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狂风沙

第7章 第七章.鼎沸

狂风沙 司馬中原 33828 2023-02-05
雪后的尖风打着高亢的呼哨儿,低低扫过原野,卷走了吱唷不绝的车轴的闹声,在往常,祗要一拔腿子上路,石二矮子跟大狗熊两个就打开话匣子,路有多长,他们的话儿也就多长。而今天,当旁的弟兄一路上说长道短时,那两个却勾着脑袋推闷车,三拳两腿也捣不出一个屁来。原因祗有他们两个心里明白,旁人的酒囊里装的是酒,而他们酒囊里却装的是水。 大渡口朝南一直到湖边,连他妈的路也闹别扭,常被沟泓子和横淌的河叉儿截断,走不上三里五里,就得等候渡船,说它是柔肠寸断,该是顶适合的了。离盐市之前,关八爷三番五次告诫过,这条路远比四十里荒湖荡儿难走,水泽区早就是闻名的匪穴,黑道上路路消息相通,十有八九全是顺着四判官的,六合帮倒下十几个人事小,联络不上民军彭老汉,而让盐市在无援无助情境中被孙传芳重新吞掉事大,这回拔腿子南下大湖泽,其意义已经不止是单为走这趟私盐了。

可在石二矮子跟大狗熊眼里,祗要有了酒,日子才有盼望,没了酒,连太阳也变得黑糊糊的了。俩人各把一口闷气在心里憋着,憋到下午,肚皮快憋炸了,这才骂骂咧咧埋怨着吐出话来。 矮鬼你他妈是颗霉星,大狗熊说:我他妈自从碰上你,就他妈霉星罩顶;倒八辈子穷霉!若不是你拖我下水,八爷他怎会断了我的酒? ! 算了算了!石二矮子反怨说:你若是没酒就活不成,等歇巴到野铺儿,你何不跳进酒瓮自杀去? !八爷他挡不住你做醉死鬼呀! 大狗熊又使袖子抹抹口涎说:我没精神跟你开心逗趣,矮鬼,从今后,咱俩谁都不要再提酒字儿了!奶奶的,一提起它,就引得酒虫朝上爬,弄得人喉管痒蠕蠕的,好不难受! 干提酒字儿,望梅止渴解解馋也是好的,石二矮子说:八爷也许祗是虚张声势,吓唬吓唬咱哥儿俩,隔不上三两天,碰上他那么一高兴,也许就嘿嘿,就准咱们开了戒啦!

你俩个可甭痴心枉想了!向老三皱着刀削的浓眉回过头来说:其实八爷要你们不准沾酒,我认为最好不过,也许这一路上,朱四判官设有黑店,酒里全渗的蒙汗药,一杯落肚,天旋地转,再过几个时辰,就成了人肉包子馅儿了啦! 这话一出口,逗得大伙儿全哄笑起来。 说什么黑店,什么蒙汗药,全都是玩笑话,若说是这一路会出麻烦,那倒是真的,事到临头不由自,耽心也是瞎耽心,横直有关八爷在前头挺着,刀山也祗好当路走;没经万家楼那一火,还弄不清四判官的底,总有些毛毛的,既跟四判官对过火,说他厉害到那种样儿,跑起来两腿比人长一截儿,反而没什么好怕的了! 就当大伙儿谈天说地的时刻,可把所有的担心全扔到在车队前面踹道儿的关八爷一个人的肩膀上去了;盐市上拉枪保坝是一着险棋,这一粒棋子儿活不活得?全在自己的身上。那种形势很明显,盐市的官绅所以走这着棋,实在被鼎沸的民情簇拥到老虎背上,其实心眼里还有三分活摇活动,挟妓冶游,豪华宴饮,独揽盐利,也祗有在北洋军的地盘上才办得到,北伐军来了,可没那等方便事儿了!真说让他们戒这个,祗怕比石二矮子跟大狗熊这对宝货戒酒还难上百倍!真正撑持着盐市抗北洋的,也祗是那些不堪北洋军骚扰的居民和离乡背井怒火冲天的棚户,以及戴老爷子师徒几个人。

老爷子说得不错,如今再好的武技,再精的功夫,再搪不得一粒子弹,人究竟是血肉之身,并非真是铜打铁浇的;万一盐市开起火来,北洋防军必定勾结各股土匪南北夹攻,盐市若叫踹开,那种奸淫烧杀的惨状,真是想也不敢多想,若想保住盐市,救得万民,势非早一天见着彭老汉不可! 话又说回来,大渡口朝南这段路,可不是急性人走得了的,不候着渡船,盐车总飞不过那些纵横的河弯港叉去,自己虽已把生死两个字抛在身后,不在乎朱四判官的报复,但朱四判官若真明打明白的面对面,事情倒也好办了,麻烦就麻烦在他藏头露尾使人摸不清底细上,除了关照各掌腿子的弟兄加意防范外,就拿不出更好的法子来了! 白马一块玉的脚程,比死去的大麦色骡子更快,人在马背上眺望四野,除了一片风锐吼,再也找不出一丝动静,一处近路的村落上,金色的冬阳照在麦草垛儿上,发出耀眼的光;一群村妇们在草垛脚下背风的地方,忙着切红薯片,把它晾挂在一排排拉起的横索上;一位披青大布头巾的老婆婆拎着一只小木桶,为拉碾的黄牛接溺,接完溺,呀呵一声,那黄牛又拖动碾盘上巨大的石滚儿打起盘旋来了,瘪着嘴,唱着赶牛的俚俚(北方一种赶牲口唱的无词的歌。),她的声音是平静安详,微带半分黯哑的凄凉这可判断出朱四判官的匪群不在附近,也没骚扰过一带散落的村户,要不然,村民们不会有这么安闲。

村里有些狗,听见马蹄声和后面路上的车轴声,远远的就窜出村口,拦路空吠着了。 听听瞧,可不是又是盐车来了? !一个年纪较长的妇人大声叫着她的媳妇儿说:小老鼠她妈,今儿早上一帮盐车路过村头上,咱们忘记拦住盐车向他们讨一瓢盐了(瓢,北方常见的舀水用具,使葫芦劈开做成。),你还不快去取瓢去? !趁着年前好腌霜白菜,再不腌,窖里的菜该冻烂了啦! 盐车也真怪,另一个面孔黧黑的妇人停下红薯擦儿说:往年时常有散盐车,今年总是结帮的多!不来呢,等红了眼他们也不来,要来一天能过几阵儿,我也得回屋里取瓢去了! 嗳,她二婶儿,等等我,阿金呀,雪桂呀,我们也回去取瓢去,别忘了带些刚烙的菜饼来换盐 关八爷勒住白马,抬头望望太阳,天也快傍午了,他知道这一路散落的荒村上,人们习惯用一餐热茶饭来换几瓢盐,这条路不断有盐车经过,拦车换盐,远比到几十里外的集市上买盐方便。既这样,不如靠起腿子来,就在村口歇一会儿,用饭时,顺便向村妇们掏问掏问前头的动静关八爷下了牲口,盐车也已经一路推过来了。车到村口,雷一炮依照关八爷的手势,一声号子一打,十六辆响盐车齐齐整整一条龙,歇在村口的路边上。

村妇们接待外乡过客真够殷勤,找个背风向阳的地方,张罗了一些长长短短高高矮矮的木凳儿来,让推盐的汉子们歇腿,大壶热烫的麦仁茶,装着粗黑烟丝的小扁,全端出来了。几个端了瓢等着换盐的妇人又端出大叠的烙饼来。 算啦,几瓢盐小意思,雷一炮笑着说:你们太客套啦,那石二,你打开篓盖,舀点给她们罢! 罢呀,我们怎好白受你们的盐?一路辛苦推过来的,这不是做买卖,自家烙的饼,将就吃点儿搪饥也好。年纪较长的妇人说。 石二矮子接过瓢,顺手拈起一块菜饼朝嘴里塞,一面吃着,一面咬字不清说:真真是的,这这这不像话,怎么好吃你们的饼 当心噎住喉咙管儿!谁说:祗怕你不嫌少就够好的了! 我说,大娘,你是说早上看见响盐车路过?关八爷把白马散了缰,恁它在麦场蹓跶着,踱过来问说。

可不是,那妇人半侧着脸,望了望停靠着的那些盐车说:估量着也有廿辆盐车,有个骑骡子的黑大汉儿领着,路经这儿没停车,怕是要赶店落宿罢? 他们去有多么久了? 妇人光掐指头算不出来,她的媳妇,被她叫做小老鼠他妈的那个年轻妇人替她说:约莫是两顿饭外加一袋烟的功夫罢! (北方农村少见钟表,计时间总以吃饭、喝茶、抽烟比照。) 我说八爷,据我料想,前面的腿子极可能是一些散腿子临时拉凑起来的,雷一炮说:我们在羊角镇起脚,并没听说另有大帮盐车队顺着踩下来?这些夜猫子,大约也听说前面路难走,怕被土匪分别吃掉,所以才绑成捆儿走的。 对呀,大狗熊说:咱们脚下紧一紧,管保明天不到晚就追上他们,一来人多热闹些,二来么,要他娘真的遇上四判官,也好多些帮手!

