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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沉冤

狂风沙 司馬中原 28003 2023-02-05
他被囚在这种兽笼般的地窖里,带着他来的那三个全不见了,新换的这个看守人,若不是个哑巴就该是个聋子,一问再问,问什么他总是不理不睬,甚且不愿弯腰,连个手势都懒得比划。 虽说是这样,王大贵除了困惑和焦急之外,却并不感到恐惧,他倒不是因为关八爷在万家楼,自己有个仗恃,而是觉得自己平白的受了牵累,心里对谁都大明大白,没亏没欠,俗说:人不亏心,不惧鬼神,也许就是这个道理:他在耐心的等待着。 他总以为或许牯爷没在镇上,万家族里缺个当家作主的人,等牯爷回镇后,也许就会立时开释自己的,珍爷托带的那两封信虽叫自己吞了,口信还没曾忘记,盐市的情况这般紧迫法儿,自己却叫囚在这里见不着八爷,白白的延误时间,怎不令人焦急?

他等着等着,等到黄昏时分仍不见动静,他可冒了火了。 嗳!他奋力摇撼着铁窗棂,朝窗外喊叫说:你们把我窝在这儿,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那两只裤管原是在交叉的踱着,任他怎样问询,仍然是交叉的踱着,无动于衷。王大贵知道这样问下去,问到明天他也不会理睬,唯有放开喉咙大叫,也许还会叫出一些眉目来。 拙人有拙办法,王大贵拿定主意,再不开口问询什么,祗是放大喉咙,没言没字的一顿胡嚷,这一嚷,可把那装聋作哑的家伙嚷弯了腰。那人是个身材极为魁梧的大汉,凸头凹眼,唇厚眉浓,一脸狞恶之气,他先使枪托捣着铁窗棂,然后把脸贴上来低声叱喝说:你甭在那儿胡嚷乱嚷,你要什么? 我要见牯爷!王大贵哑声说:你们不能自作主张把我硬窝在这儿,我是在盐市上替珍爷捎信来的,我一片好心,入林去拨土埋尸,你们怎能这般不分青红皂白?把黑锅扣在我头上?

牯爷如今没空!那大汉说,露出一排满是黄垢得憎人的牙齿。 可是我有急事在身上。王大贵近乎恳求的说:这是宗星急如火的事,实在不容耽搁,求你设法转告牯爷一声,容我先能见他一面 你安静点儿等着,那人说:也许你今夜有机会见着牯爷,你若是再嚷嚷,我就要请你坐坐老虎凳,先加你两块砖头了! 那人说完话,又板板的走动起来:西天还烧着大火般的红霞,霞光透过扁长的铁窗,映落在方砖地上,一片凄黯无力的殷红,王大贵一阵焦灼过去,也废然的蹲下了,他明知再嚷叫下去,必是自找烦恼,他既已被人窝在这儿当作罪犯看待,还有什么好说? !祗好等到夜晚再说罢! 在阴黯的囚室一隅,凝固的死寂中响着无数蚊蚋的细细的嗡鸣,看守人的脚步把黄昏绞浑了,一团一团半透明的晕黑在西天最后一束余光中涌泛而来,慢慢的,它们从下而上的聚拢,夜幕就降落下来了!

我总要见着牯爷的他抱着头,这样重复的,微弱的自语着。 而牯爷正在他的大厅里接待着那批由县城里下来的骑马的客人 龙潭一战之后,那位爱躺在鸦片烟榻吞云吐雾,并且时常用烟枪比划着:夸说要扩充五省联军百万人,同时要发明飞天机,制造回头炮攻打南军的孙传芳大帅就连最后的美梦也破碎了,他手下那些平时阿谀奉承极端恭顺的将军,竟会临阵举枪,带着他们的部下,整师整旅的向北伐军输诚,掉转枪口来打自己,等到渡江打龙潭,自己业已把口袋里仅剩的一大笔赌本押上台面,原指望掷它一个六的,谁知竟掷了一个倒楣的么。 残兵退过大江,自己早年曾苦心经营过江南,自己发迹飞腾的闽浙是不堪回首了,一路退到淮上,北伐军没再趁势追击,照理是该有一个短促的机会整顿残兵的,无奈这位曾自夸一身是胆的帅爷,竟经不得连番兵败的折磨,把个斗志丧失尽了,那些兵在平素不打仗的时刻倒像是个兵,一打了败仗就不像是兵,却像一窝夹尾巴的狗了!

黄皮瘦骨的帅爷倒有自知之明,晓得像这种样的兵再怎么整顿也是挽不回败运的了。而北地混乱的情势更出乎他的料想:他早在江南时,就听说盐市闹了点儿乱子,估量着也不过是蚤虱之痒,当时闽中战火方炽,军务倥偬,并没把它放在心上,祗吩咐给当地防军拍份电报,着即剿平了事,后来听说防军不争气,才又调动江防军,令下之后,懒得再为这事劳神,全把它交给塌鼻子师长处断去了。 江防军这师人外加小胡子一旅,原是自己布在长江北岸,看守最后窠窟的王牌,当时江南的战况不利,情势岌岌可危,趁此把他们北调的用意,原是在扫清退路,便自己的大军能顺利北撤的,谁知真到危急的当口,把淮上的情势一看,这蚤虱之痒已经化成溃澜的脓疮了。若是在当年,遇有这种煽动人肝火的窝心事,非要拍桌子,砸烟灯、大嚷着毙人不可,可是如今连嚷叫毙人的精神全没有了,何况自己要先顾命,非拿塌鼻子的江防军殿后,多少掩护一番呢?

塌鼻子这个人还算不错,虽说打盐市打得有头无尾,驻军淮上几个月一事无成,但他恭顺是恭顺到了家,卑谦也卑谦得透了顶,听说大帅到,赶夜腾让出荷花池巷的小公馆来,亦步亦趋的亲自伺奉着,没诉苦、没叹难,反倒说了一堆安慰人的话,这也就够了。 我说大帅,南军虽说得了胜,前有大江挡着路,他们也得要喘息整顿的,咱们有时间稍停的撤进鲁南去,塌鼻子这番话原都是参谋长现教来暖大帅的心的:如今是大帅您的身子要紧呃,安全要紧就是呃,俗说:留得青山在,哪愁没柴烧,就是呃。 大帅躺在烟榻,望着烟雾的两眼有些失神。 甭说这些好听的了。他喘咳着,端起紫沙小壶呷口茶压了一压,清清喉咙说:如今是任什么全完了!你想想,我在哪方面都在吃狗肉的侉佬之上(指鲁省督军张宗昌。),如今却逼得要去投靠他,在他下巴底下等露水吃,唉唉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可是好过的?

