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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猝袭

狂风沙 司馬中原 17686 2023-02-05
第七顶亮轿在锣鼓声里演出特技,主杠手一声呼哨儿,廿四个抬轿人使双手把轿杠高高举在头顶上,狂奔着拐了三个险弯,轿身紧紧擦着红漆木杆闪过去,轿杠儿从左肩换至右肩,从右肩又换回左肩;这一着儿功夫全靠一个三字诀:快!狠!准!要不然,连人带轿都会摔到杆外去了。 在人群发出的轰雷般的采声里,万菡英乐得使双手攥紧椅背,朝她身旁的保爷说:嗳,保哥,沙河口的抬轿手,虽都是些新手,我看也够卖劲的了! 可惜人家关八爷没喝采。保爷取笑说:五妹妹,你这可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遂即转朝关八爷说:八爷,您没见这顶五凤轿?论装点,是七台亮轿里顶尖儿的;论抬轿手的功夫,也够一等一了罢。 噢,噢,关八爷从怔忡里醒转来,歉然的笑笑说:真是抱歉,保爷。我这正在想着,要是朱四判官混在人窝儿里,我很想晓得万家楼是怎么对付他?我自打答允替六合帮领腿子走西道,我就留神四判官的手法了。

万家楼的事,不用八爷您这做客的费心,一旁的小牯爷说:您看,我空着两手,连家伙全没带在身上,我若担心四判官会来,我就不至于这样放心了! 业爷,业爷,我跟您说句话 那边人丛里挤上来一个汉子,手拎一把锡酒壶,急急匆匆上得阶台,招起手掌就着业爷的耳眼子咕哝了几句话,业爷脸朝下一沉说:甭大惊小怪了,大板牙,先替他旱鸭子浮水给吊在二梁上,狠抽它一顿藤条,等完了会再说罢。 慢点儿,大板牙!小牯爷说:你捉着什么了? 替四判官卧底的家伙,大板牙笑嘻嘻的伸着脑袋,一付大门牙朝上撩着:那家伙连亮轿怎么个赛法全不懂,一开口就露出马脚来了!我请他连壶带酒吃了两壶,直到如今他还没醒酒呢! 甭以为四判官竖狼牙桩,扬言要卷万家楼全是虚张声势,保爷,你该明白这个。关八爷说:您不记得去年元宵节,四判官卷掉柴家堡吗?

我清楚。保爷说。 在座有好些人听讲过,朱四判官趁着上元节,柴家堡举行灯会时闯进去的;柴家堡仗着枪枝多,人手足,也是大敞着四面栅门竟夜赛花灯;枪一响,柴家的族主柴进隆就叫撂倒了;人群一哄一乱,枪队集不起来,等枪队集起一小簇儿人,又缺人调度,直着喉咙大喊杀贼,朝天瞎放一阵空枪。那好像放龙鞭欢送四判官没两样,柴家堡的金银细软,叫四判官放出去四牛车。 我清楚,保爷重上一句说:万家楼不像柴家堡,我知四判官是只又刁又滑的老鼠,我这回行赛会,正是张开笼口,趁机会夹住他的鼻尖。 关八爷凝望着脚下的大广场,场心正行着奔轿的各顶亮轿和滚动的人群,他的两道浓眉紧蹙着,仿佛有一种推不开的阴影,黑鸟般的栖落在他的脸上扇着翼子。不错,保爷在某些地方,确有些像当年万金标老爷子那种雄风豪气,可也有些年轻人浮夸味儿;就算万家楼事先有准备罢,也未免把四判官估量得太轻了。依朱四判官那种计算,他若没订妥破你陷阱的法儿,他决不至于冒险朝里闯,他闯柴家堡,是先踩清了柴家堡无备,才敢明火执仗朝外豁的;你万家楼一举一动,决瞒不过躲在暗里的朱四判官的眼;甭看眼前热热闹闹的,祗消一眨眼功夫,说变可就会变下来啦。当真如小牯爷说的,不用做客的费心,那倒好了

我说八爷,您真的请放心,保爷半边身斜靠在太师椅把儿上,手掌支着腮,露出一截雪白的内袖,闲闲的说:四判官要是聪明人,就不致于像李士坤那样,卷万家楼祗为替他自己弄口棺材除掉咱们家牯爷那支枪队设伏野芦荡之外,我手上还预先集有三百来杆枪铳,除了南门其余各处全有人把着。 关八爷也侧过身子,苦笑说:保爷,在此地,谁不知万家楼是只铁桶?我一点儿也不担心四判官硬砸桶壳儿,祗怕他认准桶底钻出个窟窿,甭瞧祗是个小窟窿,桶可就不成桶了!会上这么多人,一出了事,您那些枪火朝哪儿泼?他四判官混在人窝里拔枪,您总不能朝人头上回枪泼他? !人堆成了他的挡箭牌,事儿就难办了! 俩人正说着话,就看见东面老二房的那条街有一片红光冲起,描出一排参差的脊顶;人群里有人大喊说:东大街起火了!不知是谁跑过来叫小牯爷,说是起火的地方正是老二房谷仓左近的辗房,若不赶急推水龙(水龙为老式救火器。),谷仓祗怕保不住。