关八爷听着,没说什么,却仍转问那些村妇说:你们这儿,如今还算平靖罢? 老妇人皱皱眉,嗨叹说:那要看怎么说法了!若说大宗抢劫,明火执杖的杀人放火,倒也没有,我们这些穷庄子,大股的股匪也瞧不上眼,若说偷猪偷牛的小贼秧儿,那倒多得很!前几天,雪桂家的黑牝牛不是叫小贼牵了去了? ! 关八爷点点头,这才转朝雷一炮说:调当完了,拔腿子,不论前面盐车歇哪儿,咱们歇在林家大庄西的野铺。出门走道儿,欺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遇上来路不明或是弄不清底细的人,都得时刻留心。假如前面的盐车真的遇匪,咱们拔刀相助是该当的,可也用不着跟他们打成捆儿走在一起! 盐车过了晌午拔腿子上路,离开那座村子。雪后的太阳亮是够亮的,可惜没有一丝暖气,就是有点儿暖气,也被尖风扫走了,祗留下一片裂肤的尖寒。

关八爷计算过今天的路程;从脚下到林家大庄西的野铺祗有廿八里的样子,前面不要越河过渡,祗有三道需得拉纤的旱泓,一座占地百亩的乱冢,假如脚程加快些,太阳偏西就可以赶到,即算慢点儿走,太阳衔山时也就该到了。他却不希望到得太早,恐怕石二矮子跟大狗熊几个偷着去蹓跶,又不希望到得太晚,怕天黑后来不及细察野铺四周的地势,假如四判官暗中设伏,岂不是把一块羊肉送进虎口?因为有这点顾虑,就勒着白马,押着车队走。 八爷您要把腿子歇野铺,我可就有些想不透了?向老三说:这一路,我跟你一般熟悉,那林家大庄虽比不得万家楼,却也有百十户人家,有庄院,有碉楼,歇在那儿,有人在外巡更,咱们也睡得一场安稳觉,何等不好? !您偏要歇野铺,是什么意思呢?

对呀,八爷,没容关八爷回话,石二矮子插上一杠儿来了:向老三说的一点儿也不错。咱们没酒喝,赌一场也是好的。他拍拍腰肚儿(一种硬质帆布制成的双层宽腰带,用以装钱。)说:我跟大狗熊俩个,在盐市上,旁的没捎,赌具却捎来了全套来,找处人多的地方,也好剥光几个,若是歇在野铺里,跟帮里的穷鬼赌,赢了他们也是一笔空帐! 你们再想想,就会觉着歇在林家大庄不妥当了!关八爷说:咱们跟人家素来没交往,四判官卷得来,怎好因此拖累到姓林的头上?再说,日后传扬出去,会错当六合帮畏匪怕事,缩进林家大庄求庇护呢!那还成话吗? !野铺四周地势开阔,附近没人家,旷地上藏不住人,四判官就是有心动咱们的手,也得先拿人撞咱们枪口,那儿离林家大庄不远,一有动静,庄里自会应援,四判官一扑不成,他也就站不住脚了!

石二矮子呶着嘴,原待抱怨什么,吃关八爷白了一眼,便说:那那我祗好赢一笔空帐啦! 头道沟泓子到了,八爷,雷一炮说:您瞧,泓口的车迹杂乱得很,前头的盐车队今晚若是歇得早,也会歇在野铺的。 嘿嘿,那就妙了!石二矮子扭头找大狗熊说:若是遇上那帮人,咱们掏光他们的袋儿!我他妈练过喝牌法的(迷信所传的一种职业赌徒所练的邪法,会喝牌法的人,每赌必赢,据说有鬼帮其换牌。),祗准赢不准输的! 咱们合伙赌怎样?大狗熊叫他说动了心,笑眯眯的打起如意算盘来赢了咱们二一添作五,扯平了对分,输了你拿钱! 岂岂岂?岂有此理? !石二矮子急得翻眼说:便宜又不是狗屎,这么好捡法儿?输了要我一人出钱?赢了你摊干份儿? 本来嘛,大狗熊一本正经的:你说了你会喝牌法,祗赢不输,你着什么急? !要说你没把握不输钱,那你压根儿就是在吹牛说大话,谁眼见喝牌法是怎么练出来的? 石二矮子鼻孔出气说:你以为你施激将法,我就会把绝招儿传授给你? !就是我有心传授,你不叩头拜师,也还是不灵,你这种人,脑后有反骨,一付欺师灭祖的形象,我他妈乐不乐意收你为徒,还没有拿定主意呢! 酒瘾没发作,瞧你俩个神气劲儿!前头的向老三说:车到泓口了,扯出襻索来罢! 俗话:宁愿多走十里路,不愿多翻一道泓,这对推车的人来说,确实有它的道理在。就拿响盐车来说罢,每辆车上满装着盐包盐篓,多则六七百斤,少则三四百斤,走在平阳路上,习惯推盐的壮汉倒不觉得怎样沉重;若要翻过一条泓子,下坡跟着上坡,中间连歇口气的余地全没有,推车的汉子要不一鼓作气,很难把盐车推上坡去,尤其是遇着窄而深的陡泓,或当寒冬雨雪之后,坡面结了冰,滑溜溜的没有蹬脚的地方,若想独力控住盐车可真万分不易,非得靠住腿子,互相帮忙不可。 这条旱泓,宽倒不甚宽,高高的泓背却陡削得很,泓口虽经有人修铲过,但也滑溜难行。大伙儿歇住车,向老三豁去大袄,帮着雷一炮扶着车边的大杠,俩人大吼一声:下!雷一炮那辆盐车就顺着那道冰滑的斜坡直滑去了! 初下坡时,俩人施足力气,朝后倒拔住那辆盐车,使它尽量放缓,减低冲势,到了快近泓底时,向老三一放手,利用盐车下冲的余力再行上坡,一面快步赶至车前,抖开襻索背在背上,朝前弓着腰杆,牵引那辆车上坡,盐车一上一下之间,那份重量要超过平常数倍,累得俩人面红耳赤,腿臂筋肉暴凸着,额头蒸着热汗。 来罢,大狗熊,轮咱们了!石二矮子在雷一炮回头帮着向老三推车时,吐口吐沫擦着手掌说:你他妈力气足,替我多卖些劲儿! 石二矮子推车下坡,大狗熊帮着他,实在够卖劲儿,但等上坡时,大狗熊忽然放起刁来。他原来是帮着石二矮子拉襻带的,拉到要命的节骨眼儿上,故意把身子朝后仰一仰,脚底下劲儿松一松,这么一来,盐车下坠的重量全都落在石二矮子身上去了! 嗳嗳,你他妈开不得玩笑!石二矮子死命抵住盐车,像一只死撑活挨的癞蛤蟆,脸色涨得像块猪肝似的说:你是怎么弄的?发力拉呀!你不拉,我上不去了! 我的鞋子掉了!大狗熊说:你总得让我拔上呀!你挺住一会儿,让我来拔鞋。 石二矮子没命的挺着,但却挺不住,盐车真像泰山压顶似的,逼得人脉管贲张,双瞳欲裂。大狗熊磨磨蹭蹭的拔鞋子,那盐车把人逼得直朝下滑。 我我我我挺不住了! 我来了!大狗熊说:我不是来了? ! 倒退的盐车经大狗熊一挽,石二矮子顿觉得两肩重量轻了很多;石二矮子吸了口气,正待发发力把盐车顶上坡去,谁知大狗熊又停住了。大狗熊一停不要紧,石二矮子可又变成了虾蟆啦! 你你你? !你这不存心消磨人? ! 倒不是消磨你,大狗熊说:我祗是半天没喝几口酒,有些后劲不继,你不妨挺着歇一会,让我喘口气再拉。 甭开心,后头还有十几辆车要过泓呢? !石二矮子咬牙说:你他妈要学喝牌法,我教你算了!我他妈算认得了你。如今你乘人之危消磨我,你不怕我等歇消磨你? 