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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风月堂

狂风沙 司馬中原 24875 2023-02-05
关八爷落枕时,远近的寒鸡已啼叫两遍了。 这一夜真是又乱又长,大花厅豪华的宴饮。神拳太保戴老爷子师徒出现。一阕唱进人心底的狂风沙。柴家堡被卖的姑娘。自己一番言语说动了盐市官绅,拉枪自卫抗北洋拒土匪,以盐养坝。石二矮子醉酒。毛六失踪。什么马五瞎子泼火行刺。什么钱九爷被捕激荡起阵阵思潮,仔细分析起来,不外是两宗事情。 第一宗,是盐市的转变,这是一宗大事,假如自己能说动盐市,万家楼,柴家堡各处回应大湖泽里的民军共抗北洋,漕河半边天就没有北洋军的份儿了。 第二宗,是朱四判官处心积虑安排的,想暗中下手整倒自己。朱四判官跟北洋军暗中勾搭,才敢明目张胆大肆抢劫杀戮,若是失去靠山,就横不起来了,这宗事祗能由它。

关八爷许是过惯了苦日子,一旦安享暖铺高床,反而难以交睫。便捻亮油灯,取出张二花鞋的那把攮子来把玩着;攮子不过四寸长,两面带刃,薄得很,掂着直没什么份量。按理说,寻常即使是孔武有力的人使用这种攮子,也压根儿用不上劲,而张二花鞋竟能用这把攮子,不现身形,飞掷进钱九的腕子,斩筋断骨,攮尖还嵌进桌面近寸,这种身手,非传说中武侠是根本办不到的。 自己是苦练国术多年的人,常觉得坊间好些南派的武侠小说无稽,什么飞剑一起,百里取人首级,什么师祖下山,猿鹤相随但像神拳太保戴老爷子师徒,确是具有一番不凡的身手。也许在罗老大的传说里,有些夸张失实的地方,但这种人物,若能请出来帮着盐市上抗北洋,御土匪,真是游刃有余了。

传说里的戴老爷子是那样的 清末的江湖道上,有个神拳太保戴旺官,神拳不着人身,就能把人击倒。 (类似今日之高极柔道术而已。)而神拳太保戴旺官,那时不过是初出道的青年罢了,不但血气方刚,而且经常凭借武术,劫夺单身行旅。 有一天,戴旺官瞧上了一个骑马独行的公子哥儿,那公子哥儿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长得白净温雅,是个道地文弱的读书人,但他肥马轻裘,一路上手面极大,马囊里饱饱的微露黄白(指金银。),戴旺官欺他单身体弱,就动了他的念头。 戴旺官一路追着那公子哥儿,直到苏鲁两省交界处的一段荒路上,就连夜赶路,在前面道上等着他;二天一早,天还没放亮,轻雾里荡响一阵马蹄声,不一会儿功夫,那公子哥儿策马出现了,戴旺官匿身树后,等那匹马经过时,纵身跃出,想挡住马头;谁知就当他纵身跃出那一刹,那公子哥儿轻轻一领缰,那匹马像轻烟似的从戴旺官身边窜过去了,戴旺官就觉微风一荡,原来自己的辫梢儿业已捏到人家手里去了。

那公子哥儿伸出两只手指,捏住戴旺官的辫梢儿之后,若无其事的鞭马飞驰,可怜戴旺官像只纸鸢似的在马后飞着。戴旺官虽然自知不敌,落在人家手上,但他忍着疼,没从牙缝里迸出半个字求饶。那人这放缰就是三四十里,拖得戴旺官脑袋发麻,方才问道:你这笨贼,你师傅是谁? 戴旺官一听,里外为难,若是不说罢,这人决不会放过自己,说罢,可又污了师傅的名头!便说:我是神拳太保戴旺官的徒弟。 那人呵呵笑着说:嗯,不错,我没会过你师傅戴旺官,不过也久闻他的大名,听说他练得一手神拳,功夫了得,可没想到竟会调教出你这样的脓包徒弟来?罢了,罢了,权看你师父的面子,我就放了你罢!那人一抖手,把戴旺官摔在路边的草地上,等戴旺官爬起身,人和马全叫烟尘隔住了!

打那之后,有很多年,神拳太保戴旺官的名字,没有再在江湖上出现过,等他再露面时,他已经是两鬓斑白的老人了。 双枪罗老大说是在北地见过戴老爷子,处事待人,一点儿也不像他年轻时那种样子,却是朴拙温和令人觉得可亲可敬的老头儿,他也常跟年轻人坦述他当初心浮气躁而吃大亏的往事;那时候,他从没当着人显露过他苦练多年的身手,单就他的几个徒弟那几下子,也就够瞧的了! 在戴旺官老爷子的几个徒弟中,出名最早的,要算是张二花鞋。传说张二花鞋这个浑名儿是有来由的,来由就在他的那双花鞋上! 双枪罗老大形容过那双花鞋,千层底,全使双股细麻线密密的纳着,并且浸过桐油;黑线耆(布名。)的鞋面上,精工绣着满帮花。据说张二花鞋晴天不穿那双花鞋,要临到飘雨落雪的日子才穿,无论走哪儿,地上不留印儿,鞋底不沾碎雪和污泥,他的轻功就好到这种程度!

北地有很多人,都传讲过张二花鞋逼散白虎帮的故事说是黑道上的白虎帮盘踞在徐州城,帮里的人物,全是些无恶不作的流氓,恶吃诈骗占全了,六扇门里喊冤的状子堆成山,县太爷也明知白虎帮这班流氓不是玩意儿,无奈他们势大惹不得,弄得不好,自己掼纱帽事小,祗怕脑袋全会给他们搬掉,但祗官有官威,又不能不硬着头皮做做样儿应景一番,等原告的人群逼急了,就拔下红头签来,摔下去,着捕快拿人! 可怜县太爷拔签时那只手全是活活沙沙抖索着的,那些跟班的,站班的,平时杠着膀子吃公门饭的家伙,到哪儿拿人去? !既拿不着人,交不了差,逢到三天一小比,五天一大比(比,意指县太爷向捕快追索犯人。),祗有硬着头皮脱光屁股挨板子,好在站堂打板子的全是自己人,呶呶嘴,睒睒眼,拍拍灰了事。

无论怎么说,长期轮流脱光屁股挨板子总不是回事儿?捕快头目就想到张二花鞋的头上了;大伙儿一计议,也祗有央张二花鞋出面,才能压得住白虎帮,才能捕得人,结得案。张二花鞋原不肯出面,经不得捕快头目的央告才答允了。 白虎帮仗着人多势众,北徐州又是他们地盘,虽也耳闻张二花鞋要出来,也略知张二花鞋有点儿真功夫,但总欺他单身一人,没把他放在心上。 一天,几个白虎帮的头目,趁夜在一家酒楼上聚议,商量怎样对付张二花鞋?有人就主张合力围击,先把张二花鞋给拔掉!一花眼功夫,就听有人说:你们这伙毛人,拔不掉他。张二花鞋自己说的!大伙儿再看,我的妈,从窗口平飞进一个人来,那人是个黄脸瘦个头儿,绕头盘着辫子,衣袖飘飘的飞到方桌中间,一只手指点着桌角,全身在半空倒竖着,正就着烛火吸烟哩,脚上套的,可不是那双花鞋? !

当关八爷在静夜里转侧难眠时,这些故事所化成的形象,总裹着迷离的轻雾,在黑里涌撞过来,说它神奇也罢,荒渺也罢,至少这些传说中却满含着疾苦人们的愿望,他们渴切盼望着这世上有这样的强者来除暴安良,击技是枪炮盛行前的国术,学击技的人遵师训,守戒律,行仁义,曾传为江湖美谈,不像如今一枪在手,横行如蟹,逞血气,行霸道,江湖怎得不乱?国术怎得不衰?戴老爷子一般人,又怎得不隐? ! 时光真够无情,几十年过去,连那些传说,眼看也都将湮没了,谁知道铁扇子汤六刮倒退清江闸?谁知道窝心腿方胜一腿收徒? !像朱四判官那帮恶匪,反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这全是北洋军颠倒是非弄出来的结果,又岂止是可叹而已? !因此,央请他们出来保坝,更是一宗大事了!

