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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小牯爷

狂风沙 司馬中原 17691 2023-02-05
连经几场剧变,万家楼再没有往昔威武煊赫的光辉了。尽管那座石砌的高楼仍然矗立在远行人的眼里,尽管北门外七棵交缠的柳树仍然作成这一氏族和睦繁衍的预示,但短短数年间连倒三位族长的事实,不由万家楼各族的人们不觉得沮丧。 当年万金标老爷子在世时,不用说野芦荡一带承平无事,就在北方各县份里,江湖上人行事,也都得先看万家楼的眼色,先听万老爷子的口风,要不然,准得鼻青眼肿大栽筋斗。万老爷子一倒下头,坟头新土没干,就传出老六合帮被歼的噩讯,一向视万家楼为畏土的两淮缉私营,竟敢在万家地面上逞凶施暴,硬摘死人脸面? !事情既已闹出来,烂摊子祗有万家楼出面收拾,那时一般人都还自嘲的想着:也许缉私营祗是趁万家楼族长新故,忙着料理丧事时横插一脚,日后保爷一正位,就不会有这些麻烦了。

万家楼各族看重年轻的保爷,不是没有道理的,一般全觉得保爷在料事上比珍爷更精明,在处事上比业爷更果断,在枪法和勇为方面更要比牯爷略胜一筹,有了保爷这般年轻有为的族主,万家楼自当有一番新气象的了。不错,在保爷手里的万家楼,确能秉照着万老爷子生前的意愿,替受冤受屈的人们洗雪不平,替江湖道上排解是非,更为许多走腿子的浪汉张起一把伞,使他们一进野芦荡,就有着一片荫凉。 无论年轻的保爷怎样苦心经营,而万家楼各族略有远见的人都会看出:以百里土王侯自视的万家楼,在威风上已经是年逊一年了。北地在北洋军的马蹄下被踏成一片辽阔的荒土,兵燹、瘟疫以及水旱灾荒连番折磨着那些无告的人们,万家楼再也无法翼护千百里卷地而来的流民,其间几度春荒,保爷也曾放过赈粮,但那些流民饥饿的胃肠是一口漏锅,不是万家楼一方之力拯救得了的。多种人为的灾患使匪乱猖獗起来,使野芦荡一带也不宁靖了。

朱四判官夜卷万家楼,伸枪撂倒了保爷,是一种更大的不幸的开始。谁都看得出,在万家楼有数的几位年轻的长辈当中,再难找得到像保爷这样能一面稳守基业,一面力图开拓的人了。 临到业爷手里,万家楼的声势已成了缓缓西坠的斜阳,珍爷去了沙河口,领着各族枪队的小牯爷又力主自保,使往昔繁荣的西道变成罕见人迹的荒路,市街上的买卖交易,也都现出一片凋零的景象。而老天爷似乎存心不佑万家楼,连业爷那样温厚诚笃的人也逃不过被人打黑枪的命运,野塘里缚铁沉尸,显见杀人者有着精密的计算,长久的预谋,那会是谁呢?业爷的尸体浮出后,小牯爷又发了急躁的老脾性,赶夜集齐枪队,暴喊着缉凶,缉凶既缉不着,小牯爷就把一腔怒火全发到马屯羊角镇的朱四判官那伙人头上去了。

我知那伙子贼,不把万家楼洗劫一番,他们就贼心不死。小牯爷说:哪怕天塌在我一个人的头上,我也得跟他们见个真章不可!我敢料定,业爷是他们杀的,他们重新拉回羊角镇,就在于安心谋算明算了保爷,暗算了业爷,同是一样手法。 事实上,谁都这么料算着,多少年来,也祗有朱四判官这股旱匪敢于明盘暗算万家楼,业爷这条人命账,除了记在朱四判官的头上,是不作第二人想的了。老二房的小牯爷也许不是个稳守基业的好族长,可是牯爷杀土匪、打硬仗,却像一头不驯的牯牛般的猛悍,面对着盘踞羊角镇的马群,族里祗有依仗着牯爷出面,替枉死的业爷报仇了。牯爷这么一提,正应了万家楼阖族的愿望,各房族的枪队立刻鼓腾起来,恨不能立即就把盘踞在羊角镇的那股人扫光。

盐市被困,江防军北调的消息虽然早有传闻,但却在万家楼被冷落了,万家楼各房族的心里眼里,想着看着的,都祗是朱四判官,他们忘不掉保爷业爷横尸的血债,忘不掉朱四判官卷入万家楼那一夜的枪声和烛天的红火,他们急于拔除眼里的钉肉里的刺,他们要报仇! 而在羊角镇和朱四判官比枪带伤的关八爷,偏巧在这种辰光来到了万家楼。暴雨之后的一段日子,天色阴沉,略有一份寒意,关八爷在病榻上还不时惦记着要会见小牯爷。 牯爷他业已知道八爷您到了镇上,老账房程青云说:牯爷他也说过:一得空儿就赶来探望您。不过不过这几天镇上的风声很紧,枪队上有人在三里弯小荒铺碰上朱四判官手下的探马,双方狠对了一场火;牯爷怕他们再卷万家楼,正忙着对付呢!

探马? !关八爷显然陷进了极大的困惑里,失惊说:我正要当面呈明牯爷,这场火千万接不得。四判官早已经过世了,羊角镇那股人枪,祗等着我这边的消息,就会拉下去救援盐市他们决不至再卷万家楼,我敢担保他们不会触动万家楼的一块砖石,牯爷他想必是误会了。 老账房深深的锁着眉毛,透过水烟袋上袅绕的烟雾,出神的望着对方的脸,他弄不懂关八爷这样的人?几个月前,朱四判官夜卷万家楼,他还领着六合帮一干弟兄抵死奋搏,跟朱四判官结下深仇。朱四判官一路追踩着六合帮的行踪,出心要除掉他,他竟匹马直薄羊角镇,辱死了朱四判官,收降了那股凶悍的土匪,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 无论如何,他是带下了很重的枪伤,变成一只折翅的苍鹰了,早先跟随他走道儿的六合帮那干人,连一个也不在他的身边,有多少惊心动魄的搏杀横在他的身后,有多少生生死死的煎熬挂在他的眉头上?莫讲他是肉捏的凡人,就是上界的神仙也该疲倦了,但他不!虽然两处创口的伤痛日夜啃啮着他,虽然化脓处吸着他的血肉,使他不能站立,而穿透这样巨大的痛楚,他的心仍在有苦有难的地方飞翔着,没有片刻的停歇。

八爷您有话,我去跟牯爷陈说去。老账房说:您曾在万家楼危难时,拼着性命伸过援手,我相信,您若有需得万家楼出力的地方,牯爷他不会推诿的。 那就烦您再跑一趟,告诉牯爷;我关八枪伤在身,不能踵府拜望他。关八爷说:我祗盼牯爷拨冗抽闲,到万梁铺来一趟,有些话,我好当面陈告。 老账房出门时,才发现南北大街上满是背着弹袋,拎着枪铳的枪队,街廊上也满拴着马匹,有些人坐在廊檐的石级上,摊开油布包擦拭着枪枝,有些人替那些马匹上鞍子紧肚带,人声和枪机拉动声,牲口刨蹄声和鸣叫声,使整条街空气都紧张得发硬。很显然的,牯爷聚集了这许多人枪,是要拉出去扑打羊角镇的了! 老账房一想起关八爷的话,心里不由就着急起来,胡乱抓着一个人问说:嗳,兄弟,你知牯爷如今在哪嘿?

