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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疑云

狂风沙 司馬中原 18881 2023-02-05
王大贵骑的是福昌栈上拨出来的牲口一匹高大壮实的青灰色的骡子,骡囊里带着些干粮、饮水、腰里别上一支短抢,一把攮子,贴身揣着珍爷托给他转呈关八爷和小牯爷的信函。 翻过盐河北大堆时,他取道朝北走,不到初更,他业已进入廿里沙窝子的中心了;在每年炎夏的日子里,沙窝子总被一般南来北往的行商客旅们视为畏途,那些荒瀚的金白色的细沙,还是久远年月中黄河夺淮时留下的遗迹,它们铺展在盐河北岸正北五里的一块凹野上,完全掩覆了原有的农田,使那块凹野成为寸草难生的不毛之地。 沙窝子会贪婪的吸食雨水,保持着它常年干燥的面貌,那些流浮的细沙最爱夸张风势,哪怕是起一丝行人不觉得的微风,沙烟便已一缕缕的从地面上腾跳起来,轻灵的滚逐着,扬向远处去;若是真的遇着风季,沙烟弥漫成几十里的黄雾,更逼得行商客旅们不敢睁眼,鼻孔、牙缝、咽喉里都留着鬼灵似的沙粒。而这些并不算什么,最使人头痛的,就该算沙上的那份酷热和行路的艰难了。

沙窝子里的酷热是火毒毒的炎夏的日头造成的;三伏天的日头晒在沙上,使人不敢在晌午心停留在那块凹野里,毫不夸张的说,沙上的那份热劲能够烙饼,隔着千层底的布鞋,也能把人脚心烫出泡来;即使到夜晚,沙面的蕴热开始发散,也久久不转凉,像一只蒸笼一样。 说到行路的艰难,更胜于酷热;因为那些干燥的流沙是虚软松浮的,路面就是一条流动的沙河,一般骑驴担担儿的行脚,趁清晨或傍晚赶过这廿来里路,倒也不会觉得怎样,可是推手车、鸡公车、六合车、或是放骡车、赶牛车经过,那就得煞费周章了。流沙那样的咬住车轮,一陷陷下去五六寸深还沾不着实地,推车赶车人的艰困,那可就不用说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一种新兴的行业兴起了有许多居住在沙窝子边缘的农户们,在这条路南北两端设有纤棚,专门帮助商旅们拉车,俗说叫做拉旱纤;他们几个人一伙,几个人一伙,以粗长的绳索曳引着载重的车辆渡越这几十里陷人的流沙,他们卷着裤管,登着麻鞋,戴着阔边的竹笠,也正像江河两岸上替行船拉纤的纤夫一样,一面费力的跋涉着,一面齐声吼出粗沉的纤歌,用那样苍凉的声音驱除沙野上的寂寞。

王大贵早年走过这条路,他知道这些。 如今天地黑沉沉的,虽说夜风不大,细细的沙烟仍常从地面上扬起,迷人两眼。他不知道从盐市里撤出的棚户,和盐河北大堆上那些没有洋枪的难民,总共有多少人?他祗觉得凹野当中,到处都是人影,到处都看得见烟头火,听得见议论著的人声。 我何尝不懂得方德先方爷的用心?就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一个棚户的首领说:他不肯弃守盐市,又不愿咱们这些没有枪的被北洋军坑杀,他是想拿一部份人枪挺在盐市上死拼,让咱们护着北地的难民群,避开那些纵火抢掠的败兵。他这份用心,够苦的,我也告诉过大伙儿,要体谅方爷这种用心,但当我想到北洋军那帮杂种拉夫、抓丁、催捐逼税我就恨得牙根痒,不手扒他们的皮不甘心!

就是啰,另一个抱怨说:方爷逼我们离盐市,明说是差咱们护民,实则就是为咱们放生!咱们虽说使的是刀叉棍棒,当初助守盐市,在盐市南的高堆,洋桥口,盐市东的谷道,盐市西的旱泓头,还不是一样打得有声有色?打得鸭蛋头和塌鼻子喊爹叫娘;我不信没洋枪就不能顶硬火? ! 咱们管得了那么多? !又有人在一旁嚷说:祗要攫住机会,咱们就跟北洋军面对面的卷杀一场,试试看究竟是他们的洋枪洋炮行?还是咱们的刀叉棍棒行? !方爷他们不畏死,咱们为何要贪生? ! 要打北洋军,沙窝子这儿就是块好地方。那首领说:祗要咱们把老弱的难民先安排妥当,就可掉转头来,沿着沙窝子布阵,祗消围住那些老鼠们一吆喝,需不着刀架上他们颈子,他们就会扔枪啦!

可惜咱们不熟悉这一带的地形,一个说:要是能找着熟悉地形地势的人,那就好办了! 你要找熟悉沙窝子的人,那太多了!路那边有条欢悦的嗓子说:咱们从盐河北大堆上撤下来的人,多半是周近这一带村庄上的农户,谁都熟悉这块凹地,它东连五条沟,西接郑家大洼儿,西北靠着沙河口和卞家圩,北边直衔涟水县的南荒,真像是个捕鼠笼儿。 王大贵兜着骡子的缰绳,卷在人群当中走着,这些人的话语,把他深深的触动了,他知道这些人,不论是早先受难的棚户,新近受难的农民,都曾饱受北洋防军的凌夷,一个个都有着丧家失子的痛伤,可说是血仇深如大海!就算是窝心腿方胜那些死士有心为他们替死,他们也不愿在除大憝、报血仇的机会里袖手贪生的。

早年在郑家大漥、包家渡、邬家渡,各盐帮也曾屡次跟缉私营和小股防军拼杀过,但那祗是小规模的零星搏杀,谈不上有太广大的影响,由于盐市这几场惊天动地的大战,业已使民间烧起燎原的怒火,他可以想得到在即将来到的日子里,民间全面蜂起,群袭北洋军的情形。那许多由生存经历中零星汲取的印象重叠起来,融汇了蛮野的动作和原始的杀喊的声音,反覆在王大贵的心里鼓荡着。 假如我及时赶到万家楼见了关八爷,我还来得及参与围扑北洋军,打一场痛痛快快的恶火!王大贵暗自盘算着;便想催着骡子快走。但天是那样黑法儿,脚下又都是软塌塌的浮沙,牲口使四蹄划动着浮沙,好像渡河一样的快不起来,而且有无数人群滚结绵延的挡在前头,更像包馅儿饼似的把自己包裹在当中,即使能快也快不了啦。

那些棚户们互相在黑里招呼着,更有人燃起灯笼来,分别聚集着,商议奔投到哪个方向?一些年轻的妇道们恐惧着在黑夜里散失了,一个牵着一个走,拖拖拽拽的拉好长;也有人迎着风在那儿呼叫着散失的同伙,声音被夜风刮走,显得非常的凄凉。 贵爷,您骑着牲口去哪儿? 王大贵的骡子经过一座土阜边麇聚着的人群时,有人招呼着。 我是奉方爷的差遣,到万家楼去看望八爷。王大贵就着火把的亮光,看出对方正是跟自己一同扼守过小盐庄东面谷道的棚户,便勒住牲口应说:你们究竟打算朝东拉?还是朝西拉? ! 咱们地势摸不清,正围在一道儿商议着。那人说:方爷既吩咐咱们护着北地的难民,咱们总得朝人烟茂密的地方走。不过,方爷既打算死守盐市,单留下洋枪队,却把咱们变个名目放生,咱们实在是心有不甘!北洋兵烧杀抢掠,轮番凌夷咱们老家根,才把咱们逼得离乡背井,在盐市上搭盖芦棚落脚,这口怨气积在心里久了,孙传芳兵败,正是咱们算账的时候!

