契,可是果报不爽,杀人的悍贼朱四判官,业已陈尸在八爷您的面前,您多少总换得回一分安慰了罢? 据我所知,真正杀死保爷的主凶,却不是朱四判官那伙人!关八爷缓缓吐话说:万家楼里,有人出五千大洋,唆使朱四判官下手,那人骑着一匹白叠叉的走骡,深夜到过三里湾的小荒铺,四判官卷进万家楼那夜,他们就在这宗祠的屋后石板巷里成交!我痛恨的,是这个借刀杀人的奸徒! 关八爷把这番话一说出口,邻近的几个席面上就起了一阵惊吁,不单长房如此震愕,就连几个同长房相处得投契的房族,也都起了议论。 八爷,您既然知道保爷死得枉屈,就请抖露真相,替我们长房申冤理屈。长房的执事离席而起,走至关八爷身边,屈膝跌跪下来,哀哀求告说:我们房族里,原也疑心朱四判官之来,是有内线勾搭在先,苦无证据在手,未便虚声张扬,但望八爷指出真凶,我们好替死去的保爷报仇雪怨。 我们想先听听八爷这话,是亲眼所见呢?还是听人辗转传说呢?牯爷说:我们要的是真凭实据,不能光凭臆测就断定是非。 嘿嘿,关八爷笑了笑,伸手把长房那位执事搀扶起来,扬声对众人说:伸手接钱的五阎王,业已死了,这话,我是听小蝎儿亲口相告的。俗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我不是执法的官府,我们不妨把保爷身死列为疑案,让那个真凶多匿一个时辰,就算保爷这宗疑案,没有活口为证罢,那么,业爷叫人缚铁沉尸,又该怎么说?难道又赖在已死的四判官头上不成? 八爷您这么说来,我这主理族事的人该羞愧了!牯爷脸色微变,但亟力忍住不发,带着些反诘的意味说:您是有意帮我管万家门里事情?我实在弄不清您的意思。 我不管贵族的事情,牯爷。关八爷解释说:我祗是处在一个报恩的地位,追究保爷业爷的冤屈,我总在想,有一个奸恶的人匿在万家楼,他为了要争权势,不吝同室操戈,兄弟阋墙,先铲除了跟长房交谊深厚的老六合帮,翦掉长房外间的翼护,再乘乱勾结土匪,杀掉保爷,更进一步的去掉业爷,牯爷,原谅我关八直言,在我的臆测中,这些事,都是一个人干的!接着是野林里死了红眼万树,沙河口死了万小喜儿,纵火焚烧万梁铺,坑害了六合帮的王大贵,您都要证据么? 牯爷的脸色越变越白,朝后退了半步,那只端着酒盏的手,也止不住的微微颤索起来,点点滴滴的酒溢出杯缘,撒泼在地上。 所以我说,人不能从心底拔掉贪邪的欲念,天下永难得享真太平!即使北伐军平定北洋,太平年还得靠人心维系才得久长。关八爷说:我虽瞎了眼,仍然知道这些,俗说: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真是古今颠扑不破的。 八爷,您就指出那人是谁罢! 祗要您指出是谁,咱们牯爷定会依族法办人的! 万家的几个房族的执事,都这样说。虽然他们已从关八爷的话音中,听出那番话是对谁而发的了。 也祗有牯爷有这种能耐,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他脸上还能强挤出一丝冷冷的微笑。 我跟八爷说过,甭光用臆测来断定是非。牯爷用激动的语气说:我相信咱们族里,还没有这等奸恶刁顽的人,要是八爷真能拿出真凭实据来,族法绝不会轻饶的,即使八爷指的是我。 对不住,牯爷。