约莫在西园上的马棚里拨马。那人说。 不在马棚。另一个擦拭枪枝的插嘴说:若要找牯爷,您得先到六畜庙去瞧瞧,清早咱们在三里弯跟土匪接火,射中土匪一匹马,掳住那个落马的家伙,牯爷说是要活剥他的人皮,您到六畜庙去瞧瞧活剥人皮,牯爷定会在那边。您瞧,好多人全涌得去了! 老账房眯着眼一瞧,正有成群人挨挤着涌过宗祠前面的广场和保爷宅前的影壁长墙朝西边去,想来都是到六畜庙那边去看热闹的。 保爷业爷若在世,即使对待土匪,也从没这样残忍过,到了牯爷手上,怎能连审也不审,问也不问,就拉出去剥皮? !关八爷既说朱四判官死了,他手下那股人也洗净两手,万家楼就不该跟羊角镇那伙人再因着误会,彼此火拼了,所以弄成这样,都是小牯爷太冒失的缘故。假如他掳得人来,先审问明白,或是先到万梁铺来问过关八爷,决不至出岔儿。

如今眼看那人的性命捏在自己手上了,要是自己早到一步,见着小牯爷把话说明白他就不会惨死,要是自己慢走一步,那人岂不是白丢了一条性命? !想着想着,便拎起袍叉儿踉踉跄跄的跑将起来。 跑出西街口,迎面撞上一个人,老账房连瞧也没瞧对方一眼,就欲朝六畜庙那边的堤道上奔过去,谁知衣领叫人伸手扯住了。 嗳,嗳,想不到你这老头儿也爱瞧这种热闹? !一条熟悉的油嗓门儿打诨说:瞧你跑得这么急法,当心绊跌跤,摔落你的门牙。 老账房扭转头,眯起眼一看,原来是镇上最爱逗趣的大板牙,高高细细的伸长颈项,活像一根竹竿,即使不笑也张着嘴,把那排朝上翘朝外撩的门牙凸露在嘴唇外面乘凉。 甭开心,板牙。老账房匆匆的说:我得问你点正经事儿,你见着牯爷没有?

怎么没见着? !大板牙使下唇包了包上牙说:刚刚在六畜庙前的酸枣树下,牯爷他卷起袖子自己动手把那个家伙嘿嘿 把那家伙怎样?你说。 活剥掉了!大板牙吸着口涎说,要看热闹趁早去,那家伙没皮的尸首还吊在树上,远望一身红,好像刚出嫁,红袄裤没离身的新媳妇一样。 哦!老帐房倒抽了一口冷气说:牯爷这种火烧鸡毛的脾性不改,弄出岔子来了!关八爷他说朱四判官早已死了,他手下那股人也洗手了,牯爷不问过八爷,怎能不分青红皂白乱杀人? !我得立即找着牯爷跟他说去。 恁是他关八爷的脸面再大,我敢打赌牯爷不会听他。大板牙说:牯爷已集聚各房族的枪队,着他们拉出万家楼去打土匪,你即使找着他说了这话,祗怕也说得太晚了!

及至老账房奔到六畜庙时,牯爷早已离开那里,祗在庙前酸枣树上,留下一具血漓漓的没皮的人尸。老账房又抓住一个人问起牯爷来,那人告诉他,说是牯爷回宗祠去了。 不错,小牯爷他回到宗祠来了,他的紧身黑缎夹袄上染着斑斑的血迹,他的牛筋编结的马鞭也被人血染成红的,他这样处置了被掳的土匪使万家楼失去已久的威严又重新回来,没有人批断他一个不是。他们想到业爷那样惨死,想到土匪的残忍手段,就觉得也非有小牯爷这种样人出头,惩治那帮凶手,才能平得各房族郁在心底的怨气,所以当他大踏步走回宗祠前的广场时,人群向他快意的呼着吼着,表示出衷心依从他的主意。 各房各族的,凡是万家楼的人都替我听着,牯爷脸上罩着一层寒霜般的杀气,在人声寂落的刹间暴扬起嗓子喊叫说:老爷子在日,咱们万家楼的威风气势哪里去了?我实在不忍在保爷业爷死后批断他们,他们待外人太宽厚,太和善了,才落得这般凄惨的下场!朱四判官这股恶匪卷劫过万家楼,一遭没得手,决不会算了,他们谋倒了业爷,阴魂不散似的屯马羊角镇,正是打算着第二遭卷劫。咱们无论钱财人枪、和马匹,都强过那帮恶匪,不趁这个机会把他们连根铲尽,还等什么时候? !故此我聚集各族的枪队,立即拉出去,会合上柴家堡那一带大户的枪枝,围击羊角镇的土匪,我要打得百里不见匪踪,不拎下朱四判官的脑袋,我发誓不回万家楼! 小牯爷说的话,正是万家楼各房族人们所想的,他们常年孤处在这块荒野地中间,很少看得见天外的变乱和更大的烽烟,唯一使他们难以安枕的,就祗有朱四判官这股人,他们日夕梦想着有人能领着阖族的枪队,把这股悍匪扫光,而这人就是勇悍的小牯爷了。 对!咱们跟着牯爷走,土匪杀咱们一个,咱们杀他十个! 不杀光那些土匪,不算替保爷业爷报仇! 人群激奋的喧哗着,盲目的叫喊着,围成重重叠叠的圆圈;小牯爷一只手轻荡着染血的马鞭,一只手扶着一条蹬立在高楼前石级上的腿,那样环望着四方滚动的人头,慢慢的,他脸上的寒霜消退了,泛起一丝几乎难以觉察的会心的微笑,因为他那一番吻合人心的激昂的言语,业已像一把烈火似的把全族的人心点燃了。他知道下一步他所要做的,祗是响角出发罢了。 谁知也就在这时,有一个人拨开人群,踉跄的跑向他,摇着手,气喘吁吁的高叫说:牯爷,牯爷您慢点儿,我程青云有几句要紧的话,要跟牯爷您禀明。关八爷,他说您弄岔了,朱四判官早已死了;羊角镇那股人也洗手了,正等着这边的消息,就拉下去救援被困的盐市,这场火,决不能乱打! 老头儿跑得太急促,猛然停下身,就有些换不过气来,说话时老是打顿,手掌不停的抹着胸口,张开嘴哈哈的喘着,脸色苍白得像要晕倒的样子。但他这番话总算断断续续的吐了出来,使很多人惊愕的楞在那里。 