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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万家楼

狂风沙 司馬中原 21046 2023-02-05
没走过四十里野芦荡,没进过万家楼的人,怎么也不会相信万家楼有这等威武煊赫的气势,像海市蜃楼一般的升起,遮挡住一野浩浩的风沙。 万家楼这座人烟茂密花团锦簇的集镇,建在野芦荡三里的大平梁上(注:平顶的高地。),六条大街十八条小巷星罗棋布的织成一面蛛网,蛛网当中是座大广场,广场心矗立着那座象征着万家这族人远祖荣光的石砌高楼。 这座高楼是万家宗祠的入口,两边连接着青砖翼墙。穿经广场,爬上廿四级的麻石台阶,经过甬道般的楼心的拱门,正对着万家宗祠祀奉祖先的一排五间正殿,楼高三丈六尺,共分三层,建筑的形式刻意摹仿着古代城楼的模样;楼身全是以灰麻石叠砌而成,中层朝外探开七尺宽的小飞檐,顶上是钟楼,楼顶高耸,屋面一式嵌着碧色的琉璃瓦,斜斜飞起的四面檐角,全吊有古老的铜制风铃。

倘若遇上秋高气爽的季节,过路的客旅们能够在十里外望得见那座高楼的尖顶,墨沉沉的轮廓凸出在浮卧的长卷白云上;绕着那座耸立的高楼,是一片参差的瓦脊,层层叠起,一层比一层高,仿佛叠罗汉一样。这些古老的家业,全是在万家二世祖先七弟兄手上建造起来的,十六斤一块的巨大青砖,祗有明代的砖窑才能烧得出来;长房万老爷子万金标的宅子,座落在万家楼对面的十字街口,其余六房头,每房各占一条大街,各房雇用的长工,短工,分租附近田地的佃户,以及来此行商的外姓人,总有七八百户人家,使这块大平梁上的集镇撑得起西北角一块荒天。 也正因万家这一族赫赫的财势,所以多少年来一直被黑道上的人觊觎着,在江湖上辗转的传说里面,万家的钱财是不可以数计的,说万家楼上的正梁是黄铜铸成的,梁中密封着万家的传家之宝,两颗乳鸽大的夜明珠;说万家七房头,每房的正屋四角,都埋着镇宅的财宝,两只荷花缸两只荷花缸那么样一对一对的倒扣着,使糯米汁胶石灰嵌得严严的,缸里全是些金块子,银锭子,红红的玛瑙,白白的珍珠;说万家的底财(大意指埋藏在地下的财宝。)要是化成银洋撒出来,能使四十里芦苇荡落三天的银雨。

谁当真见过来? !谁也没眼见过,就连年岁轻辈份高,继万金标老爷子当了族长的万世保,也觉得这些传说未免过份夸张,荒缈得有些离了谱了。其实那些传说倒不是毫无因由,单就人人能看得见的,万家楼在此地各县中确是没人能比。万家七房族的田地,能挂得出十来块千顷牌子,百里之内,无处没有万家的田庄。万家的仓粮,在前朝放过此地十八县的大账,万家的骡马牲畜总有好几千匹,这些全是假不了的。 怕祗有万家楼大门两边白梵石的守门狮子知道,就为了万家一族赫赫的钱财,使万家楼在这几百年间经历过多少忧患,多少沧桑。 同治年间,此地大股悍匪总瓢把子铁头李士坤,啸聚了一千多喽啰扑打过万家楼,双方相持十来天,土匪数次撞进外线圩岗子,纵火烧掉老二房那条街,结果仍叫挡了回去,并没摸得着万家楼一块石头;土匪依仗着人多势众,改在大白天扑圩子,总飘把子李士坤头缠大红巾,光敞着大袄,舞动两把单刀领头冲,他手下的那些徒众全都光着上身,红巾扎额,一边朝上涌,一边发出惊天动地的怪吼。

