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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四判官

狂风沙 司馬中原 28428 2023-02-05
县城各处张贴着的捉拿冒突的告示经过几番春雨,早已经变了色了,城里人都知道塌鼻子师长被人冒充朱四判官搭线人从中骗去了一大笔款项,而骗款的家伙竟把银洋分渗在米粮里运进盐市去了。一般人传述着这回事,都以为冒突是盐市遣出来卧底的,谁也料不到那个化名冒突的毛六落了网,被仇家小馄饨亲手剐掉,野坟头上已长满了青草。 在春雨连绵的季节里,整个县城天空云黯天低,不大不小的牛毛雨,白沉沉雾昏昏的到处落着;开河后的饱满的春水并不活跃,懒洋洋的在轻微雨丝构成的雾幕下缓缓的流淌着尽管人们相信传闻,相信盐市运用机智,又走赢了一着棋,但在塌鼻子师长恼羞成怒之余,若论全局输赢,还有待眼前一场猛烈搏杀,一时的欣悦仍压不住人们内心对盐市关切的忧愁,希望祗初初在春雨中萌芽,离遍野花开的日子还远着啦。

初张布告时,塌鼻子师长确曾怒火冲天,拍过桌子,摔过帽子,操过副官的祖宗,踢过亲随的屁股,不过这些官样排场并不能帮助他弄回那笔被骗走的款项,也无法使他手下那帮饭桶捉住冒突和齐小蛇,因为齐小蛇骗走冒突后,设在庆云号烟铺里的机关也跟着转移了。那些替塌鼻子师长办事的家伙,最大的能为也限于大张布告而已。 塌鼻子耳朵里也刮着了小菊花带给他的传言,指说那个冒突拐带巨款投奔盐市去了,这使他光火到满贯的程度。离开江防北调时,自己在扬州城的送别宴上,当着许多在北洋军里混得有头有脸的人物夸过海口,把盐市那撮人比成一棵野草,吹口气就能把它连根拔掉。说江防军拔根毫毛就粗得过对方的腰杆,攻打盐市直像伸手捻死蚂蚁一样的轻松。原打算来它个先声夺人,马到成功的,谁知鼓没响,号没鸣,两军没对阵,八字还没见一撇,就伸脖子上套,叫盐市骗走了银洋好几千!俗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像这种丢人败气的事儿一经传扬出去,摘下脸皮来朝那儿挂去? !纵然能生千只手,也蒙不住一张张议论长短的嘴呀!万一这消息传到大帅耳朵里,他那狗熊脾气一发,谁知会怎样?摘掉脑袋瓜儿,连喊妈也没嘴喊了。

想来想去,非他娘重重办几个人不可,要办人,首先就该办老浑蛋副师长唐不文,可是要办唐不文定会惊动大帅,那老家伙嘴头儿又圆又滑,假如倒咬一口,也是一窝老鼠下汤锅,既不能办他,就得追查冒突,冒突追不着,就该办几个查案的饭桶! 查案的一听师长要办人,祗好先到花街去抓几个吃混世饭的砍掉脑袋,使托盘端着人头替师长消消火气,谁知塌鼻子师长外强中干,那把火祗是虚火,人头送到荷花池巷的公馆时,师长大人业已卧病在床,几天不能下榻了。 攻攻攻塌鼻子师长半躺在暖榻上,朝坐在一边的参谋长说:这盐市非攻不可,骗走老子几千大洋,真他娘气死了我! 您千万忍一忍,师座。耸肩细脖子,小眼淡眉毛的参谋长摆出酸溜溜文绉绉的架势,两手弹着膝头,细言慢语的说:攻盐市要紧,您的身子更要紧,春天一到,百草齐发,可也容易百病齐生。依我看,您就该暂把攻盐市的事儿搁在一边,先请两位汉医来瞧瞧,开几帖方儿,抓几付药,先把身子调理好了再讲,无论是打牌或是打仗,这精、气、神三字诀顶要紧,您想想,江防军拉出去打盐市,您这为主将的却在榻上哼哼,这可是群龙无首呀!

塌鼻子师长皱着眉毛,虚火把他掏弄得飘飘的,浑身打骨缝朝外流酸,懒得连牌也没精神打了,那还谈得上打火? !想了一会儿,无可奈何的松开眉头叹口气说:也罢,这场亏我算缩着脑袋白吃了,就依你,去找汉医熬些苦水喝罢,不过不过我这毛病,连我也弄不清嗯,祗觉有些儿头晕目眩,四肢百骸全像散了一样 参谋长对军事倒很少参而谋之,惟独对塌鼻子私人如何搂银洋、嫖女人、设赌局、选烟土、抽鸦片、拍上司、办部下,那真是头打扁了朝里钻,尽心尽意的又参又谋,尤其对于这些升官发财声色犬马,他是老太婆的簪子路路皆通。塌鼻子师长一提起病来,他就两眼眯得像绿豆似的,摇头晃脑的参谋起来了。 嗯,这个嗯,这个他两眼不停的梭动着,一面像吟诗似的自言自语,两手不停的敲打膝盖:嗯,这个,这个这个么?

塌鼻子师长躺着的套间里静静的,一炉炭火旺燃着,使室内温暖如仲春;室角放置一盆迎春花盆景,已经被炉火的暖气催得提早含苞了;微雨在窗外飘漾着,檐沥的声音也是徐徐缓缓的,半晌才迸出一声滴沥,打着窗前含有生意的花枝。 一阵风兜起房门帘儿,参谋长就觉小眼珠儿一亮,在门帘飘荡中,他看见一只金漆圆凳儿对着一座精致妆台,师长大人宠爱的小菊花正坐在那儿梳妆,粉红水绫长内裤包裹着一个软软圆圆屁股,光滑丰盈使人心跳,两只拖着嵌珍珠拖鞋的小脚全裸着,白嫩得像两只新剥的粽子;她一面梳理着青丝,一面扭动腰肢,低低的继续的哼着一支时兴的淫冶的小曲儿,由于她红唇间衔着一绺头发,哼起来词意朦胧,听在耳里,倍加撩人。 嗯,嗯美色当前,颠倒晨昏参谋长的脑袋总算从浆糊里拔出来了:我说,您这毛病,嗯,祗怕是小菊花姑娘心里有数罢?