这把火起得太突兀,业爷说:祗怕是四判官嗾使他手下纵火,趁乱好行事。大板牙适才抓着个卧底的,待我先去盘问盘问。 我得先去着人救火,不能让火势延到谷仓。小牯爷说:这边我看祗有留给你收拾了,世保。 瞧见东大街一起火,广场人群像一锅沸粥似的朝四面滚动起来,七台亮轿、七班锣鼓和一些花鼓会上的人倒很沉着,大胡子牛恩一声吆喝,那七台轿便退至楼前的石级下面,展成一把扇子形,每人在轿下的暗盒里摸出匣枪、鸭嘴铳和攮子;保爷身后的铁门打开了,万梁过来催说:保爷,您跟关八爷和这帮掌腿子的老哥们先进屋罢,楼下的四十杆快枪全顶上火在那儿等着四判官哪! 咱们这倒甭忙,保爷说:老二房的枪队拉出去了,小牯爷去张罗水龙救火,他跟他身边那伙人全都没带枪;你立即打楼上拨出廿杆枪,领着巡街去,遇上事,也好帮着小牯爷一把。如今除了东街起火,还没见四判官影子呢,咱们可不能心慌意乱,自乱了阵势。

尽管保爷沉得住气,赛会场四面的人群却乱得一塌糊涂,火势蔓延得很快,把半边天的灰云全映红了;房屋的黑影在人眉眼上摇晃着,老远全听得见乒乒乓乓的炸瓦声,火舌跟着冲了上来,卷在浓烟里的大阵火花朝南面飘散,裹在黑夜当中的一角天地全现出奇异的惨红,人群在拥挤中跌撞着,撞倒了扛着高杆的,灯笼跌落在人身上,有一个女人的脊背上背着一把火,惶惶惊叫着朝楼前飞奔,匍倒在亮轿前面不远的地方。 一梭匣枪子弹不知从哪儿泼过来,叭叭叭叭掠过人头顶,打在高楼的石墙上,有一个护从保爷的汉子中了弹,匍倒在保爷坐过的太师椅背上。手拎着匣枪的珍爷吓得躲到椅子后面去了。六合帮里开头脚的雷一炮抢下石级,翻过那脊背着火的女人,横拖着她,背上的火叫拖灭了,却留下一条长长的黑印。

伏下身来!伏下身来!关八爷说。 祗有保爷一只手掂着自来得,另一只手拎着皮袍叉儿,还站在高高的平台上找那发枪的人呢。无论如何,关八爷是说对了,尽管万家楼事先有准备,出了事却祗有大睁两眼挨打的份儿,高楼上下,长短枪铳百十来支,面对着人群,没有一支枪能发火,这才叫窝心呢!一处枪响,四处枪响,不用说,四判官硬在万家楼行赛会的头一晚上卷进来了,街上的匣枪声很密,朝外涌散的人群像潮水撞上巨石,反而倒灌进广场来了。 伏下身来,保爷!关八爷话没说完,又一排匣枪扫过,保爷扔开枪,回手捂着胸口,跌撞了两步。跌翻了一把太师椅,人就那么栽在石级上。 保爷中枪了!谁说。一个女娃失声尖叫着扑在保爷身上,那是珍爷的妹妹万菡英。关八爷滚身过来托住保爷时,三排枪弹击灭了石墙上的一支火把;保爷那只捂着前胸的手缓缓的松开,血泉朝上喷涌,染在他紫缎团花袄面上。

他怎样?万菡英哭问说。 他完了!关八爷咬着牙说。 枪声在四面响着,万家楼的枪队眼看那些土匪在人群里横冲直闯,没有一处还得上枪的。土匪究竟来了多少?没人晓得;四判官人在哪儿?没人晓得,所有万家楼枪队上的人全像戴上驴眼罩儿一样,在四判官的鞭子下面打转。四判官祗用六七支匣枪,就围住广场前保爷和珍爷领着的这百十来支枪,两梭火泼下来,先把保爷放倒在平台上,余下一个优柔寡断的珍爷更没门儿了。 我说八爷世保他这一倒下来,可叫我怎么办?珍爷抖索着说:您听四面枪响成这个样儿!我能把枪队缩在这儿,恁四判官把几条街卷空了走? ! 红毒毒的火光抖动着遍地人影,好些被踏扁了的灯笼仍冒着青烟;经过一阵混乱,看赛会的人群也已经散去了八成,留有一些散不去的,全缩在矮石墙边的街口的长廊下面;黑里传来一阵阵擂门打户的声音。广场正对面横一道嵌有弯瓦如意的白粉长墙,长墙那边就是保爷家的宅子,人在高处,越过长墙的墙头,望得见保爷家大显门的门楼,门楼下面两盏大垂灯仍然亮着,照得清一块水磨方砖地面和显门两边的石狮子头。

这座楼还得要守着,关八爷说,这儿地势高,控得住四边的瓦面。带短枪的用不着窝在这儿;烦牛恩老哥领着,去跟西边的业爷汇合。四判官差来卧底的家伙,我料定他们必先抢马棚,他们断缰放马,使万家楼拉不出追兵,这是四判官的一着老棋! 关八爷刚说到马,楼侧面石桩上拴着的几匹牲口就同声嘶叫起来;街口处掠过两三条狂奔的人影,一路喊叫说:北栅门大敞着,四判官马群踹过来啦!喊声没完,一阵急雨似的马蹄声敲打过街口,马上的人甩出一梭火,狂奔的人影有两个当场倒下,另一个踉跄的撞进广场,也祗撞了三五步就改成爬着了。 关八爷真够快,就当马群掠过保爷门前那一刹,横手发枪,卜卜卜卜四颗火点中了四匹马上的人头,马群打白粉长墙西头驰出时,多出三匹拖缰的空马,另一个家伙栽马时一只脚蹩在蹬里,尸首在奔马一边倒拖着。

雷一炮,快着人灭掉身后石墙上的火把!关八爷说:快,他们就要兜缰放回来了! 果然那群马并没直朝西放,出了长墙立即兜缰,沿着广场西面的矮石墙奔至楼西,马蹄声突然停住,石墙那边有条响亮的粗嗓子指名喊说:六合帮领腿子的关八爷听着,咱们头儿吩咐咱们放话,这回咱们卷万家楼,早就竖过狼牙桩,明告江湖各界朋友的了!这档子事,请甭插手!若是硬要牵进去,祗怕六合帮腿子望不见大湖到那时,可是咸菜烧豆腐有(盐)言在先,怨不得咱们啦! 留你一口气传话给四判官,关八爷在高楼的墙影间回话说:插手不插手,是姓关的事,可甭扯上我六合帮的这伙子兄弟。四判官有酒有菜,有枪有火,不论文的武的,日后这本账全记在我关八头上,姓关的全领着了!

