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狂风沙

第17章 第十七章.北伐军

狂风沙 司馬中原 28600 2023-02-05
在万家楼宗祠东面第二条街中段的窄巷里,有家小小的棺材铺儿;这家棺材铺儿小虽小,可是走遍万家楼,却无人不知万才棺材铺儿的。 在偏远的北方,行行都有忌讳;惟有开棺材铺儿这一行,忌讳最多;所以一般学木匠的,除非万不得已,总不愿靠死人吃饭,干这门丧气的买卖;在一般神奇怪异的民间传说里,有很多是传讲着关于棺材店的故事的,而且,仿佛连鬼灵们对于这些吃鬼饭的,也有着一份嘲谑。 万才棺材铺儿出名,是因为在万家楼这个镇上祗此一家别无分铺;无论谁倒下头,都得躺进万才棺材铺打制的棺材。 万家各房族的子孙们,多少总有那么一种传统的意识,认为他们的远祖是大明的武将,他们既是将门之后,所以宁愿落魄街头,也不干下五门行业;就拿景况凋零的老二房来说罢,宁可多有几个恶吃骗喝的万树那样恶汉,也不愿正正经经干点儿营生。因为这样,所以凡是在万家楼开茶楼、档子店、经营剃头、补碗、砖瓦匠、开设扎匠铺、石匠铺的,全是外姓人,其中祗有这个棺材铺儿是姓万的开的。

万才家境困穷,不愿靠族人帮衬施舍过日子,自幼就背着小包袱出门,在三河南岸学得这门手艺,回来后开起棺材铺儿来;设铺之初,族人们也曾窃窃私议过,认为姓万的有姓万的门风体面,就是穷得上无片瓦存身,下无立锥之地,使浆糊糊着瘦脊梁倒贴在宗祠的石墙上,也不该开棺材铺儿,靠死人吃饭。 不过,这些闲言也祗能在背地说说。万才就是这么一付拗脾气,不听那些闲言语,若有人当面说他开棺材铺儿如何如何,他就会粗胀着脖颈,鼻孔冲着人脸嚷说:我万才开棺材铺儿,向不剥死鬼们的头皮,一分钱一分料儿,为人不作亏心事,夜来哪怕鬼敲门? !我祗要不把宗祠里的祖宗亡人牌位劈了当烧火柴卖,谁也管不着我? ! 就因为万才一拗到底,万才棺材铺儿不但开下来了,那些闲言也随着岁月的流淌被冲淡了。

事实上,人烟繁盛的这座镇集,也真需要有这么一家棺材铺儿,在万才没开棺材店之前,镇上殷富的人家,但凡上了年纪的,都早早备办上好木料,请木匠来家打妥寿材,每隔一年加一次油漆,准备万一倒下头来,有现成的寿材好入葬,而一般人家备办不起那种施施大棺,总在人临咽气的辰光,找人放牛车到四十里大荒之外的镇集上去买棺木,不但路途太远,运送不便,而且颇为耽误时间,这种情形,在万才棺材铺开张之后,都消除了。 日子淌过去,日子对万才来说,总是那么索然无味,平淡无聊的,在那座深井般的狭长无窗的铺子里,无分是晴天雨天,春天秋天,都是那么一付阴沉冷黯的嘴脸,像一个寡情无义的晚娘,有时抬起头来,望望满是霉绿雨痕的铲墙和悬满蛛网的褐黄带黑的梁顶,忽然觉得自己是个滑稽可笑的人物,笑里也有着刻骨的悲哀;这黑沉沉的铺儿就是一口大棺材,自己是在大棺材里替人打着小棺材。

尖凿儿扁凿儿,像长喙的啄木鸟般啄着一段一段的木头,空空旷旷的声音撞在古壁上,迸出的声音和撞回的声音奔拥在一起,把人推着挤着,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凿尖忽又不光是凿着木孔,连人心也快叫它凿空了。黄瘦的小学徒刚学会使用粗刨子,在长长的坐凳上刨着棺材板,刨花儿在刨孔中朝上涌起,叠塔般的堆好高,再丝丝缕缕落下去,散布在地面上,使沉迟闷郁的空气里弥满了各种木材混合的气味,永远是那样一成不变的死亡的芬芳,好像有意要给死者们那么一点儿安慰。 日子那样淌过去,在叮咚叮咚的雕凿和敲击中,春天和秋天,阴天和晴天都被敲走了,棺材打了一口又一口,卖出一口又一口,在万才开铺后将近廿年的岁月里,万家楼也不知有多少张熟悉的脸子装进自己手制的长匣子里去了? !爱在万梁铺里抱着酒壶买醉的也好,爱在尚家茶楼双手抱着膝盖,蹲在长条凳上谈古论今的也好,贫的、富的、怯懦的、豪强的,形形式式的人生都在这一方长匣子里摆平了。

若说看人生,没谁比万才看得更淡泊的了。 一口一口的棺材打妥了,分门别类的放列成排,最上等的大棺当算千年翠柏或深山香木挖成的独木棺,北方平原地不产这样的巨木,当初学手艺时也祗听师傅传说过,说那种香木扬子江上游,几千里外的深山里,经伐木人砍伐了,趁山洪暴涨时跟着急流冲至江口,经专人截捞起来,转售给从下游来的木材商,木材商把整批购得的巨木扎成硕大的木排(即木筏。),顺着浩荡的江流放下来,俗称放排,又称走排。 吃这一行饭的人,全把性命交给了汹涌卷荡的大江,他们怀着巨款出远门,即使沿途不出岔事,从搜购木材到扎成木排,顺着江流放到下游来,总也要经过好几年的时间有时运气不好,木排放过三峡时触上礁石,或是陷死在浅滩上,那就得靠老天保佑了。

在那些传说里,把那些放排人一路所经历的艰难,形容得比唐僧去西天求经还要难上几分,那些江精,那些水怪,磨盘大的鬼漩涡,鹅毛也照样沉底的寒水潭,使听的人都不寒而栗了。但那些传说象征些什么呢?对于一家棺材铺来说,祗是用它对顾客们夸张一口上等棺材为何索价奇昂的理由罢了,金打银装的棺材又如何? !脱不了装进一付臭皮囊,无声无息的埋进黄土。 可哀叹的倒是世上一般人,他们不知惜生单知怜死,关心死后无知无觉的一把骸骨,远胜过关心生时悲惨的岁月;听过那种香木大棺的故事之后,被那种富丽堂皇的柩材惑住了,甚至连终天啖饭不饱的穷汉,也朝夕梦想着死后能睡得起那样一口棺材。传说总是诱人的,说是死人睡进香木棺里,虫蚁不食,阴寒不侵,百年不坏尸首;说是香木主生吉祥菌和通天草,护得住墓穴的风水,能够纳福儿孙。但除非棺材铺主为了大宗买卖有意骗人,这些都是蠢得可怜的了!