嘿嘿嘻嘻嘻塌鼻子师长忽然诡秘的笑起来,笑得太急,嘴和鼻子一起朝外放气;一面笑,一面用手指点着参谋长的鼻尖说:你你你你这可一家伙参谋到我的骨缝里来啦!我是素患寡人之疾,你是知道的,鸭蛋头留下这张床害人不浅,他奶奶三面都嵌着镜子,你想想,我? !他勒住话,暧昧的扮个鬼脸。 食色性也,参谋长挤着一只眼说:这倒算不得大毛病,假如我是您,嘿嘿,祗怕早已喝上十全大补汤了。不用说,您也是病在这个上。不过,嗯,不过俗说:春三,夏六,秋一,冬孤(意指行房次数。)。您,隆冬大雪天也不肯鸣金收兵,当时也许不觉着,嘿嘿嘿,这如今,一开春就犯上内亏啦! 嘿嘿嘻嘻嘻塌鼻子笑得捧着肚子喘说:道理人人会讲,可是到时候就身不由己了呀!我对这一门,一向是一员勇将,一个小菊花还对付得下来,要不是姓冒的那小子给我这场气,也许不会犯病。

其实也没什么。参谋长参谋着说:加意下几帖大补的方子补它一补,也就没事了。 我说,你们俩个老没正经的凑到一堆儿来了!小菊花祗是加了一件睡袍,手挑着帘子出来说:叽叽咕咕嘻嘻哈哈没好话,又不知拿我当话题,瞎嚼什么大头嘴了,是吧? !小心我撕你们的嘴。 天知道,谁讲你什么来着? !参谋长乜着淫邪的小眼说:谁不知道你是横竖上下不饶人的?师座这么结壮的身子全领教不下,我那儿敢? ! 小菊花笑骂着,果真半真半假的走过去撕起参谋长的嘴来,撕得他小眼乱翻,双手抱拳告饶说:好姑娘,好姑娘,撕得轻些儿,呃轻些儿你那小嘴祗是唱唱乐乐,我这张嘴却是混饭的家伙,专门参谋用的,呃呃没有它,我这参谋长就就干不成了。

原来是参谋用的嘴? !小菊花笑骂说:我当是专说肮脏话的呢!你约莫在粪坑里打穴,吃过三年屎蛋儿,开口就喷出屎臭味。 饶饶了我罢。参谋长叫小菊花捏得半歪着身子,半边屁股离了板凳,嘶嘶的吸气说:你捏得我心疼,肉也疼了 我替他说个人情罢,菊花。塌鼻子师长眯着眼说:瞧他叫你撕得蛮可怜的。 不成,谁说也不成,小菊花故作羞态说:这老鬼没正经,当你面就这样糟蹋我,背地里,舌尖还不知怎样翻花呢,要我松手可以,他得乖乖的让我拔他三根骚胡子。 我说,你就让他拔三根玩玩罢。塌鼻子师长笑着,病像好了一半,虚火扑扇着欲火,像一炉炭火般的炽燃起来。 我的天,你怎么想起来的? !参谋长叫说。 你甭嚷嚷,塌鼻子师长说:她说男人家拔掉胡子年轻些,成天捺着我穷拔,你没看我下巴全叫她给拔光了? !你闭上眼,忍着些疼,权且让拔三根算了。

你闭上眼,忍着些疼。小菊花一只手轻摸着参谋长的脸说:师长他吩咐的。 小菊花话还没完,参谋长就把两眼乖乖儿的闭上了。红水绫里裹着紧绷绷的圆屁股,两只白粽子似的小脚,浑圆的身段,在黑里浮现着。这种绝妙的娘儿们跟塌鼻子太可惜了。她一只手扶住自己的下巴,手掌那么光滑那么柔软,真是柔若无骨他奶奶的,手心里一定刚刚涂过香膏,香得简直使人意马心猿,心猿意马到搂不住火的程度。他奶奶的,情愿风流花下死的人不在少数,拔几根胡子算啥?疼也疼得过瘾,参谋长越想越有点儿那个了。 小菊花并不急着动手拔胡子,她使一只手掌托住对方的下巴,另一只手指在对方嘴唇边拨弄着,咯咯的笑着说:你当心点儿,我就要摘了。 参谋长微微抬起眼皮,从眼缝里偷瞧着小菊花那张吹弹得破的粉脸,眼是眼,眉是眉,无一处不生得正是地方。她那样娇慵的笑着,软软的笑里飞荡出半分淫冶的风情,她颊边漾起的酒涡和含情的媚眼都是醉人的深井,她说笑时,那张脸几乎挨上自己的脸,呼吸时能闻得着她脸上的脂粉香塌鼻子有了这种女人,无怪乎他要闹肾亏了? !

正当他浑身松软之际,就见小菊花一咬牙,使尖尖的葱指揿着自己嘴唇一摘,疼得他哎哟一声,身子朝上一耸,连忙使手掌揉着说:好姑娘,你拔我记账,该是一根了罢? 你说的好轻松? !小菊花说:我连半根也没摘到,刚刚我摘滑了手了。 唉哟,疼得我连心扯肺。参谋长苦笑说:想不到拔我区区一毛也这般疼法儿? 就是了,小菊花说:你一毛不拔弄惯了,说话自然轻松,师长他白白叫人骗去大洋几千,该是什么滋味?他明明是气闷出来的毛病,你却满嘴胡言乱语,硬把他病因栽派在我身上,我不摘你胡子,祗怕你还不知错呢? ! 嘿嘿嘿,想不到你这张嫩嘴皮儿这么厉害?你若是早替师长拿主意,也许他就不会受骗了。 你可真会灌米汤,参谋长。小菊花眼珠儿一转,轻轻拍拍对方面颊说:看在这碗米汤份上,我把那三根胡子暂时留在你嘴上长着,等那天你那嘴唇儿发痒,要放骚放臭了,我会再来摘的。说着,转脸扭动腰肢走过去,屁股一歪,半倚半靠的坐到塌鼻子怀里撒起娇来说:我的个好师长,参座的话您可听着了,他怪我凡事不替你参谋,才会叫姓冒的骗了钱去,他这是米汤里加醋存心酸我,我们女人家即算再有多大的聪明才智,这些事儿也容得我插口? !鸭蛋头当初要肯听我一句半句,他那儿会掉脑袋? !他酸得我不打一处伤心,我我自觉好冤枉? !您,您还是说句公道话罢。

你甭哭,我的心肝嫩肉儿,参谋长他实在该打屁股。塌鼻子搂着她低声下气的哄着说:不过他也是无心,呃,错还是错在我头上,呃呃,当初这事我没认真跟你打商量,呃,你甭伤心,从今后你就是我的太上参谋长,你说怎么就怎么的,好吧,对,笑一笑,对了,你他娘一滴眼泪能把我心给泡软,真比那几千大洋还要珍贵呢! 小菊花眼泪还噙着,说笑就笑了,揉着塌鼻子说:说真个儿的,师长,我以为你既闹着病,就该把旁的事儿先放开。俗说:留得青山在,那怕没柴烧?等天气转暖了,您的病也调理好了,那时再攻盐市也不晚,我这就替您找汉医去,我要亲自侍奉汤药说着,挣脱了塌鼻子师长的手,一面招呼马弁备车,一面进房换衣裳去了。 直到人力包车的铃声一路响出去,塌鼻子师长才带着知足的神情跟他的参谋长说:怎样?你甭看她跟我不久,可真是贴心贴意到了家,你见过结发夫妻有这等恩爱的没有?我他妈这辈子算是服了她了! 而参谋长祗是习惯的点着头,胡乱的使鼻孔嗯着,实在并没听塌鼻子在说些什么,春雨的声音是一些恼人的虫子,成千成万的咬着他的小腹,他的思绪也像雨丝一样飘飘漾漾的一片烟迷,没有个固定的落处。我把她奶奶的奶奶的奶奶,盘丝洞里娇娇滴滴的小妖精,恨不得咬上一口的脸蛋儿,裹在粉红水绫裤里圆屁股,白粽般的小脚,即算等因奉此它一家伙也是好的,塌鼻子万一翘了辫子,我倾家荡产也得接收她来,奶奶的奶奶的奶奶我把她,滴沥滴沥的檐沥压不住人一心的火! 人力包车没拉下迎面雨篷,以矜持的贵妇人姿态端坐在车里的小菊花心里也燃着一团烈火,自幼习平剧唱京腔她没离过淮上,这块春雨迷蒙的土地原是她的家乡,当初爹送她学戏时,自己想得很单纯,祗想着怎样从科班苦熬的岁月中唱出头来,积些钱使一家人能拔脱愁城苦海,为这点儿卑微但却遥远的心愿,她咬牙苦忍着当学徒时加给她一切的痛苦和折磨,不但练腰练腿练身段练唱工,还得练就吞眼泪,摆笑脸,受饥寒和挨皮鞭。 