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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风暴

狂风沙 司馬中原 20325 2023-02-05
这一天的早上,关八爷就在老账房的扶掖下勉力挣扎起来,坐在长廊下的金漆靠背椅上寂寞的冥想着许许多多纠结难分的事情,他觉得有生以来,从没有这样痛苦过,孤绝无望过。 在早先,他虽然从没设想自己是什么样的英雄豪士,至少是个无名的勇者,但他这才发觉,一个血肉之躯的人力量究竟薄弱得可怜;没有石二矮子、大狗熊那帮把生死看成一阵烟的烈性汉子在身边,自己仅仅是拖着一条发溃化脓的伤腿,就呼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到这种程度? ! 眼看着远远的盐市将遭巨劫,眼看着业爷在这种紧要的辰光脸盖黄土,眼看着小牯爷拉枪去围扑羊角镇,使一条路上的人白白的流血,自己除了托老账房程青云传话外,竟别无他法可想? ! 爱姑穿着黑衣裙,像一只寂寂停落在廊间的黑蝶,曳起裙角蹲在药炉前面轻轻扇着炉火,水药在瓦罐里顶动盖子,翻翻滚滚的沸腾着,老账房程青云捧着水烟袋,在一面往复的踱着步,步声缓慢而沉重,充分显露出他的心思,正跟关八爷同样的受着煎熬。

我说八爷,不是我这张老嘴爱噜苏,真箇的,他沉沉郁郁的吐着烟雾说:真箇的,我觉出您的委屈,您的苦楚,真是太深了!当您为了救人来求万家楼时,姓万的这一族不该如此冷落您,我这外姓人半辈子端的是万家的碗,说话轻飘飘的不压秤,这话原该由珍爷来说的,可惜他不在镇上了! 就算菡英姑奶奶在镇上,我相信她也会讲这话的,爱姑低声的,幽怨的说着,微带僵凉的尾音飘散在廊间,烟似的,梦似的 她是万家楼有是非的人若有她在,至少老七房会听她。 我倒不把冷落放在心上。关八爷叹说:我这祗是为盐市急,为牯爷急,他不肯相信我,硬要率着枪队去围扑羊角镇,这太无端了。私仇私怨随时可了,何况羊角镇那帮人跟万家楼谈不上仇恨? !北地各族,不连成一气去援盐市,盐市一完,又是一片苦海滔滔,等北伐军过来,谁知要等多久?难道万家楼祗求自保,不顾北洋军朝万民头上骑?牯爷是不该如此浅见的!

万家楼变了,八爷。老账房说:我总有这么一种不吉的预兆,觉得每换一个族主,光景就黯淡几分。牯爷的气量狭,眼里祗认姓万的,心里更狭得祗容下他老二房,您跟长房、七房相处得投契,他冷落你我看就是存心的。我以为,他跟业爷报仇什么的,全是幌子他是不愿朝盐市伸援手,怕盐市败后有麻烦,所以他才去围扑羊角镇,我说八爷,假如他吃掉那股人,不定他会跟您翻下脸,您就太孤单了 关八爷摇摇头:不必为我挂心,老爷。我关八自信无负于人,我从没为自己想过。 老账房沉默下来,脚步声越来越沉迟了。 关八爷突然从老账房的话里想起什么来,也皱起眉,默默的思忖着。时明时暗的阳光像金雨,阵阵泼洒在长廊外方砖铺成的侧院里,春天在许多盆景碧色的叶片上舞跃着,许多细碎的春的灵光,落在药罐中细细的唱着。

仿佛有一阵烟般迷离的感触飘来,眼前是多美好的春光!自己从没闲坐在这样沉寂的廊下望过春,等觉着春来,春早已到欲老欲去的时辰了。也许我关八命里就没有一刻的闲情一搅春情,一赏春景的了。但有更多人该有这样的春天!他们该有这样的春天 熬药的气息飘过来,热雾在廊顶徘徊着,药味很香,自己心里却很苦涩。微转过脸看了爱姑一眼,她裹在黑衫里的身体是这样饱满丰润,她的脸是这样年轻,她是一朵春花,却由自己将她摘叶在雨里,任由命运摆布,任由恶汉欺凌,而今春天离开含忧带悒的眼眉是多么遥远? 他飘忽的思绪在内心的悲叹里飘开,牵到业爷被害的事上来,想到业爷时,他不得不想到保爷,想到双枪罗老大和老六合帮那班惨死的弟兄,因为这些事全都发生在万家楼。这七个房族里,从各方的传闻,事实揉起来看,都有着不和睦的迹象,老六合帮遭歼,万家楼有人搭线,保爷中枪身死,有着骑白叠叉黑骡子的内奸,业爷被暗害,更想得到是万家自己人干的,这许多疑点,迷漫成一片神秘的雾幕,不能不使人把疑心落到牯爷的身上。

权势和钱财确是最大的祸根,它往往把清白的人心给染污了,熏黑了!自己熟知万家楼的族中情形,长房长久任族主,难免使其他房族有怨声,少数几个年轻的长辈里,珍爷是个闲散淡泊的人,祗有老二房的牯爷有野心,旁人害保爷,害业爷的可能不大,唯有牯爷有利可图;再说以五千银洋买杀保爷,也惟有谋权图利的人才能作得出来。如果这些事不是牯爷干的那还好,若是牯爷干的,以这种残忍毒辣的心性,怎肯拉枪去助盐市? !要是他围扑羊角镇得手,转回来该对付的就该是自己了! 要想弄清这事,就得暂时忍藏在心底,表面上不动一丝声色,等候机会缓缓试探,拿不深不浅的话头拨动他,观颜察色,见机而作,也许牯爷并不如自己所想的人? !这些困恼着人心的思绪使关八爷心里分外觉得沉重,也使他觉得异常的疲乏。他深深叹出一口气,悠悠的闭上了眼。

疲乏,是的。铁打的金刚也经受不了许多年江湖路道上的恩恩怨怨和无尽的风霜,疲乏使人想从这些火与血,生与死混成的急漩里拔离出来,爱心却又把人反卷进去,愈旋愈深,谁愿终年双掌沥血,把火光挂在眼眉上?谁不伸长颈项,仰盼着梦里的承平? !但那是远远遥遥的,承平的影子晃动在火与血的那一边。 老账房程青云吸完一袋水烟,望了望关八爷,悄声对爱姑说:八爷他盹着了,且别惊动他,我去北栅门那边探听探听,看看有没有枪队的消息 我晓得。爱姑说。 老账房退出去,整个侧院祗剩下阳光和花颜,祗剩下深深的静,祗剩下自己和八爷两个人了。多少年前,在北徐州,自己曾梦过这样的情境,梦见八爷从凶险的江湖上急流勇退了,在远远的地方有一座古老灰黯的宅子,被一些枝叶婆娑的古木围绕着,多苔的院墙上,尽是缠绕的藤萝,开着暗紫花朵的藤萝上停驻着被鸟声唤醒的春天