大狗熊笑笑说:你有喝牌法,那祗是邪魔诡道,一点儿也不算什么,老子我有喝人法,不信你就瞧瞧? !我要没有这一手,就不会在你面前逞能了来!上!他吼了一声,反手一带襻索,石二矮子就把盐车推上了坡。 石二矮子盐车一上坡,转过脸,一屁股就坐在车板上,浑身力气耗尽了,祗落下喘息的份儿。大狗熊回头推他自己的那辆盐车,朝关八爷叫说:八爷,矮子真不成,真是个空壳儿我这辆车过泓没帮手啦? 我来,关八爷说。 关八爷卷起衣袖这一插手,大狗熊轻而易举的就把盐车推过了泓,朝石二矮子睒眼说:我这唤人法灵是不灵?气得石二矮子哇哇叫,骂大狗熊是促寿鬼! 在寂寞的长途上,这对宝货开心逗趣虽是小事,却使得大伙儿忘记了疲困和寒冷,也平添了不少的生意。石二矮子吃亏上当气在一时,等到一上了路,吱吱唷唷推上一阵儿,又把方才的事儿扔到脑后,找着人聊聒起来。 大狗熊摸得透矮子爱戴高帽子的脾气,就说:你可甭记恨我,矮鬼,我适才祗是存心试试你究竟有多大的力气?你当真能独力挺住那辆六百斤来重的盐车,我可真没想到? ! 嗨嗨,石二矮子一听,就乐开了:这点儿小沟泓,哪还在话下?更高更陡的,想当年不要人打帮手,我独力推下推上也不觉怎么样?如今年纪不饶人,业已差劲多了可不是! 我倒想听听你那喝牌法儿?不常开口的王大贵说:咱们小时候听老头儿讲古,好像也听过什么牌鬼偷搬骰子,说是会法术的人,心里想要什么张儿,什么点儿,那鬼就替他偷换来什么张儿,搬出他想要的点儿,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假的?你瞧我石二爷也是瞎扯蛋的人? !石二矮子说:喝牌法听着容易,练起来可不那么容易了!就像大狗熊这号的假大胆儿,就是说给他听,他也没这个胆量去练它 太阳斜了西,盐车队业已翻过几道沟泓,靠近那座鬼气森森的乱冢堆;领着车队的关八爷却不能像掌腿子的那干兄弟们一样,有说有笑的心无挂虑。他必得催着牲口,在车队前头小心翼翼的踩道儿,多少年来,有不少盐帮,就因领队人一时疏忽,惨遭覆没的命运,他挪不开担在自己肩膀上的,这付沉重的担子! 西天起晚云,条条如带的晚云兜不住下沉的太阳,反被斜阳烧成阴红带紫的颜色,无声无息的晚风,似乎比带哨儿的晨风更尖更利,刮在人的脸上,直如千片万片薄薄的刀锋;远处的那座乱冢堆,恰恰横在斜阳的面前,无数坟顶纷耸着,状如一只拦着路的大刺猬。在林木不多的这块地势较低的平野上,视界极为广阔,在西南角,已能隐约看见林家大庄闪着土黄色光辉的庄院围墙,野铺在正西方,被斜阳撒布的光雾隔住,祗能看见一簇林木光秃枝柯所呈现的黑影。 那雷老哥,先把腿子靠住,关八爷转身打个手势说。腿子靠住后,关八爷猛然一夹马,白马一块玉就像一条怒龙似的,四蹄敲响冻土,飞窜向那座乱冢堆去了,白马还没接近乱冢堆,大伙儿看见白马一斜身从冢北窜过去,绕着乱冢打起盘旋来。 八爷若不是遭鬼迷了,就是过份小心火烛,石二矮子评断说:这儿既不巴村,又不巴店,硬叫咱们靠住腿子喝风是啥意思?乱冢堆是土做的,里头埋的是死人骨头,祗怕瞎子全知道,有什么好瞧看的? 你甭那儿信口雌黄好吧? !向老三说:走道儿的盐车,最忌遇着乱冢密林,土堆河叉儿。假若四判官伏得有快枪,咱们闭着眼直推过去,祗怕撞上人家枪口还不知道呢! 看样子没人设伏,雷一炮说:关八爷策马回来了!兄弟伙,再赶五六里路,就赶上野铺的热汤热饭了,大伙儿准备拔腿子罢。 大乱冢没设伏,大伙儿放下一条心,这一天的长路赶下来,不望见野铺的影子也还不觉怎么累,可当一望见野铺的影子,就好像卸了眼罩的推磨驴看见槽头麦粉儿一样的喜欢,自觉累得歪歪的,非得赶紧歇息不可。 腿子起脚时,雷一炮跟关八爷说:八爷,这块地方,祗有大乱冢是块险地,其下余一抹平阳,四判官既没在大乱冢设埋伏,我料想他们必不会匿在附近 那可也料不定,关八爷:四判官那种人,什么花招儿全耍得出来我想,过了乱冢,前头有岔路,我得绕道林家大庄去走走,打声关照,万一有事,他们也好有个接应,免得把咱们也拿当土匪打。 您想得周到。雷一炮说:那我就径把腿子靠野铺,先照应兄弟们用饭了。 石二矮子的肚肠原已辘辘响,一听说饭字,便耸耸肩膀添了精神;他眯着眼推车走,满心喜洋洋的梦,他想到热烘烘的野铺,大瓦罐里舀水烫脚的滋味,热烫的饭菜和透香的好酒该死的好酒,不知能不能偷尝的好酒菜油盏照亮的赌台,软软的麦草通铺躺在上面晕晕糊糊的好像睡在云上一样,真他奶奶的,一天的路,祗有这五六里巴望宿店的路值得一走! 八爷他到林家大庄去了,雷一炮的声音飘过来,照例又是那一套,比碎嘴老婆婆强不到哪儿去:临走关照兄弟,烦诸位嘴子随身带,枪火压膛,保险卡上,提防万一会碰上岔儿,甭以为有一帮盐车在咱们前面走,就大意了! 真是石二矮子摇摇头,自言自语的:一个不见影儿的四判官,把人弄得提神吊胆到这种程度?当初咱们没惹他,倒有些怕他,既已惹了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像这种空旷的平阳地,除了大乱冢的鬼魂,祗怕连兔子全找不着,哪会有什么土匪窝着? ! 嗳,矮鬼,你刚刚说的喝牌法怎么了?大狗熊说:你他娘光卖一阵关子,还没揭底儿呢? 你瞧瞧这块乱冢堆再讲罢!石二矮伸出舌头舐舐嘴唇,危言耸听的说:这种乱冢堆看来够大的了可不是?你不知咱们老家一十八座联冢比这儿大得多呢,喝牌法不是好练的,我说,你们胆小的不要听好了,练喝牌法的人,先得要向师傅讨张符,趁星月无光的黑夜,找座坟头焚化了,你得要单独一个人,在七月十五鬼节那天,再去拜你曾经烧了灵符的那座坟,诚心诚意的焚烧香烛纸马,叩头跟坟里的鬼魂说话, 斜阳落进云帏背后去,那些大大小小的荒坟在人身边缓缓的旋转着。冬天的黄昏短得可怜,晃眼之间,暮色就一丝一缕的游过来,在坟阴处伸着耳朵,仿佛偷听什么似的向人贴近;暮霭就有那种力量,它初起时并不昏黯,祗是裹一层极薄的透明的朦胧,但它能使那些原本死沉沉的坟冢活动起来,恍惚是些幻象中站立的白色精灵,张牙舞爪的扑进人的眼瞳 石二矮子也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子劲儿,吊起嗓门儿,使相隔五六辆盐车的人,全听得见他那样夸张的声音 你一边叩头,一面要千方百计的哄骗那个鬼,石二矮子越说越若有其事了:你要哄他说:我干这一行,也实在为生活所迫,走投无路,万非得已什么什么的懂罢?