原以为满师的日子就是出头年,后来才知想错了;真正出头还得从粉墨登场的前台从根熬起,从荒村的野台子戏唱至乡镇的关王庙庙会戏,从各乡各镇窜进城里的海京戏院子,眼里才看得见自己前途上的一点儿亮光,多辽远的一串铁锁般的岁月?多少泪痕绘成的斑斑剥剥的痛伤毕竟熬着那点儿亮光了!谁知道那亮光却伤害了自己。永不会忘却受辱那夜,被架出后台去灌酒,失身时上半身还穿着戏装。老子今夜梦见了貂蝉!而那痛伤仿佛不但是自己身受,却一直牵动了烟云般的历史!跟鸭蛋头过日子是含悲忍辱的,没有前台的地方同样有着撕心的悲惨,观众看客再不限于方场一角,而是所有活着的人们。 演着一场戏,是的。一个新挂头牌的旦角对本身从事的艺术仍有着无比的热狂,这戏不但是戏,而是活活生生的历史,总要费心演好它,无负同在一个天底下活着的人们,她想过刺虎的费贞娥,也想过骂殿的贺后,但那仍是不成的,像塌鼻子这种货色,北洋军里能挑出一蒲包,即使杀死他,一纸电报走马换将,那可就再没人能解盐市的危局了,如今是必得想法子让他半死不活的拖着。人力包车唧唧的响着铃,她的眉尖始终是微锁着的。 西门大街转城中街,老董。 是的,姑娘。 车夫老董是她新换来的车夫,也正是窝心腿方胜安插过来作她帮手的一着棋子儿;老董的块头儿并不高大,见谁都摆着老实温厚的笑脸,每冲人说话必定像磕头虫一样的弯腰,就算塌鼻子是天下一等精明人,也不会怀疑这个苦哈哈的老董能举得头号石锁,能敌得过他手下四个贴身马弁的。 你是要去会方爷?老董手抄着车把儿,扭过身来说:那我得放下迎面的雨帘,趁落雨,没人我说,总得留神耳目呀。 不用了,你径拉到空心街和德堂药铺去罢。小菊花挥着手,一支绿玉手环在她白腕间晃荡着。 老董拉着车,一面捺着车铃折入一条深长的巷子,一块块横铺的青石板从他脚下闪移过去,几支微旋的油亮的雨伞跟着闪移过去;小菊花仍然石塑般的坐着,出神凝思,一点儿也不觉得风雨里料峭的春寒。让他半死不活的拖着,该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盐市日后会落到那一步田地?谁也无法预料,至少在眼前多把江防军攻打盐市的日子朝后拖一天,总有一番好处,北洋军打火,一向是蛇无头不行,能拖住塌鼻子,也就算握住了蛇头。 塌鼻子并不是精灵人,但也不傻,若想在他身上做手脚,万不能露出马脚来,所以请医生仍得请名医,无论他向谁去打听,和德堂的老汉医齐和德都是淮上顶有名望的医生,药方子上决剔不出毛病来,免得塌鼻子起疑,但则自己不谙医理,难就难在如何能使他半死不活这四个字上了。 齐和德老医生替塌鼻子师长搭过脉,又隔着玳瑁边的老花眼镜,观颜察色把塌鼻子师长看了一番,摸着胡子说:师长您这个病,主要是病在一个肾字上,肾乃生气之源,人体之大木,您朝朝戎马劳形,耗伤元气,暮暮喧哗宴饮,亟损精神,再加上呃,是罢,肾亏一成,虚象环生,竭其源而伐其本,久之,则皮漏就大了!不过,若单为肾病,治起来并不难,可惜您的病虽不重而枝节颇繁,照脉象看来,您是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齐动,尤独其怒,其忧,形成一股闷火,涌塞心头无法化解,既夺魄且复伤魂,真个是真个是 老头儿是个儒医,说话时摇头晃脑活像吟诗作对一般,假若病家是旁人,老医生的话也许会说得少些,面对着北洋军的这帮将军,可小心加上小心,总觉若不把病因说个明白,难以交代。谁知塌鼻子师长这号粗货不是景德窑里烧出来的细瓷胚子,跟他摆酸文简直是对牛弹琴,鼓着两眼听半天,还是莫名其土地庙,祗觉得对方在摸胡子晃脑袋罢了。 嗳,我说我的心肝命汁儿,等到副官引着齐老医生到外间处方时,塌鼻子师长才抹着小菊花的脊背说:这老家伙叽哩咕噜,摇头晃脑,连哼带唱的说了半天,到底说的是啥呀? ! 小菊花嘤咛一声转过脸来,手指转点着塌鼻子两只朝天的鼻孔说:他说你吃喝嫖赌,贪酒好色,再加上天天盘算升官发财,攻打盐市,七情齐动,六欲生烟,又为被人骗去银洋呕气,又怕大帅日后动火拎掉你的脑袋,所以就病下来了。 对!对!对极了!塌鼻子师长躺在睡榻上穷拍膝盖说:想不到这老家伙是吃玻璃片儿长大的,两眼一直望进我骨缝去了,真他娘比我肚里蛔虫知道还多,我得多赏他几文诊费才行。 齐老医生倒是满认真,一笔一划都皱着眉毛再三捉摸,开下一帖怯心火、除烦渴、补元阳、安精魄的药方儿,用参须作为药引儿送了来,临走又加意关照小菊花,要病人安静休养、摒除杂务,清除思虑,暂戒行房等等。 齐老医生一走,塌鼻子师长就拉着小菊花说:前三样,我勉强可以办到,那后一样,嘿嘿,就算是我自添的药引儿罢!自古以来总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呀! 自添的药引儿,自添的药引儿这句话猛可的把小菊花的灵机触动了,再坐着人力包车去配药时,她决定了一宗事情这使塌鼻子所服的第一帖药里,除了参须,外加上七粒研成细碎粉末的巴豆。 吃了这种汤药,塌鼻子师长觉得脑瓜子清爽些,病全落到下半身去了,一忽儿拉,一忽儿泻,忙得提不起裤子,好不容易止了泻,一身辛辛苦苦积起来的肥肉,都跟水淌掉了。饶是这样,塌鼻子师长还是四大皆不空,想起大帅限期攻破盐市的电令,急得抓耳挠腮,忧心如焚,想起被骗走的银洋,仍然咬牙切齿,七窍生烟,最后全消化在那张春色无边的床上。 齐老医生来换个药,改用荷茎作药引儿,小菊花又在药里加上一点儿玩意一块小指甲大的砒霜,塌鼻子师长吃了也没怎么样,祗不过吐了半痰盂血块而已。 有人来报告,说是小胡子旅长那个旅,业已把民军挡在大湖泽里不能出头,祗有一处河口的守军疏忽,叫他们闯过去一拨人。那拨人人数不多,却很蛮悍,不但伤了守军十多个,还打伤了一位连长。 听说这拨人,是是是 那个家伙还待报告下去,叫小菊花挥手打断了。 你还有眼色没有? !你没见师长他病成这样?还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麻烦他? !小菊花作色说:你先退到外厢去,有话等歇跟我说。 是,是,那人躬着身子退出去了。 小菊花跟到外厢问那人说:你说,你说轻些儿。那拨人怎样? 旅长他要我来报告,那人说:那拨人是由关八领着的,说是师长要发兵攻盐市,就得趁早,若等关八回到盐市去,就好比铁桶外加一道箍,想破它,可就更难了。 关八? !小菊花转了转眼球,一股关不住的喜悦在心底激荡着,但她仍极力压住了,不让它形之于色,淡淡的说:你回去立即跟旅长回报,就说师长全都知道了。 遣走那人后,小菊花又去和德堂抓第三付药,这回又该渗进巴豆粉了。塌鼻子师长停了吐血又拉起肚来,他却怨艾着,把他的毛病归罪于春天。 