李士坤原以为摊开这种阵势,不用真冲,也该吓裂万家人的心胆,财主人家么,护着钱财抗拒小股毛贼倒是常事,如今大阵犯的来,万家若是聪明懂事的,当真会顾钱不顾命? !当时万家守圩子的也祗三百来人,七尊子母大炮,还不及土匪一半多。 李士坤冲至圩口的木栅门前,停住身子朝圩里开出盘子:一万二千两银子,祗要万家楼九牛身上拔下一毛,银子抬出来就收兵。万家楼答得妙,说是祗愿花一千二百两银子,算是替李头儿跟他手下人收尸。 李士坤一听气炸了心肺,挥动两把亮霍霍的单刀嚷着爬圩子,卷进去,祗要遇上姓万的,不论他是三尺童男二尺童女,一律开刀。话刚说完,圩上的子母炮响了,大蓬的铁沙铁莲子跟铁三角,硬朝铁头李士坤的脑壳上洒,仿佛要试试他那号称的铁头是真是假? !可惜李士坤的脑瓜子不肯争气,叫轰成血肉模糊的烂西瓜。

人无头必死,鸟无头必散;土匪散走后,万家楼果真替土匪收尸落葬,连超度亡魂在内,硬是花掉一千二百两银子。那一回,若说对万家楼有什么伤损处,就是把老二房那一房族扯得寒伧些罢了。 尽管白梵石的守门狮子不会讲话,这类古老凄怖的故事,还是一代又一代的传讲下来,刻在万家后辈族人的心上。 铁头李士坤之后,也有过几次,各股土匪为重利所诱,联起膀子来犯过万家楼,可惜连外线圩子也没扑进来过,临退时,多多少少总要留下几个憨皮赖脸的尸首,仿佛苦一辈子,不睡睡万家的棺材不甘心似的。从李士坤那回之后,万家楼好像有了个不成文的例子,替土匪收棺不用薄皮材,一概用晋木的圆心十八段。 经过这些事件,黑道上这才睁眼认清了,除非谁嫌脑袋放在脖子上碍事,要不然,活一天就甭动万家楼的主意。足足也有几十年,没听说土字型大小儿敢动万家楼的点儿。尤独在万金标万老爷子手上,万家楼的声势不单镇住了黑道上的人,更连北洋的那些将军帅爷们也不买账了。凡在万家地面上,税由万家自家收,田粮由各房族照缴到万老爷子手上,万老爷子单为这些,设了个账房。

哪处有荒年,哪处有灾情,你们官里发信来,我们万家派人出去,直接放赈;姓万的不会贪图这笔钱粮。万老爷就冲着县官说过:如今这些将军帅爷,谁够得上是正经主儿?今儿生张,明儿熟魏,走马灯似的转;咱们万家楼钱粮祗有一笔,该交给谁?钱粮到了他们手,不是买枪就是贩土(指鸦片烟土),他们忍心扰民害民,我可忍不下心。我说话,就算数,谁不服,拉他人马下来对对阵好了,祗怕我膀子一举,人枪一样几千条。 不错,有清一代,万家没人得过功名,莫说文武举,连秀才的方巾也没人戴过一顶。万家没入仕,并不能就笑万家是些土财主,万家楼前那三根旗杆是前朝道光、咸丰、同治年代钦赐的,满朝那些主子们,想拿这个来拢络万家楼,明是酬庸万家楼杀匪赈灾之功,实是想借此多收些粮赋。