哪里,哪里? !塌鼻子穷灌迷汤说:大帅,您没见世代豪杰,全都是能曲能伸的人物;如今您虽是一时委屈,退进鲁省去,但在这东南半边天,凭您的威望,一朝时来运转,号召各处游散枪支,哪成什么问题? 那个缩了缩蜷曲的两腿,使烟枪若有所思的敲打着手掌,黯然沉吟说:算了罢,你没跟南军对阵,不知他们的厉害,他们厉害不单是厉害在打火上,他们比咱们得民心!民心!他重重的重复着这两字说:俗说得民者昌,这话早先我把它扔在一边多年,如今却从对方身上看见了。这种军队,甭说我无能为力,吃狗肉的一样不成!东南五省的藩篱一撤,他那鲁省督军一样干不长,南军一过江,祗怕他两腿比我更长些儿! 塌鼻子傻傻的听着,一时仍转不过弯儿来,他祗觉得有些奇怪,奇怪大帅变得这样快,早年那种飞扬跋扈的神气劲儿全消失得无踪无影了,满脸是没精打采的灰黯的沉愁。

不过他还是搜尽枯肠,找些话来安慰着。 你听着。大帅有些愠怒了:盐市闹成这样,你有责任,你该看出这大片地方,民心民气背离到什么程度,行军不能掉队,掉队的落在乡民手里就没命!散兵不敢下乡,下乡就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各村各镇起民枪,那些商团、民团、自卫队、保乡队、保卫团哪股民力是顺着咱们的?若说攻一城,占一地,打一火,我虽兵败了,自信还有这个力量,但长此以往,咱们还能站得住脚吗? 那那大帅您的意思是? 我他妈特个巴子的祗要逃命! 这个残民以逞,混沌了大半辈子的军阀头子,以浙督闽督起家,盘据东南五省经年,并且统兵百万,号称五省联军总司令的北洋主将孙传芳,终于在龙潭惨败后,缩在鸦片烟榻上,从自反、自省和懊恨中说出这句人话来,而这句我他妈特个巴子的祗要逃命!的话,他自己并不知道将来会流布在广大民间,成为一句穷兵黩武残害老民的人物留给后世的不朽名言!

这句话,充分标明了握有暴力的人途穷的悔恨! 这句话,充分标明了一切黩武者趋向末路时的凄凉! 它说明一切违反人群意愿的、枪杆结成的暴力是极为虚幻不足依凭的,它更透进民族未来的时光,替一切可能出现的暴力所必然遭逢的结局描出一个影像 但塌鼻子这种匹夫不懂得这个,急忙在一边大拍着胸脯,摆出一付打算将功赎罪的嘴脸说:禀大帅,我受您知遇,该在危急时出死力,这一切,包在我身上就是了!容我想办法,呃呃,想办法 你想什么办法?大帅愁眉苦脸的说:盐市上人枪虽不算多,但他们剑气森森的死扼着那块咽喉地,不硬闯开它,就没法子朝北撤。你的江防军,集全军之力,屡攻不下,你还有什么办法?就算你能攻下盐市,北地那些手使刀叉棍棒的流民更够瞧的,若是激怒了他们,你就甭想活了。

我的意思是,大帅您不可跟败兵混在一淘儿,您得牵着一批护勇,星夜翻荒先走,悄悄的不用惊动谁,直奔山东。塌鼻子压低声音说:正巧,我这边有北地的来人,来连络事情,据我所知,出西门,转向西北,从邬家渡口转朝北走,翻四十里大荒,经万家楼,掠成子湖角(湖名,在洪泽湖之北,与洪泽湖相连。)入鲁西,这一路的大户都跟咱们比较呃呃,没撕破过脸面,您要是觉得可行,我立即着人去打点。 你打点罢。大帅犯了心气疼,捧着胸口哼说:要银洋,我这儿有。 至于盐市这方面,塌鼻子趁机说:我可以把西边那旅人再抽调过来,再收罗些后续的残兵,告诉他们不攻开盐市,也是死路一条,他们狗急跳墙,一顿猛压,也许就攻开了,攻开后,我领着他们夺路入鲁,再听候您的调度祗是,盼大帅能临时加我个名义什么的!

那行,那行。大帅急忙点头说:你就权充后退总指挥罢!甭觉得这后退两个字不光采,你若能不让盐市咬住你的后腿,活着退到山东,还真不容易呢。 谢谢大帅抬举!塌鼻子必恭必敬的敬个礼,就暗自得意着退出来了。 塌鼻子之所以得意,正因为他心里另有一把算盘,另有一本暗账,他是鼠目寸光的正牌儿三等小军阀,他始终迷信着谁的枪杆儿多,谁他娘就是大王爷;大军败退时,祗要对方不衔尾紧追,殿后实在是一宗肥得朝外滴油的差使,那为主帅的鞭着马,翘起屁股飞奔逃命去了,天高皇帝远,自己可以随心所欲的摆出小朝廷的面孔,肆无忌惮刮地三尺兜着走。 再说,自己在这儿多驻扎一天,那渡过大江朝北败逃的散股儿兵勇,必定不在少数,他们恐怕被四乡民枪吞食掉,必然朝城里奔汇,自己是张着膀子搂进人枪来。 人枪聚足了,就得吞掉盐市这块肥肉,这些日子来,自己攻不下它,反而屡遭挫辱,心里恨得直咬牙;老早就听人传讲过,说盐市的运岸商、十八家盐栈的底财足,刨起的黄金能打得一座金屋,珍珠玛瑙、翡翠珊瑚不知能起出多少箱?祗要踹开盐市,搜得这笔钱财,哪还用愁尔后的日月?机遇好,自己也他娘拥兵自重,独霸一方,封个过瘾的官儿给自己干干;机遇不好,带着这笔钱财一遁了之! 他打的就是这种主意 如今坐在牯爷客厅里的这帮不速之客,正是塌鼻子师长跟万家楼连系过后,差下来替大帅先行打通退路,并且收买关八爷性命的人,由塌鼻子左右最亲信的副官领着,它们便装打扮,在老二房守栅门的枪队引领下,径到了牯爷的宅里。 姑不论北洋军的气数如何,小牯爷打的却是蝙蝠般的主意见鸟言鸟,见兽言兽。孙传芳在江南兵败,祗是风一般的未可全信的传闻,但他率着几万人枪北撤却是事实,依他料想,久被围困的盐市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决计无法固守,一旦盐市被北洋的官兵攻破,关八的羽翼被翦除,除掉他当然也就容易得多。 但若北洋军撤离之后,南方的北伐军渡过大江,知道万家楼曾经勾结北洋,翦除与民军互相呼应的盐市义军首领关东山,认真追查起来,自己实在不愿独挑这付担子,所以在这种暧昧难分的混乱局面里,他不愿露骨的帮着哪一面,开罪另一方,他祗要抓住这种混乱,利用这个机会,整掉将会危害自己的关八。 受塌鼻子师长差遣,来到万家楼办事的副官是个精明的家伙,他晓得师长的意思,祗是希望把退路打通,让大帅带着护勇和部份残兵,星夜撤走,除了这个,他不愿硬强著万家楼干什么,免得把事情闹僵,双方都下不了台,顾不住脸面。所以在那座大厅里,出现了外弛内张的局面,双方说话,都够小心谨慎的。 师长他的意思祗是那个副官说:祗是吩咐兄弟下来跟贵地连系,盼望贵地不要拉枪援赴,助长盐市的气焰;能让北上的军队平安过境 这是不成问题的事情,小牯爷笑着说:历年来,驻扎两淮的防军,全部没扰过敝地,万家的地面由万家自己理事,万家一向没短缺过官里该纳的钱粮。 是的,是的。那个副官点头说。 事实是西道人人能走,万家楼也不是老虎口,牯爷又说:论起枪队,也并非万家楼一地有,北地各大户,哪处没有枪?