人们虽然憎恨着朱四判官,却也很难忘记豪勇无畏的关八爷,这许多日子里,关八爷和六合帮的事迹,经常被人们辗转的传述着;关八爷带伤来到万家楼,使他们模糊的意识到远方定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但他们遇上业爷被害,遇上三里弯探马的踪迹,无心去探究那是什么?当他们从老账房程青云嘴里听得朱四判官已死的消息时,惊愕是自然的,话既是关八爷说出口的,决无半个字的诳语,为何这样重大的变故竟无半点消息传进万家楼? ! 老账房扑进广场说话时,小牯爷仍一动不动,冷漠的轻摇着那支染血的马鞭,半边脸颊上牵起一丝阴暗不定的冷笑。 万家楼的事,该由姓万的自己料理,他说:无论朱四判官死活,我也不能放过那拨匪寇。关八爷早先帮过咱们的忙,如今他带伤来到万家楼,该由咱们延医为他疗伤,若说管事,他八爷的好意咱们祗有心领了!我天生就是这副拗脾性,凡事不喜欢外人插手。 关八爷躺在病榻上。老账房后退一步说:他要我转告您,他腿伤动不得,没能立即拜望您,祗盼您能移驾见他一面,他有事要跟牯爷您当面商量 好罢!小牯爷皱了皱眉头说:那就烦你回去转告八爷,说我得先领着枪队出门,明晚我去万梁铺当面聆教就是了!他转朝角手喊说:替我响角,告诉枪队立刻拉向羊角镇去!我即使信得过他关八爷,却信不过那帮土匪! 两支弯弯长长的牛角哨儿朝天高扬着,凄厉的角声撕着风,抖散向远处去;在街廊下暂歇的枪队滚滚滔滔的流出这座古老荒冷的镇市,那些从各处田庄上被召来的汉子们背着缠了布把的单刀和各式猎铳,兴致勃勃的走着,他们一个个卷起裤管,裸露出多毛的虬筋盘错的腿肚,穿着麻织的草鞋,一群一簇的大声谈说着;他们浑身的肌肉都因即将来临的拼斗微颤着。没有人想得到盐市安危对于他们的影响,对于他们来说,唯有拉枪打土匪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当角声流进病塌上的关八爷耳里时,他废然浩叹着,他知道刚愎自用的小牯爷坏了大事,自己一心想说动北地大户拉枪救援盐市的事,到此可说是完了。角声那样长鸣着,他听得懂那角声的含意,是老账房程青云还没把话传到呢?还是小牯爷不肯听信自己? !这角声分明是在催促枪队拉出万家楼去接火!这场不该打的火偏偏就这样打起来了! 他在白天和夜晚都曾反覆计算过,面临着江防军总攻扑的盐市恰像一茎吸不着盏心油的灯芯草,它还能亮多么久,就得看北地能援助多少人枪,情形如此,哪怕多一枪,增一弹也是好的。假若万家楼一意孤行,聚集枪队围扑羊角镇,那无异是吸住了盐市的一支救兵;万家楼不拉枪援盐市,反而间接帮了北洋军,这种变化是自己做梦也没曾料着的,小牯爷他当真会这样的糊涂? 挣扎着起来罢,关东山:伤既能挨得过北徐州的黑狱,挨得过辽东旅途上万里风霜,就该在盐市危急的辰光挣扎起来!不能因这点儿枪伤误了大事,他内心升起这么一种煎熬的声音,带着遥远的巨大而灵幻的回声。但他的腿伤正在发脓,无论怎样也起不了床,他的思绪滚落在时间的钉板上,印下条条的血痕。 万家楼的枪队拉出三里弯时,羊角镇那股人却也拗上了劲,打算跟万家楼抵死拼上一拼。 在小蝎儿和他那群伙伴的心眼里,救援盐市固然要紧,打救关八爷却更为紧要。前一天里,他差遣到万家楼探听关八爷下落的人,被牯爷手下的枪队射倒了马,掳去了人。关八爷既进了万家楼,他们若肯听信八爷,早就该拉起枪队出南门,也不会跟自己这方面接火了。万家楼如今非但不听八爷的劝告,反拉枪对付自己,可见八爷在万家楼处境艰难,假如羊角镇这伙人枪被万家楼枪队吞掉,那还有谁去救援盐市?还有谁替受窘的八爷撑腰? 在灰暗的天色里,他们也开始鸣响螺角,召聚人枪。他们是一群从死里脱壳还阳的野汉子。从不畏惧对火,他们在街头上横冲直撞的驰马,在大庙前青石方坪上肆意的哗笑,并不为了什么的那样笑着如同哭着,哄哄的笑声中流露出生命深处潜藏着的凄惨总那样承受委屈,总那样被人看低,命运迫使他们走狭路顶枪子儿,生不如死,好不容易盼得关八爷这样的人,伸手拨开他们眼前的云雾,万家楼的枪队偏又在他们前路上横加阻拦。他们笑着,原始的野性从他们咬挫着的齿缝中迸发出来,一种无因由的愤怒使他们急欲攫取自杀戮中得来的报复性的快意,来满足他们生命的饥饿。 小蝎儿和一些领队的头目们聚在大庙里,商议着怎样应付万家楼。 若不是八爷陷在那里,我们原可朝南拉,一个扎黑巾的头目说:我们既不着眼于万家楼的马匹钱财,何犯于跟他们作无谓的火拼? 他们即使不肯听八爷的话,为盐市出力拉枪,依我想,他们谅必也不敢把八爷怎么样? !另一个头目说:咱们能拉离羊角镇投奔盐市去,也就算了,总算没辜负关八爷他临走的一番交代。 那不成!小蝎儿说:万家楼这可是逼人太甚,你避着,他找你缠斗,我们能束着双手让他们欺凌? !我这就得要跟他们死拼一拼,什么时刻拼到八爷他出面,咱们什么时刻歇手。要不然,咱们火烧野芦荡,逼着他们把带着枪伤的八爷送回羊角镇我知我作不得主,咱们得把这意思跟大伙儿说去!大伙儿倘若不肯打,我一个人也要闯闯万家楼。 那倒用不着,扎黑巾的头目说:咱们头儿死后,八爷既然把咱们这伙弟兄托给你,你就是当家作主的人,若论打,咱们可一点儿也不在乎万家楼! 