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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血祭

狂风沙 司馬中原 29889 2023-02-05
江防军开出西大营时,天已经哭泣起来,不过雨势并不大而已。糟的是从县城到盐市这段路,全是黑淤土和红黏土,略沾些雨水就化成一片泥泞。那些泥泞经先行的马队一践踏,更黏黏乎乎的成了陷人坑了,天色灰黯得可以,鼓声也击不透低压的层云,县城周边的土岗缺口,张着黑糊糊的大嘴,把那些流走的队伍吞吸着。 不单是塌鼻子师长有这种瘾头,几乎所有的北洋将军们都喜欢借着开战亮亮军威;塌鼻子最得意的,就是他这支兵在大校场上的辉煌成就了。江防军在烟迷的细雨里经过大运河上的洋桥,塌鼻子师长半躺在城楼上特设的高背椅上,眯着眼瞧看着。不错,军威真够煊赫的。经过一春天的加意喂养,马群更发膘了,出发前,那些马匹的长鬃短鬎以及浑身马毛全经梳理洗刷过,在灰蒙天色下显迸着油光,唯其那些马兵们驼着腰,更显得马匹的健壮雄伟,圆圆的马臀宽过门板,耸动着,连接成一波波的小浪。

这一拨马总有两百来匹,排展开来,少说也有半里宽,不用接火,光是摆摆架势亮亮威,也够瞧的了。马队算是开路先锋,这后边才是三面带黄穗儿的五色军旗,半飘半垂,凝凝寂寂的引过去,军旗后边跟着德式的军乐队,呜呜的响着号,咚咚的擂着鼓,那声音震得人像一口气喝了半壶老酒,有点儿晕晕陶陶的。 瞧,他奶奶真是大军阵仗!塌鼻子师长跟他的左右说:也好让盐市上那帮井底下的土蛤蟆听听,也许有些家伙自出娘胎也没听过这种鼓号! 他们祗懂得吹牛角罢了!善呵附的参谋长说,朝前欠着身子,两手分捺在膝盖上,活像一只遭雨淋湿的公鸡:我不信,不信这把牛刀杀不了一只鸡。他的凸出的喉管跳动一下,咽了一口吐沫。 桥面传出轰隆隆的响声,炮队开拔过去,几门使健骡拉着的包铁轮的小山炮抖索着,仿佛发了疟疾一样。步兵们走得满齐整,依然走着大校场上走惯了的马蹄步儿,灰色的硬盔帽儿,带硬匣的方块背包,随着屁股蹈舞的白毛巾,倒挂在肩上的枪枝,都够使塌鼻子师长满意的。

好好拼,弟兄们!塌鼻子师长捏着中气不足的嗓子朝下喊说:冲开盐市,我一向舍得发赏钱! 去你娘的老屄!队伍里有人咕哝着:这种阴雨天活整老妇们的冤枉,霉星照你八辈子!这样的诅咒轻轻在列子里蔓延着,成许多冷雨淋不灭的怨毒的小火焰,燃烧在一些冷漠无声的脸额上。他们背向着城楼,一排排的穿过甬道般城门的圆洞,走过雨丝锁住的洋桥,走进铅色的原野去。 雨雾封死了人的视野,到处全是湿淋淋的,连人心里也湿淋淋的,一把拧得出水来;枪枝在各处碰击着,泥泞像饥饿的鲶鱼似的,乱咬着人的鞋跟。 噢,第三连,第三连,第三连?掉了队的兵士一路嚷嚷着跑过去,不一会儿,又一路嚷嚷着跑了回来。马匹在泥泞里跋涉着,不断的发出惶急的嘶叫。更多人走岔了队,在灰蒙蒙的雨雾里伸着脖子乱撞。

出了土岗缺口,队伍就离开道路,一把展开的折扇似的漫荒走,田里变成陷人坑,后面滑倒一个人,泥浆四溅,惹起一片抱怨声。第三连那个掉了队的兵勇又一路喊过来,被一个老家伙抓住胳膊说:你这傻鸟!你嚎啥来?你管它第几连?闭着两眼在人窝里朝前趟就是了,打胜了,开赏少不了你一份儿,打输了,一个人开差还滑溜些! 你弄岔了,二哥。那人说:你才真是傻鸟,一个人开小差,叫四乡老百姓攫着,你有几层皮他们就会剥掉你几层皮! 嘿,后面跟上,后面跟上!谁在前头喳呼着,而队伍却越拉越远,即使有心跟上去,一窝人脸团在一堆壮壮胆气,无奈脚底下的草鞋不肯帮忙,三步两步就拔断了襻带,结又结不上,扔了又舍不得,祗好打个系儿把一双破草鞋系在一起,挂在枪环上,像两条滴卤的咸鱼。

雾雨把天封着地锁着,把人眼里的世界弄得那样狭隘、潮湿、灰黯而凄惨;每个北洋兵里的老兵都有许多盲目的传统性的迷信,尤其爱在开战前疑神疑鬼,队伍还没开出营盘,就已经弄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有些家伙找算命瞎子来,卜算时运和流年,有些找浪迹江湖的巫婆招鬼来说话,有些相信会抽字牌儿的黄雀,有些就买份香烛到附近的古庙里去掷卜求签, 说是怕死贪生么?倒也不见得,活着挨板子,站夜岗,走长路,受饥寒,常巴望哪天开战挨一枪,翘了辫子拉倒,不再受这份洋熊罪,驴推磨似的推前磨蹭,但等开战的消息传来,死亡的黑影压在眉毛上,提起死来可又有些不甘心了,拿死人骨头给那些将军帅爷去打鼓?就这么凄凄索索的埋在外乡?悲里带着愤懑和不平呀!一样是在世为人,一样是父母娘老子生的,不是捏塑的泥人,雕成的木偶,总在半绝望中固执的坚持着,咒诅着,总希冀孙传芳、塌鼻子这帮家伙在人眼里遭报应!谁知道呢?子枪总打不着搂娘儿们吸鸦片、在后面坐镇的帅爷将军

雨,这样绵绵的落着,前列和后列也被雨雾隔开了,谁也见不着谁,谁也帮不了谁,每个人都觉得那样的孤单无助,都各各不同的被困在自己的悲惨命运里面。 谁都知道开战前的这一刻最难熬,许多零乱的痛苦的思绪,会从远遥的时空里,从回溯里,苦忆里,从常为晨号切断的梦里,一丝一丝一缕一缕的飘回来,荡回来,一窝鬼蚂蚁(一种善咬人的大型红蚁,俗称鬼蚂蚁。)似的啮咬着人心;那些盲目的传统性的迷信传说,在一般无知、愚鲁的兵勇们中间是极有份量的,谁都相信这场开战前的雾雨不是雨,而是老天爷流下的眼泪,为盐市上那些善良的无辜者,也为这群临死还望着承平望着家乡的可怜的弟兄。 还有几里到火线? 快了。雾里不见人,祗有一种嘲谑着什么似的声音:翻过前头的土岗子就是老黄河岸,鸭蛋儿当初攻盐市,就在那儿砸了锅的;你若想早点见放血,你就走在前头罢,先进枉死城,也他娘好先抢个好铺位。

嘿嘿嘿,一个笑得像枭嚎似的:我他娘倒不在乎有铺没铺,祗知道阎老西准备的马虎汤有好坏,先去的喝稀的,后去的喝稠的。我他娘要等你们死完了再死,决不去抢那碗面儿上的稀汤。 横直是死路一条,哪还有先后之分?奶奶的。我看这场火恶得紧,没有一点好征兆。后面又有一条哑得分叉的嗓子说:不信你们就瞧着罢,凄惨得紧啦! 遝遝杂杂的步兵队走过田野,践踏出一遍零乱的、深陷的足印。有几处咽泣似的号音在他们前面的雾里流响着。一直等到步兵队翻过土岗棱,炮队还在泥泞里挣扎着,虽说几门小山炮在演练时从没打中过目标,炮队也是形同虚设,但是塌鼻子每临着开战,都必定把它拖出来亮相。 塌鼻子最崇洋,总认为像小山炮这种洋玩意儿,祗要拖上火线去胡乱轰它几响,甭谈准不准了,就凭那种气势,也足以把那帮没见过世面的土中木马吓晕脑袋,睁眼辨不出东西南北来。就因为这样,炮队才吃足了苦头。黑淤泥加上红黏土,经雨水那么一泡,简直像一盆浆糊,死死的咬着铁轮,在轮边结成大地泥饼儿,拖炮的骡群死命的挣着朝前挨,无奈地面的泥泞又深又滑,它们的四蹄压根儿得不上力,即使没命使皮鞭抽打,它们也祗有发出心余力绌的哀鸣罢了。

炮车拖至上坡处,骡群像受了定身法似的在原地白卖劲,四蹄打滑动不了,逼得炮兵们纷纷插手,帮着推转铁轮,一个个嘿呀嘿呀的高翘着屁股,把卖劲的样子全放在皱着的眉毛,鼓瞪的眼睛和龇咧的嘴上,但那样面上使劲并不能帮助骡群,有一辆炮一路倒滑,滚翻到草沟下面去了。 好一个临阵脱逃的铁将军!那门炮的炮手打诨说:它硬想赖在草沟里睡觉,这么一来,咱们就落得它一个无炮一身轻罢了。 号声在这里那里流响着,各连队都在找人,雨雾和泥泞使散开的队伍纷纷失去建制,失去联络,在一片混乱中,也不知哪班哪排?横竖三五成群团到一起就成;马队进入南大营集结,好些步兵连队挤在营外的小街上避雨,近在眼前的盐市的长堤被雨雾封住,既见不着影子,也听不见人声。这种开战前的反常的沉寂最是慑人,就连久经战阵的老兵也有些惊惶骇惧,何况从没打过硬仗的江防军? !

