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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爱姑

狂风沙 司馬中原 19866 2023-02-05
从保爷落葬那天起,荒荡儿上的天空总是灰霾霾的没断过风沙。关八爷和他手下那伙子弟兄们,把盐车歇在万家楼,送族长保爷落了葬,二天一早就动身上路了。尽管万家楼的业爷、珍爷特为他们设了谢宴,关八爷却坚辞不领,祗当业爷把保爷生前的坐骥相赠时,关八爷留下了那匹神骏的白马。 六合帮的响盐车推走了,却把许许多多的印象和传说留在万家楼;男人们在茶馆里,街头上谈着关八爷,妇人们在香案前焚香跪祷时惦记着关八爷;尤其是关八爷匹马追贼,带回七颗血淋琳的人头,在人们眼里更成为奇迹了,那不像一般传述中的豪侠的故事,而是人人眼见的事实,保爷的红漆大棺在万家楼南门外的黑松林落葬时,七颗人头排在坟前当做祭品。 我不是爱开这个杀戒,关八爷在拜坟时曾对着坟里的保爷说过这样话:为着万老爷子和保爷您两世对江湖人物的照护之恩,我关东山不能不插手管事。更为着不使我手下这帮弟兄牵进江湖恩怨,我不得不杀这些贪财无义的土匪,人是我姓关的手刃掉的,他朱四判官衔恨,日后尽管来找我算账,一人作事一人当,与我这帮好兄弟无干。

关八爷说话时那种诚挚,句句挖心吐腑,使人落泪不已,而那种气吞日月的凛然的气概,更令人心折。虽说七颗人头当中并没有朱四判官在内!但在近几十年里,除了关八爷能干出这种轰轰烈烈的事,江湖上还没有另一个人,敢单骑追匪,一口气拎下对方七颗人头的。 关八爷走了,却把一种愁绪撒在小姑奶奶万菡英的身上。说起来全得怪在珍爷的头上,珍爷就是那样死心眼儿,探听得关八爷还是单身人,就一心想把妹妹许给关八爷,没开口之前,先跟妹妹当面商量。按珍爷的意思,关八爷是江湖上知名的豪侠,这回朱四判官夜卷万家楼,又承关八爷拔刀相助,万家楼实在该有这样的人物来结一门亲,婚后关八爷可以不再领着六合帮的盐车,走南到北的飘泊,可以在万家楼定居下来安度岁月了。这门亲事若能谈得成,彼此都好。

万菡英默许了。 她是个有慧眼的姑娘,她也有着计算。事实摆在眼前,除了关八爷这种男子汉,谁也当不上万家这族人年轻的姑太爷。她第一眼看到时就爱上了这位英风逼人的关八爷,既然哥哥提出这宗事,总嫌有些仓促,但她不能因为劫后的悲哀轻易放过这难得机会,对方是那样人终年飘泊江湖以路为家,每走一趟盐,还不知一年半载才经过万家楼。 但当珍爷开口时,关八爷竟然推辞了这门婚事。不过关八爷说得坦直,说得诚恳,使珍爷不得不尊重他。 珍爷的厚意,我关东山祗能心领了。我不是不愿高攀,实在是有难处。就以这一回来说,我就得背上朱四判官的一身仇恨,日后还不知结局如何?我不能贪恋家室把这群挣扎求生的弟兄扔开,自己躲缩在万家楼,任朱四判官去收拾他们,若是答应这门亲,日后行事反多了一层顾忌,还是单身闯荡的好,不论死活存亡,了无牵挂。无论如何,珍爷,请能曲谅我这番心意

关八爷就那样走了。万菡英却在深宅大院里,反覆的咀嚼着这份愁情。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了,养在廊间金丝笼里的画眉鸟禁不得朝朝霜寒,都加上了蓝绢风罩了。人在廊下望着笼里的鸟,越望越觉得自己就好像笼鸟一样,被关在万家楼的宅子里,又罩上芦荻萧萧的荒湖,使人望不见远方的世界。 自己是落地就死了娘的人,全由哥哥带大的,一个北地的奶妈袁妈和一个女婢一直伴着自己过了十九年。在记得事的年纪,就常听老袁妈讲故事,讲那些从没经过的兵燹,从没看见过的灾荒,老袁妈也有过两个儿子,一个死在枪口上,另一个饿死在她的脊背上,她最后一个女儿生下来十四天闹惊风死了,她才受雇到万家楼来的。 那些流离的故事使自己童年世界的外缘罩成一圈难解的迷雾,使自己不得不关心飘泊无定的流民。荒虽荒不到万家楼,旱虽旱不到万家楼,但流民们却常常飘过万家楼的街心,飘到不知名的地方去,而且所见的都是陌生的脸孔。

自小她就爱骑在狮背上,呆呆的看着那些人;讨乞的瞎子,划刀子的跛子,哀声叫喊得使一条街都发抖;打琴卖唱的那么凄迟的笑着,唱哭了廊下的秋风那时候她就想念过他们和他们身上背着的远方世界凄寒的影子。如今她确信关八爷就是从那种迷雾中跃出来的,他不是什么英雄,不是什么好汉,他祗是一个关爱人的人,东飘西荡的生活着。恶梦般的夜晚,她曾眼看关八爷击杀匪众;在黑暗的堡楼里,微弱的火光把他巨大的身影描在石墙上,他窜动得像一头快捷的豹子,每一伸枪,外边就响起摔马者的惨呼。他在弹雨里滚过廿四级石阶,逼退了匪徒;他单骑黑夜追贼,带回七颗血漓漓的人头;他生命中似乎有着令人难解的勇悍与神奇。 劫后的万家楼陷在冷寂里,业爷继保爷当了族主,把枪队统交给小牯爷统领,业爷当了族长后,记起关八爷临走时丢下的话,说是朱四判官若没卧底的人,决不会有这么大的胆量夜卷万家楼。

记住那匹白叠叉的黑骡子! 业爷查过那样一匹牲口,就是自己这一房族里畜养的,而长房的子侄里,不可能有谁暗通朱四判官。这回四判官虽被关八爷逼走了,难保他不再卷土重来,所以尽管天寒地冻,也曾同小牯爷着枪队防备着,夜夜击锣巡更。 而万菡英可以不管这些,高墙大院里的日子像一泓止水,白天坐在火盆边刺绣些什么,红绿斑斓的全是远方世界的影子,夜晚就着烛光,听巡更人锽锽的锣响,敲过了一更又一更,一更比一更苦寒,一更比一更凄冷。她弄不明白,关八爷为什么要婉拒这门亲事? 没见关八爷之前,她的生活是平静的,她在庭院里浇花除草,和街坊的妇女们一面做针线,一面闲闲的谈说着一些家常话,她举着剪剪纸花剪鞋样剪窗花,在烛光前抹着牙牌;春秋两季,她会帮着主事的珍爷,骑马到沙河口的田庄上去,收租算粮,分配点种各类庄稼的地亩,逢到赛会期,她总千方百计的使七房的会班子穿着得光滟,演跳得精采,在会上博得采声和巨额花红。但从遇上关八爷之后,她对生活里的一切都起了厌倦了。

