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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关八爷

狂风沙 司馬中原 30985 2023-02-05
两盏久没擦拭的马灯在一条窄街街口的长檐下摇晃着,随风飘过来的冰寒的雨丝打落在蒙满黑色油烟的灯罩上,发出兹兹的声音,和锈蚀了的铁皮棚顶上的雨声相融,使夜晚沉在一种冷寂凄迷的气氛里。 雨夜的羊角镇大街黑黝黝的,几乎看不见窗间射出灯火,更难见廊下有拎着灯笼的行人,几道横拦着街道的沉重的木栅门全大开着,横木上吊着一盏光晕细碎的马灯。有一些马匹临时拴系在廊柱间,并没松开肚带,卸脱马鞍,几匹性躁的雄马咬踢着儿马,不断发出些点蹄声,喷鼻声。 在马灯射亮的一圈圈黄色光晕下,有碎光从积水的街心跳起,闪烁着;连绵的春雨渗入地层,使很多积水在街心的凹处凝聚着,满溢后更向别处汇流。从表面上看,这座新近被土匪盘踞着的镇市是在雨中安睡了,实质上,朱四判官早在各处布下快枪手,匿身暗处守候着。

为了不使关八爷起疑,窄街的夜市仍然亮着散落的灯火,澡堂儿、茶楼、酒馆仍然大开着门,不时传出一阵阵的哗笑声。一些穿着皂衣的汉子,围聚在街口那家酒馆的发客堂里穷睹,争来争去的抢掷骰子,两个把风的家伙横着长枪,回脸朝外坐在门边的条凳上,嘴里叼着烟卷儿,带着懒散和漫不经心的样子。 嗳,伙计,赌场上有个家伙说:你两个得放机警点,万一门把儿上了门,咱们通报晚了,准触霉头。小蝎儿报信说,昨夜他看见门把儿牵着马投店,离脚下不过七十来里,今夜该到啦! 甭你娘的过份小心火烛好吧? !条凳一端的汉子说:一朝挨蛇咬,十年怕草绳,你们全叫关八吓怕了,其实关八就是来,也不会拣着黑夜,顶着雨来,他再怎样英雄!也搪不得背后打黑枪,他能不戒惧这个?

嘿嘿嘿,你可算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的大腿了!那个家伙朝外掉脸说:关八要是没那份胆气,他会单枪匹马直朝咱们枪口上撞?怕你背后打黑枪,他就不会来了。老实说,他这回闯羊角镇是应头儿的约,要打黑枪也是头儿的事,四爷他没吩咐,咱们连边全帮不上,不够那个格。 看,小蝎儿骑马来了!另一个歪嘴的汉子说:咱们等着听听他怎么说罢。 一匹栗色马在雨里疾奔过来,一路溅迸着水花,马至街口的转角处,马背上的汉子猛一收缰,使那匹马蜷起前蹄,凭空直立着打了个盘旋,发出嚄嚄的嘶叫。小蝎儿飞身下马,匆匆把皮缰拴在廊柱上。 算你们这些臭王八蛋兴致高,干干爽爽的围着台子赌得好乐意,他浑身湿淋淋的,蒸腾着汗气,短筒马靴里灌满了雨水,走起路来吱吱咯咯的响:老子算是倒楣透顶了,分派到这种雨里接客的差事我一见关八爷的影子,浑身就有几分发毛。

你你说门把儿怎样?他不会连夜冒着雨赶来的罢? 瞧罢,小蝎儿朝外努着嘴说:我在辛家店遇着他,我敢打赌,不消一顿饭工夫,他的白马就会闯进头道栅门。 一听小蝎儿的话,屋里的喧哗静落了,掷骰子的犹自抓着磁碗,其余的人全都忙着收拾台面上的钱,有几个沉不住气,抢着去摘挂在壁上的枪带。廊下有一匹马在嘶叫,朴灯的火焰遇上一阵掠过罩口的风,突突的闪跳着。 无论羊角镇上有多少支枪口在准备着,关八这名字总像一道闪光似的能把人心撕裂不错,关八爷的枪法神奇,使很多人吃足了苦头,在万家楼和邬家渡两番接火,他是出手就倒人,伸枪就见血闻了名的,就是在黑夜里,他也能凭借着星月的微光,捕捉百步左右闪动的人影,机头一拉,脑袋开花,准得像伸手朝秃头上贴膏药一样。但那并不可怕,因为他关八爷再有能为,也是血肉之躯,单枪匹马直闯羊角镇,四面围着几百杆枪,无论怎样全没有他施展的余地。怕就怕在他明明知道有几百杆枪等着杀他,他还是认着绝路走,说来真的就来了!这份胆识,这种豪情,威棱棱的慑人心魄,普天世下,实在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嗳,你说关八来了,咱们头儿怎样对付他?骰子当啷响,那人抓碗的手有些抖索:我看这可真是个大难题。 你说对了!小蝎儿说:除非他先拔枪,要不然,谁也杀不了他。咱们头儿那种性子,你们全晓得的,他要是公然杀掉一个赤手空拳的关八,他日后就没脸再在江湖上混世了。关八爷这着棋走得绝到了家,他逼得咱们头儿什么计谋全用不上,非跟他面对面摊牌不可! 就如你所说罢,摊牌摊出什么样的结果来呢? 小蝎儿摇摇头。 那祗有天知道。他说:咱们祗好等着瞧了! 其余的人也都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的推测着,议论著,有同情的,有挂虑的,有敬佩的,也有仇恨的,恐惧的,关八爷已在他们心头掀起一场风暴,不管各人所抱的心情如何,谁都急着等待结果,这结果也许会牵连到他们未来的命运。

小蝎儿向店家讨了一壶烫酒,喝着。许多只眼睛都投落在大街上,在远近灯球之间,大街中段是晕黑的,迸出些耀眼的光刺,那些是迎受着灯光炫射的雨丝。有一个家伙在侧耳谛听着什么,忽然他半张开嘴,不自禁的伸手摸在匣枪枪把儿上。 来了!他来来了!他紧张的说:你们听。听!那是马蹄声。 另一个家伙听了一忽儿,兀自摇头说:甭神经兮兮害得人心里发慌好不?这那儿是马蹄? !这是雨点打着洋铁皮的声音。 嗐,你那耳朵准是有了毛病,那个跺脚说:你再仔细听听。听!这可不明明是马蹄声?雨天土软,听不分明罢了。 不错。小蝎儿也像听见了什么,扔开酒盏,紧一紧枪带说:我得赶至北街大庙里去禀告头儿去,他等着的客人进镇了! 他大步跨出店门,用熟练的手法迅速解开廊柱上的皮缰,双手捺着鞍面一发力,身子平飞到马背上,人还没坐稳,就反手领缰,使那匹栗马像一支箭镞似的急窜进雨里去了。一怔忡间,其余的人果然听见了踩着水泊的马蹄声,仿佛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路响了过来。

马蹄声是轻柔的,徐缓的,自然形成一种节奏,把人心拧绞着。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这种轻柔徐缓的声音,却把所有伏身在暗处或麇聚在茶楼酒馆中匪众们慑服住了,成为春天雨夜里唯一的音响。踢踏,踢踏,踢踏,踢踏,在没看见人影之前,就令人从这稳稳沉沉的蹄声里联想到来人的威风和气概,这使得握着枪把的手指都紧张得抖索起来,仿佛在这位来客眼前渺小如虫蚁,压根儿不配跟他动枪。踢踏,踢踏,在道门栅门的灯球下,闪过了人和马的黑影,迅即融入晕黑,祗看得见地面的光刺绕着马蹄纷纷迸闪着。 慢慢的,白马穿经第二道栅门。使人在蒙黑中隐约能见着朦胧的白色影廓,白马一块玉仿佛看见了两边街廊背后设伏,突然扬起颈项,发出一声悠长宏亮的嘶叫,这一声嘶叫在长廊下回响着,引起廊下马群的和应。