穿过这一片混乱,时辰缓缓的流淌过去,直到傍晚时分,后续的队伍才开过土岗,到达黄河南岸一带散落的村庄上。而师长大人还没来,攻扑的命令也没下达,甚至连三个团长都没碰得上头。北洋的一些官儿们把这种混乱归罪在老天头上,说是老天不该在这种辰光落雨,害得他们连攻扑的架势也拉不开,兵勇们向来是一推六二五,巴不得这场雨落它十朝半个月不开天。 即使是后续部队开到了,混乱的情况还是有增无减,进入村落的队伍,架起枪,忙着催粮催草,劈门板升火烘衣,逼着乡户人家杀猪送肉,忙着去张罗鸡鸭,搭床架铺,而那些被挤落在荒地上的队伍却倒尽了大霉,一个个抱着枪蹲在土岗上、河岸边、野家间、草沟里、树丛下破口大骂。 我操它的亲娘!还不公平。他们进村子的吃鸡吃鸭,却留咱们在这儿顶着这一块破了的窟窿天仗该由他们去打。

咱们是天生的傻鸟吗?为什么不拢村子,却待在这里挨淋?走啊!走哇,二哥。不知是谁这么一吆喝,那些落汤鸡们就呵呵叫的附和上了! 也许下一个时辰,攻扑令一下来,就会横尸阵前;饱死鬼醉死鬼好做,冻死鬼饿死鬼难当,为何不去有鸡有火的地方?这一来,各个村子上纷纷出岔儿,有的为争宿地打起群架来,有的为争鸡鸭动起刺刀,谁也不愿意上一分当,吃一眼儿亏,直到塌鼻子师长亲上火线来督师,这种混乱仍在各处发生着,底下不断报上来,说是某连长独吃一只肥鸡,被部下起哄割去了鼻子,某营跟某营为争宿处打成一团 参谋长在一边听着,满脸忧急,而塌鼻子师长却若无其事的说:这群家伙,跟蟋蟀一个样,你不使斗草拨弄拨弄他们,他们就不肯开牙,让他们闹一闹,也未尝不是激励斗志的好办法。

我说师座,这这总是在两军阵前,您若果不办那些捣乱的家伙,祗怕事儿越闹越大,那,那可就收不了摊儿啦! 你以为割掉连长鼻子的家伙们,还会待在那儿容你办人? !塌鼻子斜着眼珠儿,以一付老奸巨滑的神态,笑着说:祗怕早就开他娘的小差啦。至于窝里起哄,那是家常便饭,今夜且由他们哄去,明早上,攻扑令一下,他们准他娘目标一致,想着盐市的洋钱了! 当夜在南大营里,塌鼻子师长、几个酒意醺醺的团长、马队和炮队队长,打开盐市的地图,商议着怎样攻扑法儿。从图上可以看出,座落在高坝上的盐市形势虽孤,却是一块易守难攻的险地,背临宽阔的盐河,面朝东向的老黄河,一片斜斜伸展的斜坡上密生着绿色灌木,有几处宽长里许的大塘和野沼展布其间,构成天然阻障。 林空处的棚户区最令人觉得棘手,谁都知道这些饱受苦难灾荒的北地流民是极为蛮悍的人,他们虽说缺少枪支弹药,但却多的是单刀木棍长矛和铁叉,滚地杀上来,声势浩大有如千军万马。按理说,假如分兵绕过盐市东西两侧的大小渡口,从背后插刀,猛扑盐市的码头区该是一着好棋,因为祗要过得盐河,就能刺入盐市的心脏,中间没有伸缩的余地,但毛病出在北地各乡镇情势不稳,再者,兵一分力量就薄,万一攻扑不进,下一个机会也将跟着丧失了。假如集中三个团正面猛扑盐市,那就得涉渡老黄河,仰攻盐市的头一道门户那座形势险峻的高堆,这是鸭蛋头团长已经试过了的,一团人从头垮至尾。所以脸对着这张图,七八个家伙个个都祗有掀起帽子搔头皮的能耐了。 我他妈的至死不相信?小小的盐市竟能抗得江防大军? !塌鼻子光火说:何况我这回是提高了赏金,不计花红的! 因为是双手插在帽子里搔头的关系,看上去这位自夸江防军所向无敌的师长大人简直像挨了谁当头棒喝,双手抱着脑袋瓜儿喊疼的模样;几个团长一时也不敢擅拿主意,有的手抱膝头,翘起上唇的一撮毛,鼓张两眼干瞪着桌面上的马灯,有的紧锁着眉毛,叼着烟卷儿吐烟,一颗空茫无主的心,跟随着烟雾东飘西荡,马队的队长习惯的使手背的骨节敲打着桌角,敲出一串连续的马蹄声,炮队的队长挨不了一屋子的闷气,每隔一忽儿就要哺哺的透出一口大气。 我他妈的今晚上要郑重其事的告诉你们,塌鼻子一心懊闷没处发泄,全泄到几个部下头上来了:我他妈实在看不惯你们这付甩熊的嘴脸!总而言之统而言之,盐市非攻下不可!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这个脑筋不能由我一个人伤!说话呀,你们? !那赵团长,你说该怎么办?嗯? !你说 我我?我那个赵团长是个浑身是肉的小矮胖子,脸圆肚皮圆屁股圆,由于人矮,站起来总爱手撑着桌子,尽力垫起脚跟:报告师长,我我一向是照您的吩咐办事的 办你妈特皮,你这只饭桶!塌鼻子火气一上来,嘴里就不干净了:我他妈这是向你们讨主意呀? !那李团长怎么说?嗯!就是你! 我这个团,师长您是知道的,花名册儿上列的,多半是空缺。祗能收拾残局,若论冲锋陷阵,人和枪全不够数,呃,简直是差得太多,太多,呃。 甭讲那些废话了。塌鼻子说:我看你那脑袋还算灵光,旁的你可推三阻四,这主意你得拿呀!要不然,我召你来干啥? ! 若论拿主意,我倒有一些,不过连我也三心两意的拿不准罢了。李团长晃着脑袋说:我的意思是攻扑盐市,可不能操之过急,无论如何,想在三五天内拿下它,根本办不到。我头一个主意就落在一个困字上,横直咱们人多,四面包围软困它三五个月,切断它的米粮来路,他们一准是不打自降。盐市的人口众多,没办法屯积太多粮,困到它没粮时,它想守也没法再守。 你的主意倒不差,塌鼻子师长做个手势止住他的话说:可惜算盘打得太如意了一点。你想想,南方的革命军要闹北伐,长江南岸,风声紧得可以,连大帅他还不知五省联军能撑持多久,咱们哪有功夫跟盐市泡蘑菇? ! 假如我这头一个主意行不通,李团长眼珠打转说:那我的第二个主意是分兵攻占大小渡口,放开南北,从东西两面夹攻,这是打头又打尾的办法。这样一来,可以免去渡河涉水、仰攻高堆的危险,两面祗要有一面得手,能冲进盐市的长街,那就成了!不过这两边顺着堆脊,地势太狭窄,队伍展不开,假如对方守得紧,即使能攻进去,咱们伤亡也够瞧的了 塌鼻子师长一面听着,一面懊恼着,要不是实在没办法,自己决不会向部下讨主意,早先也开过战,攻打祗消一句话,从没有像这样为难的,夜的阴影围逼着灯,雨势似乎转大了,滴沥滴沥的烦人,这使得他原先想妥的,在平阳广地上炫示军威的计划被彻底击碎了;明知即使炫示军威也威吓不倒盐市,至少能替自己壮壮胆子。也许是晚饭时喝了酒的关系,祗觉两耳嗡嗡响,两眼发涩,一颗脑袋沉重得抬不起来。 小菊花那个女人真是邪贱透顶,他迷迷茫茫的想着,她放着师长的外室不做,放着那许多金银财宝不要,偏要替盐市扒灰卧底,到底是为了什么?