千年万载如何如何,若真是系在棺木上,那? !那历朝历代有权势和钱财的都该万世发达了?传说魏时的曹操有八十一墓,到头来依然免不了被人翻尸盗骨,逊清一朝里的西太后,该算是煊赫了罢,一旦江山易主,金銮宝座倾颓,连皇陵都叫人偷掘得像狗啃似的,哪还有半点儿生前的威风? !这些却唤不起那些痴蠢的人们的了;睡不上香木大棺就退而求次罢,次一等的大棺还有香松四块瓦,柏木圆心六合头,十合头,家境略差些儿的人家,至少也争个圆心十三段,十五段。至于十八段,那是普通的,再下去就是搓木棺,白木棺和薄皮材了。 叮咚咚叮,叮咚叮咚,在老木匠万才的眼里,几乎所有的棺材都是一个样子,大祗是大在外壳儿上,再大,里头也塞不得两个人;有些棺木打制起来极费精神,打妥后抬上架儿打底漆,再使桐油、石灰、糯米汁浇嵌棺缝,然后再上外漆,再抹桐油,有些棺木棺头棺尾都要雕花嵌寿字,单就雕花来说,没有十朝半月的功夫雕不出细致的花式来,仿佛不雕花不嵌寿字,死人睡进去也不肯安心做鬼的样子。

愈是逢到乱世,人们愈是著意于为自己备妥一口喜材,可是愈到乱世,真能无疾而终睡得上等喜材的人愈少了!万老爷子入葬时,自己还打制过几口柏木圆心十合头,后来木料跳着涨,祗能打十三段和十八段,再后,连买得起十三段和十八段的人家也不多了,祗好多打搓木棺和白木棺罢,自己也觉多打这些棺材,替死人家里省了钱,打得也够安心。 不过,头发业已变得灰白的万才既不瞎又不聋,当然听得北地的各处村野上的光景,知道祗有在荒天一角的万家楼,一般人们死后才有口棺材睡,其余的地方,死下人来能有两张芦席儿卷卷,上不露头下不亮脚,坟坑挖深些儿不遭狗刨就算是好的了! 有人讲到这些光景时,总叹着对万才说:也许再过一段日子,兵荒压到万家楼,这儿的人们也睡不起棺材,那,你的棺材铺儿也就该关门大吉啦!

由著它去罢,万才总这么说:我觉得人虽不必争着去睡大棺,白花一笔蠢钱财,可也不愿见成群野狗衔着人骨头走,那样抛尸露骨也不成个世界了! 去冬盐市拉起枪来护盐保坝,南北交通除了必要的米粮外,其余的全断绝了,拿钱也买不着制棺的木料,祗好就手边的存材使用,打了些白木棺,这回小牯爷领着枪队去打羊角镇,羊角镇没打成,反被小蝎儿那伙人放倒十几条人命,每人睡去了一口白木棺。 自己并不是讲什么忌讳,十几个凶死鬼一道儿睡进自己手打的棺材,在早年还没曾遇着过,虽说棺材钱由各房族摊公份儿,没花死者的钱,自己可也觉着不能从死人头上赚一文,甭说一文不赚,还把应得的手工钱扣掉,算是为他们白辛苦半个月,饶是这样,牯爷还责说自己开价太高,他就不知木料涨成什么样? !这笔棺费拨下来,连买料儿也不够有的。

干这行干得久了,连师傅带徒弟,都养成了这么一种职业性的习惯,白天打棺材,夜晚把棺材盖儿抬着一翻,就当着床铺,倒头呼呼大睡。若是在亢热天,就拣通道边有风处的棺材睡,若是遇上寒天腊月,祗消把棺盖移开一半,压根儿就睡在棺材里面,四面全有棺板挡着寒风,即使盖条薄被,浑身也能暖出汗来。 大批棺材卖出去了,师徒三个祗有两口白木棺好睡,两个徒弟占一口,一个睡棺心,一个睡棺盖,万才自己占一口,棺盖上铺着小褥垫儿,棺心里放着烧酒壶;买不着木料打棺材了,斧锤钻锯暂时收拾起来,涂了黄油挂在墙上,这才觉得自己的生命原就是那种呼吸似的叮咚叮咚,两耳听不着那个,人就像临终咽气一般,闷得要炸肺,两个小学徒也闲得手脚没处放了,抓起扫帚来扫铺儿,叫万才叱住了。

替我滚在一边,你们这两只浑虫!他骂说:平素笨得驴似的,连条墨线也牵不直,凿眼凿不齐整,落刨不知轻重,如今还没歇业呢,稀罕你们扫店? ! 也不是存心要责骂谁,祗觉棺材铺儿总得像个棺材铺儿的样子,坐凳附近,刨花木屑盖住地面,到处散布着零碎的木头,唯有那样,这阴黯的铺儿里才有着遍地春花那么样的一种繁华,假如连这点儿繁华都扫尽了,祗剩下两口冷丢丢的棺材,莫说是人,祗怕连鬼都待不住了。 替我去打两角子晚酒,他躺在棺材盖儿上,反手从棺心里拎起锡壶,交代小学徒中的一个说:多走几步路,到万梁铺的柜上去打,要原泡不渗花的,回头走老何的担子上,切二两捆蹄,顺捎一包盐水花生来,拣那煮得透些儿的。 店铺门朝西,一天阴黯,也祗有黄昏日落前的这段光景,有一方无力的淡淡的夕阳的影子从门楣下斜射过来,落在黑色墙砖上,仿佛是一张弥留的病脸,在那儿恋恋不舍的斜照着。每到这种辰光,人就无缘无故觉得凄迷,冷黯的沉愁铅般的灌进人骨缝,手脚都酸闲懒散了。 总有些孩子们在铺外的石板巷中嬉游着,发出些浪沫般的笑声,有许多孩子对棺材铺总抱着神秘不祥的预感,仿佛铺里真的匿着某一种传说里的鬼灵,要从黯酒色的黄昏光里飞出来攫扑谁一样;他们成群的骑着竹马,发出嘿啷啷的喊叫,借人多壮胆,像潮水似的从铺门前涌过去,让被冲碎的静寂在远去的喊声中重新汇拢。多少年前也曾这样叫喊着的孩子们,都已经装进这长长的匣子里不再言语了,万才的喉咙痒痒的,打酒去的小学徒怎么还不见回来? ! 你去找找他,小扣儿。万才冲着另一个学徒说:天快落黑了,甭蹲在那门角边,蝙蝠似的发楞。 那个叫小扣儿的学徒嗯应着,扭过身拔鞋子,刚拔起一只鞋,那边有条瘦小的人影子堵住了门,在石板巷对面长墙之上的苍茫天光里,看得见他双肩抖动着。 怎么,黑锁儿?万才说:你去哪儿这半天? 那个不说话,哭得咿咿唔唔的。 你他妈一个活甩熊!好端端哭什么?谁欺侮了你? !万才转朝拔鞋的那个说:你把壁洞里的油灯替我点上,小扣儿。 小扣儿应声过去摸着点灯,万才又追着黑锁儿问说:你替我打的酒买的菜呢? 师师师傅,黑锁儿带着哭腔说:我挨了人家打了! 万才忽楞一翻身,从棺材盖上坐起来说:你说,你说,黑锁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 壁洞里的菜油灯点亮了,晕朦的黄光照着跛拐着走过来的黑锁儿的脸,他的一边额角上肿得一个杯口大的青紫疙瘩,一条右腿也带了伤,一跳一跳的使脚尖点着地,想必是护疼。 我到万梁铺去打酒,他说:谁知那条街两头的栅门全叫枪队封住了,枪队上的人不准我进栅门,我拎起酒壶给他们瞧看,吵着要进去打酒,一个家伙劈面捣我一枪托,把我手里的酒壶夺去踩扁了!您看他举起被踩扁了的酒壶说:好好一只锡壶,硬叫他踩成这样了!师傅 笨,笨,万才说:你没跟他们讲明白,你是万才棺材铺里的学徒,到万梁铺去打酒吗? !枪队是万家楼的枪队,又不是防军里那些穿二尺半的虎狼,你跟他们说明白,他们怎敢伸出枪托乱捣人? ! 我全说了,师傅,黑锁儿使袖口抹着眼泪说:他们祗管撵我走,叫我不啰嗦,我再开口,他们又踢了我的膝弯。 