姓关的,咱们得告诉你,那人说:咱们头儿实在是瞧得上你才着咱们浪费这番言语,你若真不识相,祗怕你看不见明早东边的太阳! 你说对了!关八爷爆出一串带火的爽笑来:明早又是个阴霾天。 那人瞧着硬的不成,又放软了话头来噜嗦,雷一炮和向老三一齐泼过整匣的枪火去,把那张嘴给封住了。大胡子牛恩领着七八十个抬轿手,跟在那群马匹之后冲向西街去,雷一炮也照关八爷的吩咐,领着六合帮的十四条汉子冲回东街的万梁铺去,高楼里外,还留着有万梁铺掌柜的万梁,珍爷兄妹和几十杆长枪。 马群过后,枪声越响越密,估量着朱四判官一伙人,今夜是全数卷进来了;小牯爷临走说是去设法救火,枪子儿呼呼的到处飞刮着,谁能在弹雨里救得下这场火? !火势也是越烧越旺了。 这边的枪枝还嫌太多,关八爷跟珍爷说:黑夜里跟四判官这帮土匪打混火,就算是居高临下,也是没眼的瞎子,他祗消用几枝匣枪锁住你不动,他就好在旁处顺心如意的卷劫! 保爷这一倒下头,我是整抓了瞎啦,珍爷说:亏得八爷您在这儿,您看该怎办就怎办罢! 珍爷是个文弱人,万梁也在一边说:若论调度枪队,上阵抡枪,那实在是不成。万家楼今夜叫弄得混乱不堪,总领枪队的业爷叫困在西街,抡得开枪的小牯爷叫隔在东面,一族之主保爷叫人放倒在这里;八爷您是助人助到底,事到这步田地,这片烂摊子祗有您才能收拾得了。 就烦万掌柜的您领着平台上这帮人,分两路翻到两边瓦面上去,每段街口留几杆枪扼着;其余的窜着瓦面走,遇上动静,立时匿退到脊影里,在暗处开枪。关八爷说:请关照枪队上的哥们,留神哪个方向枪声密,就朝哪个方向窜拢,咱们窜瓦走,比那帮土匪绕街要快当,打这种混火,谁运行得灵活,拢集得快当,谁就占便宜了。 那八爷您? 关八爷耸耸肩膀:我是单打单打惯了的,我在这儿等着朱四判官。 万梁领着几十杆长枪,顺着高楼两侧的翼墙分扑两边的屋脊时,对方七八支匣枪全在矮石墙背后吐火了,子弹撞在高楼石壁上产生的跳弹,带着刺耳的锐鸣声直迸向半空去,那声音令人心悸。楼顶上原先伏着的几十杆长枪这才有机会还枪,不过对方全匿在暗处,不是顺着墙根就是顺着廊柱窜动着,守在高楼上的枪队,叫东街的大火刺得睁不开眼,放枪也祗当应景儿罢了。 伙家,盯住门把儿八叉儿,甭让他脱身! 放心,他脱不了! 就在这一问一答之间,关八爷摔出去一把太师椅,西边石墙头刚冒出半个脑袋,关八爷就让那脑袋变成了血西瓜。 八爷,您还是退进门里来好些。珍爷蹲在门边的白石狮子背后说:平台上那排木椅遮不了人,多少支枪口瞄着您,太险了。 您先泼一梭火,我就来了! 珍爷果然泼出一匣子火,关八爷把保爷的尸首连拖带挟的抢了进来。有人把铁门浮掩上,几个人就落在沉黑里了。 没料到会出这种事,把八爷您给拖累在里面。珍爷说:早些时,小牯爷跟保爷要行赛会,我也原以为四判官没有这个胆子卷进万家楼来的! 客套话您请甭再说了,珍爷。关八爷说:我早料到四判官会卷进来,就凭当年万老爷子对六合帮那种恩义,我关八也值得把命留在这儿;我顾的是我手下这帮兄弟,他们有家有口,若牵进里面来,祗怕日后一本账有得算了!四判官若知六合帮这伙人帮打,他能不记仇? !故此我决定,今夜我有口气在,必得找着四判官,跟他单对单把账给结清,免得是非生在日后。 八爷,万菡英颤悠悠的在一边说:我看您倒犯不着为咱们万家楼担这种风险,卖这个命,世保哥他一向胆气包天的一个人,也真伤心死人 放心罢,姑娘,关八爷说:如今卖命不卖命,业已由不得我了 石二矮子打从脑壳上挨了两酒壶之后,就做起梦来了;梦见黄黄的扁大的月亮挂在万家楼飞起的檐翅上,七台满缀着七彩琉璃和璎珞的亮轿像走马灯似的飞旋着,无数锣鼓狂敲狂打,直像要把天盖掀翻一样;石二矮子梦见面前有壶酒,那股香醇味直扑人的鼻孔,伸出舌头舐舐,果然是酒,简直又不像是梦了;再他娘摇摇头,既不是鼓鸣又不是鼓响,乒乒乓乓,竟是一串串放不完的花炮了;再听听,天爷呀,哪里是花炮竟是一锅沸粥似的枪声我他妈怎弄到哪儿来了? !石二矮子挪挪身子,身子便在酸枣树的大桠杈上摇晃起来。 狗娘养的,我着了那家伙的道儿了!石二矮子噙噙咧咧的骂说:竟把老子四马躜蹄吊在这儿? ! 脑后窝麻麻木木的,顶门上肿起小碗大的疙瘩,扯肩搭背,全泼的是酒,手和脚捆得久了,连石二矮子自己也不知手脚在哪儿了?睁眼朝下望,酸枣树的桠杈下面是个矮小的土地庙,拴着自己的那根绳头就系在旗杆斗儿下边,庙前庙后,连个人影儿也见不着。 红光贴在人眼皮上跳,万家楼这岂不是起了火了么?嘿,整老子的冤枉,天罚它!嗯,不对劲? !那边密密的放枪,呵呵喊叫闹成一片,莫不是四判官真他妈卷进来了罢? !这种要命的辰光,难道也嫌我在底下碍事?偏要把老子悬在半虚空里? ! 东边的火势旺得很,人在树上吊着,望什么全是倒着头,那抖动的红火从下面升腾起来,使自己像只将被打上烤架的鸭子;倒楣的枪子儿打着尖呼哨,必溜,呼啦,擦着树桠飞,就像能擦破人耳朵那么近法。即使脑袋昏昏沉沉的,石二矮子也叫吓得清醒过来了,趁着火光细看,小庙正当万家楼西的背角落儿上,庙前有块小小的砖场子,场边临着一片汪塘,满街的红火和天顶的红云全都映落在塘面上,塘西有座长墙,墙里搭着数道马棚,蓝色的枪口火一朵朵的从棚脊上喷落,乍看像一串串石兰花。 