这多年来,自己不知毙掉多少人,从没有回想过,祗有这个女人的影子,始终在眼里晃动着,推不开,抹不掉。 也许她的话根本不可听信,但她讲过的,关于盐市上那些人物的传说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神拳太保戴旺官师徒几个确有其人,这些善于击技的人虽搪不得子弹,但他们名头亮出来,却会吓倒自己手下的兵勇,还有那个关八,放着司令他不干,偏要怂恿着盐市举枪造反? !抛开盐市的人手枪支不谈,单单这几个人就够棘手的了,这些人不除掉,甭说自己枕席不安,祗怕远在南方的孙大帅也会耳鸣心跳。难道北洋的气数真的该尽了?才有这些魔星照顶? !连他妈的小菊花也会顺着他们 我说师座,参谋长的声音把他唤醒了:您觉着李团长的主意如何?您参酌着做个决定罢,天就该快亮了。 塌鼻子师长打了个呵欠,挤一挤眼说:队伍业已开上了火线,就像骑在老虎背上,攻扑令是非下不可的了!赵团朝东拉,天一亮就攻小渡口,刘团朝西拉,午前攻下大渡口,李团先攻高堆,马队助威,顺便抢占洋桥口。炮队回去立即发炮,替我不分青红皂白的猛轰,轰它个稀花烂再讲!参谋长全权负责督战,我回县城去坐听消息。我这个人不爱讲空话,我备下一万大洋的重赏,攻破盐市,你们拿去均分。那最先进入盐市的,另有花红。 当江防军冒雨发动攻扑时,塌鼻子师长在荷花池巷的小公馆里睡得像一口死猪。 炮声在黑夜里把这块土地摇撼着。炮声不但摇撼着整个盐市,也惊动了盐河北岸的许多村镇。四更尾五更初,天地昏黑,炮声使无数人从梦里惊醒了。 对于乡民们来说,炮声使他们惊骇的程度是无法形容的,因为那是一种全然陌生的巨响,有人以为是远天响焦雷,有人以为是哪儿塌了屋,但它比响雷塌屋更为惊人,它最先是一声天迸地裂似的巨响,然后是哗哗波荡的炸裂的余音轰!速速速速,崩,哗哗哗轰!速速速速,崩!哗哗哗那仿佛是一头蹲伏在黑暗里的原始的怪兽,在撕碎人间前所发出的怪吼,最后他们朦胧的意识到这是江防军在攻打盐市了。 炮声那样的揭开了战幕,但盐市上的人们并不觉得怎样惊骇。从江防军隆冬北调以来,他们就在积极的准备中等候着这一个时辰,如今它毕竟来了!江防军有马队,有炮队,马队有多少匹马?炮队有几门炮?窝心腿方胜打听得很清楚,他早先学过这一行,也干过这一行,知道几门小山炮在那些窝囊货的手里并不能发挥多大的威力,比红衣子母炮厉害不到哪儿去,所以他早就着人鸣锣叫喊过,要盐市的住户听见炮响不必惊惶。 也祗有孙传芳那种笨蛋肯做冤大头,他说:银洋论船装,买来这些洋人快要报废的破烂货,祗能替他在校场上撑门面,若论唬人,那还差得远呢! 他说的不错,三门安放在老黄河南土岗上的炮一开炮就坏掉一门,其余两门各发四炮,三炮打在镇外的灌木丛里,两炮打落进老鼋塘,一炮轰中了东面的棚户区,炮弹没爆炸,祗把一座拴羊的棚屋射穿一个圆窟窿,还有两炮压根儿不知轰到哪儿去了。 炮轰不算什么,窝心腿方胜说:祗怕天色一亮,他们就要猛扑,得通告各处准备着。咱们若想守得稳,这第一遭非得杀它个人仰马翻,杀杀他们的威风不可!也好让塌鼻子晓得,盐市不是一块豆腐,却是块啃了就会崩牙的石头。 在落着雨的街道上,两面长廊下都有一串马灯亮着,盐市上最精锐的一支枪队麇集着等候出动,窝心腿方胜是个有计算的人,在没摸清江防军主攻方向之前,他得把这张牌捏在手掌心。果然在炮轰之后,号声在南面吹响,紧接着,乒乒乓乓的枪声也密集起来了。 方爷,方爷!他们在攻高堆了。有人来报说:黑里算不出人数多寡,祗知道夹有马队。 窝心腿方胜点头说:我晓得了。 由于江防军一攻高堆,方胜就算出东西两面要受更大的攻扑了,塌鼻子不是浑虫,他不会重走鸭蛋头的老路,在枪口下强涉老黄河,冬季水浅,那条河还能涉得,如今春雨连绵,老黄河河面宽过十丈,浅水处也漫得过人头,根本没有涉渡的地方再说,以江防军的兵力,用不着夜袭,他们要攻哪儿,大可在白昼雨停雾散时大举强攻,夜袭是一种掩遁的手法,可惜这手法瞒不过人。 你回去告诉汤爷,方胜沉吟了一会儿,朝来人说:统带他亲自领着人扼着洋桥口,那道洋桥决不能让马队冲破,汤爷尽可分一拨儿人去帮助统带,祗需保住洋桥,高堆决没险失。 来人退出去,拎着方灯翻上马背,马蹄声逐渐远去了。不论江防军是真攻假攻,盘着辫子的汤六刮正冒雨和隔河的江防军对战着,天色太黑了,伏身在壕堡里的民团压根儿看不见外界的一切,祗能凭借各种音响判别敌方的情形,而那许多音响,是极易使人心神迷乱产生错觉的。 声音是一条波涛汹涌的长河,一层大浪叠着一层大浪,最先响起的是由远而近的鼓号声,遝杂的马蹄声,接着响起的是一片燎原般的呐喊,那些声音仿佛一直贴到人的耳门上。而鼎沸的枪音把那些声音又都掩盖了,马力斯快枪像炸豆,机枪呼呜呼呜的像一阵狂风,后膛枪更遝杂,越过高空的流弹更划出一条条不合调的尖鸣 江防军这么一开枪,却开亮了民团的眼,就见老黄河对岸,黑里闪迸出无数枪口火的蓝焰,大大小小远远近近的开放着,芒刺是红的紫的黄的青的,裹着一团灼目的亮蓝,就像是梦里开放出的幻花,鬼灵似的青白脸,幽冥世界的照路灯,荒坟中滚动的磷火,都会在幻花开放的一刹间进入人们的联想那样多凄惨的幻花,死亡的兆示,使人无心再听取什么样的枪音了。 民团里的几百条汉子在壕里、堡里静伏着。 他们祗是那样一动不动的静伏着,像一群俟机觅食的饿虎,他们心目里英勇粗豪的汤六刮曾屡次告诫过他们,非等北洋兵攻至切近,绝不理会那些龟孙。如今他们祗是静伏着,等待汤六刮汤爷的号令行事。雨点不时洒在他们头顶的堡盖上,圆大的竹笠上,以及高粱叶编成的蓑衣上,萧萧的,有七分悲壮三分凄凉。 在这群人里,没有谁是耍枪赌命沙场戮兵的人,没有谁愿意抱紧杀人夺命的刀枪,棚户区的流民常梦着充满饥荒疫历的北方大野,他们一心要从忍耐煎熬中活着回乡,重整荒圮已久的田园,另一些小盐庄的苦力们更是含辱偷生的人,他们也曾走过腿子,闯过江湖,但他们善良,受不了防军的欺逼,税卡的盘查,不得已才进官办的小盐庄,成天顶着烈日扒土晒盐(盐市东边的土地,由于转运商经年累月运盐,所撒落的盐粒浸入土层,变成光坦的、满布白色盐屑的盐地,故设小盐庄,扒土晒盐,售款悉归公有。),每月的工资薄得可怜,难维一家温饱,全不是打仗的人,但被逼得非打不可,他们的火焰不是喷在枪口上,却是炽燃在每一颗求生求存的心里。 