三根旗杆和一方御笔亲题的积善之家的匾额,买不了万家这族人一向以明臣后代自居的气节,万家不是重视钱财的肉头财主,万家是明代武将之后,后辈子孙们多半带些江湖人物的野气和豪情。 朱四判官在北地黑道上,确是个又悍又辣的家伙,闯道儿还不上十年,北地三大股旱匪就叫他软吃硬扒并掉了两股半,如今手底下少说握有二百多杂牌枪,廿多匹马,也曾卷过荡北的柴家堡,郑家圩,七星滩一些大户;但在万世保保爷的眼里,四判官还够不上是一粒沙子。至少,四判官手底下这点儿人枪,跟当年铁头李士坤比较起来,还不配替人家吊裹儿的,而万家楼的实力,不知比当年的单刀火铳子母炮强了多少。 祗要他四判官有这份兴致,保爷当族里有人把四判官立在万家楼北圩门外的狼牙桩拔来之后,淡淡的笑着说:咱们也该陪他玩玩枪了

火把在暗夜里烧着,把万家楼前的广场子烧成黯红的了。那座威武沉默的高楼,在白天看来有些苍凉衰老,在今夜的火光中,又仿佛恢复了往日那种雄视荒野的英姿。有一列儿臂粗的火把插在那座高楼的石墙间凸出的铁架上,活生生抖动的蛇舌上卷腾着黑色的油烟,高楼的楼影一忽儿沉黯,一忽儿明亮,就仿佛浴在闪电中一样;那蒙满苔迹的琉璃瓦脊,丛生着密密的一尺多高的瓦松;那飞起的檐角下交叉重叠的雕花漆柱,都跟遥远的时空绾连在一起,涂上了一层朦胧的神秘的颜彩。 而那些挨挨擦擦涌向广场来的人群,全都沉迷在地面上赛会的光景里了。朱四判官要卷万家楼?一群蚂蚁要梦想抬大象呢?呸!也让他那个土角里没开过眼的蛤蟆来瞧瞧万家楼各房族出的会罢。在往常,赛会也是常有的,那些赛会不外是为了迎春、神日或者是祭祠,这一回,却是保爷、小牯爷和珍爷出的主意为了朱四判官放言要卷万家楼,万家楼就大敞着四面圩门,热闹一番给那些土匪瞧瞧,万家没把那伙毛人放在眼上。

十四夜晚,阴云没褪尽,欲满没满的月亮常在云后走,投落下一些晕糊糊的幽光,禁不住满街的灯笼火把一照,那点儿淡淡薄薄的光倒是可有可无了;赛会出会前,各房的灯队先拉了出来,一些扁大的红绿灯笼,方匣灯,带罩的头号马灯,挑在高竿上,一路成行的散在大街两面,竿头高过房檐,灯火不断的摇曳着,光晕泼上人群的肩和脸,放眼朝远看去,简直就像是繁星。 灯队各处散开之后,一簇儿开道的马队拥着万家楼年轻的族主保爷和他的兄弟业爷出现了。 保爷是个潇洒人物,不单万家楼知名,走南到北,各处城乡也没有不知道的。在万家楼这族人里,拖胡子老头不是没有,偏偏论起辈份来,几个老长辈全是年轻人;保爷虽说祗有卅三四岁年纪,可在十八岁那年,就帮着万老爷子领了七房的枪队;保爷自幼玩枪,并没打算日后自领枪队,玩枪就是玩枪,好像拎画眉笼子收藏各式紫沙茶壶一样,是个消遣。

保爷的性格是多面的,淡起来,把各事都看成行云流水,拗起来,可比铁砧儿还要硬上三分。甚至连保爷自己也没想到祗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那句话了,保爷玩枪兴致浓,近廿年玩下来,不知不觉的下了功夫;保爷玩过各式匣枪,八英手枪;玩过德造的马牌,英造的小蛤蟆;玩过左轮,勃朗林和自来得;不论哪种短家伙,保爷都能在衣兜里卸掉它,两手插进衣兜去,一面跟人谈闲,一面把它装拢来,连拆带装,前后不消一袋烟功夫就行。 保爷不单枪玩得熟,使起枪来更拿手了,万家楼的人,有好些都瞧过保爷那手绝招儿一只手装弹擦火带放枪,另一只手不用伸出袖笼。若论准头,老二房的小牯爷是远近知名的好枪手,保爷自说不如小牯爷;不过谁也没见他俩比过枪,保爷就有这么个好脾气,不跟人争强。倒是小牯爷说是保爷玩枪祗是学的花拳绣腿那一面,上不得正场儿。

