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狂风沙

第5章 第五章.盐市风云

狂风沙 司馬中原 27557 2023-02-05
河西岸坝上的盐市,是在滔滔苦难里繁华起来的。 在盐河与老淮河之间,土黄色的河堆蜿蜒着朝东伸展,形如一条戏水的苍龙,繁华的盐市就是顺堆兴起的。在古老的东方土地上,一城一地的兴起都有着不同的荒诞的传说存在着,代替了不可追溯的根源;西坝盐市的兴起,也正是这样的。坝东凹地上,有一座方圆数里的荷塘,塘水凝碧,终年不涸,传说有一只已历千年的老鼋(俗名癞头鼋,形状像鳖,但较长大,此物今很少见。)守护在塘里,坝上的居民们都称它叫鼋神;自从鼋神守护在这儿之后,坝上就常年被一团紫色的雾氛笼罩着,无论春夏秋冬,阴暗风雨,这团紫色的雾氛始终隐隐的笼在坝上。 不必要去追溯那种神异传说的由来,坝上的兴隆却是眼见的事实:东从桥船口起,西到茂盛街止,盐市上重重叠叠的房舍展有七里路长;十八家盐栈,六家岸商的堆叠,一家小盐庄麇集在这儿,使它成为两淮盐集散的中心;各家档子店(清期的旅馆多称档子店,迄民国初年,虽更名为客栈,但人们仍通称档子店。)里,住满了运商、岸商、稽核所的老爷,一掷千金的湖客,和各方来的买主,每家沿河岸的茶楼和妓馆里,整天整夜繁灯如锦,不辍弦歌。

北洋官府在盐市上设的有盐务稽核所,官盐局分出的分司衙门,两淮缉私营本部,黑道人物经招抚改编的招安队;喝血的运商们不单要供养这些人,还得按月筹献一整师北洋军的全部粮饷。而这些人,正都是旱帮走腿子的贫民的对头星。 关八爷比谁都清楚这些,当他由一名被击溃的私盐帮的拉子,投军干至缉私队长时,他就看透了北洋军阀们的真正嘴脸了。若换一个随波逐流的人,今天的关八决不至在长途上饮风喝雪,但他抛开了那些声色犬马,从繁华的灯影走进黑沉沉的监牢。 大雪仍在不停的飘落着,到大渡口来接关八爷的人群,拥着八爷和他的响盐帮回坝上来了。为接关八爷,福昌栈的少东特意备了豪华的单座双马车,但八爷仍愿骑他的白马一块玉,为使六合帮的盐车免在旱道上跋涉,谦复栈的老板特意拉上来一条头号驳船,把十六辆响盐车跟雷一炮那帮人安置在船上;关八爷弄不清,这些栈商对待自己为什么要那样殷勤。

行林断处,对岸的盐市呈现了,多次来过缉私营本部的关八爷像眼见故人一般的凝望着,那些房舍,那些码头,那些纸醉金迷的世界,他经历过但也毅然甩脱过,那些永不属于他这样的人。直至如今,他还背得出那些栈号,从西朝东、玉兴、老振兴、和泰、源亨、兴泰、长发、公茂、三盛、景兴、利河兴、同心、永隆源、福昌、谦复、协泰、公泰、德兴、新永和他更记得那些广大的栈房中积盐成山的景象,多少血水?多少民脂?在这一角造成了畸型的繁华。传说里若真有鼋神,早该驮着这块罪恶之土沉进东海了! 十八家栈商拥着关八爷过渡,经石砌的杨家码头登岸,他这才发现,鹄候在码头上接他的不止是运商岸商和部份湖客,连稽核所长,盐务分司主管,缉私营长,全必恭必敬的冒雪迎接着他。

关八爷尽管纳罕着,表面上却没动一丝声色。 替关八爷洗尘的晚宴,设在福昌栈主王大少的大花厅里,花厅就宽敞到那种程度,毫不壅塞的摆下五十桌酒席,明间里几百位陪客的人还有安歇的地方。暗间里设下鸦片烟榻,以备吞云吐雾的贵客们消受一番。 最里间的精致小套房,专为关八爷预备一榻,铺上锦织的狮子毡,当中加上一层斑斓的猛虎的皮毛;横榻一端放着一对银丝枕,加上鸭绒枕垫儿,榻前另放两张金漆的脚凳儿。 抱歉得慌,关八爷说:兄弟实在是不善这个 不要紧的,八爷,稽核所长赶忙说:八爷您实在不吸,铺上歪歪,松活松活两腿也是好的。不过么,逢场作戏,烧个泡儿提提神也无伤大雅,润山他这是特意为您准备的上好云土。 王少东的烟土存了很多缸,协泰的东家说:这种好烟土却不多,都是为贵客特备的;八爷,您不知从罂粟点种,到开花结实,到取浆熬膏,费了多少精神?每棵罂粟根,施肥都灌的是猪肝猪肺汁儿,故所以,吸这种鸦片,是滋补人的。一面说着,一面献殷勤地招手说:来人,替八爷奉烟具来!

话音方落,端着黄金托盘的侍童上来打恭,缓缓的掀开托盘的红绒;八爷看那托盘里,放着一列七套烟具;黄金的,纯银的,洁白汉玉凿成的,乌龙木嵌上琉璃嘴儿的,水晶配温凉玉的各搭着烧泡儿用的银签银捏儿。关八爷并不打算吸烟,却顺手抓了一支洁白的汉玉烟枪来,在手里把玩着。 先一个侍童打恭退去,另一个端着纯银托盘的侍童转上来打恭,缓缓的掀开托盘上的绿绒,盘里放着两把极小极玲珑的紫沙茶壶,一厅炮台烟,八式淮扬细点,一盏八角形镶宝石的烟灯;连托盘放在烟榻中间。 八爷您请就榻,稽核所长说:兄弟我亲自来调理,烧它两个泡儿,好土得要好功夫,香醇味儿才够足,兄弟理盐务,旁的没学着,这个门槛儿倒学得满精。 关八爷弄得清楚这些衙门;论权势,稽核所最大,分司衙门,缉私营都得听它。当年自己领缉私队时高高在上的所长,如今倒来亲为自己烧烟泡儿了;这里头一定另有文章? !自己明明不吸,也要做个样儿,听听他们话头儿朝哪个方向理?因此,也不十分客气,就卸去披风,挂上短枪,歪下来了。

套间够宽敞的,烟榻前,两边分放着十几把嵌玉背的檀木太师椅儿,墙边立着竹雕的西湖十景屏风,条山字画,琳琅满目;关八爷在烟榻上躺下了,那些栈商盐官才纷纷落座。 我说八爷,您可要找个伺候的?王少东还没坐稳,就又站起身,笑眯眯的说:坝上各堂子里的姑娘,早就在外厢预备着,没得您点个头,不便让她们进来。 说句实话,王兄,关八爷说:兄弟出道儿就选的是味字行儿(盐枭暗语之一种,也是意指运盐。),多年来,餐风饮露苦惯了,您预备的这些繁华,兄弟一概没尝受过,您若是有意让关八开开眼界呢,兄弟倒不介意了! 快人!快人!八爷真是个大快人!缉私营长说。 关八爷捏着紫沙茶壶苦笑起来。 要是我没记错,营座。他说:双枪罗老大领的老六合帮,是栽在缉私营马队的手里,如今兄弟领的新六合帮,又叫软窝在您的衙门口啦,我这摘了枪挂在壁上的人,能不乖乖儿的听吩咐么?我还指望巴着大湖边呢!