那个鬼若是心慈的,经不得你一番苦求,也就会答允替你去换张儿偷牌了。这种听不得人三句好话,见不得人一张苦脸的鬼,在世全是老实人,死后仍是老实鬼,是最易哄骗的 嘿,有意思!大狗熊说:假如你当初化符时,没选着这种老实鬼,你又待怎样呢? 有什么怎样?石二矮子闷声说:鬼跟人其实还不是一个样?不过人在阳世鬼在阴间罢了!人有三六九等人,这鬼么,呃,当然也分三六九等鬼了!俗话说: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你见什么鬼自然也该拿什么话去哄他呀? !比如说有种贪财鬼,他那两眼祗看得见金纸跟银箔和大张头的冥票,正是,正是阳世所形容的见钱眼开那种鬼,你要是遇上这种鬼,你就是哭瞎两眼,吐尽苦水,跳死在他面前也是白费心机!你要是遇上这种鬼,你就得许他一点实实在在的好处;你得把喝牌法的好处告诉他,允他赢了钱,逢年过节都替他烧纸化箔,送节礼,塞红包,他没有不答应的。 一等到那鬼答允了,坟头上就会滚出一团碧绿碧绿的鬼火来,朝你点头睒眼,你见到那光景,心里就该有了数了。石二矮子这才又拐入正题说:那,你就得把事先准备好的六粒骰子和一付牌,撒在那座坟墓四周的荒草里去;打第二天夜晚起始,不论阴晴雨雪,不论有星有月,或无星无月,你每夜都要到乱冢里来,摸着这座坟,偷偷的捡回一张牌或一粒骰子去,等你哪天把你撒出去的牌和骰子全捡齐了,那,你的喝牌法就算练成了! 想不到一个喝牌法,也有这么多的名堂?王大贵说:你就是这么练出来的了? 可不是? !石二矮子说:世上事,没有一宗是容易的,你们想想看,秋夜飘着牛毛雨,天上地下全都是滑滑黏黏的,天黑成那种样,举头不见星月,低头不见路影儿,要你们当中恁是谁,不准带灯带火,悄悄的,贼似的摸到比这座乱冢堆还大十倍的乱冢里,伸手不见五指,你可得摸到原先那座坟,你还得屏住气,伸手到湿淋淋的乱草丛里去摸牌。 可真不容易,大狗熊咂咂舌头说。 何止不容易? !石二矮子说:有时你走霉运,摸着的不是牌,却是个软不溜啾的冷东西!也许是一条蛇尾巴,呃,也许是个癞皮大蛤蟆,也许也许是个叫人扔掉的死娃儿,臭哄哄烂糊糊的一把,你喊天?喊天也来不及了! 啐,走在前面的向老三忍不住吐了一口:讲归讲,说归说,你甭在那儿恶心人好不好? ! 嘿,妙了!石二矮子说:我摸着没起恶心,你听着就恶心起来了?我当初去乱冢摸牌,什么事儿全经历过,奶奶的,鬼火围着我打转,阴风吹得我竖汗毛,谁要学喝牌法,谁就得恶心恶心!怎样?大狗熊?我说,你还有这个意思不? 我为啥要学邪门道?大狗熊说:邪玩意儿不发家,你他娘就是个样儿!你会喝牌法,也没见你积了钱在哪儿? !还不是跟大伙儿一样是个差点儿穿不起裤子的穷光蛋? !这套玩意骗不了人,也祗好在乱冢堆里骗小鬼罢了! 甭那么认真,老哥,石二矮子说:我不过是觉得大伙儿赶长路无聊,随嘴编点儿什么,给诸位添精神罢了!我才没那种兴致去骗鬼呢。 日头快沉落了,红得像块柿饼,无精打采的坐在野铺前的树梢上,尖风扫过光秃的枝柯,细声细气的哀泣着,寒冬欲暮的光景最是萧条,落在人的眼瞳里,印入人的心底去,使人泛起空空茫茫的感觉,会觉得人突然的变轻了,变小了,再不算是一个推着盐车赶路的人,却是一些窸窸窣窣随风飞旋的干叶,不知哪儿才是落处? 盐车吱吱唷唷的响着,乱冢堆落进身后的黑里去了;人在长途上,谈着聒着时倒不觉怎么样,一旦沉默下来,立时就会被一种灰黯的哀凄罩住,无数遥远的、浮流的、重叠的、幻变着形象在眼前的空无中构成魇境,即使全心挣扎着,也难从那样的魇境中拔脱出来;这时刻,谁都希望有人讲些什么,用爆发的哄笑声敲碎那种魇境,甚至于,连石二矮子那种不着边际的穷吹瞎侃也是好的了,谁知石二矮子竟然忍住劲不再吭声,祗管闷推他的车子。 矮鬼,你再吹一段如何?大狗熊说:再吹一段,正好把车子推到野铺门口。 我不能讲话!石二矮子咬着牙说。 谁也没使封条贴住你的嘴? !向老三说:刚刚还在狂吹二百五,怎么好好儿的竟变得不能讲话了? 我,我他妈的肚子疼!石二矮子说:许是在盐市上大鱼大肉的,油水吃得太多了,加上赶路发了些汗,受了些风寒,怕是要拉稀。 拉稀你就把腿拐到路边靠下,自管去拉不就得了? !雷一炮说:这也用得大惊小怪? 我我我我我偏生又怕鬼!石二矮子说:我祗好咬牙忍着,替野铺的粪坑送泡屎算了! 大伙儿正想大笑,却被雷一炮的声音打断了。 你们瞧,野铺门前靠了一排腿子,雷一炮说:那必是走在咱们前面的那帮盐车队,我料不透他们为什么歇住不朝前走?他们晌后就赶到野铺的,腿子不会无缘无故的靠半天?也许是前头会有什么变故? 管它什么变故,向老三说:推过去再说。 六合帮的各辆盐车在野铺门前叫号子停靠下来,在一排大树下面,早已靠了一排廿把腿子。野铺的主人没想到这一天会来两大批客,乐得阖不拢嘴来,亲自迎着雷一炮,好像迎神奉佛一样的热火。 先开两桌饭菜,掌柜的,雷一炮说:再准备一个净房,一个十六个铺位的通间。 酒是现成的小泡儿酒(俗称小叶子酒。),野铺的主人说:菜饭还得现张罗,因为这个小铺儿,素常没来过这么多的客人,屋里这一帮走盐的爷们,已把铺里准备的一点儿菜饭全吃掉了!这铺么,还将就匀得出来,净房倒有空着的。 那就烦您先张罗饭菜要紧,咱们是十七口儿。 打点吃食和宿处,照例是领头脚的事情,当雷一炮忙着张罗时,祗有向老三陪着他,其余的汉子们靠住腿子之后,全一窝蜂似的涌进客堂去了。 这家野铺座落在平地上,论气势,及不得大渡口的樊家铺,论房舍,也低矮寒怆得多,但讲房舍之多,也还算一路野铺当中比较宽敞的;正面一溜五间屋全是客堂,光洁的黄土墙,平塌塌的柴编的屋顶,弯曲的杂木横梁上吊着马灯,客堂里设有几张矮脚圆桌,如今变成了赌台,先来的那帮走盐的汉子约莫已经用完了晚饭,正聚在圆桌边呼么喝六,怨粗骂细的赌得不亦乐乎。 嘿,窝里的伙计,你们可乐得紧!大狗熊进门就叫说:咱们也来插一腿,好歹凑凑热闹。 来罢,伙计们!先到的盐枭里有人叫说:吼子行不分家,牌九骰子随意下注,腰里铜足,做压也成,咱们赌你的! 我他娘先抓几把骰子再讲!说着,大狗熊歪着肩膀一抗,就挤到骰子局里面去了。 