关八爷当真手指着牯爷说:那个人,本来就是你! 哗朗一声,酒盏从牯爷手中滑落下去了 这变化是万分突兀的,当关八爷直指牯爷那一刹,何止是满席皆惊? !每一张惊呆了的脸上都有骇绝的神情,久久的凝固着;正厅里的空气,也在一刹凝固中死去;尤其是从野芦荡子西北角来的宾客们,更没曾想到关八爷指陈的奸徒,竟会是一向被认为刚直的牯爷。 那人就是你,牯爷。关八爷重复的说。 这这不公平,八爷。牯爷嘴唇蠕动着:我要您摊出证据来,我自会向族人认罪,假如没有证据,显然祗是栽诬。您不该把被人剜掉两眼的怨气,发泄在我的头上。 关八爷没再说话,却从身上掏出一封信来,交在柴家堡年轻的族主柴少唐手上。 柴爷,你们传看这封信就明白了,这是病殁沙河口的菡英姑娘,临终前留给万家阖族的遗书,指控牯爷是真凶,我没有道理要栽诬谁,更没要向谁讨还两眼,我活着,终把这封信辗转传到诸位手上了!你认罪罢,牯爷,万家有族法,世上有天理,为人有良心!我想,用不着我这外姓人再来插手了! 关八爷在周围一片死寂中说完了这番话,小牯爷仍然在他对面呆立着,书信从柴少唐手里,传递到万家各房族执事的手里,不用说,小牯爷这宗罪案已由这封信证实了,对于关八爷所提的指控,没有人再生怀疑,在小姑奶奶留下的遗书上,业已把万小喜儿的话、业爷的死因,一一列明。各房族里,原已有人疑及牯爷,祗因缺乏实据,不敢说明,怕惹风波,如今,关八爷挺身而出,一棒打出一只虎来,族人们回想当年,深怀保爷业爷的遗泽,不禁激愤的交语起来。 七棵柳树还在那儿,族里就闹出这种事情?这能算先人无德么? 这看牯爷怎么辩说罢! 然而一向威势虎虎的牯爷,显然被关八爷这种直刺心脏的指控击倒了,祗是白着脸呆站在那儿,一言没发,仿佛有一圈僵冷的空气,在他和关八爷中间横隔着。他坠落在浑浑噩噩的梦魇里,周身都像被一面绝望的巨网网住,麻麻木木的不能动弹,他平时的机智和辩词,都不知到哪里去了,一个声音,急促而重复的在他心里响着:这都是真的!都是真的!是真的! 一阵风把屏风摇晃得叮叮作声,关八爷的袍袖拂拂的飘扬着,在牯爷的眼里,这个瞎了眼的人就是活生生的果报神,他从阴森冷黯的地狱里来,烧起一把惨红的报应的烈火。一切的计谋都施不上了,牯爷懂得自己的处境,他在一串不断杀戮中取得的权势,耗尽心血接来的新差,都在这一瞬间被烈火化为灰烬。 最可悲的是在这一刹之前,自己误把权力信赖过深,以为自己握有枪队在手,就不会畏惧什么,事实完全相反,那些加入枪队的族人,有一半都在席面上,却没有一个人肯为自己说话,任自己陷在这面巨网中,独自挣扎。 权力竟是这样的虚浮 即使陷身在孤绝之中,牯爷却不甘就此低头认罪,在怔忡半晌之后,他说话了。 我不信那封信是菡英亲笔写的,有活证么? 关八爷笑了笑:你不会忘记族里的大板牙罢?这人还在羊角镇上,随时可来作证,你赖不了的,牯爷。 一提起大板牙来,牯爷就连挣扎的勇气全丧失了,他曾多次差人去追搜大板牙,唯恐日后事发,那人是个重要的活口,大板牙跟随自己,知道的秘事极多,想不到连他都被关八控在手里,可见对方早就疑心自己,着手查察,一向自认机灵的自己,竟仍蒙在鼓里,这不能不向关八的耐力低头。 这算是遂了你报私仇的宿愿了,关八爷。牯爷激愤的说:我若是早动念头杀你,你以为你还会活到今天么? 这不是私仇!