罪过罪过,缉私营长欠着身子,惶恐的说:那宗案子,跟兄弟实在风马牛,连边儿全沾不上。辫帅的缉私营,跟孙帅的缉私营,压根儿不是一个班子。那时那些营官的脑袋,还不知叫拎过几遍了。就算班底儿还在,事隔这些年,铁打的营盘流水兵,论淘也淘光啦! 一朝挨蛇咬,十年怕草绳,关八爷呷了口茶:直至如今,我还怕见红脖儿呢(民初北洋缉私营全系红帽箍,俗称红脖儿。)! 经关八爷这一说,窘得缉私营长赶紧摘掉他头上绣红边的帽子,交马弁拿了出去;又转朝关八爷说:您可甭见外,八爷,兄弟明知不成材料,不敢企望攀结您,可早就在心眼儿里仰慕您的风仪了!吃公门饭,形势所迫,不得而已,还望八爷多体谅些儿 缉私营长还待说些什么,那边有人挑帘子报说:诸位老爷,各堂应局的姑娘来了!

姑娘们进屋前,有各堂跟班的接去堂号灯笼和沾雪的披风,那些打扮得花团锦簇光艳照人的姑娘们,挨次碎步走到烟榻前,扭着汗帕儿朝关八爷行礼;福昌栈的王少东以地主的身分,照例逐一的介绍着。 这是四喜堂艳名远播的姐妹花,花名七岁红,八岁红。 穿紫花缎袄的七岁红和穿蓝花缎袄的八岁红,手牵手上来,含笑低头,侧身万福,打着软绵绵的南方语说:七岁红,八岁红,见过八爷。 关八爷使手肘支起上半身。仔细端详面前这两个文静娇羞、年纪不过十八九岁的女孩子,白里渗揉着半分嫣红的瓜子脸,简直是一个模式里铸出来的,一时竟分不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了。七岁红,八岁红,若不是处身在这种场合,谁会想到她们已有十年以上的日子沦落风尘?

每人大洋十块,德兴栈的东家算是机敏,瞧着关八爷不是此道中人,便发话说:八爷赏的! 七岁红八岁红谢领了,跟着来的是三合堂的红姑娘花玉宝,风月堂的台柱小叫天。福昌栈的王少东凑近关八爷身边说:八爷半生东闯西荡,不惯风月,须得我这识途老马带带路儿了在坝上,一个堂子里的姑娘能否窜红,除了年华、品貌、诗、酒、才情之外,最要紧的,就要看她口手如何了? 愿听高论。关八爷说。 说起来很简单,这口么,就是要能说善唱,说话要能投合客人的身分兴致,熟知应对进退,要会吟诗填词,从古乐府唱到牌曲儿,从南方唱到北地,从京腔唱到小调,口上功夫才算是上乘的。王少东说:论手,至少要会弹琵琶,会拉胡琴二虎儿,自拉自唱才见功夫!如今各堂的姑娘里,口手俱备的实在没有几个;花玉宝跟小叫天,已经算不错的了,但也祗能算是中等,还是早些年从良的北帮红姑娘小荷花

算了,大少,那高瘦的花玉宝不依,扯着王少东的袖子,朝关八爷撒娇说:八爷,您可甭听这没良心的王大少乱讲,他得着的全是不好的,得不着的全是好的,总忘不掉那个什么小荷花! 八爷您还不知他风流成什么样儿呢?小叫天也跟着拉扯说:他如夫人娶了一房又一房,全是从我们姐妹淘里拣了去的,也不尽是有口有手的,拣拣拣,拣了一堆破灯盏!倒是他愿花八百银洋夜渡资没弄着的小荷花,他却成天礼佛似的放在嘴上赞着。你大少也甭不知足,你要有口手的,我们姐妹俩一道儿嫁你算了! 嘿嘿嘿,稽核所长龇着一口满是烟油的牙齿笑说:那不成,让他独走桃花运,太便宜他了! 我讨不起这种便宜是真的,王少东说:我这座仅能屯得万包盐的小盐栈,养不起这对金丝鸟。花玉宝的绣花鞋不沾泥,沾泥就要另换新鞋,小叫天更娇了,每换一个时辰要换一套衣裳。我得有金山银山供她们敲剥才行

别说我们娇。花玉宝故意嘟起小嘴说:就真是娇些儿,也是坝上诸位爷们宠的纵的。 在座的一些商贾,都色眼眯眯的捧腹大笑起来了。 稽核所长捏好烟泡儿,替关八爷装上,关八爷的眼光却落到一个年仅十五六岁,垂髻的雏妓身上;那姑娘脸上几乎没施脂粉,在一张张浓妆艳抹、眼波流荡的笑脸映衬中,愈显得清丽脱俗,别具风华;她碎步走上前来,从紧捏着衣角的微僵的双手上,看出她内心隐含的怯意,即使在外行人眼里,也一眼就看得出她是初出道儿的雏儿了。 关八爷所看的还不止这个,他从那姑娘举手投足时天生娴雅的姿态上,眉梢眼角自然流露的神情上,她穿着丽服而丝毫不显忸怩的习惯上,判断出她决非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她身后一定有着某种私隐。 她走上前来,低眉侧脸,怯怯生生道了个万福,满脸涌泛起不可言喻的羞红,许是心慌的缘故,把一方粉红的罗帕也遗落在地上了。她嘴唇也翕动着,仿佛在报出堂名和她的花名,但声音轻微得祗有她自己才能听到。 你请坐下来罢,姑娘。关八爷用悲凉的语调,温和的说。 算八爷有眼光!王少东击掌说:这个雏儿是北帮姑娘,刚落在毛六手里不久,论经验是没有的,论资质却是全坝上顶尖儿的。她生得极像我说过的小荷花,假如调教得好,一准会红遍江淮! 这点八爷可真算看准了!愚意也正是如此,稽核所长发他的议论说:一般看法,都说是南国多佳丽,所以论起堂子来,全推苏帮、扬帮是一等一的,殊不知南国佳丽多了,美得一个模式儿,看起来就艳而俗了,再者,南方气候温热,美人早熟,极易凋谢。北方可不一样,北方是不出美人儿便罢,出一个就是一代绝色,倾国倾城的,像咱们历史上出了名的八大美人儿,有几个不是出在北方? ! 请坐下罢,姑娘。关八爷又说,语调更加温和了。那姑娘终于在榻边坐下来,捏起粉拳,慌乱的、机械的替关八爷轻捶着腿,不笑,也不说话。 在这样堂皇典丽的套间里,每一个拥着姑娘的商贾盐官们都在不着边际的谈论著。大雪在雕花的窗棂外飞着舞着,炉火在房屋里制造出另一种春天,侍童不歇的送上热手巾把儿,替几位吸水烟的缙绅咈火,烟雾在空间漫腾着,空气里充满烟味,脂粉味,话声和笑语纠缠着撞开,花玉宝要跟班的取出琴来,坐在王少东的腿上带几分卖弄的意味调着弦子,小叫天夹着烟卷儿,还没试着唱曲儿就先轻轻的咳嗽起来了。 那个雏儿仍在替八爷轻捶着腿,隔着衣裳,关八爷仍能感觉到传自她内心的颤栗,他就着灯光仔细端详着她的脸,愈端详,愈觉着她很像已故老狱卒秦镇的女儿爱姑,福昌栈少东嘴里的小荷花?爱姑和眼前的这个少女,使他疑窦重重,至少有一宗事是可以确定的她不是爱姑,今天的爱姑不止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了。 他没有问她什么,这不是说话的地方。而且侍童来传报说,晚宴就要开始了 花厅壁上有一座西洋鸣钟,正当关八爷在几百位作陪的宾客群中露面时,自鸣钟的玻璃框里跃出一个满身凸露着筋肉的小小金人,挥动金棒敲打在摆锤上,铛铛的响了七次。 