护民归护民,另一个粗声说:他奶奶个洋熊,咱们攫着机会,就刀叉棍棒的一哄而上,先打它个稀花烂再讲! 若论打,脚下就是块好地方,王大贵说:这儿地势我熟悉,你们若朝西北拉,屯在沙河口附近,等北洋的败兵经过沙窝子,从侧边拦腰铲杀他们,他们可不就成了沙灰地上的蚂蚱?我这一去万家楼,见了八爷,不定就在这三天两日,就能拉起北地各大户的枪队,迎头打他们一顿狠拳。若能三面兜着打,也许就能把那帮败兵整留在这块地上 王大贵这番话,把棚户们说得个个摩拳擦掌。 贵爷的主意不错,为首的那人说:咱们这就朝西拉,屯到沙河口附近去。 在沙窝子靠北的叉路上,大群大群的人们分开了。天初放亮的时辰,王大贵催着牲口涉过水浅的沙河,把撤离盐市的人群远远的抛在后面。

经过一夜的行程,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困倦,涉过沙河后,他翻下牲口,让大青骡儿散缰歇歇气,自己面对着东天初现的红霞举臂伸拳活动活动血脉,又在沙河潮湿的平岸边蹲下身,掬了两捧水喝,顺便洗了把脸,将水淋淋的两手抹了抹敞开的胸脯,他跟六合帮其他的伙伴们一样,是个板板正正的憨直人,办起事来半点儿也不含糊;他高兴从窝心腿方胜那儿得到这么个差事,这一路是他走熟了的,万家楼更是他熟识的地方,何况他跟大狗熊两个,成天惦记着关八爷,他压根儿没想到前路上会有什么样的变故?什么样的艰难? 平野上的朝阳起得早,当他绕过沙河口田庄时,太阳业已出来了。清晨的蓝色淡雾一消,四野就清清楚楚的摆在眼前,西北角不远的地方,黑烟似的展开一片密林,那正是大荒荡边的杂树林子,他清楚,祗要越过这片杂树林子,再催着牲口走上两个时辰,就望得见万家楼东南的红土岗,估量着天不过午,就能赶到万家楼了。

大青骡放单走,脚程够快的,比起当日推着沉重的响盐车走长途,真不知快了多少倍,快不说它罢,单讲轻松惬意,也真惬意得多了。祗消一顿饭功夫,远远的林梢已经移到了眼前。 春夏初交,正是林木发旺的时刻,这片密密层层的杂树林子,汇成了一片绿海,看在人眼里,引得人满心生凉,精神一爽。若是在往常,和风亮日的天气走林道,该最是爽心的乐事了,可是在见着关八爷之前,王大贵心里多少总有些不落实;照八爷他那种脾气,就算如小蝎儿所说的在羊角镇带了枪伤罢,经过这许多日子的养息,也该收口痊愈了,八爷他是那种人,祗要能动弹,他决不会待在万家楼,盐市不见他的人,也该见他的信,既然人信全无,那么,他的伤势必然沉重万分,再不然,就是他在万家楼遇上什么岔事了!

在万家楼那种熟地方,有什么岔事会落在八爷他的头上呢?王大贵想不透的正是这个。不!决不会的,老七房的珍爷正在盐市上,可见万家楼跟盐市是声气同投,从老六合帮起始,八爷跟万家就有着深厚的交往情谊,就朝近处说罢,四判官图卷万家楼那夜,八爷就是豁着性命干的,万家族人即使不将八爷当成一尊生佛供奉着,至少也不会亏待八爷,这么推算起来,准是八爷他伤势极端沉重了。 想到这儿,王大贵的一颗心便像有铅坠儿牵着似的,越发觉得沉重了。 面对着眼前这片郁绿的林子,王大贵不由得不想起那帮推盐车闯江湖的生死弟兄,当年日子再困苦,再艰难,弟兄伙拗起膀子来,总有一份欢乐有一份安慰,那时刻,一群人就像是眼前的一棵棵比肩并立的丛树,同享着温暖的阳光,共挡着来袭的风雨,如今睹物怀人,可真不是滋味,想着想着的,两眼就凄凄的湿了。 太阳业已升得很高,人还没出林道,林子里忽然有怪声传出来,把王大贵游移的思绪打断了,他听到一大群乌鸦发狂的鼓噪着。 啐,倒楣的臭鸟虫! 他这么随口的咕哝了一句,又啐出一口吐沫。 这是很自然的;不单是王大贵,无论换谁,行路时听得乌鸦叫,都会发出一声内心的诅咒,啐它两口吐沫,借以破除晦气。 因为在迷信意味极浓的北国荒野上,人们一向习惯依靠着众多荒诞的、古老的传说而生存,仿佛那些传说中具有着一种朦胧的、微弱的亮光,能够给予他们某种暗示或是指引。 王大贵是在这种荒野上长大的人,他对这些是敏感的;他并没认真探究过何时起始,乌鸦就被人们目为不吉不祥的鸟虫?他祗是顺随那些传说,看见乌鸦就要吐口吐沫,皱着眉毛骂两声。 事实上,乌鸦的命运跟与它同类的三喜鹊儿就完全不同。从形体上看,乌鸦跟三喜鹊儿几乎是没有多大分别的,祗不过乌鸦形体较大些,嘴喙和脚爪略显粗笨,浑身漆黑,没有杂色的羽毛,三喜鹊儿形体较小,嘴喙较尖细,脚爪亦较纤细灵活,在跳跃和飞翔方面,都比乌鸦灵活些儿罢了!从鸣噪的声音比较,区别就较为大些,乌鸦的杂讯极为刺耳,哇哇,哇哇的,活像嚎丧一样,而三喜鹊儿祗是唧唧喳喳的发出一串串悦耳的轻语;此外,像乌鸦飞落时,短尾总略朝下扇张着,三喜鹊儿飞落或并脚跳跃时,长而细的尾巴总斜斜的翘得很高,它们最显著的区别都还不是这些,使人一眼就能分出它们哪种鸟虫的特征,就该是乌鸦的颈上没有一道像三喜鹊儿一样的白圈了。那道白圈,人们管它叫做喜环。 但人们为什么都那样的喜欢三喜鹊儿,那样的厌恶着乌鸦呢?当然是和许多传说有关的。 首先是关于颜色的传说,人们把那种由传说而产生的对于颜色的观念移用到家禽和各种鸟兽的头上来,从它们的皮色、毛色、羽色上判别它们主吉还是主凶,依照通常的习惯,这种判别是以纯色的鸟兽作为对象的,像一塌红的公鸡,一塌白的狸猫,一塌黑的狗和马等等的。其次,对于非纯色的鸟兽,单祗看它们是否是白额头,像没生白额头的三喜鹊儿,就被列为花的鸟而不去追究了。