关八爷说:这该算是天理昭彰,我明明白白的来,也得明明白白的走!把清白两字,送还给万家阖族。 你打算怎样,就动手罢,牯爷微微挪动身子,朝一侧的立柱边退过去,脸上也出现了狰狞的杀机。 老二房的枪队和他积下的银钱,使他还有抗风他走的机会,他不能放弃这个机会,而甘心受缚,在同族晚辈面前受审。 我说,牯爷,我既然说过不愿插手管事,你就甭逼我再动手。你还是向族里认罪妥当些。你还想多杀我这个瞎子么? 是的,我要先杀你!牯爷挫着牙盘说。 在人群涌动的正厅中,牯爷变成了一匹力图作垂死挣扎的狂兽,他两眼变得赤红,半哈着腰杆,微屈着双臂,紧张而又恐惧的面对着关八爷,他那黑色的腰带边,凸露出那支象牙柄、拖垂编花皮穗子的德制马牌手枪。 俗说:一人发了狂,百人都惊惶,何况牯爷的勇力、身手和枪法,在族中都是一等一的,虎威虽失,虎力犹存,万家族人久为牯爷挟制,一时除了惊悚骇绝外,尚不敢出面阻拦,眼看着这场火拼就要发生,如果牯爷摘枪开火,死伤的恐怕不祗是关八爷,而且还要牵累无辜,所以,当牯爷一声吼出,外面已自先乱了。 两侧的厢房里,参与宴会的人群纷纷夺门而出,细乐班子也仓皇退避,有些胆子大些的利用廊柱的掩挡,隔着玻璃屏风,探首张望,一部份涌出宗祠,惊惶噪叫地喊着:牯爷跟八爷在宴席间对上了! 正厅的情形也混乱不堪,有人为了趁早脱身,挤开了几扇屏风,响起哗啷啷的玻璃碎裂声,有人吓呆了,屏息挨靠在两边墙角上,部份房族的汉子,虽说身上带有枪支,也不敢冒然发枪。牯爷虽有该死的罪名,但他仍是族中唯一辈份最长的人,同时仍是万家的族主,依例族主有罪,即使经人揭发,倘若没经阖族执事举行正式族议,免去其族主的职份,做晚辈的人,绝无权开枪击杀他,牯爷这一反脸,除去外族的几位族主还能出面拉弯儿讲话之外,自然就形成了牯爷和揭发者关东山八爷敌对的场面,其中虽有十多个老二房出身的牯爷的心腹,有意帮着牯爷,但毕竟是理亏胆怯,不敢在睽睽众目下动手。 假如关东山八爷没失去两眼,情势至少不会像这样令人耽心,如今,以牯爷这样的猛汉,又怀有短枪,去对付一个瞎了眼的人,关八爷显然处在极危急的情势当中,牯爷祗要一拔枪,关八爷非要丢命不可。 这时,三星寨的老族主说话了。 息息火气罢,牯爷,这原是论理的事情,他八爷指控你虽是事实,他可并没找着你动手。 柴少唐也跨前一步,来拉这个弯子: 万家楼是一方望族,千万不能闹大笑话,牯爷,您跟八爷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理不怕讲,道理是愈辨愈明的来,您不妨把枪交给我,双方论理,我们愿作证人。 柴少唐陪着笑脸朝前跨步,牯爷答覆柴少唐的不是言语,却是一响枪声,柴少唐应着这一响枪声,身子踉跄一下,朝斜里直撞过去约有五六步的样子,一直到被一张台面挡住,他一只胳膊推向席面,杯盘叮叮撞击,酒盏滚动跌落,另一只手反捂前胸一侧,手指间冒突出一片鲜红。 牯爷这一枪,正打在柴少唐的左胸上方,子弹经第四、五支肋骨,射进心肺,柴少唐脸色蜡白,口吐血沫,连哼都没哼出一声,就翻了眼,他的尸体从桌面上寸寸萎落,痉挛的手指勾动一只酒盏,终于压翻了圆桌的桌面,任一大堆杯盘,倾泻在他的身上。 谁要再管我跟关八的闲事,柴少唐就是例子!牯爷怪声的吼叫着。 