今晚的保爷骑着他那匹心爱的白马一块玉,缓缓的从人群夹道的街头走过来,在族人眼里,觉得保爷今晚兴头足,出会前许是喝了几杯酒,把他那张眉清目秀的白脸染得有些儿红;马背上的保爷戴着一顶极为时新的黑呢礼帽,帽檐略为打斜;极轻极薄的灰鼠皮袍儿,紫缎团花面儿,没加幔袍,大簇的团花在一街灯色里闪着光灿。 至于枪,保爷他是行步不离的,但保爷带枪则不像一帮粗汉那样,随意插在腰绦两边顺手的地方,拖着恶心人的大红大绿的绸穗子丝穗子;保爷的自来得手枪就装在左边的插袋儿里,拖出一截精致的黑皮带,另外在马囊两边特制的皮匣里,斜扣着两支快慢机。 嗳,保爷,保爷,多早晚才出会呀? 月亮全升上屋脊了呀! 马群经过老七房珍爷家的大门口,珍爷的妹妹跟一群花花朵朵的堂客挤在门楼下的高台级上,拎着两三盏灯笼,伸出去摇着,缠住保爷叫了。在万家楼,跟保爷同辈的弟兄姐妹一共祗有四个人,其中以珍爷的妹妹最小,十九岁年纪就被族里官称做小姑奶奶。 小姑奶奶是个爱撒娇使性子的女娃儿,好强得很,每回行赛会,得彩的不是长房就是二房,四十来岁的珍爷温吞惯了不以为意,小姑奶奶可有些不服气,这回七房派定沙河口田庄上出一台亮轿,小姑奶奶亲自放车到十八里外的沙河口去,拿出一笔私房装点那台轿子,发誓要争个头名。 你甭急,五妹妹。保爷一脸带笑勒住马,一块玉昂起头,伸着鼻子闻嗅小姑奶奶手上灯笼里的蜡香味:我说你甭急,你那台亮轿装点得实在好,尤独是轿顶的五只金叶凤凰,全是七彩琉璃珠跟金片儿串成的,亏得你有那份七孔玲珑的心窍。 别肉麻了,你那轿顶上的银绣麒麟,单就绣功就吓坏人,你以为人家不知道? ! 轿身光采没啥用。保爷说:单看沙河口那帮行轿的汉子帮不帮衬你,要是他们廿四个人里,有一个走乱了步儿,五妹妹,我说,你这番心血可不是白费了。 不来了!小姑奶奶扭得手里的灯笼二面晃,嗲声叫:当心人家啐你,还没出会呢,就咒人家倒轿子,弄得人心里不上不下的。你倒是怎么还不催着出会?人家脚脖子全站酸了。 就算你那顶轿子装点得堂皇,保爷说:你也不全靠万家楼的人夸赞你罢?我说的是正经话,五妹妹,今夜晚,咱们万家楼要有贵客光临,让人家冲着你那顶轿子竖竖大拇指,那才是真好呢。 贵客? !小姑奶奶把灯笼笑得抖抖索索的:哪儿来那么多贵客? !像朱四判官那帮子土匪也配! 保爷把白马又勒近了一点:我可没讲朱四判官,是不是? !若真是朱四判官,我也就不会跟你提了! 谁?你说谁? 说了你也不会晓得,保爷说:他是当年双枪罗老大盐帮里干拉子(即拉盐车)出身的青年人,后来混得惊天动地的烈性好汉关八爷! 您您您是说在黑松林放了彭老汉,后来越狱走关东的关东山关八爷? !堂客里突然有人攀着小姑奶奶肩膀急匆匆的问说。而保爷并没答她,他说完话一夹马,一块玉就像条白龙似的窜过去了。 有试敲锣鼓的声音,隔着几条街传过来。一些穿皂衣的汉子手拿红漆棍,忙着把人群朝两边街廊下分开,替将出的会班子开道。 小娘,小娘? !你怎么啦?小姑奶奶转过灯笼,推摇着刚刚问话的那个新嫁娘般的女子说:你认得那个什么贵客关东山? 