当万家楼枪队拉出时,小蝎儿领着的这股人也已经拉出羊角镇了。阴沉天色里的黄昏落在野芦荡边的荒野上,残阳被灰云紧紧裹住,阳光照不着这一片地势低凹的荒野,却把半分黄昏的颜色染在卷卧于天脚的睡云上,那些长长的卧羊般的灰白云片染着阳光,变成暧昧不明的土黄带紫的颜色,荒野的黄昏是被天脚这些云片染亮的,到处潜浮着暮沉沉的迷离的黑影,望在眼里就觉着凄凉。 在整遍辽阔的凹地上,除了四十里野芦荡和一些稀疏的林木,孤落的村舍,浅浅的流泓之外,就祗是坦平的田亩了,如果遇着晴朗天,没有雾氛和地气掩障,没有流走的沙烟遮眼,放眼就能望得见十里外的林梢。 万家楼的枪队,咱们要趁夜攻扑万家楼?一个头目说。 也许就在前面,咱们会跟头碰头了!小蝎儿说:适间有探马报说:万家楼的枪队业已全数拉出圩堡啦! 那,咱们就不该拉出羊角镇,歪吊着嘴角的头目说:在羊角镇,咱们可以以逸待劳,又有圩岗可守!在这块野地上,连块险地也找不着。万家楼的马匹多,将会占尽便宜。 话不是这么说法,小蝎儿磕着马说:咱们既不做匪寇了,怎能连累羊角镇的人跟咱们同受这场枪火劫? !万家楼的那些枪队,祗惯于守堡楼,不惯于打野仗,尽管马匹多,照样的用不上,尤独碰上夜晚,他们更没门儿。咱们长枪少,匣枪多,紧紧贴近了开火,比他们灵活得多,祗有咱们占便宜这些事,咱们头儿没死之前,早就精心计算过了。在北地,咱们跟头儿打过无数场火,除了败给关八爷之外,还算没遇上对手,咱们可不能因为头儿一死,就先怯了胆气;万家楼那些井底下的土蛤蟆算得了什么? 小蝎儿说的话一点也没错,朱四判官一向是那样老谋深算的人,他所以能直闯三星寨,卷进柴家堡和七星滩,全靠着他精心的计算。他早就在准备卷入万家楼之前,把万家楼枪队摊在巴掌上反覆计算过,算准了他们的长处、短处和致命的地方。 四判官这种样的计算,使他生前得能一帆风顺的并合散股土匪,吞掉黑道上的零散枪枝,收服各路人马壮大了他的声势;使他在卷扑各大户时像伸进口袋摸东西那样十拿九稳;连机敏的关八爷也甘拜下风。这可是万家楼牯爷那种人望尘莫及的,不过牯爷他那脑瓜子想不到罢了。 牯爷领着枪队出发时,早知朱四判官死了,万家楼七个房族的枪队统合在一起,声势是够壮的,近千的人,七八百杆后膛枪和两百匹马,抵得北洋军两个团。牯爷总夸傲的想着,以这样的一支枪队去打群龙无首的土匪,对方不是逃跑就得乖乖儿的扔枪。 孰不知万家楼枪队上的这帮人,多半是各房族田庄上的长工短工和佃户,耍枪远不及执木掀,扶犁柄,干那些庄稼活熟练。假若土匪来犯万家楼,或是攻扑田庄,他们为了保护家小,保护粮食和本身性命,一头钻进砖堡和土堡去,举枪盲目的乱放倒还可以,假若要他们拉到几十里外去打野仗,遇上强硬的对手,他们真就没门儿了。 不错,在江淮地带的平原上,万家楼是唯一多马的地方,由于万老爷子爱马,万家楼的这些马群都是长房出资,从远远的北方产地以大盘交易的方式买来的,平时关在西园上的马棚里驯养,压根儿少有出棚的机会,那些枪队上的庄汉们比不得马兵和马匪,一个个全祗能有牵了马来当驴骑的本事。若说骑马赶路还不离大谱儿,论及马战,那就连边也沾不上了! 枪队更是混乱沓杂的,庄汉们习惯把打火当成围猎,人群一到旷野上,就三五成群的结成团儿,张大哥,李二叔,热呼呼的聊聒起来,以解除夜行的寂寞,组既不成组,伍又不成伍,前后左右,散有几里宽长。不知是谁谈起猎狐的经验来,立即就有人插口。把羊角镇那股人比做狐狸,天还没落黑有人就谈起走夜路遇鬼的故事,胆小的就嚷着要挑马灯。 俗说聚蚊成雷,这些肆意谈说的声音绾结在一起,散在晚春沉迟的大气里,变成一股冲撞不出的噪音,再加上马嘶声,脚步声,枪环抖动声,鞍蹬撞击声,使得几里外伏地的人都觉得出枪队行进的动静。 而小蝎儿领着的这股人却是精悍的、肃静的,朱四判官亲手调教出来的几十匹马队,那些马寇全是北洋军马队里的逃勇,北地走投无路的亡命徒,常年在道路上奔波,马背上打滚,不但马术精娴,而且长枪短枪都有相当的准头;这些剽悍的汉子们在多年闯荡中,斗过官兵,扑过城镇,无数回接火的经验使他们学了乖,尤其是万家楼、邬家渡口这两场硬火,更使它们收敛了平素的傲气,精明老练的面对着任何拼斗。 统领着这股人的小蝎儿跟随朱四判官多年,算是四判官的心腹,四判官平时对敌所施的那套法门儿,没有谁比小蝎儿更清楚;早在人枪拉出羊角镇时,他就沿着野芦荡撒布下十多匹探马,为了调度灵活,他把马队安排在步队的侧方前头,这些土字号出身的人最惯于摸黑赶夜,几百人散布在野地上,静悄悄的听不到一丝声息。 黄昏时,他们傍近了野芦苇荡子。 探马带来了万家楼枪队出动的消息 他们一群一簇的卷过来,遍野滚着人头。那个报讯的家伙指手划脚的比着说:看光景,总有上千人,活像一群没长全翅膀的蝗虫秧儿,到处全是哄哄哄哄喧闹着的人声。 蝎爷估的不错,扎黑巾的头目说:咱们不找他,他一样找上了咱们!他们一准是拉出来围扑羊角镇的!这算是冤家路窄,硬顶上了! 