珍爷知道这位爱施性子的妹妹难侍候,就劝说:五妹妹,做哥哥的没把这门亲事结得成,怪来怪去,还是怪我;不过后来我也想开了,关东山是个侠义人,走南到北飘流惯了的,如今他重领六合帮在江湖上闯道儿,他不肯答允,实在也有他的难处 笑话了,你以为我是为这事烦愁?小姑奶奶当真使起性子来:往后你可甭再当着我提起姓关的一个字,他是他,我是我!人家既有难处,难不成还牵牵连连的赖着他不成? 说是这么说,珍爷走后,万菡英关起房门,抱着枕头流泪,眼泪淌湿了半边枕头。 在东街的万梁铺儿里,被人称做万小娘的爱姑更是个伤心人。万梁把她从盐市上为娼卖笑的火坑里救出来,即使没有个名份,她也满意了,她知道荡南的万家楼是旱盐帮常经的要地,安心探访着,总会访出爹跟关八爷的消息;尽管万家楼的人蔑视她,笑她是娼户,但万梁对她够恩义,够体贴,加上小姑奶奶万菡英的袒护,使她能在万家楼无波无浪的活下去,她并没向老天多要什么。

一个命运悲惨的小妇人,她能多要什么呢?过往的那串岁月把她吓怕了,并不是不堪回首,而是不敢回首。在枕边,她跟万梁吐述过那些,说起卞三毛六歪眼儿四那伙恶汉,在她爹去关东那年如何存心骗卖她,却把她瞒在鼓里;最初她被哄去北徐州老城东南黄河滩上的金谷里,说是寄住在卞三的一位干妈家,她发现那儿不是良家居地,吵着要回城里去,卞三跟毛六强灌她烈酒那年她才十四岁。她十四岁就成为一朵残花。她说过在风月堂的日子,绣花的鞋底不沾泥,出局时全由伙计背在肩上,她唱唱,劝酒,陪宿,她不再是当年的爱姑,她祗是红妓小荷花。 她溯述着那些,像溯述一个陌生人的故事,在风月堂那些姐妹淘里,谁没有过大把的血泪?世上若没有那多悲惨事,就显不出关八爷那样豪强的汉子了。在万梁面前,她可没提起关东山三个字,她怕关东山经她的口,污了他轰轰烈烈的名头。在万家楼,没人相信她血泪斑斑的经历,没人相信由一个娼妓嘴里吐出来的自己的身世,他们一直是那样想婊子的话全是哄人的。

她便沉默了。 她安安份份的跟着万梁过日子,她本就是个安份的人,她不再回首风尘。万家楼大行赛会的那夜,她陪侍着小姑奶奶万菡英,在珍爷家的门斗儿下面初初听起她久埋在心底的名字,关东山关八爷的名字像火闪一样照亮了她,她必得要见着他,询问爹的下落,哭诉别后的遭遇;她知道关八爷会洗雪她心底的屈辱,会惩处那些恶汉;但当她顺着人潮挤回店铺时,关八爷却又到广场去了,她再挤到广场,正遇着朱四判官手下的匪徒发枪。 那一夜的光景是骇怕死人的;枪声从四面八方来,子弹呼呼的锐啸着掠过人头,街屋上响着一片炸瓦声,看赛会的人群像炸了箍的桶,惊惶的呼叫着朝开迸散,人推人,人踩人,这里那里的乱奔乱窜。火光冲天起,把人群零乱奔逃的影子映在街墙上,被人扔弃的灯笼火把在街廊间燃烧着。她好容易才从人堆里挤出来,被人踩脱了鞋,跣着脚弯进小巷,从后街奔回店铺里去。谁知万梁铺被朱四判官手下的匪众窝踞了,乱哄哄的挤在前面客堂里分枪填火,她从匪群里闪进后屋,藏身在一只空酒瓮里,直等到三更过后,伙计才叫出她来,说是六合帮的爷们击退了匪众,把半条街占稳了。

您可见着关八爷了?她抖索着问六合帮里的一位汉子说:八爷他在哪里? 八爷在广场那边。那人说。 她很想找着万梁,让他领着枪队去宗祠解救被困的关八爷,她急于要见着他。关八爷被囚进北徐州大牢时,她虽然还是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她就用早熟的心爱上他了。爹常跟她讲说坊本上的那些英雄人物,关八爷就是那样的一个落难的豪杰,那时她祗是偷偷的怜爱着他,但她从没想到启齿。事隔多年,那番情义变成一场幻梦了,但她在危难时没想到自己,一心全记挂着关八爷。 她做梦也没想到,被困在万家楼的关八爷半根毫毛也没伤损,四更天,却带来万梁的死讯。等到关八爷黑夜追贼,带回七颗人头时,她却不能像旁人一样围涌到广场上去面见他,她祗是身披重孝,守着灵堂。万梁死了,她刚望见亮光的前途又变成黑洞洞的大坑,使她不敢摹想横在眼前的日子和她早放的历劫的春华。

关八爷走了,他走得那样快,使自己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抓得着,在万家楼,在万梁的丧期,她不能离开灵堂,到业爷的宅子里去拜见关八爷,虽说有着北徐州那段往事,但关八爷究竟不是自己什么样的亲人。 万梁铺在忌中暂时关了店门,灵堂设在后宅里,她整天整夜守着灵堂上的灯火,也许是哭得太多,也许是发了虚病,灵灯在她眼里亮得绿惨惨的,灯焰外裹着黑忽忽的晕轮。没有名份的外室,在族里照例是没有地位的,万梁生前没留下子息,由房族公议,将万梁铺交给万梁近房的一位侄儿八岁的万治邦继承。 而她祗是个端闲饭碗的无名寡妇罢了。 她等着,她祗有等着,等着关八爷领着响盐车重新经过万家楼时,她一定得探听出爹的下落,她全心愿意回到爹的膝前奉侍终生。 八爷,您在哪里?她心里常常这样问询着。 天落了头场雪,鹅毛大的雪采儿飘飘漾漾的,把万家楼变成一片银白的世界,她坐在炉火旁边,熊熊的炉火也温不了她满心的凄寒。 万梁满了七,族里大开祠堂门集议,她被召了去,族长业爷跟她说:小娘,万梁老侄已经入土了,你年纪轻轻,两眼漆黑,娘家又没人出面,愿嫁愿守?该由你自己作主。族里规矩虽严,可并不逼着没名份的遗眷守节,但你拿定主意之后。就是再难更改的了。 