灯笼光摇颤在那个年轻女人的脸上,即使有那么一层红纸传出红晕,也遮不住她那张脸上突兴的苍白,她的两只带有湿意的大眼缓缓的闭上了,仿佛要把无数的伤逝的岁月关回在那双眼里,在黑又长的睫毛交合处,挤出两粒晶亮的泪水。 关东山,关八爷?是了。她幽语说:是我爹开锁放了他,跟他一道儿走的关东 在北徐州的大牢里遇上关八爷那年,爱姑才十六岁。做父亲的秦镇原是个南货店里的账房,兵乱的日子里,东主歇了业,才央人说项,找上狱卒这种苦差使。爱姑十岁那年,患痨病的母亲死在牢房外那条窄街的矮屋里,祗留下孤苦的爱姑跟着父亲相依为活。 自小就在牢狱里长大,爱姑熟悉那个阴黯霉湿的世界;做父亲的秦镇虽干了这一行,可不像其他狱卒那样子,冷酷得没有半分人味;一般的狱卒们的日子过得很霉烂,爱姑记得那些轮廓已经相当模糊的醉脸,不逢轮班的当口,他们就爱窝聚在红墙左边,窄街背后的一家半开门的娼户里烂赌。 她记得卞三和歪眼儿四徐五跟毛六那伙自称是折过鞋底(意指拜兄弟),但却常在赌桌上为一文小钱拔刀子咒骂祖宗八代的狱卒。记得门前有道污水沟,房檐能打着人头的低矮的土屋,鸽笼似的小方屋,烟薰火烤的土墙框儿贴着些前门烟里的画卡,一盏烧黄色煤油的小号马灯连罩子全是黑的,一直低垂在三条腿的赌桌面上。如要想找人接替爹的班,非到那些地方去找不着人。 她实在怕进那扇门,她怕白胖的老鸨母眯着眼,像找什么金山银矿似的抹着人胸口的那种刺人的眼神;怕那些蓬头散发浑身骨头好像没拧紧似的姑娘们,打着哑嗓子粗声嗲气讲那些淫词秽语;怕十三协里那些穿蓝衣的兵爷们,歪吊着嘴角,色迷迷的两眼,拿人当骨牌抹的眼神。她经过时两颊烧得慌,使手帕在背后紧扭着,头垂在胸口,但仍听见轻浮的口哨和那样挑逗的俚曲儿: 妹呀,俺俩一头睡哟, 扯开了老棉被唷, 一股猫骚味噢 扭着小汗帕儿像逃鬼似的飞奔进侧厢的赌场去,高喊着:接爹的班啦,卞三叔或者毛六叔!而那些将满把蚕豆子在一桌油灰上数来数去的赌鬼,总那么磨磨蹭蹭的。 先回去跟你爹讲,叫他再看段水浒传,咱们就来,好吧,人把儿(黑道暗语,指秦姓。)家的片子(指丫头),甭在这儿钉着,兵爷看走了眼,吃亏的还是你。 要是逢关饷呢,这伙赌鬼可又换了地方了,什么聚珍楼万象楼,再不然就是五福馆口味香那些下三流麇集的酒楼饭铺儿,事先议定打平伙,却把零钱凑在一个人手上,掩饰那种寒伧,酒席筵前,你卞三爷过来我歪四爷过去,取的个人抬人水抬船。吃饱了喝足了,切些儿杂碎,拎瓶白酒一路喝回来接班,留着那份儿好在牢门边泛黑的木凳上消夜。 话说回来,无论是酒楼也好,娼馆也好,总要比眼看那些黑狱牢房要好些,囚在那里的人哪还像人,简直就像是囚着一笼猪;在那儿,不分是行凶作恶的江洋大盗,仗义济贫的侠士,因北洋兵欺诈不遂诬告系狱的富贾,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流氓,一律是号字衣,赤脚板,重刑犯还加有手铐和脚镣。 