但咱们拉枪队,祗是防御盗匪,安靖地方,不至于对官里为难,盐市跟官里接火很久了,万家楼没跟着烧起一把火就是明证。 对的,对的!那个副官加重语气说。 事实是,牯爷眼珠转了一转,顿一歇说:万家楼祗要本身不受扰害,也就是说:祗要北撤的官兵不闯万家楼镇内,咱们不阻谁绕着圩岗过境。 那,那就行,那就行!那副官忙不迭的接口说:北撤的队伍呢,说起来祗是一部份,嗯,一部份,不过走到那儿,这粮草总要地方上供应的。 自然,自然。牯爷说:这个自然。官府好歹总是个官府,咱们会如数备办。 还有那个关八。副官压低嗓子说:咱们师长以为,这回盐市举枪,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他实在是个罪魁祸首;既然您说他在贵镇,是否方便? ! 牯爷低下头,两手抚着膝盖,使手指弹着裤子,一时仿佛在盘算着什么。 假如方便的话,那个副官歪过身子,使手掌套在嘴边说:您能交出人来,由您开个价钱。能把关八窝住,盐市就群龙无首,容易对付了。他又用较大的声音补了一句:这全是师长他的意思。 小牯爷不是没想过,能把关八缚交给对方,不但轻而易举,还能获得一大笔类似花红的巨款,但至少在目前,关八在万家七支房族里,还有很重的份量,自己不能冒冒失失的差几枝枪,说捆就把他捆来,假如这样做,目前这笔巨款好拿,日后的麻烦就多了。他蓄意翦除关八,却不愿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来。 因此他摇了摇头说:照理说,像关八这种人,应该缚送到官里去,交由防军处断的;不过,万家楼还有好几宗悬疑的案子跟他有关联,需得软扣着他,查究个水落石出 那个在一边搓了搓手,应了个噢字。 总之,牯爷说:关八这次到北地来,试图游说北地各大户拉枪,咱们既不愿顺着他趟这趟浑水,当然也就不能轻易由得他离开万家楼! 不错,对方接口说:有您这句话,咱们就好跟师长回话了。 直到把对方送走,牯爷脑子里始终在思索着如何不着痕迹的翦除关八?关八如今容易对付,全都因为他枪伤未愈,一旦他伤愈之后,就有十杆八杆枪,也难有把握把他放倒;那就是说,要除关八,祗有乘着他这段养伤的时机下手,而这时机是稍纵即逝的。 如果着人打黑枪,开枪把关八打死倒很容易,不过,自己如今主族事,关八有这么多的羽翼,这么大的声名,他死后,人们推测议论,难免会把责任推在自己头上,这么一来,打黑枪看样子是行不通的了!栽诬他不成,打黑枪又不成,该怎么办呢?他背着手,在大厅里来回的踱着,越踱越觉得焦躁,越踱越觉得事情棘手。 他忍受不住这种焦躁,不得不把思绪引开来,引到今天老二房枪队在杂树林觅得红眼万树的尸首这宗事上来,万树原是自己差出去追杀万小喜儿的,谁知他恁的不中用?小喜儿没杀着,反而倒贴了一条命!在万家楼年轻的小一辈里,万小喜儿最是个机伶鬼,自己早就疑惑他会看出业爷的真正死因,果然这小子顺着关八,又在尚家茶楼里风言风语,逼得自己不能不在他骑驴夜往沙河口时追杀他,如今红眼万树死掉了,不用说,万小喜儿那小子准是遁到沙河口去了,他若把真相跟珍爷兄妹说明白,那可就糟了。 我要是立刻着人去沙河口,指认他是谋杀红眼万树的凶手,那无异是向珍爷兄妹显示我心虚,也证实万小喜儿的话是真的,珍爷准会相信红眼万树是我差出去追杀万小喜儿的了。这样一来,珍爷决不会把小喜儿交出来,即使他愿交出人来,让自己借着族议,坐实了万小喜儿杀人抵命的罪行,也难保万小喜儿不说话? !在万家楼,一个主理族事的人,可以不经族议,径行断处一个外姓人的生死,但若想公开处死一个姓万的,就非经族议不可、处断万小喜儿,难就难在这一关。 小牯爷就这样锁着眉毛,郁郁的踱着,忽然他想起已经被收押在地窖里的王大贵来。 也算是碰得巧,枪队能带回这个人来;这人既是盐市上差来见关八的,又是六合帮的人,算是跟关八一伙,他既在杂树林里发现万树的尸首,又曾动手拨土埋尸,正好把这场血案坐在他身上。这么一来,万小喜儿在珍爷面前说的真话也就变成了假话,自己如今放过他,日后自会再找机会整掉他。把这场案子坐在王大贵头上极简单,既毋需经过族议,祗要动一动刑,逼他在供状上划个十字,打个手模,然后把他拖到红草坡毙掉就成了! 先把王大贵打发掉,就该轮着整关八了;整倒关八之后,还得紧接着对付两个逃亡在外的族人万小喜儿和大板牙,这一连串的事情把牯爷苦恼着。 他要先在王大贵身上发泄他的苦恼 王大贵经过一夜的苦熬加上一天的疲累,不明不白的被押进囚屋里,又使牛镯锁上,不单没人送碗牢饭,就连一口水也没喝得着、天黑了,囚屋里黑毒毒的,响着一片蚊蚋的嗡鸣声,那些蚊虫久潜在空屋里没吸着人血,全都是瘪着肚皮的饿蚊,钉起人来像针扎的一样;王大贵虽然又饥又乏,却不能不强打精神拍打那些群袭而来的饿蚊,打得手掌都红肿了。 他一面拍打着蚊虫,一面在昏昏沉沉的想着;他想着万家楼就这么糊里糊涂收押人实在没道理,他想着自己虽已跟住在万梁铺的八爷近在咫尺,但却一时无法见面,这真是意想不到的窝心事儿;他又想着那看守人的话,说今夜他会见着牯爷,看光景,他祗有把希望寄托在牯爷的身上了。 天约莫到了起更的时分了,他困顿成那个样儿,若不是蚊虫钉着咬他,也许他真的就盹着了。在似睡非睡的朦胧中,他听见地窖入口处铁门响动的声音,一道灯光射进来,在他头顶的石壁间旋动一下,紧接着响起一片杂沓的脚步声。 约莫是牯爷来了?他揉揉眼想道。 脚步声沿着石级响下来,听上去来的不祗是一个人,他睁开眼等待着,总以为牯爷一来,不用费多少唇舌,祗消三言两语,把话给说清楚,自己就会得着洗脱,好去见八爷了。 但再那么一听来人说话的口气,仿佛来的并不是牯爷,而且听那些话音儿,全像要对付自己的样儿。他暗自摇摇头,倒抽了一口冷气。 把炭火升着!一个声音说:把烙铁插妥。 灌水的玩意儿带下来。另一个说。 带下来了!上面有人应着。 皮鞭湿上水。一个笑着:这家伙皮厚。 准备老虎凳上抬腿的杠子! 我的天!王大贵暗叫着,这是干什么?他们当真要把我当作杀人犯来审问吗?很快他就觉得这样的疑问是多余的,他听出外间的那些人在七手八脚的铺展那些刑具,那声音使人听着心寒。 早年走腿子时,他不止一次歇过万家楼,万家楼在长房的万老爷子理事时,上下一团和睦,从没听说对谁施过刑讯,不但对族人对田庄上佃户,就是对匪盗也没有肆意严鞠过;一般江湖浪汉们钦服万老爷子,也正钦服他那种大度,那种仁怀!他没想得到牯爷会在他的宅里私设刑房,而且用这些枉加在自己的身上。 他平生最恨的就是这个! 