但白马仍然缓缓的走过来,走近两盏马灯光晕交射的街面,关八爷的身影也迎着灯光清晰的显露出来,他像石塑一般的端坐在马背上,皮质马缰搭在鞍前的栓头上,他没有披雨蓑,也没披着披风,他青缎的丝棉袍儿全已叫雨打湿了;他的双枪放在皮匣儿里,挂在鞍侧,他的脸上也凝挂着晶亮的雨珠。 踢踏,踢踏,白马一块玉无需领缰,闲闲的走着,关八爷脸上的神情也像在夜雨中踱步似的那样怡然无惊,不但没把街廊两侧的人和马,明里暗里对准他的胸窝后背的枪枝放在眼里,连一街的雨丝扫打着他的脸和衣裳,他都好像浑然不觉似的。 白马笔直的走过来,走过来,踢踏踢踏的马蹄声就是一种有力的魇人的符咒,扬起一股捆缚性的魔力,使酒铺里那群土匪由惊慌无措变成呆若木鸡,自然而然的退列成两排,握着枪把的手不知何时全已松开了,一个个垂手站立,像恭候着来人。白马走到廊下,关八爷抓着皮缰轻轻一抖,它就稳稳的停住了。

店家,他微笑着,朝呆站在长柜里面发楞的店主说:这儿还有客房罢? 噢,店主这才惊醒过来,匆匆朝左右瞄了一眼,换上恭谦的笑脸,跨出长柜门迎着说:客房?有有有有有听说八爷您要来,早就打扫干净了准备着的嘿嘿,您请。 好。好。关八爷下了马,把皮缰交在店主手里,并没有碰一碰他那两支套在皮枪匣里的匣枪,祗是拂了拂身上的雨水,就跨进客堂来,转身交代说:烦您替牲口加些豆料,这几天脚程紧,辛苦了它了。 是是是是是,店主殷勤得有些过火,说话都有些儿口吃起来:您放心,八爷,我自会照照照照照办的。又扬着嗓子叫:小二,领八爷上楼。瞧着那个头上生着秃疮的店小二一脸迟疑的样子,又说:你过来牵马上槽,麦麸里掺拌豆子好生喂它罢,我亲来侍候八爷。

关八爷一脚跨进店堂,店堂里的那帮土匪全都成了猫脚爪下的老鼠,一个个齐身后退,在喉咙里不情不愿的咕噜一声:八爷。 关八爷背着手,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们,两道温和的、却又隐露出森森寒意的眼光,电炬般迅掠过他们的脸,然后转问店家说:他们盘踞羊角镇,有多久了? 这个,嗯,店主沉吟说:朱四爷来镇上,总也有半个来月了。 你们没遭劫罢?关八爷说。 这这个,咱们没开抢。一个土匪插口说。 羊角镇上,也许没有朱四爷挂得上眼的大户。店主苦笑说:这位爷说的不错,他们没抢。 好,好。关八爷说:有热茶饭,等儿替我端份上楼。铜炉里,炭火升得旺些,我这身湿衣还待烘烘,有人来找我,回他今夜我不见客了。他撩起长袍的下摆走至梯口,忽又转回来,把那只无人理会的骰子碗推回赌台中央,做个招唤的手势,微笑说:你们热闹你们的好了,甭因我关八一来,就扫了诸位的兴头。我关某人有事,跟你们头儿有关,跟诸位无涉,你们就热闹你们的罢,若今夜有谁见着你们头儿,就烦请说一声,说关八问候朱四爷,明天同他碰面就是了。

直到关八爷昂藏的背影消失在梯口,那些被对方威棱魇禁住的匪群;才开始还了魂似的转动眼珠,你瞧着我,我瞅着你,互传着惊异。一响枪声掠向高空,那是撒岗的信号。杂乱的马群窜过街心朝北奔驰过去,隐约的螺角,断续低鸣着。 谁都知道,在关八爷跟朱四判官晤面前,朱四判官业已败了一仗。 傍午时分。 连绵的细雨暂时歇止了,天顶的低积云仍然厚压着,沉迟的凝固成一整块的烟灰色,没有一丝退散的迹象。关八爷在泞湿的羊角镇大街上缓缓的走过,街面湿沙上留下他清楚的脚印。离他身后五步远,被差来迎接他的小蝎儿撮着白马一块玉的缰绳,不紧不忙的跟随着。街两面的长廊下边,站着一群一簇的土匪,原在叽叽喳喳议论著什么,及至关八爷经过时,全都低下头、垂下手,默默的目送着他的背影。 我弄不懂他?一个匪目说:我弄不懂这位关八爷到底是怎样一种人物? !咱们头儿跟他在万家楼对过火,邬家渡口拼过命,可说是生冤家死对头,咱们头儿日夜悬虑的,就是怎样擒杀他? !他竟然就这样来了! 唉,来的容易,去的难! 不知是谁,从心底涌出这样一句话来,使许多人都有着同样的感叹。不久之前在如沸的枪声、螺角的嚎鸣中,在红火烛天的夜里,关八爷这名字会使人亡魂丧胆,肉跳心惊,即使退离后,这名字仍使人惴惴不安,一提及他,便像面对着神威奋发的狮虎一样。但一见面之后,这些由惊恐错觉造成的印象全都消失了,关八爷缓缓的走着,他脸上挂着烟样云样的笑意,凌驾乎生死之上的笑意,那样深刻的扩染在人的心上,他的眼光是温和的,安详沉着,却带着半分悲悯的意味,悲悯谁呢?他阔阔的双肩上似乎独背着一天沉黯的愁云。 这个人无论如何死不得,另一个匪目赞叹说:讲句掏心话,能死在他的枪下,死也死得心服,咱们这些人,心肠黑漆漆的,见了他就自感龌龊得很,凭什么跟他拔枪? !他就命中注定要死,也不该死在咱们手上。好一个磊落光明的汉子,真个是 关八爷那样缓缓的走过了 这一条长长的、寒伧古老的市街,它每一户人家都是常年南来北往的走腿子人所熟悉的,它是西道上盐枭们必经之地,逢着落雨飘雪天,兄弟伙搭起腿子,常在镇上作较久的盘桓;在过往的承平里,这镇市曾有过安详的容貌,一整条窄街飘浮着熏烤食物的香味,茶楼和酒肆中飞腾着异乡浪汉们浇愁的阔笑,唱书人锣鼓齐鸣,但招不回悲惨的历史,镇梢草顶的谯楼间,又击出一声徐徐的更鼓,那声音使每个背井人都悠然起了乡情。 可哀的羊角镇的朴拙的人们,谁欠过捐拖过税?那些吃民脂喝民膏的北洋军醉饱之余,那还记得起保民两个字?看光景,他们祗有听任着有枪有马的家伙们任意夷凌了想在这种劫难交加的乱世做个人,就不能不看这些,不能不想这些,看在眼里两眼滴血,想在心里五内俱焚!做人,是的,一个人该挑的担子就有这般重法,直能把人压死,但在没死之前,仍得挑着它,咬牙走下去,也许眼前就横着一座深坑了谁能料定朱四判官的心意如何呢? 关八爷仍那样缓缓的走着,微风贴地来,飘起他长袍的下摆,他拎起袍叉儿绕过一座水洼到了北街。 瞧这就是关八爷了,在一处窗洞里,做父亲的指点着,跟他的孩子说:四面八方,几百杆枪围着他,他却恁地轻松,真是个人间少有的汉子,可惜 天会保佑他。做母亲的合掌说:他这样手无寸铁,谅想朱四判官那天杀的也不敢把他怎样。 