来到万家楼两年,爱姑还是第一遭踏进祠堂门,万家宗祠的大殿是够威严的,虎黄的神幔斜斜垂吊着,神龛上的祖先牌位一层层像叠山样的叠到梁顶去,越上去,那些牌位的颜色越黯,仿佛是些冷着脸木坐着的老人;神龛前的长案上放着石雕的大香炉,大碗公粗的巨束香支旺燃着,翻花的红色香头上吐出一阵阵浓香的烟雾,在巨大的褐色横梁间环绕着,族长和执事们的太师椅排成一弯马蹄形,每张脸上都像罩上一层霜。 她早就从死鬼万梁嘴里听说过万家族中的族规,族长和执事们有权决人生死。她略显踟踌在长辈面前跪了下来,关八爷的影子出现在烟雾里,她却咬着牙说:我愿守 业爷怜惜的望着她,带半分赞叹的意味叹息着。 万家楼这回遭匪劫,没想会连累到你头上。珍爷说:你既愿守,就得顾全万家一族的名声 我愿守爱姑说,她抬起头,神色坚定悲沉:我求族里准我领养继子治邦。 小娘要领养治邦,族里谁有话说?业爷朝各房的执事问说。 那可不成。沉默里爆出一条嗓子:业爷您在这儿,我是治邦的生父,我不能把孩子交在一个出身不正的女人手里。我的意思是治邦继承产业,万梁铺该由我来监管,等治邦成人,再交给他。至于小娘该分出一些田产,由她自行度日。 关八爷的影子仍在烟雾里飘游着,祗有他能相信自己的悲惨遭遇,祗有他能挺身作证,但他在哪里?出身不正四个字,像尖刀一般的挖着她的心肺,爱姑的脸色苍白了,两眼涌溢着眼泪。 大殿两侧,各房族的人纷纷议论著 她既从良在先,又能守节,业爷缓缓的说:英雄生草莽,侠女出风尘,似乎不宜再提她的出身。挺身解围的关八爷,出身又如何?我判她领养治邦,守节度日。 族长的言语就是万家楼的律法,她叩下头去。即使是有望不尽的寂寞的年月横在她微锁的眉上,她也甘心承受了。她知道从今以后她对关八爷所生的情意,祗能永远的锈在她已经残碎的心上 而关八爷所领着的十六辆响盐车,正走在风雪迷漫的长路上。江湖道上的生涯就是这样:迫着人把一切往事摔在身后,两眼看着前面。踏出万家的地界后,谁也料不定下一个时刻,前途上会兴起怎样的风波? 趁着大风雪拔腿子上路是关八爷的主意,这一带靠近盐河地面,缉私营设的关卡儿多,官设的盐槽儿(收买官盐的盐栈,经北洋军阀衙门允准设立者,俗称槽儿。),各乡镇都有些字型大小,打单的盐车弄得不好,十有八九会被槽儿上放出来拉买卖的地头蛇以低价盘掉,根本到不了湖边。 盐车趟在风雪长途上,那份苦楚够瞧的;风势是那么猛法儿,鹅毛雪片像斜射的羽箭,从身后直射过来,上路不到盏茶功夫,人就变成雪人了。雪花积在人皮帽顶上,大袄的两肩上,有些碎雪从人的衣领钻进去,使人脊骨发麻,一刹功夫就化成湿漉漉的雪水,顺着脊骨的凹处朝下流。 爱发牢骚的石二矮子那张嘴总是闲不住,边推着车,就嘀咕起来了:嗳,我说老三,八爷他是怎么弄的? !在万家楼,朱四判官他敢打,到这儿,反又处处小心火烛了;卡儿上的那伙毛人,官槽上的那帮拦路虎,我不信他们比朱四判官更有能耐? !八爷反而好像存心躲着他们! 算啦罢,矮鬼,大狗熊酸酸的嘲笑说:腿儿既不是你领,用得着你他娘狗咬鸭子多管哪档子闲事?八爷他拿定主意,自有他的道理;你闭上眼听他的,准没错儿,至少他不会害你拿脑袋去砸酒壶罢。 大狗熊一提起石二矮子在万家楼赛会上所闹出的笑话,后面几个汉子全呵呵的笑了起来。 我不得不告诉你一点儿八爷他的意思,向老三说:你入过淮帮,走道儿也不止一年了,你那脑瓜好像还不甚灵光!人在江湖上闯道儿,非到万不得已不要开罪人,八爷他虽说威名赫赫,却不是轻易爱开杀戒的人;你想想,八爷他跟朱四判官,平素没梁没段,无怨无仇,朱四判官若不犯万家楼,不遇上八爷在场,我相信八爷决不至抛开盐车,单找他朱四判官的叉儿。这回单骑追贼,摘了四判官手下七颗人头,全为一个义字。早年六合帮深受万老爷子父子照护之恩,眼看万家楼遭劫,袖手旁观,那还算是汉子么? !至于对卡子和官槽儿,光景就大不相同了,缉私营里那些吃粮的,还不是跟咱们一样为肚皮?其中有不少当初跟过八爷的,人若能守得田,种得地,和和乐乐过日子,谁会跟谁过不去?他们祗要留条活路咱们走,咱们自没有朝人家枪口上撞的道理。官槽儿上放出来的那些地头蛇虽是可恶,但则这一路上,那种人太多,若和他们硬顶硬撞,到处结下仇来,日后这一路风波叠起,又何苦来?咱们到底是走买卖的人,不是要来动武的呀! 嗯,您到底是老江湖,说话放屁全是道理,石二矮子说:无论如何,大雪天拔腿子赶长路,总不是人受的洋熊罪也是真的,我他妈脚板麻得像踩在一层棉花上似的。 你既认为有道理,那不就得了?向老三说:东边就是坝上,南边就是渡口,咱们若不趁着大雪天赶路,趁着黑夜渡河,准会惹出闲是非来,再说,四判官在这一带有势力,耳线眼线多,在万家楼吃了八爷的瘪,你怎知他不会暗地谋算咱们?早到大湖边早没事。 算你高明,向老三。石二矮子扮了个鬼脸说:我他娘这张嘴硬叫你讲秃了! 咱们聊些旁的罢,大狗熊口涎漓漓的:聊些有滋有味的,比方赌场,盐市堂子里的娘们什么的我他娘有好几年没去过盐市了;走湖盐(意将盐包运过洪泽湖,博利较丰。)固然有赚头,可惜一路闷的慌,等回程时,我非得推着空车,拐到盐市上赌一场不可。 得啦,不是我说,你可趁早甭打这种歪算盘,你一盐车豁着能卖几文?坝上那种赌法,豪得很,三五十块钱,两把么转出来,整飞啦!咱们能跟海盐商,湖客佬相比?咱们卖命走一趟腿子,三四个月的血汗,还不够他们打一场茶围的(逛娼馆而不入宿,北方通称打茶围。),那种挥金如土的地方,咱们还是少沾边为妙。 这话你跟矮鬼说还差不多,老三。大狗熊眯眼笑着说:我他娘运气好,真算是福将牛皋,三年前我回程走盐市小赌,赢了一衣兜银洋,坠得我腰疼。 我他妈可没你那种狗熊运,石二矮子懊丧的说:我是嗜赌如命,偏偏每赌必输!我他妈算是穷神养的,八辈子穷光蛋!呸!他吐了口吐沫,歪声的唱将起来: 输输输,喊六他来的么窟洞 老子喊它细,他偏他娘的粗粗粗! 