这样的春景春情落在关八爷的眼瞳里,连锁的撞击起许多伤怀的情境,那些很难消逝的情境虽已在流淌的时光中远去,且由于岁月迢遥在内心深处变得灰黯迷离了,但他确信永难忘却那些情境,并把它烙在心里。 许多年来,在多风险的江湖路道上,时时刻刻脚踏生死两条船,不单要护卫着自己,还要肩承着跟随自己闯道的弟兄们的安危,无论是白天或是黑夜,连静思溯往的时间都很难获得,使那些可贵的情境也像赶长途的浪者的脸,蒙满了仆仆的风尘,那时刻,即使陷身危境;一点儿也不觉悲怆,这一闲静下来,回首前尘,悬思黎庶,却感到天地空茫,一身无寄,一情一景,触目伤怀了 又是一年春景了他在内心里喃喃着。普天世下,谁有心肠赏景迎春?尤其在兵连祸结的北方,满眼见的是春草埋白骨,春花染血红,一年一度的长长的春荒,饿得人两眼泛青泛黑,而那些残民以逞的北洋官府,还视若无睹的向民间暴敛余粮。

春埋在阴暗霉湿的监牢里,春裸现在精赤着上身被鞭挞的欠税人骨棱棱的脊盖上,一条条淤青带紫的血痕。从关东雪野一直迤逦到远远的南方,哪一处脱得了兵燹瘟疫和水旱灾荒?人谋不臧,使大好的春天反成为死亡的陷阱,用回思拭去久远记忆里的尘埃,那些血泪混和的情境历历如在眼前;那些情境代替了春天 在北徐州的大牢里,自己带一身棒伤,日夜蜷曲在一摊霉湿的麦草上,曾昏昏迷迷的想过那些,隔着一道道冰冷的铁棂子,祗能看见沉黯的拱廊的齿形檐口和一道灰色的高墙,唯一的绿意悬挂在一棵随风摇曳的无根草上。那棵高悬的无根草,仿佛拴着千万人的命运。无论如何,他们该有一丁点儿春天,一丁点儿裹腹的粗粮,一丁点儿种子,但他们任什么全没有。

自己曾亲见过催粮课税的勇兵,恶煞似的扬着皮鞭,押解着一群欠粮欠税的乡民,那些人里,有着拖白胡子的老人,有着蓬头跣足的妇女,有着尚没成丁的孩童,他们一律被长绳捆扎着手背,像一群将被送往屠场去的牲畜,在无数无数地方土设的监牢里,他们被凌辱,被拷打,被禁囚连一餐粗糠牢饭也得折成钱加在欠税单上,谁有力量能挽得苦难滔滔?自己有一天不死,就一时一刻摆不脱这种煎熬。 穿着黑色孝衣的爱姑熬妥了药,挑开罐盖,细心的放置一只牙筷在罐口中间,再理平一张药纸封住罐口,使湿巾包裹罐耳,将药端离炭炉,悄悄走过来,在关八爷躺椅边的矮脚小几中央的药碗上倾进熬好的药汁,她一面倾着药,一面翕动嘴唇,喃喃的默祷着,巴望八爷的枪伤早日痊愈,如今,她日夜焦急记罣的也就是这一宗了。

久久以来,关八爷在她心眼里就是一尊使人敬爱的神,在她还不甚解事的岁月里,她常听见爹从各处带回来的关于他的传说,依照传说的描摹,他比得过许多唱本中歌颂的历史上的英雄。自从在灰黯的监牢中初次见着他,自己心里就添了许多痴心的幻想,幻想有一天,他能用神异的力量夷平这人间残暴的囚狱,有一天他能把爹和自己牵出这座血水汇成的泥淖。 幻想总是空无的,在夜暗的马灯的斑驳碎光里,在他半醒半睡的呻吟和呓语中,爹为他褫脱满染鲜血的衣裤,使细棉蘸着创药涂抹他的伤处时,自己曾经不住的咬紧牙根,兴起一阵阵牵心的战栗。即使他是摘星降世的罢,在人间,他也得挨受倍于常人的苦难他到底不是神,他有着跟常人无别的血肉之身。 他不是神,当她遭受卞三和毛六那干人施暴的夜晚,她曾哭泣着,在绝望中喊过他的名字,但那祗换得赤裸裸的凶汉们喷着酒臭的狞笑,没有什么能遮覆她所受的羞辱,那夜她失去的是普天下弱者的保卫,不单是一己的贞操。

后来当她被卖进娼门,她曾无数次呼唤他,在丝弦弹唱的酒席筵前,在被泪水浸湿的枕上,在贪婪的狎客的怀里,在被孩童们嘲谑的街头,在她伤心咽泪的时辰,她曾盼望从他得到拯救,因为那日子不是她要过的,暴力那样搬弄着她,总掷给她无所选择的既成的命运。 日子那样流过去,烧红的命运之炉把她像其他女人一样的熔铸成同一种模式,风骚淫冶的娼妓的模式,这世界和她的呼吸对于她都是一种逼迫,逼迫她用这种模式生存。 没有谁能拯救她了,任是谁也祗能救出她饱受摧残的身子,无法洗净她内心留下的伤痕,她不再痴痴巴望着关八爷,她要倚靠自己,但人静时仍然念着关东,不知关东究竟有多远的路程,祗知那是一块满是冰雪的边陲的荒土,荒土上有着她泪雨滂沱的梦,有时她竟忘却己身所遭受的,把关怀注念留在梦里,担心着年迈的爹和那豪士的飘泊,她一点儿也没怨过他不来搭救自己,因为他不是当年无邪的心里所幻想的神。 他不是神,如今劫难一样落在他身上,曾经跟随他纵横江湖的汉子们,全都离散了,发脓溃裂的枪伤使他难动难行,尽管他心志坚韧,念念不忘被困的盐市,他却再也无法亲率着人枪去赴援了。 药碗上的热雾像香篆般的缕缕飘浮起来,游过他石塑般的沉思的脸,他眉宇间隐含着重重的沉悒,已无复当年的豪气英风,谁能知道江湖上无尽的风霜淘尽了多少豪杰英雄?变幻无常的人世常出乎人的料想,谁知有这么一天,自己反而亲手为他奉汤药?反而分担他的苦楚? 您的药,八爷。过半晌,她才悠悠的说。 噢,关八爷这仿佛才从沉思中醒转,歉然的望着爱姑,由于自己越狱,偕同她老父去关东,才使她陷入悲惨的噩运,如今自己非但没有报恩,反在这种无助的辰光让她为自己的病躯劳神,真令人有难堪的伤痛,满心有话,一时也吐不出了。 爱姑两手奉过药碗,关八爷正待伸手去接,万梁铺外响过一路马蹄声,一个店伙出现在小院的圆门外边,叫着老账房说:程师爷,程师爷,小牯爷在街廊前拴了马,待要见八爷呢! 牯爷他一个人?老账房问说。 不,那店伙说:一共好几匹马,有几位好像是羊角镇那边的。 关八爷推回药碗,反手撑持着身子,精神一振说:快请牯爷进来罢,我日夕就等着见他。伤痛在身,恕我不能迎候了。 没等那店伙去请,踹着石砌的通道,踏踏的走进来一群穿短靴的汉子,穿着皂衫的小牯爷一身有些狼狈,手里弯拗着一支短短的藤鞭走在前头,他紧身排扣的黑袄,有好几处被树枝撕裂了,露出铜色的胸肌和肉球滚突的大臂,他的靴面上粘着好些草蒺黎,他两眼有些泛红,但还勃然有神,但他那张脸却有着一丝困顿的神情。 两个背匣枪的枪手护卫着他。 跟着来的是板着脸孔的小蝎儿,以及几个背匣枪的汉子,他们一眼望见关八爷,面孔便变得软活起来。 这场误会不知怎么个解说法儿了,八爷。