不一定,做父亲的摇着头:像朱四判官这种老奸巨滑的土匪头儿,什么歹主意行不出? !关八爷硬想冲着老虎讨皮毛,未免太傻了! 女人仿佛受了惊,抖成一团跪下去,喃喃着:阿弥陀佛,你开眼罢,我的老天 而关八爷轻松的走过去,座落在北街的那座大庙就在眼前了。 朱四判官的机警也正显在这些地方,他无论到那儿,垛子窑总安在地势高亢开旷,使得枪跑得马的处所,以防万一被人软贴上。在整个羊角镇上,论地形地势,没有比北街大庙更适宜的地方了;大庙建在一座斜斜隆起的土坡上,三面绕着绿林,庙前却是一块宽广的青石坪,一端和一条宽而短的横街相衔,有两道石级通到石坪上。 为了迎候关八爷,朱四判官存心摆排场亮威,横街两边,每隔三五步地,就鹄候着一个穿皂衣、挂双跨的家伙(双跨,即双枪。),手捺着枪把儿,摆出随时可以拔枪的架势,最触目的该算是那些编结得非常精致的匣枪穗儿,分成红黄蓝白黑五色,在风里悠晃着。 禀告头儿罢,小蝎儿牵着白马招呼说:就说关八爷来了。 关八爷到。 关八爷到。那些人毫无表情的传递着同样的话语,声音走在人前,关八爷还没登上方坪,声音早已传到庙里去了。 关八爷压根儿没理会这种阵仗,撩着袍叉儿登石级,迈步上了青石坪。青石坪刚被春雨洗濯过,极为光敞明洁,石面上还湿漉漉的留着雨痕和小小的水泊,泊里倒映出被分割了的大庙的影子。 两扇庙门大开着,朱四判官穿着深藏青哔叽呢的长夹袍儿,大襟半敞着,拦腰勒着黑缎腰绦,光着头迎了出来,带一脸假意做作的懒散的神情,松浮的笑着说:可真没料着,嘿嘿嘿,没料着咱们的丧门神关东山关八爷,真的会来这儿,我朱四该磕头迎您咧。 倒也用不着磕头,关八走过去,拍拍朱四判官的肩膀,也口气轻松的说:你要是自己拎着头,让我塞在马囊里带回去,那可比磕头更省事了。 本当照您吩咐办的,朱四判官笑眯了眼,反拍拍关八爷的肩膀说:我如今还不想死,我说八爷,我的胡子还没泛白呢,死了岂不是太可惜了? 您若是死了,我该送您四个字! 那四个字?朱四判官说。 关八爷脸上的笑意缓缓的收拢,脸色跟着僵冷下来,缓缓的吐话说:死,有,余,辜!这四个字,说得斩钉截铁,像四柄铁锤似的锤进朱四判官的心里去,他抽了一口冷气,苦笑着摊开两手,耸了耸一边的肩膀。 我说关八,我朱四判官一向不讲绕弯儿话,他苦笑说:在我眼里,您八爷确算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我真的敬佩您,可也真的恨你!你该知道,我时时刻刻盘算着杀你!今儿碰面,正是咱们摊开台面算总帐的时刻,我倒要洗耳恭听,您这死有余辜这四个字,是怎样解说法儿咱们进庙去,当着神佛,碰杯说话罢。 假若您心里也有神佛,那就好办了。关八爷说:至少我得把要说的话,一一说清楚,然后,你要杀我很容易,我身上是没带枪的。 甭担心,朱四判官说:我朱四判官自承不是个君子,却也不若八爷您所想的那样小人,我即使要杀你,也是拿命换命,大明大白的拼一拼,至少不会在桌肚底下打你黑枪,我卑鄙也不至于卑鄙到那种程度。 您误会了,关八爷说:我的意思是:我既来了,就悉听尊便。 酒席摆在前大殿正中,席上祗设了两个席位,两边有两排佩枪的站着侍候。四判官一摆手央客,关八爷就坐在客位上。替八爷把酒给斟上!四判官说:替咱们换上大杯来。来罢,八爷,咱们先干这一杯,再听您说话,您得说说这死有余辜。 酒盏碰击酒盏,关八爷喝干那盏酒说:那我得先问你,你对死有余辜这四个字加在你头上有何看法? 直截了当一句话,去他的?朱四判官喝完酒,脖子有些发粗:也就是说,要是您没有一番解说,我不服气。 您的道理是? !关八爷伸着下巴等着对方说话,一丝微笑又挂上他的脸。 我他妈一向不是爱讲道理的人!朱四判官说:可是今天不同,您八爷是我顶佩服又顶恨的人,我不妨跟您谈谈。我认为我朱四判官一百个不该死,充其量,我是个爱放火,爱杀人,从里到外的,透明透亮的坏蛋罢了。这世上,依我看恶人分四等,我是最不该死的那一等,还有三等比我更坏的。 妙论,关八爷说:今儿能听着,也算长了一分见识了。 这头一等人,就是我朱四判官这种草寇了!并非是我自鸣得意,八爷,您想想,谁他妈不是他父母娘老子养的,谁他娘天生就有邪皮恶骨,非他娘杀人放火不快意? !我这种邪论,还望您别介意像我这号儿的粗人,当初也跟您一样,一把泪一把汗朝田里栽土里洒,官不逼,民不反,我愿意背声名,卖祖先,落草为寇的么?也祗是争口怨气,争它一个豪强罢了。你北洋军强你的,老子强老子的,上捐上税你甭谈,黑里白里,两不相干! 道理确是有道理,关八爷笑说:可惜是和尚的大襟跟常人反着开的。你不错是出怨气,老民呢?又闹官兵又闹匪,上下牙对着挫,皮跟骨全叫你挫分了家了! 我知您会这么批断我,朱四判官两眼有些发赤了:可是天地良心,出道这多年,我吞散匪,盘大户,劫奸商,并没扰着那些没骨头,没心眼,软扒扒的叩头虫,我反而怂恿他们揩干熊人泪,拉枪跟我走,如今我手下这七八百人,那个不是老民? !若不是我拉了他们一把,祗怕早让北洋兵榨干了骨髓了!我说八爷,您口口声声把那些老民顶在头上,祗是您太痴太傻了,我却恨透了他们,因他们太有些像软骨虫了,这天底下的恶人,全他妈是他们宠出来惯出来的,他们受罪也是活该! 关八爷听着,浑身震动了一下,手里新斟满的酒,有几滴泼洒到桌面上。 朱四判官额角上盘错的青筋鼓凸着,多毛的手紧握着酒盏,仿佛要把什么勒碎在掌心里一样,他硬刺刺的胡梢上粘着些残酒,微僵着,赤红的两眼也有些湿润。 冲着真人没假话,八爷!他怒沉沉的说:一个人做了贼,祖宗三代没光采,我干这个,空背个恶名,谁同情我?谁懂我心里的苦楚? !我他妈是金刚钻钻碗自顾自,我他妈既不想做圣人,沾那些文酸狗屁味,管他娘天下如何? !我祗懂我自己不受北洋军的气就够了,谁想举圣人牌子,摆正经面孔来说我,我就赏它一枪嘿嘿嘿是罢?他爱做圣人,他爱万古留名他去做就是了,我他娘也没挡着谁,谁也甭来扰我。当然喽,我他妈朱四判官也不是好东西,我他妈草寇就是草寇,这就是第一等人;从里到外的坏蛋,我也用心机,施计谋,那全是为了自私,想保住我这颗不该挨刀的脑袋! 朱四判官那样放开喉咙嚷着,虽说是粗野鄙俚,但却爽快的吐出了他内心深处隐藏着的真意,他说话时,对面的关八爷微蹙着眉,一直凝望着他那张激愤的脸,一面缓缓的点头着。 那么,那第二种人怎样呢? 也还说得过去,朱四判官呷了口酒,吐气说:第二种人虽也算是坏蛋,但却没那个胆子直认,权充一只闷葫芦,敲也敲它不响。 关八爷高举起酒盏,跟对方碰杯说:那三四种又当如何? 等而下之!