第二天雪仍没停,祗是风势比头天略微显得弱些;关八爷刚起身,套间里就来了不少的客人;原来盐市上的官绅人等,赶夜草拟了一个护盐保坝,联络四乡抗税击匪的办法,打算奉给关八爷过目后,写帖分头张贴出去,同时想请关八爷去察看坝东坝西那些灾民们的棚户,大家共同出力拉枪,才能抗得住防军的突击。 福昌栈的王少东递上办法来,关八爷看了说:诸位是否详实考量过了?在北洋军的窝里抗北洋,可不是一宗小事,一点儿马虎不得,帖子一张贴出去,北洋防军就等于断了接济,一定会恼羞成怒,拉队伍来攻盐市,故此,盐市上必得处处设防,有个万全的准备! 您请放心,八爷,缉私营长说:兄弟业已吩咐屯驻各乡的马兵分队撤回坝上来,改编成保乡团,缉私营的装备您是晓得的,单凭这个营,就抗得孙传芳的一旅人,盐市十八家大栈的栈工,小盐庄各路腿子,总也集得起六七百条枪,而且枪火充足

栈工也都集合妥了,景兴栈主说:祗盼八爷过湖时,跟彭老汉彭爷说妥当,若是北洋军大股攻坝,再加朱四判官的匪众夹击时,盼望大湖泽里的民军,能及时起兵相应,要不然,单凭坝上一地,究竟嫌势孤力薄,没法长久撑持。 这事我一定办到。关八爷说:我回程时,还得路经万家楼和柴家堡,说动他们跟这边呼应。咱们这就先去察看运盐铁路跟那些棚户去,回头时,烦所座陪我一道儿去看望戴老爷子,至于那个钱九,等夜晚再审,看来他是朱四判官安下的一颗棋,追踪到盐市上来杀我的,可是一准没错的了! 我说八爷,这帮恶匪真该活剐!稽核所长说:还有什么好审好问的?您还没见昨夜那个什么马五瞎子,问知您歇的是套间,两梭火全泼进套间来,您瞧窗洞看看!幸好我们全在套间外面,祗死了一个姜淮。您这回下湖东,一路上得千万留心;朱四判官一计不成会生二计,他不会善了的!

愈是这样愈得审审他,利河兴的栈主说:不然怎能弄得清朱四判官背后耍什么把戏?来人,替八爷备马 关八爷就是这种豪情的汉子,为了说动各地抗北洋,解民困这宗大事,把其余的事都先放在一边去了。一行上了牲口,冒着雪察看了全坝形势,一面指出哪儿要设栅子,哪儿要铺鹿寨,哪儿要增堡楼,哪儿要积沙包,一直谈论到芦棚户附近的凹地边沿。 坝东的芦棚户总有一千多户,圆形的低矮的芦棚压着雪,成一片苦难的海,在凹地当中散散落落的伸展有二里路宽长。卷在雪花中低飞不散的炊烟笼罩在这片海上,犹如那些灾民们达不上苍天的怨怒,那样凄惨的飘浮在低空,使经历过苦难的关八爷望在眼里,涌起一股止不住的酸辛 他知道那些人,在豫东的黄土平原上,在鲁南岩山赤赤的山区,在苏北东海岸的荒土,都有着他们聚居的村落,灰黄的茅屋顶,闪光的黄土墙,有他们肥沃或是贫瘠的祖产田亩,有他们牛羊牲畜,有他们撒种和丰收的盼望,他知道,知道那些逼压,那些迫害,那和他的生命从根绾连着,不可分开 自从踏上了江湖,使他连静下来一温辽远的时间全没有了;偶一回顾,就觉满心潮湿,像阴霉的黑角照不着一丝阳光。这样多的难民们卷在一起南迁,决不是单纯的天灾造成的,直奉战争,苏皖交恶,江浙战事一场接一场的北洋军的火拼,像石滚儿碾场一般的辗碎了他们的村落,辗光了他们当中的壮汉和做种的余粮,使他们不得不离开火烧的废墟,远远的流涉。 关八爷的白马缓缓的踏进棚户区,喉咙似乎被什么噎住,使他半晌没讲出一句话来。一家棚户使破麻袋缝缀成聊以挡风的门帘儿,因为行炊,把门帘儿扯起一角来放烟,红红的灶火映出一个老妇人散乱的白发,她佝着腰,正用竹削的吹火筒费力的吹着火。另一家门前矮凳儿上,坐着一个脸黄肌瘦的年轻少女,梳着两条脏得结成饼儿的辫子,正用一盆炭火烘烤许多泥娃娃和泥鸡,她十来岁,穿着破烂黑布袄的妹妹,把半干半湿的泥鸡尾部细心的插上羽毛。 若要保坝,先得保住棚户,关八爷说:防军的大营盘就扎在黄河南岸(指淤黄河。),保坝的风声一传进他们耳眼,他们就会伙着朱四判官来夹攻了! 棚户也有些枪支,缉私营长说:不过数量少,大半是土造枪,也都是迁来后集资买的,八爷说的不错,该跟他们的领队人商量,迁到盐河北去,挡着四判官,至于防军,我想该由我们来对付。您不知我那营里,大半全是领过票的(意指暗中宣誓参加革命党者。),你叫他们去查缉,他们懒洋洋的没劲儿,若叫他们抗防军,一个能当十个打。 若是他们不肯迁,也不甚要紧,协泰栈的栈主说:那边还有一道运盐堆挡着,盐路员工全都是些年青力壮的汉子,一百多条枪居高临下,紧扼住淤黄河渡口,防军那些胆小如鼠的家伙,未必就能扑过河来。 去!去!正当他们勒住牲口谈话时,那个白头发的老太太捎着吹火筒出来了,沉沉郁郁的冷着那张脸,冷漠中透出不知是厌恶还是疲倦的神情,叉着腰,嘟着嘴,像赶鸡似的挥动吹火筒,嚎哭般的哑着嗓子说:去!打仗别处打去!浏河(浏河,地名;苏浙之战的战场,此役苏浙两省军阀火拼,伤亡惨重。)打了八昼夜,死人堆成山,鬼门关不收凶鬼,一到阴雨天,遍野鬼哭你们没听见? !我三个儿子全死了,骨头上黄锈了,你们还在我门口谈打火?你们想拖走我死鬼儿子的鬼魂? ! 我说,老太太 但对面棚屋里的少女打断了缉私营长的话。 有话甭跟她讲,说了也没用的,她说:她儿子死后,她就变成了疯子,见谁她都说疯话。要找,你们该找齐二叔去,瞧,那可不是? ! 哪位是关八爷?齐二叔是个四十来岁,灰黄脸膛,浓眉大眼的汉子,捏着短烟杆,趿着毛窝鞋(以芦花编成的鞋子,北方人冬季多著之,可防雨雪。),踅过来问说。 关八爷连忙下马,上前揖说:兄弟就是关八。 齐二叔呵呵的笑起来:我知您一来,坝上就会拉枪抗防军保坝这事在私下酝酿的久了!营长所长,各栈主谁不知道?昨夜官绅一聚会,缉私营的弟兄就来透露过,如今坝东坝西各棚户枪早就拉好了。咱们这些有家归不得的人,还有什么好挂虑的?在这儿,能咬孙传芳的后退一口,咬不死他,让他知道疼也是好的。 保坝是坝上决定的,兄弟实在不敢居功,关八爷说:兄弟祗是领腿子路过大渡口,承诸位邀得来共商大计罢了。等明早停了雪,兄弟就得上路到大湖泽去不过,从盐市到万家楼,也许在眼前就有事,兄弟见过彭老汉之后,自当立即赶回来。 离了棚户区赶到运盐堆,蒸气腾腾的运盐火车旁散着好些员工,全都扛上了长枪,正在那儿守看着渡口。一瞧见关八爷的白马上了堆,大伙儿全扬手举枪吆喝起来。 八爷您瞧快不快?咱们不知受了防军多少气,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他娘的郑大甩儿,吃掉齐燮元手下的马玉仁(马为齐燮元一系,后为孙传芳缴械吞并。),那种得意劲儿还了得,咱们辛苦运盐的血汗钱,他也照抽几成去充他的军饷,这回攫着机会,咱们也该剃剃他的头了! 