真他妈的造了反了!万才拍着膝盖,两眼直能喷出火星来,漓漓咧咧的迸着口沫骂说:我的学徒,自己舍不得打骂,反让他们来打骂? !我倒要自己去瞧看瞧看,看是哪一房族的枪队敢这么使蛮?有理便罢了,若是说不出道理来,我要他赔我的酒壶,还得上门替我赔不是,这真是是他妈的,岂有此理! 我,我说万才老哥,您干嘛跟徒弟发这么大的脾气?嚷得整条巷子全听着?不知什么时刻,门口又靠了一条黑影子,万才一阵嚷过去,那黑影子用浓浓的、闷郁的鼻音说,仿佛患了伤风病似的。 无论那声音怎么变法儿,一听进耳,万才就知说话的人是谁了。 我倒不是跟小徒弟呕气,我是在气那蛮不讲理的家伙呢!万才说:你替我评评看,大板牙!我要黑锁儿替我到万梁铺去打酒,他走到街口的栅门边,叫枪队上人无缘无故的拦住了,你有事要封栅门不要紧,你遇人出入,总也得平心静气说一声,不知是哪个不通人性的家伙,竟把黑锁儿劈面捣了一枪托,踩扁他手里的酒壶,还又踢了他的膝弯。你有种怎不拉枪去打江防军?连碰上羊角镇来的小蝎儿也挺不住,祗知撒腿朝回跑,却有脸来欺侮一个半桩小小子,这算是什么玩意? !嗳,我说这话对不?我万才决不是存心袒护自己的徒弟,祗是对方太没道理了!赶明儿,我要自去问牯爷,问他万家楼究竟出了什么事?要封住街内的栅门不让人进出,把枪队纵容得这么凶横法儿? ! 嗨,也难怪得你发脾气,老哥。大板牙说:你整天窝在黑角里打制棺材,哪知外面的变化? !这两天,万家楼东面南面,全像落蝗似的,来了千万难民,牯爷怕他们任意糟蹋青禾,把各房的枪队全调到镇外去护禾去了,祗留下老二房的枪队守圩子,枪支人手不够,又怕流匪趁机来抢劫,故此就把里外栅门全封了,那些枪队上人昼夜值更,又累又困,哪有肝火不旺的道理? 嗯,万才说:既是牯爷有吩咐,我算认倒楣了,但则没有晚酒喝,我从喉咙痒到心里。 要喝酒我这儿有。大板牙说:你瞧这儿!他拍拍他被腰带勒着、没扣扣的长褂儿说:我总是揣着一壶原泡老酒,有你喝的。 一听有原泡老酒可喝,万才的一心火气就消了,吩咐小扣儿搀着黑锁儿躺下歇着,一面手拍棺材盖儿说:来来来,大板牙我的好兄弟,你今晚怎会有空来找我?你不是热火火的侍候着牯爷的吗? 我是吃宗祠的饭,谁主理族事,我就得侍候谁。大板牙闷声说:从长房老爷子起,经保爷、业爷、侍候到牯爷,这是我在你面前讲句扒心话,牯爷这个人,可真难侍候,亏得我是个随和的人,要不然,这份差使我早就辞掉不干了。 咱们先不谈这个,万才说:咱们先喝它几盅如何?你要是不避忌,你就过来;容我把小褥垫儿这么一卷,咱老哥儿俩,就在这棺材盖儿上喝。 好罢,大板牙说:事情弄到这步田地,我就是不愿今朝有酒今朝醉也不成了。我说老哥,怎么你这铺儿里,一共才祗有两口白木棺材? ! 没有存料了。万才摊开手,苦笑说:假如我买得着木料打棺材,哪还会闲得想喝老酒? !我这个人,算得上是天生的劳碌命,两只手一天到晚闲不得。 大板牙歪起屁股坐在棺盖上,打怀里摸出锡壶来,万才摸过那壶酒,大嘴套小嘴先喝了一口。 好酒,真箇儿的,他把酒壶递还给大板牙,想起什么来说:你没旁的事罢? 也可说没旁的事,大板牙也喝了一口闷酒,使手掌抹去酒壶嘴儿上的口涎,递过壶去说:牯爷他吩咐我来先订两口棺材等明晚,宗祠集议过后,牯爷他自会着人来扛走。 要么,也就是这两口,没有挑拣的了。万才说:卖了这两口棺,我跟徒弟没处睡,祗好另打地铺啦!棺材铺里没存棺,不歇铺儿也得歇铺儿了。 大板牙又喝了口酒,翘起上唇嘘着气。 嗳,你说,大板牙,牯爷他好好的怎么又买起棺材来了?万才这才突然想起来追问说:你说,大板牙,镇上究竟又有谁倒下头来了? ! 大板牙皱着眉毛,眉毛的黑影挡着眼睛。 问这个干什么,他说:你喝你的酒罢! 壁洞里的小油盏吐着黑色的油烟,灯头的小火焰像一只贪婪的红舌头似的,舐着壁洞顶上的那块砖头,许是年深日久从没打扫过,黑色的烟痕朝上爬,一直爬到梁顶去,连一截梁柱也叫熏黑了。两个人对坐在棺材盖儿上,反覆的递着壶,一口接一口的喝着闷酒,好半晌都没再说什么话了。 外面起雾了,一团团乳白的浓雾,从半敞着的店门外挤了进来,使油灯的灯舌起了晕,但两人仍然递壶喝着酒,仿佛没觉着似的。 巡更的梆子一路敲过来,又敲过去了。 你不说明了,我总有些不歇心。万才说:到底是什么人死了,要睡这两口棺材? 我不能替牯爷说话,你知道的,老哥。大板牙喉管跳动着:除非我想睡第三口棺材!你甭再追问我好呗,你忍心看我大板牙死后用芦席卷尸? ! 万才怔怔的拿眼望着他。 我不懂,他喃喃的说: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你可不是喝醉了罢? 我倒巴望喝醉了。大板牙说。 灯盏里的油快耗尽了,灯焰扑突扑突的闪跳起来;睡在另一口白木棺里的黑锁儿睡着,还不时翻侧着,叽哩咕噜的说着梦话,棺材盖上的小扣儿还没睡,瞪眼望着梁头,仿佛在那儿想些什么。两人还是在一口递一口的喝着闷酒,一面喝,一面还摇动锡壶,听听壶里还剩下多少酒?巡更的梆子再次敲过来,壶里的酒喝完了,原泡老酒的劲头就有那么足,两人分了一壶酒,眼里都有些朦胧,万才怎么看,大板牙那张脸都是双的,大板牙怎么看,万才那张脸也是两个。 小灯就在这时刻熄灭了。 酒力发作起来,万才有些恍惚,大板牙拎着锡壶,歪斜冲倒的走出去,匿进漫天黑雾里。他竟不知道,就这样和衣歪在棺材盖儿上睡着了,恍觉睡梦中有什么声音在摇撼着他,醒后才听得出那是宗祠楼顶上的钟声。 躺在万梁铺套间眠床上的关八爷也听见了钟声。 昨天急着离床,试扶着一支拐杖绕室而行,自觉左腿的伤势经过几天来的服药和调息,业已好转了很多,料想祗要伤口肿消脓尽转生新肉,不需等它收口,自己就能够跟着去盐市赴援的枪队一道儿上火线搏杀江防军了!无论如何,能够扶杖走动是很要紧的,万一牯爷事忙,自己总可以分往各房族去拜访拜访几位当家作主的长辈,或是走一趟沙河口,请珍爷兄妹出面召聚人枪,万家楼跟小蝎儿他们闹了误会,死伤一些人固然是事实,但牯爷忙着料理死者的后事,而把去盐市赴援的大事耽搁下来,也算是打左了算盘就这样想着,走着,走着,想着,不知不觉的走多了,夜来一经歇息,就觉伤口之上的筋肉有着一阵阵剧烈的抽痛,这种抽痛弄得人辗转翻侧,难以阖眼入睡。 更声在黑夜里绕响着,隔着窗外的小院和一道低矮的花墙,关八爷仍能从格子窗棂间望得见爱姑居住的小楼上亮着灯火,灯光原本十分柔黯,怯蝶般停落在花级间放置的盆景的叶片上,不论有风无风,都微微颤动着;及至窗外起了大雾,那柔黯的灯光便被浓雾包裹着,化成一些迸闪的、游动的光粒,似有还无的贴在窗间的棂格上。 