乡野上的汉子们,多半都有过欠粮欠税被官里抓去的经验,多半都有过被鞭打刑讯的伤痕;不论事隔多久,谈论起来犹是心有余悸,隐隐觉着身上那些老伤疤像发阴天似的疼痛,紧锁的眉尖压上一片阴郁的湿云!那些无可奈何的愤怒和痛伤汇结在周围许多张熟悉的脸子上,那样地痛刺着人眼,使人眼瞳里迸起火花,一片像欲焚毁什么似的火花,迸起时是那么炽热有力,但总在一刹之后,消失在眼前明明暗暗的空间,好像一个人经过那番愤慨之后,也跟着寂没了! 谁懂得久远的日子以来,人对人如此残忍是为了什么呢?谁知道用什么样的方法?什么样的力量?才能把这种残忍不平的刑鞠从人间扫除? ! 从童年开始,孩子们就从众多古老的传说里听取那些历史上烟迷的事:穿着大红袍,手执鬼头刀,面貌狰狞的刽子手能够活吞人心的故事。讲刽子手杀人后,如何衔刀疾奔,匿进城隍庙神案下听候领赏?讲灭三门诛九族,腰斩弃市,曝尸云阳,讲石灰和糯米汁浇灌的、沉冤难雪的铁丘坟! 他还记得一些谣歌,讽嘲着前朝黑暗的、充满铜臭味和血腥味的官府衙门,一些从生白胡子的老人嘴里吐出来的谣歌,总带着一半愤懑一半哀叹的调子: 官军畏贼如畏狼, 军行贼后势难当! 或者是: 八字衙门朝南开哟! 有理无钱莫进|来。 杀人放火免劳神, 挑起钱担儿走后门! 穷秀才,富举人, 举人有官做, 秀才没马骑 数不尽的这样的谣歌,风一样的播传着广大民间的深沉慨叹,它描出了当时官府的多种面貌,官场中污秽难除的积习,阴风惨惨的鬼域般的大堂,血淋淋虎牙钉满布的钉板,红漆大板黑漆棍,提铁锁抖铁链,如狼似虎的官差衙役,梭子、夹棍、拘人的木笼、头号枷板,那些陈腐得发霉的官势官威! 初初听着这些,黑里总有形象在浮涌着,心里觉得万分惊惶骇惧,也不知怎么的,自己总觉得这些传说和谣歌世界中复活的形象,和另一部份有关阴司地狱的描述是大同小异的,两者常常混淆不分融合在一起,不知是阴司学着人世呢?还是人世学着阴司?单见那些形象把人压逼着,围绕着,虽使人惊惶骇惧却无所遁逃! 人心似铁非似铁,官法如炉果是炉!这样的谣歌里就含着冷眼旁观的哀叹,在那座非人忍得受得的炉中,三番五次晕厥,三番五次的冷水浇头,有冤有屈也祗有招认了罢,三木之下,压住了多少冤情? !及至后来听得多了,也就像网中经过跳跃挣扎的鱼一样的认命了,好像从古到今的官府衙门都是那样的贪婪狠毒,把道理包在银子里当馅儿,横着心一口吞;好像叩头见血,口称青天大老爷,好像明镜高悬的青天叱喝着,脱屁股打板子是小民该当的,小民若不顺服就是不遵王法,也就是逆了天。清朝换成民国后,换了割据自肥的北洋军,各地的地方官府更是变本加厉使刑讯的花样翻新,六合帮里的一干弟兄,每人全坐过牢,被用刑敲打过,连为人舍命的关八爷身上,也留下许多块难以消脱的疤痕。 最可叹的是民间的一些土豪劣绅,依仗着他们勾结北洋得来的几分邪恶的权势,竟也纷纷仿效官府,私设刑庭,使刑讯之风炽行各地,看光景,万家楼的权势落在小牯爷的手里,他也染上这种恶风了。他用得着对自己这样无辜的人动刑拷打吗? 而外间的那几个汉子们,不理会王大贵脑子里正在想着些什么,他们祗管那样的忙碌着。王大贵看得见,在灯光映亮的眼前的一方石壁上显出一只火炉的庞大的黑影,那黑影时时被穿梭的人影遮挡住,又时时显露出来,炉口斜插着几柄烙铁,摇曳的红色火光上走着烟雾;他又看见一条高大、奇幻的人影在抖动着一条蛇似的鞭子,把它浸到一只水桶里去,那一方映着灯光的石壁,像影画一般的映出这些形象。 他看着这些,觉得头皮发麻,脊骨发冷,仿佛那些影子咬住了他的身体,他禁不住的联想起受刑的滋味来。不管他有多大的胆量,他是有皮有肉的人,面对着这些将要加诸自己的非刑,他实在恐怖得不知怎样才好。 好提人了罢?一个食肉兽般的声音笑着说:先提出来抽它三五十鞭,剥他一层皮再说。 甭性急,一个说:牯爷他还没来呢! 牯爷哪儿去了? 嘘另一个压低嗓子:去祠堂里看被押的万振全去了。为了缓和关八,他不得不把振全给收押起来,算是给关八一个面子。 甭谈这些,牯爷临走交代过,说是这家伙若是老老实实的招认,直认他是截杀红眼万树的凶手,就免得用刑,若是不招认,尽管朝死处敲,敲死了,拖出去拉倒! 谁审呢? 谁审全是一样,我来审好了!最先的那个粗喉咙叫说:提人罢,我他妈今夜也来过过瘾,开审杂树林杀人犯,来它个指鹿为马屈打成招! 跟着那人的话音儿,进来两个穿皂衣的家伙,活像牛头马面似的,一人一条胳膊,把王大贵叉将起来,后面一个人替他开了锁,把王大贵就这么叉到外间来,蛇般的铁链仍然盘绕在他的脖颈上凄铃当啷的拖着响,王大贵原待站着,耳边听得一声粗暴的吆喝: 跪下罢,你! 不容他再发力挣扎,两个家伙反擒着他的胳膊,后面那个照他的腿弯窜上来猛踹一脚,他就身不由己的跪下了。一个拎着孔明灯的家伙,把灯光照在他的眼皮上。 你叫什么名字?对方粗声问他说。 我叫王大贵。王大贵无可奈何的说:你们何必这样存心整我的冤枉?有什么话,请容我当着牯爷的面说,好不好? ! 把这个邪皮的衣裳替我剥掉!那人说。 王大贵一听这种口气,知道对方真的小船没舵横着来了!他欲图挣扎,但两条胳膊被擒得更紧,扯肩搭背的剧痛使他额上滚汗。有人伸手搭着他的衣领用力一撕,单听嗤的一声,他的上身褂子就被撕脱了。 灯光刺着他的眼,使他看不见什么。 那人问他的年岁和籍贯,他说了。 我说,王大贵,那人说:你既是走腿子闯道儿的人,你两眼就得放亮点儿,杂树林那宗案子,你还是点头坦认的好,你认了,咱们就不为难你,免得拖延下去,累你自己的皮肉受苦。 你们要冤我,尽可冤我。王大贵说:何必一定要我招认? !早上我在杂树林子过路,听见一片乌鸦叫,我进得林子,就看见万树的尸首,你问一千遍,我也变不出第二种话来。 万树既不是你杀的,你因何要鬼鬼祟祟的意图埋尸灭迹?那人说:事到如今,你还用狡赖? ! 王大贵咬了咬牙说:当时你们也有人在那儿见着尸首,它们该可作证,我若截杀万树,尸首该不会立时发臭生蛆罢?你们硬牵上我,叫我有什么办法? ! 照这么说,你是横着心,不承认你行凶了? 我怎么承认法儿?王大贵叫说:人,原不是我杀的。 好!那人说:我就打你这个不承认。替我先使湿水的皮鞭,抽它五十鞭试试,不让他尝尝味道,他不会学乖的。 灯光略一移转,擒着他胳膊的两个家伙把他叉起来,斜拖到一边石壁前,使他脸对着墙,将他的腕子引进壁上嵌着的铁环,使皮筋绞紧,另一个家伙在他背后扬起了皮鞭。 第一鞭抽下去,王大贵死命地咬牙,浑身像电击般的颤动一下,那种刺心的疼痛使他的背肉兴起一串持续的痉挛;再一鞭抽下去,他的脸色变得焦黄失去了血色,两臂在铁环间像受伤的蛇般的扭动着。