人叫吊在这种倒楣的僻角儿里,想央谁把自己放下来,至少今夜是没指望了,长墙下一溜儿芦荻丛里,不时有水波漾开,把水面上的火和云抖乱,显然有人躲在那儿想扑打马棚;石二矮子又不敢冒冒失失的放声叫唤,祗好癞蛤蟆垫床腿死撑活挨的咬着牙干等着。 朱四判官究竟使多少人踹进万家楼?把各街各巷搞得翻翻乱乱的。石二矮子想起大狗熊,歇在万梁铺廊前的腿子,关八爷和窝里那帮子兄弟,心里就懊恼起来,不知是什么鬼迷住了心窍? !要不然老子我他妈决不至于单行独闯,看他妈什么鬼赛会!如今人吊在半虚空里被人当成了活靶啦,枪子儿呼呼叫,祗消有一颗拐在脑瓜上,明早准吃不成饭了。正想着,背后的树林里传来马匹的喷鼻声,把石二矮子一颗心又给吓吊上去了。 头儿,顺这座六畜庙弯过水塘,那边可就是万家宗祠了!一个声音说:姓关的业已叫软困在那边,万世保也业已叫放倒了。 先扑开马棚放马,领头的灰斑马上的精瘦的中年汉子用冷冷的嗓子吩咐说:老五,你带一拨人,抬碓木(碓,北方舂粮农具,碓身系以沉实之巨木制成,盗匪惯以其撞破门户。)撞开万世保家的扇儿;钱财其次,凡活口全替我给剪掉! 石二矮子一听这话,张开嘴倒抽了一口冷气;早先人说四判官是只尾上带钩儿的毒蝎,今儿才亲尝他的狠劲儿,一般抬财神上扒户的土匪,也非临到万不得已的辰光不肯轻易撕掉一张肉票,看样子,四判官今夜卷进万家楼倒不光为了劫财,简直像是蓄意寻仇了。 四哥,那个叫老五的家伙勒着马打转说:踹开万世保家的宅子容易,祗要您能伏得下姓关的,我能把万家楼拿当平阳大路走!要不然,关八那支匣枪可真难对付,谁也没那多脑袋预备着! 兄弟,旁人脓包也罢了,你五阎王脓包可不是给你四哥我丢人? !他关八祗不过在黑松林露过那么一手,因缘际会让他博得个豪侠虚名,你可甭叫他这个虚浮的名头吓缩了胆子,实在说,你四哥我真没把他放在眼下,祗不过彼此井水不犯河水,闲着不招惹他罢了,假如他关八不知死活伸上一腿,我就得让他跟万世保一路上西天算了!四判官朝后一招手,七八匹马紧紧的从林后窜了上来:嗳,伙计,你们可听清了!你们今夜专对付姓关的,祗消他动一动,七八支匣枪就冲准他猛泼;他就是三头六臂也不成,枪硬煮也给他煮化了。 石二矮子闭上眼,心想这可糟了,照四判官这种谋演算法儿,不单八爷他逃不过,祗怕咱们那伙兄弟也得贴几个进去了,趁这个机会若不设法下来,等明早下来,怕祗能帮关八爷抬棺材啦! 马群盘过那座很像土地庙似的六畜庙时,石二矮子就咧开喉咙管儿,在树桠杈儿上哼叹起来;恰巧朱四判官的灰斑马被那条斜牵在旗杆斗儿上的麻绳拦住了,仰脸一望说:嘿,谁叫旱鸭子浮水吊在这儿了? ! 头儿救救命,石二矮子说:我可叫万家楼的枪队给砸晕了吊到这儿来啦! 关照后尾的兄弟放下他来,四判官冷冷的说,带动缰绳时忽然又补了一句使石二矮子头皮发麻的话来:要是他走动不便当了,就把他留在这儿好了! 土匪头儿的说话,你休想从他嘴里挖出个砍字杀字儿,石二矮子懂得四判官所说的留在这儿的意思,那简直就是替我伸枪打掉好了!越听他说得轻飘飘的,自己的脑窝后头就像灌了风似的,一直冷到骨缝里。老天菩萨,你无论如何得他妈保佑我能走能爬,我石二矮子并非胆小怕死,实在今夜我是死不得,我得溜至万家宗祠去报信给关八爷,叫他留神八支枪一齐吐火盖他,我要是放挺在这儿,关八爷也就快完蛋啦! 马群打眼下窜过去,拎着长枪的匪群总有百十多,越过六畜庙后,散开朝西边的长墙扑过去。石二矮子断定这伙人连四判官在内,全没走附近有方堡夹峙着的栅门,他们走的是一条暗路;万家楼里没扒灰匠,我姓石的做鬼也不心服。 头儿他交代过,谁跟谁说了:烦老哥你把他放下来罢,头儿他说:若是他行动不便当,就把他给剪了,免得落下来,替万家留下一张活口。 嗯,嗯,另一个支吾的应着:晓得了 那人摸着旗杆斗上的绳结那么一抽,石二矮子疼得嗷嗷叫的被放下地来了;石二矮子没命的翘起脑袋,等那人来挑开绳结,那人把帽沿压在鼻梁上,怀里摘出一把攮子,大步跨将过来,并不忙着挑开绳结,却先伸腿一拨,把石二矮子拨得仰脸朝上;那人把攮子反拢着跪下来说:二哥,你就安稳些,替我留在这儿罢。 攮子猛然朝上举起,石二矮子突然迸出话来叫:大大狗熊!原来扒灰匠就是你呀? ! 嘘那把将要落下来的攮子顿住了,大狗熊使攮子压着嘴唇:矮鬼!我的儿,你怎么这般狼狈法儿? !你要不喊这一声,祗怕你如今已进了鬼门关啦! 你快些松开我,石二矮子求告说:我手脚全叫吊肿了,成了捆蹄啦! 要命你就甭嚷嚷,大狗熊说:你这个屁漏筒子,那壶酒约莫全叫你喝光了,瞧你浑身这股酒味! 石二矮子苦着脸吱了吱牙:到他妈这种辰光,你还开什么穷心? !老子岂止喝光了酒,连酒壶也给啃扁了我他妈脑袋上可没长牙呀! 大狗熊使攮子挑断了石二矮子的绳结,悄声说:这幸亏凑着夜晚,混水里头好摸鱼;四判官这回卷万家楼,可把此地各伙散匪全捻成股儿来的,这帮跟那伙,对面不啃西瓜皮,要不然,咱们俩还想留住这张人皮?这儿待不得,要想活命,就得赶快走,找八爷去。 我不成了!石二矮子吱牙咧嘴的:我连爬全爬不得,我这手脚,像万针挑的一样麻法! 我背着你!大狗熊说:我们打那边的黑巷里摸过去,再晚了,祗怕关八爷真叫他们陷住。 四判官来得真像是一阵霾云挟着的风沙,一刹时就把灯火辉煌、人山人海的万家楼卷进昏黯里去了!