他在静寂的深井般的夜央望着这样的灯光,他用对于一个饱受凌夷的生命的悲怜来疗治自己肉体的疼痛;记不清是在哪一年的落着雾雨的秋天了?老六合帮的盐车在鲍家河口附近走岔了道儿,黄昏时,歇在一座被众多参天古树围绕着的野店里,那野店不像一般野店那样,祗是一些低矮的简陋的茅屋和苦竹枝编成的围篱,而是一座古老的青砖灰瓦砌成的大宅子,仿佛是衰落了的大户人家的住宅;许是连绵秋雨路途泥泞,偌大的野店里竟没有其他投宿的客旅,在一条长长黯黯拱廊间,祗亮着一盏阴红的灯笼。 如今在雾夜里望着贴映着窗棂的灯光,关八爷不知为什么竟会想起那夜的光景来。 那天的黄昏是灰褐色的,天顶压着乌云,天脚却涂着一抹紫霾霾的晚霞,人们惯把秋来的阵雨叫做秋傻子,有片乌云就落雨,乌鸦湿头不湿脚的农谚,正是秋傻子的写照,晚霞的玄紫光晕里疾走着阵雨长长的白色的雨脚,箭镞般的射在瓦上,响起一片空茫凄冷的萧萧歪身坐在车把上的汉子们,仿佛都被雨声噤住了,谁也懒得说什么,有的解下脖颈间围着的毛巾打拂身上的雨水,有的咬着烟袋嘴儿想他们自己的心思,额头上刻着苦寂,眼瞳里涌着凄迟,而雨在落着,在烟迷的黄昏,郁绿得变黑的树梢上举着人的乡愁。 一趟盐走下来,如果途中不丢命,少说也得三五个月的辰光才能回到家根,也祗留几块贴着肉,温得热烫的银元,就得又走上长途,家不像家,倒像是无边冷寂中的一场温暖又酸辛的远梦了。当远近绿林逐渐迷离时,冷雨业已扯下了夜幕,双枪罗老大领着一伙弟兄们进屋去用饭,分房安歇了,祗留下自己守着那一排停靠在廊下的盐车;背倚着墙,坐在一束干草上,风常把淅沥的檐雨扫过来,使许多微茫的冰寒扑着人脸。 忽然有一方黄色的窗光亮在廊外的雨地里,成一幅分明的图画疏疏横走的淡黑帘影漾动着,帘影一角立着一盏带笠的煤灯的影子,一个梳着横髻的年轻妇人的侧影对着灯,举起她纤细的双手穿着针,引着线,低眉刺绣着什么,廊下鸽笼中的鸽子们不时说着的的咕咕的梦话,她刺绣时,也不时发出低沉的几近无声的吁叹,她吁叹这淋冷人心的秋来夜雨么?抑或是惦怀着长途未归的远人?第二天他才知道那寂寞的妇人就是这野铺的主人,她丈夫被北洋官府逼得远走他乡了,祗留下一个年老目盲的婆母和她守着这爿野店。盐车临上路时,他看见她端着小米扁出来喂鸽子,她用比黑井还深的眼神望着他:你走长路,不嫌太年轻么?早些卖了盐,回家去罢! 如今关八爷回想起来,那温悒的关注的声音仍然在身边萦绕着,但家却早已飘进云里了。 人也真是的,像自己这等人,就该时刻在长途上背着负着什么,愈是背得重,负得多,反而愈觉畅然,一旦间歇下来,想什么全够凄迷,热泪滚落在心里,五脏六腑全是潮湿的。多少年后,祗怕万梁铺中的光景,又将成为使人热泪滂沱的远梦罢了? !爱姑的身世,岂不是比那野店的女主人更凄凉么? 站起来!关东山!一个巨灵般的声音轰击着他的脑门,你得舍命去填平这些凄凉的远梦!不让它重现在人间!鸡声在浓雾里啼叫了,好黑的大五更。一道方灯的光亮又在移动着窗棂的黑影子,尽管步履声细碎轻微,关八爷也知道爱姑来替自己升火熬药了。 他睡不着,就将软枕靠着床架,撑起上身半躺着等候天亮,他打算不管腿伤如何,天亮后他得扶着拐杖出门去找牯爷和各房族的人,盐市那样吃紧,万家楼拉枪赴援的事情实在不能再拖延了。 爱姑走至套间外的廊下,把风灯挂在廊柱上,轻悄的燃着泥炉,扇着火,打算替关八爷熬药;隔着格子窗,她看见屋里的煤灯捻得很亮,八爷并没入睡,神态痴痴的半靠在枕上,不知在出神的想些什么?便惊问说:八爷,您竟没睡?您怎不捻黯了灯,躺着养神? 外面好大的雾。关八爷喃喃的:江防军若是趁雾掩杀盐市可就糟了! 我说,您怎不睡一会儿? 你才该睡一会儿,爱姑。关八爷说:你这样终夜不阖眼,守候着为我熬药,真叫我心里不安 您可甭这么说,八爷。我祗是为孩子在赶些针线。爱姑扇着炉子,火苗随风腾跳起来,在雾气弥漫的廊角,染红一小块空间。 天也许已经亮了,但夜雾愈到黎明时分愈浓;那些飘浮的雾粒经晨光一压,全都沉降到地面上来,停滞着,凝郁着,拉成一张潮湿的浸寒的巨网,使人在几步之外就看不见任何东西。 这时候,万家楼宗祠楼顶上的巨钟敲响了。 钟声劈破雾氛传出来,那声响是巨大得惊人的,钟声初起时,似乎受了浓雾的影响,声浪传播得异常缓慢沉迟,带一股闷郁的味道。浓雾仿佛有一种魔性的力量,把钟声拘禁着;但当持续的钟声汇聚在一起,突破那种拘禁时,便仿佛倒墙塌屋般的直撞开去,在四周撞起无数回音,那些音响绾结起来,往复激荡着,久久不歇,听在人耳里,仿佛不单是钟鸣,而是天和地应的嗡昂。 祠堂这么早就响钟,该是牯爷召聚各房族议事了!关八爷说:我虽是外姓人,多年来不敢或忘万家对待我们一干兄弟的情谊,我该亲去宗祠,替盐市上受困的万民请援,无论万家楼的枪队能否及时拉出去,至少枪火、粮草方面,也是盐市亟需的东西 爱姑没答话,她停了手里的扇子,默默的听着钟声,她想着往时每逢祀期祭祖,宗祠鸣钟前,照例都要在街头张告白帖子,就算这一回是临时集议族事罢,远在沙河口的珍爷和菡英姑奶奶都是族中的尊长,他们总该早得消息罢?迄至昨夜,老七房的珍爷也没赶回万家楼;这些日子,万家楼的枪队毫无拉枪出援盐市的迹象,关八爷心念盐市有些焦灼成痴的样子,祗怕牯爷未必那般热切罢? ! 等关八爷服了汤药,大雾业已逐渐消散了;关八爷扶着拐杖下床,走到前面的客堂去,刚进客堂门,就碰着老账房程青云从门外进来,气喘吁吁的,形色有些仓皇。 怎么了,程师爷?关八爷停住身诧问说:敢情是外面出了什么事? 我说八爷,老账房脸色灰败的说:万梁铺两边的栅门全关上了,不单关了门,还加上铁链和羊角大锁,我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连我要出栅门,也叫枪队上人给挡了回来。我在想,这不会是冲着八爷来的罢? 哦? !关八爷略一沉吟,便淡然一笑说:我想不至于罢?我来万家楼,祗是替盐市求援来的,爱伸援手不爱伸援手,那全是万家各房族自己的事,我又不能强著谁,万家楼假若不肯拉枪,我就北上柴家堡,北地各大户假如都怕开罪北洋,我关八只身匹马回盐市,跟那那干起事的兄弟共死去,用不着万家楼来对付我。 他说着,点动拐杖,踉跄的朝外走。 老账房瞧着,赶急奔过来搀扶说:八爷,您要去哪儿?依我看,您还是先歇着,容我着伙计去探听消息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再来告诉您。 我想不用了。