闯过小胡子旅长所布的防线,关八爷手边还剩下四个人了。这在他生命经历里划下一道深深的惨痛的沟壕,逼着他双手抱着头,坐在黑夜的旷野上苦苦追思;在乱世,任何一个想做一个人的人,都必得怀抱这种苦痛,还得要穿透这样的苦痛,继续向前面去。尽管在一片混沌的前程上或有着更大的苦痛在等待生者,生者必得要从横倒的尸身上去捡拾更多可思可感的苦痛背于一肩。 离开民军地面时,关八爷一颗心业已够沉重的了;邬家瓦房那一战,虽说胜了四判官但也胜得艰难,胜得很惨;那是必然的,以六合帮十来条汉子力抗近千匪众,没被全歼已经算是奇迹了,那还能说免得掉半数的伤亡?但,回首想想一伙推盐车流血汗的兄弟罢,谁是该遭凶,该横死的人? !说流泪么?泪水早叫熊熊的怒火熬干了。那些从不能安居乐业的乡野中迸入江湖的汉子,谁想到当年铤而走险,用旁人的鲜血为自己挂姓留名?正如往昔他们扶犁站耙时祈求风调雨顺一样,他们祗求得活命两个字,偏就有一只巨大的魔性的黑手把这群求活命的汉子推进死谷。 这可是你关东山单凭一腔热血护得了的么?也祗能把死者姓名乡里开给彭老汉,求他暗下差人去照顾死者的家小罢了可哀的是那些死去的兄弟,有的仍有着白发萧萧的老亲娘,有的仍留下一堆凝望野胡胡苍天的妻儿,即使彭老汉能照顾她们的生活,谁又能安慰得那些残了破了的心灵? !地芜了,田荒了,出门时还是活生生的人,回去时祗是一通噩讯。 自己领腿子时,曾大拍胸膛保证过,有我关东山活一天,决不让你们受牵累,如今这些兄弟埋骨在大湖泽边的荒野上了,罪不在我关东山也在关东山:都是关八害的他!自己听得见那些悲酸怨愤的叫喊。实在说,祗怪在整体相连不可分割的命运!这命运像一块乌云,总压想做人的人们的头顶谁也不是好汉,谁也不是英雄,命运来时,生和死全是由旁人代选的,闭上眼罢,兄弟伙,这五个活着的,自会尽力去铲除这样的不平! 即使这样反覆宽慰着自己,总也忘不了身后的惨景;大火把邬家瓦房遭围的白色枯林烧成一片黑炭,被困在瓦脊上的人才从无数的尸堆里认出八具尸首;胸胁、肚腹、胳膊全中弹而死去的雷一炮,后脑中枪后从瓦面滚落到尸堆里的曾常和,弹粒洞穿大股,失血过多死去的魏小眼,被土匪单刀劈裂脑门的胡大侃,面貌模糊,满身血饼,仅凭半边脸上朱砂痣认出来的倪金扬,那些在长途上豪饮过、哀笑过、咒骂过北洋官府,谈过扒心话的人脸,就都在一场噩梦般的黑夜中飘落了。民军们拆下瓦房里的窗棂和门扇把他们移放在一起,轮换着抬往南兴村去,石二矮子跟大狗熊两个,一路上骂骂咧咧的跺着脚长嚎。 这一切,如今都已成为过去了。 天黑前,自己带着向老三、石二矮子、大狗熊、王大贵和另两个兄弟觅渡夺船,硬闯新设的防线,在迷茫的暮雨里又顶上一场恶火,这场浴着马力斯快枪弹雨的恶火,又夺去了那两位舍死忘生的弟兄。如今,他们染血的尸体,一具由大狗熊和石二矮子轮流掮负着,另一具横担在白马一块玉的鞍子上,成了另一场噩梦。 走罢,八爷。向老三哑着嗓子说:前头该摸到邬家瓦房老地方啦。咱们若不连夜赶,祗怕天亮后,防军还会出动搜人。 夜雨无息的飘落着,没有星夜黑得怕人,整个旷野像一座幽古的墓穴,塞满了空空茫茫的哀感,缠绕着人心,平素闲不住嘴的石二矮子和大狗熊,竟也破例的缄默起来,不再打嘲谑骂了。 先把它们埋了吧,向三哥。关八爷的声音充满了咽哽,听在耳里,就知他在流泪了。谁说过,男儿有泪不轻洒,皆因未到伤心处,这样一条生铁浇成的铁汉子,半生不知经历过多少生死?多少血泪?老六合帮被歼,残余的弟兄离散,北徐州下大牢,他全没淌过眼泪,他并非无泪,却总被熊熊怒火熬干。但在今夜,他却将手指插在额发间拧绞着,泪如泼雨。 他并非单单哭泣死者,而是哀怜着所有被压伏在整体的悲惨命运下的人们,在东在西在南在北,在此时在此刻,谁知道有多少善良的人们被惨杀?多少朴质的生命被奚凌?新拉起的六合帮就是例子,十六个兄弟一路上推着响盐车趟下来,每个人生命背影都涂着同一种灰沉沉的颜色,就像寒冬时日残阳没土后的黄昏色,逐渐黯淡,祗剩下几张熟脸,看光景也难扯得回那一轮落日的了。几个人就算都长着三头六臂,还能熬得过几场恶火呢? ! 几个人没说什么话,谁都想吐句安慰话,但都开不得口。向老三摸着一处地方,找出攮子来挖坑刨土,王大贵也在白马背上抱下那具尸身。 这边也得刨过,大狗熊闷声说:坑得朝深处刨,免得犯了天狗星,让野狗来作践他们,春天地气上升,尸味重,积土不堆得厚实些可不行。 算啦,你摸到那边挖罢,王大贵说:让他俩靠在一堆,做鬼也不闷寂不好吗? 嗨,这儿是啥地方?石二矮子叹息着,没头没脑的:日后怕再难认出他们的坟头了。谁还能活到太平年月呢? 我说,几位哥儿们,我关东山有几句没轻重的话,要在今夜跟几位明说。关八爷跳起身来说:在产地拉腿子,承诸位生的、死的兄弟抬爱,让我领这帮腿子。谁知我关八无能到这步田地,虽说把盐给运到地头了,但却坑害了这许多兄弟,风吹大海千层浪,浪浪相催,我既护不了诸位,反使诸位因跟着我白受牵连,实在于心不忍,等这两位兄弟入土,咱们散了罢。算我关八是个罪人,也请诸位甭再挂心我关八生死了! 散了? !您说咱们就这么散了?石二矮子跳起身叫说:八爷,我们恁情跟您死在一个坑里,至死不散! 咱们散不了,八爷。向老三停住手,缓缓地说:兄弟们葬身郊野,尸骨没寒,咱们不替死人报仇解怨,亲摘朱四判官人头,那还算得人么? 我不知八爷为何要说出这样话来。大狗熊说:你一向不是这样,今夜准是有鬼在作祟了。您再想想吧,咱们谁都不是贪生畏死的人,俗说,一只筷子易折,一把筷子坚牢。您就是闯龙潭,探虎穴,总得要几个帮手,不是吗? 王大贵没吭声,却猛可的双手捧着脸啜泣起来。 夜朝深处走,风势转猛了,雨丝是一面遮天盖地的冰网,网着早春时日刻骨的奇寒;大伙儿说着话,关八爷沉默的听着,经过一段寂寞,他才又说:你们都是有家有室,有牵有挂的人,我当然不能强著几位生,强著几位死,盐市也不知怎样结局,危难还在后头,我关东山半生闯荡,生死像阵轻烟,而你们,实在全该活到太平年。我说,还是散了的好,有你们在身边,我反而不能爽快干事。 您打算独自对付朱四判官,八爷。石二矮子说:天下有这等便宜事?要剐要杀,全该我石二矮子剐杀头一刀,要是您有危难,我要挺身替你挡枪子儿。 关八爷哑然的踟踌良久,苦笑着摇摇头说:好兄弟,我此刻的心情实在难以解说,我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不要逼杀朱四判官,我要单独找他谈谈,祗要他能稍加悔悟,能帮盐市一把力,共抗江防军这场猛攻,也就罢了!人么,总得放条生路,容他有个退步。 不成!八爷。大狗熊说:明明白白,朱四判官决不是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那种人,他一心要把咱们赶尽杀绝,那还会听您的言语? !