圆桌上空,有一盏马灯在人头上摇晃着,黄黄的光晕里腾游着烟雾的黯影;至少有七八个汉子在赌着骰子,人头挨着人头,那些人全穿着蓝布或是黑布大袄,腰眼勒着腰绦,胸前插着匕首,胁下插着匣枪,有几个敞开襟口,使白汗巾围着脖子。坐压的那个汉子是个粗脖子(即今所谓甲状腺肿大症。),大脑瓜,看样子手气极顺,桌角的台面上,已经堆了不少杂七八拉的票卷儿,银洋和铜角子,使一支匣枪压着;他面前放着一只粗瓷的大大碗公,碗口有些歪斜;碗里放着六粒头号大骰儿。 嗳,嗳,列位,他用手指弹着碗口说:堆上多的是钱,掏腰包下大注儿罢,没人下注,我就要他娘漫压啦(压家赢了钱不愿再做压了,谓之漫压。)! 慢点儿漫压,大狗熊伸着下巴,笑眯眯的说:你没瞧砸堆(赢光庄家台面上所有的钱,谓之砸堆。)的主儿来啦! 那人神色不变的把大狗熊看了两眼,也笑着说:您是新来那帮里走腿子的,您说这话我可真乐,小台面,小意思,难得会着新朋友,您端不端得走,那得看您的运气如何了? 大狗熊话一说出口,经人家这么一客气,反而懊悔起来;自己嗜好小赌也是真的,运气不佳可也是真的,尤其是掷大骰子(三粒骰子一掷,俗称小骰子,六粒一掷,称大骰子。),十回到有九回九是输家,本待先押上几角试试运气的,这么一来,不得不硬着头皮下了两块银洋的注。 两块银洋一把定输赢,这在大狗熊眼里,业已算是一等一的大注儿了,谁知那个大脑袋的庄家仍带点儿讽嘲的意味笑指着说:老哥,您若真砸我的堆,注儿不妨下大些儿小堆上至少赔得出五七十块大洋,您两块两块碎注儿,就算把把赢,半夜的功夫,也难把堆给扯干呀! 大狗熊苦笑笑,心想,你他娘的说得可轻松,老子腰里打总也掏不出几个两块钱!不过,嘴上虽装着不介意,答说:这祗是投块石子问问路,试试手风,你可甭急,大注儿还在后边呢。 其余的几个也纷纷下了注,一两块、三五毛不等,等注儿摆好了,那个压家一揎衣袖,探出壮实多毛的手抓起碗心的骰子放在嘴边呵口气,念念有词说:骰子骰子显显神,不是豹子就是顺(六粒骰子掷出同一点子,称为豹子,掷出么二三四五六,称为顺子,均为通吃。)! 俗说掷一夜骰子,喊哑了嗓子,这话一点儿不错,压家的六粒骰子一撒手,不知多少只手点着碗心旋转不定的骰子,狂喊狂叫,真像要把屋脊盖儿给掀翻一样。 掷骰子的人伸长颈子,两眼像要暴凸出来似的盯着大大碗公,六粒骰子仍然你推我撞的叮当碰击着,在碗心滚动;为了巴望它们能滚出通赢的点子,大脑袋差点要连心也呕出来,嘴张瓢大狂嚷着: 呃呃,一么掷六哟!六六大顺哟!呃一掷一十八点大洋楼呀!叮当叮当豹子来,豹子生财哟!去,他奶奶!大点儿还不快些儿滚出来? ! 而另一些下注的家伙恰恰相反,他们嚷的是: 双么抬二!么么么么么出来! 小鼻小眼一掷通赔哟! 小妖搂着二姑娘! 而在那些人中,大狗熊摆出一种奇异的后倾的姿态,使手指指着滚动的骰子,用低哑、缺气的嗓门儿,拖着滑稽的歪腔叫说:么,么!么!么窟那个洞!赔钱货滚出来了!赔,赔,赔,赔,赔钱那个货!嘿,嘿,七点,你赔定了! 骰子停下来,现出三个六,一个四,一个二,一个么!在掷大骰子来说,这是赔面居多的小点儿,很容易被下注的各家追上;下注的各家依次掷点儿,点儿全比压家的大,压家赔了钱,大狗熊伸手抓大大碗公,朝碗心吹了口气说:吹掉么毛!看我的!煞有有其事抓起骰子一把掷出来,嚷都没来得及嚷,那骰子业已现了点子,三个五,两个么,一个二,六点。 对不住,大脑袋伸手一捞,就把大狗熊的注儿捞走了,话音里仍带着半分调侃味儿说:吃大注儿赔小注儿,你老哥实在够帮忙的,手风不顺,你就歇会儿再来下注儿罢!一面把两块银洋放在掌心里掂得叮当响,响声使大狗熊有些心疼。 大狗熊一掷就掷出晦气点儿,本待抽身换张台子的,经不得大脑袋一调侃,抽身就更显得没面子了,旁人也许会嘲笑自己是个虎头蛇尾怕输钱的,无奈咬着牙,又掏出两块钱来说:小意思,小意思,赌钱赌兴致,谁把输赢放在心上,那还有啥意思 不过那六粒骰子似乎很欺生(欺负陌生人,北方俗谓欺生。),总是顺着压家,不听自己的叫喊,连着两把下来,输得大狗熊两眼冒金星,暗自叫苦不迭,一输了钱,不由想起自称福将牛皋的石二矮子来,朝外面叫了两声矮鬼,没人应声,祗听另一张赌天九牌的台面上传出王大贵的声音说:石二闹肚子,出去找粪坑拉屎去了! 你在那边赌得怎样?大狗熊问说。 我在这儿押上门,连抓两把天字杠(大天配人排,称天字杠,除对子外,通赢。),点子旺得很呢! 王大贵赌牌不爱喳喝,一味闷赌,天字杠之后又抹出一把地字炮来(地牌配杂八,等级仅次于天字杠。),乐得他破例的开口跟人聊起天来了。 你们是下午到的罢?他问一个押游门(不固定押哪一门。)的家伙说:为何歇在这儿,不朝前再赶一站路呢?前头难道有动静? 咱们全是散腿儿凑合起来的,那人说:咱们祗是走买卖,可不是玩命? !莫说咱们一二十支枪,就是有百儿八十支枪也不成,不是四判官的价钱呀? ! 贵帮赶得来,咱们心里宽松了不少。掌堆的那个汉子说:四判官愈是见影儿不见人,咱们心里越怕的慌,不得不早点落宿,把四周打探清楚,要不然,他们窝住你,那就惨了!咱们如今两帮人合在一起,枪支人手更多些,心里好歹有个仗恃!贵帮是? 小帮上六下合,说起来你们该晓得的,关东山关八爷亲领这一帮腿子。王大贵边说着,一面打下一拨儿码子(赌天九牌,下注时,用硬币排列出一点赌,三道快等等名目,谓之打码子。),掏出一支揉绉了的烟卷儿吸着说:四判官在一路上阴魂不散,就是要找六合帮,报万家楼的一箭之仇!说实话,甭看六合帮人少,真的面对面,也没什么便宜让他占去,八爷就是一付猴王对,我说。 您是关八爷亲自领腿子? !坐庄的汉子手捺在牌面上,肃然起敬说:八爷的威名,凡是走腿子的没人不知道,有些人还受过他的照顾的,八爷如今人在哪儿?咱们该丢下牌去拜望他去!嗨,能跟八爷同路,就有十个四判官也吓不着人了! 甭急呀,伙计。王大贵不愿在手风正顺时停手,急说:八爷他叉到林家大庄去了,一会儿不见得就回来,你还是推一会儿再说罢! 赌场上时辰淌得最快,眨眼之间天就黑下来了!腊月上旬的夜晚,弯弯细细的上弦冷月照着野铺四周朦胧的旷野,旷野上除了一片风声之外,别无半点儿声息。 在六合帮里,唯一没卷进赌场的,祗是雷一炮,向老三和石二矮子三个人。 