关八爷说:我这人也许有些冥顽,半生处事为人,都抱着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的想法,富贵二字,一向与我无缘,祗余下生死两个字,我懒得为它多费心神,如今我想去趟宗祠,会会牯爷去。我不信枪队会阻拦我,我祗是个带着枪伤的人,不是个囚犯!至少牯爷他没当着我的面说过要软禁我? ! 话不是这么说,八爷,老账房哀恳说:万一牯爷他翻下脸来,您又该如何呢? 那倒简单了,关八爷固执的说:牯爷他要是这样讲,我就回到万梁铺坐等着,恁他爱怎么处断就怎么处断就是了,不过,事情也许不如您所想的那样严重,您放心罢。 关八爷执意要出门,一个老账房怎能扯得转他?程青云一松手,关八爷就跨出门槛儿,一跛一拐的走到街心去了。 雾后的朗晴天,朝阳洒一街温暖明亮的铜黄,街心的地面仍带着些雾露的潮湿,拐杖头点落下去,地面上便留下一路显明的圆形凹点儿。 程师爷说得不错,离万梁铺七八丈地的街道口,凸出的砖墙中间,一道粗大的木栅门真个是关严了,碗粗的光滑的木柱上盘着三条青蛇似的铁链,每条铁链接头的地方,都挂了一把巴掌大的头号羊角锁。这样的木栅门不仅是万家楼有,几乎所有北地的大小集镇也都有;当初人们在一条街道的中段造了几道栅门,大都是为了防盗匪用的;恐怕万一有大群明火执杖的盗匪涌来卷劫时,镇上人便可立即封上栅门抗匪。 关八爷皱着眉头略一思忖,便觉出在这样的大天白日里,又无盗匪卷劫,万家楼实在没有封起街内各处栅门的道理,无怪乎程青云那老头儿要大惊小怪,疑神疑鬼了。 他扶着拐杖,正对着关闭的栅门走过去,就见原分坐在栅门两边长条青石上的两个端着洋枪的汉子,神色紧张的互使个眼色,缓缓的站起身来,胁下挟着枪,有意无意的把枪枝摆动着,而那两支黑洞洞的闪光的枪口,总在暗暗的瞄向着自己。 两位早啊!关八爷隔着木栅门,安闲的招呼说。 那两个汉子又互丢了一个眼色,齐朝关八爷说:八爷,您早。 昨夜起了好大的雾,今早的雾更浓,好像烈火上的蒸笼似的。关八爷又说:没想到退得那么快,转眼就见阳光了。 是啊,八爷。一个说:这多年来,都没起过这么浓的大雾了。 春来的浓雾主兵凶,不是什么好兆头,八爷。另一个接渣儿说。望清了关八爷孑然一身,没牵马,没带枪。祗扶着一支拐杖在手上,两人的神色就松弛下来,一句递一句的跟关八爷聊起天来了。 外边起什么变故吗?关八爷说:我猜假如没变故,万家楼不至于落锁关栅门的。 没没什么变故,八爷,祗是 祗是听说镇外的难民涌来太多,另一个总算比较机伶些,抢着回话说:牯爷因为忙着开祠堂门,召各房族集议族事,怕那些良莠不齐的难民趁机一股脑儿涌进来,所以就吩咐咱们关上栅门。 嗯,是这么的?关八爷随口称赞说:你们的牯爷外表莽撞,谁知竟这么细心,可真算是粗中有细呢! 两人无可奈何的跟着干笑起来。 刚刚雾散前响钟,就是宗祠召人议事的了,关八爷说:那么牯爷如今是在宗祠里,对罢? 是的,八爷。两个当中较矮的一个说。 沙河口的珍爷也该来了罢? 没听说珍爷回来。较高的一个说:八爷,您的腿伤好转得真快,咱们全没料着,一晃眼功夫您就能下床走动了。 八爷您的腿伤既没复元,还是不宜多走动。较矮的一个意会到较高的一个岔开话头的用意,便忙不迭的抢着说:依我看,您还是回万梁铺去歇着罢。 谢谢两位关注我,关八爷指着栅门,目光炯炯的望着那两个人说:烦请两位不嫌举手之劳,替我开开栅门,带我去宗祠去见牯爷罢 这个这个较矮的一个后退半步,嗫嚅着,一脸的难色。 牯爷他他吩咐较高的一个在关八爷目光逼视之下,也犹豫起来了。 牯爷既说防着难民涌进万家楼,我总不是难民罢,关八爷说:我要见的正是牯爷,你两位放心,牯爷假如因此见责,自有我替你们担待。 也就在关八爷说话的当口,栅门外的两边街廊下面,人头慢慢的多起来了,关八爷理直气壮的言语,引得好些人跟着出声批断枪队上不该这般小心火烛,大白天还不开栅门,这一来,两个汉子更僵持不下去了。 矮个儿红着脸翻开短袄的下摆,就要从肚兜里掏锁匙,高个儿拉住他的手说:等一歇,等一歇,容我再跟八爷告个罪,我说,八爷,您是有雅量的人,定不会让咱们底下人为难,这儿离宗祠不远,让我过去禀告牯爷一声,回头再来开栅门,搀扶您去宗祠罢。 关八爷还没及答话,就见街廊边有个半老头儿,身上穿件蓝布短袄,腰间系着一条软巾,手里拎着一只扁扁的酒壶,拨开人群,一路歪斜直撞出来说:好哇,我道是谁有他娘天大的胆子敢打我的徒弟? !原来是老二房的两个小子!你们敢打我那外姓徒弟,当然也能打我这旁房的叔叔了! 那那全是误会,矮个儿说:万才大叔,那是因为黑锁儿那小子先出口骂人,我才揍他的。 你揍人使枪托? !你揍得真好!万才的嗓子更带火了:街廊下同族的叔伯大爷们全听着,牯爷刚主族事这才几天,老二房是人是鬼,全他娘小船没舵整横了!他使枪托揍我那十来岁的小徒弟的脑袋,差点没把他那脑袋砸得像这把酒壶一样的扁? !这话我正要进祠堂去叩头喊冤,跟牯爷和各房族的执事去讲去 我的个好大叔,您先甭嚷嚷好不好?高个儿急忙上去作揖打躬的赔不是说:就算咱们小哥儿俩得罪了您,老二房并没开罪您,您又何必嚷得这么难听,您要咱们叩头赔礼,咱们照办就是 谁稀罕你们叩那种臭头? !万才指着那栅门说:人家关八爷好歹是万家楼的贵客,上回朱四判官夜卷万家楼,若没有八爷他跟六合帮那干汉子挺身相助,你们两个小子,祗怕早就脑袋通风,躺进我的棺材了!如今你们脱了疮疤忘记疼,八爷他要进出栅门,也要脱裤子放屁穷磨唆? !锁匙拿来我开锁,有事我担待着,八爷他又不是罪犯,怕他跑了! 不容矮个儿退缩,拨开高个儿犹疑的阻挡,万才伸手就从矮个儿的肚兜里摘出那串锁匙,把栅门打开了,笑着举起被踩扁的酒壶说:昨夜这两个小子踩扁了我的酒壶,我没要他们赔壶还算好的,可见我万才睡了半辈子棺材盖儿,看得开,容得人,忍得气,如今栅门是我万才开的,我不赖着谁,你们爱喝酒,我请客,咱们到万梁铺喝早酒去,谁讲我没钱? !昨夜牯爷要大板牙到我铺里去,刚订了我铺里的最后两口棺材! 关八爷刚走出栅门,听着万才这样嚷叫,不由楞了一楞,再瞅瞅枪队上那两个家伙的脸,全都变了颜色,便温和的说:两位别介意,权且引我到宗祠去见牯爷去罢,有难处,在我身上就是了。 是的,八爷。高个儿苦笑说:也祗有望您成全了。 关八爷转过街口,拐进了宗祠前的方场,太阳业已升得很高了,从高楼背后斜射在那片宽阔广大的方场上,使保爷家宅前的那道影壁长墙辉亮着。他一点儿也没介意两支长枪像押解般的跟随着他,他陷在闪电般掠来的感触之中。 