你就变成一尊佛,活活的去度化他,他两只贼眼也祗看着你的金心银胆,你若单独去找他,那准是白贴一条命罢了。 嗨,关八爷沉沉深叹着:可是我总觉得,与其拼着一条命去杀一个人,总不如舍着一条命去度化一个人。要是我挺身束手让他去杀,也许能度化得了他。假如四判官伸手救盐市,能解得万民之危,这七八个兄弟也许会不计较惨死的私仇了说起来也真颠倒,连我也不知怎会有这种想法,今夜说来可真有几分禅意了。 无论八爷您怎样打算,向老三说:咱们都得跟着您,咱们的主意,是早就打定了的! 一具尸身塞进新刨出的坑里去,王大贵开始拨土。乱世里的生离死别也就是这样的了。摸黑埋葬了两个饮弹的兄弟,几个人又冒着黑夜和寒雨摸上了路,幽灵般的走着,除了白马一块玉偶尔发出的短促的喷鼻声,再也听不见任何声息了。一行人朝前摸着走,天黑得看不见路影儿,地面潮湿柔软并不泥泞,他们用脚步踩过了看不见的春天。 平静而伤感的思绪,一直在关八爷心里萦回着,他必得从其中找出个决定来;思绪在游动,仿佛未来的日子也如同眼前的暗夜,摸不着一丝光亮。 江防军北调的消息传至大湖泽,不由领民军的彭老汉不替盐市未来的命运暗捏一把汗,小胡子一旅人沿河布防后,硬把南北呼应之势给切断了。依目前情势来看,民军并不是闯不开防线,但不计死伤闯过去,准也陷进江防军事先布妥的陷阱,真要解得盐市的危局,祗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设法解决掉朱四判官那帮人,使他们不再跟北洋军勾结,拖盐市的后腿;一是自己北赴万家楼、柴家堡那一带,说动北地的大族大户,结伙拉出民枪来,和盐市卷在一起共抗江防军的大举攻扑。 祗要能苦苦撑持过这一场火,相信北地半边天都会形成野火燎原的态势,到那时,就算他孙传芳再调大军北上,也压不住火势的了。真能凭自己这腔热血这番心意,把这两宗事办妥,我关八死也该瞑目了。人,终竟是血肉之身,力能有限,为解公愤,就难以顾得私仇,查访毒陷罗老大的万家楼内奸,打听爱姑下落,为小馄饨踩着阴险的毛六,这些事祗有暂时收拾起来放在一边,看机缘再说了。 八爷。石二矮子的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雨又像大了些,大袄全湿透了,寒气攻心,四肢麻木;这样不辨东西黑摸下去,准会迷路的。 总得巴着个村舍,弄盆柴火烤烤才好。能摸回小陆家沟就好了。大狗熊说:这样摸下去,铁打的金刚也熬受不了。 关八爷的声音在黑里飘来:我何尝不想着一堆旺火,一餐热烫的饭食,一张暖暖的草铺来着? !但则咱们如今是在鬼门关口儿上,若想早些活着回到盐市,必得要昼伏夜行不可。朱四判官如今好像百足之虫,死而未僵,虽说在邬家渡口受了点儿挫折,但他手下至少还有着七八百人枪,再加上防军游骑,这块地上寸步都关乎生死。咱们来时还有十七杆枪,如今三停去了两停,万一被他们踩住,那就很难活得出了 八爷说的对,向老三冻得话音抖索着:咱们势必要死撑着连夜赶路不可,来时推着盐车快不得,回程空着两手,不几夜就巴得着盐市啦! 他们寂寂的走下去,没有停留。 人,处身在危难之中,往往连一餐热饭,一盆旺火,一方草铺,都和自己相隔得很远很远 在江防军软困中的盐市,仍然安详的屹立着,没有什么能困得住春天的绿意;大王庙的空场子前,高大的银杏树在春雨洗濯中迸裂了苞芽,吐放出一簇簇透明的丽亮的新叶,荷花塘周近的垂杨也都抽垂了鹅黄带绿的新条,各种丛生的灌木,初苏的野草,装点着一野的春色,解冻的运盐河孕一河饱饱的春水,悠悠漾漾的鼓涌奔流 盐市的街道上,仍然喧哗如昔,交易如常,并无一丝惊恐的迹象;江防军所谓软困盐市,也祗是在隔河拉起一面哨网而已;事实上,整个县城的米粮杂物,大部份全靠北地运来,而盐市正是北地货物流入县城的咽喉,若是盐市也来它一个反困,受惊受恐的倒该是县城了。 祗要江防军不笼络土匪贴咱们脊背,盐市就能挺得住。朱四判官是一帖烂膏药。人们都这样谈说着,也都这样忧虑着。 但自邬家渡口那场拼斗之后,朱四判官像是销声匿迹了;有人说他远退至万家楼北的四十里荒荡去了,有人说仍有一些散股盘踞在郑家大洼,没有人确知朱四判官本人匿在那里。这正是关八爷竭耗心神要找出来的。那夜悄悄的带着四个弟兄回盐市,就一直没在街头漏过脸;窝心腿方胜来拜望他,提起剐杀毛六的事。 我说八爷,我盼望这着棋没走岔步儿,方胜说:除掉那夜在场的几个人,没有外人知道我已经把那恶贼交给小馄饨活剐掉。我对外放话,祗是说姓冒的把六千大洋骗到盐市来了,您知道,那笔钱原是朱四判官该得的,这就叫做活钓鱼,那六千大洋是鱼饵。 您干得好,关八爷说:朱四判官虽不至于怎样动火,但叫他平白把这六千大洋送给盐市,祗怕他也没有这个雅量。 我这是存心引他上钓,方胜说:我看透了朱四判官那家伙的心,他眼里祗有你关八爷,并没把盐市放在眼下。也许他会错当您还没回来,带着一小股人潜进盐市来谋夺那笔钱,这就是我求您不要露面的原因,您一露面,他就 关八爷苦笑着,感慨的说:方爷,您把我看得这么重法儿了,朱四判官若是怕我,他会缠着我,伤害了六合帮八个兄弟?您若能引他进盐市,我倒想单独会一会他,我要尽力去度化这个恶匪。 您说度化? !我的八爷!方胜讶然了。 关八爷闭上眼,点点头,缓缓的应了个嗯字。 而方胜却摇起头来。 这未免太心慈,太过份了,八爷。他说:八爷,我这人也正一付直心肠,衔不住心底的话,一时急起来就冲口而出。我不配批断八爷您的不是,您该晓得,咱们师徒几个全都崇敬您。我方胜做事,黑白分明,对于这帮奸恶的家伙,一向是毫不留情,尤独像朱四判官这种恶匪,该捉住就杀,千万留不得他;我不知您怎会想到度化? 您觉得钱九如何?关八爷反问说:当初咱们若是杀钱九,不也就杀了? ! 这个这个 一想到关八爷释放匪首钱九的事,窝心腿方胜就感动得满眼盈泪,透过薄薄的晶莹的泪光去看关八爷那张脸,方胜就觉得一别数月,豪气干云的关八爷似乎有了很多变化,他那张红涂涂的有棱有角的脸,经过长途风雪和一场接一场生死相衔间不容发的搏杀,更显得苍老而憔悴,六合帮大部份弟兄的惨死,使他昂昂眉宇间流露出一份戚容和不可言宣的哀伤的黯影,那些神情混合起来,给人一种深沉的撞击,他不能懂得对方内心蕴含有多么深,他究竟想怎样?要怎样?但他那样的不计后果开释钱九确是常人做不出的豪举,如今钱九早已不是当初的钱九,关八爷那一举,使他脱胎换骨变成一个新人 朱四判官虽凶虽恶,但他性情直而不奸,粗而不诈,关八爷沉吟说:我再三思量过,一个人为匪作歹也并非天生的;固然他逞凶施暴,害了六合帮的八位兄弟,但若能度化得了他,使他不跟北洋军勾结,保住盐市,我想我宁愿力劝向老三他们,忘却私仇 八爷,您这番苦心,我方胜算是佩服到顶了,祗怕想说服朱四判官,实在很难。