朱四判官撇撇嘴,摆出鄙夷的神态说:第三种人是满口仁义道德,满心男盗女娼,坏在骨子里,正经在表面上。第四种人不但假作正经,还祗许他施坏,不准旁人施坏。领兵下乡,挂着靖乡名义打劫的北洋将军,这就是活例! 关八爷旋动酒盏,默然沉思着。 喝完这盏酒,八爷。朱四判官举盏相邀说:您适才指我死有余辜,您该解说解说了! 不错,正如你所说,老民是些软扒扒的叩头虫,若依你的看法,这世上的善良人全都是该死的了?关八爷说:官逼你,你不举枪抗北洋,盐市保盐抗税,你倒抽后腿,六合帮那些弟兄,既不是散匪,又不是奸商大户,你照样使他们撇下嗷嗷的妻儿,埋骨南荒,这全是你四判官摸着良心该做的了? !你若真是糊涂人做下糊涂事,也许罪不至死,可是你并不糊涂。 我不糊涂。朱四判官说:我祗是冷酷自私,我忘不了盘算着杀掉您也正是这个原因,普天世下,也祗有你关八敢这样数我的罪状,但我弄不懂,你逞英雄,显豪气,不计生死,以天下为己任,到底存什么用心? 关八爷摇摇头,笑得有些悲凉:我既不逞英雄,也不显豪气,我何尝不知惜生避死?我祗是怀着一颗做人的爱心! 朱四判官放下酒盏,突然抖动着双肩,悲惨的大笑起来,笑得短髭贲张,泪水纵横,半晌才说:爱心? !您是说?我朱四判官没见着这个,您把我骨头上榨,也休想榨出我一点一滴爱心来。 它是看得见,摸得着,关八爷恳切的说:您夜晚扪着心,它就是疼痛。想想盐市罢,想想那些妇孺老弱,成千累万的棚房里的流民江防军一旦闯开盐市,火烧枪杀,玉石俱焚,能说与你我漠不相关? !咱们总披着这一身人皮,咱们父母娘老子,何尝又没在恶徒枪口下,忍辱含悲的做过叩头虫? ! 朱四判官双手分扶着桌角,听着听着,他的头侧向一边,没精打采地垂了下来,忽然他举首摇头说:我的八爷,您不单枪马有功夫,词锋也够厉的;您这一番语,几几乎把我说动了。不过我得先问一声,您这回来羊角镇,是想说动我集起人枪帮盐市,跟那帮傻鸟一道儿曝尸呢?还是来替你那帮死去的弟兄报仇呢? 一切由您权衡罢。关八爷说:您若肯聚集人枪解救盐市,我关八的生死,由您处断就是了。 朱四判官沉吟着,声音柔软下来:不错,八爷,您是想拿话头儿牵着我的辫子打转的,我认输。不过我得说明白,您那爱心总是空的。要我帮着盐市,冒死打北洋,我朱四判官一个人干,那成,我可不能牵着大伙儿下汤锅,我虽敬重您,但还念念不忘杀你,我在想,我恁情先杀掉你再去盐市赴死,我实在妒恨天底下有你这种人,敢在几百支枪口下揭我的疮疤!您逼得我走万家楼,惨败邬家渡,我忘不了,我没有您这样的心胸! 关八爷淡然一笑说:适间我业已说了,悉听尊便,不过,今儿我总是客,我还没放下酒杯呢! 来人,替八爷把酒给斟上。朱四判官神色沮丧的说:我反覆想了想,我是中了你的计了,你单枪匹马来这儿,实在不够英雄,我既不能差人半路上打你黑枪,又不能拔枪射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 那好办,关八爷说:祗要请你给我取枪的机会,咱们出去比枪,可不就成了? !假如关八还瞧得进您的眼,这是最妥当的办法。我若不死,算替老民除一害,你若不死,但愿您守信诺,聚集愿解民困的弟兄帮盐市,您觉得如何? 成!朱四判官隔着席,伸过他多毛的大手来,跟关八爷狠狠的握了握,转脸吩咐小蝎儿说:吹螺角,撤岗,把伙计们全招回来,替我跟八爷作个生死见证罢!虽说我是不甘心死的人,这回也得赌赌运气了! 晌午后,天顶的灰云翻动了,想必是起了高风,但地面的空气仍是沉迟湿郁的,连半丝风刺儿也觅不着;大庙两侧郁绿的树丛寂举着,叶片间还亮着昨夜残存的雨沥,叶荫下笼着沉黯天色泸落的郁影,映在人眼里,却化成一片湿郁蒸蔚而成的水雾,孕结着从人心底涌升上来的纷乱和焦灼。 成百匹杂乱的马群弄出一片混乱的声响,各形各式的匪徒们分聚在青石方坪的两端,纷纷嘈切着。这消息确是令人惊异的,谁也料想不到关八爷跟朱四爷竟会决定单对单比枪决死,螺角把他们聚拢来,等候目击这场龙争虎斗,但从大庙的神殿中,正飞出他们两人豪气的猜拳声,你五魁,他八马,嚷得那么热乎,那像是马上就要一决生死的对头?倒像两个阔别多年的故友呢! 酒盏碰击酒盏,两旁自有人添肴换酒,酒到三分醉意时,朱四判官哈着腰,双手抱着酒盏,把多胡髭的下巴挨在盏边上,卷着舌头说:八爷,等歇就要拼枪了,您不怕吗? 为什么要怕呢?头儿。关八爷说:死后总有一棺之土,何况咱们还各有一半生机。 我朱四判官斜乜着眼珠:我说句实话,虽答允跟您比枪,可又有些后悔,正想改变主意呢! 那也随您的便,关八爷说。 朱四判官的脸色突然有些泛青泛白,抖索着肩膀,诡秘的笑了起来,那不是笑,那是内心一种激烈的痛苦的熬煎,化成一股气,不能自禁的迸发出来,冲过喉管,冲过牙床,齿缝和鼻孔,使他那张酱紫色的面孔出奇的扭歪着:直到如今我才知道,我原来是个怕死的人早先充胆大,也祗因没遇上真正的对手罢了!我说八爷,跟您比枪,我实在有些胆怯,您拔枪快,枪法又奇准,祗怕我今天是活不成了。 那倒也未必。关八爷说:假如您有顾忌,我倒愿慢点儿拔枪。 不成。朱四判官说:枪子儿不长眼,假如我先开枪,你是准死无疑,您愿拿性命送礼? ! 那要看值不值得了。 我疑心您说谎,八爷。朱四判官说:我这许多年,杀人也算杀出了名,可就没想到死是什么滋味,今儿一想,实在怕得慌,有句话我得问您,世上当真有人能他妈的视死如归? !刀横脖子,枪抵胸窝也不骇怕? ! 天下没有不贪生的人,关八爷嗟叹说:唯有爱心能激发人的勇气,有了它,妇人小子照样能视死如归,我并非跟您说道理,您会晓得的平素恃强把横的人,及至死到临头,未必有勇,一样两腿筛糠。 斟酒来,朱四判官叫说,又转朝着关八爷,继续说:我还是信不过,八爷,我从没见过爱心像什么样儿。我这半辈子耳听眼见的,是枪声,是火是血,是仇恨和不平,似乎世上也就是这些了。拿我的三膛匣枪来,擦枪的绒布和鸡油一并带来今天我可真算是舍命陪君子,是好是歹也就是这一遭啦。 朱四判官使绒布蘸着鸡油,擦着他那支二分口(枪口紧的枪枝,多系新品,俗称紧口枪,价较昂,购枪者通常将枪口朝天,倒置子弹一粒,弹尖嵌入枪口二分,即为二分口。),烤蓝没褪的新匣枪,关八爷仍然闲闲的把玩着酒盏,一缕游离的思绪,也在跟着盏缘旋转着。 假如借比枪的机会,伸枪击杀朱四判官,那该是十拿九稳的事,可是即使杀了他又当如何?杀人容易度人难,酒席上曾费尽口舌,希望能以言语唤醒他,这人虽是个凶蛮的草寇,却也跟钱九一样,是个直性人,又混沌又固执,看光景,自己不舍身,是度化不了他的了!