小蝎儿勒住马,抬脸瞅了瞅惨澹的黄昏天色,默然沉吟了一忽儿,尽管心里像油熬般的焦灼着,面上却不动一丝声色,缓缓的说:这阵儿就跟他们接火,似乎还嫌太早了一点,马队朝南斜放,停在斜泓南,他们的侧背上,枪枝散开,在原地等着拦头打,探马轮窜着,远远踩着他们,随时报动静来,一等夜色四合,咱们就猛铲他的中腰,重击他的脑袋。 马群奔驰的影子牵走黄昏最后的余光,赶旱的人枪从野芦荡角斜向东南静伏下来,几百杆枪锁住了通向羊角镇的荒路,角手爬在路边行树上等待着,小蝎儿率着几匹马隐在行林背后等待着。 如今咱们可算是八爷手下的人了!谁打破岑寂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就算是为了八爷罢,咱们也该打一场漂亮火,替八爷脸上装金。 你以为八爷他愿意咱们跟万家楼对火? !小蝎儿叹口气说:那你可就弄岔了。实在说,咱们这是骑在老虎背上,想下下不来,完全是不得而已我总觉这背后有蹊跷? !祗是一时解不透罢了! 您说万家楼里头还会另有文章? 准有。小蝎儿勒马打了个小小的盘旋:我一再推想过,我说准有!他斩钉截铁的说。 我说,蝎爷,你这一说,我也揣摸着两分了。扎黑巾的头目说:诸位想想看:当日咱们初卷万家楼,八爷他领着六合帮过境,恰巧留在万梁铺,八爷他是混世走道的人,当然懂得江湖规矩光棍不挡财路。他若不跟万家楼有着密不可分的人情恩义债,他决不至于舍命插手,马鞍两侧挂人头,把咱们头儿开罪到顶!那就是说,八爷跟万家楼长房那支人,够得上情深意重。但今天,长房似乎交霉运,万老爷子,保爷业爷弟兄全死了,连倒三把大红伞,万家楼就把八爷冷落在一边了,那那就是说,它万家楼七支房族之间并不和气,也许这就是文章的落笔。 嗯,不错。小蝎儿漫应着。 不错!这回声落在它心底旋转着,但仍然有着许多比暮霭更浓更黑的谜团在眼前滚动,他脸孔是呆滞的、平板的,两眼凝神注视着西边。最后一群归鸟惊噪着飞过天顶,斜斜的隐入南方去,灰云空隙间显露出的一块块被割裂的蓝天经微弱的黄昏光一洗,淡得几乎显不出颜色,祗是一些极为高渺的影子,像褪了色的月白布般的,空空洞洞的张着,做了灰云的陪衬。 风在野芦的叶子间叹噫着,总那样叹噫着滚滚红尘中另一面不可见的真正的荒凉。黑头老金的话是对的,足以引得人追索下去,首先要敲破的谜团就是业爷的死了。在万家楼一般人的心目里,都以为他们那位族主是被四判官谋杀了的,实在四判官是死在业爷之前,四判官要杀谁,总得吩咐手下人去杀,而羊角镇这股人里,没有谁是谋杀业爷的凶手!那么,这真凶会匿在哪里? 不错,小蝎儿两眼仍凝望着逐渐暗下去的西天:走遍北地,我看过不少的大房大族,很少有不起内哄的;尽管敦睦匾额挂满宗祠,那全是装点门面罢了!谋产业,争基业,抢权夺势,总不外这些事情,弄得一族人貌合神离,你们该记得,头儿当初谋卷万家楼,是有内线的,死鬼五阎王接的线,头儿亲自收的钱,那就是他们房族之间不和的明证。 那天在大庙里,八爷曾当面问过咱们头儿,问那骑一匹白叠叉黑骡子的人!可见八爷也知道这回事,不过他是追查卖掉老六合帮廿多条的内奸。 八爷他以为那内奸跟出卖保爷的灰匠是一个人。扎黑巾的老金说:可惜当时咱们都没参与那回事,五阎王又死了。我总在想,他既能花钱买保爷的命,就能暗害掉业爷,他害掉业爷,反将一口黑锅硬戴在咱们头上,这人心肠够辣的。蝎爷您觉得如何? 小蝎儿突然弯曲起马鞭,沉沉的说:我想,带着枪伤的关八爷为救盐市心切,一进万家楼,就好比虎落平阳他可没想到长房业爷最后这把大红伞一倒,万家楼的光景全都变了,我敢断定,那人决不会放过八爷。八爷若是不带伤,也不会使人担心,伤在身上,即使他是真英雄,大好汉,怕也无力卫护自己的了! 暮霭是从地面上涌起来的,暮霭不是晚雾,不是游云,祗是茫茫苍苍的抖着的暗影。它最先从野芦荡里,沟泓裂隙中,荒路边的行林叶荫下露出它鬼魅般的黝黯面目,再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一起,把旷野上的野芦,行林和人迹掩盖在一层昏暝之中,然后那昏暝朝上浮升,和转黯的晚空相合,夜色便潮水般的汹涌而来。 大气随着夜晚的来临沉寂起来,小蝎儿仍在沉寂中苦苦追索着,照理说,盐市举枪抗北洋,孤单一镇力抵着江防军的围攻,该是关八爷一手促成的大事,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跟万家楼这样的大户息息相关,在这种紧迫的光景,万家楼竟然不顾关八爷的劝告,拉枪北围羊角镇,会不会这领着枪队的小牯爷,就是? 愈是挂心于关八爷的安危,心里愈觉得焦灼凄惶,有些茫茫无主,但一转念间,猛然惊觉到这不是焦灼凄惶的时刻,万家楼的枪队正漫野朝这边卷过来,也许枪战就要开始了。 瞧罢,蝎爷,那边是什么? 小蝎儿再一看,就见西边的黑里泛出一丝隐隐的微红,不定的摇曳在远云上,光亮升起处,仿佛传出一些杂沓不清的声音。他们来了!他在内心里警告自己说。 那好像是火光,他说:前头的探马该来报信了我弄不明白,万家楼的这帮傻鸟,为什么要在夜暗里明目张胆的举火? 