他距离关八爷立脚处不过四五步地,背靠着一支粗大的朱漆立柱,开枪击杀了柴少唐后,他的面貌更显得狰狞可畏,状如癫虎。 没了眼的关八爷虽然无法看着什么,但他对于身边所发生的事情全都明白了,他把脸转朝着牯爷。 又多了一重血案!他朝牯爷说:你何不开枪击杀我?你以为杀了柴爷,你就能脱身么? 牯爷掂了掂枪把儿,目注着关八爷: 你甭道貌岸然的装圣贤,关八,你跟我一样不是圣贤!你抡着枪走江湖,闯道儿,浑身上下全是血腥味儿,敢说没枉杀过人?我任情一对一,火拼不赢死在你手上,也不会向你这种浑身血腥的人认罪!我没伸黑枪打死你,已经够了! 我不是圣贤,关八爷仍站在原地说:也正如你所说,确是满身血腥,至少我没像你这样用心卑劣奸诈,谋害兄弟争权,火烧寡媳灭口,追杀族孙寻仇。我关八杀匪徒,驱盗贼,抗北洋,惩凶顽,就算浑身带血,也是磊落光明的!你伸枪打死我不算什么,也不过死后多落个骂名! 用不着你来教训,牯爷说:看你赶尽杀绝的份上,我跟你单对单。我卑劣一辈子也好,毒如蛇蝎也好,咱们临死也来磊落光明一次,先拼杀你再说,我恨你,关八。 你该恨你自己!你持枪施暴,枪杀调人不算,又要杀我这没了眼的瞎子,这也算是磊落光明? 我容你先动手!牯爷的声音冷冷传来:这该算公平了罢? 一个迅如闪电般的思绪掠入关八爷的脑际,化成一种难以更易的决定,自己面对着的,早已不是一个尚存一丝人性的凶犯,而是一只渴饮人血的豺狼,自己平生阅人不少,还没见过这种样的人,在他的隐藏罪行全被揭露的时刻,仍不肯低头认罪,反而想持械逞凶,撕开法网,对他的一切悲悯同情均归无用,唯一的方法就是了结掉他,要不然,还不知要有多少无辜,立时就要死伤在他的枪口下面。 来罢,关八! 牯爷的声音,又在冷冷的催促着他。 实在没有什么可犹疑的了,从敞开的玻璃屏风处吹来的狂风,直卷到高高的梁顶上去,再从梁顶反拂下来,阴寒扑着人脸;在关八爷的感觉里,这是黄泉路上,鬼门关前,无比凄惨的阴风,他毫无把握一击而中,刺杀这只失却人性的豺狼,而自身却有着葬身枪下的预感。这事并非是自己能做的,但却是自己该做的,死难的阴魂在地,容我击杀这人罢!他心头闪电交动着:我这半残废的身体,已活在世上熬得见太平初到的时辰了!我击杀这个奸徒,算是对太平世道的献礼罢! 他摸准了声音发出的方向,上身没动,伸腿一扫,扫中了身边的一只桌角,伸手抄住斜翻的台面,朝对面猛击过去,砰砰两响枪声惊梁震瓦,牯爷发枪击穿了那张台面,但关八爷已从一侧飞扑过来。 两人祗是一错身的功夫,就结束了这场搏斗。 牯爷闷哼一声,扔掉他手里的短枪,关八爷转过身来,反挽住对方的胳膊,牯爷的双手不断的痉挛着。人们祗看见关八爷飞窜时双腕一翻,谁也没看清八爷他做了些什么,牯爷便扔了短枪。 牯爷扔枪后,在关八爷反身扶持中并没倒下,反而有一缕僵冷的苦笑挂在唇边。 我栽了!牯爷说:我要酒 给他点儿酒! 有人惶惑的端过一壶酒来,牯爷挣脱关八爷的手臂,独自踉跄走过去接酒。惊惶的人群喧哗着,复行围拢来,莫知所措的瞧看着适才那一刹究竟发生过什么? ! 牯爷手扶着那支立柱,喝着酒。 他两胁下涌冒出缕缕的鲜红 人们这才看出,就在他新的黑衫外面,露出两把染满油污的小号凿儿,随着他的呼吸颤动着,原来关八爷在出手的刹间,将两把准备妥当的去了柄的钢凿儿,全送进了牯爷的两胁。 