三喜鹊儿比乌鸦幸运,主要是幸运在这点上。 依照人们多年执持着的对于颜色的观念,红色总被列为幸运和吉祥的,黄色是神圣威严的,白色代表着服孝或举丧,而黑色最为人们所厌恶,因为它象征着恐怖、神秘、不吉和死亡,这样一来,周身找不着一根杂色羽毛的乌鸦,就命中注定要遭人唾弃的了。 其次是关于噪叫的声音的。 人们一向喜欢听见细碎、轻快、饱含喜悦的鸟鸣声,听粗壮、嘹亮、短促有力的兽叫声,而讨厌听着徐缓、悲凉、或是哀嚎般的鸟鸣,听着绵续低呜或尖声亢嗥的兽吼;故此,像春日的黄鹂,初夏时流鸣的布谷,呢喃的燕语,咕咕的黄闷儿,都被人们喜爱着,由于先爱上了它们的声音;人们也喜欢听牛羊的鸣声,狗的吠声,报晓的鸡鸣声;讨厌听病犬的夜哭,豺狼的饿嗥,听秋间的雁语和子规鸟的啼泣,这种发自内心的喜恶的情感,在开初,原是极为自然而单纯的,及至加上了许多附会的传说,情况就不同了。 尤其是出门在外的人,更注重这些,谨记着许多忌讳。像王大贵这种憨直汉子,更是相信着那许多在童年时刻就已经深受感染的古老的传言了。 很多牵结着的传言是教条式的,老年人这样说,年轻人就这样记着,王大贵正是这样记取来很多,像:病狗夜哭,是看见了恶鬼;黑叫驴是惹邪的牲口;黑狗血和白马溺都能驱鬼破邪;白额狗是丧门神,谁家养了白额狗,三年要死两回人,燕子营巢主吉庆,遇着燕子来营巢,就该在梁上挂一幅庆喜的红绸,把喜庆迎进家来。 渡河渡江乘舟船,若遇船中鼠奔出来,千万要下船;因为船中奔鼠主沉船是百灵百验的事情。家禽驯兽若是口吐人言,就是天降的妖孽,应该立即打杀。死了的家畜不能全尸掩埋,即使埋,也得先替它破身放血,不然就会化成魔魇等等的。 若是谁反问:为什么呢? !那,老年人就会告诉你:我告诉你们这样,它就是这样!这还用得着多问吗?真是 另一些传说的流布更广些,因为它是用极为顺口易诵的童歌、谣歌形式传播着的。 老年人在讲话时,喜欢顺口引述它,一般人喜欢在日常生活里提及它,村野无知的孩童们更喜欢咿咿呀呀的唱着它,像: 枝头喜鹊儿叫,村头远客到。 乌鸦当顶叫三声,立刻就要遇凶神! 老鸹儿迎头拉泡屎,晦气三年洗不清。 老聒儿迎头撒泡溺,霉运一生洗不掉。 三喜鹊儿来,三喜鹊儿来, 你早报喜来晚报财 中前晌午报客来 喜鹊儿登高枝,早早备寒衣 乌鸦鸣林,必有腐尸 这许多谣歌,在遥遥的童稚的日子里,王大贵没用谁教,就背了一肚子,而这些谣歌有一种特殊的魔力,不论是谁,一经背诵过它,它就自然而然的烂在你的肚子里,你想扔扔不开它,想忘忘不掉它,你在路上遇着什么,你脑子里就会想着什么。 王大贵祗要一听鸣噪声,就知那是一大群乌鸦,他首先就想到遇着这些臭酸鸟虫,不是好兆头,急忙诅咒两声,吐口吐沫来破它! (北方传说,遇上乌鸦叫,这样就可以破除晦气了。)同时他又满怀厌恶的勒住牲口,抬头看看是不是有乌鸦冲着他头顶飞过,并且哇哇哇的连着叫三声,或者临空拉屎撒溺什么的。 他等了一会儿,祗听见那种怪异的鼓噪,以及它们刷刷的翅膀拍击的声音,好像在争啄着什么。 怪了? !这群酸臭的家伙! 他思忖着,在这样深密的林子里,它们为何要成群大阵的麇聚在一起?难道? !他忽然想起乌鸦鸣林这句谣歌来。 忽而他又摇摇头,暗笑自己疑神疑鬼:继而又想到自己走了这么久的长路,还空着肚子没用一点儿干粮呢,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下骡子来瞧看瞧看,顺便靠棵树干闭眼歇会儿,用些干粮再上路。 打定主意,他便翻下牲口,牵了青骡的缰绳,从密扎的林丛中摸索进来,一面使手掌分拨开扫着人脸的低枝朝里走,一面听着那些乌鸦叫噪声是起自何处? 正当他拐进密林之际,他又听见身后的林道上,由远而近的响起一片人语,和得得的、杂沓的群马的蹄声由于多年走腿子时养成的一种本能的习惯,使他一听见马蹄声就起了警觉,因为凡是有大趟的马匹过路,不是慓悍的马匪,就该是北洋的官兵,因为一般老民是决不会聚起这许多马匹的。 经验告诉他,单就沓杂的蹄声判断,后面路上来的马匹,至少在十匹以上,马匹的喷鼻声,进行时的蹄声,都和其他牲口有着显著的区别,这在他,是一听就判别得出来的。 他急忙撮着骡子,隐到一棵枝叶丛生的矮树背后去,胡乱把皮缰拴妥,本能的蹲下身子,手搭在怀里揣着的匣枪把儿上。 马群正从自己刚刚走过的那条路上来,行程够快的,转眼业已到了对面;王大贵没有时间思索这拨马队是从哪儿放下来的,他探手拨开一些枝叶,两眼从叶隙间窥望着,由于林木阻挡,使他看不清马背上的人,祗看见一些交叉的拨动的马蹄,旋风般的踩过去,踩过去,马路翻起潮湿的泥沙,在路后迸溅着。 王大贵暗自嘘出了一口气。 马匹大都越过自己藏匿的地方踩过去了 在这种极度混乱的局面里,时时都有料想不到的危险和满布的杀机,就拿这拨马队来说罢,谁会料着他们会出现在杂树林子这种荒僻的地方?据自己所知,这条僻路上,平素是极少有人过路的。虽然一时没弄清这拨人究竟是马匪还是官兵,至少,自己若不隐匿起来,遇上他们总有一番麻烦,何况自己是带着匣枪的。 哦嘿! 正当王大贵透过一口气来,暗自庆幸着没被那拨人发现的时刻,前面却响起这么一声吆喝。 哦嘿!后面紧跟着遥应一声。 糟的是一声应过,所有的马匹全勒住不再走了。 有一匹马打着盘旋,嚄嚄的嘶叫起来。 他妈特个巴子的,祗有阴山背后才有这种荒凉的僻路!