赚三文要还六文的债, 逼得老子回家卖小猪 一伙豪气的粗汉就这么说说唱唱的推着盐车朝前走过去,不可知的命运也正像寒冷的雪片般的围绕着他们;攮子插在腰里,匣枪放在车盒里,性命吊在车把儿上;他们没有那份闲情观赏什么雪景,也无视于寒冷迷离的命运,他们祗想到黄瘦着脸乱发蓬蓬的妻,饥饿啼号的儿女,想到湖那边的大盐栈,油垢的黑柜台,算妥的码子(盐栈收了盐,照例发给计算斤两的码牌,凭牌付款。),以及一块块油光灼亮的银圆,拿血汗换得那些,回去哺养家人已是他们最丰足的梦。连这样卑微的梦里,也常常掷进血影和刀光。 在他们聊着天赶路时,开头脚的雷一炮始终沉默着,望着车前那一路马蹄印儿。愈朝前走,蹄印越浅,不用说,在邻近渡口的地方,领路的关八爷催马走出去很远。 嗨,八爷这个人雷一炮打断身后几个兴高采烈的谈话,感慨万千的叹说:我真弄不清,他为什么要领六合帮,为咱们这伙穷汉担风险?凭他的名声,凭他的胆识和行径,他起得万丈高楼 就是了!石二矮子说:万家楼天仙似的小姑奶奶,两手捧着送,他还不答应呢!谁要把那种美人儿送我做妻小,我连骨头全会酥化掉。八爷不解情,算什么英雄好汉? ! 闭住你的那张臭嘴!向老三骂说。 怕什么?嘿嘿石二矮子缩缩头,挤出一串笑声,像癞蛤蟆吞了盐:怕什么?这又不是在万家楼。 这可不是开心逗趣的时候,矮鬼,向老三说:说实话,这趟盐若没有八爷的旗号撑着,咱们把四判官胡子捻掉半根,十条命滚上也不够赔的;八爷他要是为了自己想,开初他就不会答允领腿子了! 在漫野风雪里推着沉重的盐车,车轮深深嵌进雪面,辗出条条纵错的痕迹;那仿佛就是他们艰困的生命爬行的痕迹,难分难解的交缠在一起。 雪花那样密,风急时反朝天空扬舞,风歇时复朝地面沉降,每个人的肩背上都积成了小小的雪丘。灰白的雪云压得很低,几乎就横展在人头上,盐车的轴唱声被风卷走,在车前很远的地方响着,隔着飘漾的雪花,使人看不见百步外的光景,仿佛天和地就是那么一片闪动的碎银般的混沌。 这他娘走到哪儿来了?石二矮子说。 这该是郑家大洼儿,向老三说:前面不远,就该到盐河的大渡口啦。 走腿子的人都知道,郑家大洼是西路上出名的险地,从清末起始,缉私营劫盐盘货就叠次发生在这块荒地上,也不知为民间留下了多少惨烈搏杀的传闻,到北洋的辫帅时期,各处官槽儿为争着拦盐,在这儿举行过好几次大规模的械斗,参加械斗的人像倾巢而出的蚂蚁,迤逦几里路,扛着钉靶、铁锹、木棍、红缨枪和长矛,抡着单刀,巨斧等类的原始武器,面对面的盲目厮杀,械斗之后,使盐河飘了一季的浮尸。通常走腿子的人,都极力避开经过这儿过大渡口,因为大渡口设有官卡,遇上了准受磨难;而八爷他领腿子,竟冲着官设的卡子走,这伙人虽都是玩命玩惯了的,一听见郑大洼和大渡口,也不由得暗捏了一把汗。 这时候,盐车接近了大渡口,在飞翻的大雪中,响盐车推车的汉子们,全都听见了人声鼎沸,夹杂着一声声白马的长嘶 前头又有了麻烦了!雷一炮说。 关八爷一再盘算过,才决定直扑大渡口的。 腿子从东海岸起脚,偏西南下到洪泽湖边,不论走东道还是走西道,都有六七百里的行程。无论是结帮走或是起单程,买卖在手上总不能像一般行商那样方便,有时白天靠腿子,夜晚起脚,有时前头不稳,一歇就是十朝半月。西道上,大小卡子总有五七十处,除了横下心来硬冲硬闯,得像推磨似的绕着它打转。 就因在万家楼遇上朱四判官那把子人,扯下脸来把他开罪了,关八爷这才决意径走大渡口而不绕僻路;朱四判官是个阴毒人,吃了亏决不至轻易了账,绕僻路,很容易闯进贼窝里去,如果他们暗中下手,趁黑伏击,自己生死事小,难免牵累六合帮里的这伙弟兄;要是直扑大渡口,虽然一路关卡多,但卡上的人不乏是自己领过的兵勇,他们恁谁身后,也都有大把酸辛的眼泪,虽投身在北洋军里栖身糊口,对江湖走道的汉子们的苦楚该比谁都清楚,不致于翻下脸白刃相见,万一有些不通人情的牲畜故意磨难,闯关拔卡也并不是什么难事。祗怕官设的槽子抢着截盐,不答允难免恼人,可是比较起来,总比遇上朱四判官要好办些儿。 人在白马上,背着一身风雪,满心沉甸甸的,也不知压上了多少感触。久走江湖屡历风霜的人,大半都有着铁铮铮的外表,乍看上去,仿佛那些铁浇的野汉漠不知情,骨子里,他们的豪情和感慨沛乎天地。 关八爷眼望着纷飞的大雪,早已忘却自身的饥寒,数不尽的前尘往事,都化成片片雪花,飘浮在眼底,无论是爱是恨,是欢悦是哀愁,都在身后的时间里落下去了,所留下的,祗有一身倦怠而已。走不尽的野路,历不尽的风霜,英雄也英雄过,侠义也侠义过,话又说回来,人间若没有这多的不平事,哪还用得着英雄侠义去洒血抛头? !古往今来,英雄侠义全是叫人间不平逼出来的,虚名四播,而内心祗余下一片空空洞洞的悲凉谁愿意离开黯黑的老窝窠,终年在江湖上走马?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结成一串解不开的无尽的连环?谁愿意跟谁白刃相拼横飞血肉?谁愿意受人恩惠没齿难忘?但你除非不立脚在江湖路道上 半生闯荡在江湖上,有许多事历历如昨,尽管一再抑着自己,不再去回溯,不再去思量,而那些事件,那些零乱的形象和声音,总会在一刹静默中蛇盘在人心底。 我说,八爷,您早也该成个家了? !谁说过这样话的呢?珍爷就这样诚恳的说过。 我关东山不是不解情的汉子,也早已厌倦了浪迹江湖,我不是什么英雄豪杰,祗是个肉和血做成的常人,有一颗突突迸跳的良心。老狱卒秦镇的女儿没有下落,北洋官府加在老民头上的枷锁没有卸除,双枪罗老大和六合帮一伙老弟兄的血仇没报,朱四判官这本账记在自己头上,还得豁命来挑尽管厌倦了江湖,我却不能收拾起在江湖上飘萍浪迹的生涯。 白马一块玉的喷鼻声把关八爷的思绪打断了,不禁又想起万家来。也许真的是年头变了?江湖上无义之徒愈形得势,万金标老爷子那样忠肝侠胆,不知为江湖人物挑了多少担心?操过多少心神?