牯爷上面喝着酒,胁间却开始骨嘟骨嘟的朝外放血,鲜血染湿了他的马裤和靴筒,使他的脚下变成一汪血泊。这结果是他未曾想到的,那张飞轮般撞来的桌面使他发枪失去准头,没容他再次动手,关八爷的双刀就插进了他的两胁,中刀之后,他的凶焰寂灭了,他意欲遁脱的希望,也如浮云散去。 结束濒临,他喃喃的喘息着,血沫从他鼻孔和嘴角直喷出来,他失去控制力的手掌再难抓稳酒壶,大量的失血,使他缓缓的屈膝跌跪下去,终至蜷卧在身下的血泊里面。正厅内外辉煌的灯火,并不能掩盖秋夜肃杀之气,这一场噩梦似的争搏的结果,就留下两个血人,谁也没料到,今夜的繁华宴饮,会有这样的终局。 苍天有眼,八爷!几个房族的执事呼叫着,噙着满眶的热泪,跪倒在关八爷的面前。 关八爷却无限疲乏的摇着头: 好生料理善后罢!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您得替我们作主,八爷,从柴家堡来的人说:咱们族主唐爷,死得这样惨 嗨关八爷长叹着:行凶的牯爷已死,柴爷的丧事,权由万家楼料理罢,我说过,我不忍再留在这块伤心地上,请著人牵我的白马来,关八,就此跟诸位告别了。 不再理会身后的一切议论,混杂和忙乱,在狂风虎吼,凄寒盖野的秋夜,豪士关八爷伴着小馄饨离开了万家楼,白马一块玉和小馄饨骑乘的走骡,一前一后出了北栅门,取道七棵柳树转向羊角镇去,一路上,两人都没说什么话,却把心绪都投在这样深沉黯黑的夜色之中。 风势是这样的猛烈,夜色是这样的深沉,天顶上不见星月,旷野上不见灯火,砂粒吟啸着,嘘打着人的脸、人的衣裳,任什么全看不见的关八爷趁着白马一块玉走动时鞍背形成的波浪,耳听着几十里野芦荡子上的风涛,仿佛幻疑置身在无边际,无涯岸的黑暗的怒海上,一块玉就是扁舟一叶,在湍急腾奔的大浪里浮沉,哪还有什么样的壮志?什么样的豪情?寒意把人包裹着,恍惚连心也跟着僵冷了! 不要感叹说人生祗不过数十寒暑,半百经霜罢,流光当真是如此平稳迅速,如此爽心快意的么?算年岁,自己恰当壮年,而这颗心,早叫江湖路上一分一寸难挨的岁月磨老了,磨寒了。这变幻莫测的人间,欲望难填的人心,可不就是一片风涛险恶的黑海?一年年存活下去,要穿过多少他人的苦痛,挣扎,死灭和沉沦。 白马一块玉扬鬓鸣啸,嚄嚄的鸣声随风卷扬,和天地呼应,别有一番萧萧的意韵,不知何时见过一付联语,古色斑斑的字迹如灰云。 莫说英雄生虎胆 几经变故减雄心! 他翕动嘴唇,喃喃默诵着这样的句子,真有不堪回首的愁绪。 不错,古老阴暗的北方,久遭各系军阀们割夺的土地,久受那些黩武者侵凌鱼肉的人群,都长久等待着北伐军招展的大旗,如今,这支吊民伐罪的王师北上,一举光复了江淮,正该是万民欢庆的时辰,而自己却祗有离离索索,渺渺茫茫,不知所归何处的哀感。说是标名道姓,进县城去领功受赏么?从根就不是内心所愿的,野生野长的关八从非是封官受爵的人物。说是效法雅士,归隐田园么?梦里的田园又在何处? 这一场惊天撼地的巨变,成就了万千死士,安定了万千黎庶,但却埋葬了自己的世界,长途吞日,荒草离离的江湖不能再闯了,自己一窝一块的弟兄死绝了,一向压在人心头的重轭解除了,苦忍苦熬的盼望淡化成缕缕随风而逝的沙烟还有什么好系得住自己呢?