真他妈的像是火光,扎黑巾的老金咕哝说:他们这样自掀底牌,难道不怕夜袭? !若依我这雷公脾气,我就扑上去打得它焦烂! 探马来了!谁说。 那边亮的是火光吗?小蝎儿盘马迎上去问说:万家楼的枪队为什么要在夜晚举火呢? ! 他们歇在旱泓西,正在举火行晚炊,那人说:他们挖锅洞,架锅灶,弄得遍地起狼烟。 在树上也瞧着了,蝎爷!树桠上的角手叫说:沿着旱泓头,大片野地上全是马灯亮,牵牵连连几里地长,摇着滚着,像鬼火! 在几里外,干泓的那边,万家楼的枪队确在行晚炊,这些枪队从没有拉出远处打火的经验,不懂得携带饮水和裹藏干粮,他们却把大锅大灶装载在几辆牛车上,准备按时就地行炊。 当然,他们熟悉野芦荡一带的地形,掘地三尺就取得到饮水,随地劈木就有柴烧,他们完全依照围猎的大群猎队的习惯行事,但他们弄岔了一点对方并不是无知的猎物。 他们在野地上热热闹闹的行晚炊,大块烤着肉,大锅烙着饼,熊熊闪射的火光和兴奋的喧语融成一股特殊的气氛,他们全都仗恃着那种气氛所造成的安全。马队歇在人群中间,打下角桩拴上缰绳,火光从锅洞里闪射出来,把旷野上的夜晚烤得暖洋洋的,风里流溢着烙饼和烤肉的香味。 咱们吃饱了这餐饭,养足了精神好开火!一个说:天不亮围扑羊角镇,祗消几个时辰把土匪收拾掉,就他妈天下太平了! 你也甭把朱四判官那伙人掂轻了份量,大板牙伸着颈子踱过来插嘴说:拿一粒虫牙还得费半天的劲呢,休说他们还有几百杆枪在手上? !我说:这一火,没有十朝半月完不了事,不信你就瞧着罢。 大板牙刚把话说完,后衣领却被人一把撮住了;小牯爷怒沉沉的冷着脸孔,撮住大板牙骂说:你甭在吱着狗牙吐这些缺气言语,你若没胆子去围扑羊角镇,就替我拎着腿滚回去,那撮毛人真还不在你牯爷的眼里! 我,我祗是闹着玩的,牯爷。大板牙惶恐的说:我就是打土匪死在羊角镇,还怕睡不着棺材? 大板牙这么一说,惹得许多人哗笑起来。没有人想到在他们周围的黑暗里早已隐伏着杀机。及至有人喊出马蹄声时,马群业已从南边扫过,一排排密射的快枪的弹雨,造成众多的惨呼和呻吟 庄稼汉们在黑夜里突如其来的遇上这一手突袭,原本就混乱杂沓的人群更乱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有人忙着捏熄马灯,有人忙着扑灭灶火,有人急不择地的伏下身去盲目还枪,而那群马又从背后闯杀过来。 第二次闯杀的来势更猛,万家楼枪队从火光中落进暗夜,没有人能凭借撼野的马蹄分辨出眼前驰来多少马匹,子弹激迸起泥沙,溅得人满头满脸,掠空的流弹尖啸着,拉长那种可怖的音响,使人在受袭时心惊胆裂。 紧接着马队的突袭,呜呜的角声又流响了,角声恍惚绕着人两耳旋转,一时分不清那声音起自哪个方向?这种突发的情况是万家楼的人做梦也没料到的,事实跟他们一厢情愿的想像完全不同。 在他们想像中,围扑羊角镇是在大白天,他们挨挤着爬圩堆,杀喊连声朝前奔过去,那些土匪就跪地扔枪,叩头饶命了,有些拔腿回奔的残匪,得使排枪猛盖,天下没有比开枪猛盖那些奔逃的脊背更为过瘾的事了!如今,旋转的角声把人捆着,天是黑的,地是黑的,呼呼锐啸的弹雨像刮起了狂风,马蹄疾滚过去,又从另一个方向疾滚过来,密密的枪声把一刹前那种使人安心的气氛扫光了,饼香和肉香仍在黑里弥漫着,每个人却都被枪弹隔开,咫尺也远过天涯,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暴露的、孤绝的、无助的,每个人都在盲目的还枪,都在爬行中战栗。 这景况实在是够凄怖的,万家楼枪队原有两百来匹马,由于袭击得太突然,十个人有八个没来得及摸黑解开缰绳,枪声使角桩上拴着的马匹受了惊,纷纷挣拔起角桩奔窜了,免了枪伤的,被马蹄踏伤的惨号加上散缰马匹的狂嘶,使黑夜的旷野变成人间地狱;开初他们惊愕着,像陷进梦魇,当他们从魇境中醒转时,恐怖更深了,所以当小蝎儿领着马群再次扑袭时,万家楼的枪队就各不顾各,争着奔逃溃散了。 万家楼的,不要自乱阵脚!小牯爷在一片混乱里犹自放声高喊着:他们来人不多,替我抵死挺住,挺住了打! 但是混乱的庄汉不再听他。 不错,满满的弹袋斜背在肩上,久经擦拭的洋枪攒在手里,两眼漆黑先挨了当头棒,光听枪声滚豆,马蹄擂鼓,不见人在哪里,除了闭眼朝天放空枪,还能打谁呢? !与其翘着屁股挨揍,倒不如卅六着,走为上着,撒奔儿跑开,跑开这块死地就是生路了,为什么不立即拉腿呢? ! 一个是这么想着,个个全是这么想着,俗说:兵败如山倒就是这么形成的。小蝎儿领着几十匹马祗打了两个盘旋,放了几阵排枪,万家楼的枪队就散了板了。尽管小牯爷和一部份沉得住气的汉子死挺着,黑夜里对产生的混乱局面却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 等到五更天,他领着两三百残众退到了三里弯。 淡淡的晨光照在三里弯小荒铺背后的土棱子上,勾描出那几棵参天的古树的黑影;经过一夜血战的小牯爷神情是萎顿的,他灰黑的薄呢礼帽边上被子弹射穿了两个窟窿,皂衫上下都染着一绺绺的血迹,他的马匹也中弹死在旱泓边了,他太阳穴上的青筋纠结的凸起,两眼布满了血丝,他整个神情像是一匹疯兽。 