保爷业爷,全都是温厚的仁人;就这样,朱四判官这把子人,还把念头转到万家楼,徐四钱九那干匪目,居然甘心跟姓朱的合伙,他们两眼除了看见钱财,还看得见旁的什么? ! 自己无论再怎样尽力,莫说七颗人头,就算有七十颗人头,也换不回保爷和万家楼十九条人命的了!以万家楼的枪支实力,若没有人在暗中放水,决不致弄成那种混乱的局面,也决不致使保爷丢命。一匹白叠叉的黑骡子?关键就在这里了。记得自己临行时,特为提醒业爷,要留神查访这样一匹牲口,设法找出一些线索来。 万家楼的房族多,各房族之间,难保没有恩怨,这又是外人难以过问的事情。但据自己料想,那集镇里甚有蹊跷?从老六合帮的双枪罗老大被歼起始,自己就起了解不开的疑窦了!但还是先把它收折了罢,这里已是郑家大洼,晌午前该过渡口了。 保爷的这匹坐骥实在是匹名不虚传的良驹,腾开四蹄,在虚松的雪面上跃行着,平稳轻灵,不知不觉,已经把盐车队抛在身后老远。纷舞的雪花虽常封住视野,但从凹道两边的沙堑上,看得出这就是大渡口北岸了;大渡口共有三只方头平底的大型渡船,摆渡人全是河堆上的村民,平常这些摆渡人并不留在渡口等待过渡的客人,却都在堆口的樊家铺里聚赌。 凡到过盐河大渡口的人,没有人不知樊家铺的。 这座开设了很多世代的樊家老铺,座落在河岸边的高堆上,一面被林木掩住,一面是壁立的沙堑,堑下就是滔滔的河水。樊家铺朝北扼着郑家大洼,朝南扼着渡河口,堆脊有路,东通坝上的盐市,所以成了各类江湖人物麇聚的地方;铺里的房舍虽是土墙茅屋,但也都很敞洁,总共有百十来间房舍,排八阵图般的依着高堆展开,显露出层层叠叠的屋脊,就仿佛是一座扼着要津的山寨。 关八爷冒着风雪一领缰,白马离开直通渡口的凹道,斜走向盘曲的上坡路;天到晌午了,关八爷并没有使响盐车在这儿落宿的意思,祗因这一路风雪猛,渡河后又仍有廿几里荒路好走,该在这儿打尖用饭了。 马匹扫过一排戴雪的行林,还没到铺前的广场子上,就看见广场中间围了一大群人,在那边嘈嘈喝喝的争议着什么。有六七辆沉实的带篓的盐车停在那里,两个缉私营的兵勇端着大枪封住车子,一个关卡上的税官歪戴着皮帽儿,一只腿踹在盐篓上。四五个穿皮袍儿斜背着匣枪的家伙,在那儿穷嚷嚷。樊家铺的那位老掌柜的,捏住长烟袋杆儿,东打躬,西作揖,在那儿做和事佬,而几个推盐车的苦汉子,苦着脸呆在车把儿旁边,全是一付听人摆布的味道。 无论你们槽儿上的诸位爷们怎么分配法儿,我总得先下签儿,把盐税上了再讲。税官说:我他妈今儿运气不好,连抓三把死蹩十,输掉六七块大洋,这回正好,每辆车我上一块大洋把赌本给找回来。 税官老爷你甭急,玉兴槽子包你五块钱,这七车盐跟我归槽子去,毛盐带篓,每百斤,玉兴付你们三块大洋省得你们多走百里地,车过大渡口,能不能保得住盐颇成问题。裤腿上裹着把攮子的说:盐跟我走,玉兴槽子包你们的税,不刻薄你们! 老曹,你可是霸王硬上弓,硬捏人的鼻子呀!包着满嘴金牙的说:玉兴槽子官字号儿,咱们老振兴槽子可也不是私设的? !我包卡子上六块大洋,每百斤毛盐出价三块三。跟我去,连吃的住的,老振兴全管了! 请请诸位老爷高抬贵手!一个推盐人哀告说:免得使诸位相争伤和气,还是放我们过渡口罢。税官老爷带谅些儿,每车上它两三毛钱捐税,让您小赌,意思意思,彼此都是晓得的 那不成!税官换了一条腿踹着盐篓:这儿不是小关卡,上税三五毛一车,他们天高皇帝远,没人来盘税账,十成十进腰包;大渡口靠着坝上的官盐局,稽查老爷三天五日下来盘账,不孝敬怎么成?卡上弟兄多,查盐辛苦,多少要分点小份儿,三分几不分,再加上报库,我终不成白苦白忙?所以我说,彼此全要顾到,至少每车要上这个数儿他伸手打了个七字记号,表示最少要上七角大洋的税。 慢点儿谈上税好不好?一个手端茶壶,掖着袍角的汉子奸笑着,捏了税官一把说:老李,盐车没长翅膀,你的赌本飞不掉的,何苦站在雪地里争?吩咐他们把腿子靠进廊下去,咱们先商量进槽子的事罢。 淮大爷,没你的事,这批盐归玉兴了!插攮子的老曹说:这批买卖,是兄弟我先招揽了的! 玉兴跟老振兴扯平了分配的!包金牙的说:玉兴三车,老振兴四车,走腿子的哥们答应了的。 腿子先别动!淮大爷虎下脸来说:我他妈顶瞧不惯你们尖着脑壳争生意,活像一窝饿狗抢骨头,嗯嗯吭吭的吵成一团这七车盐归和泰槽子了! 哼!你姜淮可甭倚老卖老!老曹说:大伙儿全是在世面上混的,干事总得分个先来后到。你端和泰的饭碗,我端玉兴的饭碗,你想砸烂老子的饭碗? 老曹装模作样的,摆出要拔攮子的架势。 淮大爷不动声色的笑着,一手反握着匣枪的枪把儿,并没摘枪,就叫人拉开了,犹自奸笑说:小子,想死你也认认地方,凭你那一手,嫩得很呢! 算了算了,兄弟伙,一个台面上的人,几车盐犯不着太认真。一个胖子说:兄弟的意思是各槽子见眼都有份,各领一车回去交差。就说大雪天,过路的买卖少,车把车的,开个彩头罢了。 薛二胖子说的对,这样免得动肝火!有人附和说:各槽子全沾点儿,这才像那么回事儿。 配不开,又有人说:各镇官槽十三个,盐祗有七车。 求求诸位老爷咱们都是拉单走湖盐的,一路上,单是卡税也交了好几块大洋了。若照官价,实在不够维持的,可怜咱们全家老小,全等着这车盐活命呢?一个走盐的汉子几乎哭泣下来,拱手哀告着,明知他的哀求是白费精神的事,情急起来,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关八爷在这一片嘈切声里,牵着马走过那些人的背后,铺里的伙计跑下门阶接去缰绳,关八爷却并不忙着进铺里去,手捏着马鞭儿,叉着腰站在人群一边看望着。一块玉上了槽,看见马料,发出欢悦的长嘶。雷一炮领着的响盐车,浩浩荡荡的顺着马蹄印儿推上坡来,车轴的锐响使税官咽了一口吐沫。 喝!大买卖,税官说:听声音,至少有廿辆盐车,北帮来的。 开彩了!带攮子的老曹说。 祗怕是是扎手货,硬里儿(意指大帮盐车,携有武器的。),吃下去吐不出来,把人撑死。 