小牯爷背起手,在关八爷面前来回的踱步说:我是张飞卖肉,有一斤算一斤,有一两算一两的脾性,八爷您可先甭怪我。您来时,正碰上业爷出事,照推断,是朱四判官一伙人干的,珍爷恰巧不在屋里,我吞不下这口气,就忙着集枪队,要跟四判官豁着拼一场,谁知 我该告诉您,牯爷。关八爷说:他早死了,祗怪我带着枪伤,没能自去见您。 不,小牯爷说:这怪不得八爷,祗怪我当初报仇的心太急切,没先来看望您。等到有人在三里弯发现羊角镇放出来的哨马,不单是我,全万家楼都以为业爷是死在羊角镇这伙人手里,因此,我把枪队拉出去,打算猛扑羊角镇,谁知在半路撞着他们,糊里糊涂就干上了。枪一响,两面倒人,罪可落在我头上了! 八爷您没事,咱们算是放了心。小蝎儿走过来俯身说:这几天里,盐市那边风声紧得很,江防军业已冒着雨开攻,我就是放心不下您,才宁愿开罪万家楼。业爷怎么死,跟咱们无关,话经讲明,如今祗等您一声吩咐,咱们就好 既然这样,关八爷略一沉吟说:那你就火速先把人枪拉去赴援要紧,北地各大户能集多少枪枝,我会跟牯爷再商量,我涂张便笺你带去盐市,呈给方德先方爷,他怎样使用这拨人,他自会有个安排,若见着方爷,烦请告诉他,就说我在这边会尽力而为,能集齐多少人枪算多少,那时我若走不得,抬也得着人抬到盐市去,死活跟他们相聚就是了! 关八爷费力的说完这番言语,小蝎儿两眼就凄凄的湿了:咱们这就照八爷您的吩咐行事。您这儿不需留两个人伺候着? 我想不用了。关八爷说:你们不必为我挂怀,我这腿虽发了脓,想来还不碍大事,程师爷,就烦取纸笔来罢。 小蝎儿挪过矮脚几,关八爷从老账房手中接过纸笔,勉强扭过身体,在老账房的扶掖下振笔作书;许因为创口疼痛,加上心情凝重,使他手臂微起战栗,一纸未竟,额上已滚着汗珠。写妥了信,遣走了小蝎儿,见小牯爷仍然勾着头,背着手;摇着马鞭在廊前的方砖地上踱步,便温和的说:牯爷您请坐,我这腿伤害人,待您太简慢了,真是 老账房挪过另一张背椅,小牯爷并没落座,摊开手苦笑着说:八爷,您的来意,老程他业已跟我说过了!当初万家楼遇危难,承您拔刀相助是事实,万家各房族迄今没敢忘恩,您有事须咱们出力,依情依理,咱们都不能推诿。不过您来时,正遇上族主业爷出事,内外各事,都得由我亲自张罗,一时怠慢了您,您能不计较这些,万家楼的族人就够感激了 我是替盐市的那些无辜百姓讨援的,关八爷微扬起脸,恳切的望着小牯爷说:北洋军虐民施暴,早就逼得人活不下去了,盐市这次以护盐保坝,抗捐抗税拉枪自保,声势业已响彻了半边天,如今北洋的江防军大军压境,盐市人枪再强,民心再盛,也祗是座孤城但它的得失,跟北地各处唇齿相关,它能否守得住,端看各处能否及时应援,故此我关八兼程北上,不顾枪伤在体,来万家楼吁请拉枪应援,牯爷,您想来看得明白。 关八爷微喘着说完这番话,竟蹙着双眉咳嗽起来;默立在廊柱后的爱姑转身出来,端起药碗奉上说:八爷,您甭光顾着说话,您的药都快凉了。 您坐着谈罢,牯爷。关八爷接过药碗,并没就喝,祗管央着小牯爷说:我正急着,怕您把业爷的死错推在羊角镇那帮人头上,听说您拉着枪队出栅门,我真怕双方误会,在这种紧要的辰光接起火来,刚刚小蝎儿来时,我大感意外,可是误会冰释了? ! 不瞒八爷说,我引他们来见您,纯是被逼的。小牯爷不胜懊丧的说:我领万家楼枪队好几年,竟不知他们一个个全是不中用的饭桶? !在旱泓西,半夜里跟他们碰上,双方一接火,我手下就乱成一团糟,逃的逃,散的散,死的死,亡的亡,还有不少被掳的,等我退守三里弯高地,手边祗落下两百人枪不到,万家楼从没在土匪手里败得这样惨过。及时小蝎儿出面招呼,我才确信朱四判官在您脚下伏尸了,他们胁着我要见八爷,他们可算是见着了!我说八爷,若不是冲着您的名字,我决不会跟他们善了! 我敢以性命担保,关八爷忽然睁眼直视着小牯爷的脸,眼里暴射出棱棱的威芒,郑重的说:我敢担保保爷业爷弟兄的横死,与朱四判官这伙人无关,牯爷您若是信得过关八,有一天,我会挖底刨根,就在万家楼里找出真凶! 关八爷这话一出口,老账房程青云惊异的抬起脸,两眼大睁着,半晌闭不拢嘴来。一边的爱姑仍然微锁着眉,眼光极快的扫过了小牯爷变色的脸。 就在他脸色一凛的刹间,他弄折了手边的藤鞭,不过他脸孔变化得极快,眨眼又换上一付犹疑不解,大感困惑的神情,用微僵的嗓音吐话说:八爷八爷,我这直性人,可真没法子打破您的闷葫芦,您是说?是说万家楼? !业爷么,倒还是一宗悬而未决的无头案,但保爷他,明明是被朱四判官使乱枪击杀的,再说,当时祗有您跟菡英妹子在身边,您该是个活证。 唉!关八爷忽又闭上眼,摇了摇头:照理,这话原轮不着我来说的,我终究是个外姓人。每经过七棵柳树,望着那七棵交缠合抱的树木,望着鸽群飞绕的宗祠的脊顶,我这外姓人的心里就塞满了感慨!我总觉得,长房理族务太久,难免惹起其他房族的嫌怨,今天的万家楼,早已不像往日了 或许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牯爷勉强笑着说:万家楼七房族同祀宗祠,四时八节,各族集会在宗祠里祀宗祭祖,长房虽是族主,各房族仍有执事,族规为各房禀照祖先遗训共立,任谁也没有独断之权,不知八爷所说嫌怨两字,何由而起?即使房族微有怨嫌,据理力争有之,入祠互控有之,无论如何也谈不上诡谋凶杀,八爷的话,着实令人费解了! 这事该由老六合帮被歼算起,关八爷说:双枪罗老大跟长房交谊深厚,万老爷子在日,万家楼气势那么煊赫,缉私营决不至于敢在万家地面上惹事,等万老爷子一倒下头,若没有通风报信的内奸,七棵柳树决不会起那场血案牯爷,不知您是怎么个想法? 八爷说的虽然有理,但祗是推断之词,小牯爷喉咙跳动一下,僵硬的说:也许那祗是巧合嗯,巧合;这世上的巧合太多了!若是反转来推论,那人断送了罗老大,对他有何好处呢? 志在争权!关八爷断然说:那人心机之诡诈,我走了这多年的江湖还没曾见到过。当然,正如牯爷您所说,我祗是推断之论罢了。 关八爷这话一出口,落座不久的小牯爷捏着断折的藤鞭霍的站起身来,紧锁着两道又黑又浓的眉毛,复在廊前的方砖地上低着头踱起步来。