关八爷点点头,却无法笑出声来;不错,盐市一片保坝声是很自然的,经过这多年,恁谁有再好的耐性,也该被北洋防军磨伤了心。但眼前形势时摆着,假如南方的北伐军出师的时间配合不上,准会有一场惨烈的战事和极大的伤亡。一想到未来的光景,就不由不使人满心沉重。 勒马在高高的运盐堆上,透过半旋带舞的疏落的雪花,可以看得到深蓝如带的淮水,两岸已结了薄冰,防军的南大营就在河南不足三里的地方,那一列列铅板掂盖的营舍全覆着白雪,除了营中广场的旗杆上,还升着一面垂头丧气的五色旗之外,关八爷看了很久,见不着一些动静。 假如孙传芳不调大军,单凭郑大甩儿这师人,未必能拔掉盐市一根毛。稽核所长说:您想必还不知道,郑大甩儿如今不在营里,这一师有两个团全调下浙江去了南边风声紧,他们顾不得盐市这块地方。 所长说的不错,八爷,有一条粗沉的嗓子在关八爷身后说:留下的这团人,听说闹过两次炸营没炸得成,如今全不敢放出来,说打火,也祗有闭着眼朝天放空枪的能耐。这条运盐堆,咱们百十条枪顶得住,怕就怕四判官从盐河北岸来夹攻,那伙土匪可比防军凶得多! 关八爷转过脸,不错,说话的那人正是铁扇子汤六刮,他穿一身灰扑扑的旧大袄,臃肿的灯笼扎脚裤儿,光脚登着一双毛窝鞋,腰眼勒着宽绦带,别着一把短短的小弯刀,刀柄儿使红布缠绕着。他破毡帽下那张脸,因为常受寒风吹袭,变得干燥龟裂,泛着青紫颜色,他浑身上下,都染着污黑的煤灰,说话时,他微微眯着眼,一只脚踏在一节车厢的踏板上,手肘撑着膝头,使手指搓弄着他的短髭。 汤老哥,关八爷说:兄弟正想去访戴老爷子,盐市要得您几位大力相助,兄弟可以安心了。 我说八爷,我汤六刮是直肠子人,我这条命打算卖在盐市上可不是我师傅他老人家的主意,汤六刮凄凄迷迷的笑着说:您即使去看老头子也算白看,他是不会肯出山的了也许我那两位师兄肯出来,那得碰运气,没准儿的。 关八爷叹了口气说:兄弟也祗是尽人事罢了。 一行人顺着运盐堆西行到坝西的棚户区,那一带的芦棚户散布南北两条河中间的野林里,人数比坝东棚户还多,有些汉子站在一座积雪的土阜上吹着螺角,长长的哽咽的角声在雪野上沉迟的回荡着,雄壮里渗进一些儿凄凉,无数年轻力壮的难民听到角号声,都带着单刀、木棍、火铳和洋枪,汇向土阜前的平野上去,显然他们已经在集合了。 关八爷望着那种景象,有一股烈火从心底涌腾上来,从这种异常的景象,可以看出潜藏在人心深处的抑郁一经迸发,就汇成一股洪流,这次盐市揭竿抗暴竟如此迅速,实在出乎人的料想,这远比走腿子,闯江湖,零星抗北洋的声势浩大得多,自己若能在大湖泽里联络上领民军的彭老汉,把从南到北的枪支实力连在一起,倒真是一股力能扯倒孙传芳的力量。 绕着坝上察看了一圈,天到傍晌时了,关八爷请众人先回福昌栈,祗留下稽核所长。 您说坝上还能守得住不?八爷。稽核所长说。 论人枪,论形势,全该守得住,关八爷沉吟说:但则,这多的人枪,若没有一个有胆识,有气魄的人统领,还是不成。坝上的运商岸商,全是生意人,集钱办事,添枪购火行,若论统兵,全都不是料儿。再说那些棚户虽说勇气百倍,却没临阵的经验,若没人调教,跟防军和土匪对起火来,白送性命罢了 这个么,稽核所长为难说:这个兄弟根本也是外行,实在跟您说了罢,盐市上是的官绅连兄弟在内,原先倒没这个胆子拉枪保坝,可是不这样做,底下就要鼓炸了,后来逼于形势,才商议着想做,倒是昨晚听了八爷那番话,才觉得走这条路是对的,这才算是顺应民心。至于统兵,连缉私营长也不敢挑这付担子,祗有八爷您行,咱们打算把这个位子空着,等八爷您打大湖泽回来再说。 关八爷笑起来:我保举一个人可行。 您是说? ! 就是昨晚我说过的戴旺官戴老爷子!关八爷说:他老人家肯不肯出来,还说不一定,咱们现在就去拜访他。 护盐保坝,抗北洋御土匪的帖子张出去了,散屯在附近各地的原先缉私营的马班撤回盐市来,使各茶楼的廊柱上拴满了各色马匹。警察局子里忙着抄册子,准备等大湖泽的民军北上时好办移交,而真正的北伐军还在远远的闽赣两省边缘和孙吴两大军阀胶着着。 盐市街南的绳席厂里,几个屯盐的大栈房里,那些运夫、扛手、以及受雇编席结绳的棚户中来的妇女们,仍然照常忙碌着;雪光映亮了一座座原本阴黯的巨大棚屋,编席的妇女们一排排坐在蒲垫上,一面使压裂的芦柴编著席,一面唱着打发寂寞的古老民谣。 那样徐缓的谣歌,和另一座大棚屋中编绳妇女的谣歌和应着;但隔不上一会儿,她们低柔的歌声就被运夫们高亢激烈的号子声打断了,永远是一条飞舞着的龙般的巨音,哼着: 嗨呀,呵哟! 哎里,呀嗨, 哎呀,嘿唷,嗳呀嘿唷! 在盐河岸各码头靠泊的驳船边,精壮的钩手挥动带柄的弯刀形的盐爪子,钩动垒好的盐包,运夫们接住盐包,放在绳编的软兜上,抬盐进栈房来,栈房门口的高凳儿上坐着秤手,面前悬空吊着一杆巨秤,盐包一挂上秤钩,秤手一抹秤铊,就唱着报出船号、栈号、包数和重量来。 四号驳船连福昌,第卅三包,一百零三。 划码子的把炭笔夹在耳朵上,永远划得那么细心,那么安详,根本没看见关八爷和稽核所长骑马经过栈房门外。 从栈房朝东拐,空场儿边上有条石路上坡,一道窄街的街口第二家就挂着客栈的灯笼。灯笼熄了火,在寒风里旋荡着,偶然现出一边的迎宾客栈四个黑字来。关八爷估量着这就是窝心腿方胜开的客栈了。 俩人在栈前下马,店伙来接缰绳时,关八爷问说:这儿有位戴老爷子可在吗? 啊,您是说老师傅?他老人家在暖房烤火呢! 来罢,所座。关八爷说,一面挑起门帘子跨进屋去;暖房就在迎门东侧,没张帘子,房中升着一盆很旺的炭火;神拳太保戴旺官还是穿着那件破旧的皮袍儿,手捏一支旱烟杆,坐在靠窗的一把木椅上,窝心腿方胜没落座,垂手立正的站在一边。 关八爷抢前几步跨进来,也不管地上多么污秽,就单膝落地,抱拳拱手说:老前辈,老爷子,关八拜望您来了! 窝心腿方胜猛见关八爷闯进来行这样的大礼,吓得连忙跪下去搀扶。戴老爷子也忙不迭的站起身,双手乱摇说:您您您,八爷,您也真是胡来,这可不折煞我这糟老儿了? !我白走多年的江湖,何德何能?敢受您的大礼,这真是这真是决没这个道理。 关八爷这才起身长揖说:晚辈徒有虚名,心里着实惶恐得很,双枪罗老大死后,少见教导晚辈的人,这回能在盐市得遇您老人家,真是天大的幸运 戴老爷子按着关八爷和稽核所长的手,央他们落了座,自己这才坐下来,神色黯然的说:八爷,您这么一客气,叫我这快进棺材的人坐立难安,我真不知怎样说才好了?