关八爷被安排在靠花厅里面,铺着大红丝绒,围着一圈太师椅的席位上;正席两边各排八席成雁翼形,连雷一炮,向老三那一把子,也都分别做了首席。在关八爷那一席上,豪富的盐商极尽铺陈的能事,杯盏全是玉雕的,筷匙全是纯银的,经巧匠缕出精致的花纹。 八爷请别见笑,福昌栈的王少东说:坝上的日子就这么颠倒。有句流行的俗语说:不怕过荒年,单怕没了盐;早上没饭吃,晚上有马骑!正是做盐的人生活写照。一切排场惯了,因袭成风,硬拿鸭子上架,不充脸面是不行的。 王大少太客气了,稽核所长说:八爷,咱们这位大少排场起来,吓得人吐舌头,吃冬瓜,他吃大洋一块二毛一斤的冬瓜纽儿,吃韭菜,他吃一寸二寸的韭菜芽儿。他吃炒麻雀眼,烩鲫鱼肝,嘿嘿,他就是这么排场法儿! 炭火在大厅中央旺燃着,十六盏罩有白色磁笠的大朴灯捻高灯蕊,把整个大厅照得明光灼亮;在一些重要的席位上,每位宾客身后都侍立着一位执壶斟酒的姑娘,更有一些跟班的抱着各类乐品,立在较远的地方。花厅是那样敞亮,三面全围着雅致的花栏,中间有玻璃明扇相隔着,玻璃隔扇外形成一环宽广的长廊,人在厅内能环视厅外的雪景;沿着玻璃隔扇,放列了很多从温室中搬来的盆栽,枝干盘曲古意盎然的老梅,华盖招风枝柯苍劲的老松,天竺、仙人掌和万年青,从雅致的花盆到盆景本身,都显示了豪富盐商挥金如土的性格。这跟江湖路上为一车盐流血洒汗的世界离得多远?关八爷环顾一周后摇头叹息了。 然而,不容他有默想的机会,金漆托盘川流不息的送上菜来,福昌栈的王少东举杯过顶,站起身来发话说:今天盐市上大放光采,因为我们慕名已久的江湖豪士关东山关八爷路经此地,我们官商联合,在这儿奉八爷一杯薄酒,还望八爷看在我们一番诚意份上,日后多加照顾嗯,多加照顾 关八爷一拎袍叉儿,在众目睽睽下举杯站起说:王大少言重了!我关八祗不过是浪迹江湖的直性人,懂得些做小民的苦楚罢了。几年头里,开罪了小辫子张勋,亡命关东,这回回来,还干味字行老行当,领着些苦哈哈的兄弟,凭汗水混日子。谁不知走私盐犯国法? !要是各人能靠田靠地活下去,谁也不会把一条命扣在车把儿上担这份风险!我拿什么照顾盐市?倒盼着缉私营,分司衙门多照应我那些苦朋友,不要关门打狗,总得为人留条生路。这回路过大渡口,错承相挽,我关八先干一盏,算是拜领诸位的厚意隆情 关八爷这番话虽说得徐缓,可是句句斩钉截铁,语调激昂,加上他声音异常宏亮,直像钟鸣雷动般的浪击着全厅。 话音没落,坐在关八爷身边的稽核所长,就晃动他的鸭蛋脑袋,领先击起掌来,笑着说:关八爷有吩咐,业已照办了,十六车盐,咱们非但免税,而且不扣一颗盐粒儿 一刹时,全厅都响着掌声 雷一炮那伙汉子们,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懂坝上这些盐官盐商们为什么要这样呵捧关八爷,但既坐到这种台面上安享丰肴盛馔,总比推着盐车冒着风雪赶路要安逸些,就都隐住劲,人模人样的坐席。唯有石二矮子和大狗熊这对活宝乐不得,一乐就离了谱儿了。 这俩人是搭档惯了的,一旦拆开来,石二矮子就有些发慌,石二矮子八辈子也没坐过这种席,红漆托盘里端上的名菜,他是一概认不得,认不得也不要紧,你就祗管吃你的不就成了?嘿,三杯酒落肚,他那张嘴就痒将起来,把咖喱鸡爪认成拌黄瓜,一面吃一面赞说:他娘的,隆冬大雪天吃黄瓜,自出娘胎我可没见识过? ! 另一席上的大狗熊不像石二矮子这么个笨法,不过错把鹌鹑蛋认成汤团儿罢了,还特意关照和他同席的淮大爷少吃些儿,说是吃甜吃咸会生癞疮。 而石二矮子在那边又错把鸡丝误认成竹笋,一面吃一面抱怨说:奶奶的,这些盐商竟肉头到这样?请咱们坐席,不来大鱼大肉,净上些蔬菜,咱们又不是吃长斋的和尚? !当包金牙的老潘告诉他,他吃的是鸡丝时,他正好又把鱼翅当成了粉条:还他娘说呢? !连猪肉全见不着! 包金牙的老潘笑起来:老哥,吃这种名席,你是见不着猪肉的了! 算了算了,幸亏酒还不坏。石二矮子搓着手,看见侍童以红漆托盘端来两只装白水以便换甜点时洗汤匙的碗,就忙不迭的伸出汤匙舀着喝起来,一面笑说:既吃不着油腥,我他娘就多喝些参汤补补也好。不过喝完了又舐舐嘴唇说:人参汤竟是这种滋味? !有他娘三分像是白水! 话一出口,连他身后陪酒的姑娘都笑弯了腰。 那边的大狗熊究竟比石二矮子高明些,并不是他不愿说话,实在是腾不出他那张嘴来;大狗熊的食量大得惊人,又是个大酒桶,一面满嘴塞菜,一面连壶抓来套在嘴上喝酒,就是满心有话,也叫酒菜压下去了。 而关八爷在席上几乎连落座的空儿全没有,各席不断有人过来敬酒,其中不乏在江湖上大有声名的人物;像早年自己初入六合帮时,就听双枪罗老大经常提起过的,以少林武技名满北道的神拳太保戴老爷子,以及他的几个身怀绝技的徒弟张二花鞋、汤六刮、窝心腿方胜 这几个武林人物在坝上出现,是出乎关八爷意料的,使他更惊奇的是这几个人一点也没有传说里所谓武侠的英风豪气,全都是破衣褴褛,一付落魄的样子。 神拳太保戴老爷子近八十岁年纪了,左半个身子似乎患了风瘫症,举动显出麻木艰难的样子;他穿着一件老羊皮结成一块块金钱饼儿的破皮袄,袄面上打了几个补钉,拦腰横勒着一条破围巾改成的腰绦,扣着一根黑不溜啾的旱烟杆儿;他那张脸瘦得几乎不成人形,眼窝鼻凹和两颊都陷成黑洞,一把火烧的山羊胡儿根根卷曲着,愈显出苦兮兮的老境,除了那双隐在松垂肉褶里的眼,还保有练武人那种精敏的光彩外,他传奇般的早年事迹,似乎全被无情的岁月埋葬了。 他颤巍巍的端着酒盏,缓缓的领着三个徒弟走过来,用低哑的声音报出他的姓名,关八爷立时像挨了雷击般的一推椅背跨过来,要行单膝落地大礼,但被戴老爷子一抬右肘止住了。 八爷,他低声说:动不得,八爷,早先的神拳太保,已在我心里死了!我如今祗是个苦老头儿,全靠几个徒弟赚钱养活我。张二花鞋在绳席厂里当领工,汤六刮靠一把力气,在坝西铁道上领工推火车,方胜好些,在绳席厂对面开家小客栈,我就在客栈里权充个门房。因为早年我跟坝上老一辈人有过交情,所以像这种场合,才容我插上一脚罢了。 老人说话是真实的,他那几个徒弟也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了,张二花鞋的肩上袖上,还钉着很多散碎的芦花和草刺,汤六刮浑身都是盐渍,祗有窝心腿方胜穿得还略为像样些,但跟衣着奢华的盐商们相较,也够寒怆的了。 八爷请干这杯酒,有话日后再谈罢。