主领万家楼各房枪队的业爷,初接火时就被困死在西园子的马棚里,保爷一中枪,整个万家楼就没有施行号令的人了;小牯爷骑着黑马,带着一伙两手空空的枪队,在人堆里乱撞,到处招唤人去推水龙,而那些惶乱的人群一听枪响,祗恨胁下没长一双翅膀,哪还有心去救火? !小牯爷没办法,亲到东栅边,招唤方堡里的枪队出来救火。 堡门一开,黑里翻上来一批使快枪的土匪,连打带冲,把扼住万家楼东角的那支枪队给撞散了;小牯爷退进老二房的宅子,土匪就把他包住了打。北门附近的方堡里,万家楼的枪队倒放有几十杆枪,因为一直耽心朱四判官闯北门,那几十杆枪空瞄着北栅门,结果连人影儿也没见着;而西门的马棚一带,枪火密得分不出点来。 大胡子牛恩领着的这一批抬轿手扑路朝西街去,这批人全是各房族里挑出来的精壮的汉子,使的又全是连发匣枪,按理说,一直闯进西园子的马棚,解救出被困住的业爷,不是四判官拦阻得了的。 牛恩领着人穿过黑巷,转上西面正街,一路上没见着土匪的影子,祗是有个土匪攀在一座染坊架上,乘牛恩经过时,居高临下甩出一梭火,使牛恩的左膀子带了彩,另外又撂倒两三人,牛恩一侧身闪至廊下去,理手还枪,使那人从高高的木架上翻落下来,尸首横在街心。 牛爷,你带彩了!靠近牛恩身边的一个说:你得包扎一下,不能恁血这么淌法! 招呼一伙人散开点,牛恩说:咱们全穿着赛会的衣裳,甭挤在大街心里给人家当活靶,谁腿快,谁就先窜到西园上去,给业爷报个信儿,不论马棚怎样吃紧,业爷也不能叫陷住身;要不然,万家楼就要叫四判官给抖散了 牛恩连伤也没裹,带人顺着街两面廊檐朝西直扑,还没出街,就跟四判官手下的一哨马匪碰上了,双方贴得近,沿街转着打,马匪悬着红巾,夹马飞窜,弄得街廊两边的匣枪手泼不得火,谁也不愿打着对街的自己人,那些马匪夹在中间反没顾忌,快枪左右开弓,使街廊两面直朝街心里滚人。 打这种混火,咱们人多反而碍事了! 血从牛恩的左肩上朝外涌,半边身子热呼呼的,湿漉漉的牛皮护套上全结着血饼;这个会武术的硬汉心里躁急得像燃着一盆旺火;眼前这场糊涂仗把人头全搞昏了,时辰滚在钉板上,寸寸见血光,四判官如今是搁在一杆没有秤铊的空秤上,秤不出他究竟有多少斤两;赫赫有名的关八爷,枪法如神的保爷,拎天抡地的小牯爷,看来全不在四判官眼里。对火比不得赛亮轿,这帮精壮的抬轿手虽有好匣枪,可是一向没跟土匪对过火,真刀真枪玩起来,就显得处处吃亏;天快上二更了,东街的火势很恶,西园上又打得很紧,南北大街滚来滚去的不断马蹄声;幸好保爷事先还作过一番准备,要不然,万家楼更要惨了。 那一哨儿马群仿佛存心来吊住牛恩这伙人的,来来回回梭窜着,不让这几十支匣枪去援马棚,抬轿手们上过了当,立即就学了乖,当马群驰过时,他们在廊柱背后伏下身泼火,密密的枪火像簇簇莲蓬,一排枪放过,有五个人当街栽马。 可当一出了西街口,那道三孔长桥却叫四判官伏在桥侧的长枪封死了,首先闯上桥的叫放倒在桥上,跟上去的几个叫枪火压得抬不起头,祗有借着石栏的遮挡,爬着朝前挪,挪至桥口,再也动不了了,祗好困据在一窝。牛恩的这帮人援不上,马棚那边可就岌岌乎了。 关八爷没料错,四判官确把劫马当成头一着棋;在四十里野芦荡,祗要能闯开万家楼的马棚,把马匹放走掉,就如同砍断万家枪队的双腿,使卷进来的人放心洗劫到五更天,然后消消停停的退走。为了使己方行动快捷,两拨攻打马棚的,是北地徐四和钱九的旱匪,他们跟四判官牵起股儿来卷万家楼,两眼就落在马上,在这一路荒广平阳,膘健的骡马就是人的翅膀。 业爷原听了大板牙的话,想到西园来盘问扒灰匠的,人还没到六畜庙,马棚就已经接上火了。业爷被陷在大院里,手底下总共祗有十四条枪,马棚外面,三边全是荆棘的围篱,祗有朝东的一面是一道长墙;接火时,每道马棚里全点着一盏马灯,这些马灯没捻灭,可把守马棚的枪队给害苦了,土匪们藏身在荆棘背后的黑暗里,凭着那几圈灯光,把马棚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大睁两眼打瞎子,对方连回手全摸不着地方。 看着不是势头,业爷隐在马槽背后嚷着灭灯,西棚里有个家伙傻不楞登的站起身,想到棚檐下去托灯,刚伸手托着灯底儿,一声枪响,那人在原地举着手狂转了两圈,让摇曳的马灯晃动他的影子,然后他便像一只被鞭抽的陀螺一样,旋身匍卧在马槽上,仿佛渴极了要掬一捧水喝的样子。有几个胆大的枪手顾不得乱枪刮耳,借着那些踢跳不安的牲口作遮挡,窜至马棚顶上回火。手抖心慌的业爷连发四弹,才把靠近的那一盏马灯打灭了。 呔,看马的将头们听着,长墙外有条嗓子叫说:爷们相中了这条棚子的马啦!你们若是不退,徐四爷我就使麻绳拴住你们的脖项颈儿,活活的马拖你们十里! 稍停点开枪,西边又有人喊说:我钱九一向是菩萨心肠,不忍赶尽杀绝,你们扔枪放马,我钱九不搬你们吃饭的家伙下地 大板牙你这个主意罐儿,你拿个主意罢?业爷说:咱们这十来杆枪挺是挺不久的了,世保爷那边若不从速拨些人过来,眼看保不住这些牲口啦! 大板牙一只手抱着拴马柱子,一只手摸着后脑壳,蹲在地上像个屙痢的,上下牙碰得咯咯响,团住舌头说不出半句话来。 