他们静伏着,瞪视玩火者用枪炮的火光烧灼他们的眼瞳,死亡的声音围逼着他们,在不停不歇的鼓噪,死亡的枪弹哗笑着穿掠过他们的头顶,死亡的蓝色幻花开着落着在一刹之间,这就是战争,就是沥血的沙场,他们没有举起什么样的多彩的旗帜,也不需背负什么样的利禄功名,他们祗是一群要活下去的人,要像人一般的活着;要活着就必需面对这些,穿透这些罢了。 一颗枪弹射中了一个人,黑里不知是谁中了枪,单听见一声短促的呼叫,顺着响起一声摔扑的声音。是谁呢?是谁好像都是一样的了。死者从垛口间朝下滑倒,痉挛的双手犹自抓着枪壁上的皮环,血从他被子弹撕裂的伤口间涌溢出来,泉一般骨突突的冒起,带着一股热湿的铜腥,没有谁看见他,看见他临终那一刹的表情。 汤爷,汤爷,这厢倒人了。 咱们该还枪啦,汤爷。 但那边仍然暴起那种特有的嘶哑的嗓门儿:别理那些龟孙。等天亮后再见分晓。他们这是玩障眼法明知渡不了河还在乱放枪,里头必有鬼名堂! 汤六刮领着一群单刀手,伏身在那串运盐火车里车厢后面,等待着,他知道北洋军是一群盲鸟,在这种墨刁刁的夜里,他们除了胡乱的杀喊和放枪之外,再没有其他的能为好使了!老黄河河心的深度,每天都测量过,如今最浅处也有一丈二尺深,急流滚滚,人马无法涉渡,高堆的正面,又都挑出三道深壕,插上巨而密的鹿寨,一直展延至河滩,即使人马能渡得河,高堆也够他们拿命来填的,因此,他很快判定江防军趁夜攻高堆是假的,祗有洋桥口一处地方会有厮杀。 单刀队下堆,抄捷路增援洋桥口!他喊说:先去一百张刀就够了!马队若是踹洋桥,滚身砍他们的马腿! 算来快到五更天了,天还没有透亮的意思,风雨反而转急起来,河对岸的呐喊声一阵紧过一阵,枪弹仍旧像雨泼般的把整条高堆覆盖着,有几粒流弹擦过汤六刮伏身处不远的火车铁轮,激迸出一片火花,这时刻,东西两面都传出了枪声,洋桥口那边也滚出一片惨烈的杀喊来。看样子,江防军定是留一股人牵制高堆,分兵去占大小渡口的了! 汤爷,这阵子枪声有些不太对劲儿!一个单刀手滚身过来,挨近汤六刮说:敢情杂种耍的是三面包围?咱们这边倒成了冷门啦! 枪声、人声、马嘶声,亮在黑夜的火光,远远腾扬的呐喊,呜呜的螺角交织成黑夜搏杀的场景,那仿佛是一阵奇异的巨大的旋风,把整个盐市从大地上连根拔起,飘飘漾漾,旋旋荡荡的升在云端里,没一处能放得下悬起的人心。 既他娘唱戏就该唱前台!汤六刮摸着根根硬的刺猬般的胡髭说:替我两边传话过去,咱们射芦球开眼,先射杀这些吱吱喳喳的老鼠们! 所谓芦球,实在是汤六刮准备打夜战的杰作,他早就想出这种极原始的夜间照明的法子,着人大量采集干了的白芦花,捆扎成斗大的球形体,每只芦球全放在耐燃的桐油里浸过,分别堆存在高堆背后的弹药堡里,这些芦球极易引燃,而且燃烧力特强,同时又有经久,雨淋不灭,在高堆背后,汤六刮选了几十根极富弹力的碗粗巨竹,做成弹射芦球的射杆,使紧缠的芦球能飞过老黄河上空,落到对岸的平野上去,假如遇上顺风,芦球会飞得更远,一直落在对岸的高堆上。 汤六刮是热性的汉子,火烧的肺腑使他时时刻刻想到疯狂搏杀,他极不愿在盐市东西两面紧迫的时刻,被一股看不见的敌兵吊在高堆上不能动弹,若能早一点杀退这股人,他就好率着大拨人枪,到危急处去应援。 他掀开竹笠,恁冷雨冲激着他的头和脸,他浑身全蕴蓄着一股巨大的亟待迸发的力量,这股力量是他早年投师习武闯荡江湖以来从未曾感觉过的,早先他曾慨叹过击技日趋没落,慨叹过江湖道义在魔群乱舞中荡然无存他曾以观望的心情,眼看着烽烟四起,庐舍为墟,眼看着万民受难,失所流离,隐遁罢,但普天世下早无隐遁之所,他曾陷在那种密织的痛苦的网里,像一尾离水的鱼群。但关八爷撞醒了自己,也给自己带来了这股全新的力量,这力量使他双肩有了重压,使他不再飘浮,他每经一次呼吸,这力量就有一分增长。 处身在死亡的陷阱里,满耳是弹啸的声音,满眼是枪口火开放出的蓝色焰花,他反而比往昔任何时刻更为清醒,新的力量更使得他浑身通畅。他咬挫着的牙盘里祗咬着一个单纯的杀字,他就要用这种力量,捏碎这些来犯的防军。此时此刻,万一倒了一个汤六刮不算什么,汤六刮跟千万老民连在一起,在有枪有马的北洋军阀的眼里,还不如一群蝼蚁!头一次他觉得朵朵枪焰幻花所预示的死亡是那样美,美得无比悲壮,无比苍凉,他要挺胸迎向这样的死亡,他要用蛮野的争抗表明他是一个人,而不是随手就能捏得死的蝼蚁! 有声音衔着声音从两边传过来,芦球业已备妥了,祗等他一声令下,就可立即引燃施放!汤六刮不顾纷飞的枪弹,虎一般的蹦跳起来,一手勒起拳头,一手高高横举着洋枪,怒吼着:点火!放! 他的喉咙是那样嘶哑沉宏,直像平地响起沉雷,转眼间,被压弯的射杆弹动了,从一条数里长的高堆背后,飞起无数红毒毒的旺燃的火球,朝四方迸伸的焰舌被风拧绞着,直飞入老黄河上的高空,火球在高空继续旋着,滚着,飘落下点点的火星雨,把夜幕条条的撕裂,波荡的河面上反呈出天空的景象,也有无数变了形的带焰的火球走着斜弧,朝对岸疾滚过去。 枪声顿然停歇了。 担任佯攻的江防军李团的兵勇们做梦也没料着盐市的民团会耍出这种花样? !开初团长命他们装腔作势打攻击,兵勇们还存着一份顾忌,生恐盐市还枪反击,使自己挂彩,所以全都伏身在堤后,解开背包,抖开毯子裹住被雨淋湿的身体,每人更把油布雨衣顶在头上,抱着枪朝对岸胡乱施放,及至经过半个时辰,对岸高堆上死沉沉的没有半点声息,他们胆子就大了,从堤后挪至堤顶,又从堤顶走下堤坡,群群麇聚在一无隐蔽的河滩上,一面开枪,一面直着喉咙大嚷着缴械!缴械投降!等类的话,既喊叫得过瘾,又能借此驱寒,全以为虽没强行涉水渡河,单凭这阵密雨似的枪弹和喊声,业已把民团吓昏了。 芦火球初初飞出时,他们惊得目瞪口呆,等心神略定,知道这玩意不是炮弹,压根儿不能伤人时,反而哄哄哗笑着嘲谑起来。 咦,他奶奶,越打越够交情啦,一个家伙说:他们晓得老子们浑身冷湿,特意送盆火来为咱们暖暖身呢?敢情是 既不逢年,又不过节,一个说:用得着施放这多的焰火?他们竟有心肠耍这种孩子把戏! 火球纷纷落下来,在人群前后滚燃着,有一个靠近河岸的兵勇冲着他身边的火球踢了一脚,那只火球虽然骨碌碌的滚落在河水里,还浮流在水而上照样的燃烧,无数火球把几里长的河岸映照得通明,原以黑暗作为护符的北洋兵勇,都隐隐绰绰显露了他们的身形。