戴老爷子说完话,就告退了,让其余敬酒的客人喧喧嚷嚷的挤过来,围着关八爷说长道短。 关八爷也明知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但心总悬悬的,定不下来。老六合帮没覆没之前,在寂寞的长途上,领腿子的双枪罗老大常爱讲述些武林中的传说,还记得一年冬天,在枣子林的野铺里,一伙人紧紧的围靠在土墙角儿上,共拥着一床被子,罗老大曾在壁洞的微弱油灯下,讲述过戴老爷子的故事。 故事是鲜活的,但总带有几分荒诞,自己当初不止一次怀疑过,世上当真有聂隐、红线之流的武侠吗?罗老大曾经慨叹过:武侠是有的,东山。不过如今再好的武功也搪不得一粒枪子儿了;如今强梁遍野,武侠也叫逼得没路走了!既不愿趋炎附势,到帅府去谋个亲随侍卫,又不愿凭借武术去拦路劫夺,活也活得艰难。除非那些传闻是假的,要不然,罗老大算是说对了!以戴老爷子师徒那种心怀和技艺,如今竟流落在坝上,活得这样艰难? !有一个疑窦是等着解开的!为什么盐市上这帮官商这样呵捧着自己,却把戴老爷子那样的前辈人物不放在眼下,仅把他们安排在厅边的角席上呢? 酒过三巡,三合堂的红姑娘花玉宝,在众宾客的催促下,从跟班子里接过胡琴来,解开套口的红绒,亮琴在手,朝关八爷行礼;有人送上曲簿儿来,请关八爷点唱。 关八爷把玩着酒盏,正凝神追想着神拳太保戴老爷子和他的徒弟们在江湖上留下的、传奇性很浓的那些故事,哪有心肠去领略妓女的弦歌?随手翻开曲簿儿,那上面全是什么,烟花女子叹十声十二月弹梅闹五更等类俚俗不堪的曲儿,其中有个比较别致的曲儿,名叫狂风沙,引动了他的兴致,便朝花玉宝说:就烦你唱这曲狂风沙罢! 谢八爷,花玉宝说:胡琴拉不出这个曲儿来,换三弦琴,让我好生唱这段来伺候您罢。 跟班的忙着替花玉宝换三弦,关八爷趁机朝王少东说:王大少,刚刚那位戴老爷子,来坝上多久了? 您是说戴旺官那个怪老头儿?王少东楞了楞说:五年前他就领着徒弟到盐市来了,听说早年他在北道上混得还有些声名,人也满爽气的,不过如今人老了,又带着病,老境够惨的。 戴旺官有名无实,稽核所长说:人全传说他一生练武,几个徒弟全有功夫,那全是假话;前些时,马师长也不知听谁传说他们师徒如何如何?打算召张二花鞋跟汤六刮去当随从,要兄弟考考他们,谁知缉私营去了个国术教练,就把他们吓住了,没人敢跟这位教练搭手,教练一气,掴了张二花鞋两耳刮儿,又把汤六刮打得翻了几个筋斗他们原可到手的差事,整砸了!我总不能把这窝草包荐给师座去。 关八爷沉沉的叹了口气,叹也叹不尽心底的哀愁,依自己料想,老爷子即使不能像传说那样具有不世的武技,他的几个徒弟也绝不至于敌不过缉私营里一个以几手野把式混饭吃的国术教练? !北洋军里一个师长算什么?竟打算召使武林里出名的人物去当随从? !罗老大说的不错,江湖人物生在这种乱世,实在够悲哀的了。 八爷,您听听花玉宝罢,王大少说:她这一手三弦和嗓子,虽及不得早时的小荷花,可在今天的盐市上,也够差强人意的了! 替八爷把酒给斟上呀!稽核所长朝关八爷身后侍立着的那个北帮姑娘说:你甭这样羞羞答答的,难道还待八爷转身伺候你不成? ! 全是没经人事的关系,王大少一把牵过那姑娘执壶的手,帮着她把关八爷面前的酒给斟上,一面朝关八爷说:关八爷,今夜我留她伺候您,您甭看她小脸羞得红红的,一经梳拢,到明儿早上她就会亲亲热热服服贴贴的了! 那边花玉宝弹出的三弦琴音代替了关八爷的答话,说也奇,偌大的一座大花厅,数百位醉语喧哗的宾客,一刹时,都被这一声初起的琴声压服了,变得鸦雀无声。花玉宝云髻蓬松的抱着琴,琴把儿一端系扎着她香喷喷的粉红色的纱巾,风摇弱柳似的扭动她细柔的腰肢,在酒席筵前踏着细碎的花步儿,使她身下曳地的百褶长裙曳着紫色的波浪,波浪里时时浮泳出一对鸳鸯般的她小小的红鞋;她一只手轻捏着琴拨儿,另一只手俏生生的在弦索间游移着,三弦琴便迸出一串微带凄凉的悦耳的叮咚。 大风在厅檐间呼啸,雪花像疯汉般的醉舞着,那仿佛是无尽的天地重重包裹着这一角繁华,无尽的遥远浪击着这一宵风月,花玉宝指尖拨出的琴音已透露出外界的寒冷和哀愁。 披星戴月,以路为家 琴声顿停,她用一种的奇特的尖锐的嗓音,像撕裂什么似的唱道: 一人一马,他走遍了海角与天涯 天起黄云不降雨,满野祗见风砂刮, 砂烟鞭马,野路无涯,转眼又 夕阳西下 唱完这段词儿,琴音又叮咚的飞扬起来,花玉宝正欲接着唱下去,却叫关八爷打个手势止住了。 若是嫌唱得不好,等我再另换个曲儿伺候八爷。花玉宝说。 好,好极了!关八爷站起身说:祗怪我冒了一朝风雪,又喝多了酒,有些困顿了。 八爷既有倦意,那就散席饮茶去。 散席时,众多宾客过来道别,独不见神拳太保戴老爷子师徒,想必已经走了,关八爷始终以没能跟戴老爷子深谈为憾。一行人带着酒意,扶着红红绿绿的莺燕重新回到套间来,稽核所长这才把话题转到正经事上。 坝上的局势不甚稳,八爷,稽核所长说:县城里,自从多年前十三协(清朝兵制。)炸营(兵变。)之后,一直还算平静,不过四乡匪乱多,股匪大多不劫私盐,专动官办的运盐船,您领过缉私队,坝上情形您是知道的,咱们这伙人,全靠盐来撑着,养着,一旦没了盐,那就完了,今年这一秋,有四拨儿盐船被劫,运商急得喊天叫地,栈商无货可屯,岸商祗有袖手,官方抽不着盐税,分司衙门发不出薪饷,缉私营里怨声沸腾,天天防着逃勇,我们枪支少,势力孤,无法沿路护盐,真是里外为难。 所座,您的意思我不甚懂? !关八爷说:照理说,沿路的防军多得很,他们有责任保护运盐船! 嗨,甭提那些防军了!三盛栈的栈主说:北洋这些防军全是穷凶极恶,办事没办在哪里,竹杠儿先把人给敲昏!要薪粮,我们给薪粮,要枪火费,我们给枪火费,要添枪费,我们给添枪费,要护船费,我们给护船费,上万银洋付出去,留给师长大人在赌局上押他的三千大洋三道快(赌牌九的术语,专赌七、八、九三种点子。)!您想想,他们在驻地原是上民税领民粮的,吃了民粮,倒过头来虐民纵匪,匪患焉得不猖狂? ! 我还是不懂,关八爷说:诸位跟我说这些的意思是? 实跟您说了罢,八爷。缉私营长有些狼狈的说:匪患闹成这个样儿,旁的不说了,单就朱四判官新拧起的这股人,咱们就对付不了他。他倒不是劫盐船,如今他声势比防军还大,他想把盐市整给盘掉,当成他的垛子窑!他跟防军开下明盘儿,官私盐归他统运统销统收税,有好处彼此对分!这一来,盐市上的运岸栈商跟盐务衙门就完了。