嘿嘿,薛二,淮大爷说:你真是个软骨虫!有什么样的硬里子敢在大渡口挺腰?照你这么说咱们这十三家官槽儿上的汉子全是饭桶啰? ! 响盐车吱吱唷唷的,在雪花飞舞中推过来了。 靠腿儿啦! 这一声悠长响亮的号子声像要把彤云满布的天掀得崩腾一角一样,十六辆响盐车一路架在行林下面,十六条汉子朝广场围了过来。原是眯眯带笑的税官一听号子声,那张脸上的笑容立刻就凝固了,他是个机敏人,一听来人打出这种歇车的号子,就知来的是大帮买卖,既能直闯到设有关卡的樊家铺,就有它的仗恃。 扯个字型大小儿罢,我说。他三脚两步抢过去哈着腰,冲着乱髯满面的雷一炮说:兄弟我是这边卡儿上管事的,诸位爷不见外,兄弟在这儿迎着啦。 雷一炮斜睨那税官一眼,理出一个六字,再合起双掌。六合帮的字型大小一亮出来,那税官的身子忽然挫下去三寸,登登的退后两步。而官槽儿上放出来截盐的地头蛇们可没介意,伸着颈子,祗管数点着盐车。 腿子十六条,外加这七条,七六大三,廿三条,十三家扯平,每处两条,还他妈不足数儿。 嗳,朋友,玉兴槽儿上的曹大,在这儿等着诸位,渡口南,大队缉得紧,兄弟全是一番好意,毛盐带篓打出三块大洋百斤,诸位点个头,兄弟掏腰包,请诸位喝杯水酒。老曹皮笑肉不笑的说。 老振兴愿开三块三,不计亏蚀。包金牙的也凑合上了:祗消诸位点个头,谁他妈硬截,我包了! 热闹,热闹。雷一炮掀着胡子说:可惜这帮买卖,兄弟作不得主,得要当家的放句话。咱们底下人,乐得吃喝玩乐。 嘿嘿,盐到大渡口,当家的就是咱们。淮大爷端着茶壶踱出来了:不答应进官槽,卡儿上立刻扣车留盐,到那时,连一文铜腥味全嗅不着,那可就晚了。 嗯,这话我倒头一遭听说过。您可是苟(与狗字谐音。)苟什么大爷?关八爷从人丛背后缓缓踱出来,一手拎着马鞭,一手拎着袍叉儿,慢吞吞的开口说:您可是姓苟的那一位?扣车留盐,祗有他敢说。 人群骚动起来,略略显出些局促不安。因为谁也没留意这个红脸的大汉子是什么时刻挤在人群里面的,他这一身打扮,哪里像是领腿子闯江湖的? !灰闪闪的缎质披风连雪片全沾不上,领口以及襟袖全镶着珍贵的貂毛;他的袍子是极昂贵的锦缎,漆黑的带马刺的靴筒一点污痕全没有,光亮得能照见人影。他重枣般的脸又方又长,沉着中含带几分慑人心胆的威凛,他宽阔的双肩晃在人头之上,十足展露出他傲岸的身形。 面对着这样一个不可测的陌生人物,淮大爷显得有些口吃起来:我我我姓姜,姜子牙的姜,却不是苟。他说:你可是认岔了人了? 没认岔,关八爷掂掂马鞭说:您祖上姓过苟的,你是狗奸(与姜字谐音)的杂种。 淮大爷勃然变了脸色;无论如何,在大渡口一带,姜淮这个名头还是抖在台面上叮当响的,地头蛇混世,全凭台面上这一点儿;对方当众兜头骂开来,弄得他软硬下不了台,情急之下,右手就朝枪把儿上贴了。在大渡口一带,姜淮的匣枪玩得极熟,颇有点儿小名气,他的手一贴着枪把儿,有些人就忙不迭的闪开了。 人们也祗看见淮大爷摘枪,可没见对方那汉子动手,眨眼功夫,淮大爷的匣枪飞脱了手,他单膝跪倒在雪地上,茶壶扔碎在一边,端茶壶的那只手紧按在曾经摘枪的手背上,啊呵啊呵的喊叫着,上半身因熬不住疼,抖索得像发了疟疾。而对方丝毫没动声色,祗是闲闲的悠荡着那支细细的马鞭。 起来罢,苟大爷。对方的声音略带点儿揶揄:论玩枪么,您还嫩得很呢! 而淮大爷没有十朝半月的调养是起不来的了,他朝前仆倒下去,吱着牙打滚,滚得浑身是雪。没有人看清对方的马鞭是如何出手的,清脆的一声响过之后,淮大爷那只善玩匣枪的手,连腕带手臂,暴起了一条拇指粗的紫色的鞭痕。 吩咐摆渡的,送这七辆盐车过河。关八爷跟雷一炮说:该上多少税,记在我头上。他两眼朝税官棱了一棱,背转身,大踏步的径自走进铺里去了。 十三家槽子放出来的混混儿们,被这位不速之客的威凛气势慑伏了。眼看先前辛辛苦苦截下来的买卖推下坡去,后来的十六条汉子跟着进铺,连气也没敢再吭。有人从雪地上把淮大爷架将起来,可怜淮大爷活像一头夹着尾巴的癞狗,哪还有半点爷字辈的架势;右手着鞭处,转眼就暴肿起来,整个手背肿成发了酵的馒头。 就算他凶罢,你的税总得要上的。带攮子的老曹挑拨说:我不信这帮腿子敢抗衙门? 算啦罢,你!税官比划出一个字型大小说:来的是哪个帮子,你也没睁开眼来看看?我宁愿八辈子不摸牌九,也不敢收他们半个子儿。 六合帮? !老曹说:敢情是在东路上掳过帅府亲兵的? 天底下哪还有第二个六合帮? !胖子伸着舌头说。 不单是那个六合帮,石二矮子拎着酒出来了,坐在樊家铺大门的门槛儿上,插口说:而且领腿子的那一位,关东山关八爷,你们适才是见过的了! 若说有麻烦,这麻烦也是石二矮子找出来的。 关八爷有这么大的名头,这么大的面子;石二矮子放了话,话风里刮着一个关字儿,当时就有几匹牲口冒着风雪上路,通报了各号官槽子。早在关八爷打辽东回来时,风声就播传到坝上,有人说,北徐州走了张辫帅,新的督军有意揽关八爷当司令,好抵御即将北伐的南军,(即从广州誓师北伐的国民革命军。)又有人说孙传芳当人提起关八,夸称他是北地无出其右的豪士,黑松林义释彭老汉,为单挑民间疾苦进天牢舍命,直可比上古代的关云长。更有人猜断说,关八爷是条神龙,孙传芳、冯国璋那些豹狼之辈休想拿官衔名爵,金银财宝打动他。 关八爷是在连云登的岸,一上岸就重领了六合帮,各大城镇混世走道的候着他,乡绅名士等着他,却没人等到关八爷。一直到前些天,朱四判官手下的散匪溃经坝上,才传来关八爷在万家楼漏脸的消息。朱四判官使十多支匣枪锁住万家楼宗祠的楼堡,想把关八爷栽在那儿,谁知不但没有锁住关八爷,反叫关八爷打得狼烟溜,连四判官的堂侄,也叫关八爷拎了头去。 而坐在樊家铺客堂里的关八爷并没想到这些,他跟北洋官府冰炭不同炉,跟各地混世走道乡绅名士也少有瓜葛,籍籍浮名不是他所要的,他要的是民间的丰足和承平。