汤六刮把握住这一刹,扬声喊出:排枪,快放!话音没落,整条高堆上人人举枪,枪枪吐火,眨眼就打得对岸那些兵勇们鬼哭狼嚎! 乍起的火球的红光迷住了他们的两眼,使他们迷失了方向,也分不出高低,除了火光照得亮的那一角空间,他们任什么全看不见了,就在这种盲目般的时刻,瞄准了的枪口移向他们活动着的形体,平飞的枪弹那样无情的切割着他们的身躯,一排枪音没落,另一排枪又跟着密射过来,应声仆倒的,屈膝呼天的,带伤爬行的,喊爹叫娘的,扔枪抱头的,几乎占全了。枪弹仍然飞射过来,那些兵勇们开始盲乱的从横倒的尸首上奔跑,有的想爬堆,却跳进河水里去,有的爬上堆坡,却直滑下来,浑身滚成了泥人。 这些灰蓝色的影子都被咬死在汤六刮挫动的牙盘里。万民的怨恨都从他喷着火焰的眼里直迸出来,指向那些形象,他冷冷的看着江防军横尸眼前,听着那些哀惨的呼叫,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因那已经不是人间,那是善良百姓们常常想着念着的,公平处断恶人的地狱,刀山、血池、剑林和炮烙,正是这样,正是这样!如果说对岸成了火红阴森的地狱,自己就该是公平执法的阎罗,这惩罚是公平的,他要这样惩罚凶暴,要不然,这些暴徒们会使整个盐市上成千累万的善良人埋在火窟里面。 快放!快放!弟兄们! 他分开两腿,挺立在火车厢的厢顶上,威风凛凛的像一尊天神,他胡髭上沾着雨水,他的两眼里亮着火光。他背负着爱心,更从爱里走出来,化成一片烧向暴力的烈火。这把烈火可真把江防军的李团烧化了,汤六刮的芦火球攻势,至少使李团长的花名册上又多了一百个空缺,连着三四阵排枪把他们逐退到河堤背后去,在光坦的河岸附近,祗留下无数犹自燃烧的火球,照亮了没人理会的枪枝,背囊,硬帽,弹盒,爬行的伤者和七横八竖的尸身 天就那样缓缓的放亮了。 灰白的天光在洋桥口一带却变成了红的。 塌鼻子所属的江防军马队正反覆蹂躏着这块地面,连孙传芳也曾当众夸赞过的江防军马队确是这一师的精锐,这些马队的骑者,都是经过一再挑选的北方大汉,不但身材要结实,而且要有相当的膂力,能控得劣马,举得钝重的马刀,不但善骑,而且枪法要有准头,除了在校场上演练外,马队通常是簇拥着塌鼻子师长出巡的护兵,所以在兵勇的待遇上,也就有了很大的差别,普通一个马兵的月饷,抵得上四个步兵队的兵勇,无怪开战时,马兵们要比步兵勇敢至少他们没饿瘪了肚皮。 也许就因为待遇好的关系,十个马兵就有十个不愿意死,平常他们饷包足,有酒有肉有女人,够自在够逍遥的,活既活得舒坦,谁愿上阵就顶着枪子儿来? !塌鼻子师长既拿炮队和马队充门面,故此马队的装备也够新的,马力斯快枪和短筒弯把马枪打起来杠杠叫,养成马兵们不把对手放在眼里的十足傲气,塌鼻子下令,要马队替李团助阵,顺便攻洋桥,马队队长认为替步兵助阵太无聊,就径自朝东面斜奔过来,猛扑洋桥口了。 洋桥口原是县城直通盐市周边的大道衔接点,一块突出的高地上全已被有刺铁丝围成的各型拒马、横木钉成的围墙,斜插的鹿寨阻塞了,变成一块荒草丛生的死地,洋桥的桥身上,也被五六道带刺的棱形拒马阻住,桥北端巨石垒成的河壁上,鱼眼般的凸出两座砖堡,经常有瞭望的岗哨在堡顶上荷枪徘徊着。 假如塌鼻子师长能把他这一支精锐的马队用在地势开旷的平野上,来一次黎明决战,盐市上的那些手持刀叉木棍的人也许会吃场大亏;马队开战,最忌黑夜、狭地和泥泞的雨天,塌鼻子偏让他们在黑夜里顶着雨来攻洋桥口这块狭地,简直就是把他们送上屠宰作坊。 马队在落着雨的黑夜里奔驰过来,软湿的泥地也掩不住群马奔驰的蹄声,践水声,刀环和马鞍的碰击声,马枪和背囊在抖动中的摩擦声,这些声响,老远就被守护洋桥的民团听在耳里了。洋桥口这块咽喉地带,是由新的保乡团统带亲自扼守着的,原先两淮缉私营的一拨马队,正跟江防军的马队隔河唱上了对台。马兵出身的统带,早就防着江防军的马队会来扑袭,所以在桥南端的要道上,事先掘妥了许多陷马的深坑,面上使竹枝、芦席和一层浮土掩盖着,更在马匹可能经过的地方,插上尖锐的单枝鹿寨,扯起低矮的绊索,专门对付大举扑袭的马队。 假如遇上晴朗的白天,江防军马队决不至大睁两眼吃这场大亏。由于落雨的关系,有一部份陷马坑表面的掩覆已经变了形;浮泥被雨水冲激流走,露出泛白的席面和卷起的席角,有些流不走的粗糙的砂砾土聚在席心,使人一眼就判断出那些深坑的位置,单枝鹿寨树皮剥脱了,白森森的裸枝也东一枝西一枝的暴露着,极易为人察觉,有些原绷得很紧的绊索也已经由于基桩歪斜而松弛了。 偏偏江防军马队拣着这种墨黑的雨夜扑袭,等到他们进入这块死地时,再想拨马后退已经晚了。 几匹领头的马匹被狼牙般尖锐的单枝鹿寨刺穿了马腹,伤马腹疼,嚄嚄哀嘶着,连鹿寨一齐拉起,盲目的朝前奔腾过去,谁知却碰上另一道密集的高枝鹿寨,人和马都被无数尖牙咬在上面,有一个马兵心急,从马背上翻跳下来,一枝朝天直举的鹿寨直戳进他的肛门,使他笔直的晕死在那儿,有些马兵在马匹受惊的颠踬中落了马,散缰的马匹拖着连续的长嘶,乱奔乱窜,使马兵们意识受到极大的打击性的惊震。 扯转缰绳,勒马后退!马队的队长喊说。 有几匹马冲进了陷马坑,有几匹马缰绳没控稳,从路面的边缘斜坡上直冲进桥底去了,而对面的两座砖堡里趁机伸枪吐火,真个是打得马队先头人仰马翻。 这一来,却激起江防军马队的怒火,他们退出这块满是阻障的桥头,下马散开,也用马力斯快枪还击,展开了炽热无比的枪战。 咱们等天色放亮时再攻。马队的队长说:除非民团自己纵火,把这道长桥烧掉,要不然,鹿寨拒马是挡不得咱们马头的,至多不过是拖延时数罢了! 马队的几百支快枪的火力够强的,民团方面,哪儿有枪火闪亮,几百支枪口就集齐朝那个方向猛压,压得民团中据守砖堡的人几乎抬不起头来。江防军马队虽然开头吃了夜暗的大亏,损伤十几匹马,及至双方枪战半个时辰之后,两面的伤亡也就相等了。 马队的队长阴魂不散似的死缠在桥口,趁着夜暗,又收容了从李团溃散来的一些步卒,令他们爬过去刨鹿寨,拖拒马,清除桥口一带的阻障。 天,就在这时刻转亮了 天转亮了,雨虽没停,却能看出云层较高,天光也较亮,这正是快要收云歇雨的征兆,估量着大小渡口的攻扑正在激烈进行着,几里外全听得见杀声;这种样的天色壮了江防军的胆子,尤其是围扑洋桥口的这股马队,急于要扫通进路,在盐市民团势危毁桥前直冲进去。 