我们的意思是,朱四判官那种恶匪,祗有八爷您能伏得住他;在北地万家楼,您单凭六合帮十来条枪就打退了他,假如坝上出钱出枪支,加上您八爷的声名,登高一呼,拉起一支民团来 关八爷笑了笑说:防军不护官盐,我凭什么?我连私盐全护不了。当然喽,春秋时管仲相齐,力倡渔盐之利,煮海为盐,盐归国有,齐国大盛,我不反对盐归国有,但如今官盐养肥了虐民纵匪的北洋将帅,使民不聊生,才会盐枭遍江湖;如今我单人匹马走江湖,祗保私盐不保官盐。也许有一天,我会拎掉四判官的脑袋,但决不因他占盐市的缘故。 八爷既不愿拉民团,我们当然不便相强,谦复栈的栈主说:不过,不过,我们这是关起门说话,最近听说南方的革命军要北伐,大湖泽里起民军,要占漕河(即运盐河,清朝时称盐运为漕运。),到时候,八爷您跟那边的关系深厚,还望多多扶持 您弄岔了,关八爷愕然说:我替老民百姓挑担子,那是我关某的私事,革命党远在天边,我跟他们向无关系可是真的。革命党早一天来行仁政,还用得着我替谁进言? 我说八爷,祗怕您还不知大湖泽里的民军是谁领的罢?福昌栈的王少东说:他就是您在黑松林开释的彭老汉彭爷 啊!关八爷祗啊了一声,紧锁的眉头就舒展开来了。彭老汉拉起民军回应革命党,这条路算他走对了。本来在北洋军的暴政之下,横的竖的都不是人过的日子,你组民团平匪患该对了,可你平不得残民以逞的北洋兵!你为坝上卖命,祗便宜了这帮纸醉金迷的大腹贾!你单人匹马去拯民水火,你就是铁浇的汉子也熬不过官匪双方的狼牙!彭老汉看得开,他对了。 盐商们消息够灵通的,你一言我一语谈起大湖泽里的彭老汉来,说他聚起多少人枪,使苏皖两省的防军不敢靠近湖泽地,说他怎样活动各地的招安队炸营投奔他。关八爷这才弄清楚为什么盐市上的官商们这样呵捧着自己,原来他们别有用心。 这样罢,关八爷沉吟半晌说:你们若依我几宗事,革命军来后,我当求彭老汉设法保全你们。头一宗,盐务衙门从今要宽待私枭,跟他们合力铲除朱四判官这股恶匪。二一宗,从今不再替北洋防军供粮饷,以盐养坝。这也是诸位自保之道,望诸位三思。盐河坝有七千多户定居的人口,加上坝东坝西芦棚户的灾民,论枪,枪有千条,论人,人有上万;北地万家楼,巴掌大一座镇市,多年来还敢抗北洋,御匪寇,这儿比万家楼又如何?等到革命军来后,官盐自有法制,老民得能安枕,谁还违法干私枭? ! 这番言语,轰轰烈烈,堂堂正正,把在座的官商全说得动容了。 关八爷又说:诸位若真听得进关某的腑肺之言,兄弟,可去一访戴老爷子,请他老人家出面相助。据兄弟所知,戴老爷子决非像所座所说有名无实,他那几位高徒的武技,不知比兄弟高过几倍,祗是当初不肯为北洋所用罢了。 八爷您可甭生气,稽核所长说:我实在信不过戴旺官那个病老头儿跟他那伙窝囊徒弟真有什么了不得的能为?明天住了雪,我陪八爷走走,今晚不耽误您安歇,我想咱们都该告辞了。 众人和各堂的姑娘们正待起身,关八爷忽然招呼那个北帮的姑娘说:你请暂留一步,我想跟你谈谈。待会儿我要亲送你回去,我跟你们的老板毛六是熟人了! 那姑娘没说什么,猛可地抖动肩膀哭泣起来,这使正待告辞的宾客又停住了。 看样子你有了委屈了,王少东说:八爷在这儿,有委屈,你尽管说出来就是了,八爷他会替你作主的。别怕,你说好了! 八爷救我!那姑娘说,再想说什么,却被她哭得噎住了。经不得关八爷一再追问,她才断断续续的说出她姓柴,她是万家楼北柴家堡柴二爷的侄女,被朱四判官掳带出来,卖到毛六手里的。 厉害!厉害!缉私营长吐舌说:没想到盐市上业已有人跟四判官互通声气了。转脸吩咐马弁说:赶急回去调警卫班,限他们马上把毛六抓得来! 慢着。关八爷说:这儿所有妓院的跟班和姑娘暂时委屈些儿,等歇再走,那边也暂行缓一缓,不用打草惊蛇,我祗想烦一位路熟的带带路,我要亲自去抓捕这个毛六我们之间,还有一笔私账没了! 我领着八爷去走一趟罢,带攮子的老曹在门外说:我最熟悉毛六那堂子的前后门路。 尽管在寒冬大雪的夜晚,盐市的长街上仍然是热闹得很。太平码头,杨家码头,三盛码头,公茂码头,张家码头,高高的铁架上交射着巨大的孔明灯。封河季之前,新到的运盐船在黄昏时靠泊,成千上百的运夫和扛手冒着风雪,赶夜驳盐进栈,那些运夫们豁开短袄,高卷起裤管,颈上围着白巾,肩上垫着麻袋,成群结队,像蚂蚁般的扛着盐包,把一路的白雪践踏出一条条的黑印;为了排除长时工作的寂寞,运夫们结队抬盐时,吭声的叫着号子: 哎哟!吼唷, 哎里!嗨哟!嗨呀呵! 各码头的号子声有时绾结着,有时此起彼落的呼应着,那种劳动着的生命里泻出的粗宏嘹喨的声音,摇撼着这座镇市,音波一直荡出街梢。 正街的酒坊,茶楼和悬灯笼的澡堂儿,也都是灯火辉煌,人群川流不息;杨家码头东的丁字路口,两颗粗可合抱的大白果树后,是盐市上最热闹的大王庙,大王庙的夜市并没因大雪纷飞而稍显冷落。 那座宽大的庙宇两边的廊房,几乎全被走江湖的民间艺人分占着,形成了许多室内的场子;东廊北端,廊柱上贴著名满各地的洋琴书家老喻父女长驻大王庙书场。南端却是专说七侠五义的铁嘴谢君堂。西廊房有一半是江淮膏店(即鸦片烟铺儿。),另一半是薛二先生论诗韵的场子;正殿上有耍小把戏的,拉洋片的,设赌局的,沿着白果树周围的圆形茅棚里,麇集着各式的小吃担子,卖胡椒辣汤的,卖熏烧捆蹄的,卖元宵馄吞的,买野兔肉的,每个担子的担头上全挂着六角的玻璃灯,照亮了方场上舞动的雪片。 这座涌动着人群的、杂耍、说书的场子,是盐市上消闲的好去处,各盐栈的师爷,门傍,做零碎买卖的驼客(以骡、驴运盐的小规模转运商。),岸商门里的经手、消闲惯了镇民,天一落黑就端着茶壶,套着手筒汇聚到这儿来消磨长夜;除了对诗韵,听说书,躺烟榻之外,江淮膏店里还设得有好些台面,供人叉麻雀,斗叶子,或者品茶聊天什么的。 江淮膏店外边的一处回廊底下,本是一个耍黄雀戏的老头儿的摊子,今夜却换了个摇骰子带押宝的,那人把长招靠在朱漆廊柱上,上面写的是一付对子,上联是:马五瞎子设赌局下联是:济公和尚也输钱! 嘿,好大的口气! 一个不服气的下了注,立刻就有几个跟上来了!那个马五瞎子年纪并不大,也不过卅来岁的样子,剃着个平头,乱发根根直竖着,顶得那顶满是破洞的缺边铜盆帽儿歪到一边耳朵上去了,精瘦的一张脸,脏得像一块没经搓洗的抹布,左眼看起来并不瞎,右眼上却贴了块红布的膏药。 