我师徒几个,全因打心底敬佩您,才越席敬酒。这几十年里,我满眼看遍了江湖人物,没有一个能跟您比拟的,我见到您,万分惶愧,自觉大半辈子算是白活了! 关八爷打了个苦哈哈,欠身说:晚辈的心情,您似乎也料想得出来,就仿佛陷在流沙里,想拔也拔不脱,想遁也遁不了,这种世道,想挺起脊梁来学着做一个人,也竟有这么多的难处。 窝心腿方胜亲自去泡了茶来;戴旺官老爷子捻着胡须,兀自点着头,似乎在玩味关八爷适间所说的话。暖屋里地方小,旺燃的炉火吐着红红的火苗,使人有一股热烘烘的感觉,但老人的脸上始终笼罩着一层冰霜。 全是一个侠字累了人。隔了半晌,戴老爷子才吐出话来:走道儿的朋友,论起武来,谁都有两下手,真说具有侠性的人,千百人里也难挑出一个人来。江湖上提起侠字,总把武字加在前面,好像非武不能行侠,那就大错了!像历史上的相如怀璧,张良刺暴,那才是大侠之风!后来一些江湖末道,不懂得行侠的真意,动辄拳脚交加,打字朝前,为一拳一脚结怨,互拼互杀,代代不休,那算是什么? !我说八爷,早年练武技,还得拜师投门,日受教诲,花几十年功夫,才能练出真本事来。您看如今罢!随意买杆枪也就武起来了!弄得烽火狼烟,一塌糊涂,我师徒几个不隐,又有什么办法? 老爷子说得极是,不过关八爷搓着手说:不过 我知您的来意了,八爷。戴老爷子总是皱着眉头,眉下聚一片沉思的黯影:方胜刚来跟我说过,说坝上业已决定联合四乡来保坝,把北洋防军跟土匪踢开。我这把没用的老骨头,出力谈不上,卖命却是应该的,祗不过,我怕发动得太早一点了! 若说早,实在也不早。稽核所长说:您不知底下鼓得多么厉害? !大伙儿恨透了抽干饷,吃白饭,反而暗地呵捧土匪的防军,要不然,像朱四判官他们怎会坐大? 我知道,老人缓缓的说:坝上势孤力薄,而孙传芳却有几十万大军,我担心的是万一北伐军晚来一步,这许多好百姓都要埋骨荒郊了!老人顺起烟杆来,装上一袋烟,并没就着炉火去吸,却弯腰捏起一块烧得正红的火炭来,吸燃了烟,那火炭仍然捏在手上。 我也是想到这一层,所以才特地来央恳您老人家,就看在这群黎庶份上,出来救救他们。关八爷说:目前北洋军都聚合在大江南,后方祗留下少数防军,假如有人出力撑持,也许结局不会如想来那么惨法。 戴老爷子没作声,却转朝方胜说:你去绳席厂,找张二花鞋来见我。窝心腿方胜出门去了,老人沉默的喷着烟,烟雾飘散在他的眼前。 听人传说,您在北地万家楼逼走了朱四判官?老人说。 不错。关八爷说:其实我跟朱四判官倒是没梁没段,无冤无仇。您晓得,当年双枪罗老大领六合帮时,受过万老爷子多少恩德? !四判官夜卷万家楼时,晚辈恰好在场,眼见他们族长保爷中枪毕命,不能不插手,再说四判官在北地那种作为,实在看不入眼。 戴老爷子又叹息说:八爷,您惹了豺狼了。我老头子爱慕您这种人物,不得不奉劝您早一天把恩恩怨怨清结了,换种日子过就好。要不然,无论是怎样的英雄人物,结局也总脱不了一个惨字。尤独是有侠性的人,更是如此那些阴险刻毒之辈,决容不得您。 多承老前辈关心,晚辈个人恩怨死生,倒不常挂在心上 正为八爷不把生死挂在心上,所以昨夜害得我不能不出手,关八爷话没说完,屋外就有人插上说:我原想帮您捉毛六,谁知他早就闻风先遁掉了。张二花鞋人随声至,进来朝关八爷拱手。 关八爷脸上一阵泛红,从袖里捏出那柄匕首说:您不是俗人,不用俗谢,关八知恩就成了。今后,我当把这条命,用在该用的地方。又捏着那柄匕首转朝稽核所长说:不由您不信,昨夜我去如意堂,没留意那个匪目钱九,当我转身时,他拾起已经喂上顶膛火的匣枪,亏得张二爷飞了这一攮子,扎穿钱九的腕子,要不然,今天我该装殓了。 我是俗人俗眼,稽核所长说:当然看不出老爷子师徒有这等身手? !我说八爷,您的面子大,就烦您再坚央戴老爷子,无论如何,替坝上万民来挑这付担子罢! 我找张二花鞋来,也就是这个意思,戴老爷子说:实在说,坝上这回拉枪保坝,也太快了些!您跟八爷既来此地,我老头子领几个徒弟卖命,原是没话可说的事情,不过,有句话,得说在前头,那就是:卖命不卖名,盐市若把我师徒几个的名号亮出来,传进四判官耳朵里,那是有害无益当年四判官正是白虎帮的一个小头目,叫张二花鞋逼跑了的,四判官是极工心计的人,即使他有意报仇,他也不会亲自来,那样,擒贼擒王可就擒不成了。 坝上的意思是,想请戴老爷子统兵,稽核所长说:八爷他也认为这样妥当,不知您觉得如何? 我统兵? !老人摇头说:我统兵,把八爷放在哪里?再说,就算八爷您去大湖泽罢,我祗是个练武术的人,对洋枪洋炮这些玩意儿很生疏,更甭谈调兵布阵了,缉私营长可不正是块材料? ! 他不成。稽核所长说:天晓得咱们这号官儿是怎么干得上的? !他耍烟枪比手枪熟得多,连老鼠全怕,这儿既保坝了,盐务各衙门理当撤销,缉私营也得拿掉番号另改编,眼前是蛇无头不行,保乡团非有统制的人不可。 这样罢,老人说:名义呢,还让营长他挂个名,着窝心腿方胜帮他,好在方胜早年领过协里的炮队,他深懂兵事缉私营里那些领过票的官长,都跟他练武习兵,他行。 窝心腿方胜耸耸肩膀。 张二花鞋跟我祗能操练团勇,戴老爷子又说:教他们使长矛,劈单刀。至于汤六刮,他会领着路工们干的。 关八爷回到福昌栈的大花厅时,保乡团业已在原先的缉私营本部设立起来了;中晌时,谦复栈主宴请保乡团的各级领队人,对窝心腿方胜担任副统制,大伙儿一点都不觉意外,若说窝心腿方胜,坝上真少有人知道,若说迎宾客栈方德先方爷谁都知道;这位方爷最爱跟缉私营的下层官兵交结,跟码头工、铁路工、船户、小盐庄的苦力们都混得很熟,很受大伙儿爱戴,方胜一出面,很快就把保乡团改编的事给办妥了。 如意堂走了毛六,使关八爷心里有些烦得慌,为了查探爱姑下落,不得不趁着天色欲暮的当口,再到风月堂去走走,好在玉兴栈的老曹在外间侍候着,便招呼说:老哥,这风月堂妓院,如今是谁在开?我想去走走,查访个姑娘。 噢,老曹说:风月堂是个南方姓刘的老鸨开的,八爷要是查访人,您问问小叫天可就知道了!今儿您累了一天,莫若躺着歇歇,明天大早,我替您把风月堂的老鸨和小叫天传的来,一问便知,免得累您劳神费步。 关八爷摇摇头说:明天我就得领腿子上路,没时间再办这些琐事了。 容我系根腰带,捎着灯笼,老曹说:我陪您走一趟。 