统带困守在砖堡里,民团的伤亡越来越多了。尽管拼命开枪压盖着,也挡不住马队在桥南清扫那些阻障。天亮后,马队的枪火盖得很准,连射口也伸不得人头。自己统着的人数不多,万一桥面的阻障被扫清,很难挡得住马队闯进来。 除了请方爷拨枪过来,统带说:这儿情势够紧的了! 用不着找方爷,堡后的壕堑口有人伸头报说:西边堆上拨来了百十张单刀,有刀手助阵,他们一时也难闯得过桥的。 统带无声的叹口气,感慨的说:这也祗是临时应急的办法,盐市到底是座孤城。大湖泽的民军,被小胡子领兵隔住,一时伸不来援手;孤身北去的关八爷又渺无音讯,假如北地不来援,盐市虽能勉力撑持,但日子也不会熬得太久了! 在阴暗潮湿的砖堡里,景象是凄惨的,马力斯快枪还在响着,堡墙上业已散布了大遍零乱的弹洞,挂彩的就靠在墙角上,一些尸首叠在堡口,粗糙的圆木钉成的地上,到处滴洒着鲜血,一只被扔落的牛角哨儿横在一滩血泊中没人捡拾,每枝枪孔下都蹲着两个人,趁空儿朝外放枪。密集的枪弹早把人两耳啸聋了,祗觉得堡顶的木架颤震着,尘土纷纷朝下洒,迷着人的两眼。 东面和西面喊杀声卷地而起,大小渡口也不知情势如何?而桥南端的江防军马队,许是受了三面攻扑的怂恿,也已经把三层鹿寨扫除,在猛烈的枪火压护下爬上桥面拖移拒马。 让他们冲过来,还是毁桥? 毁桥是来不及了。统带说:祗有硬对硬的搏杀才是办法。 谁的枪击中一个拖拒马的兵勇。那人站起身子打了个盘旋,从桥栏的侧面栽进了河心。几匹马跟着上桥,也被击倒在桥面上,单刀队趁势滚杀过去,在长桥的两端拉着大锯,幸好汤六刮又从高堆那边抽拨百十个枪队赶到,才使一度危急的洋桥口转成僵持不下的局面。 这局面是鲜血换来的,前后不到一个时辰的激战,桥面上已横满了尸体,重伤的马匹被遗弃在桥口的坑凹里,还不时刨动蹄子,朝空发出逐渐微弱的哀嘶。 几只爱食尸的大癞鹰,似乎被某种血腥的气味引动了,在灰色的云层下盘盘绕绕的飞着,通常在细雨并没全停的时刻,它们是难得飞翔的。 它们尖锐的眼看得见地面上的鲜血与河心扯动的红丝。它们骨碌碌的鸣叫着,鸣声是很欢悦的。 天没放亮时,被分派在东边扼守小渡口的石二矮子、大狗熊和王大贵一直围在小酒铺里跟棚户里的汉子们聊天。石二矮子那张嘴除了吃喝之外,总难得有停住的时候,而且满嘴诙谐,逗得那些棚户们咧开厚实的嘴唇,笑得捧着肚皮,简直忘记了江防军业已开上火线,就要对盐市展开攻扑了。 棚户们一向崇仰关八爷,对于眼前这三位跟八爷走道儿,而且屡经大难不死的三个人也够尊重,他们称石二矮子叫石爷,王大贵叫王爷,问及大狗熊的姓氏好称呼时,石二矮子就说:叫他狗爷不甚雅,马虎点,就叫熊爷罢! 石爷,一个棚户笑问说:您到底是闯过道儿的人,江防军就要攻扑了,您还这样开心? 噢,我他妈开心透顶!石二矮子说:你不知咱们走腿子这多年,受过防军多少洋熊气,有机会送上门来,让咱们伸枪打活靶,咱们为啥不开心? ! 您好像一点儿也不在乎生死?一个棚户手抱着两头削尖的木棍,蹲在他自己的脚跟上,带一份好奇和赞叹的意味问说。 谁不怕死?石二矮眼珠乱滚一阵说:不过如今我石二矮子不怕了,怕死就是你养的。咱们这条命飘在浪头上,说死么,也该死过十回了。 实在说,跟八爷活在一起,耳濡目染的看着他行事为人,怕死鬼也会变成好汉。王大贵说:八爷他总认为人活着,即算做不了什么,也该做个人,若果人也做不了,倒不如死得像个人样儿。 石二矮子正待说什么,炮声却把他的话头剪断了。棚户们一向没听过炮击,个个都有些忧虑之色,而石二矮子却理开嗓门儿,歪腔歪调的唱出来: 洋熊炮,瞎胡闹 东一炮来西一炮 打得老子哈哈笑 忽然他停住身子的摇晃,正正经经的捏着眼皮说:不是我在说鬼话,我敢打赌,天一亮,防军准会攻扑小渡口,不信?那你们就等着瞧好了!我这眼皮一跳,十回灵验十回。你们准备着厮杀罢,我说的话是错不了的! 棚户们半信半疑的听着,其实他们也没什么好准备的,统领着他们的张二花鞋早就集聚起他们,一再演练过杀敌的方法,那方法是依照小渡口的地势决定的。如果说盐市那条东西横走的长堆是一条举首欲飞的苍龙,那么小渡口就是这条龙昂起的龙头,无数凸起圆顶沙丘是苍龙头顶上的闪光的鳞甲,沙丘中间围着高架铁刺网的小盐庄房舍,恰恰坐落在龙顶的正中央。 张二花鞋手里控有两百多支杂牌枪组成的枪队,就布置在小盐庄那一带起伏不平的高地上,东面棚户区的七八百使刀叉棍棒的人,张二花鞋把他们编成七队,分别匿伏在沙丘脚下的灌木丛里;他料定江防军若攻小渡口,必得要攻占高地上的小盐庄,要攻小盐庄,必得先通过七条狭长的谷道,这七队没有洋枪的人利于近战,等江防军分散开来,经过谷道时,他就鸣锣,使棚户们跃起搏杀。而现在他们早在分队藏匿妥当了,小酒铺是外侧第一队,在这里,张二花鞋留下几支匣枪的用意,是让石二矮子藏匿到最后,偷袭江防军指挥队伍攻扑的官长。 江防军就是这种货色,张二花鞋说得好:祗要把他们头儿撂倒,他们就乱了,我领着枪队一反扑,他们非溃散不可。 南面的枪声响得很急,东面始终不见动静,有人就笑说:石爷,天眼看就快放亮了,您那眼皮跳得不灵光了罢? 慢慢叫,慢慢叫,石二矮子说:天亮还要黑一黑呢!说着,忽然一拍脑袋,转朝大狗熊发话了:说正经的,人家张二爷肯把打蛇打头的这种重任托付给咱们,可算是看在八爷面上,瞧得起咱们,咱们为了替八爷撑台面,也为自己争口气,不知哪个忘八羔子的臭脑袋,咱们非拎不可。 你他娘开心逗趣老半天,祗有这番言语才沾几分人味!大狗熊说:祗要你不当失陷街亭的马谡也就罢了,你若再玩万家楼那一手咸鸭儿浮水,我可救不得你,咱们这可是有言在先。 石二矮子没说话,祗是红着脸,缩一缩脑袋。在短暂的沉默中,他的思绪远引着。一个惯于打嘲谑骂的浪汉,言语和内心总像被一层什么隔着,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旷野中间游走着的荒草路,遮天盖日的狂风沙,构成野棱棱生命的背景,他常无因无由的溯忆起那种情境,溯忆起飘舞的黄叶,被霜的秋草,仿佛仍能听得见被风绞起的盐车的轴唱声,那些生死相连的人脸一张张的飘落了,自己该大哭一场才好,但总这样鲁钝愚呆,喝白水样的笑着,笑在心底和哭相连,他们那样死去是为了什么?