一个粗宏的带着怨声的嗓子,打着祗有吃粮老总们常用的语气,骂着:过运盐河时,不该向那个贼头贼脑的死老百姓问路,咱们算是大睁两眼,白叫他活整了冤枉啦!这鬼路,哪像是通往万家楼的路呀?我操它大妹子加上二妹子! 王大贵一听,脑袋顶上有些发麻,把刚刚吐出的一口气又给吸回去了。 不用说,单听这嚷骂的口气,就知林道上这拨人都是北洋军的马队了,他弄不懂这拨马队为何要越荒野,走僻道,抄近赶往万家楼?他伏身朝前蛇游了几步地,在草叶较稀处仔细再看,发现那些汉子又都是穿着便装的,不但换了装,连弯机柄的鸭嘴马枪,钝重的马刀、盘索、图囊之类的装备也都撤了!每人祗带着一柄木匣装的匣枪,肩背着防雨防日的宽边大竹笠,上身斜盘着皮质的弹带。他们究竟是去万家楼干什么呢? 倒楣的臭老鸹子,约莫被马嘶和人语声惊动了,哇哇,哇哇的噪得人听不清小声言语,那边的家伙们也粗声颡气的骂开了。 少给老子们惹晦气!我操你八代的,啐! 咱们得小心点,前头不吉利。 这些老鸹子有毛病,怎会好好的麇聚得这么多?先一个骂完了,想想又说:咱们摸到那边看看去,看那边林子里有啥玩意儿,竟会引来这么多的臭鸟虫? ! 听了那人这么一说,王大贵就横着心把怀里的匣枪摘将出来,在手上掂了一掂,克擦一声拉起了机头。 那是很明显的,那拨人假如要斜进林荫里来,必定会走自己所经的地方,林叶再密,大白天挨身过,即算藏得人,也休想匿得住这么高大的牲口:与其落在他们手掌心,倒不如痛痛快快的拼杀一场。 既然被逼得藏匿不了,决定跟对方死拼了,就得冷静的把眼前情势估量一下,若是在平时遇上这股人,自己匿在暗处,就近先泼出整匣枪火打它个措手不及,少说也会先放倒它五七个人,可就因为自己怀里捎带着珍爷的两封亲笔信,要赶到万家楼去面陈给八爷和牯爷,而且这一去,跟盐市的安危大有关联,小不忍则乱大谋,自己之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在此。 但假如对方硬踏进林子,逼得自己现身,祗有死拼一途。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自己一个人,一管枪,就算是先发制人罢,一梭火揍倒对方一半人,那一半就不好对付了:双方挨得太近,自己难得再有抽匣换火的机会,对方伸枪一盖,自己就变成了活靶。 我王大贵挺尸断骨不要紧,他咬着牙想道:我死后,千万不能让他们搜去珍爷写的两封信,使他们得悉盐市的情形,知道八爷带伤留在万家楼,时间迫得他不遑多想,急忙探手入怀,掏出那两封信来,草草搓揉成两个纸团,像蛤蟆吞蚱蜢似的,瞪眼伸头整咽下去。 一咽掉那两封信,王大贵就横心赴死,任什么全不怕了。 他紧了紧手里的匣枪,等待着。 但他的等待落了空。 原来那人空说要进林子,自己并没下马,另一个家伙在一边打了他的拦头板,岔说:你真是没事找事干了? !林子里有啥,关你的臭屁事?你就省些精神罢!咱们还得摸路去万家楼呢。 熊乌鸦!那个虽不进林去看个究竟,却仍心有不甘的咕哝着:哇,哇,噪成这个样子,弄得老子心惊肉跳,眼皮儿剌剌戳戮的不安静,真他妈的有鬼,前头还不知会闹出什么岔儿来呢。 那你就朝天泼梭火,惊它们一惊,一个说:免得它们贴着人耳根胡噪聒。 我他妈真泼梭火给你瞧!那个说。 嘿,你想找死了!领头的一个急忙盘马回头,大声叱喝说:你没想想,如今是什么辰光?这儿又是什么地方? !容得你开枪作耍?我得告诉你,北地遍野的难民,全都是咱们的克头星,万一听着动静聚涌过来,扁担能把咱们砸成肉泥,你甭以为你手上有枪? ! 那个挨了骂的,没再吭声。 准备着起程罢。领头的说:咱们不能久在这儿待着,就算是摸岔了道儿,也他妈特个巴子朝北边摸着再讲,好歹等着摸出这片鬼林子,也好抓着个人来问路,待在这儿算啥?鬼影儿全见不着一个! 走哇,伙计嗳,被骂的家伙改了腔调了,半嘲半谑的叫说:万家楼赶晌午饭去,该修五脏庙了! 哦嘿。前面叫着。 哦嘿。后面应着。 他们就这样呼叫着催动马匹,一阵风似的奔远了。 他们走后很久,直至得得的马蹄声全都消失了,王大贵才像从梦魇中醒转似的转动眼珠,把匣抢的机头放下去,关上保险,重又揣进怀里。 马蹄声消失后,林中的世界重又回复了孤寂,祗有那边的鸦噪声,仍然在哇哇的响着。王大贵站起身,拍打去膝头上粘着的潮湿的败叶,他有些懊悔刚才不够沉着,鬼急慌忙的把两封信给干咽掉,经过这阵紧张之后,他觉得有些虚软疲倦,他不愿追蹑着那拨人朝北去,免得沾惹上无谓的麻烦,他甚至不愿挖空脑子,去推究那拨人为何要去万家楼了。 现在,乌鸦的叫声是那样吸引着他,使他不自觉的放步朝那边走过去;他走过一片林木较为稀落的空处,觉得阳光分外的耀眼,他把一只手掌平抬在眉上,举眼朝西望过去,看见西边的林梢上,像乌云笼罩一般的,尽是飞翻着的黑翅膀,谁也数不清那些黑老鸹子有多少只?估量着总有几百只以上。 乌鸦的噪叫声是很宏亮的,尤其是大群乌鸦麇聚在一道儿的时候。王大贵初初听着鸦叫时,原以为它们就麇集在附近,如今看上去才知道方才估错了!越过林中那边空地,到乌鸦麇聚的那片密林,少说还得有半里的路程。好奇心是人人都有的,王大贵自不例外,他想着,既遇上这种不明不白的蹊跷事儿,就不能不略为耽搁一点时间,过去瞧看个明白。 他翻上骡背,朝那边走过去。 