他不能忘记当面矗立着的石砌的高楼,不能忘记这块曾经是灯火辉煌,转瞬又曾血肉横飞的方场,承平和乱动,欢乐和哀愁,笑声和血雨之间的界限,全在人心摆动的那一瞬;假如人心没有私欲,这世上必无恩恩怨怨的纠结和无谓的争端! 这些日子当中所经历的风风雨雨,都植源在这里,在这里,自己率着六合帮的弟兄义助万家楼,和朱四判官开始结怨;这里的怨仇在南道上的小荒铺,在邬家渡北的枯树林,在盐市的庙会中结了血果,使许多亲切的人脸归入黑梦里,纸剪似的落纷纷! 就算是这场恩怨在羊角镇的大庙前那般了结了,也祗落得血染青石方坪,一死一伤,能说不够悲惨?最使人痛惜的是自己一直错估了朱四判官,把他目为世上一等狡狯刁蛮、凶横暴戾的恶汉,直到最后才发现他是世上稀有的直性人,是乱世人间从四面八方逼着他,把他硬塑成那样,他原不该遭到那样凄惨的下场。 在这里开始,激发了自己救民拯世的悲情,才会有盐市兵起,才会有几场撼天震地的大攻扑,才会有遍野的难民但总要有一番终结,不能再让北洋军得逞,使自己遗憾终生。 在这里,是的,在这里,使自己目睹保爷被族中人花钱买去了一条命,跟着是业爷被暗害,留下一宗使自己耿耿在怀的疑案,自己因不愿胡乱猜疑,至少痛心着在这样庄严的宗祠楼影下,仍隐有满心邪欲的奸人。那夜浴血苦战的光景仍在眼前的空幻中纷涌着,乱抛的火把,燃烧着的随风翻滚的灯笼,歪斜横倒的亮轿和遍地人尸,那一切虽已在时间的风中远去,但在一个人的一生中,仍有着更多难以逆料的变化横在眼前,谁能知道在下一个一刻里,自己将面临着什么? ! 姑不论那将是什么?自己都将必安心的担承了!一个活着的人,就必得担承。 他停住心里的纷繁思绪,转脸去望着宗祠。一对威武的白石狮子在石座上昂立着,护守着在廿多级长阶之上的高楼的正门,那也就是万家宗祠的正门;如今那两扇巨大的正门正大开着,有两排枪队中精壮的枪手分列在两边,长阶尽处的平台上,安放着一尊雕花的铁鼎,鼎里烧着火把的香柱,烟篆在阳光里朝开腾散着。 他借力于胁间的拐杖,缓缓的走上长阶尽管他伤口之上的筋肉,在左脚点地着力时泛着剧痛,但他拒绝搀扶。 关八爷在宗祠里出现,是小牯爷没料想到的,当他听人报说八爷已经进入祠堂时,他的脸色立时就萎顿下来了。人说病虎不脱威,一点也不错。他默默的想道:料不到一个带着枪伤而又手无寸铁的关八,竟有这么大的潜在的威势。当关八爷穿过祠堂天井中石砌的通道时,祠堂正殿里廿一把高背太师椅上,万家七支房族中所有执事的人全都离座站了起来,带着一脸虔敬的神情,肃迎着他,这情形使他知道想利用宗祠集议时诬陷关八的计谋又成了泡影了。 最使人恼恨的是他来得不早不晚,正赶上自己要着人召唤万振全那帮心腹来指证对方秽行的时候。 为了诬陷关八爷,牯爷不知在暗地里打了多少回算盘,花费了多少夜的脑筋;他像蜘蛛网一样的、细心织就一面交错的大网,使自己缩伏在网心等着关八这一只折翅的飞蛾。 由于他做贼心虚,使他不敢亲自出面,直截了当的差几个亡命徒,带枪撞进万梁铺去,像捉拿盗匪一般的把关八爷拎出来打掉,他知道假如这样做,会干犯众怒,合成为众矢之的;业爷惨死不久,好像一块还没脱盖的新疮疤,由它自脱还显不出痕迹来,若如因为除关八而牵动这块疮疤,自己不但主不了族事,祗怕在万家楼连立脚之地全没有了。 想来想去,除关八祗有一个法门儿,那就是自己永不动声色,唆使心腹们在暗中动手,先利用机会,挑动全族憎恶关八,再使各种谣言,绘声绘色的播传开去,破坏他的威望和名声,到最后,巧妙的把保爷业爷的死责,转嫁到他的头上去,指谪他收编土匪,迫使万家楼倒下十多条人命,等他为人所弃,孤立无援时,再应众议,大明大白的翦除他,那时即使珍爷想助他,定也无能为力了。 利用宗祠集议时,暗召心腹来群控关八,该是翦除他最为便捷的方法,为这事行之顺手,他也曾暗里买通老二房、老三房的几位执事,料想祗要执事们惑于谣言,更加上有人指证,当时就对关八起疑,自己翦除他就容易得多了。故此,他不惜着红眼万树去追杀夜走沙河口的万小喜儿,他更把十多个放在宗祠廊下的凶死鬼出棺入葬的日子定在宗祠集议的同一天,想用死难家属围棺恸哭的气氛来撞动人心,好让万振全那帮人指陈出这些人是死在关八的手上。 他怕用这些还不能立使全族转恨关八,就更另差心腹骑牲口直赴县城,密报塌鼻子师长,说盐市造乱的元凶关八,带伤被软禁在万家楼,借江防军之力来铲除他,自己好白领一笔花红。 他也曾想过:假如塌鼻子师长败走盐市,不能利用他来翦除关八,那么自己宁可冒结冤于全族的风险废掉关八,而不愿面对着一个像关八这样危险的仇家;他知道,祗要关八睁着两眼,终必会追本溯源的踩探出那本老账来,甭说旁的,单就老六合帮被歼那一宗,关八就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了。 他算过,无论使用哪种方式翦除关八,都不能让关八或其他人知道主谋加害的是自己,否则,关八在他处的死党和自己作起对来,那也是防不胜防,使人头疼的事情,甭说他那干走盐闯道的弟兄,就是小蝎儿那拨人再回头,也是万家楼的大患,存心要除掉关八不难,难就难在这点上,关八久历江湖,能看得出人眼睛和眉毛说些什么话,万一自己在动手之前露出蛛丝马迹,让他留下话去,那可就后患无穷了。 虽然他业已暗替关八爷和可能为他传话的爱姑定妥了两口棺材,但当关八爷闯出木栅门,扶杖跨进宗祠正殿时,牯爷虽恨得牙痒,表面上也不得不故示殷勤,躬身肃迎着关八爷入内,请关八爷坐在珍爷那把空着的椅位上。 也许是兄弟心里忧急,早起听着祠堂里响钟,就冒冒失失的来了。关八爷朝列成半弯马蹄形的各房族的执事们欠身说:关某虽是外姓人,这多年来风雨江湖,屡承万老爷子父子两代的照拂,没以外人看待,故此我也就把万家楼看为乡井,我今天冒失来此,不敢闻问万氏门中的族事,祗是替盐市万民,来哀恳诸位速伸援手他的声音由宏沉转为黯哑:我恳求诸位速速拉枪,解他们的困危,我关八虽是枪伤没愈,也将带伤临阵,愿为前驱假若诸位集议,认为拉枪赴援有不便之处,也盼能直言相告,容我到别处去连络人枪。 关八爷扶着拐杖说话时,态度自然从容,毫无伤病虚弱之态,一番言语说得句句含诚意,字字露真情,把偌大正殿里压得鸦雀无声,使两边太师椅上的人都呆得像木头一样。 八爷说的是。过了许久,牯爷才转动眼珠,两边逡巡着望了望,跟着接话说:我们各房族,刚刚也正为这事集议着。您知道,援盐市固然是刻不容缓,但也正因为盐市举枪,弄得这一带地方兵连祸结,到处都是沓杂的难民,万家楼虽有少数人枪,但也是为了御防盗匪,安靖荒乡用的,若为救援盐市,把枪队悉数调离本镇,万一遇上乱民匪盗纵火卷劫,伐伤了根本那可也不是办法;与其到那时进退失据,所以事先得郑重商量。 