方胜说:我这就得把诱擒四判官的法子说给您听听,当然无须您亲自出面,祗要您暗里拿主意就成了您知道盐市上人跟北地风俗一样,每年都有几次庙会 哦,关八爷说:您是想借行庙会,把朱四判官诱进盐市来? 方胜点点头说:正是这个意思。 嘿嘿嘿我说方爷,在外间的石二矮子一路笑进来说:您这主意想对了,那朱四判官专爱玩这套把戏,上回在万家楼,他可不也是借万家各族行赛会的时刻闯进人窝的么?您祗要一行庙会,四判官准到。 矮鬼你可甭幸灾乐祸抱那歪心眼儿,大狗熊跟过来骂说:四判官真趁着庙会闯进人窝来,可没什么热闹好给你瞧的!八爷他清楚,上回在万家楼,若不是咱们拼命出手,差点儿连锅砸掉,我说方爷,这主意行不得,万一他带一拨土匪混进来,再来一个暗打明,那可够瞧的。 你们先甭打岔,让咱们听听方爷怎么个打算?向老三正经地说:咱们是上一回当,学一回乖,这回当然得把算盘拨准,不会再吃那种亏了。 依我的打算,咱们决不致吃亏,方胜说:眼下就快到三月十九,盐市有个太阳会,再过去,四月初一,盐市西的天齐庙还有个天齐会。这都是极隆重的庙会。咱们在起会前,先得把一拨人枪放在河堆上阻住江防军,另把一拨人夹在庙会的扮会人群里,再把各处扮会人全都戴上一种暗号,朱四判官那拨人,定也扮成一堂会混进来,到那时,见他们没戴暗号,咱们就每三个人不动声色的软贴他一个,不容他有亮枪的机会就把他们贴倒,八爷您说,这主意可行得? 嗯,嗯关八爷思量着说:不错,方爷,咱们若能事先把耳线、眼线、出会的方式全都细心计算好,拉下一面天罗地网来,那祗怕朱四判官不来罢了!不过,当着几个兄弟的面,我得有句话说在前头,万一朱四判官进盐市,这人得交给我关八一个人对付,几位千万不能先报私仇!等我办完这宗事,我得单独去一趟万家楼,去说服他们拉起枪队来替盐市撑腰,盐市若能得到他们伸出援手,江防军也就不足畏了! 谁敢不听您的吩咐来着,八爷。石二矮子红着眼圈儿,无可奈何的摊开两手说:但您总得想想咱们的心意,雷一炮他们的尸骨没寒,咱们一心全是血饼儿,您总得让咱们多杀几个土匪解解愤,不能叫咱们袖着两手。 嗨,关八爷长叹一声说:向老哥,你就带着他们三个去帮方爷的忙,听方爷安排去罢! 眼看着窝心腿方胜带着四个弟兄远去了,关八爷两眼不禁有些一时找不出因由的潮湿,把一腔豪情义气化落在举目无尽的旷野苍生的头上,不由人不生出一分哀感。 自鸣钟的金色摆锤滴滴答答的晃动着,时辰淌过去,它淌过去一分一寸都滴落有斑斑血迹,往昔的日子总是不堪回首的了,浪迹在海一般广大的血泪江湖上,看过多少不平与冤抑,见过多少绝望的挣扎与痛伤,石二矮子这直性人说的不错,总不能袖手!也正因这样,自己便也陷身在一片血海里,有了轮转不休的恩仇。卸不了脱不掉的恩仇像把锁,将人与人锁结成一串连环。 即使不作意气之争,也得用鲜血来涂染岁月,涂得人眼前和身后一片殷红,救世不成,到头来也许变成害世了。自己总参不透这些,祗觉得应该多度化,少杀戮;这回若遇上朱四判官,宁可牺牲自己去换回他一点人性里的原有的仁心。而这日子眼看着就要来了万一我关八死在朱四判官手里,罗老大,秦老爹,雷一炮以及屈死的兄弟们,你们不要怨我关八没能为你们伸报冤仇,抚孤慰寡,盐市上近万人的命运,更重过你们已成定局的惨遇,我祗好先这样默祷着了。 一张张起庙会的帖子不但贴遍了盐市,也贴遍了盐市以北,隔着运盐河的各处乡野,这些帖子张到那儿,那儿就起了喧哗的摇动,人们不能不怀着惊奇、忧心、关切和轻恐,纷纷议论著这回事。 不错,在往年,盐市上规模盛大的太阳会和天齐会起时会,盐市以北几十里的各村各镇都要拉出玩会的班子,锣鼓喧天的赶去迎神,出会那天,几十个会班子麇聚东郊旷野上,顺序经过几里长的大街,到福昌栈后土岗的鬼神坛去焚香拜神。但在今年情势不同,谁都料着江防军即将大举攻扑,都错以为处在风声鹤唳中的盐市一定没有那份心肠起会,谁知起会帖子竟然一张一张的贴出来了,难怪人们惊异之余,议论纷纷了。 也除得关八爷有这种胆子,竟敢在江防军跟土匪的牙缝里打滚,有人说:假如江防军跟土匪趁着起庙会的时刻夹攻盐市,那怎么得了? 谁都晓得,关八爷根本不在盐市,有人抬杠说:他要是真在盐市,也许就不会主张盐市起会了。 敬神总是好的,神佛总会默佑着盐市的吧。 就这样,各乡镇的会班子还是鸣锣聚众,纷纷练起会来,同时派出会首去盐市抽签(排定出会行列的前后顺序。),各处整天都听得见练会的锣鼓声。 离出会的日期愈来愈近了 盐市的东郊设起一座座绵延数里的香棚来,每座香棚前都设着迎神的长案,古瓷香炉里昼夜不息的燃着长香,悬挂在棚架上的香烛纸马、保命符,幸福符、各类经文善本,在长香腾起的烟篆中飘动着,转暖的柔风和春三月的艳阳,使大气中满漾着穆穆的气氛。而盐市上领头会的会班子,也早在勤练着了。 瞧罢,怕也祗有汤六刮汤爷有这样的神力,能练得多年没人拿得动的金钱伞! 这种赞叹一点儿也不夸张,这一把七十四斤重的金钱大伞确有许多年没人耍得了,实在说,一般没有点儿武功根底的汉子,即使生得粗壮扎实,也难拿得稳这把巨伞;这把伞的伞柄是酒盏粗细的生铁铸成的,几十支伞骨全是姆指粗细的百炼钢条,伞面是由几千只川铜的大铜钱缀成的,撑开后,无数闪闪灿灿的金钱叠着金钱,映日生辉,光芒耀眼,尤当汤六刮精赤着肩膊,扭动着青筋盘错肉球滚凸的臂膀耍旋巨伞时,在阳光之下,每只经过擦拭的金钱全都回耀着慑人的金色光彩。 耍伞的人若祗是双手举着伞,在赛会的行列前端开道,并不很难,若想单手拿着伞柄,运动自如,前后飞翻,耍出各种花样来,那可就难上加难了。 汤六刮真是身手不凡,他精赤着膊,腰间系着黄绦,浑身肌肉滚凸着,轻松写意的单手举伞,随着喧天的锣鼓敲打出来的急骤节拍踩着花步,反覆旋移着伞柄,使伞面飞也似的旋舞起来,但见无数金钱咬拍着金钱,使叮叮的声响从金光闪灿中迸射出来,引起阵阵的采声。 嘿,庙里今天就放长头夫人了! 快把孩子叫回家,见着这晦气鬼会生灾的! 依照往俗,捉拿倒楣鬼长头夫人,是庙会节目里最精采的好戏;传说长头夫人是天界的晦气星(彗星,又称扫帚星,民间习以为不祥。),她常扮为披发的女子,下界来撒大瘟,使民间年成荒旱,颗粒无收,而且被困于瘟疫;说这个由长头夫人化身的女子,总爱在春天下凡,兴风作浪,所以人们就根据传闻扮演这个节目,希望借着神的力量把她捉住押送回天界去。 