那些乌鸦的胆量虽比常鸟要大些儿,假若在平常,驼着人的牲口走到切近时,它们仍然会哇哇惊叫着飞走的,王大贵骑着骡子走近时,那些在树稍上飞飞落落的乌鸦虽已见着来人,但祗发狂的鼓噪,却不肯展翅飞走,显见在林子下面,有着什么它们留恋不舍的东西照这么说,乌鸦鸣林这类谣歌,倒真是有些道理的了! 王大贵走进这块林子,觉得比那边的林子更深更密,即使林外的阳光遍野,林子里却很黯淡,有几分阴风习习的味道。 他复又翻下牲口,牵着骡缰朝里摸索。 乌鸦在他头顶上鼓噪个不歇。 他捡起一根干木棒朝它们掷过去。那些霉鸟虫被吓得从左边飞开去,哇哇哇哇的叫嚎着,兜了半个圈子,又若无其事的落在右边来了。 当他弯腰捡起另一支较粗的木棒时,他不禁后退一步,睁大两眼,脱口叫了一个啊!字。 原来他发觉那是一支血棒。 从遍体鳞伤的棒身上,可以看得出这支木棒曾经被人用来当作殴击物,棒面的树皮全被击飞了,青白的内皮上面满布着一块块已经干了的暗红色的血迹,更有着一些人的断落的毛发粘在上面。 他反覆的看着那支血棒,脚步停躇着。 他想不到在这样荒僻无人的林子里,会发生这样惊人的血案,这血案是由乌鸦狂噪报出的,使自己一个过路人在无意中发现了它,做了第一个目击人。 那是一定的,虽然自己还没跨过去,找到被害人的尸体,但由这支血棒和满林叫噪的乌鸦,使他相信那尸体就该在附近不远的地方。 他丢下血棒,转身去拴系牲口,在他拴系牲口的那棵树上,他也发现了树皮粗糙的表面上,有几道曾被重物击打的痕迹;他低下头时,发现脚下败叶间,有许多零乱的被鞋底鞋尖翻弄过的印子。 是了,是了。他自个儿喃喃独语着:血案的现场就在这里。 果然,当他转过几棵并立着的树时,他看见了一切,包括万树的尸体。 那一片当时红眼万树追杀万小喜儿没成,反被万小喜儿无意中刺杀的现场,在王大贵的眼里是够凄惨的。不论王大贵是什么样的人物,不论他经历过多少风险,参与过多少血战,如今他是处身局外,心境自不相同。 那一刹,他硬是被惊呆了。 他从没见到过这样奇异的场景,这一块开展在幽林里的小小的空间简直全是人血染成的;一路淋漓的血迹从脚下延伸到那边去,另一路淋漓的血迹又从那边迤逦到这边来:在林干纵横的地方,一些长绳这里那里拴结着,布成一面陷人的蛛网,西边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下凹的小水塘,一匹死驴横倒在水塘边,它腹间流出的血饼使半塘的死水面上都浮着赤褐色的血丝。 人尸蜷卧在一处凸露出地面的老树根旁边,大群乌鸦停落在他身上,使他像盖了一床黑丝绒的棉被,有一只大模大样的站在他的后脑上,品尝佳肴美味似的,轻啄着他已经腐烂的耳朵。而另一些贪婪的家伙,却在水塘边争抢着死驴拖出来的肚肠。 血迹染在地面上,染在脱皮的树干上和张起的绳索上,血迹游动着,翻滚着并且那样的纠缠着,单从那些血迹,就使人想见当时双方抵死拼搏的情形。那些像一群老嗜般的乌鸦,正在大快朵颐的时辰,一瞧见这个不相识的人拴住牲口硬闯进来,还以为对方存心要强分一杯羹,便众口同声的大嚷起来,摆出一付不甘示弱的样子,齐齐的伸着,抖着翅,护住它们已经到嘴的食物,大有亮出威风,不惜一战的气概。 王大贵火气上来,又捡起一支断棒投过去,它们才无可奈何的飞了上去,还有一些并不是不飞,而是吃烂肠腐肉吃得太饱了,展翅飞不起,祗好连连扑扇翅膀,伸着颈子连飞带跑的贴地溜开,有一只跑得太慢,被王大贵一脚踢落在污血的水塘里,仰脸朝天挣扎着。 虽说驱开了乌鸦,他却更忍受不了几丈方圆麇聚的野蝇子和从腐尸上发出来的恶毒的臭气。那些可厌的野蝇子原跟乌鸦一样,都是被那股扩散的尸臭招引来的,不过蝇子们的体积小,远处见不着,而它们营营的振翅声也被宏大的鸦噪盖住了,可是等王大贵掩着鼻子走近时,它们就一哄而起,嗡嗡营营的噪刮不停,甭瞧它们小得不打眼,它们的胆气却比那伙不中用的专爱虚张声势的乌鸦大得多,它们从各处惊飞起来,直朝王大贵的头上、脸上、身上乱落,挥他挥不走,逐也逐不开,王大贵被它们钉得硬是毫无办法了。 他先强忍着走近那具人尸,俯下脸仔细察看了一番,死人的脸变成灰败的酱紫色,被风吹掠得干燥了的一层薄薄的油皮下面,包裹着已经腐臭的烂肉,从他风干的、痉挛着交抱着胸口刀柄的手指和乌蛇般的手臂看来,他中刀死去少说也有两三天了,春夏相交的气节,地上的湿热之气上腾,尸首接着地气,很容易腐烂发臭的。 他用脚把侧面蜷卧的尸体拨翻过来,使他仰脸朝天,后退两步,歪着身子端详着;他发现死人的脸业已肿胀得变了形,鼻子和脸肿得一抹平,眼也肿没了,极难辨认出死者生前的本来面貌,那尸首一经翻动,就听呼啦一声,整盘的肠子连着一些溃烂的腑脏,从被蛆虫钻透的肚腹间脱出来,黏黏滑滑的淌了一地。 有经验的人都说尸臭不是臭在皮肉,全都是臭在溃烂的腑脏上,单是皮肉臭还臭得使人可以忍受,唯有臭肠子、烂肚子,那股臭气最难闻,那股臭气之浓、之烈,是没有闻嗅过尸臭的人难以想像的,它臭得浓得已经不像是一种气,而是一块毒臭的牛皮胶,烂臭的黏浆糊,即使你掩住口鼻,屏住呼吸,你还是避不开它,保不了它,它会像牛皮胶般的胶住你,黏浆糊样的贴住你,会像吐火信的妖蛇一样,从你耳目口鼻甚至一根汗毛孔穴里钻到你的体内去,你走,它跟着你走;你跑,它跟着你跑!它像冤魂恶鬼般的缠着你,你就是立即跳下大河去洗它一百把澡,也丝毫洗不脱那种使你泪涕交流,全心作呕的怪味道,甚至于过了一年半载,你心里的臭味还不能除尽,你想起它仍会作呕。 