万家祖上没积德,竟生出你们这帮饭桶,他骂说:我喊叫你们挺住,你们却都插翅飞着跑,你们全是脓包,把万家楼的脸面全丢尽了! 牯爷您甭枉骂咱们,咱们全是拼命挺着的。一个说:那些没胆鬼,全都逃进镇上去了。 那大板牙!牯爷怒叫说:替我骑马回镇去,鸣锣响角把他们再召出来,不能白白的吃一场黑亏,就这么缩着头算了!四判官那股人眼看卷过来,咱们不在这儿挺着,难道还要大开祠堂门,把他们请去上供? !我这如今没工夫跟这些饭桶生闲气,等打退了土匪,我再好生处断真是太不像话了! 牯牯爷,大板牙也不知在哪儿挨过了这一夜,浑身全是泥浆和草刺,脸吓成尸白色,半天还没变过来,说话时,嗓门儿还在不自禁打着哆嗦:您知道,我一向是骑不得马的,我骑的是驴。 那你就骑驴。牯爷没好气的说。 我说,牯爷,恕我讲句唐突话,大板牙没动身,反而凑过来说:土匪没找咱们,咱们何苦去找土匪斗? !昨天老账房程青云明明讲过:羊角镇这股人早叫关八爷收服了,朱四判官他他也业已死了,就是他们趁胜卷过来,咱们祗消向八爷讨得一句话,就能退得他们,您怎不早点儿去见八爷呢? 咱们敢情是没祖宗,要找他姓关的来当活祖宗? !小牯爷挫着牙盘:我没有隔着肚皮看人心的能耐,怎知关八来到万家楼存的是什么心肠? !如今他明明是借着这帮土匪的势,转来挟制着咱们,万家楼决不能就这样断送在外姓人的手里。 我想,以关八爷那种豪侠心肠的人,带伤来到万家楼,决不至有什么恶意,长房有人猜测说:八爷他跟老爷子、保爷世代交情,万家楼危急时,他伸过援手,算是对咱们有恩有德,牯爷您最好是先见见八爷,八爷他有话使牯爷为难的,可以大开祠堂门,交各房族公议,这样,他八爷对得起咱,咱们也对得起八爷。 除了援盐市,大板牙说:八爷许就没有旁的事了。 没有时间让万家楼败退的人多换一口气,日头刚漏红,小蝎儿领着的那股人枪就追压过来。多云的天,野地上起晨风,追压过来的人影出现在土阜前面的麦地里,荒路边,伏在土堆后的人清楚的看得见马匹驰骋卷起的沙云,和一耸一耸的头巾。 很明显的,盘据羊角镇的这股人并不在乎万家楼,他们非但不逃,反而继夜袭枪队后反扑过来,有意要趁着大白天打一场硬火。 这情形落在牯爷满布血络的眼里,又惊恐又愤恨,万家楼枪队气势那样壮法,竟像纸糊似的不经打,这是他料想不到的。假如大板牙不能把逃散的人枪重新聚拢,单凭这两百多人,想挺住三里弯这条土阜还很难,万一挺不住,让这帮人直扑万家楼,自己的名声就丢尽了。 想到这儿,不由人不记恨起关八来。关八不来万家楼,自己就不会心虚情怯,领着枪队去打羊角镇这帮亡命徒,不会陷在这种进退维谷的僵局里,各房族的心思不一样,使自己无法明白的虎下脸把关八拿掉,到头来,反逼着自己向关八去低头。 而这却是自己极不愿做的。 老二房伏在羊角镇的暗线早就牵来消息,朱四判官的死讯早就进了耳,关八的来意一清二楚摊在桌面上要万家楼拉枪援盐市;逼得自己不能不提早下手,把万世业暗里剪掉。关八这颗魔星,怂恿盐市举枪抗北洋真是一着笨棋,孙传芳再不济事,手里总握有几十万兵马,不论南方战况如何,拿来对付小小的盐市总游刃有余。他害了盐市不说,还想拖累万家楼一道儿趟浑水;假如万世业不死,万家楼这淌浑水是趟定了。如今万家楼的实权落在老二房手里,无论如何不能听信关八的话,拉枪援盐市,让孙传芳日后把一笔账记在姓万的头上。 日头穿过东边叠垒的云翅,橙黄带紫的云恍如片片金鱼鳞,把半边天映得透明。小蝎儿领着那股人从东边横着推压过来,双方相距百丈地,两边都没开枪,空气里有一种反常的沉寂,压得人透不出大气来。 万家楼的枪队,不单是小牯爷看见,所有的眼都看见对方有的抱着枪围在灌木边,有的躺在麦地上,散了缰的马匹三五成群的在噬咬着莠足了穗儿的晚麦,肆意作践着麦田。小蝎儿领着人,把昨夜突袭后掠得的马匹、枪械、锅灶和牛车放列在田坎边,把十多具染血的尸首排在荒路上,还有些被掳的汉子,被捆成一串儿,牲口似的拴在那儿。 瞧,牯爷,他们在吃咱们昨夜的烤肉和烙饼,谁说:他们吃饱肚子,就该扑打土阜了! 我的枪一定放不准。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可怜我饿的前墙贴后墙,浑身发抖。 没有比枪战开始那段等待的时间更难熬的,万家楼被昨夜黑里迸发的突袭吓碎了胆,一个个都成了惊弓之鸟,虽说暂时退守土阜,稳住了阵脚,但犹存的余悸却使他们有了怯战之心。 经过那场突袭后,小蝎儿业已抢得了先手,攻扑不攻扑?何时行攻扑?全都操在他手里,守在土阜上的人生就了挨打的命,惊惶疑惧的盼着大板牙能及时召回那些逃遁的人,赶回来助阵。 