摇骰子原是个简单的玩意儿,三粒骰子放在摇碗里,一张白纸两边写着大小,押的人掏出一把铜子儿,捏几文随意放在大上或者小上,摇骰子的马五瞎子伸手抓起摇碗,摇几下掀开碗盖,九点以上为大,以下为小;这种玩艺儿,平常大王庙也是有的,赌的人并不多,不过,马五瞎子这付对联可真激起不少人的好奇心,明明不赌,也凑过来扔两个铜子下下注儿,瞧瞧这马五瞎子究竟有啥能耐?竟敢夸这种海口? ! 谁知马五瞎子硬是有些邪门儿,台面押大的钱多,他就摇出小来,台面上押小的钱多,他就摇出大来,正赢得不亦乐乎,忽然来了个穿黑长衫,歪戴礼帽的汉子,挤到马五瞎子身后,轻轻扯了他一把,马五瞎子回过头,一面嚷着:押呀押呀,来来来!押大?还是押小?一面低声说:啥事?六爷? 老相好的来了,那个说:我欠他几文旧债,不好对面,得避上一避。你留着陪他玩两招儿罢。九爷在桥船口。我走了! 旧债我替您还,六爷,马五瞎子拍着胸脯说:您瞧,我发了利市了,点子顺得很。单望一顺到底! 穿黑长衫的那个拎着小藤箱儿朝外走,一个矮矮的粗汉喝醉了酒,走路两腿打晃,从横里直撞到那人身上,那人倒没说什么,醉鬼却咧嘴骂开来了:我操它祖奶奶,盐市这些家伙怎么这等的欺负外码头?老是使肩膀抗我! 算了,石二,大狗熊拎着半壶酒说:他能抗你脑袋,你就抗他腰眼,谁也占不着便宜,对吧?老老潘。 您两位爷要我陪着逛逛不要紧,老潘吱出一口金牙说:可不能在坝上闹事,弄出纰漏来,我跟八爷和老板两方面全不好交代。咱们听洋琴去罢,你们听听老喻闺女那种七个弯八个转的调儿。 你放一百廿个心,大狗熊卷着舌头,甭说这点儿酒,再开两坛子也醉不倒我祗是矮鬼道行浅,三壶灌的他头朝上了,迷里马虎乱晃荡,你多留神照顾他一点倒是真的! 我说他妈的大狗熊,你他妈甭门缝看人好不好? !石二矮子反嘲说:真要较较酒量,不知谁他妈先躺在那儿了呢? 大狗熊拍拍鼓凸凸的肚皮,笑说:矮鬼,你瞧瞧,我这肚皮能把你的人全揣在里头,你不自量力,还想跟我较酒量吗? 走,咱们找地方再喝去!石二矮子原想扯住大狗熊,打一个踉跄扑过来,谁知竟醉眼昏花的扯住一个叨着烟卷儿,衣着入时的女混混儿身上的衣角,拖得她惊惶失措,走,甭光硬在嘴头儿上!听什么鸟洋琴,咱们较酒去! 去你的,醉鬼!砍千刀杀头的,顶炮子儿害汗病生大头瘟的!那个女混混儿嘴头上也是个不饶人的,一推一搡,把石二矮子搡了个仰八叉,犹自指着他跺脚骂说:你存心在你姑奶奶身上占便宜?你家祖宗八代的老坟没葬对地方没那种好风水!你也没溺泡溺照照你那影子活脱武大郎再世!你灌多了黄汤,喝多了猫尿,你就施疯作邪装猫变狗想在你姑奶奶头上动土? !你这绿了眼迷了心昏了头的短命鬼!你这混帐王八狗杂种 那个女混混儿一骂开头,比王婆骂街更要粗鄙,简直像念一篇村野大全,她跺着脚理着手这么一骂,把前殿的人群都引来了。 亏得老潘在盐市上熟人多,看她骂得不像样儿了,不得不上来拉弯儿说:得了,姑奶奶,你是个清醒人,甭跟醉汉一般见识,再说,他是坝上的宾客,并不是存心怎么怎么的,省一句也就算了! 老潘没出面时,人堆里原有几个青皮二流子(即流氓。),存心想打落水狗,揎拳抹袖想帮着那个女混混儿,结结实实把石二矮子收拾一顿,一见老潘出面,就都不声不响的散了。而石二矮子,却当作没事人,被骂得笑眯眯的说:我的儿!这一顿骂得过瘾,真比他妈的唱唱还要好听!骂得老子十万八千根毛孔都开了!可真是呃呃真他妈的长了不少见识! 三个人搭着肩膀去听洋琴,那屋里烟雾沉沉的,业已挤满了人,连找个位子泡盏茶的地方全没有。三个歪靠在墙上,石二矮子的酒发作了,隔着烟雾望着那个打琴唱唱的梳辫子的大闺女,那个白俏俏的头都变成双的,一会儿蓬有笆斗大,一会儿又小成铜钱大了。而叮叮的击琴声像一块浮云似的把人托着朝上升、朝上升。 那闺女巧舌翻花急速的唱着一段快板: 轰隆隆隆隆,那紫金城外炮声响! 通通通通!紫金城外迎官的大炮响九声, 众明公若问来了哪一位? 他可就是千岁三刘隆! 在前面,哗啦啦啦跑开了八八六十四匹对子马 马背上一半穿绿半穿红对对板子 对对棍,对对宫灯对对绳, 金爪月斧朝天镫,半朝的銮驾在后头跟。 紧接着抬过来一辆八托的绿呢轿 轿里边坐着个官员好不威风 石二矮子晕晕胀胀的听了一会儿,闷得透不过气,解开襟前的钮扣儿,吐了口气说:外面站站去,这玩意酸不溜鸡的没啥好听!说着就先自歪晃出来,正巧转到马五瞎子的赌局前面。 那马五瞎子正赢得起劲,因为输了钱的不肯走,赖着想捞本,谁知全都是癞蛤蟆掏井越捞越深。回廊的赌局前挤了一大簇儿人,把马五瞎子那个赌台挤得乱摇乱晃。 这一次押注儿的人很多,多半是押大,马五瞎子面前的铜子儿银洋赢了一大堆,正盖上摇碗盖儿,准备摇出点子来,忽然看见来了三个汉子把人群拨开,伸进头来,其中一个酒气醺醺的说:操它的,这赌的是啥玩意儿?老子也押它一注儿试试运气如何? 想输你就来!旁边有人快嘴说:这个马五瞎子邪得很!你没见着长招上那付联子?他说是!马五瞎子设赌局,济公和尚也输钱呢! 邪有邪运,他在运头上,你拿他有什么办法? !另一个吐了口痰说:我每回押五个子儿,两吊钱全输掉了,竟没赢过一回。 咦,他奶奶个孙儿的,我石二矮子偏不信邪,没这回事儿!石二矮子挤进来瞅着马五瞎子说:你号称马五瞎子,我看你该叫马五独眼,你并不瞎嘛! 我是个以赌为生,没喝过墨水的睁眼大瞎子!马五瞎子笑说:怎样?老哥,有兴趣押一注儿吗?话没说完,对方已把一块龙洋当啷一声掼在台子上了。 押大?还是押小? 我他妈押个不大不小。石二矮子说。 您是说笑话?我这是在设赌局。马五瞎子耐住性子说:您可甭拿我消遣,没人押什么不大不小的。咱们都是在世面上混的,何必呢? 别酸,石二矮子说:我的意思是五角大洋押大,五角大洋押小,一辈子你也赢不去这块洋钱。你说我比济公和尚如何? 您要是舍不得赌,就算了,还是留着您这块洋钱压口袋罢,马五瞎子不甚乐意说:每回不输不赢,有啥意思呢? 慢点!正当马五瞎子要摇碗时,石二矮子一伸手,把马五瞎子那只手背给压住了:让我来瞧瞧你这骰子里头有鬼没有鬼?你想装铅骗人可不成,当心我砸扁你的脑袋! 你这是存心消遣我!马五瞎子怒勃勃的掼下脸来说:要是没装铅,你待怎讲? ! 没装铅是应该的。石二矮子朝一圈儿下注的人挤眼说:装铅不装铅,我查看查看总不犯法呀! 好!马五瞎子无可奈何的苦笑说:我今晚上算是遇上鬼了!说完话,掀开碗盖来,把摇碗推到石二矮子面前,摆出恁他查看的样子。 谁知石二矮子竟是这么一种查看法儿把骰子塞在嘴里,像狗啃骨头似的,咯崩、咯崩,全咬成了两半儿,咬完了一看说:有你的,马五,我担保你设赌局没玩鬼,你们大伙儿全看着了,他是货真价实没装铅! 