那溃烂了的腑脏和黏乎乎的、热气蒸腾的肚肠从死人的腹间直泻出来,滚了一地,那种又热又黏瘟毒毒的臭气,不由使王大贵登登的朝后退,因为在古老的传说中,相信尸浆溅到人身上,会生五毒疔疮,永不收口,王大贵不能不避讳这个。 经过这一翻动,死人的脸孔也起了些变化;原已肿合的鼻孔、耳眼、嘴唇被震得迸裂开来,那脑袋点呀点的半悬空,仿佛要跟王大贵打声招呼。这么一来,死人脑子里郁着的血水又有了出路,缓缓从七窍间流溢出来,使那张原已怕人的脸显得更怕人了。 最难堪的是滚成团儿的白米粒般的蛆虫,从牙关、眼缝、耳眼和鼻孔里,顺着血水爬出来,伸缩着肥凸凸,肉耸耸的身子,在那儿泅泳;肚腹间溃烂得较早,所以蛆虫也生得更多更早,被腑脏压着的一盘铜盆大的蛆饼儿,化开来何止千千万万?它们大约是属于绿头蝇和麻蝇一类,蛆身足有半寸长,每只肥蛆都拖着针尖似的尾巴,爬动起来一耸一耸的,望在人眼里,不由使人不浑身上下直竖汗毛 王大贵强咽着恶心,再把死尸的脸上和身上端详一遍,凭着一种本能的直感,他仿佛觉得这死者的脸孔虽算不上熟悉,却也并不全然陌生,他断定早先曾经在哪儿见过这个人。 究竟在哪儿呢?他就恍惚得无从追忆了。 他离开那具腐尸,又去瞧看那匹死去的毛驴儿;毛驴儿的身上也已肿胀溃烂,破了的肚肠被乌鸦啄得稀烂,但那只染着血迹和弹洞的白帆布的驴背囊还是好端端的,仍然拴在死驴的身上。 一瞧见驴背囊上列印的记号,王大贵可就认出来了。他虽认不出毛驴儿,却认得出驴背囊上印着的万家盐槽儿的标记,又从这标记,想起这匹毛驴来。 不错!一点也不错!他自言自语的说:这是万小喜儿常骑的那匹独眼的毛驴儿。我猜的不错,它的一只眼果然是瞎的! 不单是王大贵,但凡常推着盐车走西道的汉子们,没有几个人不认识万小喜儿的,有很多老盐枭不单认识他,而且都是眼看他在盐槽儿里长大。 王大贵认出万小喜儿的毛驴后,眼里就浮起那个斯文白净的少年的影子来。那匹毛驴确是他的,但那具死尸再变了模样,也不会是小喜儿的尸首。他拿眼前的尸体跟印象里的万小喜儿作比较,越比越敢断定死者不是这匹毛驴的主人。 死者的年纪,一眼望去就比万小喜儿大得多,死者的脸孔虽浮肿变形,但轮廓仍在,那是一张宽阔多棱的螃蟹脸,跟小喜儿的龙长脸脸型全然不同,死者的身材,手腿,都比小喜儿多毛而且粗壮,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死者的两颊丛生着短短密密的落腮胡子,这可是万小喜儿脸上所没有的玩意儿。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是越弄越迷惑了。 万小喜儿的独眼毛驴既然死在这里,驴身上留着好些弹洞,由此推断,在这场血案里,万小喜儿算是一个角儿,被人枪击的角儿,但死者不是万小喜儿,死者手上又没见枪,死者胸口插的是攮子。 是死者存心和万小喜儿为仇呢? 是万小喜儿跟死者同路,被第三者围击殴杀呢? 还是万小喜儿在这块僻林里击杀仇人呢? 这些这些他实在弄不清楚。 他转脸退回拴系青骡的地方,抱着脑袋发愁。 他是个直性人,不遇着事情便罢,既遇上这档子事情,就不能袖手不管;他不敢断定万小喜儿是死是活,又弄不清事实真相;他有心要追根刨底,但他急于要赶到万家楼去见八爷,不能在路上因为这桩岔事耽搁了太多的时刻。想了一会儿,觉得祗有先绕着这块染血的地方看一圈儿,看看万小喜儿的尸首是否也躺在附近?再看看还有没有凶器留在地上,若是没有,就使攮子扒些浮土,先把人尸和驴尸虚掩上,免得奇臭四溢,引得鸟兽来糟蹋;然后就去万家楼,把这事禀告牯爷,他自会设法查明的。 他这样拿定主意,便绕着林子,一面察看着洒落在地上的血迹,推磨似的绕起圈儿来。 林子既是这般的阴黯,干了的血迹的颜色和地面败叶的颜色又相差不远,王大贵必得耐着性子缓步追寻着;没有什么风翻动林叶,腐尸的臭气在潮湿、闷郁的空气中沉淀着,乌鸦虽不敢朝下落,却都停栖在橱梢上等待着,继续它们那种千篇一律的聒噪,他没找到预想中的万小喜儿的尸体,却得到许多有利于他判断的新的迹象。 他搜寻的结果,发现牲口的蹄痕有两种,一种小而略尖的该是毛驴的,另一种大而略圆的好像是属于较大的骡马的,和现场对照起来,毛驴死在这里,而那匹骡马却不见了,他追觅那圆大的蹄印,发现它一路朝南,踩过一道潮湿的沙坑,直奔沙河口那个方向去了。 其次,他也发现两种不同的脚印,像是在斗殴,由之可以断定在这林子里拼杀的祗有两个人,拼杀的结果是一个死了,另一个带了重伤,骑着另一匹骡马跑掉了;不用说,跑掉的那个就是万小喜儿。 最使王大贵恍然大悟的,是他在草窝里捡到了那管快机匣枪,匣枪带着弹匣,抽下弹匣来查看,里面还有几粒没射完的子弹。 他仍不敢断定死者是否是万家楼的人,但他把许多迹象连缀起来,却能朦胧的判明死者是骑着那匹骡马,带着快机匣抢来追杀万小喜儿的,在黑夜的密林里遇上了,并且动了手,结果他没杀着小喜儿,却被小喜儿用攮子戳杀了,小喜儿反而骑着死者的牲口遁走了。 假若万小喜儿还活着,估量他必定是投奔沙河口去了,万家的族人,也必会把这宗血案的真相查明,用不着自己在这儿多费心神。可叹的是自己始终弄不懂,人与人之间哪来的这许多难解难分的纠葛?哪来的这许多非得杀人见血的恩怨? !是否是杀了人,见了血,就算是冤仇化解,有了个了局呢? 