这当口,六合帮开头脚的雷一炮进屋来,向关八爷附耳说了几句话,关八爷点了点头说:您告诉诸位,明早拔腿子离坝。要向老哥先陪陆爷坐坐,我去办点儿事,一歇就回来。 关八爷跟老曹出街时,天色已经落黑了,雪花也已停落,天顶的灰云退裂,微露出下弦月的幽辉。风虽不甚猛,却很尖寒,看样子明早天气会放晴转冷,正适宜赶路。街上的步兵马队带臂号的便衣团勇很多,缉私营的兵勇们纷纷扯掉红帽箍和符号牌,杂在团勇里混合编队,扛盐的运夫们仍在赶着运盐,仍在呼喝着粗沉的号子。 风月堂不像如意堂那样直冲着正街,祗有一道影壁长墙挡着,它却设在一条曲折的既深且窄的斜巷里,黑漆大门前也没悬挂堂号灯笼。 八爷请稍等一会,我来叫门。 老曹抓住门上的铜环轻叩两响,立刻门边露出觇洞来,有一只眼朝外张了一张。 没什么好张好瞧的,咱们不是夹铜少爷(意指腰里没钱硬充阔佬的人。),我是南玉兴的老曹,领的是位贵客。 里面拔闩子开了门,关八爷就觉眼前一亮。 原来风月堂妓院的规模极大,通道尽头,展开一座极为广阔的方形庭院,院子里堆砌着好几处高达数丈的假山,几处曲曲相通的荷池绕山而走,池上架有几座古色古香的九曲桥;假山上下,古木参天,有些枝柯盘曲的苍松点缀其间,虽压着一层雪盖,也遮不住它的翠色;苍松的翠色在夜晚原看不分明,全靠灯火辉映;而风月堂的灯火不但远近相衔,辉煌一片,同时有无数露天的红绿纱灯,在假山石径间的石柱上摇曳着,别有一番雅致的风情。 假山上的丛树中,建有几处嵌着玻璃亮格的亭台,也都是几案纷陈,灯华灼亮,俾便豪富的客人们拥妓对酒,赏雪聆歌。在广阔的庭院西周,是一些被枝柯遮断的长墙,长墙那边,是许多单独的小院落,每座院落都迸射出灯火,都响着喧腾的笑语,游走的弦音。 关八爷站在通道尽头的石级上,寒风拍打着他玄色披风的底摆,他凝望着灯华和月光交融的阔院,有一种哀迟的迷离的情怀轻雾般把他掩盖上,人常道海盐商官盐商穷奢极侈,这种传言实非虚语,单看盐市上的几家妓馆,就可见一斑了!多少曲折的哀情,多少悲凄的血泪?在这些欢场的背后如今坝上既然拉枪自保,这些风月场非得让他们散去不可。 我说,曹爷,这位贵客老爷您打算替他找哪位姑娘来伺候? 你先睁大龟眼瞧瞧罢,老曹说:除了你们院里的红牌姑娘小叫天,还有谁配得上这位爷的? !快替我掌上灯笼,引咱们到小叫天屋里去! 是,是,那龟公偷眼一瞅天神似的关八爷,吓得连忙倒退三步,喊说:快掌灯引贵客老爷去北厢院,小嫂儿(妓女的跟班俗称小嫂儿。),快些。 两个白净的小嫂儿穿得一身鲜艳,掌灯过来引路,那老曹可又拐上一句:告诉老鸨赶快过去伺候,咱们这位贵客老爷有话跟她说。 是了,曹爷。那人忙说:我这就着人去找! 风在松梢,月在天上,自然的风月激起了关八爷不少的豪情感慨,对这片人间风月反生了深深的哀怜 几年前红遍盐市的名妓小荷花,究竟是不是爱姑?或是另一个沦落风尘的女人?爱姑究竟是不是被卖在风月堂?在没抓住毛六之前,都还是个迷,至少,依照卞三的妹妹小馄饨所说,爱姑被卖是事实,在自己的记忆里,爱姑仍祗是十五六岁的女孩,那样的纯真,羞涩而善良,她会在恶人手里遇上这样悲惨的厄运,旁的女孩又何尝能免得?风月场里,待援待救的,又何止一个爱姑? !风月场是罪恶的渊薮,看来是一点也不错的了! 北厢院到了,老爷。小嫂儿说。 关八爷看那北厢院,是一座小巧的雅致的院落,一幢宽廊红漆柱的长长的瓦屋,廊下分别垂吊着四盏写有姑娘花名的紫色纱灯,小叫天、小滟红、小春菱、小美雪,看来这座厢院是四个姑娘的款客之处,方砖院子铺着的雪已被扫净了,院子中央砌有四座花坛,种著荼蘼,金桂,腊梅和天竺等类的木本花,有些玲珑的立石沿墙罗列着,衬着墙脚的青松。 糟,关八爷正待朝院里迈步,另一个小嫂儿叫说:小叫天姑娘那边,看来先有客人了,那可不是几位爷站在门口? 不要紧,不要紧,老曹说:他们没进门不能算数,咱们喊着比局包好了! (民初妓院规矩,进妓院打茶围,照例是一块大洋一个局包例费,一个红妓客人多时,难以同时接待,客人为了公平争局,常有比局包的情事,谁出高资,姑娘接待谁。) 关八爷走到小叫天门前,就见纱灯光下站着三个穿着新皮袍儿,举止有些呆笨的汉子,在那儿说话。 听人说,这个风月堂里,以北厢院的姑娘最好,北厢院这四个姑娘里,又以小叫天名气最大,牌子最红,一个腮边生着一撮毛的汉子说:他娘的,咱们趁着三分酒兴,花一块大洋不要紧,洋荤不可不开! 我这人天生贱皮子,拎马灯的一个家伙说:见不得标致的小娘们,见了心痒,不是摸就是捏,再不然捺倒一阵揉!你让我花钱干坐,冒充正经人,我不干这种冤大头,我恁情花两毛大钱后街矮屋里搂野雉打水铺(与妓女实实在在过夜,谓之打水铺;有名无实谓之打干铺。),那还实惠些儿。 你真扫人的兴,倒人的胃口!另一个说:你也没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三个人花一块钱已经够寒伧的了,真要见识美人儿,也祗能屁股挨着板凳,喝口茶就走,你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他妈没那种德行! 管得了那么多?拎马灯的说:咱们每人花三角半大洋,拧总得拧她一把呀!我的儿,她花名叫做小叫天,咱们得拧得她嗲着嗓子叫天嗨嗨嗨嗳,我说,小叫天,开门啦。 拎马灯的那个家伙上前敲门,老曹急冲着关八爷丢了个眼色,两人退至另一盏纱灯的光晕暗处。 八爷,您可看出这三个家伙有些邪气?老曹说:面孔生,口音侉,个个又都腰里硬(意指带有短枪。),新衣遮不住野相,盐市可没这种不沾盐味的人。会不会是跟钱九那些是一伙儿的? 关八爷还没答腔,那边的门开了,一个梳扁髻的小嫂儿跟那三个争论起来了。原来拎马灯的那个家伙,不懂得妓院里那些不成文的规矩,小嫂儿一开门,他拎着马灯就里闯,那小嫂儿一见,急忙横身在门口把他挡着,央说:这位爷,想必是初来。拎着马灯挟着雨伞,不好进姑娘的屋子的,这可大犯忌讳的,您这样,下回姑娘就没生意了,您着实要进屋,也请把马灯放下。 咦他奶奶,想不到当婊子的竟有这么多的名堂?啐!老子不信这个邪!试试看怎么样?说着说着,那只手就像老虎钳拧螺丝钉儿似的,在那个小嫂子胸前微隆的地方反覆拧了一把,拧得那小嫂子哎哟哟的尖叫起来。 少惹事,王八。腮边一撮毛说:各堂总护院尹又香,一样难招惹,甭把正事给甩到脑后去了。在坝上,咱们还不够惹事的料儿。 