时辰像穿针孔似的,一分一寸的流着,骑驴去万家楼召人的大板牙仍然不见影子,而对方吹响了螺角,徒手持枪的人群散成一把折扇,朝土阜的三面围了过来,马群业已逼近了通向小荒铺的叉路口;小牯爷拎着匣枪,脸色焦黄,两眼发直,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 他在呜呜的角声里匆匆盘算过,假如对方趁着大板牙召回逃散的人赶来助阵前动手,这座土阜撑持不了两个时辰就会被扑陷,这群野悍的家伙要是按照人不留头,马不留面的老例子大开杀戒,那就任什么都完了,不祗万家楼往昔煊赫的气势,远播的威名,不祗是万家楼无尽的钱财,独撑着荒天一角的繁华,而是久没得势的老二房这个日显萧条的房族,是自己多年来处心积虑谋得的族主的权势,就将变成一场空梦了。 自己当初原以为万老爷子过世后,会经各房族推举为族主的,长房掌权得势这多年,光知庇护外姓人,为那些灾民行大赈,为那些走腿子浪汉,得罪北洋的囚人,力背力扛的开罪官府。满把银洋朝外撒,在江湖上换得长房一族的声名。老二房怎样?火劫后的老二房卖田产建屋,田地收益三、五年还不及长房一季粮,一笔写不出两个万字来,为什么族主全推长房当? ! 万世保万世业弟兄哪样比自己好?比自己长,借他老子的余荫得势,老二房的人就该甘心捏鼻子受么?假手杀人的主意是自己想出来的,在谋杀万世保之前,趁万老爷子出葬时,自己业已通风报讯,假缉私营马队的手,铲掉了长房倚为帮手的老六合帮,在当时,自己眼里心里祗想着双枪罗老大,认定了罗老大不死,保爷业爷就有一道护身的灵符。老天真是存心作弄人,七柳之下的尸堆血泊里,偏偏漏掉了关东山这个魔星。 五千大洋买了保爷一条命,关东山领着新六合帮露面真使自己胆裂心惊!那红脸汉子的声名威势,远超过双枪罗老大,万家楼邀击四判官,像是趁风的虎,入云的龙,他说过要追踩通风给缉私营而使老六合帮被歼的人,他说过要盘明引领朱四判官夜卷万家楼的内线,当然他同样不会放过暗害万世业的真凶,这些事的主谋祗有一个,那就是自己。 万世业死了,万世珍远走了沙河口,万家楼族主顺理成章是自己当了,可惜自己心里祗有一宗大事没了,那就是设计把关八盘弄掉。 关八这回带伤落进万家楼,单人独马没有一个帮手,原该吩咐几支匣枪,趁夜翻墙潜进万梁铺,使黑枪把他撂倒,他既在羊角镇会见过朱四判官,定会踩出自己的一丝底细来,若不拣他伤愈前动手,等他养好了伤就难缠了! 可是一想到谋算关八,便被一种心虚胆怯的气氛慑住了,关八易除,各房族的公愤难平,无论如何,关八有恩于万家楼,关八在各房族人们的眼里不但是个豪士,还是个恩人。万一黑枪没撂倒关八,活口落在他手里,盘出自己的底来,祗怕是数案并发,连自己的脑袋也会挂上祠堂门了。 为了平服业爷死后族人的疑心,自己祗有把谋害族主的罪名加在已经死了的朱四判官头上,先领着枪队去围扑羊角镇,除掉关八的新羽翼,然后转回万家楼,再替关八按上勾引土匪的罪名,让阖族的人惩治他,自己在一边袖手。谁知这一步棋走岔了,弄得前有数百支枪口,后有一个关八,说进进不了,说退也有麻烦,真是像赤身睡在针毡上,无处不刺人。 螺角那样狂烈的呜鸣着,勒马盘旋的小蝎儿的喊声一直飘上土阜来:万家楼的全听着,咱们原先跟朱四爷闯黑道,也曾卷劫过北地的大户,踹过你们万家楼!如今咱们听了关东山关八爷的劝,脱胎换骨走明路,决无卷劫万家楼的心肠,万家楼愿不愿拉枪援救盐市,咱们管不着,你们仗着枪马多,气势盛,虎虎凌人的想围扑羊角镇,一口吞掉咱们,咱们不计较!昨夜那场火祗是告诉你们,咱们不是好惹的,啃了照样崩牙!如今你们祗要答允不伤害关八爷,让八爷出面丢句话,万家楼掳来的活口咱们就放生,死的由你们抬回去安葬,假如八爷他受委屈,咱们就火烧野芦荡,马踩万家楼,毁你们宗祠,烧你们牌位,不论你三尺童男两尺童女,一律摆平,我小蝎儿一言出口,有角有棱,决无更改!螺角响三阵,咱们等着回话。 第一遍螺角长鸣着。小牯爷仍然楞在那棵参天的古树后面。不错,他的马术和枪法在万家楼是顶尖儿的,但土阜的形势太孤,阜上的人枪远不及对方,凭他一个人决撑不了大局。他是个表面暴烈心里多计算的人,直路既走不通,祗有绕弯儿了。 第一遍螺角声刚歇,他就扬声发了话。 回上您这位头儿,这么经您一解析,咱们许是弄误会了!朱四判官死讯咱们不知道,关八爷养伤时没人敢烦他,咱们的族主业爷遭人暗算,阖族全在举丧,咱们错以为业爷是朱四判官谋算掉的,他连害保爷业爷两条命,咱们不能不报仇朱四判官既然死了,天大的血仇也跟他入了土,咱们就此收兵。关八爷他是万家楼的朋友,咱们不会委屈他,他如今伤势没愈,要见他祗有请头儿差几匹马跟我一道儿进镇。至于你们打死万家的人,咱们杀了你们的马探,那祗有认命了!你们若有真心诚意,请就此收枪。 牯爷的喊声飘送过去,小蝎儿磕马退下,一场惨烈的搏杀就这样暂时化除了。万家楼残余的枪队离开三里弯的土阜撤回镇上去,马匹上驮着尸首,后面跟一群被掳获释的徒手汉子,四判官的那股人祗从万家楼领出一张人皮。他们在七棵柳树抱枪停歇下来,守候着小蝎儿的消息。 小蝎儿带着两个头目,一共三骑马进镇,不顾万家楼街道两边的万姓族人含愤的眼光,缓缓的跟着小牯爷在万梁铺前下马。 这又已经是第二天太阳甩西的时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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