一个人,一个人!也就是这样的了。 这儿正是廿天前送别关八爷的地方,风里的云,远天的树衬映出一河凄荒的野芦和方头渡船上一人一马的影子,在高渺的蓝天之下,连那样雄健的背影也显得分外的渺小,分外的孤伶,自己死得,但关八爷死不得。他走后,噩梦总缠着自己,梦见那个人满脸汗粒,独背着整整的一块蓝天。 这也许临到自己最后的时辰了,死前见不着关八爷总是一宗憾事,仿佛死也死得空茫,有一份难以解开牵挂,牵挂关八爷这一去的安危!他是那种人,祗要不死在朱四判官枪下,他从这儿离去,必将从这儿回来,祗要有他在,这一角苍天不会崩塌,它江防军再狠,也不会压平盐市这座孤城。假如万一他受了伤害呢?那这些人除非得他默佑,借取他那样的精神跟江防军单独周旋到底了! 你还在疑想些什么?矮鬼,大狗熊用急促的声音叫唤他说:你那眼皮跳准了,咱们这台戏业已开锣啦? 他们离开酒铺时,灰白色的晨光奋力撕开了东边的一条云,江防军的号音在原野上飘荡着并且遥相和应着。从小酒铺背后的土岗棱上极目东望,看得见缕缕如蚁的灰蓝色的点子,像风里牵出的蛛丝,略略打斜朝小渡口这边伸延,一条,两条,三条 雨丝已然暂时停歇了,淡蓝白色的地气裹住他们,他们朝高陵地带开过来,那样明目张胆的开过来。慢慢的,三条长长的蛛丝变成无数短短的并行的毒蜈蚣,他们在阵前展开了,同时迸起了徐缓的鼓响。在清晨沉迟的大气里,没有风能吹散那种郁闷的声音,鼓声是缓慢的,均匀而沉重的,像打桩的巨锤一样,一锤一锤的锤入地面,再从地面弹起,震动人的耳膜。 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 而这种声音正是江防军白昼攻扑的前奏,在小渡口,没有天然的障碍阻挡着他们,他们习惯这样把全部巨额赌本全摊在台面上显阔,因为在高陵地带的下面,有一片足够他们全面开展的平野。 石二矮子看着,脸上显出颇为稀奇的满足的神情,那神情,祗有当他酒醉饭饱而且手气顺赢了钱的时候才能见到,他两手互捏在胸前,轻轻的忘情似的扭动着,把骨节弄得咯咯的响,两眼微微的眯觑着,高抬起下巴,使舌头换舐着上唇和下唇,像一只贪馋的蛤蟆瞪视着一群在它眼前嗡鸣的蚊蚋,他嘴角也有些湿黏黏的。 我操他的大妹子!他喃喃的说:咚咚,咚咚,你瞧那种热活劲儿! 石二矮子说得一点儿也不错,江防军的赵团这样展开时,连小米桶似的赵团长也热活得浑身发痒。小渡口的地势他匆匆打量过,觉得非用广正面的攻扑不足以震慑对方,于是他把作为预备队的一个营也抽调上来,配置在正面的右方,使他的攻扑幅度扯有两里多宽! 从上一回大帅在校场上大检阅之后,他有很久没能得机会露露他这一手了,这回攻盐市,正是个绝好的演兵的机会,因为他觉得唯有开战时,他才耀武扬威得像个团长,谈到叉麻雀,他是十赌九输,谈到嫖女人,他又是个先天性的阳萎,跟塌鼻子师长走在一起,他又自卑得像个随身的马弁,这一回,他可得好生扬扬眉吐吐气了。 他在小渡口东面一座村庄上,他的临时设置的攻扑指挥部里,正式下达了攻扑前进的命令,等到全团的队伍从混乱中整出建制,排木偶似的展开之后,他用完早点,这才换上簇新的灰蓝呢质军服,佩上雪亮的金丝缠把铜鞘指挥刀,登上带马刺的长筒马靴,套上在校场检阅用的白色手套,擎起细长的软藤马鞭,挂上瞭望镜,鼻孔出气哼出几个字:牵马来! 宽大整齐的方阵在平野上缓缓推动着,鼓手们木无表情的擂着铁架军鼓,使沉寂的清晨大气里充满即将迸发的厮杀意味;那种使人容光焕发的鼓声震动了赵团长挺出在马鞍上的肥大的肚腹,使他有一种容易消化早餐的感觉他那匹经过梳理的灰斑白马虽然高大丰肥,长鬃上结了无数细长的拖垂于马项两边的辫子,辫端扎着金丝线,却嫌有几分不调和的女性的气味。 赵团长一向喜欢这匹灰斑马,喜欢得似乎过份了一点,竟有些说不出口来的,人同牲畜间那种极端微妙的近乎同性恋的感情,马步有些忸怩,使加铺了锦垫的马鞍耸动得恰到好处,使赵团长萎靡不振的那部份起一种超常的、似乎尚能称得英雄式的快意。 他闲闲的鞭着马,走在方阵的中间后方,四匹从骑护着他,一排从勇簇着他,他圆圆厚厚的小肥下巴绽开来,安放上陶然自得的微笑,翘高两手的无名指和小拇指,捏起瞭望镜来,凑在眼上,反覆移动着,欣赏并且品味他的拿手杰作,一次肃然的黎明全面大攻扑时他的部队摆列出的雄姿。 这就是他的职业,他是正正当当的经过这种职业训练的人,在这一点上,连出身不正的塌鼻子师长也得自叹不如,他自卑是因为他的上司们看待鸦片烟枪比看待军事操演更重,他常常梦想着如果他的上司不是塌鼻子,不是孙传芳,而是凯撒,亚历山大和拿破仑,那,他不至如今还干着小小的团长,而让塌鼻子指着他开口浑蛋,闭口饭桶的胡糟蹋,他怕塌鼻子,因为他没有塌鼻子那样的女儿能为大帅分开两腿 即使这样的委屈着,当他从瞭望镜里看见这种影画般的行列时,威壮的军鼓声也使他高高的挺起了胸膛。这种不冷不热不明不暗的天色,最适宜大举攻扑了,这样壮盛的军容如一阵灰蓝色的潮水,实在想不出盐市上有什么样的力量能阻挡得了? ! 他胸脯上有一些铁质的带芒角的胸章,在他肥胖的身躯抖动中叮当蜜语着,那些都还是从不疼不痒的开战中得来的。这回攻开盐市,我该弄个大一点的佩佩了!他听见那些蜜语,心里也有着这么一种回音。是的,前面没有什么力量能挡得了这种威势赫赫的部队,祗要攻扑的队伍翻过眼前的这些散乱的高陵子,那边就将是盐市的街梢了。 队伍进行到高地前面时,又整顿了一番态势。敌前亮威已经结束,真正的攻扑就要开始;当军鼓初歇,每支步枪加上冲搏的刺刀时,赵团长又举起瞭望镜来,费力的抬起镜筒,把那些闪亮的圆顶沙丘望了几眼,忽然,他脸上的笑容被一层冷意抹平了,一种从心底涌泛起来的新的忧虑爬上了他的眉头。 为什么在平地上要举起这许多倒楣的沙丘呢? !真正讨厌的倒不是沙丘,而是沙堑夹峙的凶险的谷道,这边一条,那边一条,有的入口比较宽阔,有的入口既深且狭,它们并不是顺着地势朝上升起的,却逐渐的下降,仿佛要通到地狱里去一样。他那样的犹疑了,因为他从没有碰到过这样复杂的地形,而这些讨厌的谷道像一些张开魔袋,专收鬼魅魍魉的魔袋势必要把他这一团人分割成七八股,分别装进去不可。 这倒是伤透脑筋!他放下瞭望镜,左顾右盼的自语说,想找谁来参谋一下,忽然他想起来,由于平素开战时根本用不着参谋,所以连参谋也被自己吃了空缺,祗有召营长们来拿主意了。