而皮鞭劈着风,丝丝叫的游向他赤裸着的脊背,每一鞭下去,他背上便添一道红里带着青紫的鞭痕。 挥鞭抽击王大贵的家伙,一面拧身抽打着,一面喃喃的数数儿。王大贵背脊上鞭痕也一道道的添多,那些起初是平凹的鞭痕飞快的朝上凸起,变成一些圆形的肉柱,而王大贵也逐渐的陷入晕迷。 明知道一切的哀恳求饶是没有用的,王大贵在挨受鞭笞时一直紧咬着牙,没发出半点儿声音;他在半昏迷中闭着两眼,叭叭的鞭子落在他的脊背上时,他两眼的黑里就跟着迸起橙红色的火光,有许许多多被痛苦撕裂的过往的记忆化成流星般的血雨,化成红毒毒的愤怒,重现在他的心里。 在挨受鞭笞时,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但接续的鞭影剥脱了他的思念,把他能聚拢的意识都抽碎了,变成无数飘着、旋着的浮泡,扩大、上升,不断的破裂,他无法把它连缀成某一种比较显明的意义。 他昏过去了! 泼他一瓢水! 一瓢兜头浇下的冷水使王大贵从游离飘忽中醒转,他嘴里漾着异样腥甜的血味,四肢软软的舒陈着,仿佛连骨头也被脊背上的创痛熬化了。一声不能自禁的模糊的呻吟从他咬紧的牙缝中流出来,他的头萎亸着,前额抵触在石壁上面。 你学点儿乖罢,王大贵,那个声音说:这样跟你自己的皮肉为难,何苦呢? ! 王大贵没说话,他的牙关死死的咬着,有半晌张不开嘴来;当左右把他的腕子从铁环中松脱时,他便像一堆死肉似的蜷缩着瘫伏在地上。 我要见牯爷他缓缓的说。 你究竟招认不招认? 王大贵抬起脸,这回灯光没直刺着他的眼,他看见眼前的石室里一付地狱般的景象;一炉炽燃的炭火吐着红舌,像许多分叉的蛇信,舐着几柄烧红的烙铁,问话的那个汉子把一只腿高搭在石凳一端,歪着身子,双手抱着膝头,把伸着的下巴抵在交叉的手背上,两眼灼灼的,有野狼食肉时那种贪婪的神情;另有几个皂衣的汉子环列着,两手叉腰,脸上挂着漠然的冷笑,挽鞭的汉子把那条皮鞭又浸回木桶里去,一只大铁壶里发出一股难闻的煤油的气味,一付梭子掼在他的面前。 我要见牯爷他重复着说。 让他先坐坐老虎凳,这个泼皮! 这当口的王大贵,业已变成刀俎上的鱼肉,祗有听由人摆布的份儿了,两个家伙把他叉上石凳时,他软得像一具尚没变僵的尸体,祗有凹下去的两眼还活着。 人都说走盐的汉子全像是金刚,那人说:原来也不过如此,吃不住一顿鞭子就抽萎了脑袋!来罢,替我先加他一块砖头。 老虎凳那种玩意儿算是恶毒的刑具,普通人朝上一坐,三魂就走了二魂;王大贵被拖上石凳,靠墙坐着,两腿并直平伸在石凳的凳面上,一个人用手指粗的麻绳,在他膝盖上部连着凳面捆紧,另一个把木杠从他足踝下面穿过去,然后两人抓着杠头朝上猛提,硬扳他的小腿,在他脚跟下面垫上了一块砖头。 滋味怎样?那人说,带着关心的、嘲弄的语调。 王大贵满脸的皱纹朝一处聚拢,脸孔扭歪着,露出两排紧咬着的牙齿;很显然的,这种新的刑罚又像木榨一般的,以另一种痛苦刺入他的神经,把他身体里面仅剩的精力榨出来,他一会儿咬牙,一会儿张大嘴吞气,挣扎得像一条离水的鱼。 他处在这种绝望中,突然想到这群人这样存心磨折自己,必定是牯爷授意的,牯爷明知自己是六合帮的人,偏要这般借机留难,不让自己跟关八爷碰面,这里面必定大有文章,照这种情形看来,想活着见到八爷是很难的了!想到这儿,他眼圈发赤,不胜欷歔的滚下泪来,竟把他正在受刑的疼痛忘了。 嘿嘿,这才放你一块砖头,瞧你那两泡熊人泪就滚成这个样儿了!那个说:你还是画供罢。要不然,我叫他们再加你两块砖,你的腿骨非断不可! 我没什么好供的,王大贵说:我业已说过了!我死活祗要见牯爷一面,问个明白,究竟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不让我去见关八爷? ! 你甭痴心妄想了,关八如今祗怕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除了死心塌地的认供之外,再没第二条路可走,你懂罢? 王大贵软弱的喘息着,深陷的眼里含着悲愤。 你打算熬刑? !那人剔起眉毛说。 我不得不熬他说:横竖命祗一条,你爱怎么摆布,就由你怎么摆布罢!我认命了!牯爷他跟北洋防军有勾结,怕我把消息漏入关八爷的耳朵,你们就安排着这么整我,我王大贵想通了。 你想通了更好,万树这条命案,你死活全都赖不掉,来罢,再加他一块砖头! 扳着小腿的杠子朝上抬,王大贵的两条小腿被曲成弓背形,疼得他骨肉分家,张开嘴,呵呵的断续的嚎叫。 画供罢,那人的脸在虚空里摇晃着:画了供,你就安逸了!你想再尝尝烙铁? 王大贵就觉得那张在虚空里晃动的人脸,不断的变形,不断的扩大,波漾波漾的飘开去,祗留下恫吓性的声音,像钟鸣一般,在空虚里嗡嗡然的响着,那仿佛又不是声音,而是一些透明的闪光的箭镞,从四面八方射过来,穿透他的肌肤,射入他的心脏,那种肉体的剧痛已由局部扩展到全身,他觉得那已经不是熬刑之痛,那是在这块老苍天底下做人的苦痛,这苦痛原和自己的生命相连。 熬着罢,王大贵;是的,我正在熬着关八爷那样的人,不也正跟弟兄们一起熬着么? !天在旋,地在转,灯焰拉长,跳起,人脸像浮泡般的上升,这一切全像是醉中所作的噩梦,他不会再跟关八爷见面,也不会再回盐市去赴死了!他不能跟野火般的难民群卷在一起,自沙窝子中跃起去截击北洋的败军了! 他晕过去了! 泼水。 再一瓢水浇下去,使他从噩梦里醒转,有一张脸贴近他,他认出那是牯爷。 缓缓的抽掉一块砖,我要跟他讲话,牯爷说:他认了没有? 早得很,审问的那人说:他惯会熬刑。 抽去一块砖之后,王大贵回过气来,阴郁的瞧着小牯爷。 你甭瞪着瞧我,牯爷说:我也知道杂树林那宗命案不是你干的,红眼万树原是死在万小喜儿手里,不过,你既是关八的人,我就不便留你活着:你认,也是死,不认,也一样。你认了我打算给你一口棺材。 我宁愿喂饿狗!王大贵说:生死是另一回事,为人不能没是非。你若图谋八爷,你甭以为你能得好死! 骂得好。牯爷说:我就是图谋关八,也不会落得你这样下场,你已经死到临头,犯不着为我担忧。你说你有是非?我偏要来它个颠倒是非!来人抓着他的手,替他在供状上把指模捺上,日后我要说:王大贵在杂树林截杀万树,他自己供认了的! 王大贵狠狠的挫着牙,但牯爷业已拂着袖子走了;临走回头交代几句说:供状弄妥后,用不着再留着他,趁黑拖出南栅门,替我打掉。尸首埋妥,不用惊动旁人,这事务必在天亮前办妥。 