通常是在会期前三天,就要选出一个最机警、最有急智的汉子,戴上假发,装扮成长头夫人,放逐到野处去;长头夫人的扮像完全根据着古老的传说,又可怖又惨凄,头上乱发披垂,飘飘荡荡的遮住脸面,那张常为乱发所蔽的鬼脸着实惊人,涂着一层厚厚的白粉,画上一道扫帚眉,一些带黑圈的猪婆眼,血盆大嘴里,拖出一只红红的假舌头,一直垂至胸窝;她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白孝服,肩上披着一方粗麻布,手里拖着一根纸扎的乱穗蓬蓬的哭丧棒,颈间还系一串纸钱串成的丧环,望在人眼里,有一种阴风惨惨的感觉。 长头夫人放出去,一共有三天的日子,这三天,她可以任意选地方躲藏;乡野的人们会规戒孩子,这期间不能出门,据说谁若看见这个在旷野穿行的长头夫人,谁家就主霉运,不是生大瘟就得闹眼病。不过,长头夫人放出去一昼夜之后,扮演捉拿她的八个神将,加上城隍土地,阴司里的黑白无常,牛头马面,耍马叉的鬼使,就得费尽心机,判断她可能隐匿的地方,带着绳索、板子、链子和枷锁,提着庙会用的马叉、刀、枪、分头去捉拿她了。 今年的这个长头夫人被神将们追逐着,从大庙门口飞奔出来,直朝沿河的码头奔去,她的面孔被长发遮住,谁也猜不出扮演者是谁?祗觉得她的身裁有些滑稽可笑;因为往年扮演长头夫人的汉子,大都还用高瘦的人,而今年却破例选了个矮冬瓜,又矮又胖,走起路来摆呀摆的像一只跛了腿的鸭子,也许替他化妆的人觉得他气派不够,份外替他糊了一项三尺高的尖顶圆筒帽子,帽后画着鬼头,帽前写着长头夫人四个大字。 这个扮演长头夫人的家伙正是石二矮子。 石二矮子不会转弯抹角动脑筋,一干兄弟们的惨死,使他怒火冲天;原想俟机舍命搏杀匪首朱四判官,替关八爷分忧,也替死去的兄弟报仇的,谁知关八爷突然又改了主意,硬要对朱四判官大施慈悲,他说话像板上钉钉,谁也摇不动他,既杀不得朱四判官,祗好杀几个小号土匪泄愤了;扮长头夫人,正好先过河去探听探听土匪的动静,在这场盛大的杀机重重的庙会里,总要抢着露一露身手才好。 临行前,关八爷和窝心腿方胜分别指点过他,运盐以北一带的地形地势,村落散布的情况,各处要道和荒凉的坟场所在;扮演长头夫人是假,打探消息是真,沿河码头边,早有一只方头渡船在日夜守候着,听他的暗号行事,俾便随时接应他渡河了。 过了河,他在荒旷无人的麦田里踽踽独行着,一面打量四野的形势,他宽大的孝服中间,使几束草绳儿胡乱的系扎着,胸口揣带者干粮,水鳖和麦饼,胁下还挟着一壶偷灌来的老酒。他一向在大狗熊面前夸称他的胆子大,不怕赶夜路,不怕鬼火和拦路扑人的鬼旋风。大狗熊却存心吓他说:瞧吧,矮鬼,你他娘扮假鬼,夜晚孤伶伶的宿在荒坟头上,乱葬坑里,不定会他娘的引出真鬼来跟你叙叙交情 石二矮子放眼望出去,满眼是起浪的麦田,绿海般的铺展到天边去,有些早种的孔麦和大麦,都已经垂穗儿了,有些小麦刚吐芒,望上去白汪汪的,路上不见人踪,祗有黑羽白颈的乌鸦,蹲在荒坟头上扑扇着翅膀,哇呀哇的,鬼嚎一般的叫着,那声音又怪异,又隐含着不祥的兆示。我的乖乖,石二矮子心里话:盐市北的野地竟这等荒法儿,坟头多过人头,白天也许不觉着怎样,夜晚一个人露宿,真他妈的吓死人。 大狗熊的一句玩笑话,竟像酵粉似的在人心里发起酵来,使石二矮子禁不住要探手到胁间去摸酒,一边喃喃的跟酒壶说:你他妈就是我的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夜晚老子猛喝它半壶酒,醉得死死的像他妈一滩泥,就真有鬼,老子也不怕了! 说着,他舐舐舌头,咽了一口口水,自打那回因酒受罚之后,有很久都酒不沾唇了,满肚子酒虫都饿扁了它的娘了!一想到老酒的滋味,心里就不打一处发痒,恨不得马上就取出壶来狠喝它一阵,继而又一想:不成!假如一离盐市,马上就喝醉了酒,一定会很快被那些神将捉住,送回大庙去。 按庙会的老例子,捉住了的长头夫人,得要被上上锁,囚在一只四尺高、三尺见方的木笼子里,站着嫌不够高,坐着嫌不够宽,而且颈上还得套上一面廿四斤重的红漆枷板,那岂不是活受洋罪?谁愿去扮那种马猴去? !再说,酒能误事,非到紧要关头,还是不喝为妙。 石二矮子拣荒走,风把他齐胸的假发吹得飘飘的,在脑后一丝一绺的飞舞着,他顶上的高帽儿晃晃荡荡,一耸一耸的,把野田里偷谷的鸟虫都吓飞了,一路上也遇上几个看田的人,远远见着他,惊叫一声:长头夫人来了就都拔腿飞奔掉了。 远远的村落上有人在练会,锣鼓声隐约可闻。 石二矮子走了大半天,估量着离开盐市斜向西北角,至少走下十来里路程,即使明晨那些神将和鬼卒都分头出动来捉自己,也不见得被他们轻易捉住了,这才定下心来放慢脚步,一面走,一面想找个地方歇息。 眼前横着一条清浅的、林木夹岸的流溪,溪两岸散生着丛丛灌木林莽,高虽不甚高,却也能挡得住人头;灌木丛南边,有一块狭长的油菜田,油菜花开得金糊糊的一片;油菜田再过去是一座坟场,大得白天也有些鬼气;离坟场不远,小荒路像一条淡色的蚯蚓顺溪蜿蜒着,路口有座由一只缺口破瓦缸盖成的小土地庙,庙后翘起一只尾巴似的红漆小旗杆,旗杆上还有一盏久经风吹雨打,纸面已经破烂不堪的小灯笼。 嘿,小庙装不得大菩萨,石二矮子自言自语的说:待老子先过去跟土地爷叩三个恭恭敬敬的响头,今夜就他妈睡在朽木棺材里,小鬼瞧着土地爷的面子,也不该为难我姓石的了。说着,就摇摇晃晃的走过去,趴在破瓦缸的缺口前面朝里面张望。 瓦缸顶上也有个破窟窿,一块金石子似的阳光斜射进来,照亮了缸里的颓圮景象,那个土地爷祗有五寸高,一身衣袍积满尘土,早就破烂了,翘着几茎白胡子,一脸苦相,活像跟谁呕气似的;他身边坐着个木头木脑的土地婆婆,一只手扶着龙头拐杖,一只手朝空伸着,一股穷酸乞讨的样儿,不知是谁发了善心,在她手里塞进一条已经发了霉的红薯干儿;土地爷老夫妻俩的面前,两块青砖叠成个神案,神案上也放有一只红泥小香炉,两只红薯刻成的烛台,可惜炉里不见香烟,烛台上也没有红蜡,可见这对老夫妻也饿饭饿了很久了。 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两位在上,石二矮子说:我他妈石二矮子在下,我扮长头夫人路经贵地,今夜或许在您管辖的鬼窝里露宿,一时没带香烛,容我叩响头三个,聊表寸心,还请多多帮忙,不要放纵那些小鬼拖我腿就是了! 石二矮子抹掉高筒帽子放在一边,正要弯腰叩头,忽然想起一宗使人动疑的事儿来了。对呀,人说庄庄有土地,镇镇有城隍,但凡土地庙都必盖在村庄左近,没有单单盖在荒地上的,怪不得这位土地爷没有香火供奉,原来这附近没见着村子。 为了探究这事,石二矮子不忙着叩头了,抓起高筒帽儿匿到树林背后去四处张望,他望见溪上横着一座略显得歪斜的小木桥,曲折的小路通向一圈儿高大浓密的树丛里去,也许在树丛围绕中,会有一个孤单的小村子,树丛太浓密了,根本看不见屋顶。 这村上人太吝了,连土地公婆全喂不饱!石二矮子自语着,这时候,他忽然听见树丛里面随风刮过来一阵阵群马嘶鸣。