虽说自身死不足惜,但仍有许多该办的事情没了,万一横尸在对方枪下,柴家堡、万家楼那一带民枪由谁去集?盐市的危局由谁去伙同撑持?爱姑的下落由谁去访?别的私仇都可暂放一边,唯有出卖罗老大,断送老六合帮,勾结朱四判官,陷害保爷的那个奸徒,决不能放他活在世上,假如那种人能活着,世上就没有天理了! 有句话我也得问您,关八爷明知黑道上的惯例,永不会对外人道及扒灰卧底人的姓名,但事到急处,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问上一问了:早些时,您扑万家楼,那根暗线,是谁替您牵的? 我不知八爷您怎的会问起这个来的?那事跟您无关啊? ! 不。关八爷说:万家楼房族多,里面也许另有文章,那我倒无意过问,不过我总觉得,替你牵线的家伙,极可能就是通报缉私营,围歼掉老六合帮的那个人,那是我必报之仇! 噢。说来您不信,连我也不知他是谁。最先他是先跟老五接头的,可惜老五早已死在您那伙人手里了。朱四判官追索说:不错,我也曾见过他,黑巾蒙脸,骑着一匹白叠叉的黑走骡,他说是祗要我闯进万家楼撂倒他们族主保爷,除了任意卷劫之外,他们另送大洋五千整。 你收到那笔款项了?关八爷追问说。 一文不缺整五千。朱四判官说:双方事先议妥交款的地方,在宗祠后边的石板巷里,保爷在前面一倒,五阎王就在后面替我收了钱,若不是你八爷挡了我的财路,我何止祗拿那笔钱?看光景,保爷那条命,您也有意寄在我头上了。 我不能要一个土匪不杀人。关八爷说:有七颗人头抵了保爷一命,咱们算是扯平,保爷的死,你祗是帮凶,我正要追那元凶。 话又说回来,八爷,朱四判官说:万一您今天撞在我这枪口上,那就免谈了。我若赢了您,我祗答允拼死帮盐市,使那些人免于一劫,其余的恕我办不了! 那祗好把我这片心意,交给苍天明察了!关八爷整妥杯筷,缓缓的放下酒盏说:无论如何,我总诚心谢您为我设宴,如今我关八酒醉饭饱,该是您动枪的时刻了说着,反手一推坐椅,缓缓的站起身,朝庙门外的青石方坪走过去。 朱四判官拎着匣枪跟了过来,挨着关八爷说:依理讲,我这种人不配跟您比枪决死,可惜咱们天生就不是同一种人,我就是不跟您比枪,您也不会放过我,我自私,我要争这一半免死的机会。 两人并肩走到青石方坪中间站定,久候在方坪两侧的土匪全都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颈,一度沉落了的嘈切声旋又升腾起来,庙廊边的白马一块玉见着主人,引颈发出一声欢快的嘶鸣。云散得很快,西侧的树梢上,落着一缕一缕穿透云块的黄得过份的阳光。 奉枪给八爷。朱四判官说,声音有些僵凉喑哑,用八爷他自备的匣枪。 从小蝎儿手上接过皮枪匣,关八爷拉出他的匣枪来,带着无比珍惜的神情,反覆凝视着,这管不算新的三膛匣枪跟自己的性命紧扣在一起业已好些年了,最初拿它护身保命,原没把它当成喝人血夺人命的凶器看,一年年秋风落叶的辰光总在飘泊长途上捡视着它,翻一翻一年来积在心底的旧账,生恐错用了它,愧对拴系在良心上的律法。 乱世人难做也正难在这儿,每个人要活着,又得肩负起从官府溃下的律法良心的律法,北洋官府非但不除奸铲恶,反养奸扶恶,这奸这恶,都得由人趋身去铲除。这些年来,虽没逞血气之勇错用这管枪,总觉它仍留下了太多的血腥气,难道这世上的恶人全非得伏尸枪下不成? ! 关八爷悲切的举起眼,斜阳金色的光脚移走在大庙的庙脊上,曾经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因年深日久遭受风雨霜雪的侵袭,已变得十分黯淡了,无数塔松,绿白菌子和粒状苔覆盖住久远的往日,祗留下一片残阳拍不醒的苍凉从斜飞檐角间探出的叉角龙头,展垂的凤尾:整条勒满古式花纹的庙脊上,站立着的各种样传说里的神仙,那世界是和平缥缈的,离开脚下所踏的人间太远太远了。 神仙们治不了这个世界,也度不尽天下的苍生,我关八又算什么?尽力求取一个安心罢了!人生数十寒暑,事实上也无法想得太多,顾虑得太远,有口气为人在世,祗能说办一宗事算一宗事,度一个人算一个人。想到这里,他眼睛突然明亮起来,发出奕奕的光彩。 伙计们,竖起两耳来,替我一个字一个字听真了,朱四判官朝两侧扬声喊说:我朱四在江湖上闯荡半生,鸣锣响角,聚众拉枪,行过凶,作过恶,抬过人,撕过票(即杀掉人质。),在关八爷面前,都由我一人独担了!我干的也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也算我干的,关八爷找的是我,不会剃你们的头毛,我是人老骨头硬,顽石不点头,是生是死不认罪的,宁可挨枪。我要枪口无情伤了八爷,我答允他从今洗手,帮他援盐市,散伙后,愿跟的跟我走,不愿的不相强。假如八爷他伤了我,世上不差我朱四判官这个坏蛋,你们就听八爷作主罢。你们看着办,能替我备一口薄皮材,不拿我喂鹰喂狗就成了! 那些土匪们并非没见过世面,可像今天这种光景,却都毕生没瞧过,大伙儿心里有数,这两人的枪法都是闻名的,若说枪响不伤人,那就难乎其难了!朱四判官的狗熊脾气是那种样,一旦决定什么事情,九条牛也拉不转,明知比枪的结果很惨,但任谁也说不上话,这场枪是比定了。太阳一寸一寸的朝下落。风把人汗毛吹得阴阴的。 请罢,八爷,朱四判官背转脸去,哒的一声抽栓顶火,垫起机头,苦笑说:咱们背顶背南北走,小蝎儿,你退在一边数数儿,一步一数,数至卅,咱们转脸发枪,每人填三发枪火,三枪不倒人,咱们各行其是! 好罢,关八爷当场退掉多余的枪火,徐徐的转过身子,面对着大庙。一群归鸟喧噪着,斜掠过庙脊,天顶的灰云退尽了,露出井样的深色的蓝天。 小蝎儿用数位催着人走。 归鸟飞进斜阳影里,祗留下一群迷茫的抖动的黑点,神仙的世界,安然无惊的世界在关八爷凝注的瞳孔里扩大,他走过去,他希冀中的人间原本是那样的。 五六七八小蝎儿数着。 站立在青石方坪两侧的人群,几乎连呼吸也停了,变成些木偶。空气里也塞满了死寂,仿佛就要朝开迸裂。 朱四判官的两腿有些打颤,死的预感围绕着他,变成一面密密的巨网,网外是一片触目的黄昏,求生的本能使他在这最后的时刻抓紧一些游舞得快如闪电的思索,假若想免死,自己必得要抢快半步旋身开枪,关八的枪法远比自己高明,必得不容他有开枪的机会,要不然,即使自己发枪伤了他,自己也无法逃过他那三发枪火 十八,十九,二十 朱四呀朱四,你这老狐狸讨了一辈子巧,难道竟为了保命,对关八爷这样的豪雄也起这种歹心? !朱四判官忽又兴起这种自责来。不成!