老账房程青云痴痴的手捧着水烟袋,吸也没吸,任烟丝自燃着。不言不语的爱姑又退至廊柱背后去,感触不禁的扶着廊间凝冷的石栏。一片死寂笼罩在这一角庭院里,祗听见小牯爷橐橐的靴声。 即使对方吐话无心,听在小牯爷耳内也成为有意了,若依关八这种口气,十有八九他已经对自己起疑,关八这种抽丝剥茧的推断,虽没指明凶手,却已使自己暗捏了一把冷汗,目前他虽带着枪伤,仍是一只病虎,不是一只没角的绵羊,假如换旁人,除掉他不难,但关八在万家楼各族人的心目里自有他不堕的声名,若想凭白的除掉他,可就极为棘手。话又说回来,今天自己不先除掉关八,日后关八一定会找上自己,单就老六合帮被歼而论,关八就不止一次口口声声念着报仇了。 内在的阴鸷的性格使小牯爷在表面上丝毫不露声色,一面在思忖着对付关八爷的法子,一面踱着开口说:假如八爷您推断得准,我一样容不得这种内奸不过,咱们总得要拿得着一些佐证,不能捕风捉影的就栽诬了人,不知八爷您以为如何? 我早已劝告过业爷,要他加意留神。关八爷喝了汤药,放下药碗说:牯爷想必还记得,上回朱四判官夜卷万家楼时,他们是走暗道进圩岗的。有个骑白叠叉黑走骡的家伙,事前曾跟四判官手下的五阎王碰过面,答允在击杀保爷之后,交送大洋五千!就在土匪击杀保爷时,在宗祠背后的石板巷里,五阎王点收了那笔巨款。所以保爷不是死在土匪的枪口上,实在是死在那五千大洋上,我敢说那五千大洋是万家的钱。 噢,小牯爷黑黑的脸膛刹时变青变白了,不知是惊惧还是气愤,使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像一头被激怒的黑豹,露出两排剑立的白牙:我不知幕后竟有这种样的事情? !八爷您是听人传说?还是? ! 朱四判官死前亲口对我说的。 啊!八爷,那么万梁他他也是站在廊柱背后的爱姑突然转过脸来,哭着吐出她内心深处的悲哀,她知道从关八爷口里吐出的话,没有半个字是虚浮的,她想起那夜惨遭枪杀的万梁,腑脏翻腾,心里起了油煎一般的绞痛。 她总想着,万梁是个诚厚人,不该落入过铁(为刀矛枪铳击杀俗谓过铁。)的命运,假如万梁是被土匪杀的,那祗能怨天不开眼,而万梁竟跟保爷一道儿被万家房族里的奸徒花钱买去了性命的!她从没想到过这一层,没想到万梁死得这样的冤屈,一阵疾涌而来的晕眩猛然敲击着她的额头,使她伸手拥住一支廊柱,缓缓的屈膝跪倒下去,她悠悠的闭上眼,睫毛间凝着颗粒晶莹的泪珠。 你是怎么了?程青云惶急的赶过来。 小牯爷瞥了爱姑一眼,眼光里带着憎嫌的意味。 万梁他祗是白陪着保爷入葬而已,姑娘。关八爷说:我虽然有负秦老爹的付托,没能早日为姑娘做些什么,但则万梁屈死之冤,我关八祗要有口气在,我会为你申雪的,你权且强忍悲愁等着罢,这日子该不会太久的了! 小牯爷一只手触了触匣枪的枪把儿,在一刹的惊惧与激动中,他真有拔枪击杀关八爷的念头,但他迅即转朝关八爷笑笑说:八爷,这事依我想来极易处断,祗要找着五阎王追根刨底,就不难找出真凶了! 假如五阎王在世上,我会找着他,把这事踩探清楚。关八爷说:有关保爷业爷的事,用不着我插手,万家楼族人自有公断,而老六合帮的那笔血债,万梁的屈死,不容我不肩承,可惜的是五阎王业已死了!要查明真相,还得费一番精神。不过,这本账我得把它暂时搁在一边,目前我求着牯爷的,还是在于如何拉枪铳,救盐市?我带伤奔来万家楼,也正是为着这个。 我不是存心推诿,八爷。小牯爷停住身,缓缓的说:我知这是一宗关乎全族成败的大事,我未便擅自作主专权,即使这回把枪队拉去攻扑羊角镇,半路上,一场火接下来,人命放下来十多条,这就够忙的了。拉枪援盐市,硬抗北洋军,两军阵上的伤亡不说,万一盐市不保,江防军直卷向北地来,万家楼全族,脱不了一个造反的罪名,那时刻,谁能挽得了既成的劫运? ! 凡人做事,都得要看当为不当为,关八爷叹说:我想不单是柴家堡,不单是万家楼,凡是有良心有血性的人,都不忍坐看盐市陷落,不愿听江防军杀戮善良,假若人人不先退求自保,北方几千里地面上,怎会容得北洋各系横行,弄得一片血腥? ! 我懂得这道理,八爷。小牯爷这才又坐下身来,靠近关八爷说:我说过我不是存心推诿,我祗是请八爷稍待几天,宽心疗伤,也容我开宗祠,集众议,把事情摊在桌面上,要大伙儿仔细商量,这事不能勉强,我祗能把八爷您的意思转达一番,愿去救盐市的,有多少算多少,有个结果之后,我再来跟您回话就是了。 看光景,也祗有照牯爷他的方法办了,八爷。老账房在一面插口说:枪队上人,一般也都有家小拖累着,若说守圩岗,抗土匪,那倒简单,若说拉到远地去赴援,却也要经过一番商量。 枪伤把我缠困着,关八爷眉宇间罩上一层黯然的神色,叹喟说:我祗好在这儿坐听牯爷的回话了。我盼牯爷抽空儿去趟柴家堡,把我这番心意说一说,看那边意思如何?总之,人枪越集得多越好。 这我尽力照办,小牯爷爽快的回说:八爷,外面的枪队撤回来,死人也等着我料理,我不能久耽搁,这就先告辞了! 目送着小牯爷跨过圆门远去的背影,关八爷缓缓的摇了摇头,一脸寂寞悲凄的意味,他一时说不出内心纷繁的感觉,祗觉得软弱和空茫。 几天来,他躺在病榻上,无时无刻不渴望着会见牯爷,希望有机会直陈大义,能使救援盐市的事当时有个结果,看来小牯爷祗有热心攻扑羊角镇,口口声声去为业爷报仇,若不经小蝎儿一番解说,免不了弄到两败俱伤的地步,小蝎儿那股人能及时拉去援盐市,万家楼又何尝不能? !自己不敢说小牯爷有心躲避,至少对拉枪赴援的事摆下了一副勉强的嘴脸,句句话活摇活动的不落实。等到他开宗祠门,召集族人一商议再商议,也许人枪没拉齐盐市就被江防军攻陷了。 这使人不由不追想起往昔,假如保爷和业爷在世,决不至如此犹疑,自己受冷落事小,盐市的危境不解,实令人坐卧不安!自己如今是被软软的困在这一角庭院里,独对着不忍多看的春天。 小牯爷今天似乎不太怎么对劲儿,老账房这才咕噜咕噜的吸起水烟来:往常他不是这个脾气。 他可不还是跟往常一样的暴躁? !