马嘶把石二矮子像冷水浇头般的弄醒了,心想这么孤单的小村子那会栓养这么多的马匹来着? 个狗娘养的!他转动眼珠骂说:原来朱四判官这杂种的老巢安在这儿了! 他怕被放风的匪哨瞧见,便沿着灌木丛爬开,爬过那块狭长的油菜地,爬到荒冷的蔓草丛生的坟场里去,找块草窝坐下来,取食干粮和麦饼。天色将近黄昏时了,他盘算着,在天色落黑后,残月未升前那段时刻,亲身爬到溪那边的树丛里去,探听探听那窝土匪在弄些什么玄虚? 当然,为了壮胆子,他理直气壮的喝光了那瓶偷带出来的酒,然后便晕糊糊的闭上了眼,当他再醒来时,出山的已不是今夜的月亮,而是二天的太阳。 糟!糟!他骂说:这瓶酒又害了人了!原来自称海量的石二矮子,竟他妈这等脓包? ! 喝,那边的锣鼓打得很急,不等谁去探听,他们竟明目张胆的一路敲打出来了!至少有几十匹马拉成的马队,旁的地方不去,竟像有小鬼领路似的,直冲着乱冢堆奔过来,马背上坐着的全是鬼,全是鬼!全是化妆成妖魔怪状的家伙,我他妈姓石的要是叫他们瞧见,就是块石头也该被他们敲散了。 石二矮子眼一斜,瞧见那边有一处露出棺材的荒坟,便急忙爬过去,晃断盖板上的锈钉,一头钻进去了。马蹄声渐渐逼近,像打鼓一般的绕着乱冢转了一圈儿,突然在乱冢当中停住了。 石二矮子把棺盖掀开一条窄缝,眯着眼望过去,祗见一个穿着长衫的人被一群化了装的鬼围住,更有一支黑黑的匣枪抵在那人的后腰上。 朱四判官真他妈够贪够辣的,石二矮子想:他既打算扮成会班子闯进盐市去夺回那六千大洋,又趁这点空儿在这儿绑票,真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了。 张会头,四爷我有话跟你说。一个扮红脸判官的家伙说话了,从话里表明他就是朱四判官。 四爷有话您尽管吩咐就是了那人声音有些僵凉,脸色也吓得灰败如土:我张福寿那敢不听您的,祗求您 嗯,我问你,张福寿,朱四判官狞笑说:你究竟是要死?还是要活? 四爷四爷四爷您千万开恩,那人扑地一声,直直的跪了下去,叩着头说:可怜我家里还有一窝老小,我求您指点我一条生路。 明天就是盐市太阳会的会期了,朱四判官说:盐市上不知是谁想出的歹法儿,想骗四爷我去上当,他们先把你们这帮作会头的找去商议,串通了谋算我一个人,你们一共廿二班会,每会都戴上暗号,咱们即使冒充玩会的人,一进去也像飞蛾投网不是?嘿嘿嘿,谁想我朱四判官决不是爱上当的人,对罢? 四爷,张福寿又叩头说:这些我都已跟您说明了,若敢有一字瞒您,您把我头上打八个窟窿也不多。祗求您开恩 好罢,我一向不喜欢过份难为人,朱四判官说:你要是想活,你就领着咱们这个班子进盐市去,就说是张家村的会班子,咱们活着出来,立即就放你,你若是走漏风声,那就先杀你,你答应了,就是生路。 我我我答应。 上马,朱四判官喊说:从小渡口进盐市,马匹寄在祝家庄,今夜落宿高升店,明早起会时,咱们排在李家庄花船队的后头 一直等到马群去远了,扮长头夫人的石二矮子才敢从烂棺材里爬出来,犹自伸着舌头。 乖乖隆的东!他自语说:怨不得连关八爷那种好汉子遇着他也会吃瘪,原来四判官的脑袋长有螺旋纹路,他奶奶的,他会先捉一个会头来敲出盐市的底细,若不是我石二矮子亲眼见着,差点被这只老狐狸斗赢了这一着儿了 他不能再停留。 他必得赶回盐市去,把这消息带给方胜。明天可不就是三月十九会期了。 喧哗声浪传着 初升的太阳暖暖黄黄的照在赛会场上。 广大的赛会场几乎被上万的人群挤满了,盐市所举行的迎神赛会,场面之大,花样之多,可又比万家楼赛会煊赫多多了。廿二个会班子,整整齐齐的排在广场中间,每一班会,不算锣鼓手和乐器手,总也有五、六十个人,扮鬼的、扮神的、扮蚌精扮钓翁扮担手扮彩女扮飞禽走兽的,可以说应有尽有,看会的人群会指出这是南天门八帅,那是醉八仙,这是姜子牙,那是五阎罗,这是鬼王,那是鬼卒,这是马面,那是牛头,这是脚踏风火二轮的哪吒三太子,那是架鹰牵獒的灌口二郎神但等各班的锣鼓声和乐声一响,人们圈着手喊叫也听不见了。 风把广场前十二面神幡吹刮得拍剌剌的响,真像是半空舞动着十二条长过一丈的巨大的蜈蚣,场前正中安放着一只千斤铁鼎,鼎心满烧着檀香块儿,火焰冒有三四尺高使周围弥满沉檀的香味。锣鼓声升腾上去,顶动了天顶上的云块,不断飞翻。 起会!一个披红袈裟的僧侣高喊着。 广场中的方阵变成了逐渐伸展的长蛇,这长蛇游过香棚,游过临时架设的摊市,一直游进盐市的大街。大街两边,家家户户的门全是大敞着的,门前设着香案,檐下悬着拖地的龙鞭,会班子经过那儿,那儿就响起震耳的鞭炮声 各会的最先头,由铁扇子汤六刮哗哗的耍动那把金钱伞开道,后面跟着两排分披着红黑两色袈裟的和尚,托着钵,宣诵着经文。 嗨,真想不到,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刻,今年的庙会比往年更要热闹。一位挂念珠的老太太扶着拐杖说:阿弥陀佛神开眼,保佑盐市罢 甭光顾着念佛,老太太,一个红脸的汉子弯下腰,靠着她耳朵说:今年不光是为迎神才行赛会的,等会就要生岔事,枪子儿呼呼不长眼,有动静时,你得快些退进屋里去 今年的会虽很热闹,一个小伙子说:祗可惜差一样没有闺女出来跟咱们唱鸯鸳和(一种男女对口唱的情歌。)啦! 算啦,老弟,三月十九太阳会,老袁家的闺女跑一对,那种日子早过去啦,如今是什么年头?一个叹着说:你若想调情,等这场火打完,不死再说罢。 小伙子红着脸溜掉了。 事实上,每年举行庙会的时刻,也正是盐市上青年男女谈情的好时光,冶荡的春风吹拂着,锣鼓声那样激奋,弦乐和管乐声又那样柔媚,看庙会的闺女们一个个打扮得那么鲜艳,像一粒粒成熟的红叶,确使小伙子们动情,传说在十多年前的庙会上,有个开酒坊的老袁,他的两个闺女就是在一夜之间跟两个外乡小伙子私奔了的,所以人们才把它当成一句俗语。但今年行庙会的前夜,盐市各户都接到保甲转来的通知,大家心里都有了戒惧,闺女们看庙会都不离宅门,再也难见往昔那样的情调了。 红脸的汉子隐进大王庙侧的一座宅院里去。赛会行列缓缓的流淌着。 托钵僧的后面,跟来了廿四个童男,廿四个童女,童男挽着双扁角的短辫儿,穿一身藕色绿镶边的荷花衣,背着特制的百花背筐;童女穿着七彩鲜明的绫罗衣裙,腰系长彩带,挑着精致的花篮;背筐和花篮里面,插满了五颜六色的各类春花,所经之处,阵阵花香沁心肺腑。 紧接着这四十八名童男女,是一班细乐,笙箫管笛交鸣着,乐声像是柔雨柔云,飘飘洒洒,童男童女随着乐声交叉对舞着,红裙和绿衣相映,就像是风里的绿柳戏着桃花 当街两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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