我不能也不配枪杀关八,我得压偏枪口祗让他带伤,我既有这种念头,焉知对方不手下留情? 廿六,廿七,廿八小蝎儿数着,声音也变得僵凉了。朱四判官收敛心神,紧一紧满浸掌汗的枪把儿,等到小蝎儿方一吐出卅两个字,旋风般的拧转身形,匣枪的枪口一低,砰砰的点出两发枪火。 也就在这一刹功夫,眨眼间他祗看见关八爷挺身静立着的脊背,长袍飘瓢的牵着晚风他脱口叫了一个啊字,但那声惊呼并不能召回射出膛的枪弹,大错已经铸成了。 大错已经铸成了,这结果是他万万料想不到的关八爷在数至卅时,两手压根儿没触及插在腰间的匣枪枪柄,也压根儿没有转身,他是挺着脊背打算挨枪。 当然他是挨了枪,一发枪火擦过他的左肩胛,使他左手垂落下来,另一发枪火射穿他的左腿,使他的身子歪侧着,脚跟抽离了地面,鲜血从两处伤口涌溢出来,洒在他长袍和靴筒上,他这才手捺着肩膀,缓缓旋转过上半身,苍白的脸上仍挂着笑意说:打罢,头儿,你膛里还有一粒火。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八爷!朱四判官忽然哀嚎着,屈膝跪在地上:您不会记恨我罢?八爷,您不是人,您就是神! 我祗是关八。关八爷说,疼痛和晕眩使他咬住牙,额角滚下豆大的汗粒,他原来红涂涂的脸惨白得可怕,但他声音仍是温柔的,充满了对世上的哀怜:我不恨你。我祗盼你记着你的话,救救盐市罢。刚说完话,他就咚的一声惯倒在石坪的血泊里了。 我能救谁? !八爷!朱四判官疯狂一般的使头额敲击着石面,哀声说:我这样打伤您,八爷!八爷!啊!我是猪,我是狗!我是猪狗不如的扁毛畜牲!我祗能先救自己了! 他跪着,最后一束残阳的黄光勾下他的影子,他挺起身子,把那支尚余一粒枪弹的匣枪枪口反顶住自己的额角,跟着就响起一响闷闷的枪声。 连天和地全跟着红了。 朱四判官的灵柩就停在大庙的前殿中央。 那口黑漆大棺材是羊角镇上一位信佛的老太太捐出来的,她为着他,捐出了她准备多年,自己要用的寿材。她相信朱四判官死后不会受地狱之灾,就因他临死前找着了他自己扔弃半辈子的良心。 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呀!她数着念珠说。 成佛与否是世人的事,朱四判官是不会知道了。他的死被羊角镇上的人们风一般的播传着。他死后,他手下的七八百支枪并没风流云散各奔东西,暂由小蝎儿领着,一方面替他们死去的头儿护灵,一方面等着带重伤的关八爷伤势略痊时,吩咐行止。至少他们已跟着四判官死过一回,复活后都不再是土匪了。 躺在祥生堂中药铺里的关八爷是清醒着的,唯其清醒着,当小蝎儿进屋禀告朱四判官自己枪击天庭时,他的痛苦就比伤口之痛更深了。 这都是我的错,他流下不轻易涌溢的眼泪说:我存心舍己救他,成全他的声名,谁知反而害了他,我不知你们头儿竟这样烈性? ! 您一样成全他,他可又成全了咱们几百弟兄。小蝎儿说:咱们落草为寇这多年,谁不是满手血污?如今大伙儿全有意学着为人,祗有静等八爷您吩咐和指拨了。您也甭太伤神,养伤要紧。先把弹头钳出来,再行敷药调息,不久就可痊愈的。 我不能不想着,关八爷沉痛的说:你们头儿要死也该死在盐市,不该死在这儿,死在他自己的枪口上这正是他过份愚拙的地方,他这样一死,我双肩上的担子,就重得够挑的了他存心留我一命,让我独挑这付担子,我怎能不挑? !怎能不急? ! 急是没用的,八爷,小蝎儿说:俗说好汉单怕病来磨,您的枪伤更重过病患,不按部就班的调治是下不得床的了! 调治归调治,关八爷喘息说:有些事情,你得急着替我办一办,如今我是个带伤的人,命还攒在你们手掌心,我逼杀了你们的头儿,你们该怎样处断我不必犹疑好,就算你们信得过我关八,你们头儿也曾说过不必相强的话,你出去问问他们,愿不愿为盐市舍命?愿的就留着,不愿的就遣散了罢。 这我照办,小蝎儿说:不知八爷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烦你替我备一份纸箔,关八爷说:一俟弹头取出来,我就得去奠灵!我的白马鞍纤烦替我备妥,我不能因伤势耽搁行程。你知道,盐市是座危城! 您想带着伤上路?八爷。去那儿用得着这么急法儿?小蝎儿惊得张口结舌说:那可不是? ! 不必为我担心了!关八爷说:这就算我的吩咐罢。我走后,你能集聚起多少人枪,就暂时扎在镇上,听我的消息再朝南拉,柴家堡、万家楼是否肯拉枪助盐市?目前还说不一定,非等我去后才能见出分晓。 小蝎儿瞧着对方疲倦的脸色,心里老大的不忍,为怕他说话太多,耗伤元气,就欠欠身子,悄悄的掩上了门退了出来。 而关八爷还在里间独自喃喃着,他明白自己的伤势,肩伤并不重,祗要伤口不化脓溃裂,不消三五天就能合口了,而腿伤不同,弹头深嵌在腿骨里,即使顺顺当当的取出来,肉伤易痊,骨伤没有百天养息是难得痊愈的。一百天是多长的时光?若按常理去养息疗伤,一百天后,盐市也许会变成一座火烧的废墟,万人埋骨的坟场了!明知这条左腿在养息没痊时行动定会成残,也顾不了那许多了,救盐市卖命全不足惜,何况一腿? ! 就因抱定这样想法,所以当祥生堂的中医把弹头夹在盘子里,血迹没干,关八爷就扶创而起,嚷着替他备马。但他虽有铁打的心志,却没生就铁打的身体,创口的剧疼使他陷入昏迷,直至朱四判官出殡前一天,他才勉强能扶杖下床。 我这一躺,躺有多少天了? 小蝎儿屈指数算着:连今天算在一起,才过了十三天。依您的伤势来看,还是不宜走动,医生说,不过百天走动,伤筋损骨,腿会成残的。 十三天,关八爷自语着,一脸的焦灼与懊丧:你有得着什么关乎盐市的消息吗? 我曾差人下去打听过,小蝎儿说:至今差去的人还没见回来。 你可不能把我瞒在鼓里,这样,你就害了盐市了,关八爷说:我瞧出你在说谎!那谎话藏在你的眼里,你瞒不了我,说实话罢,盐市怎样了? ! 小蝎儿嚅嗫着垂下头去:八爷,您包涵点儿,为了您的腿。盐市的风声很紧,原先一直闹病的师长,发觉小菊花那姑娘在暗里捣鬼,前几天把她杀在西校场。听说孙传芳连来几封急电,一再限期破盐市,这几天,江防军业已在东西两面跟盐市接火了!我并非要说谎,八爷,实在是你那腿创不复元,干急也没有用场。 替我备马!关八爷压根儿没理会小蝎儿下面谈些什么,暴躁的嚷着。 脸朝着朱四判官的灵棺,屈膝跪拜时,关八爷就觉着腿上的伤口复裂开来,鲜血顺着裤管滴在靴筒里,但他咬着没吭声,没有时间再让他顾及这些,他金花游舞的眼里,祗看见盐市的危亡。天已过午了,阴霾霾的,颇有雨意,但他必得立即上马赶赴芦苇荡那边的万家楼去,无论伤势怎样,他也要死死撑持着,白马放缰后,顶多入夜,就能赶至万家楼。 