马五瞎子原已叫石二矮子作弄得冒火的,一听这番奉承,又变成哭笑不得了,摊开两手说:矮爷,您这一查看不要紧,把我一付大骰子硬糟蹋掉了,我又没准备另一付骰子,眼看赌不成了。 你不是摇骰子带押宝吗?石二矮说:咱们换换口味,改成押宝就是了!我恁情把裤子全输给你,光着屁股进窑子省他妈的多费一番手续,还不成吗? 您有多少钱输?马五瞎子说:押宝可不比摇骰儿,台面要大些。 哪怕我就是这一块压口袋的钱呢,你也得先赢去了再说,石二矮子说:论赌宝,你邪?我比你更邪!说不定我就凭这一块钱把你剥光呢!来,你装宝罢!你宝装出来我就押了! 好,装宝就装宝好,宝来了!马五瞎子把宝盒儿装出来压在一块黑绒布底下,开始唱各家下注的码子:好,您单撑三文,您红杠五角,您黑杠一文小意思,您攘么冲么全是么,您矮爷,你怎样? 石二矮子把一块银洋压在四上说:我他妈冲四加翻,冲着一块你赔六块,冲不着你拿我两块钱! 马五瞎子一亮宝,可不正是个黑四坐在宝盒里;马五瞎子吃了旁的门上几个铜子儿,却净赔了石二矮子六块响铛铛的大洋,石二矮子收了钱,乐得见牙不见眼,拍手打掌说:怎样?马五,你那招牌甭亮了,牛皮也算吹炸了!输钱的是假济公,可不是真活佛,你遇着我这活佛的徒弟就招架不了啦。 嘿嘿嘿,马五瞎子强笑说:我这是欲擒故纵,您也甭神气,人没离赌台,赢了也不是你的,带走了才算有本事呢!好,宝来,宝又来了! 这一回马五瞎子亮出宝来时,原先那些老输家都不抢着押了,一个个把钱捏在手里等着石二矮子。石二矮子把赢来的六块大洋加上原先那块老本,一叠儿全押在三上,笑说:独冲三,要不是三,我连脑袋全赔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玩的是黑虎下山? ! 有了!咱们也跟着冲三! 靠靠这位矮爷的运气 这一宝,石二矮子一押三,大伙儿全跟着冲三,估量三字门上的零碎码儿,总也有好几吊钱。马五瞎子沉住气掀开宝盒儿,盒里赫然坐着个红三。不用说,马五瞎子统赔,把辛辛苦苦赢得的那一堆,全都赔光了;石二矮子搂了一衣兜还不知足,连问对方还想输不想输? 走罢,矮鬼,输酒量你请客,大狗熊说:你当真还想让这位瞎哥脱裤子? ! 嗳,慢点儿走,马五瞎子叫说:我这儿还有笔钱,要赢你一并儿拿去! 一大叠儿银洋的光闪刺着石二矮子的眼,使他晃荡了几步又拐将回来,吐了口口水搓着手。 慢走一步,大狗熊,他说:等我一并拿了他这一叠儿,我他妈请你上酒楼,扳着酒瓮喝都成! 我算是豁着输了,马五瞎子掂着一块银洋敲打着那一叠儿银洋说:看来你是个老赌宝的行家! 嘿,你奉承得受用!石二矮子摇头晃脑,得意洋洋的说:走遍北道管打听,六合帮的石二爷赌起宝来,谁他妈从我手里扣走半个铜子儿去没有?我是管赢不管输!出了名儿的。 失敬失敬,我实在没听说过。马五瞎子说:照您这一说,我这一叠儿钱该跟您单赌,也好讨教两招儿。说完话,转朝众人作了个揖说:对不住诸位爷们,我马五瞎子真是瞎了眼,当着高手面前卖狂言,砸了摊子献了丑了!这得重新拜师,跟这位矮爷讨教,收摊子不赌了。 等众人散后,马五瞎子不慌不忙的装上一宝,使黑绒布覆好,笑眯眯的说:矮爷,我这是末后一着儿回马枪,赌你那衣兜里所有的钱,你若真心赌,就押上来罢! 我怎么不押来?矮子把衣兜一倾,一大堆铜子儿银洋全堆在四这一门子上,歪着嘴说:我独冲四;我知你开的是四!拿钱来罢。 马五瞎子这回并不亮宝,却把宝盒儿推至石二矮子面前,径自搂钱到钱袋里,把钱袋系到腰眼的绦子上去了。石二矮子一急,忙着掀开宝盒盖儿,这回宝盒里却坐着一个连神仙也猜不着的点字五。 你你你你你!你他妈宝开五算啥玩意儿?石二矮子说:世上我没听说宝开五的? 马五瞎子也不理会,直管朝外走。 你喝多了,我的宝明明开的是么! 五!我他妈两只眼全看的是五?拿钱来! 你喝醉了,马五瞎子说:你能说你没醉? 你开的是五。石二矮子说:你能说不是五? 谁见着来?连你那站在庙门口的朋友也没见着。就是打官司,你也找不着证人。 石二矮子猛的挥出去一拳,没打着人,却打在前殿边的一支廊柱上,叫说:大狗熊,甭让这瞎子走掉,他骗了我的钱! 我没走,他祗听见耳边有声音说:我马五瞎子算倒楣,收摊子了,还得服侍你这醉鬼你们两位帮一把,他输了宝,却栽赖我宝开五,你们说,在盐市上,我要是宝开五,存心行骗,我还要脑袋不? 你甭跟他啰嗦,他妈的大狗熊竟也帮着马五瞎子说起话来了:咱们这位矮鬼一喝多了就是这个样儿。在万家楼,咱们帮人打土匪,这小子好心没好报,就因为喝迷糊了,拿脑袋啃人家锡酒壶,被人错当是土匪,四马攒蹄捆在树上。 石二矮子光落个心里明白却毫无用处,老酒一发上来,那劲头儿真足,手脚全逐渐打软了,两眼望着人头,人头是一串儿浮泡,噜噜的朝上翻升,两眼望灯火,灯火是一串儿光塔,一层层的叠进半空里去,这个夜晚,又他妈窝囊,又他妈颠倒,大狗熊看样子也醉得跟自己一个样儿了,把他那狗熊样的身子靠在老潘的身上,那老潘原也是有三分打晃,再加大狗熊一压,三分就变成了六分,而自己明知马五瞎子是个骗子,全身却软软的黏在他的肩膀上,摇摇晃晃的走出庙门。 五五明明是五自己听自己的声音,有些朦朦胧胧的,像鱼吐泡儿似的消失在雪夜的街头。那个马五瞎子明明欺负自己酒醉了,还硬挣挣的跟大狗熊说:您听,他输了钱一直不服气,还在五呀五的 就他娘真开个五出来也没啥稀奇!大狗熊真他妈不是人揍的,硬他妈顺着外人讲话:人家以赌为生,赌了半辈子,偶尔开出一个五,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两个全醉到顶儿了。那个马五瞎子说话倒还公道:我该把他扶到哪儿去? 福昌盐栈的后花厅,老潘说:他们两位是关八爷领的六合帮里掌腿子的,他们跟八爷今晚全歇在那儿 倒楣,咱们得把他们交给那位关八爷才好! 就这样,一个醒的陪着三个醉的,在落雪的街上朝西走,走向福昌盐栈去。在路上,石二矮子开始呕吐,那颗脑袋像腌瓜似的垂在马五瞎子的臂弯里,他闭上眼,断续吐出五呀五呀的醉语,连冰冷的落在他脸上的雪花也弄不醒他了。那个包金牙的老潘原也有五分酒意,经不住大狗熊吊在他身上乱摇晃,明明不醉也叫他给晃醉了,路过四喜堂妓院,听见里头有姑娘唱小曲儿,两个就歪腔歪调的刮搭上了,晕糊糊的哼着: 那一呀一更里 月亮照楼梢,十七八岁小大姐 而码头上的运夫们的号子声仍然此起彼落的响着。