业爷望望长墙背后的火势,墨黑的天角上飘着一阵阵蝗虫似的火星;近处的枪声一歇,远处的枪声才随风刮进人耳里来,自东到西,打北朝南,不歇声的响成一片,估量着四判官今夜卷进来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单就马棚四面就有两三百口儿。十来杆枪,就算人人全是活线手也决挡不得这多人一窝蜂朝上涌,要是再等一袋烟功夫,街里拨不下人来,西园上的马就不再是姓万的了。 唉? !业爷您听,大板牙仿佛听着了什么,打着牙巴骨说:一路匣枪响过那边的桥口来啦!龟孙仗着人人多,想抢马,怕没那么轻松呢! 甭指望这里那里来了人,业爷咬着牙:咱们目前的办法是尽量挨辰光,挺一时是一时。瞧罢,他们祗要耍花样了!正说着,一梭匣枪弹泼过来,击中了一匹马,另一匹挣脱了缰绳,在棚外的枯草地上咆哮着,引得全棚的马全发出惊嘶来。紧跟着东墙那条粗嗓门儿又发话了。 嘿,伙计们,里边那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简直不是个家伙!他们既不要吃饭的家伙,咱们就操它一家伙!绣球风进澡堂,捧着它穷泡,咱们可没那种消闲劲儿! 紧跟着,枪声又密集起来,在业爷头顶的马棚脊上,滑下一具软软的人尸;长墙外吆吆喝喝,到处都是人声,业爷空理着匣枪,不知从哪面瞄人。 我我想起来了。大板牙抖索着说:咱们再不退,他们准会用火攻!天干物燥的辰光,茅草棚见一着火,业爷,您晓得会叫烧成什么样儿罢?我连比方全不敢比方了啦! 业爷没答理,他祗是浑身震动了一下一支烧得正旺的火把业已扔上了马棚。火把在风中一舐上了棚脊的干草,立刻就扩燃开来,恁谁也救不了啦。 事到危急处,业爷心里倒有了主意,悄声吩咐大板牙说:你甭再死死的蹲在这儿了,快替我传告过去断缰放马!土匪扑马棚,跟就落在这群马上,咱们如今虽守不住马棚,却也不能让他们捡了马去。这边一放开马,土匪准撇开人去拦马,咱们押后催马过桥,借马群的冲势突出去! 业爷这着棋走得不错,枪队上仅余下的六七个人,分在马棚里抽刀割断马缰,那些惊马纷纷嘘叫着扬蹄离开着了火的马棚,踹开南面的栅栏,狂奔出去。混乱中,业爷领着那几个枪手跳上无鞍马,双手扯住马鬣,全身贴伏在马背上冲了出来;夜暗加上混乱救了他们,那些土匪除了尾着乱放枪之外,没人能拦得住狂奔的马头。 马群一窝浪头似的直朝三孔长桥卷将过去,可把牛恩领着的那批抬轿手惹上了。马群从火光照不亮的黑里窜过来,谁能立即分得清来的是谁?还以为又是四判官手底下的大群马匪呢,一个喊打,个个伸枪,自己人跟自己人就这么糊糊涂涂的窝弄上了,匣枪乱炸把马群给惊散了,分朝各街各巷乱奔乱窜,一刹时,万家楼各条街巷全灌满了无主的马匹的惊嘶,更替这枪声喊声交织的夜晚,刷上一层恐怖的气氛。 尽管蚊蚋粘在蛛网上了,关八爷还稳稳沉沉的等待着最后的一个时刻;勿论他朱四判官怎样豪强,他拿万家楼比做柴家堡他就错了;万家楼各街各巷全摊在关八爷手掌心,甭说洗劫,单给他四判官一整夜时光,让他挨户擂门也擂不开这儿的千门万户;朱四判官赢祗赢在措手不及四个字上,以静打乱;若等万家楼枪队喘过气来,十个八个四判官也未必占着便宜。 可是朱四判官脑瓜也够灵的,西园上的马棚里没抢着马,就知道非使出快刀斩乱麻的手法不可,要不然,等到天亮之后,甭想安安稳稳的脱身。若要使万家楼服贴,首先得踹开万世保的宅院;若想踹开万世保的宅院,又非先拔掉被困在宗祠里的关八不可;若要拔掉关八这颗扎手的虎牙钉,单靠七八支快枪还不成,非得自己动手;主意打定了,夹马就奔宗祠西边闯过来。 朱四判官弯过水塘,西园上的马棚烧得正烈,一群散了缰的马匹到处奔窜着,路上碰见五阎王,牵着马贴在后街的屋檐边等着什么似的;他领的那一拨人,乱七八糟的蹲成好几摊,两支碓木没有人抬,空放在一边。 我说老五,你怎么弄的?四判官说:亏得你浑号叫阎王,我看还不如一只缩头乌龟! 甭谈了,头儿。老五苦着脸说:那边扑不上去,硬叫宅子对面宗祠里的一匣枪锁住了,我亲眼看见五匹马过来,对方连发五枪,四匹马变成空的,还有一个拖在马蹬上,这明明是点卯,马快不如枪快,你叫这些伙计抬碓去撞门,那不是拿人尸去玩叠罗汉? 我不信他关八的枪有这么灵法儿? !四判官下马撩枪说:你跟我来,咱们先试试姓关的枪法。 俩人绕过几户人家,弯腰蛇行的到祠堂西边的墙脚下面,那儿已经伏的有几个快枪手,有一个把熊皮帽子歪压在额上,好像睡觉的样子,四判官使手一扳,那人倒显得蛮亲热,投怀送抱,就势躺到四判官膝上来了;借着闪跳的火光一看,那人的眉心中了弹,枪眼很小,血都从后耳一侧滴尽了,前面祗凝聚着一块血疤,乍看祗像是一颗主红运当头的喜痣。 咱们拿姓关的简直没一点儿办法,头儿。旁边不远有个家伙说:谁露头,谁就硬的上去,软的下来,姓关的压根儿不准咱们爬墙。 让我来见识他,四判官说:你们脑瓜纹路少,自然斗不过姓关的。说着,从死尸手上取过一支匣枪,又把死尸戴的熊皮帽儿挑在枪口上,放在左手里,抽出右手来拔下自己使的匣枪,掂了一掂。 你这是干嘛?老五说。 这他妈有个名堂,这叫做孔明借箭!四判官歪吊起嘴角狞笑说:我要是没两手,我敢领你们各帮合股直踹万家楼? !四判官说着说着,忽然把匣枪枪管挑着的皮帽儿朝墙头上一举,扬声发话说:姓关的,甭仗你那手枪法欺人太甚,四爷我亲来领教你来了! 