初走江湖道的时辰,心里含着怨怒,动不动就热血涌腾,无论是遇上土匪官兵,明里暗里的强梁,祗知道横起支车棒,豁去小褂儿,打字杀字朝前,从没朝更深更远处想过,慢慢的,一年年冷雨秋风,一场场血光四迸的搏杀,把人的锐气磨尽了,与其说是悲悯旁人,不如说悲悯自己,内心常有一种迷蒙的凄雨似的声音,自问着:王大贵,王大贵?这算是什么呢? ! 真的,这算是什么呢? !这世上,有人的地方就没有清静,有人的地方就有波澜。甭说是自己像一粒风里的沙粒,总是被一阵不可抗拒的狂风牵得在半空打转,四面八方都那样的空虚,那样的没有依凭;就连关八爷那样铁铮铮的汉子,也常起力不从心的慨叹。光论一个杀字,就好像使快刀芟除原上的野草,除叶不除根,是再难除得尽的了;大智大能的人又在哪里? 总算懂得一份悲悯了罢;王大贵那样的望着双手抱着刀柄的腐尸,摇头叹息着;懦弱也罢,强梁也罢,白刀子一进,红刀子一出,全都是这样的了,哪天真有人来除暴安良呢?眼前这具死尸,不论他生前如何,就这样曝尸在荒林里,任鸟兽争食,谁看着也于心不忍,自己假如不埋他,转眼怕就要被乌鸦啄尽了啦。 他靠近一些,用攮子拨起土来。 林土的表层是软浮的,王大贵很容易就拨起大堆的松土来,去掩盖人尸;他虽然通宵赶夜路,又空着肚子,觉得虚软疲惫,但是他急着要去万家楼办事,不得不振作起精神来,先把这腐尸掩埋掉。 拨土埋尸是桩功德事,在北地,常有些游方的和尚带着方便铲出门,见了死猫死狗,还要铲些土把它们的尸骸盖住,莫说是人尸了;王大贵卖力的拨土埋尸,并没存心行什么功,积什么德,他祗是觉得这些都是为人应尽的本份。 实在对不住,你这位老哥,他刨土刨得满头挂汗,一面认真的跟那腐尸说:你没死之前,咱们也许在哪儿结过缘,碰过面,也许是同一张桌子喝过酒,同一个台面赌过钱,看上去总有几分面熟,祗是我的记性差,一时记不起那么多了姑不论你生前为善为恶,死后总该掩埋入土,所以乌鸦才招引我来埋你的尸骸。 他停住嘴,又发力的刨土。 刨着刨着的,他又喃喃的念咒似的说:老哥,若是在平常,我没有急事在身上,也许会替你整出个坑洞,把你埋得像个样儿,加个坟顶,插个标记,把浮土踏实了,免得风吹雨打弄塌了坟,日后你家人无法收殓你,可是事不凑巧,急事钉在我身上,祗能草草了事,如此这般把你掩一掩,你就委屈些儿罢,等我到了万家楼,立即禀告牯爷,是好是歹再见分晓,不会让你这把骸骨,长年久日的抛在荒林里的! 单是把人尸和驴尸掩盖妥当,业已把王大贵累得歪歪的,浑身汗气蒸腾,估量着总要耗去一两个时辰,初时还觉得肚饿,如今饿过了头,再加上尸臭一薰,胸口反而觉得饱胀胀的,不再饥饿了。 他把捡的快机匣枪扔在牲口的背囊里,把沾着潮泥的攮子在鞋底上擦了擦,入了皮鞘,把两手拍打拍打,取出盛水的竹筒喝了几口,挺胸喘了几口大气,摸着屁股伸伸腰,表示事儿办完,这该牵着牲口走了。 骡子的缰绳已经抓在手上正待解疙瘩,忽然听见林叶那边有了人声。 要不是这群乌鸦,真还不易找呢!一个声音说:这儿若不见尸便罢,若是有尸,那准是他。他若不是出了岔儿,哪有不回去报信的道理? ! 我不信。另一个声音说:也许他临时手软,没把事儿办成,回去又怕牯爷责怪他,所以叔侄俩一道儿开溜掉了!若真是真刀真枪面对面,他就是闭着眼,也不至于栽倒在那小小子的手里,何况乎他腰里的家当底儿够硬扎的! 甭先抬杠了。另一个说:你们闻闻这股气味罢,不是尸臭气是什么? ! 这边,就是在这边!人声是越来越近了。 王大贵最先听着人声时,倒是老大的吃了一惊,还以为是适才那帮骑马的家伙们阴魂不散,又好端端的折转来的呢,及至听清来人说的话,才把一颗悬起的心重又放将下来,迎着说:朋友,你们敢情是万家楼下来找尸首的?这边有具腐尸,我刚把他拨土掩住。 他刚把话说完,那边的人也过来了,一共是三个人,牵着三匹马,每人全把垫起机头的匣枪拎在手上,看样子,全是万家楼枪队上的人。 那三个人也许没料着这荒僻的林子里先有人在,神色全有些惊异紧张,进来后并不拴马,全瞪着两眼从上到下,防贼似的盯视着王大贵,三支匣枪的枪口也跟着瞄住他的胸口。 你是谁?为头的那个冷冷的问说。 王大贵一点儿也没介意,他认为既是万家楼枪队上的人,说起来都不算外人,也许在他们眼里,自己出现得太冒失了,不过,祗消把话说明就得了。 你是谁? !没容王大贵答话,对方又理平匣枪指着他,欺上前几步,更严酷的问说:林子里有路你不走,鬼鬼祟祟匿在这儿干什么? ! 我是六合帮的人,我,我叫王大贵。王大贵笑着脸说:我是留在盐市上帮着方爷,奉他的差遣到万家楼去见八爷的。适才路过这儿,听见老鸹子噪叫,牵着牲口进来一瞧,就看见了腐尸,喏,他伸手指着说:这边的土堆里掩着腐尸,那边的土堆里,掩着一匹死驴,我认得那匹毛驴是万小喜儿常骑的。 那人听他这么一说,脸色就略见缓和些了,不过指着他的枪口仍没放下来。 我说,老哥,你说你是六合帮的人,咱们按理不该这么对待你,不过咱们几个眼拙,实在认不得你,你的话,咱们不能全信。 那倒不要紧,王大贵半举着手说:我正要动身上路,关八爷既在万家楼,他晓得我是谁,你们若不放心,我们一道走也成。 我也正是这个意思。那人说:这儿的尸首是你先见着的? 是我。王大贵说:你们看,那两堆土还是我拨了掩住尸首的,我怕乌鸦把它们啄光了,这一阵子,弄得我一身汗,两手泥。 把攮子解下。那人说。 王大贵就把攮子解下了。 真对不住。那人这才笑了一笑说:你老哥既是六合帮的人,谅必没有什么不放心咱们的地方,你说对罢? 对。