在一处暗黑的地方,马五瞎子揭掉眼上的那块假膏药,并且抽空儿摸了摸贴在袄里面的匣枪把儿,心想:关八呀,关八,这一家伙你可是瓦罐里摸螺丝走不了你瞎爹爹的手了。 当然,石二矮子和大狗熊,决不会认出这个开摊子设赌的马五瞎子,就是朱四判官手下得力的头目五阎王。 毛六开设的妓院,座落在坝东的街梢上,一共有三道院子四进房舍,妓院的前门斜对着桥船口的河坡,后门紧接着神异传说里有老鼋护守的荷花汪塘。 虽说是寒冬大雪天的夜晚,堂子里照样热闹得很,大门前的滴水檐前虎头瓦下,吊着七盏巨大的带有红字堂号的灯笼,旋旋荡荡的映出一片银色的雪景。那妓院原是前清盐官的废第,高石级,大显门,地面铺着光洁的砌有花纹的水磨方砖,一尺多高的包铜门槛儿上面,是两扇嵌有狮头门环,钉满六角银钉的黑漆大门,一股威武庄严的气派,若不是那七盏大灯笼,谁也不敢猜说它是妓院。 一溜儿五间前屋两边,还搭有翼棚,一边翼棚里栓有骡马,另一边歇有阔佬豪客们的自备人力包车,翼棚前廊下面,也有些零星的吃食担儿,人力车拉车的和照管牲口的汉子们眼望着高门大屋,浇着白酒捻着花生米儿,在外边闲闲的谈论著。 八爷,那边就是毛六的堂子。老曹遥指着说。 甭再称呼我八爷了。关八爷说:你叫我陈金堂陈大少爷好了。我的身分是盐商。 就是,就是,八爷,噢,不不!我是说陈大少爷,逛窑子,打茶围我是老手,您就委屈点儿少开口,一切让我来,横直您祗要抓那个毛六,祗要他在院里,我包他走不了手就是了。 两人走到妓院门前,老曹上去抓住门环,叮当拍了几下,挺着胸脯假喀说:嗯哼!门傍,怎么这般慢客?客人上了台阶还相应不理,下回湖客老爷还会上门? 一句湖客老爷还没说完,吱呀一声,大门开了,那个穿青衣的门傍祗使眼角瞥了一眼,便登登的朝后退了三步,虾米似的躬着腰央说:小院不知贵客光临,请登后堂。一面又隔着影壁墙叫说:掌灯笼照路,贵客到了! 一声叫罢,关八爷就觉眼前亮了一亮,原来从第二进房子里,转出四盏粉红色的纱灯来,芙蓉色的透明丽亮的灯光洒在雪地上,连积雪也都变成脂粉;拎灯笼的是四个圆脸尖下巴,梳着双环髻的女孩子,年纪都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一律穿着翠蓝的花绫小袄,领襟和底摆,以及短短的盘花袖口儿上,全镶着纯白的兔毛,下身穿着紫色的百褶长裙儿,奇的是袄面上虽都是整枝金色梅花,细看花形却都不相同;最右边的一个,梅花是初含苞,次一个,梅花是初吐蕊,三一个,梅花盛开着,末一个,梅花却已从枝头凋谢了。 这四个姑娘颤微微的挑着灯迎客到前屋阶前,转回身子,每位客人面前排着两盏灯,回脸含笑说了个请字,声音低柔,令人沉迷在那种初入温柔乡的气氛里。 二进房子三明两暗,铺陈得很够考究,算是妓院里待客的地方,关八爷还没进门,早有一个眉笑眼开久历风尘的卅来岁的女人在门边接着了。 万三,老曹跟那个女人招呼说:龟公毛六哪儿去了?这位是腰怀万贯的远客,嗯,大名鼎鼎的盐商陈大少爷。 唷,我说是哪儿来的一阵风,把大少刮来这里,万三搔首弄姿的抛着媚眼说:我们老板刚出门,也祗是去附近打个转儿,我马上着人叫唤去,待不上一会儿就回来。小堂子,贱地方,多多委屈大少,您请坐呀! 关八爷略一转身,玄缎的披风抖了一个大花,在厅堂右侧的一把牛皮圈椅上落了坐,一个托茶盘的侍婢赶急献上香茶和四式雅点来,另一个赶急打来热手巾把儿,忙得团团转。 老曹坐下来,歪过身子朝关八爷呶呶嘴说:这个万三是毛六的姘头,毛六既不在,咱们是既来之,则安之,打场茶围等着罢,逢场作戏的事儿,您甭介意才好。 关八爷点点头,那万三就扭着过来了。 我说万三,老曹赶紧转换话题说:咱们这位大少那两只眼,真是长在头顶上了!盐市可算是群花国了罢?嘿,我领着他跑遍了六七个堂子,没有一个姑娘进得他的眼的,你得挑几位顶尖儿的让他过过目,若是大少瞧上了,你这堂子还愁不发达? 祗怪大少没看着咱们堂子里的小馄饨。万三说:小馄饨的一根汗毛,能扣得住十条金刚大汉,像大少这种多情多义的美男子,要是看见小馄饨呀,嘿,不是我说,怕骨头全要酥了半边旁的姑娘骨是骨,肉是肉,咱们的小馄饨那个妮儿呀,骨头是肉做的,肉却是水做的,哎,曹爷您凭良心说一句,哪个堂里姑娘及得她? 空话少说,老曹说:你就快点儿把你那块宝捧的来,让大少赏识赏识罢! 今儿个可不成,万三说:您知道的,刚刚福昌栈的王少东宴客,指名要她去应局,她也没去得成她红透半边天的个人,成天应这局应那局,白天黑夜忙得像走灯似的,她底子弱,又娇惯了,一病就病下来了。刚打药铺抓了药熬给她喝下去,大被蒙头还没出汗呢?不是,不是,曹爷,她哪儿敢搭架子?委实是像大少这样豪客,若在平常,她迎全迎不迭呢。 算了,老曹,待会儿我去看看她去,关八爷闲闲的品着茶说:我不懂,一个姑娘叫形容成这样,不是西施就是王嫱,怎么花名这等俗法,偏叫小馄饨呢? 嘿,您有所不知,她这人,妙就妙在这个花名儿上。老曹说:馄饨是皮儿又细又白又薄得透明,里头裹着五味俱全的鲜肉馅儿;她那个人也正是这样,一身细皮嫩肉比雪还白上三分,油光水滑细过缎子!该高的地方高,该圆的地方圆,该粗的地方粗,该细的地方细;那眉那眼那鼻梁那小嘴,无一处不逗人,谁见着她,谁就想一口把她吞下去,不叫小馄饨还该叫什么? ! 该死的,曹爷,听你那张薄嘴头儿,简直把咱们家的小馄饨描活了!单祗有一样你说漏了,她那身功夫呀,直比活马老九还活呢?万三说着,两眼水汪汪的斜乜着关八爷,把手绢掩在嘴上,花枝招展的笑了起来。 谁是活马老九?关八爷说:你真把我弄糊涂了? ! 显见大少是个外行。老曹说:活马老九您全不知道? !她是沪上一代尤物,听说,呃呃听说她若是垫鸡蛋,鸡蛋不碎,若是换成一叠儿纸,擦得纸片一张一张的朝四面飞,那才真像骑活马,够销魂的 万三笑得弯着腰站起来,使指尖点着老曹的鼻子,你呀你的,说半天说不成腔,过了好晌才说:你甭把咱们大少说得蚀断了骨头罢,待我去看看小馄饨去,让我硬拉起她来陪陪大少,不好让大少空坐着。 嗳嗳,你眼里祗有大少,还有我老曹不?老曹说:也让我拣个合适的谈谈聒聒呀? ! 来呀,你们,万三一边走一边击掌说:玉兴栈的外务曹爷来啦。又转脸跟老曹说:待会儿她们来了,你自己挑罢。 关八爷趁空儿看了看妓院的客堂;除开两头的暗间,正中三间亮间连成一气,算是够宽宏够敞亮的,两边各设有红漆堂堂描有金边的八仙桌儿,沿墙放置了几组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