一个更次之后,几个家伙回到牯爷宅里,铁铲上面犹自沾着潮湿的新泥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埋下去的不单是一个王大贵,而是盐市上那一群力抗北洋,渴盼援兵的死士。 王大贵被害后的第二天,万梁铺里的关八爷就接到了牯爷差人送来的晚宴帖子,帖子上写的有兹有要事,需当面恳商字样。 关八爷看了帖子,对来人说:你回去跟牯爷回禀,就说我准时到府就是了。我的腿伤转好了许多,正打算转赴柴家堡和三星寨去,趁这个机会跟牯爷碰碰面,该是再好不过的了。 来人刚刚一走,老账房程青云就踱近关八爷身边来了;他端着水烟袋,一脸的愁容。 我说八爷,依我看,牯爷这餐饭,您就是推辞了也罢,您没仔细瞧瞧万家楼的光景,在在都对您不利。这些日子,不堪入耳的谣言这么多,族议时,他老二房的万振全当面污辱您,牯爷虽在面子上敷衍,实则就是软扣着您,万家楼在牯爷手上,根本缺欠拉枪援救盐市的诚意,所以才有这么多的是非和磨难。如今您腿伤还没痊愈,最好是少出门,以您的声名,万家楼任谁也不敢明明白白的怎样您,若是施暗箭,那可就不同了。 您放心罢,老爹。关八爷淡淡的说:甭说在万家楼我跟谁都向无仇隙,即算有仇隙,我也不避着谁。我能去羊角镇单会四判官,也就能去会牯爷;我这回来万家楼,祗是替盐市求援来的,我想,牯爷他决不至于因为这事记恨我我没强著万家楼定非拉枪不可。您说是不是呢? 说是这么说,老账房闷闷的说:我弄不懂,您难道就不觉得您料事有时太大意了么?八爷,我知道,我不该这样顶撞您。 关八爷轻叹了一口气,他内心异常感谢老账房对他所抱的那种固执的关心,这些日子来,焦急和闷气把心里塞得满满的,仿佛因着枪伤,自己便陷进一座黑黑的深井,风暴在井外卷旋着,而井底祗有令人窒息的郁闷。 他原以为在羊角镇收了朱四判官那拨人枪后,北地各大户都能迅速拉枪赴援,解除盐市危困的,谁知这些大族大户,看样子都缺少远见,当惊天动地的乱局来临时,不能一致奋起,掌握机势,使一方生灵免于涂炭,而祗求自保,甘作缩在硬壳里的乌龟! 自己的伤势虽没痊愈,但经悉心调治后,业已能扶杖行走,为了早一日打破这种郁闷,就不能在此地多作停留,趁此见一见牯爷也好,最后把话说明,自己就该走了!如果柴家堡、三星寨也像万家楼一样的短视犹疑,自己祗有匹马赴盐市,还他们一个信字,也许程师爷挂虑是对的,处身局外的人,多半是心明眼亮,如今自己徒有虚名在外,祗是赤手空拳紧抱着一个理字作为依恃,万一遇上不论理的人,真对自己下手,自己又有什么办法?不过这些有关本身安危的事情,业已不遑多顾了。 八爷,您实在要出门,我劝您还是把短枪贴身带着。老账房说:俗说:欺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带把枪防身,总多一分仗恃。 用不着了,老爹。关八爷笑笑说:我一生处事,所仗所恃就是不亏理,遇上不论理的人,多把短枪也没有什么用处,可不是?我若是不放心万家楼的人,还能在这儿疗伤? 老账房一时语塞了。关八爷是那种人,吐话出口,四棱四角都是理字,有着抬不动的份量,你不能批断他有什么不是,但你又不能不为他担心;他不声不响的咈着火煝儿去吸水烟,一朵花样的蓝焰映着他紧锁的眉。 您甭过份为我挂怀,老爹。关八爷看在眼里,深为感动,反拿话安慰说:我这半生,可算是屡经厄难,凡事我自会如您嘱咐,格外当心,遇有人力不能保全的凶险,我相信天会助我。 天会助您,是的,天会助您!老账房喃喃的,又像是自语,又像是祝祷,忽然他像获得什么似的舒展了愁颜。 天色还早,关八爷扶着杖,在圆门相隔的小院里闲闲的试了一会儿步,又到马棚里去看视他的白马,白马一块玉真是一匹了不得的神骏的牲口,关八爷自从带伤来到万家楼之后,这还是初次来看视它。 略略西斜的日头照着圆门外的前大院子,阳光丽亮金黄,关八爷缓缓的走在方砖铺成的通道上,寂静里,祗听见他手中拐杖杖头点地的声音,笃、笃、笃笃,这声音听在关八爷的耳里,总有些寂寞萧条的味道。他迟疑了一忽儿,偏过脸去看着自己孤独的扶杖的影子,在那一刹间,有一阵凄凉的黯影掠过了他的眼眉 拴在棚阴中的白马一块玉,很远就认出了它的主人,不安的刨着蹄子,摇着鬃毛,发出一连串短促的、欢悦的喷鼻声。 关八爷抬脸看着它,那匹马经过铺里照看牲口的伙计悉心调理,浑身不沾半点泥污,更显得洁白如玉,那些短而密的白毛顺着它的躯干根根紧贴着,现出一片白漆般的光泽来,仿佛要冲破一棚阴黯直飞向蓝空。 是的,它是一匹罕见的好马,在这样的乱世,正要有豪士骑着它去除妖靖患,干一番不负此生的事业,他看着它,便忆起当初业爷赠马的厚意,忆起保爷生前泽被江湖的隆情,如今对马怀人,倍增凄惶之感。 也许是一个人在孤独伤病中易生感触罢,满心的愁情使人豪情锐气都消灭了很多,偶尔念及朝朝代代,有过多少豪杰英雄?更有过多少骏马名驹?他们有的南征北讨,东荡西除,把半生的岁月消磨在马背上,有的忠心保主,誓师勤主,血染征袍,效命在荒浩浩的沙场!他们竟终生之力,究竟为人们带来了多少安乐?多少承平?如今万里山河依旧是满目疮夷,前人的爱心,前人的恩泽,却都荡然无存了! 由是可知,人心的贪婪欲念不除,爱字无法生根,再多的英雄豪杰也无法在石上栽花!在世道终久得不着真的太平!我关八算是什么?也不过是狂风中的一粒飞沙罢了!念起拯世救民来热血涌腾无法自已,提到奸暴邪淫时目龇欲裂,愤恨填胸,其实这都是人之常情,也祗是为人的本质,半生卷在血渊里,非但没拯得谁,救得谁,反而使一帮跟随自己的兄弟惨死在自己的左右,使爱姑那样的弱女受辱,使得业爷兄弟依旧沉冤,关东山、关东山!你究竟做了些什么?盐市之围没解,万人寄望你拉枪救援,在这黑夜欲去未去,辰光欲临未临的时辰,你竟陷在往昔追思的愁情中,祗知向空无感叹么? 去罢,真的也该去了!用这带着伤的残躯投入盐市的烽火,那就是你这一生被注定了的模式,在悲惨的抗争之中,那悲惨的本身就将是唯一无憾的完整义行!好拿它告诉活着的,我是如此生,如此感,如此抗争,如此惨死的,再没有比这样更真实的了! 我说八爷,您这样不言不语的呆站着,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关八爷一回头,原来老账房程青云不知在什么时候来的,正站在自己的背后望着自己呢。 哦,我祗是来看看白马罢了! 业爷当初赠马给八爷算是赠对了!老账房说:好马赠壮士,像一块玉这样的马,也祗有八爷才配骑它,记得那夜它在暴雨里驮着八爷来这儿,浑身尽是泥污和汗气,那种白茫茫分不清点的暴雨,那样盖着人头顶的焦雷,亏得是它,若是常马,非惊得离路不可! 