为六合帮里这伙弟兄,他必得履险江湖,单望能领着他们多走几次道儿,把字型大小扯得响了,道路踩得实了,他就好只身回到北徐州去,查访爱姑的下落。 老狱卒秦镇临危时,曾把爱女爱姑的事交托给自己,也提及过卞三毛六的名字;五年来北洋官府里变化很大,也不知爱姑会流落哪里?这宗事在料想中并不难办,卞三毛六有名有姓的人,即使不干狱卒,也有线索可寻。自己急就急在双枪罗老大那宗案子上,晃眼多年了,连半点蛛丝马迹全摸不着,难道罗老大那干兄弟,真该冤沉海底么? 樊家铺招待够殷勤的,关八爷用饭时,卡子上那个歪鼻子邪眼的税官竟也踅过来伺候着了。 小的姓李,十八子李,税官说:小的福薄,没赶上跟八爷受教,还是八爷您投案后,小的才补进缉私营来的。小的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穷乡僻壤小地方拜识八爷,还是那位姓石的老哥他提起您来 跟着税官进来的,还有玉兴槽上的老曹,老振兴槽上的老潘;连被关八爷教训过的姜淮也使围巾吊着膀子过来请罪来了。 八爷,说句实在话,姜淮奉承说:从坝上到大小渡口,我姓姜的混得多少也有点面子,比起八爷您来,您是天,我是地,说什么也攀不着您的脚跟,今儿八爷赏了我一马鞭,嘿嘿,真够我姓姜的受用一辈子!日后即使我这只胳膊残废了,有人问起来,我可以大伸胳膊,夸说我挨过大名鼎鼎的当代豪杰关八爷一马鞭儿,能栽在您手里,算我祖上积德 一伙人像蚂蚁见蜜似的围着关八爷,使关八爷连一点儿酒兴也叫弄没了。在乱世的江湖上,最可恶的就是这帮吃江湖饭的毛虫,天生两付面孔,遇到软弱可欺的,恶声恶语黑良心整搬出来,欺压善良像吃家常便饭,遇上硬扎的对手,立即换上另一具面孔,奉承得使人作呕,使人骨肉分家。高明点儿的真侠士畏惧江湖不是没道理的;单就这帮嘴脸来说罢,在江湖上打混的人群里,十个之中就占了七八个,说杀掉他们罢,他们又不该死罪,说教化他们罢,又等于硬教顽石点头。 等那些人奉承完了,关八爷还是苦笑着站起身说:关东山,直性人,今天既然幸会诸位,可有句不甚中听的话,要奉赠诸位的;无论诸位为生活,为饭碗,为哪一桩,可不能像今天这样欺压良民诸位心里若真有个关东山,就请记着,我是言尽于此了。 天虽过了午,大雪并没有停的意思;雷一炮过来请问,是否立即拔腿子起渡过盐河?关八爷推开酒盏,正要吩咐动身,却被那个老曹拦阻了。 八爷请甭介意,老曹说:那位石老哥一提起您在大渡口过境,咱们就有人飞骑报到坝上去了。东家早就关照咱们这伙在外边拉腿子的,要是遇上八爷,无论如何请到坝上去,委屈着待几天,官盐局跟各家槽子上,不敢留六合帮半粒盐,但八爷和您领的这干人,咱们东家们非留不可。 不是我不肯留。关八爷望着帘外的大雪说:转眼进腊月了,头场雪后不久,湖岸就要冰封,我总想赶得紧一点儿,能把这趟盐放到大湖南岸去,在年前让弟兄们回家团聚着,等数尽了九,再拉拢了到产地走二趟盐,若在中途耽误久了,误了湖荡口发船的期限,那就得困在坝上过年了。 八爷就是执意要走,也务请暂缓一步。老振兴槽子上包金牙的老潘说:各槽上的东家,一听八爷在大渡口过境,一准赶的来拜谒,瞧光景也就快到了,您要是先渡河走了,东家责怪下来,咱们实在挑不起这个千斤担子,他们会骂咱们不会留客了! 我说八爷,石二矮子吱着牙,插上一杠儿凑热闹来了:走买卖的不去坝上逛逛,推车赶路全提不起精神来,您不知如今盐市多么风光? !河岸的船篷连接几里地长,水上起城墙似的;半条街全设得有赌场,大赌小赌随意来;各堂子里的姑娘,拎着堂号灯笼出去应局,驮得满街跑,眼全给照花了,尤其是北帮有位卞三爷开的如意堂子,没有一个姑娘不会弹唱的! 石二矮子眉飞色舞的谈说着,冷不防被关八一把揪住了衣领,摇晃说:卞三开的如意堂妓馆? !你是说 不错,大狗熊在那边台子上打着酒呃:有那么一个卞三,听说是打北徐州金谷里转得来的;您问他们常走坝上的全该知道 这个您尽管问小的,税官眯着眼说:如意堂如今倒还叫如意堂,不过龟公换成毛六了。 哦!关八爷不经意的哦了一声,主意却重新打定了。原以为寻找爱姑要费一番手脚的呢,谁知竟有这么巧,自己正待寻找的卞三毛六,却就在坝上!自己在北徐州做监的日子并不长,当时又带着棍创,除了老狱卒秦镇和小女儿爱姑常进监房为自己疗创外,对其余的狱卒都没留下多少印象;卞三和毛六既转到盐市来设娼馆!祗怕爱姑这事非得赶急去查探一番不可!那怕耽误运盐的日子,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大风雪里走腿子,苦兮兮不是人受的罪,八爷,石二矮子看出关八爷沉吟着,还以为关八爷不肯弯道儿去盐市,就诉苦说:一双手一路腿全是麻的。假若遇上朱四判官,不用打我就得躺在那儿去了! 看大伙儿意思如何?关八爷说。 还在八爷一句话,雷一炮说:大雪里推车实在太辛苦,就让他们逛逛盐市也好。再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他压低嗓子,凑近关八爷耳边说:趁这个机会,也好打探些朱四判官的动静 正说着,就听外面起了一阵车马滚动的声音,有人报说:八爷,各官设盐槽儿的东家,各缙绅,听说您在这儿,全都冒雪赶得来了! 在万家楼,在珍爷家的后园子里,两个寂寞的影子对坐在垂落的帘子里,那是万菡英和新寡的爱姑。 飘飘的大雪把后园里的假山盆景全掩覆了,成一片银色的世界;在往年,万菡英喜欢落雪天,喜欢卷起帘子,坐看满园的雪景,大雪天的夜晚,要婢女把朴灯擦拭得亮亮的,约聚嫂嫂和邻近的侄女们到后围里来,玩骨牌,斗纸牌,剪鞋花,尽情的谈些家常话;风雪再寒,也寒不进小姑奶奶的暖阁,暖阁里的铁架上有着一次能装四十斤炭的大铜炉,升起火来,连皮袄全穿不住,到了深夜,每人的脚下全踏着绒铺的锡泥儿,腕上还挂有玲珑的小手炉;小姑奶奶是最爱热闹的女孩儿。 