他没有要小蝎儿派人护持,径自翻上马背,领缰催马哨出羊角镇南门,顺着低斜的荒路拨马南行。 过度的焦灼找不着出处,此时此刻,关八爷满心塞着空空荡荡的凄茫。人生就像眼前天色一样的阴霾灰冷,不知怎样拨开云雾觅得着阳光?就拿西道上这条荒路来说罢,几乎写下了自己悲凉的半生,替老六合拉纤的日子写在一块滚动的云里,那些惨死的弟兄们曾互相吐述过的故事,系在走过的芦苇旷野的风中,几个月前跨着麦骡,领着十六辆盐车走过这里,霜花抱树,寒风刺骨,一转眼间又变成遍野郁绿了,那些弟兄的坟头。怕也已遍生绿草了? 不错,那时朱四判官插过狼牙桩,威风凛凛的图卷万家楼,而今也不过躺在七尺之棺里,等着埋进黄土。一别半载的万家楼,谁知又起过什么样的变化呢?正因为人事变迁太大了,料想不到的岔事太多了,像保爷被杀,盐市举枪,四判官饮弹,六合帮离散,才使得自己仆仆风尘,疲于奔命,自己虽为苦难人间尽力,谁又能知结果如何? ! 管它悲凉也罢,灰黯也罢,活一天总得朝前走一天,不止一回,自己常拿这话来勉慰自己,万一走不动呢,爬也总得朝前爬了!左腿的伤处痛得麻麻木木的,涔涔的血水把裤管湿得粘在腿肉上,关八爷仍然咬牙叱着马。 这回到得万家楼,必得使大义说服业爷,盐市这一举关系太大了,假如合各方之力,能一战击散江防军,孙传芳的大军在江南被北伐军咬住,势必无法抽调更多军队过江,前方后背内外受逼,孙军极可能不战自溃,北伐军早一天过江,北地人们少受一天煎熬,他业爷该懂得这个道理。 业爷虽没有保爷那样精明果断,但总该信过自己罢?何况还有个与自己极为投契的珍爷帮着拿主意呢。也许当初自己拒婚的事,会使珍爷记恨自己,记恨我关八太不通人情,如今再仔细考量,当初自己的决定一点儿也没错在那里,菡英姑娘虽有些男人家的野性,终究是大家闺阁里娇养的千金 谁不想有个蔽风挡雨的小窝巢,供人从无尽的江湖道上息止?谁不想在终年飘泊中抓住一把根须?而关八不是那样人,也没生那种命,说什么也不能拖累她,剖开自己的心胸腑腹,摊掠出的不是柔情,祗是鲜血,单是人间重压已使自己透不过气来,还能再加上情累么?盐市如今战火殷红,关八必须赴死,珍爷兄妹若是明眼人,就该体谅我当初拒绝婚事的用心了。 一阵轻微的晕眩的黑浪涌向眼前来,逼得关八爷不得不兜住马缰,手扶在白马头上闭了一会儿眼。过了好半晌,强自撑持着低头去看伤口,不单裤管浸泡在血里,连马鞍上,马腹上,全沾染得透红,短短的靴筒里灌满血浆,溢出靴口朝外流,一路全滴着钱大的血点儿。 假如像这样下去,也许在半途上就会因失血过多,从马背翻落下来,无依无靠的死去了。关八爷想到这儿,不由心头一凛,立即抽出攮子来,割断袍角,齐伤口以上,紧紧的勒了几匝,觉得这样虽然不能完全止血,至少也可以延缓时间,不至把体内的鲜血流尽。包扎了伤口之后,就猛力的使单脚磕镫,催马疾行。 处在这样危急无助的辰光,天顶的重重叠叠的灰云推涌着,翻滚着,互相交错着,一阵狂风扬起路面的糙沙,雨意可愈来愈浓了。关八爷仰脸望望天色,两道浓眉不由紧蹙着剑立起来,透过他饱有经验的眼,他晓得这场雨再不是绵绵的春雨,却是春残夏接的季节中偶兴的雷暴雨。 他两耳仍极敏锐,听得见半空滚动云层里嗡嗡的水鸣声,这种水鸣声正是雷暴雨来临前的最显明征兆,民间通常把它传说成云缝中有苍龙使巨尾绞水。而这种水鸣声在先,沉雷在后的雷雨不同于一般雷雨之处甚多;一般雷雨来得快去得快,多系骤雨和阵雨,不致耽搁长途赶路人的行程太久,祗消找个落脚处暂避片刻就行了,而这种有苍龙绞水的雷暴雨却是发大水,起大泛的根源,因为它不单雨势极为威猛,落雨的时间更长,一旦落下来,瓢浇似的哗哗倾泼,说不定能落几天几夜。 自己并非怕雷怕雨,常年走在长途路上,风霜雨雪也不知经历过多少,上回冒着大雪赶路,也并没把人难倒。但目前不同,自己知道没合口的枪伤伤口最怕遭雨水,若被生水泡过,势非化脓溃烂不可,再者,伤口正在流着血,单是血浆见了风容易凝固,祗要不经受剧烈震动就能阻住新血外流,但一遭雨水就不同了,还没来得及浓凝的血浆会被雨水冲落,新血混了雨水,会流得更快。 这些还不是最可忧虑的事,顶使人担心的却是白马一块玉容易被暴雨惊吓,发力狂奔,平时还好,带着伤使不上全力,很难控得住缰绳,万一在暴雨中坠马,大罗神仙也救不活自己的性命,自己坠马不关紧,救援盐市岂不是也将化成一场梦幻烟云? ! 云层急剧的翻滚着,朝低空漫压下来,天地随着昏暝,犹如夜暗将临,一阵阵贴地吹刮的疾风把带粒的糙砂卷扬起来,刷刷的鞭打着关八爷飞飘的袍角;空气是湿润的,带着一股雷雨前常嗅着的铜腥味,雨点还没打下来,而雨水的冰寒之气已经降落,透过人的衣裳侵入人的肌肤。风势愈刮愈狂,刀劈一般的使路旁行林的枝叶飞翻,许多由细枝互击产生的绿色碎叶,也漫空飘舞着。 陡的在眼前掠起一道鞭刷似的大闪,紧跟着响起一声长长的绕云滚转的雷声,这是一声催雨雷,俗称打天鼓,雷声威猛,绕着天脚轰隆了半个圈儿,使极远处撞响了隐隐的回声。 远处的芦荡梢尖上走着风的大浪,晕暝中听不尽鸟雀的扑翅惊鸣,令人骇怖的云脚朝下伸,和四周的林梢相合,一丝一缕的云气游着舞着落入旷野,烟非烟,雾非雾,真像想攫取什么的龙爪一样。 白马迎着扑面而来的浸寒的云气,抖开的鬃毛劈破声势虎虎的狂风嚄嚄的鸣啸着蜷蹄奔驰,仿佛这天地之间,祗有这一人一马才配领受这天,这云,这滚动的雷响和虎虎的狂风。它奔驰着,它白色的身影穿云拨雾,像一条矫健的白色游龙,它双耳像两柄合拢的白刃,在极度敏性的颤索里听着八方的消息,它前蹄蜷刨在糙砂之上,蹄花总在身后丈许远近腾扬,它的肚腹几乎贴着地面,它似乎知道主人的心事,奔驰得平稳急速,有若腾云。 在雷暴欲临没临的这一刹,关八爷拆除了一切游乱的意念,全神贯注,控缰催马。他想过,无论暴风雨怎样险恶,对他的伤势怎样不利,他既离开了羊角镇,就不能半途折返。情势逼得他祗有一条路可走,这场暴风雨他是非冒不可的了。可叹的是这一路如此荒凉,一去卅里难见人烟,根本觅不着聊避风雨的地方,万一晕眩落马就是死路,除非能早一个时辰巴到三里弯的小野铺,但那是来不及的,暴雨业已随着另一道大闪,另一声催雨雷,从芦苇荡那边倾泼过来了。 暴雨倾泼过来,闪动着一片密不分点的白汪汪的水光,鲸吞了那片密密扎扎的绿芦苇,遮断了前路上的林子,包笼了原野上一切景象,慢慢朝白马奔行处聚拢,第一泼两声大而稀,但极为沉重有力,叭叭叭叭,像落雹似的激射在沙路上,把路面浮沙打得深凹进去,成一些杂乱的铜钱大的窟窿,雨点的水晕继续在窟窿四周扩散着。 