爱姑说:祗是当着八爷的面,他再暴躁也强忍着,没好发作出来罢了!看出他似乎有些不太乐意八爷。 也许他嗔怪我太爱招揽闲事罢?关八爷吐出一声沉迟的慨叹:他若把盐市被围扑看成身外的事,那他可就错了! 虽然他觉出万家楼内部的混乱和自己处境的艰难,但他仍坚信着自己的一腔诚意能化除偏见,盐市独抗江防军的消息,自会逐渐传遍北方,尽管多少年来万家楼僻处一隅,仅求自保,但这场滔天的风暴也许会使他们领悟到单求自保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而他不惯卧床等待,他必须及早痊愈。 盐市的风暴果然向北地乡野卷腾过来。 在好些年里,这块荒落落的大野上,有的祗是股匪的侵扰,官兵的虐民屠杀,无数条性命断送在股匪的枪口和刀尖上,无数条性命断送在血雨如钱的土设的囚牢里,有些较大的集镇上,虽设有商团民队,各处较大的村庄,虽都砌有土堡角堡和碉楼,但也祗徒具形式,抗御小股土匪偶或有之,从没听说过有任何的地方,敢凭一城一地之力独抗北洋官军的;盐市拉枪集铳,喊出护盐保坝之初,风闻这消息的人,无不暗捏着一把汗,总担心着防军一出,盐市必遭血腥屠杀。 直至鸭蛋头兵溃之后,人们才喘过一口气来。江防军北调时,略见松弛的人心又被拧紧了,谁都知道江防军是孙传芳手里的一张硬牌,他既打出这张牌来,足见他决心要解决盐市,割掉生在他背脊上的烂疮,使他好专心应付南方的战事,要不然,他犯不着如此小题大做,把精锐的重兵北调的。等到江防军总攻盐市,展开惊天动地的大战后,人们这才认清了盐市的实力不可轻侮,虽然人员武器远逊对方,但人人舍死,斗志高昂,照样挺得住孙传芳大军的攻扑。 这样的事实,大大的鼓舞了在野的民心;由于久远年月中衍传下来的观念,使人们习惯认为官府就是天,才使得掌握着兵权的北洋各系军阀们借此横行无忌,而这种观念被盐市单独举兵抗暴的壮美行为击碎了,被鼓舞的民心犹如经过春风吹拂春雨滋润的野草,一经茁长,满原皆绿,这种巨大的、无形的力量,却是江防军根本无力铲除的。 围绕着盐市进行的激烈战事,像一股大旋风,牵动了近百里的地面,人们怀着激动、兴奋的心情,把听来的关于盐市的战讯辗转播传着,说起张二花鞋怎样智赚毛六,窝心腿方胜怎样取得巨款,说起铁扇子汤六刮的豪勇和机智,石二矮子如何伏击江防军团长,最后总把传说的重心放在豪士关八爷的身上。 关八爷的名字经常挂在人的嘴边,关八爷勇义的行为像撒种般的落在人们的心上,在许许多多乡野的传说当中,人们直把他当成活佛,就差焚香上供,顶礼膜拜了。人们总直感的近乎迷信的认为江防军之所以破不了盐市,是因为关八爷统领着一干侠义的人物,在盐市上奋力抗争的缘故,因为人们仍固执的相信着祗有侠士才能抗得了官兵,而像关八爷这种样的侠士是上应天星的。 天要倒孙传芳,盐市才显出关八爷来的! 八爷是条神龙,遇江必活,孙传芳偏偏调来江防军,这也是因缘气数,合该如此,江防军永远是捉不住关八爷的! 在久远的历史进程中,民间流布的传说就已经具有了这样一种特性,部份平朴的事实仅是它的核子。当它开始流布的同时,就好像在雪地上滚球一样,加添了多种神秘的、夸张的、想像的描述。到后来,每个转述那些传说的人,都自由的加上了他们内心潜藏着的希望,使那些传说中充溢着广大民间神秘的愿望,也代表了民间潜在的反暴力的精神雪球愈滚愈大,那些后来加添的附丽的描述,反而掩盖了原有的事实,使事实降为次要的了。 这样一只神秘的魔性的雪球,无休无止的日夜滚动着;在城市的茶楼、酒肆、街头或书场上,在乡野的行林边,麦场前,在妇女们浣洗衣物的青石跳板上,它滚动着,在人们的工作中,交易时,起床后或入睡前,在耳语里,烟雾里,披上人们的亢奋和叹息 这雪球一样毫无阻挡的滚进江防军兵勇们的耳朵,再由他们嘴里吐出来,使那些背井离乡为几块大洋兵饷卖命的汉子们预感到攻扑盐市是逆天行事,使他们眉尖上锁住不吉不祥的兆示。不知是谁传出来的,说盐市举枪前,孙大帅就患了心疼病,不惜重金请到一位术士替他卜算命运,那术士算出心应心,大帅患心疼。正主后方起变,而这变乱正应在盐市上。 连塌鼻子师长也被这些谣言缠困着,他明知这些传说对他极为不利,但他根本无法阻遏它们的流布,他也曾以各种不同的严苛手段镇压过,甚且抓过一些流布这类传说的兵勇,在阵前就地枪决,割了头挂在木杆上示众,同时张贴过很多妖言惑众,杀无赦!之类的告示,但那仍然是于事无补。 也就在传说纷纭的时刻,北地的许多村镇墟集上,都出现了头戴白色细草帽,无论长衫短褂,都仅扣三粒钮扣的士绅(这些均为暗受革命薰陶的革命党人),到处数说着孙传芳的劣迹和崇洋祸国的野心,怂恿人们继关八爷统领盐市举枪抗暴之后,也拉起枪结起队来,抗税抗捐,不再向北洋官府缴纳田粮,更呼吁人们拒抽丁,拒拉伕,宁愿饿死在荒年也不应北洋军的募勇。 这些鼓动,这些呼吁,正一针见血的刺在北洋暴政的要害上,因为北洋各系军阀头子们大多是抱着凭借枪杆儿打天下,以军为政的夯货,哪儿懂得修明政治,解民危,纾民困,探求民隐,收揽天下民心? !他们终日淫奢醉饱之余,为想争更大的权,占更大的地,搂更多的钱,享更多的福,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任意开征,尽量搜刮民脂民膏,供其添枪购火,扩充军备。 这样无视民间荒旱饥馑,一味严苛榨税的行为,最惹民怨,那些虎狼般蛮横的差役,以及各地防军遣出的催捐队,经常出现在街口村头,挨宅挨户的擂门逼税,死下人来可以不收殓,欠捐欠税是非缴不可,众多无力缴纳的,当场就绳拴链锁,牵牵结结像驱赶一群牲畜,鞭子抽,棍子劈,枪托捣,送进那些土设的囚狱去当押头,非等清了捐完了税不放人。 开初人们是那样含泪苦忍着,哭地呼天,问老天怎不帮助他们,使每亩田地每季多产斗把粮?使他们得能免受这种非人的苦痛。