不不不,在这种时刻召营长,使队伍在敌阵之前停踟不前,岂不是挫了他们的锐气?还是宁可多伤自己一些脑筋。对了!我可以放开谷道,命令队伍直接爬上沙丘的丘顶,这样,祗要占稳一处制高点,就能控得住全盘了。 他重又举起望远镜来,将镜片移向当面的沙丘。 但当他视线触及那些沙丘时,他几几乎暴躁起来!原来所有沙丘的丘脚,都是那种壁立着的沙堑,带着一条条锋厉如狼牙的横向沙齿。从根至顶,都有三丈多高,如果是石崖,那些锐齿还能供人踏脚,但那些凸出的沙齿是万万容不得人身重量的。 他的脑筋可伤得更大了! 无论如何,他想,我得尽快决定,不能把队伍总是放在这摆地摊儿!于是,他又移动着瞭望镜,仍把脑筋动回那些自己连看全不愿多看的谷道去了。 那些谷道想来是远古年月里黄河夺淮时巨大而凶猛的洪水造成的,大自然挥动了它神奇的利剑,将整座高丘斩劈开来,变成七零八落的迷阵般散布的丘群,而洪水急退时冲出的深泓,就成了今天的谷道,这些谷道被堑壁上端的灌木丛从两面倒覆着,几乎不见天日似的,曲曲折折的绕丘盘旋,经过小盐庄脚下,归入盐市东面街梢的七里深沟,再延至老黄河岸去。 在谷道顶端和沙丘腰部,还有着许许多多蛇一般的暗泓。蔓生着交缠的灌木和藤莽,赵团长从瞭望镜里能看到的,祗是谷道入口处的堑壁和浪延的灌木的绿色圆顶罢了!从瞭望镜的圆形镜片里,堑壁那样清晰的呈现着,本身是淡黄色的,中层间杂紫铝土,构布成许多暗褐色的斑点,那些沙齿的状貌很狰狞,仿佛是某种怪兽的锐牙,齿槽上生着绒状的苔痕;灌木丛是那样的密集,里面即算藏有千军万马,也难以察觉,经过再三观察,赵团长在出发时的豪劲不由就消了一半。 不不不!我不能被这种地形吓住,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反覆怂恿着,鼓迸着,我估量盐市决没有这样多人能遍扼这许多条谷道,而且,而且也决没有这种善于利用地形的人物!假如整团人分进各条谷道,全面攻扑,就算它伏得有几只虾蟆老鼠龟鳖蛇虫,硬吓也就把他们吓遁了! 击鼓!他喊着。 咚咚的鼓声又响了,鼓声撞在堑壁上,碰回阵阵奇异的回音。晨光愈来愈亮,惊鸟在灌木间飞起,天顶的灰云开始裂缝。鼓声捶打进赵团长回圈着的血液里,使他萎顿了的精神重又振作起来,他磕动灰斑马,驰进方阵中心,郑重其事的拔出雪亮的指挥刀来,大叫着: 放排枪。分进攻扑!前进! 由于塌鼻子师长公开宣布过,这次攻扑盐市可以免于报缴弹壳,所以兵勇们乐于多放枪,用盖地的枪声替自己壮胆;排枪的气势实在够惊人,无数枪声绾结起来,已经不是一种单纯的音响,它是地的摇撼,狂风的骤起,硝烟的喷迸,音浪的连锁,回天盖地的撞向高陵去,使狭窄盘曲的谷道里,久久回荡着郁结不散的嗡鸣。 走成横阵的兵勇们,机械的迈着步子,每隔三步,就单膝跪地,举枪施放,然后停在原地,让后一列超前放枪。枪弹是阵风吹着的骤雨,鞭一般的刷打在沙丘的光秃圆顶上,灌木的无边绿海中,锯齿形的堑壁上和阴风阵阵的谷道的入口,使沙烟高扬着,弹花腾卷着,枝叶飞迸着,惊鸟哀啼着,但很快他们就发觉,即使浪费再多的枪弹,也打不出一条惊惶逃窜的人影来。 赵团长勒着马,最先觉察到这一点;他在排枪骤起时一再瞭望,在整片高地上并没见着半条人影;排枪一阵接着一阵响,见不着对面枪烟飘起,这使他很快用直感断定空的,这块沙丘遍布的高地根本没有设伏的人枪!各营的号音吹响了,灰蓝色的潮水从这里那里分别灌进了谷道。即使没见敌踪,那些心虚胆怯的兵勇们也习惯的盲乱暴喊着!冲呀!杀呀!使满谷的杀喊声替代了方落未落的枪击的余音。 作战心理着实是个怪异的东西,这些一向倚仗声势的北洋军兵勇们在平野上推进时,人人都梦着踹盐市、分花红、领奖赏、劫富商,做它一个吃喝嫖赌的英雄。一出营门就遇上倒霉的连夜雨,冷湿饥寒聚成一股子怨气没消,听说黎明攻扑,正好打他娘一场热火消气,那时若遇上民团,真有一场硬火好打。及至军鼓咚咚引着他们的脚步,走过这段平野时,那股子怨气却叫开战前本能的恐怖敲剥殆尽了,不过还有悲壮的鼓声,众多沙沙的脚步,满眼灰蓝的人影,把人浮荡的心拴系着,捧托着,排枪造成的气势使人一时忘了骇惧,所以才有余勇冲进谷道口。 初进各道时,余勇未消,全从盲乱的杀喊声里冒掉了,变成一股逐渐消散的轻烟。如果这时民团出现,他们也许还能咬着牙,硬起头皮死撑一阵,为着保命挣扎。谁知经过三阵盲乱的杀喊之后,回答他们杀喊的却是他们杀喊的回音,恍恍惚惚的,幽幽远远的,从风里来,气里来,从绿灌木的叶簇间摇曳出来,从地心迸弹出来,那回音是奇幻的恐怖的,声音里裹着鬼气,裹着死的兆示,裹着相对的沉寂,把他们心里最后一丝热劲也打落了。 他们沉默下来。 沉默和清醒是相连的。 他们沉默,沙丘、灌林、谷道比他们更沉默。他们清醒了,发觉阴冷的狭谷风穿透他们的身体,连初醒的天光也被无数倒垂的灌木遮断了,地面是潮湿的,两面壁立的堑崖把他们夹着,堑壁上的沙齿简直就有吞噬他们,嚼烂他们的样子。 这是隐伏着重重杀机的陷阱?这是荒无一人的鬼地?谷道竟是这样死寂,这样黝暗,一步比一步深幽,一步比一步下沉? !疑虑和恐怖越锁越深,越逼越紧,使那些兵勇们像掉在恶梦般的魇境里。 长久被多种传统性的迷信和怪异传言捆缚着的军阀部队中无知兵勇们,是很难以本身理性和冷静思索脱出这种惑人的魇境的,方才的真实攻扑反而变成迷离的远扬的梦了,震天的战鼓声沉落了!众多的脚步声隐匿了!卷地而起的排枪声消失了!甚且连从自己口中发出的杀喊声也难以为继了!砍谁呢?杀谁呢?那祗是一场噩梦,沙丘是杀不倒的,灌木是伐不尽的,而谷道像羊肠般的通向前面去,不可知的恶运在前面等着! 气势被这些恶魔般的谷道割碎了,兵勇们满脑袋全是空茫无主的感觉,恐惧随着阴风直朝人的骨缝里吹,每人的汗毛全竖起来了,每人的脚步都兢战着了。 嗳,老伙计,咱们敢情是遭鬼迷了! 他奶奶,这条倒楣的凹路,约莫直通阴朝地府的罢?阴风习习的,连半点人味全没有 兵勇们的习惯是这样的!打了胜仗去抢钱、翻尸、敲金牙、掏尸首的口袋时,即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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