话没说完,从宗祠的门缝里响了一枪,声刚起,四判官一露头,右手横着匣枪还了个两点放,这才蹲下身察看那帽子。原来那顶帽子经这一枪,已经前后透风,开了两个洞,不但帽子被打穿,连匣枪的枪管也叫打缺了。 要是人戴它的话,正在前额正中。四判官伸伸舌头说:无怪你说关八狠,这手枪法,实在是高明。不过关八遇上我,他本事再大也不成!我在这边窝住他不能拔脚,你还是催着那拨人,拾了碓木去撞门。关八一急,非露头不可,那时我们再伸枪盖他。 四判官这着儿够狠的,匿守在宗祠里的关八爷心里也有了底儿了。东边的大火没熄,西边的马棚又延烧起来,楼堡前的广场上空,不时卷腾过绺绺的烟雾,从广场通向四边的各街各巷,人影幢幢的尽是土匪,有十几匹散缰的马匹,被散广场,东奔西突哀鸣的嘶叫着。在西边的矮石墙外,同一个地方,总伸出那么样的半个戴皮帽的脑袋,一口一个四爷,四爷,估量着就是朱四判官。 奇的是,那脑袋明明中了枪,隔下一会儿,依旧冒将出来,还是打着同样的嗓门儿喊叫着;关八爷又发现,每当脑袋挨枪之后,另一颗脑袋在一旁一晃,紧跟着发枪,枪法奇准,子弹呼呼呼的飞进门缝,射在背后的石墙上。不用说,朱四判官今儿晚上是存心把自己绊上了。影壁长墙那边,不知何时已爬来一拨儿抬着碓木的匪众,在那儿轰隆轰隆的撞门,那些人弯着腰,用长墙作途挡,使人无法伸枪,连楼上的长枪也射不进影壁墙根的死角,若想把撞门的那伙匪徒击退,自己非离开这个被困的地方不可。 正想着怎样摆脱纠缠,忽听有人敲响堡楼背后通向宗祠天井的那扇铁门,叫说:关八爷!关八爷可在里面?一听那嗓子,关八爷的精神就来了;因为他听得出大狗熊那种砂擦般的粗糙的嗓门儿。 是谁在叫唤您?八爷。珍爷说。 开门罢。关八爷说:来人是兄弟领的响盐帮里的弟兄。 珍爷拉开门,大狗熊像扛盐包似的把石二矮子给扛进来了,石二矮子不管怎样,祗管哼哼唧唧说:八爷,咱们总算找到您了,我手脚全叫捆麻了,帮不上您的忙,如今四判官选了匣枪手把这儿困得死紧,你能溜,就赶快打后边溜掉算了,我石二没旁的本事,当替死鬼总行! 关八爷没答话,外面的匣枪响得像炸豆似的,有人喊着:射那匹大麦色骡子,那是姓关的坐骥,射倒它,就好像砍断关八的两腿!随着这样的喊声,关八爷的麦色骡子真的中了弹,挣断缰绳,惨嘶着,狂跳一阵摔倒在一台亮轿旁边。 你替我在这儿顶着,关八爷跟大狗熊说:这是我跟四判官决死的时候了! 谁知关八爷还没动身,外面的情势又起了变化;原在围扑保爷家宅的匪众,被一阵从街口方向泼来的枪火打得丢下碓木,抱着头鼠窜,一条声的惊呼着关八来了!关八爷蹲身在黑里就着火光一瞅,来的正是自己遣到万梁铺去的响盐帮里那十四个弟兄。雷一炮和向老三,全都豁开衣裳,光赤着半边胸脯,魔神般的横着匣枪直撞过来,手腕一翻,卜卜的弹啸流出枪口,使逃窜的匪众像刀芟的高粱似的朝下倒人。 关八爷来了!雷一炮一面放枪,一面这样的暴喊着:不怕死的快拿命来! 关八爷来了!其余的弟兄一条声的咐和着。 关八爷很快就看得出,响盐帮的这批弟兄,硬是在危难之中拿出对抗缉私营的那种舍死忘生的勇气,他们这样不要命的从东街闯向西街,威猛的气势已使匪众丧魂落胆。但这伙弟兄闯占那道长墙时,却被伏在西边矮石墙后的那几支匣枪阻住了;很显然的,祗有老奸巨滑的土匪头儿并没被这种喊声惊倒,他那一手匣枪迎着人打,使长墙后的弟兄们无法露头。 我说八爷,那边的石二矮子不哼了,正经的说:您看,西边那道矮石墙中段,常冒出来的脑袋定是假的,明明中了枪,还在那儿摇晃! 假的!我也看出来了!大狗熊说:它伸出来,祗是诱人露头放枪,谁露头,他好瞄着打谁。 你先横扫它一匣火!关八爷吩咐大狗熊说:我好出去把他拔掉! 大狗熊一滚身伏到门后,理手泼出火去,匣枪子弹紧擦矮石墙上空飞过,把墙头封住不让对方探头,关八爷趁着这空子飞身扑出,在廿多级阶台上横身飞滚下去;等大狗熊一匣火泼完,对方伸枪回击时,关八爷业已扑在保爷那匹白马的马背上,驰到影壁长墙那边去了。 关八爷这样一从堡楼里奔出来,和响盐帮原有的弟兄合在一起,四判官也知道棘手,不到一刹功夫,匪众就吹响牛角朝南边溃退了。 你们留在街上防着残匪举火。关八爷跟雷一炮说:甭让残匪焚掠各房的宅子,我要追出去,跟咱们的恩人保爷报仇! 连万家楼的人也没想到,原是极得势的匪徒,怎会在突然之间溃退掉的?枪停了,火熄了,嘈杂人声飘远了,业爷的枪队占稳正街,好不容易把混乱的情况稳定下来,珍爷也带者枪队出堡楼,把散在各处的人枪集拢。 四判官究竟是怎么回事?业爷说:马棚被他们烧了,正街被他们占了,没大肆抢劫就退了? 那得要谢谢关八爷。珍爷说:就凭关八爷这名号,业已吓破他们的贼胆!响盐帮的这批弟兄临危拔刀,一条声喊着关八爷,关八爷一出面,他们祗有溃退罢了。 我从没见过像关八爷那样的人,万菡英像打恶梦里醒过来似的,余悸犹存的白着脸说:堡楼外面的那些匪徒,十来支快枪,三面围着他,他跟我们伏在铁门后面一动不动稳着打,一有机会,就像虎样的扑出去了! 一开头,他们就死困着关八爷。珍爷说:他们原想放倒关八爷,再放手大掠万家楼的,谁知他们放不倒他。 八爷呢?业爷问说。 他他他,石二矮子说:他单枪匹马出南门,追贼去了。 