但总是呼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仿佛天和地也都离弃了这群哀哀无告的苍生,让他们赤裸裸的承受一切人间的苦难,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到后来,常有人被非刑打死在土牢里,也有怕催捐队抓人,当门上吊的,也有些离乡背井逃离故宅的,怨气结升天顶,使太阳全变了颜色。 任意开征仅是暴政的毒害之一,其苛虐的程度尚远不及抓勇抽丁,北洋地面上,根本无役政可言,前朝留下的征丁制仍然保留着,实际并没按制施行,由于户政不修,抽丁制事实上无法施行,但北洋将军们亟需兵勇去流血卖命,祗好兼采招兵募勇和胡乱抓兵两种办法,双管齐下的杀伐本元。 他们招兵募勇,多半趁着荒旱年景,当人们忍饥受饿,鬻妻卖子,走投无路时,大张募兵帖子,诱人入去吃粮卖命,比较起来,暂能挨得活命总比饿死道旁要强些,所以咬着牙顶花名去了。这类的兵勇两眼漆黑的朝前挨日月,哪还有什么前程功名之想? !每经一场火,能保得脑袋不挨枪就是好的了。 至于胡乱抓兵,那更是苛虐到极点。北洋的官府和散布在各地的爪牙们,始终不放过那些成年的汉子或初具壮丁模样的少年,若是富户,他们就借机敲索钱财,若是贫户,他们就动手抓人了。多少人家有过那样痛伤的记忆,像火烧的烙痕般的印在人霉湿的心上;更深寒夜里,一家人和衣睡在麦草铺上,虽说祗拥着一床多虱虫的破絮,梦里也有着远遥的希望的温柔,忽然传出枪托捣门声,乒乒乓乓像擂着急鼓,方从梦中惊醒,虎狼恶吏业已破门而入了。 在数盏摇曳的灯笼光下,妇女们掩面觳觫着,眼睁睁的看着她们的夫儿在挣扎中被系上铁链,牵猴般的叮叮当当拖走了,一直等到沉重的铁链声消失在夜暗里,一直等到她们从浑噩的魇境中醒转,明白那是抓兵时,她们已经失去一切了。多年战乱所造成的冷冰冰的事实告诉她们,遭北洋官府抓去充当兵勇的人,千百人里难得有几个能活着还乡蹬足捶胸的嚎哭罢,即使眼泪里裹着血丝,即使哭哑了喉咙,将含血的泪汇成滂沱大雨,也救不得心上肉上的亲人了! 在这些伤心人的眼里,明天的太阳将是黑的,明天的日子就是沉渊,而她们必得顶着变黑的太阳,跌进深黑无底的明天的沉渊。荒凉的野地上,多的是巴根野草,她们和无人过问的野草是同一命运!她们得默默的忍受干旱,忍受水涝,忍受寒风冷雨和霜雪,没有人关心这些遍野的悲剧正如没有人能顾及荒原间连天野草的枯荣。 至于被铁链锁走的汉子们,他们被安排妥了的命运更加凄惨,遇上较好的役官,算是他们走运,照例是加了一付单铐,脱光身子从上至下详细受检,权算验明正身,然后每人领取一件满是灰污血渍的棉大衣,套在精赤的身体上,用牛马般的苦活换取两餐盐水饭,等候各处接新勇的差人来,好分批拨补。 假如遇上较差的役官,名堂花式之多,连地狱也将为之失色。一送进来,就得打指模,印脚模,狠敲一顿,再来个背铐,然后像烙印牲畜一样,在脊背上使烧红的烙铁列印,除了一套棉大衣外,精赤的身体不准加一根布纱,以防趁机逃遁,连睡觉翻翻身都得要奉准,那身强体壮的,怕他们弄脱镣铐,一律是使尖刀挑穿琵琶骨间的锁洞,串以粗铁链,杜绝他们潜逃的念头。 有些严苛的役官采用连坐的方法,那就是一人潜逃,责打全营,倒吊、灌水、皮鞭、跪棱石种种花样从头到尾玩遍,非弄到鬼哭狼嚎不舒心畅气。可怜那些丁勇们悲屈的泳过这些非刑的鼎镬,悲惨的岁月更是悠长;一纸发配单把他们提走了,使他们远离根生之土归向长途,谁知道今夜在哪儿停?明朝在哪儿歇? !谁敢问这一遭是发配到福建还是江西? ! 他们不算什么,他们祗是一些枯败的满是伤痕的叶子,飘在历史之外的黑暗的风中,他们是一群无名无姓的非人 说不上什么样的悲惨了,悲惨总是不自觉的,悲惨总飘摇在他们身后的烟里和云里。用酸切切的缅怀去描摹往昔,描摹几张熟悉的人脸,想在久已干涸的眼中唤回一丝丝人性的悲怀和湿润。即使忍受悲酸,也比面对着遥远的空茫要好些。因为在往日,他们总有些人的生活,人的记忆。 与妻子共守的寒夜中的一盆炉火,谈说新岁之初南天门大开的故事,虽不敢企望神仙赐下财富,总巴望明春略有丰足的收成。余粮丰足时,双檐及地的矮茅屋里,同样洋溢着无忧的笑声,依稀可忆的春联,写的是斗酒只鸡谈笑乐,五风十雨乐丰年。但那些那些,从被抓那夜起始,就永远的失落了。 从清早跋涉到夕暮时。瘦影连着瘦影复连着瘦影,发配前几个月非人的生活已磨蚀了他们的血肉,使他们裹在棉大衣里的身体变成包着青筋和瘦骨的活骷髅。 他们当中,有一些生着烂疮,有一些闹着痢疾,有一些带着新近被毒打的较重的棒伤,走路一跛一拐的,比爬山更为艰难。在刀刺、枪托和皮鞭之前,他们走也得走着,爬也得爬着。明白了呻吟、号泣、哀呼和央恳是没有用的,在沉默的长路上,他们学会了比长路更为沉默,长路曾驮负过无数朝代中这样的非人,而他们几几乎驮负了整个东方的苦难的历史,他们的存活就是暴力存在的象征。 乡野上的人们都曾眼见过这些非人在路上,细弱的长颈上竖着骷髅样的青白色的头颅,他们脸容总是同样灰败,同样木无生气,深陷在眼窝中的眼茫然的大睁着,眼神分散,显出一股鲁钝、呆滞的意味,瞳仁深处,偶露出一股鬼气的幽光;他们从破袖中露出的手臂,像剥了皮的柳枝般的细弱,使人担心风也会把它们吹折;他们的腕间留着深深的被细麻索紧捆的紫痕,由于被捆太久,整个手背都呈血瘀,变成青黑颜色;他们的脚步软弱无力,裸露的小腿骨外,尽是条条鞭痕,就那样颠踬的又有点儿机械的耸起肩胛,朝前挪走着,在比他们生命更长的路上。他们必须迸出全身所有的力气征服脚下的道路,否则便会被活活的扔弃在那里死去。 驴操的笨胚!走不动,老子当场叫你啃草根! 很多人听过押解壮丁的兵勇们这样叱骂同时鞭打那些非人。人们不会忘记这些,别人的亲人这样被烙于他们的眼,使他们追想起被发配到远处的父兄,怒火曾烧红他们的眼瞳。这些久久潜藏在人心深处的怒火一经点燃,便以燎原之势狂烧起来,而关八爷就是第一个在广大民间点火的人。 躺在安乐椅上的塌鼻子师长却一点儿没有想到这些,这些鸡毛蒜皮是不屑一想的,他想的是大帅的心理。干稳这个师长秘诀不需要旁的,但得要揣摸清楚大帅的脾气,了解他最近的情绪。 