我我祗是闹着玩的,谁希罕干瞪小叫天一眼? !走,咱们还是到后街矮屋里温暖实惠去!三个人你扶着他,他掺着你,一路斜的撞出去了。 关八爷望着他们的背影,突然想起什么来,跟老曹说:你不妨踩踩他们的底儿,有消息,回去告诉我,我在这边办完事,回福昌等着你。 就这么着,八爷。 等老曹走后,关八爷才踱过来,朝着犹自站在门口咒骂的小嫂儿说:烦你转告小叫天姑娘一声,你就说有位姓关的来看她。 那小嫂儿还没及转身,小叫天业已从里间转出来说:一听声音,就知八爷来了,小叫天在这儿拜见八爷。 我说,姑娘,我这祗是来查探一宗事情,关八爷说:我祗是想问你来这儿多久了?可曾认识小荷花?可知道她一些儿出身来历? 小叫天微吁了一口气,感叹说:我不知八爷您为什么凭空问起这个?我是鸨母带大的,自幼到如今,没离过风月堂,提起小荷花,我不单认得她,我这屋子,原也是她住的,有话,请进屋来坐着谈罢。 小叫天真是红姑娘,屋里的陈设真够富丽堂皇的,除了前面的客厅是接待普通茶客的地方,圆窗后,还有一方玻璃亮顶的小小天井,砌着假山,养着兰草和一些精致的盆栽;走过那座小天井,是她的起坐室,绫幔后面,才是她的套房,三进檀木雕花的架子床,曲曲重重,雕花的架里,也设有光可照人的金漆小几和隔几相对,铺着厚毡的睡榻,整个屋子里,不但温暖如春,而且弥漫着一种芝兰般的香气。 八爷您是非常人,我也不以俗礼相待了。小叫天奉上烟茶后,也径在对面睡榻上叠着脚坐下来说:小荷花是本堂的鸨母买来的,因她容貌姣,手口好,在这儿三年就红了三年,最后有个姓万的她的恩客替她赎身,带她走了的。 你可知她原来的姓名? 小叫天摇摇头,从厅子里抽出一支洋烟来玩弄着:也许鸨母她会知道。八爷,人在这儿,谁肯挖心掏肺谈论过去?谈又能有什么用?空使夜来眼泪落湿枕角罢了俗客朝朝来去,恩客半世难求,她真正的身世,也许祗有那姓万的知道。请容我放肆问一句,小荷花会是八爷您的故人? 不,姑娘,关八爷正色说:我实在也是个苦命汉子,从没有半分风月闲情,孤身飘泊,还不知日后死哪儿葬哪儿我有个故友秦镇,留下个女儿爱姑,托在恶人手里,我从关东回来后打探她的消息,确知她是被卖了,详细经过和她的下落不明,不得不来探听探听。 小叫天姑娘,刘妈妈来了!小嫂儿报说。 正好,八爷。小叫天站起身说:关于小荷花,您问问妈妈罢,她如今既已不在堂子里,妈妈她会讲的。来,妈妈,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关八爷。 老鸨母刘妈妈是个圆脸重下巴,淡眉细眼的老妇人,大把的精明全掩在痴肥的外表之下,使人乍看上去,错以为她是广行善事的富家老太太。她一听小叫天嘴里吐出关八爷三个字,急忙换上一张虔诚的笑脸,在几声大惊小怪的哎哟之后,奉承说:哎哟,活活的该死,我这老贱婆人老眼花,不识贵人,真是在这儿,谁不把八爷您当神看? !我们家的小闺女叫天是几生几世修来的福?竟入了八爷的眼。 妈妈你别说了,小叫天急忙截断她的话说:人家关八爷是铜打铁浇的汉子,不是吃花酒打茶围的阔少爷,人家八爷是有事来问你的。 问我?老鸨母说:八爷要问什么,尽管问,我祗要晓得,决不会留半句,自会奉告八爷。 人家八爷问的是跟姓万的走了的小荷花姐姐,问她原姓原名?问她是从哪儿盘来的?问那万姐夫叫什么?问他带她去了哪儿了?小叫天怕老鸨母听不清楚,就着她耳朵说了一遍又重复了一遍。 老鸨母歪着脸,出神的听着,一面嗯嗯的点头,来回转动着眼珠,等小叫天说完了,她才喘口气说:不瞒八爷说,我是吃这行饭的人,也没什么好瞒之处。不错,小荷花是我从北徐州金谷里娼户转盘来的,因为她不是原封,身价还算便宜。她原姓什么我实在记不清了?她在金谷里娼户的花名就叫小荷花,她的恩客万梁我记得住,他是北地旺族,万家楼来的!如今她跟万梁过日子,该是糠萝跳进米萝,够好的了! 如意堂前后的龟公卞三和毛六,有没有盘出一个姓秦的姑娘来这边?关八爷说。 没有。老鸨母摇头说,突然她又说:对了,我好像记起来,小荷花说过她原姓秦,嗯祗不过她不是从卞三毛六手上盘给我的。您若想弄清楚,再经北地时,您何不取道万家楼去瞧瞧,那就弄得清了! 万家楼? !关八爷把她们的言语默记一遍,伸手捏起他的黑貂皮帽子;他不能停留,老六合帮的伙伴陆家沟的陆小菩萨在等着见他。 别过老鸨和小叫天出来,关八爷的心思又叫陆小菩萨的突然来访占去了,他猜不透会有什么样的事情横在他的眼前? ! 陆小菩萨正由向老三陪着,在福昌栈花厅的套间里等着他。一别多年,陆小菩萨看上去老得多,也憔悴得多了,一脸的病容加上倦意,使他萎顿不堪。 八爷,我的好兄弟,陆小菩萨见了关八爷,止不住湿了眼,半是阔别的离愁在这一刹涌聚,半是久别重逢时的激动和欢欣,使他咽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关八爷急忙扶持他在榻边坐下,直至他理顺了一口气,才幽幽的说:我这回迎风冒雪来坝上,一来是著实想看看你,二来是先报个讯儿。当年老六合帮一干弟兄折了翼,祗活出四个人,幸好你跟彭老汉,向老三都挺得起脊梁,而我是完了,我叫他们攫住,虽被商团保释出来,因为熬不过刑,半边身已残废了,煤油辣椒水灌得太多,常咯血,想来是没多少日子好活的了! 陆大哥是特意来报信的,向老三说:他说是朱四判官在万家楼吃瘪后,怀恨在心,发誓要把六合帮齐根剪掉,大渡口朝南百里地,一步一座刀山。 关八爷点点头说:料也料得到的,四判官原就是那种人。万家楼那笔账没勾销,看样子,盐市拉枪保坝这笔账又记到我头上来了。 陆家沟那荒村,如今全叫土匪盘踞着,陆小菩萨忧心忡忡的说:听说四判官差了钱九一伙匪目一路暗踩着你,要栽你的黑刀万家楼你出面打走四判官,声传百里,四判官若不处心积虑的栽了你,他还有脸面再混下去?我说八爷,就算你有本事,你可不是三头六臂的哪吒! 吉人自有天保佑,陆大哥。关八爷说:我算是托天之福,躲过了头一关。向老三想必已经告诉了您,那个马五瞎子行刺没成汆河跑掉了!钱九如今被逮,在这儿还有些不知名姓的,谅也走不了。我挂虑倒不是自己,却是这十多个跟我卷在一道儿的兄弟。 您千万甭挂虑这个,向老三说:六合帮一伙人信得过八爷,论人是一把儿,论命却打总一条,您不愿拖累咱们,但咱们也不能袖着手让您一个在油锅边儿上跑马! 我知你的脾性烈,八爷。陆小菩萨说:你跟四判官既已结怨在前,多说也没有用了。