那儿有无数石砌的高墙间隔成一方一方的小天井,天真像是井口,露一方深邃无底的苍蓝,而因刑系狱的囚犯们连看天的机会全是难得的,囚屋又古老又深黯,宽大的拱廊衔着拱廊,连那点儿可怜的天光也叫遮断了;每天的每个时辰,都听得见沉重的脚镣拖动的声响,听见赌输了钱的毛六一伙人搬弄私刑磨叼犯人,好在那些穷途末路的家伙们身上磨出几文孝敬费,再去宿娼和酗酒,过那些胡天胡地的生涯。 爹不是那种人,跟他们连不上气儿。爹轮班的时刻,总坐在长凳靠檐那一头,泡壶浓茶看他的水浒或者三国演义那类的书。自古坐大牢的不光是恶汉,丫头。爹就那样叹说过:黑黑的牢间里,不知有多烈性汉子困在里头? !就像前时那几个革命党罢,头天关进来,二天就提出去毙了。这不是讲律法,叫爹我跟卞三他们一样为虎作伥,我不干那个爹看水浒传,顶推崇黑旋风李逵,说是:凡人立身处事,诚实忠义顶要紧,黑旋风是个至性人,有没有学问有没有口才,那倒其次。关东山关八爷也就是那时为朋友两胁插刀进牢的。 辫帅亲自提审关八那宗案子,哄动了北徐州,茶楼酒馆拿他当话题,做买卖的也都在议论纷纷;关八爷是自己进城来投案的,这可是把自家脑袋拎在手里玩;小辫子张勋的狗熊脾气阴阳不定,高起兴来也许会把关八爷五马分尸。照爹那种形容,关八爷真比他心眼儿的黑旋风更高一筹。 他姓关,或许是关王老爷的后嗣,爹说了:黑松林义释彭老汉,明知辫帅会要他的人头,关八爷值得人佩服就在这点上明知保不住脑袋他还是干了,他若不是关王爷后嗣,哪来这大的胆子? ! 关八爷发监那天,监前那条街挤满了人,全等着看看他的真面目,谁知等了个空,也许是辫帅怕关八名头大,人群会生出事来,改在深更半夜把他悄悄的送进牢房。当夜爹值小夜班,自己挑盏灯笼替他送夜饭,就见长廊下面,四个配短枪的马弁连拖带架的拖着囚人,那汉子手上带着双铐,脚踝上系着头号镣;发监前明明受过毒刑拷打,一身蓝布军衣扯肩搭背全是血斑,尤独是那双腿,看样子几乎废了,软软的在地面上拖着,脚镣后边一截铁链上系着一只十来斤的铁球跟着滚动,铁镣钉得太紧,一截儿裸露足踝全叫磨塌了皮,顺着铁链儿朝下滴血。 爹佝偻着腰,找出锁匙来打开那间小监房的门,四个马弁拖着那人扔进去,为头的一个朝爹说:人,是交给你了。对了,那一夜自己曾亲眼看见关八爷入狱时凄惨的光景。 波漾波漾的岁月哟!是再也觅不回来的了。爹对关八爷那种关照法儿,甭说是狱卒对囚人,即使是知己好友,祗怕也不到那种程度;为了替关八爷疗棒伤,爹不吝当掉衣物和被头,去老城南祥生中药铺去抓汤药,买膏药,抽着深夜无人的时分替关八爷换贴,一口口亲喂他汤药,直至他能走动为止。为怕关八爷在牢房里闷气,他就把长凳儿挪在小监房门外,两人隔着一道铁栏,聊天聒话。 八爷您可真够英雄!爹说:您是条真真实实的好汉子,为朋友两胁插刀。 关八爷耸着肩膀摇摇头,摇出一脸的寂寞凄迷味:弄岔了,秦大叔。我关八放了彭老汉,并不是凭着义气,更不是为什么朋友,我实在是不忍那些为混口饭吃的老实人,在我手下丢命。在黑松林,不论他是彭老汉或是素昧平生的,我全该放要是我还有颗没被染黑的良心! 不错,这年头讲良心就得吃苦头,爹的眼有些潮湿:可是,八爷,您这番苦头吃大了,跟您说句实情话:你发监算是运气,咱们原来全以为您会当场送命的。 这就是张勋的辣处,关八爷那污秽的脸凑在铁栏边:他要先缉获彭老汉那伙人,他要那伙人死在我眼前,然后再断送我他要我临死自认是个傻蛋。 