不错,它确是救了我。关八爷回忆着说:那夜它若是惊踬,我非在半途上摔马,依当时的伤势,一摔马就再难攀得上鞍我这条命,算是它替我捡回来的。 您瞧!老账房指着白马说:它老远就认识了你,您瞧它那种撒欢的样子。 一块玉的不凡就在这里,关八爷说:它不但老远就能认出我,在黑夜里能嗅出我的气味,无论何时,即使它在槽上拴着,祗要我一吹唤马的呼哨儿,它就会挣断缰绳,奔到我的面前这也许是我跟白马一块玉特别投缘罢! 啊!这真是稀奇事儿!老账房惊说:不过,饲马刷马的伙计就够惨的了,这牲口大约祗认一个主儿,不认旁人,旁人近它,它不单踢,还会咬,上回刷马,得召好几个人挟制着它。 其实它并不十分暴躁,关八爷说:遇上懂得马性的饲马人,它还算很温驯的,祗是不服旁人骑它罢了,但凡好马,没有不认主儿的。 老账房兀自在赞叹着。关八爷缓缓的走进马棚。 一块玉,一块玉!他轻轻的抚了抚马项,那匹白马便拢过来,无限温柔的使马项擦着他的肩膀,更咬弄着环结、亲他、嗅他、嚄嚄的喷鼻代替它心里的言语。 一块玉。他唤着它的名字:那夜你曾救了我,但我却无法救得你,咱们祗有同生共死,同一命运明天也许咱们就要离开万家楼,到别处去了 八爷,您真的打算动身了?老账房跟过来说。 是的。关八爷说:我今晚见过牯爷之后,回来就要走,烦您着人先把鞍子给备上,肚带拴紧,枪替我插在马囊里,再烦替我备份干粮! 您不嫌太急促?我是指您的腿伤 腿伤差不多也算是好了。关八爷说:我无法再等下去,万家楼位在荒荡中央,消息不通,我像被囚困在瓮里,也不知外间情势变化成什么样子了!也许牯爷处消息灵通些,我得听听他的看法和说法。 就因着关八爷急于会见牯爷,故此在那场晚宴当中,关八爷这位主客到得最早。他在黄昏初起时扶着拐杖走过大街,拐进靠近南门的牯爷宅前的横街,一路上跟街坊上的万家族人打着招呼,拐进横街时,有穿皂衣的枪队上人过来接着他。 八爷您来得真够早。一个汉子过来搀扶说:瞧您的腿伤,好得多了。 多承关注,关八爷笑说:着实好得多了! 从万梁铺过来,走有大半条街,您该骑马的。 不,试试步儿,也许好得快些。 他们这样闲话着,就走到牯爷的家宅门前。 在万家楼,七支旁族中的祖宅在建筑形式上都是差不多的,祗是位处万家楼东南隅的老二房的祖宅曾遭火劫,所以屋顶、大显门和影壁长墙都是后修的,看上去新旧渗合在一起,显得很不调和。 快去通报牯爷,关八爷来了! 登上石级的关八爷虽没喘息,却觉得伤口以上关节部位的筋肉一经费力,仍有着针刺一般的抽痛,由此可知枪伤损及了筋骨,若不经长时的调息,虽然长合了伤口,也谈不上真正痊愈。他站在显门的平台上,手抚着显门边的狮兽的背脊,回脸西向,西天的霞云璀灿,正烧成火橙色的黄昏,一群盘绕的鸽群飞过那片透明的火红光,落在万家宗祠的高楼尖顶上。那仿佛是一种意欲向他显示什么的天象;大火般的红光是整个北方大野的真实处境,那鸽群是人们卑微的渴望承平的意愿,在那种处境中,连人们的意愿都被大火煎熬着。 他皱着眉,阴影栖息在他的眉间,他不能相信偏处在万家楼的人们能不感觉到这个,感到这种巨大的煎熬。 八爷,牯爷来接您来了! 关八爷转过身,小牯爷业已跨出高门槛儿,一路上抱拳嚷着奔出来,说:不知您来得这么早,八爷,真是得罪得罪,您的腿伤不妨事了? 哪里,哪里? !关八爷也还了个揖说:多承挂念,兄弟的腿也算合了口,勉强行得了。 经过一番揖让,关八爷穿过两进通道,来到牯爷家的大厅里落了座,没等关八爷先开口,牯爷就爽快的提起正事来。 我说八爷,您这回带伤来到万家楼,本是来向咱们替盐市求援的,这许多日子来,因着业爷横死,族事纷繁,万家楼实在是有负厚望不,我这并非谦词,您先听我把话说完。我召族人开祠堂门议事,拉枪赴援的大事没决,万振全那个恶鲁人,反而当众辱及了您,这都是我的错失,趁这个机会,容我当面告罪,至于万振全他无凭无据的信口开河,容我以族规重责他 黄昏光落在大厅外宽敞光洁的方砖天井里,由清澄变为浑浊,大厅里也逐渐的沉黯朦胧了;关八爷看不清牯爷背着窗光的脸上的神情,单听他的语音却是真诚的,爽直的,并不回避自己心中疑虑的事情。 算了,牯爷,万振全你就开释了他罢,算是看我的薄面,如何?关八爷说:万家楼族议时,兄弟在场,各房族犹疑着不能立时决定拉枪援赴盐市,这事也怪不得您,盐市当初张出护盐保坝的帖子,开罪北洋防军,我关八卸不脱这付担子,如今他们陷入危境,等着盼着我,我即使不动此地的人枪,也得只身回去,对他们算是有一番交代。 燃上吊灯。牯爷叫唤说:来人把吊灯燃上。又转朝关八爷说:八爷,您的处境,兄弟知道得够清楚,不过,请您放心的是我探听得消息,老七房的珍爷,业已领着沙河口的壮丁,一路召唤各地零散枪枝赴援盐市,如今正跟盐市的方爷在一起! 噢,关八爷被这消息撼动了,旋即赞叹说:想不到珍爷那样文弱的人,到生死关头,竟能有这份大仁大勇! 珍爷既是万家楼的人,万家楼可算是业已开罪了防军,牯爷说:人到一撕开脸来,也就顾虑不了那许多了我打算即时着人运粮草去接济那边,再把这消息传告族人,也许他们会及早拿定主意,再遣出几百条枪去协助珍爷。 那好!那好!关八爷带着兴奋和感激说:既然这样,我打算今夜就转道去柴家堡,三星寨和七星滩,尽快邀集人枪拉过去。 牯爷微微的笑着,自觉过去把关东山估得太精明了,事实正相反,他是个直性得不会转弯的人,自己从王大贵嘴里掏得的一点儿消息,再加上几句不兑现的允诺,就把他给稳住了。至少日后他关东山遇着什么意外,不会再疑心到自己头上。 他这些时处心积虑安排的,也正是这个 这时候,大厅当中的六盏大吊灯全燃亮了,把偌大的厅房照得通明,牯爷另外柬邀的一些族里的陪客们也都陆续的进屋,暂时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一直到大伙儿入了席,牯爷才又重新拾起话头来。 我有宗事,要当着诸位的面跟八爷明说。他举起酒盏来,跟关八爷碰了碰杯。 不知您有什么事要告诉关八的。关八爷说。 您先干这盏酒,听我跟您说! 好!关八爷干了酒,亮了杯说:您说罢! 北洋防军的马队,十来个便装的汉子,由塌鼻子师长的亲信副官领着,就在昨天下午来过这里。牯爷说:你们知道他们要什么? 要什么?一个执事伸长了颈子,神色仓皇的问说:他们要什么? 牯爷把眼直望着关八爷,突然大笑起来说:他们想向我要关八爷他的人头!并且还开了高价。我说八爷,您知我怎么回他?我说:咱们万家楼不是开人头店的黑铺儿,一向不卖人头! 