但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您这一路朝南去,加意提防总没错儿,我一路耳闻目睹的,全跟向老三说了,我不能在盐市上久待,三天两日也就得走,单盼你多保重。 你不回陆家沟? 陆小菩萨摇头说:陆家沟成了贼窝,我怎好再回去?我打算到北徐州去养病,我外甥在那儿有爿店,我去投靠他去。 关八爷沉默了一会儿,两眼微红说:人嘛,想来也够可怜的,想当年双枪罗老大遇袭,全六合帮祗活出你,向老三,彭老汉跟我四个人,除了向老三跟我还在一道儿,咱们可算是阔别多年,不见面时想着,满心的言语,见了面倒反说不出什么来了!我常想,若在承平年月,日子消闲,弟兄伙见面,该好好儿的聊聊聒聒,畅饮它几壶,如今竟是这么的匆忙,真料不到。 能见面就好,陆小菩萨叹说:祗怕咱们见不了几面,就鬓发如霜啰! 金璧辉煌的豪华套间里,一时竟被一种难言的愁绪掩盖了,除以唏嘘感叹外,谁也兜不转话头。陆小菩萨干咳着,似乎承受不了这种气氛,顺起他的拐杖要道别,关八爷拖住他,硬塞给他一百银洋。 这个你带着,也许延医治病用得着它,关八爷说:等我走完这趟盐,回北徐州时再去看视你罢。我明天一早就领腿子上路,今夜还有几宗事情要办,无法再留你了。 关八爷刚送走了陆小菩萨,福昌栈的王少东跟缉私营长过来了。 八爷,匪目钱九那宗案子,原要等您亲审的,王少东说:适间我们来花厅,您左右有位石二爷说是您出去了,说您有话交代他去审的我们还不甚放心,所以又过来问一声,您是否还需亲自去看看? 那位石二爷是个爱动刑的,把钱九拷问得死去活来,缉私营长说:那家伙可真有股儿狠劲,宁死没口供,依我看,一味拷打也不是个办法。 又是大狗熊跟石二矮子!向老三跺脚说:这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八爷您待他们太宽厚了,才把他们宠成这样的! 真是一对该死的东西!关八爷动火说:这也真太太不成话了!如今钱九人在哪儿? 在谦复栈对面,老分司衙门里。王少东说:除了请您外,我已着人去请方德先方爷去了。 好,关八爷说:要是方爷先到,那对宝贝怕要吃些苦头,罚他们也算是罚我御众不严罢咱们这就慢慢儿的踱过去好了。那雷老哥。等歇要是玉兴的老曹来找我,告诉他可到分司衙门去找我。 谦复栈离福昌栈不远,踱过去不消盏茶功夫,分司衙门的白粉八字墙两旁,站着四人大岗,气象威武森严,那些刚改编的团勇精神十足,见了关八爷一行人,一声吆喝,举枪敬礼,关八爷笑问说:方德先方爷来了没有? 方爷来有一会儿了。领班的团勇说。 犯人在哪儿审?关八爷转朝缉私营长新任的保乡团统领说:还在老营部的那间黑屋吗? 对了!这位新统领说:还在老地方。不过自从兄弟接掌缉私营之后,可没按老例刑求过。 我一生最恨严刑迫供。关八爷说:我这一身伤疤告诉我天下不知有多少善良人身上,带着比我更多的伤痕。即使是钱九也不例外,我相信恶人不是天生作恶的,能有一线生路,一丝活路,都得先指给他们,指了他不走,也最多犯一个死字,不能让他们受活罪。古往那些把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挂在嘴上的官儿,专以上夹棍,打板子为能事,那才真的该死! 一行人还没走到黑屋,刚走进分司衙门一侧的院子里,就听得院心有人大嘈大嚷了。原来那幢专囚犯人的黑屋前,有棵冲天的老榆树,叶子落得光光的,祗剩下一些杂乱的枝柯伸向天空;榆树边的木杆上吊着一盏头号马灯,一些团勇绕着灯围成半个圆圈儿,那马灯久久没经擦拭,灯光透过烟薰的玻璃灯罩,变成黯影斑斑的黄色碎块,旋动在人的脸上。 在人圈儿里面,关八爷一眼就看见石二矮子,上身被剥得光光的,双手被反剪着吊在树丫上,两脚半悬空,祗有脚尖儿点着地;大狗熊目瞪口呆的坐在雪地上,抱着一只胳膊,而窝心腿方胜一声不响的双手交抱着膀子站在石二矮子面前,听由对方破口大骂呢。 我他娘偏要骂你这个龟孙杂种狗操驴屄的!你们准是私通土匪,要不然,为何要把土匪当做老子般的庇护着?不让你石二爷敲他? ! 我不跟你们这两个浑虫说话,窝心腿方胜说:我料想关八爷他决不至差你们这种宝货来审土匪,不问青红皂白就动刑,口供没问,人业已叫你们敲昏八遍了!破开小腿肚儿塞盐,天下没这种刑法我要等关八爷来后再放你们,先委屈些儿罢! 那不是八爷来了,大狗熊带着哭腔说:石二矮子,我说你甭惹祸,你不听,这好,咱们这算一道儿下水了。 你他妈甭朝我一人头上赖账,大狗熊,尖头子弹划破他的肋骨,这把戏是你玩的!石二矮子一瞧见关八爷走过来,一迭声叫喊着:八爷八爷,这个姓方的好不讲理,他他他他他娘私通土匪,还把我吊在这儿,大狗熊想揍他,反叫他一掌打倒在这儿爬不起来了! 这算是轻的,关八爷冷淡的说:换是我,该再抽你们每人五十皮鞭! 八爷您来得正好,方胜苦笑说:这两位仁兄满嘴酒气,歪斜冲倒的跑来审犯人,十八般刑具换遍了不过瘾。又想出两种新花样,把那个钱九整得晕过去好几遭;如今着人松下刑泼了几盆水,不知醒没醒呢!我过来一瞧不是那回事儿。阻住他们两人不让再动手。一个抓攮子一个拔匣枪。我不动手制住他们,几条人命全闹出来了! 真对不住您,方爷。关八爷躬身道歉说:这俩人十足是两个屁漏筒儿,一灌多了酒,啥事都闹出来了您千万看在兄弟薄面上,甭计较他们,尔后兄弟自当留意,多加约束他们,要不然,他们把性命玩丢了,还不知是怎么丢的呢!又转朝石二矮子跟大狗熊说:今晚上,我向方爷讨情,权且放了你们两个,可是从今天起,我要罚你们两个不准滴酒沾唇,要是不听的话,你们拉腿子打岔儿去! 噢!我的天!石二矮舐着嘴唇叫说:您爽快点给我一颗黑枣尝尝算了(黑枣,子弹的俗称。)!我好到阎王爷那边讨酒喝去,做个名符其实的醉鬼都比做个不准喝酒的活人好受些。您没想想在万家楼,那帮土匪那么凶横法儿,我磨磨他的头皮,难道过火? ! 我我恁情挨一百皮鞭,八爷大狗熊竟拍着地面哭出声来:您旁的不好罚,偏罚我戒酒?我舌头馋得拖出三寸来,岂不是活活变成了吊死鬼? 有人过去替石二矮子松绑,一对宝贝哭得像刚死了爹娘的孝子。关八爷不再理会他们,径自迈步走向亮有马灯的黑屋。黑屋是一座阴森森的屋子,四壁无窗,祗有屋顶上有两块天窗和一座通风孔,地面比外面要低有三尺,进门后,得踏下五道石级,转过一条弯曲的甬道才踏着实地。 