那就是他的声音,他的形象,在今夜的繁灯里。自打一天黑夜里,爹为他打开牢门,陪他越狱去关东,这些年来,爹怎样,他怎样,无时不留在自己的梦里。如今他回来了,爹呢?爹该在那里? !他不知道当年的爱姑,今天的万小娘,在这些年里遭过什么?遇过什么?回过头去,就有千颗万颗心也该碎尽了。 龙鞭沿着街廊一路滚响过来,出会了。 最先出的是万家楼七支房族中的七台亮轿,每台轿子全穿上一丈八尺长的红漆长轿杠,外加三道横杠,弯弯的横杠中间,各雕着凸出的金漆虎、狮、龙、凤头;每台轿子全由廿四个壮汉抬着。亮轿的轿篷不同于一般官轿和花轿全系用绿呢红绸布成的;亮轿的轿篷全是由多彩的透明的玻璃片穿缀而成的。轿里悬着八宝琉璃灯,轿角上亮角上亮着四盏宫灯,轿顶四边镶满了银制的烛签儿,外加长圆形的玻璃罩,罩里点燃着明晃晃的白蜡和红蜡,红白相映成一环,那光亮交投在轿顶装点得繁华如锦的饰物上。 在北地挨县数,各乡各镇也常行赛会,但若说到赛亮轿,那可真就是凤毛麟角了。万家楼人得意就得意在这点上,旁处并非不想赛亮轿,实在是他们赛不起,单就保爷族里出的哪顶轿子,饰金就饰上一百四十八两金叶片儿,还不算宫灯上嵌的玛瑙、麒麟眼里的大珍珠;那顶轿子使用了五六代了,每年都还朝上添新换旧。赛亮轿不但要赛轿身的纹饰和新奇,还得要赛那廿四个抬轿人的服饰,绣饰,和亮轿的身手。 明晃晃的头一台亮轿,在轰雷般的采声里软悠悠的抬了过来,廿四个汉子齐一步子,有节奏的耸动肩膀,使轿身好像是浮在软浪上的鹅毛。头道横杠的主杠手是保家的护院大胡子牛恩;谁都知道牛恩是个武术师,用他来当主杠手,可说在任何情况下轿子都不易倒,在行家眼里一瞧,就那廿三个助手,也是十中挑一,经过长期调教出来的。他们一律套着原色软牛皮的护臂和护腿,头上缠着薄缎的黄巾,光身上穿着无袖的紧身马甲,黑地红镶边,襟前洒一路密密的盘花扣儿;下身穿着白裤,翻毛薄底筒靴,靴口系着小闹铃。 喝,到底是长房这台轿子硬扎!人群里有人夸说。 甭把话说老了!后面有人插嘴说:老鼠拖木掀(木掀,北方农具之一,形如铁铲。),大头在后面。咱们小姑奶奶那台轿子,你等着瞧罢! 实在说,不管七房那顶轿子装点得怎么样,单就长房这顶轿子,那种富丽堂皇也够人缩不进舌头的了。长房这顶亮轿,还是在万金标老爷子的祖父朝官太爷手上制出来的;轿架采用坚实的紫檀木打成,两根长轿杆是枣木的,照轿杆的长度论,这两支枣木的原材总得两丈三四,枣木是生长得极慢的一种木材,普通枣木极难选出这样长这样粗的;这顶亮轿的轿木和轿杆全上了朱红的光漆,光彩照得见人影儿,榫头接合处,又嵌着九道两指宽的银箍;轿身两边开着玻窗,绕着玻璃,各有七张由无数绿色琉璃珠和黄金叶片缀成的角形叶子点缀着。 亮轿在极轻快的步伐下波着漾着,亮光从轿内垂悬着的八宝琉璃灯中透射出来,使轿身所有的彩图像影画般的浮凸出来,星星灿灿的闪射出一片晶莹:轿角宫灯上嵌着粉色琉璃的荷花,灯下拖满了细细长长的琉璃璎珞,轿身荡动时,璎珞跟着摇曳,摇出另一种雅致的风情。 头轿的轿顶上,昂昂的站着一只通身银绣的麒麟,蜷起一只前蹄,朝天张着嘴,两面的银须朝上高卷着,随着轿身的波动发出一串无休的颤索;麒麟的两只眼望着轿顶四面明亮的烛火,莹莹的绿光暴射着,直如活的一般。 