直至牯爷把话说完,在座那些穿着长袍马褂的执事们才略为显出些活气,交头接耳的歪着身子发出些问询和议论的低音。 即使今天集议中无法除得了关八,我也不能在关八面前让拉枪赴援的事商议出一个结果来!小牯爷暗自寻思着:我若把枪队交给关八领了去,万一抗不住江防军,溃败下来,不但蚀光了我的老本,且又开罪了北洋,万一打退江防军,关八在万家楼各房族的眼里,更成了英雄人物,那时想翦除他可就难上加难了! 当正殿上的人们纷纷集议时,小牯爷的一双手却在长案下面狠命的搓着,而同他并肩坐着的关八爷仍然神态安闲,没把心底里忧虑和焦灼放在脸上,他听过牯爷的话,觉得他所讲的不无道理,并非是拖延诿遁之词,不要说是在万家楼了,换是在任何地方,当着这种混乱的时刻,若说把防匪御盗的枪支悉数调离,去救援远远的盐市,委实也有难处。 他并没过份企冀,祗盼万家楼能抽拨出部份人枪来,打起救援盐市的旗号,一路朝南拉下去,依自己的估量,一路上闻风归效的零散人枪,必将多过拉出去的人枪数倍,祗要民间纷纷拉枪而起,不论枪多枪少,能否经得阵仗,单就这份民气,也就足够把江防军这支孤军压垮的了。 他祗是在等待着万家楼各房族集议的结果。他相信好歹总会集议出一个结果来的。万家楼各房族,在万老爷子理事的当口,一向是以赈救灾黎,乐善好施闻名北地,使众多江湖人物和饥馑的流民仰望,他相信在他们鸣钟集议的庄严场合里,必能综观全局,权衡轻重,不会让盐市待援的人们空等,也不会使自己失望。不错,当朱四判官图卷万家楼那一夜,自己跟六合帮那些弟兄们确曾拼命的出过力,俗说:施恩不索报,何况在当时是义不容辞?他不希望万家楼因为关东山的面子才勉力拉枪,祗希望万家楼这些执事们能分清这事该不该为? 正殿上的人们在纷纷集议着,关八爷的眼光却越过殿前开敞的屏风望到廊外去。在殿外的一列宽阔长廊上,一排十几具白木棺材整整齐齐的排列着,每具棺前,都有一群披麻戴孝的家人围在一起,拍地哀泣;有人手捧着倒头饭在白烛前祷祝的,有人使铁钳夹着红箔在焚烧,那些黑烟红火上浮着生者的哀愁。 他想起这些躺在棺中的死者,就该是在万家楼北,旱泓西边的荒地上,跟小蝎儿那群人误会接火被打死的,旱年看死人看得多了,单看遍野人尸并不觉得如何的大凄大惨,如今在看看这些为人母为人妇的家属们哭地呼天,就觉一片惨雾愁云直袭心底,使人有天昏地暗的感觉。 今天是?他转望着牯爷问说。 他们出棺归葬的日子!牯爷说:八爷想必知道,这些人全是被小蝎儿那帮人放倒的。这些死者的家属们,有些很不见谅八爷,无论如何,在目前,那帮人打的是八爷您的旗号。 关八爷垂下头,默叹着。 我说,牯爷。过半晌,关八爷才抬头说:我知道您这主族事的人的难处。祗怪我那夜带伤冒雨奔赴万家楼时,没能立时跟您把话说明白,所以才有这场误会;所以才倒下这多人,我关八是脱不了关系的,您真该落下栅门拘禁我,因为既是误会,罪不在小蝎儿他们身上,我不能眼看万家楼和小蝎儿再因此结仇! 八爷说得真够爽快。牯爷说:但您可甭误会,我吩咐枪队封住街内各处栅门,丝毫没有软禁八爷您的意思,我业已说过,那祗是防着良莠不齐的难民涌进镇来,弄得一片混乱,我想,八爷您是会体谅这个意思。 也许牯爷说话的声音太低,盖不住殿里的议论声和廊间的哀泣声,关八爷仿佛没听着一般的,眼光又落到廊外去了。 黑色的纸灰在棺前飞舞起来,绕着伏地哀泣的人头打两个急疾的盘旋,便像是一群带着鬼气的黑蝶,飘漾飘漾的飞开去,在方形的天井上空抖着翅膀。两班琐呐班儿列在高楼前的平台上呜呜啦啦的吹着丧乐,几十个捎着扁担绳索的抬棺人也涌进了天井。穿绳加杠声,丧乐声,孝子扶着哭丧棒的长号声,接续不断的起灵的叫喊,以及由哀泣的嚎啕,完全把祠堂里的议论声打断了。 阳光分明在天井里辉亮着,那种哀恸的哭声足使阳光在人眼瞳中变成凄惨的颜色;一个白发萧萧的老婆婆哭得死去活来,使她多皱的额头咚咚有声的碰击着棺盖;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像发疯似的嚎跳着,死死扳住抬棺人肩上的红漆斑驳的木杠,哑着喉咙喊着皇天!一群穿着肥大丧服的孩子,木然的攒着哭丧棒,手牵著成人的衣角,也茫然的尖声的锐嚎着,但那些棺木总是留不住的,在抬棺人的吆喝声中,引着那些一路哀泣的人群抬出大门去了。 这浓烈的凄惨的画幅几乎撕碎关八爷的肺腑,使他眼里也跟着滴出血来;乱世死在枪头上的人,多半是年富力强的汉子,上有年迈的双亲待伺奉,下有嗷嗷的妻儿待哺养,他们不该这样被枪弹撕裂,让爹娘失去奉养,妻儿失去依靠,这样的死事实在太凄惨了。自己有勇气顶着枪口去赴死,却受不了眼见生者哀恸带给自己的煎熬,日夜心念着承平,谁知那种想像里的承平还有多遥?多远?如今每一时刻,哪儿能听不见这样的泣声? ! 正当关八爷凝神默想的时刻,忽然看见两个两眼红肿的汉子,从廊外直撞进来,刚跨进门坎儿就匐下身碰着响头,朝牯爷哀喊说:牯爷跟在座的执事尊长作主,容我们扒心剖腹说几句话罢,他关八爷,八祖宗,八人王,就算万家楼前世欠下他的冤孽债,有这十多条人命也该够偿还他的了!我们万家楼多年不问外事,祗管万家地面上不生匪盗饥荒,我们不亏欠盐市什么!他江防军要是来犯万家楼,我们拖肠破肚洒血抛头的抗他,死伤全没话说,我们可不能抛开万家不顾,跟姓关八的趟浑水! 这两人泼风泼雨的把关八爷着实损了一顿,弄得关八爷一头雾水,不知怎样答话才好,祗好转脸望着牯爷。 牯爷咳嗽一声,抹下脸来说:在宗祠正殿上,有长幼,有辈份,怎容得你们这般不知礼数的胡嚷乱嚷? !再不替我滚出去,我就要把你们倒吊起来,各抽你们三百皮鞭!滚!滚! 牯爷嘴里虽这么吆喝着,心里虽暗赞万振全办事真不马虎,在这种时刻当面损关八损得恰到好处,他关八虽没直接杀害万家楼这十多条人命,小蝎儿击杀了人,他关八多少总得沾些血腥味儿,他不能挡着死者的兄弟站出来说话。 那两个并没有动,尽管赖在地上碰头。 这当口,老三房的椅位上,有人出面来缓颊了。 牯爷您务请息息气,老三房的那个捏着旱烟杆儿,伸着颈子说:他两个年事轻,不晓事,说话没轻重,原该受些教训,可是,这两个全是死者的弟兄,心里哀痛,再说,这十多条关天的人命,并不能就此了结,冤有头,债有主,不论是误会还是什么,万家楼不能放过小蝎儿那帮恶汉!我们理族事的,应该让生者无怨,死者瞑目,有话容他们陈述罢 我们不敢指责长辈,那边又有人站起来附和说:牯爷您这回看着八爷的面,就这么轻易的饶过了羊角镇那帮土匪,实在损及了万家楼的脸面,我们跟土匪一道儿去援盐市,不去追究这笔血债,传闻出去,万家楼成了什么? !