以万菡英的身分,以万家的财势,她几乎是要什么就有什么;她爱吃零食,保爷就送她四对景德细瓷的磁鼓儿,飞龙双耳,宝塔顶盖,鼓身烧着全套的仕女四季行乐图,鲜明的彩色就像生长在白玉般的磁肤里,使人爱不忍释;她讲究消夜,珍爷送她全套磁具不说,单是一套汤匙就够人咋舌的了,匙身是雕花纯银的,柄上还嵌着七粒小宝石,说多堂皇就有多堂皇。她那匹胭脂马是老二房牯爷送的,身价据说比保爷的白马一块玉还昂,胭脂马的鬃毛留得很长,每天有管马人替它梳理,编结出一大把细细长长的辫子,尤其在雪地上驰马,人和马一色鲜红,跳起来就像玉盘上疾滚着一只红球 但今年,小姑奶奶变了,再没有爱热闹的兴致了;她心里总有些不太如适,总有些说不出名字来的朦胧的远忧。她祗着人把爱姑接了来,陪她度过落雪天百无聊赖的时辰。她一开始就喜欢老侄儿万梁从风尘里领回来的这个女人,她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不像万家楼各房族里祗知道爱玩爱乐的女孩子,她的眼瞳里,亮着许多深沉难解的东西,许多天外的忧愁;尽管她谈着,笑着,也掩不住那些烙在她生命里的创痕。 她接着爱姑来,她觉得万梁死后,她的身世更惨,她的寂寞和哀愁更深,她更要人安慰;另一方面,她想听爱姑谈她的遭遇,她要知道万家楼外的远方世界。 爱姑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她穿着一身孝服,像一朵开在白玉瓶里的花,雪光透帘来,落在她微俯着的白脸上,她原就缺乏血色的脸,白得更有些凄惨。 暖阁里,跟往年一样燃着炉火,金漆立几上,高大的碎瓷瓶中插着一束新采来的初吐苞的梅枝,碎雪沾着枝茎,进屋来就融化了,看上去湿漉漉的。一只长毛的雪狸蹲在几角,呆望一阵儿纷舞的雪花,又转睛望着八宝垂灯上拖悬下来的彩穗儿,不时朝上空探着爪子。厅堂的木柱边放着一列朱红的笼架儿,风罩里的笼鸟吱吱喳喳的碎语着,也不知彼此在说些什么? ! 两人装了满心的话,但都沉默着,想从乱里整出一丝头绪来。终还是爱姑先说了。 姑奶奶今年变了,爱姑说:保爷死后,再没人陪你驰马了那夜你可算受了惊啦。 受了惊么?倒也不是受惊什么的。朱四判官卷进万家楼那一夜,自己祗是在做一场噩梦;梦醒后,万家楼变了样儿了,自己也变了。 我祗是有些说不出的愁闷。万菡英说:万家楼从没死过那样多的人,也从没遭过那么大的匪劫;你是走南到北跑过码头的,外乡当真会遍地是匪吗? 爱姑点点头:年年起荒,月月惊兵,北洋的帅爷们拿老民当猪狗,除开万家楼这块福地,哪儿还有人过的日子? !在北徐州老黄河滩,哪天没有插草为标出卖亲人的?盐河坝上,那些难民的圆顶芦棚,牵牵连连好几里,活像安了大营。 万菡英翻弄着牙牌,玩着过五关斩六将,闯来闯去,总闯不通那些关口。也不知怎么的,自己极不愿提起的一个关字,却先在心里腾跳着。关八这个人也真是怪癖!万家楼无波无浪的日子他不取,偏生要选他那走不尽的江湖路。很多唱本,很多传说里都有着前朝岁月里的江湖人物的故事,哪篇哪节里不流着沧桑的血泪? ! 匪盗是人逼出来的,姑奶奶。爱姑说:那些守得住、熬得住的良民该受苦,还有什么话说。天底下,能有多少关八爷去救他们? ! 对方废然叹了口气,把牙牌的方阵推散了。 不要当着我提关八爷。她说,声音有些僵凉幽怨,好像梦语似的。 我不能不提他,小姑奶奶。爱姑说:我晓得八爷他那种人,他不能把自己关在万家楼,放着天外的饥寒不管!你不能这样怨着他,我知你心里烦乱祗怪珍爷他提得不是时候 万菡英的脸红了,她没想到跟她年岁相仿的爱姑,会这样大方,这样老成,当面跟她提到那宗没成的婚事。 不是我怨什么,小娘。她讷讷的说:关八爷回绝了这门亲事,各房族全知道了,无论如何,对我是极失面子的事,我这是关起门跟你说我哪样配不上姓关的?除非他心上另有旁人? 容我告诉你一宗事,小姑奶奶,爱姑说:我来万家楼两年,老想告诉你,可总没说出口。关八爷在北徐州入监时,我爹是看守他的人。当时他挨过刑,受过棒,浑身是伤,我爹着我偷偷的去延医,熬药,暗里调治他,末后,开监门释了他。就因为我爹释了关八爷,跟他一道儿走关东,我才落在该杀的卞三、毛六手上。 上回你没见着他?没问你爹的消息?万菡英说,把对方的话给打断了。 爱姑摇摇头,继续说:你想想,关八爷是那种人,自出江湖道,就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背着一身恩仇血泪,他怎能一歪肩就给卸掉?小姑奶奶,我说,你心里若真有个关八爷,你就该等着,等着四方安泰了;他自会找一处栖身处,不再飘游。 万菡英脸上的寂寞更深了,随手抓起一张骨牌,放在手背上玩着:如今我祗是在问你,上回你没见着他? ! 没有。爱姑说:我这身重孝在身上,怎好去认他?我想他既领盐车,明春必经万家楼。 你看,小娘,雪这么大,万菡英若有所感的说:那帮盐车迎风冒雪的,如今不知歇在哪儿了呢? 爱姑屈指数算着,抬脸说:也许已过了盐河,也许会留在坝上 万菡英望着风罩里的笼鸟,一对笼鸟跳跃着,使黄木包银丝的鸟笼微旋起来;一对望不见窗外风雪的笼鸟,又怎知远远的江湖上变幻莫测的风云?谁知道呢?眼看灰云白雪中的天色,逐渐又暗下来了替我们端些点心来罢,她吩咐婢女说:也该掌灯了没掌灯前,黯色的暮景扑进屋来,仿佛那就是她心底的忧愁所化,她呼吸着围绕在她周遭的这份愁情愈想到遥远事,她的心也就跟着一寸一寸的沉下去,黯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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