那不成!业爷猛地跳起身来叫说:谁?谁领着一支枪队去接应他?无论如何,咱们不能让八爷他有什么闪失的。 我去!刚从东街火场救火回来的小牯爷说:我刚着人把设伏在北面芦苇荡的枪队抽回来,正好领他们去追贼去。 小牯爷领着响盐帮的一伙人跟老二房的枪队走了,留下来的事情,也够业爷和珍爷分头张罗的了。由关八爷遣出去的武师牛恩和万家铺掌柜的万梁都死在最后的混战里,各房的枪队上,一共死伤了十九个人;四判官在七处地方纵火,西园上的马棚和老二房的粮仓全被烧光,街南有三家店铺被破门洗劫,珍爷家宅前的石狮子叫匪众拖倒在街心;至于四判官手下,伏尸累累,黑里也数不清多少,单在万家楼广场四周,就有廿多具死尸。 天,在万家楼的忙乱中放亮了,云层滚滚,寒风蚀骨,仍然是个阴霾的天色;业爷虽是稳沉的人,面对着这种光景,心里也乱成一团。保爷的尸首就停在宗祠里,准备装殓,经过这场匪劫,万家楼的元气大丧,料理还料理不及,根本无力去追击溃退的匪众,小牯爷虽领着几十杆枪去接应关八爷,天亮后还不见回来,即使心里有些空茫无主,事实也非料理不可。清理火场,捕捉散缰的马匹,觅尸收尸,熬得通宵没阖眼;天亮后认尸的家属围满宗祠凄凄惨惨的一片哭声。 威名远播的万家楼,从铁头李士坤之后一直为黑道人物侧目,这一回可算惨了,若没遇上关八爷和他响盐帮的弟兄们拔刀相助,逼使朱四判官趁夜遁走,祗怕硬会被土匪连根卷掉,就像柴家堡一样。 能说是保爷有错吗?错也错不到精明半世的保爷头上;以万家楼的枪支实力,对付朱四判官实在不算一回事儿,业爷想过这一层,可是谁知朱四判官来得这样快,算得这样准?若没有内线,保爷如今决不至于直腿直脚的陈尸在这儿了。 天亮了,灰黯的晨光落在宗祠的灰色瓦脊上,十几具死尸横陈在宗祠天井里的草席上,尽管头脸全盖着白纸,仍掩不住那滩滩的血迹,死者的家属披上孝服,围着尸堆嚎啕哀哭着,谁听到那种刺心的哭声也会感到鼻尖酸楚,满眶凝泪。 小姑奶奶万菡英跪在保爷的脚前,哭得两眼发黑,她虽是个野性的姑娘,可也有着一份款款的深情;在万家楼,金打银装的大宅院里的生活够寂寞的,族里人因为辈份之隔,没人敢在她面前谈什么论什么,同辈弟兄里面,她最推重就是保爷,保爷平时也极爱护着这个年轻的妹妹;保爷中枪时,她没嚎啕哭过,枪声和杀喊把她推在恶梦里,她如今哭着保爷,才想起她曾在保爷的尸首旁边挨过了长长的一夜。 万菡英身边的爱姑也在哭着她的丈夫万梁;她的心本就是碎的,万梁缝缀过她。她永也忘不了身后的那串日子,爹豁着命释放了落难的关八爷,跟关八爷一道儿走关东,临走时把她托给卞三和毛六,谁知他们竟把自己卖了。几经漂泊,她转到淮河坝的盐市上一家名叫风月堂的妓馆里为娼,花名叫做小荷花。凡是盐市的大盐商,阔绰的湖客老爷(指从洪泽湖来的盐商。),没有不知道红姑娘小荷花的。 在盐市整整过了三年日子,天知道有多少眼泪滴在喷香的缎枕上,她痴盼着有一天,爹跟豪勇的关八爷能把她从火坑里搭救出去。盐河的水波上走着无情的岁月,她的臂弯里也不知换过多少无情的汉子,最后她落在万梁的手里。 万梁是个诚厚人,没对她说过花言巧语,她用久历风尘的眼睛看出他来;万梁中年丧偶,诚心要替她赎身,要她跟他过日子,她跟他来到万家楼;在这座陌生的集市上,几乎很少有人正眼瞧过她,后来她才知道,多少代以来,由于万姓的族规很严,从没有人娶过在风尘中打过滚的女人,尽管万梁在族里几位长辈面前陈说过,她也不能算是明媒正娶的填房,族里人都管她叫小娘。 昨夜听说关八爷来了,她像沉船落难的人攀着一块巨木似的欢喜,关八爷知道她,知道她的过去,她并不是天生淫贱,甘心操贱业的女人,她是落难落在风尘里,像许许多多古唱本儿上的烈女的遭遇同样哀凄。但老天不长眼,没让她见到关八爷,万梁就已经死了,她哭着,一半是哭万梁,一半是伤心她自己的命运。 天近傍午时了,趁夜追贼的关八爷没有回家,接应关八爷的小牯爷和响盐帮里的汉子却回来了。 八爷呢?业爷向小牯爷说。 没见着。小牯爷说:并不是我在这儿信口评断八爷的长短,俗说穷寇莫追,实在是有几分道理。关八爷他再豪强,也祗是独马单身一个人,就算能追着四判官,又能把土匪怎样?我领着几十杆枪出南门,沙路上,带霜的衰草上,尽是纷乱的人脚印儿和马蹄印儿,我们尾着蹄印走,追到沙堑那儿,蹄印分成三路,可见四判官手底下的匪众退散了,三路里,怎知关八爷他追贼走的是哪一路? 我宁愿把举丧的事压着不办,也不能让八爷有险失。业爷断然说:就算保爷没死,他也不会批断我一个不字。若没有关八爷在这儿,万家楼决不止死这几个人,他能为万家楼豁命,我们绝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四判官分三路退走,我们就得集齐枪队,分三路追,总有一路能接应得着关八爷。业爷正待吩咐集枪队,就听有人报说:业爷您甭着急,关八爷回来了!他骑着保爷的白马一块玉,马毛全叫血水染得透红,马鞍两边,滴溜搭拉的挂着六七颗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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