雷一炮是个稳沉干练的人,时时谨记着关八爷的交代,腿子一靠,他就忙着张罗吃食,热水和铺位,总想让弟兄早些安歇下来调养精神,同时又顾到大伙儿的安全,这处事精明的向老三手不离枪,留在停靠的盐车边亮眼,等着关八爷从林家大庄回来。 向老三是个肯为旁人着想的汉子,有欢有乐退后,有苦有难当先;不论是否轮着自己放风,总肯尽心为大伙儿喝风。 而石二矮子不是这样;关八爷勒逼着不准他喝酒,他已经怨天怨地怨个不完了,如今他摸着毛坑,蹲在两块悬空的木板上,连他自己的肚皮也挨起他的骂来。 他的肚皮不但咕咕噜噜的穷嚷,还滚来滚去的疼个不完,他不得不使双手捺住肚皮,骂说:你奶奶个孙儿的!你好好儿的为啥尽跟老子捣蛋来? !谁他妈有一天宠你?纵你?把你养成这种没出息的娇脾气来? !饿,又说饿着你了!攫住油水,老子大修你这座五脏庙,你他妈又天生贱皮子,没那种福气消受得!我他妈嘴里还觉得不过瘾,你倒忙不迭的朝外漏油了! 而那肚皮像个爱嘀咕爱噜辄的老聋子,恁你石二矮子怎么骂它,它还是依然故我的叫个不歇,叫得石二矮子火上来了,在自己肚皮上狠狠的拧了一把说:还叫呢?奶奶的!你就是要闹毛病,也该等夜深人静的时刻闹呀?矮爷我没事,心平气和的陪你蘑菇,倒是无所谓的!你呀!你他妈没眼色透了,你不知道你这一家伙,害得老子少赢多少钱?你听,骰子叮当响,牌九正在开条儿呢!你就快点儿罢! 而那肚皮是个慢性子,石二矮子越催,它越快不了,细声细气的唱着小曲儿呢!石二矮子无可奈何的叹说:我的肚子祖宗,肚子大王!你再不老实,我可就赌不成了!我他妈赢不得钱,就该饿杀你这个王八爷蛋了!嗨,我他妈实在不该生着你这不争气的东西! 既然骂不服自己肚皮,石二矮子就蹲在毛坑里干呕气,低着头不再开腔了。似有还无的月光把一溜儿毛坑矮檐的踞齿形的影子勾描在石二矮子眼前,寒风刮过来一阵阵呼么喝六的赌博声,磨弄得石二矮子满心痒痒的,抓不着捞不着;那齿形的檐影仿佛变成了一把活动着的锯子,呼呼啦啦把人的心全给锯断了! 正在这当口,忽然眼见毛坑那边的烟头火一闪一亮,隔壁的坑位上来了个人,那人一定是个粗大个儿,人朝坑头的木板上面一站,把木板踩得吱吱响。 既然拉稀拉得一时提不起裤子,来个人聊聊天,也比一个人勾着头发闷好些儿;石二矮子想着,就准备跟隔壁那位闻其声不见其面的朋友打打招呼了;谁知自己的话还没放出,又有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走到毛坑边上来,一面扯开裤子哗哗的放溺,一面低声打着黑语说:落叶儿(指姓黄的人。),落叶儿!飘到哪儿去了? 石二矮子立刻听懂了那人的意思,他是在说:老黄,你在哪儿?这么一来,石二矮子可把涌至喉咙管的言语又咽了回去,侧过脑袋,竖起耳朵偷听着,心想:妙妙!没料着这儿也会遇着贼?待老子我听听你们说些什么罢?全心顾着听话,那肚皮竟也不疼不叫了。 就听隔壁那个出大恭的人说:长脸吗?落叶儿在这儿,门把儿还不见动静呢。 扇子外头长出个亮眼的来了!解小手的说:不把他摆平,行事扎手。老五他说,外头一响鞭炮,里头就敲锣打鼓,热闹热闹! 其实老五也是死心眼儿,出大恭的家伙说:何必让咱们苦等门把儿?莫如早点剪掉亮眼儿的,里边外边两面烤它一顿算了,若等门把儿一插手,成不成事还料不准呢! 石二矮子一听,压根儿不对劲!什么干小手脚的毛贼? !简直全是四判官那一窝豺狼虎豹!自己亏得没吭声,要不然,头一个当了他们试枪的活靶,那岂不是伤透了感情? !从话里听出这两个家伙,是叫差出来伏击关八爷的,他们打算先把六合帮里放风的弟兄撂倒,然后从里面动手突击,黑了灯窝着打,假如真让他们称心如意干起来,六合帮岂不整砸了锅? ! 人到急处,没主意也得拿主意来,石二矮子一急,也就有了主意了。他不声不响的系上裤子,打量出那一溜毛坑下面的蹲板全是活的,能够抽得动,而自己是双拳不敌四手,非先在两个家伙里整倒一个不可!系好裤子之后,他悄悄的窜到旁边那间毛坑边上,弯腰伸手搭住蹲板一端,猛力一掀一抽,那块板被他抽到手里,单听砰咚一声响,蹲着的那人就摔进毛坑里去!偏偏这座毛坑是砖砌的,又大又深,那人仰脸栽下坑去,一声还没喊出口,头就沉进臭水里吐泡泡去了。 黄叶儿,黄叶儿,解小手的正在提裤子,慌乱的说:你这是怎么弄的? 救救命,咕噜噜,咕噜噜可怜坑底下那个像肚皮朝上的乌龟,满心有话说不出口,祗落下手舞足蹈的挣扎了。 解小手的家伙急于要救他的同伙,一时也顾不得肮脏,就在粪坑边沿伏下身去,朝坑里伸出双手,谁知正当他伸出双手时,猛觉脑后起了一阵风,紧跟挨了一家伙,半昏迷中被人提起两脚一翻,也就趟了浑水啦! 石二矮子整倒那个家伙之后,踢开木板,拔出匣枪,转身就朝野铺这边奔过来,认出放风的向老三,扯住他说:事情不妙了,这这这,这先来的一伙子人,哪里什么盐帮走腿子的? !全是四判官手下的土匪,存心想贴住咱们的,刚刚我蹲毛坑,遇见俩个说黑话的家伙,业已叫我整下毛坑去了! 真有这回事?向老三吃惊说。 难道我还哄你不成? !石二矮子跺脚说:如今咱们的弟兄全跟那伙儿混卷在赌台上,你得快拿主意,要不然,等他们的匣枪先张嘴,那可就惨了! 这话若换旁人说,我就全信了。向老三手捺着匣枪把儿说:唯有你跟大狗熊俩人,鬼话刘基惯了,我总得打三分折扣!上回不是你们引狼入室,使什么马五瞎子混进福昌栈的大花厅,那位淮大爷怎会丢命? 人总不能没错,石二矮子说:这回我弄对了,将功折罪总行!你瞧!他过去幌幌另一个盐帮的盐篓说:有篓儿没盐,空的!他们推空车下大湖?除非是得了疯病了? 这一回,向老三不由不信了,正把匣枪拔在手里,但已经来不及了,就见赌台上的灯火一黑,里面响起了一片杂乱的枪声,桌椅的断折声,门窗被椅子砸开,不分敌我,人影幢幢的朝外乱跳,夹着一些喊叫,咒骂和呻吟。向老三和石二矮子空掂着匣枪在手,却不敢乱泼火,因为上弦沉得快,原野黯糊糊的,恁谁也没有那种夜光眼,能在十步开外分得出敌我来。 这真是突如其来的一场恶火而这场恶火不是由对方先发制人,却是由大狗熊主动引起来的。大狗熊在骰子局上一连输掉三把,不得已推说要出去放溺,从局上退出来,其实放溺是假,换台子是真,他三转两转,转到王大贵身后,打算下注儿押几注牌九,一只手伸到腰眼去摸钱,钱捏在手上一抬眼,他就楞住了。 原来他越看那个做庄的家伙越觉得脸孔好熟,就仿佛不久之前在哪儿见过?