最近南方的战事节节失利,大帅想来准是不开心,盘算着找几个人毙一毙。攻破盐市的限期已经过了,发力总攻也攻不下它,反弄得满城都是抬回来的伤兵;假如这种情形再继续下去,说不定大帅点卯正点在自己的头上了。所以除了先拍一通:本军奉令攻扑盐市,初次施击即获大胜,掳得叛匪多人,斩获颇丰,为求早日破敌,全军正冒雨激战中的告捷电报外,还得要想办法早点攻破盐市才行。 我说师座,这份告捷电祗是缓兵之计。参谋长说:既在激战中,大帅他就恼火,一时也奈何不得您,两军阵前,照例是撤不得主将的!假如跟着就把盐市攻下来,就是误了限期,大帅一乐,必定不罚,不过,要是盐市久久不破,这玩意就不容易骗过他了! 攻!攻!攻!塌鼻子光火说:我他娘说攻就攻,一再攻!攻到底了! 既然要不顾一切的攻盐市,就得要到北地的乡野去征军粮,征军草,搜马料,掠牲畜,这一来,盐市以北近百里的地面都受到了波及。 如果在往常,习惯被防军敲索压逼的老民总是逆来顺受的。最多是敢怒而不敢言罢了!但这一回可不同了,各乡各镇竟然拉枪集铳,打起抗税团、抗捐队、保乡队、自卫团等等的地方旗号,公开拒缴军粮军草,有些集镇,如临大敌的封起四门,击杀江防军遣出的督粮官,有些村落的刀会,在旷野和督粮队逼近搏杀,把已经被逼出的粮草重又劫了回来。 这些消息由残兵逃回来禀告,辗转传进塌鼻子师长的耳朵里,气得暴叫如雷,大吼着:分兵出去;分兵出去击杀这些不知死活的叛民! 但他并不知道,整个江防军也像他本人一样,患了欲举无力的毛病,三个团都被盐市吸住,根本无法分兵了!即使这样,善拍马的参谋长还是吩咐各团抽调小股兵力,开到北地去滥杀,弄得难民遍野,殊不知这样一来,好比使杯水去泼旺火,结果是愈泼火头愈高了! 单就小蝎儿领着的这一股人,打起救援盐市的旗号一路朝南,沿途各处都有闻风推粮送草的乡民,有带着三五杆零星枪枝,自愿投效的乡勇,有从更远处赶来汇合的刀会,有无力临阵赴死,但却在路旁焚香祝祷的老妇人。 其中更有自称姓阮的剃头匠,刚从盐市北面不远,一座被江防军焚毁的小村落里逃难出来,一支毛竹扁担挑着两个筐箩,一头挑的是瓢盆锅碗,另一头挑的是两个孩子;他老婆赤着一双大脚板,耸着一对大奶盘,躬着个牛腰粗的包袱卷儿,跟着他的担儿走,走到半路上,遇着大阵人枪踩荒南走,就歇下担子扬声问说:嗳,诸位扛枪的爷们,你们可是开下去打江防军的? 你猜中了!咱们正要去砸那帮杂种的锅! 那个听了话,猛可的跳起来,顺手抹下担子上的毛竹扁担,跟老婆说:这个担儿你权且照管着,我跟他们回头去打那些龟孙去!我虽姓阮(与软字谐音),可也不能软不叮当活一辈子,你就容我去硬一硬罢!说着,也不管老婆怎么样,拖着扁担就一路踩荒跟下来了。 从南向北逃的成千累万的难民群里,有不少抄起单刀木棒,加入小蝎儿这一群的。一路上,他们谈论著盐市的情况,也谈着关八爷所创的种种事迹;姑不论日后盐市是否守得住?姑不论北地日后的遭遇如何?关东山这名字已经像一条横过苦难沉渊掠起的大闪,照亮了他们悲惨屈辱的面颜,现在他们醒着,他们要自己掌握住自己的命运! 从盐市中撤出的妇孺老弱,以及遭受波及的盐市附近乡庄上的难民群,像一阵凄惶的鸟雀,在春天的繁华背景中随处飞着,在无意之中,把传说的种子播撒下去,他们之中的大部份都逃到四十里大荒荡南端的沙河口田庄。 他们一样把沿途衔来的传说的种子播撒在这里 万家楼刚把业爷的死讯带到珍爷的耳里,惊愕的珍爷也想不透业爷的死因,在妹妹菡英面前,他亟力隐忍着,把这不幸的消息瞒了下来,祗借口说是宗祠的祀期近了,打算在近期回去一次;他知道菡英的病情很重,受不得意外的刺激,他不能再让她承担业爷惨遭暗杀的悲痛了。但还没等他成行,成千的难民群就涌进了田庄。 从珍爷的田庄起步朝南,是一片约有二里宽的缓斜坡,斜坡上大块肥沃的青沙田旺生着各类稼禾,斜坡的最低处,就是碧汪汪的沙河的流水,从七里滩转注入浩荡的盐河去。从田庄的宅子里任何朝南的窗口,越过短墙和村外的护篱,都望得见闪光的沙河和白沙的河岸,遇上晴和的日子,更能望得见遥悬在天际的盐河上缓缓移动的帆樯。从移住到沙河口之后,病里的万菡英就爱凭窗远眺在天际游移的帆影,所以她择居在有着敞窗的南楼。 幼年时她在这块田庄上住过很多时日,有很多小小的童稚的记忆埋在这片闪着金色碎光的沙土上,老年的农妇们为她讲述过很多故事,讲她的远祖七太爷是怎样买下沙河口的,讲夜来歇泊在河口的东下的运盐船,她喜欢听这些故事,故事里所蕴含的新奇旷邈的韵味尤其令她心醉。 较大一些的时候,她会坐着佃户们放下田去装禾的牛车到河口附近的沙岸边去,看农户在生着水芦的沙渚间逐兔,看在近水处结屋而居的渔人在河口的回漩间张网,逢着春秋水涨,盐河总那样忙碌着,终日流走着各式的货船和盐船,顺风的船只满张起饱饱的帆篷,每一节帆都被风兜得鼓鼓的,从远远的天边飞移过来,初时像一片蝶翼,转眼间就暴长起来,挡住眼前的一角天空。 她曾惊奇的仰视过那些高耸的巨大的桅杆,以及像传说中城堡一般的帆面,但祗是一刹的印象,转瞬间,长风和流水就会把它们推送到远处,消失在另一面的天边。逆风和逆水的船只驶得那样缓慢那样艰难,仿佛除了船伕,除了货物,那上面还载负着另一些什么也许是漂泊的愁情罢了! 橹手们赤着膊,凸露出泛油光的红铜带褐的肌肤,费力的拨动橹柄,身体随着咿呀的橹声的节拍起伏着,一面总有意无意,时断时续的哼着橹歌,有一股不可解的沉怆从那样断续的歌声中迸出来,落在水花飞溅的河面上,浪花平息时,他们去了,去换占另一块地方的另一角天空。 有时候逆风不能单靠橹催船,精壮的船伕们就抛索拉纤,水漉漉的纤绳横过脊梁,缠绕在他们臂腕间,他们拼力朝前倾侧着身体,赤着双足,在河岸上跋涉着,让微蓝的天光描出他们雕塑般的影子,配合着齐一的发力的脚步,他们唱着苍凉而雄浑的纤歌,歌声散入无边的大野,歌声在水面上波流,仿佛融入苍穹化为天籁,但他们仍然远去了,在河面上再难觅得船身划过的浪痕。而这些这些,都沉淀在心里,变成沉沉的默想。 