囚房里分成内外两大间,中间有粗实的铁栏隔着,内间是往常囚禁人犯的地方,阴湿苦寒的地面上祗铺了一层薄薄的生了霉的麦草,泛出一股扑鼻的气味,外间屋梁上吊着两盏马灯,沿着一边墙壁,一道巨木横架上,挂着各种各样使人触目心惊的刑具!染血的马鞭,各式绳索、钉板拖儿、手铐脚镣、梭子、夹棍、小棒捶,各型烙铁,装满煤油的水壶,室中升着铁筒做成的煤火炉儿,迸射的火焰上插着几支烧得透红的烙铁。 在审问台一边的墙角上,放有三只老虎凳儿,那个匪目钱九被缚着双手,靠着墙,伸着腿,坐在老虎凳上,尽管经人抓住头发,兜头泼了几盆冷水,但那颗湿淋淋的脑袋还软软的垂在敞开大袄的胸脯上;他那遍生胸毛的胸脯两边横肋上,走着好几条骨肉分离的血口儿(凡人在老虎凳上加砖块熬刑之际,极端的痛苦会使人骨肉分离,祗消使尖头子弹拦胸轻划,人的皮肉就会迸裂。),皮肉朝外卷,红漓漓像新剥的石榴,露出白白的肋骨来;他的小腿肚儿也叫攮子划裂了,幸好还没真的填进盐去,要不然,即使停了刑,钱九那双腿没有一年半载也收不了口儿了!石二矮子借酒动刑,要不是方胜早来一步,钱九这条命非葬送不可。 你再看看罢,石二,关八爷悲痛的说:就算他是一只狼,你这样也够过火的了! 我不是跟您顶撞,八爷。石二矮子振振有词的说:假如有一天,您落在朱四判官手里,您就相信我没干错了,他那套玩意,包管比这个还厉害八倍!我一点儿也没冤屈了他,您知他手底下杀过多少人? 他假若该死,关八爷说:我是宁杀不动非刑!你们该懂得我的心意,我最恨酷刑酷吏的! 可是八爷,您可知我在淮帮走腿子时,有一回落在钱九这家伙手里过? !石二矮子终于迸发般的吐出他埋在心里的话来了:您可知他怎样待过我跟另一个兄弟? !他卷起裤管,转过腿肚儿来说:您看,八爷,这是钱九留给我的伤疤。可怜我那兄弟,硬叫磨折了半个月死了,我认得他,即使他烧成灰我也认得他!我这是还他一个公平!我没您那种宽厚的心肠便宜他一枪送命,我这套玩意儿全是从他学来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背着您,先来找他的原因! 那你何不早说这事? 嗨,八爷,大狗熊在一旁帮腔说:早说晚说,一样是没有用的,您决不会杀钱九,石二矮子早跟其余的弟兄打过赌的了! 煤火炉上闪跳的红光,把这块空间染得透红的,有一种奇异的滴血的凄惨,石二矮子的话音也仿佛不是语言,而是一把一把愤怒的火焰,一滴一滴的血水,朝上烧着,朝下滴着,把可悲可叹可歌可恨的江湖变成一片使人闯不出冲不走拔不脱离不开的火红的血海,仁心和仇恨,妒恶和悲怀混缠在一起交织在一起,那样撞击着煎熬着人的心腑,一刹间,幻觉涌动,就仿佛这儿并不是囚房一角,而是整个乱世人间。 早些来罢,北伐军,关八爷心底响着那么一种悲沉如锤击的声音,我得告诉你们,不光是热血如潮的革命,不光是颁布新的律法,统一国土;得要多少有远见,有爱心的仁人,才能拔除地上人心里的凶顽暴戾,使他们重沐春风? !我关八祗是江湖上一个粗汉,这在我一个微末的人,几乎是无能力的了! 红光闪跳着,那样阴惨的红光描出周围的阴惨的景象,刑具,血迹和钱九受刑后的身体,关八爷想得到当年石二矮子在另一个空间所承受的,似乎隐约仍听见他当时的惨呼,流过远遥的时光,浮泡般的在人心头涌泛着,这正像是一个极大的轮盘,因它的旋转,使当年的施行者反变成了受刑人,说它是果报也罢,命运也罢,无论如何,钱九总是一个赤裸裸的人,不是牲畜祗是这人间为何多生横暴,逼得人非这样还报不可呢?这似乎又是自己难释于怀的了。 再泼他一桶水,关八爷说:我有话要问他! 一桶水泼下去,一个兵勇抓住钱九的湿发,使他大张着身子,仰脸朝上,摇动他翻着白眼的头颅说:听着,你这贼种!八爷他有话要问你! 钱九仿佛没醒转,又仿佛醒转了,幽幽的吐出一口气,断续的梦呓般的吐话说:活报应,我姓钱的认命了我作孽太多自知难活,祗求死得爽快些儿 替他松绑!关八爷说:手腿的麻绳,全替他挑断,扶他到椅上去。人到这种地步了,还担心他逃跑吗? ! 兵勇们抽刀挑断钱九身上的索子,扶他到靠近炉火边的一张椅子上去,谁知钱九根本坐不住椅子,兵勇们刚一松手,他两腿一软整个身子就像软骨鳅鱼似的滑下来,跌坐在地上。 你这个死囚!关八爷他有话问你,你还在装什么洋熊?一个兵勇正要伸腿踢他,却被关八爷拦开了。 关八爷上前弯腰,仍然搀扶起他来坐回椅上去,然后缓缓的开口问说:钱九,我是关东山,我问你,昨夜你为何趁我转背时拔枪要杀我?咱们是有冤?有仇?你还是另有人主使?我不用刑求,祗是想问个明白。 啊,你是关八爷?钱九想抬起胳膊揉眼,但他的胳膊早已拖不动了:我说,八爷一块肉送上菜案儿了,问不问全是一样了,我钱九命祗一条,恁砍恁杀祗求您快些儿,我是没话可说了! 要是我放了你,你总该说了罢? 放我? !钱九眉头一动,枭嚎般的惨笑起来:我说,姓关的,我钱九再差劲,总也不是三岁的娃儿,你何苦朝我鼻尖上抹糖闻着吃不着!我要是攫住你,我可不来这种刁着儿,要杀你,就指明杀你,变花招儿掏供,我不干的。 八爷您听听,这种蛮贼,您何苦多费精神?新上任的保乡团统领说:他既求速死,您就成全他也就罢了! 不。关八爷说:钱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这是有意开条生路你走!姓关的说一是一,从来不骗人的!但则你总得把话说明了。 好罢,钱九喘息说:你听着,不论你真话假话,横直我是认命了,听你讲话总还人味十足,我就直对你说了罢。我是天生粗人,半辈子干土匪的,我跟朱四判官原不是一伙儿,祗因他枪多势大,一心要卷万家楼,着人来跟我说项,说是有内线,成事机会大,他贪钱财,我跟徐五贪那些马匹,就拧成股儿干上了!万家那一火,你半路杀出来坏了事,害得我啥也没弄到手。你姓关的也是在江湖混事闯道的人物,总懂得光棍不挡财路罢?万家楼跟你风马牛,你何苦出面管事来着?事后你逞英雄,摘头祭灵,可也把咱们脸面摘尽了!这回是四判官安排我带着一干弟兄混进盐市,踩着你,要把你放倒。我杀你没杀成,平空来了一攮子,把我腕子废了,这算是你的命大,但则你也得当心,迟早你会栽倒的,我那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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