在哪儿呢?那庄家正低着脑袋在洗牌叠牌,出条子打骰子,一面分牌说:七戳自拿三,天门头一班。那人不开口,大狗熊也许一时想不起他是谁来,那人一开口,大狗熊就想起来了! 不错!一点儿也不错!他就是自己在盐市大王庙里遇见的马五瞎子!不过今夜他不瞎了,那只贴过膏药的眼是好的,同时那张脸不再涂上油灰。 大狗熊初发现这个秘密,着实有点心惊胆颤。这人既是马五瞎子,不用说,这个盐帮里一伙人全是土匪扮的,这算是一准没错儿的了!六合帮十几个弟兄,除开关八爷,雷一炮,向老三和石二矮子不在当场,其余十三个人不知不觉全窝进人家怀里去了,要是自己不先动手,等对方先动手来,祗怕连一个也活不成。 十三是个不吉利的数目,可不是?按照当前情势看来,若想一个个附着耳朵通知,准会败露行藏,想来想去,祗有一个办法,先动手放倒马五,马上灭灯,黑里打一场混战,有亏两边有份还好些。 大狗熊眼睛珠儿转了几转就把主意拿定了,他的个头儿本来就高,当那些家伙两眼注视牌面时,探出一只手捏住马灯的捻钮,另一只猛的拔出匣枪来,黑洞洞的枪口笔直的顶住马五瞎子脑门正中,扳机一压,轰的一声闷响,同时那盏马灯就叫他捻灭了。 这一声闷枪,听在有经验的人耳里,就知有人被放倒了,那些土匪却不知被放倒的会是他们发号施令的头目五阎王,五阎王原本交代过,不等外边枪响,放倒关八爷,里面不得动手的,所以当大狗熊响枪之后,土匪们就抢着先捻灭马灯。全屋在一刹间灯火全灭,变成一片黑暗,虽说祗是眨眼功夫,却给六合帮里的汉子们留出拔枪待变的机会。而黑里更传出大狗熊的破锣嗓子。 六合帮的,当心土匪!四判官的手下的小杂种们,马五瞎子脑袋开天窗啦!风紧水涨,拉你们的合子罢 这一来,抡椅子砸窗户开溜是那些土匪,开枪制人的倒变成六合帮走腿子的了,虽然土匪里有些奸滑的家伙也还了枪,却打不着大狗熊,原来他干掉马五瞎子之后,抱住王大贵朝下一滑,就滑到赌台下面去啦。 屋里的地方黑又窄,拎枪的人影纷纷朝外窜,一时院子里,黑路上,到处全是人影,活像一脚踢翻土块后,一窝受惊的蟋蟀;摸黑对火实在不是滋味,摸来摸去也找不出头儿来,有些人弄得杯弓蛇影,不让任何人贴近他,横着匣枪乱泼火,有些人精灵些,非得挨着人分清敌我不开枪;有些土匪听说死了头目,沉不住气,卅六着,走为上着,拔腿就跑了,有些人兜着树行和草垛儿捉着迷藏。 枪战初起时,野铺里的两位店伙正托着为六合帮人张罗来的饭菜,还没进门,就叫黑里撞出来的人撞翻了!雷一炮截住一个家伙,板着脸一认不是窝里人,那人手臂弯在雷一炮背后,一支匣枪正顶在雷一炮的后心窝,而雷一炮的匣枪也顶住那人的左边太阳穴,俩人一齐压下扳机,而两支枪全没响,原来俩人心情全紧张过火,手指不灵活,把膛火勒死了! (德造驳壳枪,扣扳机时不可用力过度,否则易生故障。) 那个土匪很精灵,急忙扔开匣枪,施出摔跤的手法,伸腿压裆,想把雷一炮摔倒;谁知雷一炮更精灵,使匣枪的枪管,朝对方的太阳穴上猛力横扫过去,那人就乖乖儿的伏在跌碎的杯盘上舐菜去了。 在野铺前面的行林背后,石二矮子跟向老三俩个虽是先知先觉,但是面对着这种糊涂火,也是一筹莫展,祗有隔岸观火的份儿了。匣枪泼出的流弹清脆而短促,在寒冷黑暗的半空叭叭炸响,这里那里,不时喷出枪口火的蓝焰,时辰这样一分一寸的流过去,弄得石二矮子不耐烦了,匿在树后大喊说:风紧,伙计们!门把儿踩的来了! 那些土匪原打算一拔枪就把六合帮给窝倒的,谁知算盘不照算盘来,祗是棋差那么一着,就弄得满盘皆输,加上听到石二矮子这么一阵吆喝,更弄得惶惶无主,没有心肠再缠斗下去,几声呼哨儿一响,就败退下去了。 兄弟伙,不要穷追!雷一炮这才扬声招呼说:先逗拢来检点一下,有伤亡带彩的没有? 那边的王大贵打火燃亮马灯,从客堂出来,各人互相一点数,祗差一个大狗熊。 不妙,石二矮子慌说:世上最笨的莫过于那个家伙,准是顶了枪子儿了! 你他娘背后损人,该翘着屁股死!大狗熊在屋里诡秘的笑着说:土匪退了,老子在这儿收堆底儿呢!老子不用练什么喝牌法,照样有小鬼送钱来! 嗳嗳,这种意外之财独吞不得,石二矮子从王大贵手上抢过马灯,冲进客堂去,把马灯朝赌桌上一放,动手就跟大狗熊抢起钱来,谁知手忙脚乱,脚底下绊着个软东西,一摔就摔了个狗吃屎,石二矮子回手一摸,一巴掌全是红的,便软了腿,在地上爬说:我的妈!怨不得我的膝盖有些打软,原来挂采的倒是我自己? ! 石二矮子穷嚷穷叫,硬说他挂了彩,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王大贵向老三他们赶进屋,拎着马灯一照,就见石二矮子浑身倒是好好儿的,而他身后那具死尸却看全看不得了。 那个悍匪马五瞎子为向四判官表功,处心积虑的要除掉关八爷,结果关八爷没怎么样,他本人却落得这般下场,大狗熊那一枪靠得太近,枪口火烧卷了他的头毛,枪弹射进去的地方,伤口祗有蚕豆粒儿那么大,偏偏那颗枪火从他后脑横撞出来,顶掉了他的大半边脑盖,白里带红丝的脑浆淌了一地,经石二矮子一爬,全弄碎了,粘得他一裤子全是。 狗操的矮鬼你瞧瞧,大狗熊骂说:今夜你准梦见马五瞎子找你赌宝! 石二矮子就着灯光再一看,蹦隆跳起来,连连跺着脚,提着裤子乱抖说:恶心!恶心!这这这,这怎么是好? ! 其实也没什么,向老三说:脱下裤子洗洗不就得了? !这新鲜的死人脑子,可比你练喝牌法时摸着的,又烂又臭的死婴要干净些儿。 一伙儿正在说着话,却被雷一炮的手势打断了,话断了,话声静落,代之而起的,是远处发出的枪声 依照枪声的方位,雷一炮断定那可能是林家大庄的枪队,在庄外截击溃匪;各人心里全挂念着关八爷,就觉得黑夜里的枪声和冲天的狗吠是那样的凄惨,谁都知道这样凄怖的冬夜是很长的,他们还得拉出去接应关八爷。由于石二矮子跟大狗熊俩人意外的机敏,今夜四判官算是蚀了些老本,但谁也料不定下一把抓的什么点子?是通吃?还是通赔? 野铺里发生的这场火拼,连关八爷也没料得到;人坐在林家大庄庄主家堂屋的椅子上,正跟庄主说话,呼呼的匣枪子弹就飞过来报了信,关八爷听了听枪音,这才断定是野铺出了事,一时也顾不得说话了,站起身就要出去牵马。庄主硬说是靠近林家地面,就是有事也不要紧,执意要带一拨枪队,陪关八爷一道儿去看看。 