即使关在万家楼的深宅大院里,即使餐餐佳肴美食,衣衣缎疋绫罗,但她不能或忘幼年感受的河上的光景,她捧读民间的唱本,捧读历史上的诗章,仿佛就有悲凉的弦音划过耳际,散向寂寂的虚空。 很早就这样想过:时间就是一条不知所来不知所去的长河,人生就是河上的船,顺风顺水的风帆,逆风逆水的橹和纤,也正像人生的顺境和逆境一般,无论是处在顺境逆境,无论是轻闲、忙碌、欢笑或是悲愁,都那样匆忙的逝去,了无痕迹。 史页上有多少志士多少豪雄,墨迹斑斑的一生也祗换得后世人烟云一叹。她不愿常被这份不相干的闺阁外的愁情缠绕着,她也无法亲身去体会江湖道上真真实实的凄凉,她总朦胧的觉得,人生似乎不必要那样翻云覆雨,过份讲求功名利禄,也不必要过份傻傻的欲与天争,纠结起数不尽的血泪恩仇;她不愿去揭示这份朦胧,为了摆脱愁情,她尽量避免独坐沉思,让满心满眼都是空虚的梦幻。她专心的学着刺绣描红,有时到郊原去踏青访胜,有时在赛会时一显她的巧思,有时她畜鹰试猎,有时她也学着驰马,在没遇上关东山之前,她是明媚快乐的,她用那份快乐掩盖了一份朦胧邈远的轻愁。 关东山掌心握着的,是一个完全与她人生情境相反的,枪和火,死亡和鲜血,信与义,诚与勇,恩与仇交叉重叠,绵延无尽的世界,他并不痴,也不傻,他不逞血气,不显英雄,他根本没向那世界要求什么或欲取得什么,但那世界的整体重量却都卸落在他的肩上。 她爱着他,即使他推拒了婚事,她心里仍然满是他的影子,为了关心他,她不得探究早先她所怀有的朦胧感受,她要从那里起始,学着进入他所怀有的人生境界,体验他的痛苦和他的悲凉。 她觉得关东山的影子正像她童年所见的风帆的影子一样,巨大而神奇一刹间留于她的仰视,但和苍穹比映时,他又显得不胜落寞,不胜孤单。她曾痴情的想着,用她深切的爱挽住他不再浪迹天涯,她愿和他共守着一个小小黯黯的窝巢,她旋即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他的世界不在巢中,他是忘我疾翔的苍鹰,他高出人间,高过山岳,他穿过层云和暴雨,他祗属于千万代生灵仰望的无字的苍穹! 尽管这样,她仍然时时想念着他,在梦里听见风啸和马鸣。她也曾无数默祝过,盼望遥遥远远的未来,有那么一天,在人间,在世上能够眼见一场真的太平。因为那日子方是他停翅归巢的时候。 她病着。她小小的磁罐里装的是呕出的血,一丝丝彩线似的鲜红。但她躺椅边的小案上,总放着一只雕有铜兽的古香炉,终天燃着小块的沉檀,淡色的檀烟成篆形,上面写着她鲜为人知的梦境。 在长长的春日的白昼,阳光泻进敞窗,鸟雀在附近看不见的林丛中喧语,她总爱远眺着盐河上游动的风帆,风帆上有着她过往的记忆,也有着关东山的影子无论如何,她觉得真实的人生在乱世,真是说多么苍凉有多么苍凉。 由于沙河口靠近盐河,离盐市也不过顺水扬帆两日的途程,田庄上经常都听得到关于盐市的消息。一般的传说都显示关八爷正在那座被困的危城里,她虽然不再梦想牵他进入另一个与世无争的世界,但她却关注着那座危城。日子流过去,盐河上风帆绝迹了,围绕着盐市的是一片火红的战云。有一天,她终于看到了遍野的难民和遍野的炊烟。 珍爷在哪儿?她问身旁的女仆说:盐市是不是被江防军攻破了? 珍爷他在后仓房里,打点着拨粮救饥的事情。盐市听说打得很凶,这些都是从盐市里面先撤出来的。也许守城的保乡团恐怕一旦破城,老弱孺跟着遭殃,所以就都先遣散了! 她忘情的站起身,走到敞窗前,手扶着窗边的木棂子,环视着禾苗没膝的郊野,成千成百的逃难人牵成许多条蛛丝,朝田庄附近麇集过来,牵着牲畜的,扶着拐杖的,抱着孩子的,背着大包裹小行囊的,推车的,骑驴的,挑担儿的,好一幅凄惨的流民图,在她眼瞳里蠕动着。一种悲悯的情怀从她胸臆间朝外涌溢,她眨动的眼睫忽被泪珠沾湿了,她站着,祗是站着,任和缓的春风吹着她的发,牵动着她的衣衫。 隔着泪光,她看见绿禾的波浪,看见穆穆的沙河的流水仍然像无忧的往昔,祗多了这一群群扶老携幼的难民,春光就失去它应有的明亮和畅快的颜色了,而这些流民正狠狠的踩过她的眼,在她心头留下无数深深黑黑的奔逃的脚印。 她抚着胸口,心里饱饱的像塞着些什么,一丝异样的腥甜漾在她的唇间,眼前一阵轻黑,她又咯出一口血来。她用汗帕包了血,仍然没有动,一缕淡淡的笑意浮自她的唇边。风暴,是的,这人为风暴曾围绕着,猛袭着关东山,考验着他的爱心,冶炼他的耐性,而今天,她同样触及了这些,她一点也不惊异也不骇惧,一个新的真实世界的黑门开敞着,引她进入,她恍然领悟到她所爱不止是关东山,而是他的整个人生世界中的一切,一切冤屈无告的、忍苦受难的生灵。她知道自己的病是无望了,也许今世不会再见着关东山,但她能与他共著同一精神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她也许还能尽力做些什么即使是这样,她已经生死无憾了。 你下楼去告诉珍爷,她转身喘息说:等他拨妥了救饥粮,就说我要见他 而珍爷正在后仓房外忙碌着,他没想到盐市的战火燃得这样旺,这样猛烈,壮丁禀告他沙河口一带地方涌到的难民近万时,他立即有手足无措的感觉,首先他得集齐沙河口田庄上所有可用的枪铳刀矛和庄丁,防备着万一有小股江防军西上扰袭,或者是流窜不定的股匪趁机抢掠,这些难民既涌汇到这里,他得尽力保护着他们,不使他们受寒,这一串纷乱待理的事缠住他,使他无法返回万家楼吊丧了。 他一向是个优柔文弱的人,平素办事,多半先跟妹妹菡英商量,由她作主处断,但如今她病成这样,他不忍烦扰她,使她带病劳神。 他在阳光下督促长工们粜粮,心里却有空洞迷茫的感觉。但他明白,在这场猛然袭来的风暴里,他必得学着独自站稳脚步,要不然,就会被狂风吹倒。 关八爷曾所预言的风暴,毕竟卷到万家的地面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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