除了身边这位卞姑娘的出处,还得替她安排外,朝后的自己,就成了一面断线的风筝了罢? 散了缰绳的白马循着野芦荡边的荒路东行,骡和马的蹄声全被狂风立时卷走了,他们经过三里弯的小荒铺前,并没停留。 八爷,您打算去哪儿呢?小馄饨伸手按按她包头的青布帕,凄婉的问着。 我打算经羊角镇,探询那位金老爹的病况,再送你进县城去,先暂住几天,我在北徐州有个老友陆小菩萨,我打算托他安顿你,让你有个落脚的地方。 不,八爷,您甭为我挂心。小馄饨说了:我问的是您自己呀。 噢,我自己么?关八爷的声音里饱蕴着前所未有的迷惘:我自己么? 无数砂粒在狂风黑夜里唱着,虚无虚无,虚虚无无自己是那万千砂粒中的一粒,自己究竟在何处呢?这样的莽莽长风该从远远的塞外来,吹过无边的漠地,广大的草野,乱石滚滚的河岸,处处都不是自己存身的地方,那是什么一种声音?吱吱唷唷的响着,那是一长列滴血挥汗的响盐车么?不!那祗是小荒铺后土丘顶上的老树在风里互擦着枝桠,那又是什么一种声音?类若乡野小酒肆里杂乱的喧哗,那祗是芦叶的交击纷飞,是旷荡野原上凛冽的秋声。 盐市上那一夕宴饮,抱琴的风尘女曾唱过的那支曲子,以狂风沙为曲名,和着凄迟的弦索,风急天高的嗓子唱出来的词意,真是唱尽了江湖落寞,可不并就是自身的写照么?无论时隔多么久远,那曲声仍常在人心头回荡着,缓缓的卷进风中,卷入云中: 披星戴月以路为家 一人一马 他走遍海角天涯 天起黄云不降雨 满眼祗见风沙刮 沙烟鞭马 野路无涯 转眼又夕阳西下 我自己?我自己?不经卞姑娘这一问,自己还没认真为自身追想过,等到认真追想时,又觉心也塞了,眼也瞎了,一切都已随风而逝了。 关八,能隐姓埋名就隐姓埋名,能飘泊一天就飘泊一天,能觅一角低檐矮屋呢,就终生在暗里过下去罢,太平世道,理法俱备,用不着你这瞎眼人去歌功颂德,更用不着你去作杞人之忧,茫茫人海,并不少你一人,未来尽管遥远,自己这一生,也就是这样罢了! 您您怎不说话?八爷。 我能说什么呢?姑娘。 人么,总得有处窝巢安歇呀,八爷。小馄饨的声音总是悲悲恻恻的:您叫人剜了眼,怎能再到江湖上去,一浪东,一浪西的,到处飘流? 关八爷没言语;一条铁铮铮的汉子,从没受人悲怜过,如今,他却想不出理由拒绝这位弱女的悲怜,她虽孤弱,却有仁侠的心肠,她这份关切之情是出于本心的,使他更觉为难。 你不必挂念这些,他温和恳切的说:我会照应得了自己的。我倒盼望你到北徐州,能有个好安顿,陆小菩萨,他是个热心肠的人。 夜朝深处走,风势愈来愈烈,不管人间有多少变化,有多少沧桑,季节总是那样刻板的轮替着,这不又到了落霾的季节了么?小馄饨抖抖缰绳,让走骡赶上前去,跟关八爷并肩赶路。 她衷心感激八爷的照拂,以及为她觅求安顿所费的心,但这并非是如她意愿的安排,风沙挟着宇宙洪荒的厉声,排山倒海般的扑面而来,她领受着眼前的情景,同时也领会到此时此地,像这样一位豪士内心的悲情,因此便咽回了更多喧呶的言语,任两粒清泪,去润湿一些流落在她颊上的风沙 在洪洪的墨黑中,他们远去了。 偶尔有白马的怒鸣声,激荡着远远近近的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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