俩人领着几十杆枪铳,拎了好几盏马灯,抄近路赶奔野铺,半途就跟溃匪撞上了,乒乓一阵乱打,那些庄勇们不懂得打土匪的妙诀,一味抢着乱放枪,先把声势铺开来,把那群溃匪整惊遁了,行到野铺外的行林,遇着雷一炮领着一伙弟兄接应上来,问明了大伙儿没伤亡,关八爷这才放下心来。 两股人合到一起,打着马灯找前找后,一共找出五具遗尸来;石二矮子这可攫着机会,夸称他是如何发现那些走盐的人原是土匪,他如何把两个土匪打落下毛坑的;大狗熊不甘示弱,也把他如何认出马五瞎子,如何先发制人的事情讲了一遍,俩人嘴里话虽不同,心里却抱着一个意思巴望关八爷一高兴,会下了个赦令来,答允仍准他们喝酒。 谁知关八爷连眉头也没舒展,反而朝两人说:这五个土匪既是两位打掉的,勿论他们生前怎样造孽,如今已应了天报死人无罪,就烦两位替他们收拾收拾,明早也好替他们下葬。说完了,就转过脸去,跟林家大庄的庄主说起来。 石二矮子望望大狗熊,就见大狗熊嘴角朝下撇,也正苦兮兮的望着自己呢!尽管满心老大的不愿意,也不敢顶撞,祗好跑出去扯麦草,拖尸首,冲血迹,压着一肚皮闷气收拾去了。 在西路上,林家大庄是打北朝南数最后一个像样儿的村落,多年来,尽管淮河南匪乱不息,而林家大庄附近倒仍维持着一隅偏安的小局面,像今夜这种事,可说是绝无仅有的。 庄主是个安份的农户,一向跟走道儿的朋友没什么交往,但对六合帮和关八爷的名号并不陌生,事情出在自己地面上,虽说六合帮没什么伤损。总也觉得过意不去,遂也关照庄勇说:你们也帮着收拾去罢!着人回庄去取些绳席,趁夜把他们卷妥,使门板抬到乱冢堆去埋掉。庄勇方动脚,他又交代说:记住,刨坑要刨深些,浮土要浇水踩实,免得让野狗嗅着血腥气,把他们拖得东一块,西一块的。 您甭费心,关八爷歉然的说:若不是六合帮打这儿过境,林家地面上不至于留下这片血腥,这帮土匪,正如兄弟适才所说的,全是四判官手下的人,他们为踩着六合帮,才会骚扰这儿的。 嗯,不错,庄主沉吟着,仿佛在沉思什么,过了半晌说:朱四判官在北地气焰很盛,这边有很多散匪全跟他声气相通;我说八爷,这儿去大湖口还得百十里地,可算是一路荒凉,假如得不到民军的接应,那可就有些不太方便了! 庄主的话是实在的,凡走过西道儿的人都想像得出来,要想单凭十几杆枪闯过那些贼窝有多么难!平常盐帮路过水泽地,跟那些散匪没过节,黑吃黑的事情不多;如今可不同了,假如四判官亲自南来,先把散匪疏通妥当,枪口齐冲着六合帮,那可真的是每行一里地,就好像翻越一座刀山。关八爷早就反覆的想过这些,依眼前而论,祗能问及这条路该走不该走?若是该走,就是刀山如笋如林,一步一个血印也得走,用不着管它能走不能走了?为联络主领民军的彭老汉,适时解救盐市万民的危难,为相机铲掉朱四判官这块毒瘤,为追踩恶贼毛六,查探万家楼的内奸,更为把六合帮这干弟兄领到活路上,让他们能在民军里干点儿什么,这条路是走定了。不过,这全是六合帮本身的事,不能牵累到林家大庄这些耕田种地的头上, 送走了庄主之后,关八爷独坐在净室里,眼望着马灯的小小焰舌,耳听着寒风流咽,满心就像腾烟涌雾般的盘算着这些 也想过下一天的行程,中晌时该歇在卅里外的陆家沟,傍晚要过邬家瓦房西的邬家渡口,歇在南兴村,而这几处地方,全是西道上出名的险地,祗要过了南兴村,朝南不到廿里,就该是民军的地面了。 二天绝早,六合帮的盐车就在关八爷的催促下上了道儿;旁的弟兄精神还好,惟有石二矮子跟大狗熊两个家伙,因为前一夜拖尸埋人浪掷了不少精神,上路时迷迷盹盹的,一边推着车,一边打着盹;大狗熊有时还抬起头来,揉着满堆眼屎的眼角看看路,石二矮子却一直勾着脑袋做梦,祗是顺着前面盐车车轴的声音,把自己的盐车跟着朝前推,推了大半个时辰,盐车没叫他推下路边的草沟,也算是宗奇事了。 石二矮子是那种人,乐祗乐在表面上,沉淀的苦味全积在心窝下面的一块黑里;而那点儿带有几分神经质的诙谐,以及满不在乎得乐且乐的劲儿,也全是走腿子养成的。长年累月的滚行在路上,路业已够长的了,苦日子却比路更长。几百斤重的盐车可是好推的?一开始,谁都不是天生的铜筋铁骨的力士,何况双肩压着的不单是盐包加给人的斤两从单打单走腿子到沥血加盟入淮帮,从滴血的淮帮在官家渡那一火里活出来,改入如今的六合帮,使他学会了在粗野顽强的一群人中活着,也活得粗野顽强。 人不存心欺人压人,就该在这世上活下去,人活下去就得穿透苦难,穿透血海汪洋,去取得一碗饭分给妻儿。若谈道理,道理也就这么多了!可是这些年来,还没遇过什么人用嘴说道理的,那些人总拿枪口顶着人说话,道理全在黑洞洞的枪口里面,也祗有脑袋开花的人才配说懂字。就这么闭着两眼死活由它闯下去罢,同伙的弟兄全都是这样,世上哪还有伸冤救苦的人? ! 如今,车轴尖锐的响声割破四野的岑寂,扩散到远处去,石二矮子两条腿木木的跟着车声走,有时刻自觉是醒着,有时又恍惚陷身在梦境里。几乎每一个走腿子的人,都巴望能梦见大湖口,那儿将是千里长途上暂时的终站,谁能活着望到湖口,谁的血汗就有了收获了。 石二矮子也梦见那些;梦见烟波万顷的灰蓝色的大湖,无论阴晴,远处的湖波上全裹着晕蒙的水雾,梦见一座一座满生芦荻的沙渚,渚上的芦丛里,总潜伏着专载湖盐的枭船上差出的把风的汉子,当岸上的盐帮嘬嘴吹出悠长的胡哨时,他们就会应以低沉的角声,那是召船的讯号。 枭船总在夜暗时听着信号,从沙渚背后的水道中驶近岸边装盐,等到盐包装满就越湖驶到青弋和水阳江去,卖给皖南各地的买户。在烟波浩渺的大湖心里,各帮各地的推盐的汉子可算是放下一条心了,湖心没设关卡,也极难发现缉私船,一伙人分散在盐包下面,或是成排的靠在盐车旁边,分成好几堆,整天整夜的聚赌。 喝,这一路好荒辽!谁那么叹着说了一句。 石二矮子皱皱眉毛,正在梦里赌得起劲,硬被这一声打断了,大惊小怪!可不是?走腿子十有八九翻山越野踩大荒,哪条路不荒辽? ! 打这儿起脚,一路全是大大小小的野泽子,向老三的声音飘响着:俗说野泽九十九,头是陆家沟,尾是邬家渡口,这段路拉直了走并不远,拐弯抹角绕着泽子打转,却要走上一整天。 我的儿,雷一炮说:在这种地方可不能遇上四判官,开起火来,连块伏身的地方全没有。 盐车总是那样吱吱唷唷的吟出同一种单调的声音,使人软,使人困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