不错,老三房一位执事说:塌鼻子攻盐市,久攻不下,窘迫万分,最是把关八爷您给恨透了,听说在县城各处大张帖子,悬巨额赏金,祗要捉得关八,不论死的活的,一律有赏呢! 关八爷一把抓过锡壶自己斟上酒,又干了一盏说:牯爷,您这样不声不响的成全我,容我留得残躯一拼塌鼻子,我关八是铭感五中!又放下酒盏,拍拍自己的脑袋说:真想不到,我这颗脑袋也叫人给定了价钱了!若不是在万家楼,也许真惹人眼红呢! 大伙听了这话,都哄笑起来,一齐伸过酒杯来向关八爷敬酒。 但等笑声落下去时,牯爷说了: 我说八爷,我是个无能的粗人,您这样豪勇义气,颇使我佩服,万家楼不敢说旁的,至少不会见利忘义,把您给推在北洋防军手里,但我得在这儿先忠告八爷,俗话说:一娘生九子,个个不相同,又说:五个指头平伸出来还有个长短,甭说是人了。在万家楼这许多人里,我不敢包说他们都是轻财重义,这个,还望八爷您善自珍摄,多多留意,您就是去柴家堡、七星滩和三星寨,也请把我这番言语记在心上。 这个请牯爷甭挂心。关八爷笑说。 我今晚宴请八爷,除了陈明这宗事,另外还有些紧要的事情要跟八爷商量的。牯爷一面举杯邀饮,一面缓缓的另提话头说:八爷困处在万梁铺静养枪伤,也许对近来外事的变化听的不多,我不得不在这儿把我探听得的消息奉告您,跟您详细商议,也求您明眼点拨点拨,看万家楼在这种乱局中怎样区处? 牯爷,您用不着这样客气,关八爷欠身说:关八虽是愚拙,出心尽力的事,不敢推辞。 这些变化是谁也料不到的,牯爷说:如今放眼去看大局,业已不单是盐市一地得失的事了!近几天来,风闻孙传芳的大军纷纷北撤,有人传说他在龙潭兵败,夺路奔逃,有人传说他准备撤回淮上,再行招兵募勇,但万家楼这样荒僻,谁也弄不清确实的情势。如今姑不论他夺路奔逃也好,招兵募勇也好,这好几万乱兵大阵压过来却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关八爷沉吟住了。正如小牯爷所说,这种变化之快,确是出人意外的事情;若真是这样,孙传芳兵败江南是殆无疑问了,但北伐军是否立即渡江追击?或容他们有喘息的机会?不能立时判明,而问题正出在这里:这许多乱兵,显然是盐市抗不住的,各地单薄的民枪一时集不拢来,散土挡不住滔滔滚滚的洪水,他们为患这一方几乎是必然了。 对付这种局势,与其死守一地被歼,不若把枪枝分散,在各处零敲他们的散兵比较妥当!乱兵遇着有枪自卫的村镇,犯不着拼命掠夺,也无法见村破村,遇镇围镇,他们像一阵鬼旋风似的扫过去也就好了。 牯爷您遇上这种局面,打算如何呢?他问说。 我一时还拿不定主意。牯爷说:塌鼻子差人下来时,祗说希望这一带地方不要阻挡他们过境,我告诉他们说:祗要他们不进镇,不扰民,绕道镇外,咱们管不着。这实在无可奈何的办法,因为咱们若是集枪一抗,他们难免要大肆杀戮无辜同时,乱兵不定就在这一两天内过境,万家楼这些人枪,若不先求自保,再拉出去援盐市,定是弄得两败俱伤了。 嗨!天亮前总要黑一黑!关八爷叹说:可就是这一黑最难熬!当然,遇上这种情势,各地自卫枪支,怕难分援盐市的了。而盐市首当其冲,又非援不可,真是令人为难。 大伙儿在席上驻筷停杯,认真的商议着,无形中把关八爷初初倡议的拉枪援助的事给淡化了,这正是牯爷所盼望的,因为当他们把乱兵形容得可能如何烧杀时,在万家楼东西两面不远的地方,孙传芳所领的败兵,正像夹尾狗似的,静悄悄的翻荒踩过去,却把塌鼻子留下来,专门对付盐市。 牯爷更知道,到了明晨,关八爷是再也看不见这些的了! 关八爷得知乱兵涌到的消息,越觉得自己不能多作片刻的停留,席还没终,他就匆匆的带着醉意起身告辞说:今夜承牯爷关注,把很多话说明,我既不能勉强北地在这样的乱局中拉枪赴援,就得立即赶回盐市去,跟方爷他们生死相共,至于关八疗伤期间,深受万家楼的关照情意,祗有记在心里不敢相忘,我是就此告辞了! 牯爷跟族中的执事们一同离席相送,一直送出牯爷家宅的大门,还一再叮咛着八爷好走!关八爷一点儿也不知道,他扶着木拐,正笃、笃的走向牯爷布妥的另一座恶毒的陷阱,他一面走着,一面抬眼看天,想从星位和月位上辨识时辰。 那是他最后用眼睛所能看见的东西一些古老的幽远的星空和一弯细细的眉月。 当他拐入正街之前,猛觉得眼前一黑,有一宗黑忽忽的东西套住他,没等他辨明那是什么时,人影绕着他急速的旋转,使他变成一只落在蛛网里的苍蝇。那是一条粗而长的软索,两个人绕着他奔转,用那条软索把他浑身上下箍紧后,用一支长棒把他扫倒在地上,拖进一条既深且黑的断头巷里去了。 若论关八爷的武术和他平素矫捷的身手,莫说这两个人,就是十条八条汉子也休想近得他,一来他带着酒意,又陷入忘我的沉思,没觉着巷端的暗里伏着人;二来他肩胛和腿上的创伤没有痊愈,得不着力,再加上设伏的汉子出其不意先用软索把他手足旋绕着,使他失去还手的机会,那一棍恰又扫着了他的伤处,使他陷入一刹昏迷。 他的性格使他没有放声叫喊。 那两个人把他拖到巷端的最深最黑的地方。关八爷从一刹昏迷里醒转了,他并没作徒然的可笑的挣扎,祗是用饱含愠怒的声音喝问对方是谁?斥责他们作事鬼祟,不够光明磊落。而对方没有回答他,一晃手之间,一道彩晕迸射的火折儿亮了,隔着那道光苗,他看见一张恍惚是熟悉的脸子,颊边挂着狞笑。 那人正是那天在万家宗祠里当众出言污辱自己的万振全。 你用不着越狱行凶的,万振全。关八爷说:我业已跟牯爷为你说项,牯爷明天就会释你的! 嘿嘿,你以为我会听信你?万振金歪吊起嘴角说:今夜若不是我这兄弟帮我逃出来,明天也许我就死在皮鞭底下了,你想不到罢? 没想到。关八爷说:你打算怎样呢? 我既被逼得在万家楼立不住脚了!火折儿熄灭了,万振全的声音飘在黑里:我得找你借样东西,把双眼给我,我好找防军换钱!他狞恶的说。 好罢!关八爷咬咬牙,坦然的说:我算栽在你的手上了,单望你能称心如意。 这种突发的事情是出乎关八爷意料的,它一直自觉跟谁都没有嫌隙,一个时辰前,他还当着牯爷的面,力求开释这个人,谁知这个人竟会从收押的地方逃出来,伏在黑巷里,暗向自己施袭,更被钱财迷住心窍,要挖走自己两眼,投奔北洋防军驻扎的县城去请赏? !在这座深黑无人的断头巷子里,一个叫软索缠紧的人,不论他是再大的英雄,再强的好汉,也是无能为力了!何况自己的肩胛和腿上还带着没痊愈的枪伤,腿部的创口又被猛扫了一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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