王大贵说:你说的不错,咱们都不算是外人。 那好。那人又不笑了,歪着嘴呶呶两边的两个说:替我过去搜搜他,身上有家伙,替我摘下来。 我怀里有一管匣枪。没用那两个搜,王大贵就说:那边的牲口背囊里还有一管快机,是我在这儿地上捡起来的,正打算到万家楼时当面呈给牯爷,你们过来一并拿了去,这该放心了罢。 两边两个过来,分别把枪给摘了去。 真真对不住,那人又笑了,王大贵看出这回才是真笑:枪呢,咱们先代收着,等你跟咱们一道儿到了万家楼,见过牯爷,咱们再把枪还给你!如今不得不暂时请你受些委屈。他说着,把匣枪插回腰眼。 那边死的是谁?王大贵走过来问说:我是局外人,一点儿也弄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那人从另一只手里接过那管快机匣枪,反覆看了看,抬脸朝王大贵说:说真箇儿的,老哥,你既是局外人,就不必多问这些,这是万家的族事,这里头的是是非非,一向是不用外人多口的。他又转朝那两个说:取铁铲来,把浮土刨开,我要看看腐尸的脸。 有一个应着,取下马鞍旁的短柄铁铲,把王大贵好不容易才把死尸盖住的浮土刨开,露出那七窍仍然溢着臭血的头颅来。 不错,那人看了说:确是红眼万树。 你说是红眼万树? !王大贵忍不住的惊叫起来。 人虽不甚熟悉,但这名字却比人要熟悉得多,因为凡是走西道的推盐汉子,常经万家楼的都跟红眼万树在赌台上见过面,经那人一提,自己就记起来了。好像自己也跟他同桌推过牌九,掷过大骰子(六粒骰子齐掷,俗称大骰子,三粒骰子齐掷,俗称小骰子。),仿佛记得他的赌品很癞,催骰子时喜欢直着脖子大嚷大叫,赢了钱嘿嘿大笑,输了钱喜欢扯皮赖帐,输急了就耍花样,吹碗底,胡骂人,甚至于摔碗,咬骰子,推盐汉当面叫他树爷,背后全管他叫红眼赖皮。 那人没答他,却转脸说:把土给掩上,咱们该回去报信,说尸首已经找着了! 嗨,红眼万树怎会死到这儿来?四个人一道儿上路时,王大贵犹自回望着乌鸦盘绕的树梢,这样喃喃着。 除非是你杀的,那人说,王大贵还当他说的是笑话,便笑着说:我杀万树么?够不上。他又没赖过我的赌债! 隔了一会儿,王大贵想起什么来,指着林道中间的蹄印说:你们适才过来,不知遇着那拨骑马带枪的家伙没有? 什么骑马带枪的家伙? 我也弄不甚清他们的来路,祗知他们也要去万家楼,说是怕迷了路途。王大贵说:他们总有十多匹马,每人都带者枪,官不官、匪不匪的打扮,听口音,我以为他们是北洋军里差来的人。 咱们没见着。后面的那个插口说:咱们是在红土岗上遥望着乌鸦绕林,抄近路翻荒过来的。 八爷如今在万家楼疗伤,不知伤势怎样了?王大贵又问说。他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惶乱,恐怕那些人是去对付八爷的,如今八爷不比往日,他是个带着枪伤的人,全靠万家替他挡着风险,虽说万家楼还有声势赫赫的枪队,不至于让他们白攫了人去,但自己总是忐忑的,放不下这条心。 能扶杖走路了。前面的那个说。一面半侧过脸,阴郁的望着他,似乎嫌他太多话的样子。 王大贵一点儿也不知道,老二房的枪队,尤其是牯爷左右的心腹,都是对六合帮怀着敌意的,宗祠集议过后,牯爷棋输一着,没诬陷得关八爷,挂不下脸面,反而把万振全羁押起来,暗中就交代过左右,尽量注意着外来的人,尤独是盐市来的,得把他们吊着,不让他们去见关八;假如让他们跟关八声气相通,想铲除他就更难了。 王大贵到达万家楼之后,就被收押在牯爷家的后宅地窖里,他不明不白的被加上一付牛镯,弄不清是什么缘由?他跟看守的人讲话,看守的人也不理睬他,他蹲在地窖胡思乱想,还当是自己受了红眼万树这场血案的牵连。嗨!臭老鸹子这种霉气鸟虫实在是沾惹不得,他想道:我若是径管赶路,不理会群鸦的噪叫,岂不是早就见着八爷和牯爷了?这场麻烦是我自找的,真算是他娘的晦星罩顶,白白的费那么多力气拨土埋尸,他们若追查不到万小喜儿,也许会一口咬定人是我杀的,那岂不是荒乎其唐? 一会儿,又兀自摇头想道:不会的,不会的,万家楼是巨门大族,至少也辨得出是非黑白,不至于冤枉到我王大贵的头上来的,又不是蛮不讲理的两家村,三家店,可以随意整人的冤枉。再说,天大的麻烦,还有关八爷一肩扛着呢,八爷他该晓得我王大贵不是那种人,尸首腐在先,我祗不过是个过路人,何况万小喜儿的毛驴死在红眼万树旁边,任他是谁,也不能随意拿捏人的。 (拿捏,北方土语,意思就是修理人。或说栽诬亦可。) 地窖是石砌的,又深又冷,里面一股霉湿气味,头顶的石面上凝聚着许多湿气腾蔚而成的水珠,地窖共分内外两间,外间靠着甬道入口,一路七八层石级揉升上去,有一道铁门关闭着,王大贵初被押进来的时候,曾把那地方打量过,那仿佛是一间废置已久的私设的刑室,作为老虎凳用的长条石凳儿在两边分列着,一端靠着石墙,石墙上悬挂着绳索、梭子、皮鞭、烙铁、三眼虎等等的刑具,使人一望就觉得心寒。 里面一间是方形的囚室,祗有一面开着扁窗,窗间有粗壮的铁柱浇嵌在石壁里面,使那囚屋变成一座兽笼;王大贵被牛镯镯住颈子,链头锁在铁柱上面,他垫起脚尖,攀着窗的下缘朝外张望,祗能看见一截看守人在踱步时交叉移动着的裤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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