一只逞强的癞鹰低旋着,发出无可奈何的惊惶而又愤怒的啾鸣。关八爷摇摇头,因为似乎听见在什么地方,在遥远的身后,有人在呼喊着他。 关八爷 关八爷 但那声音是断续而微弱的,常被狂风铲断,他再想留神谛听时,哗哗暴射的雨声业已吞下一句声音,根本什么也听不到了。那会是谁呢?那极可能是小蝎儿他们,瞧出天色不好,放不下心,领了一拨人骑马直追下来,但那是没有用的,不论生死,这趟万家楼自己是非去不可的了。 雷暴雨的来势那样猛,雨水哗哗朝下倾倒,云低得能打着人头,从额上不断滚落的水珠使人张不开眼,压根儿分不出那儿是天?那儿是地?那儿是云?那儿是雨?闪光连着闪光,一支支惨白的活珊瑚使人心惊目眩,雷声在云里哗笑,雨水是冰寒的箭镞,把一个带着枪伤的豪士折磨着,转眼功夫,关八爷全身从里到外全都湿透了,为了便于呼吸,他几乎伏身在马背上,深深埋下头,一任白马朝前奔驰。 雨水倾泼着,闪电是游窜的青蛇,是炼狱里的魔火,那样反覆的,肆意的禅续的,要捕获一个人,焚烧一个人,吞噬一个人,熬炼一个人;关八爷咬紧牙根伏在马背上,雨水从他背脊上蹦开,他把手棚塔在眉上,偶尔睁开眼缝,沙路已不是沙路,是褐黄带黑的河流,天光是青的,是黑的,是惨惨的粉青,是刁刁的墨黑,一句安谧的柔美的自然风情都被这场恶意的暴风雨破坏了,撕裂了,天和地被孤立起来,变成蛮野的原始的洪蒙,不见走兽,不见飞禽,满眼祗见青蛇游窜,魔火抖闪,满耳祗听得哗笑的雨点,哗笑的雷声,这正是幼年时噩梦中常见的炼狱景象,而今阴山背后的炼狱已落在人间 白马一块玉不愧是一匹名驹,它并没有被满天游闪和震耳的暴雷所惊,马蹄泼着含沙的浊水,认准草尖夹峙着的朦胧的路影朝前奔驰,马背上的关八爷浑身冰寒,全靠着白马身上蒸腾的汗气温暖心窝。仿佛有一座荒村,一座碾盘,在幽灵般的闪光中移转一下,闪过去了。 路边的柔草被暴雨蹂躏得惨不忍睹,草叶寸断的,埋入泥沙的,根须暴露的,随水飘流的不一而足,在这样鬼气森森的青幽惨白而寒冷的闪光世界里,在关八爷透明凝注的眼瞳中,似已活化成某种不幸的、苦难的、在暴力侵凌下所形成的象征,那不再是野生的柔花柔草,而是许许多多扭歪的、残破的、流血的人脸。莽悍的朱四判官不曾想到这一点天生纯朴善良的人是无可指摘的,他们必须有人拯救!在闪光过后的黑暗里,那些人脸纷纷旋转,从暴雷的巨响背后,他听得见那些无声的号泣哀啼。 闪过去,使人目盲的闪光和陷塌的黄暗,闪过去,雪青雪青的林枝一些鬼魅般的戟立的尖牙。狂暴的雨点鞭打着他,不歇的闪光鞭打他,这原始的洪蒙般的世界是一匹蛮野的兽,狞笑着舐吸他创口流迸出来的血液,他不是什么铜打铁浇的英雄豪杰,他的鲜血时时不断的迸流使得他肉体极感疲弱,他浑身浴着掺和了血水的雨水,开初是极度的寒冷,后来变成一种烧灼,复由烧灼变成麻木,他的脸在闪光中更加青白,他的唇变成乌紫色,他唯一可凭借的不再是一向健硕的躯体,祗是一种痛苦的爱心所结成的意志,万家楼,万家楼伏身马背的关八爷,在半昏迷中,仍然这样反覆的自语着。 老天仿佛要存心折磨这样的一个人,闪电嬉弄着腾汗的白马,咯喳喳的响雷就在他头顶上炸裂,电光劈中路边的一棵古树,连枝带叶撕裂开来,腾着白色的烟氛,一只被雷火灼伤的鸦鸟跌落在水泊里,歪着身子,哀切的扑扇着翅翼,啼叫着,作本能的挣扎,但那是徒然的,鲜血从它喙间溢出来,它归入了这劫难。 三里弯路后的野铺的影子打一个盘旋,从白马的身边闪移过去。暴雨并没减弱。 而天却真的黑了 关八爷并没听错,在这场可怖的暴雨中,距他身后一里地,确有七八匹马在追着他。关八爷枪伤没痊,执意要亲去万家楼,小蝎跟几个头目们虽不敢顶撞他,暗地里总放不下心,所以大伙儿计议妥了,祗等关八爷马出羊角镇南门,就由小蝎儿自领七八个人拨马蹑护着他。谁知白马一块玉的脚程太快,一般马匹差得很远,行不多久,就连关八爷的影子也见不着了。 经过一段荒路时,不知是谁首先发现了迤逦的血迹,惊叫说:不妙,八爷他想必是伤口破裂了,咱们务必追上去,劝他回镇。 天色更糟,小蝎儿说:眼看要起大雷雨,八爷为早天救援盐市,真的豁着命干的。说句真心话,旁人都死得,唯有八爷这种好汉子死不得,他那伤口要是沾上生水残废算轻的,祗怕连命全保不住,咱们放马追罢。 就这样,七八匹马迎着风砂直追下来,并且一路绾起喉咙叫喊着,但得不着半声回应。他们一样的淋着雨追到夜晚,精疲着力竭的投到三里弯没鼻子大爷开设的小荒铺里,讨了一盆火烘衣,又叫些烫酒来温暖身子。 这一路没见着人影,一个汉子担忧说:八爷伤口流血过多,半路上会不会弄出岔子。 我想不会的。另一个说:八爷的马快,也许这阵子业已进了万家楼了。可惜雨泼得太凶,一路全是水泊,找不到马蹄印儿。 风和雨仍在荒铺外翻搅着,把卸落的窗篷弄得咯咯作响,肥胖的没鼻子大娘正在拌料喂马,一面低声的嘀咕着她的矮老头子,声音细碎,絮絮叨叨的不知说些什么。 我晓得,老头儿嗓门儿倒满大:我生着两眼干什么的? !一眼瞅上去,就知他们是朱四判官的人,从羊角镇下来的。我还怕什么?谁还能再割掉我一个鼻子?你怕他们吃东西不给钱?把门顶上,风太大了!他朝客堂里伸着头叫说:甭等烛火被风吹熄了,再耗我几支火柴!你们这些土字型大小儿的大爷。 你不要命了,老砍头的。没鼻子大娘骂说。 老头子眼一眯,牙一龇,喝热汤似的笑起来:你甭替我担心,我这几根老骨头打总算,也不够一颗枪火钱的,就算他们爱吃人肉也轮不着我,我是哇哇哇。黑老鸦,连肉也是臭的酸的,闻闻就够了。 客堂里围着一支白蜡喝着闷酒的汉子们,也都被没鼻子大爷这番话逗笑起来,祗有小蝎儿双手抵着下巴,两眼痴痴楞楞的望着飘摇的烛焰,显出焦虑不安的神情。 你们顶着这场雨,真像顶着刀。没鼻子大爷见了人,就像苍蝇见血一样的犯了老毛病,捏住烟杆踱过来找话说了。 问问他罢,蝎爷,一个说:他也许见着八爷了的。 我说,没鼻子大爷,我想问问您,小蝎儿说:天将落黑时,您见着一个骑白马的汉子打从铺前经过没有?这事是很关紧的,他带着枪伤 没有,肥胖的没鼻子大娘挺着肚子抢过来插嘴说:我们任什么全没见着,连老鼠毛全没见一根。 原来你们是追人的。老头儿抽了一口气说:那人是叫你们开枪打伤的?朱四判官半辈子没干过好事,日后该翘着屁股下地狱眼儿。 咱们不再干土匪了,没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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