八爷要我们援盐市,行!但得请他先交出小蝎儿来!先把血仇了断了再请。 牯爷沉默着,即使关八爷在座,他也不愿放弃诬毒他的机会。使他暗自得意的是,由于事先布妥的执事们相继发话,已逐渐把话头转对着关八了。 他在沉默中转脸望着关八爷,一脸抱歉和为难的样子,仿佛他事先根本没料着各房族的执事中,会有些人极端不满自己的处置,他亟力扮演着一个逃遁的角色,把担子全卸在关八爷的肩上了。 关八爷对那些来势汹汹的指责,一一耐心的听着,等到一阵汹涌激奋的浪花过去之后,才扶杖站起身来,缓缓的说:当着牯爷跟诸位的面,我觉着惭愧,我那夜冒雨带伤来到万家楼,原该先见牯爷,把一切陈明,那样,误会就不会发生,这十多条人命也就不会闹出来,但因我伤势重,离不得床,没法子及时跟牯爷会面,所以才闹出这样的岔事来。 他顿了一顿,接着说:我觉得诸位假如要追究这十多条人命,不能不追本溯源,追究业爷的死因?我敢说业爷决不是死在羊角镇那帮人手上,我敢说,谋害业爷跟出卖保爷、以及出卖老六合帮的,同是一个人!诸位不加详察,就拉枪去扑击羊角镇,小蝎儿那帮人单为保命,也决没有不还枪的道理。若是诸位先能查出那个真凶来,这十多条人命,我关八可以一肩承担!可是盐市遇危,我仍愿在这儿叩求,叩求诸位大发恻隐之心。 关八爷这样一扭话头,长房、五房、七房等各个房族里也都有了和应,一致认为朱四判官死在业爷之前,小蝎儿既然听命关八爷,决无暗中加害业爷的道理。老七房更批断牯爷既然大开祠堂门,鸣钟集议族事,就应该事先差人到沙河口去请珍爷,珍爷不到,族事不便议决。长房连倒两位主理族事的长辈,一听关八爷话中有话,当然锲而不舍,求族里能揭出保爷业爷死事的真相。这样群议纷纭的一嚣嚷,反而把二房三房的气焰压下去了。 日头移动着太阳的影子,正殿里经过一场激辩之后,显然分成了两派,二房三房这一派对关八爷抱定憎恶仇视的态度,长房和五七两房这一派表示尊重关八爷的一切意思,老四房的几个人没说话,另有一个不开腔就是牯爷自己。 不错,万家楼万姓族中的族规极严,正因为族规严,所以尽管牯爷在平素统领枪队时持强把横,但等祠堂门一开,理字摆下来,各房族的执事若无意见,族主才有权处断族事,若说硬拗着众议独断妄行,还是办不到的;牯爷在暗中一数算,三个有两个以上偏袒着关八,所以想在宗祠里栽倒关八,明摆着是办不到的了。 他原想把最后一着棋借万振全指控关八爷和万小娘通奸收拾起来,谁知万振全这个冒失鬼,竟在执事的椅位上跟长房嚷开来了。 你们全死心塌地的信服关八,我万振全不但不信服,还偏要当面啐他!啐他是个衣冠禽兽!他恨恨的揎起袖子,把一只腿高跷在椅面上嚷说:我这人讲话直通通的,不怕当面得罪谁,除非你们耳朵塞了驴毛,没听见街头巷尾的传言,当初珍爷亲自提媒,要把菡英姑奶奶许给他他不要,如今他却在万家楼勾搭上万梁那死鬼的寡妇! 万振全这样嚷着,使许多张惊诧失色的脸都转望到关八爷的身上来。 关八爷的浓眉微皱着,脸色沉重而威严,他像在努力思索着什么,又仿佛在亟力隐忍着,保持着一贯冷静沉着的风度,即使这样,从他青筋暴起的太阳穴上,也能看出他对这种诬毒的愤怒。 万振全,我得告诉你!牯爷望了关八爷一眼,郑重的开口说:你虽是本族的执事,有权议论族事,但像这种言语,却不是随便说的,八爷是名闻北地的豪士,你决不能捕风捉影的听信谣传来污蔑他的名声那万小娘虽说当初是风尘打滚的妇人,但在万梁死后,她也曾在宗祠立过血誓,坟前跳过火坑,这事不但关乎她的贞节,还关乎她的生死你知道依万家楼的族规,在宗祠立誓不嫁的寡妇沾着奸字,就得处死她! 牯爷跟各房族的兄弟全在座,万振全捏着拳头,朝一边歪侧着身子说:这话若是没凭没据,我万振全就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放在宗祠正殿上说,我说出这话来,当然有凭有据。 好。牯爷点点头,转朝关八爷淡然一笑说:八爷,您务请体谅我的难处,我没料着族里竟有人以这种污事指控您,您有什么话好指点我? 事既牵在我的头上,关八爷朗声说:我就是有话,倒也不便先说了,您顶好先让他拿凭据罢。 关八爷这样说完话,牯爷才又离开座椅,站起来说:万振全,难得八爷他宽宏大量,没当时计较你,你若是拿不出真凭实据来,我劝你还是趁早跟八爷叩头赔礼,再去寡妇门前挂红放炮,然后吊打你一百皮鞭了事。假如你执意不回头,污蔑到底,族里任谁也是包庇不了你的了!你先想清楚,再回我的话罢。 我有凭据。万振全粗胀脖子说:我早已想过了,我若有意污蔑他,我甘心受罚,话又说回来,假如关八他确有其事又当如何? ! 牯爷没答话,又拿眼去望关八爷。 我愿领死。关八爷满含怒意,斩钉截铁的吐出这四个字来。 这许多年来在江湖上闯荡,自己从没经历过这种使人难以忍受的咄咄怪事,关八爷双手紧抱着拐杖思忖着,怎样也思忖不出一个道理来?在这之前,自己总抱着人性本善的想法,谁知在万家楼,在这座古老庄严的宗祠里,才发现人心如鬼蜮,竟险巇到这种程度? !这一切的怨毒和栽诬像一场乱絮纠缠的浑噩的梦境,不知是因何而起? 若说是万家楼有些生长在荒天一角的汉子自私短见,怕死贪生?自己替盐市求援并没迫着谁定非拉枪去打北洋,他们犯不着这样无端的栽诬自己。若说是为了往日有什么仇隙罢?那也是不可能的!扪心自问,自己多年作事,无一不是舍己为人,尤其是在万家楼,除了为他们舍命夜搏朱四判官之外,简直就毫无其他瓜葛可言。 最使人痛伤的倒不是他栽诬了、污蔑了自己,而是牵上了身世凄惨的无辜弱女爱姑。这决非是单纯的一时意气,这里面一定藏有深不可测的奸谋 你有何凭据?你不妨当着关八爷的面直陈出来!牯爷冷冷的声音把关八爷的思绪打断了。 请牯爷传大板牙来问话,万振全抗声说:他该是个活证,他说是他亲眼见着的。 传大板牙来问话!牯爷朝廊外扬声喊说。 近午时分,由于廊外的阳光太耀眼,正殿上反而显得阴黯;几个袒着关八爷的房族中的执事们,初听万振全说话时,还都暗笑老二房这些青皮们又在耍他们一贯的讹人把戏,想借此逐客,把八爷逐离万家楼,及至关八爷立誓,万振全仍愿挺身举证,大伙儿这才认清事态严重,一个个屏住呼吸,在死寂中等着大板牙出现。 等了一晌,没见着大板牙的影子,一个汉子在廊外喘息着禀说:跟牯爷回,大板牙今早上,在天没大亮之前,就骑驴出北门,带着包裹行囊,说是奉牯爷您的差遣,到北地办事去了! 他跑了? !牯爷自语说。 怎么?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