就凭这两粒大珍珠,就把这只麒麟给点活了! 我倒迷在绣工上,你看那麒麟身上的一鳞一甲,绣得多精多巧!全是细发般的银丝编结的,得花多少心思? ! 四判官要是看见这种排场,镇上的滑稽人物大板牙咬着旱烟袋嘴子说:他就睡不着觉了,祗怕他祖宗八代全没见识过这么精的银绣,这么大的珍珠! 看二台轿罢,有人说:迎轿的鞭炮又响了。 第二辆亮轿是老二房出的轿子;万家楼七支房族当中,老二房头的人丁不旺,单传了好些世代,直至小牯爷的曾祖朝祥太爷手里,刚有点儿旺气,偏又遭了一场大火劫,把一条街的大片房产全烧成焦糊的墙框儿了。但二房是个好强争胜,死要面子的房族,也就在朝祥太爷手里,把一半野芦荡割让给长房,打点一笔巨款,又把那片遭过火劫的房产重置起来。等到小牯爷当了家,老二房好像添了一把遮得住天的红罗伞,无论干什么,小牯爷总要走在其它各房族的前头。 小牯爷自小就逃塾不肯念书,整天耍枪弄棒,长大后变成一条生气勃勃的野牛,仿佛一身全长着角。二房出的那顶亮轿没有前一顶轿子装点得那么华丽,却另有一种野气。 第二顶轿子的廿四名抬轿手,全是由老二房那支枪队里挑选出来的小伙子,年纪不超过廿三四,每人穿着无袖的紧身兽皮马甲,拦腰勒着宽皮带儿,带面上满嵌着一圈银星;帽子也是四块瓦毛朝外的兽皮缝成的,黑裤的裤管高高卷起,露出一段精壮多毛的小腿,脚下登着薄底筒靴,靴口也缀着一圈怒蓬蓬的兽毛。当那顶亮轿抬过来时,远远的人群简直分不清抬轿的是一群人,还是一窝成精作怪的虎豹。 跟在那顶亮轿后面的锣鼓,也敲出一种粗野急速的点子,抬轿的就进三退一踏起花步来,使轿顶上那只由整张虎皮缝成的假虎,连尾巴也或左或右的摔动起来了。二房那顶轿子四周虽也是用七彩的琉璃缀的,一样的晶耀夺目,但那些琉璃珠子却全串成各式凶猛的兽图,连一片花花朵朵也没有,更奇的是轿中没有悬灯,却安放了一只二尺高的三脚铜鼎,鼎里焚着檀香,除了由飘动的焰舌上放出活动的光熠来映亮轿身的彩团外,还给整条大街留下一股浓烈的香气。 二房的小牯爷穿着一身黑短打,骑着一匹无鞍的黑马,领着缰绳从轿侧窜到前面来,一共有三四匹马跟着他,那些枪队上的人今晚全没带枪。 嗳,牯爷。大板牙这回可把烟袋从嘴里拔出来了:说您大胆,您可真是大胆,这可是四判官要来赴会的呀保爷业爷全带着枪的,您可是在空着手玩。 大板牙你这个甩子!小牯爷说起话来眼角总是棱棱的:我带着枪就不玩,玩呢,就不会像保爷业爷那样,把心放在别处,那样玩起来就没意味了!没意味,你懂罢?那祗算假大胆儿。 第二顶亮轿转弯进了万家楼前的那座大广场,沿着广场四周,高竿儿竖得像密林似的,竿头上挨挨擦擦的摇动着各式的马灯和灯笼,这边看赛会的人群更多了,人头遍地滚着,小楼上,晒台上,石砌的矮墙上,到处全挤着人,还有几股儿人流,从各条街道上跟随着亮轿,一路汇入广场来。小牯爷一夹马来到楼前的石级边,从石级下望上去,第廿四层石级的高台上,安放了一排太师椅,全还空着,祗有长房的业爷跟四房的老侄儿万梁在说话。 喂,世业,咱们的会主保爷到哪儿去了?小牯爷说:等亮轿全进了场,就该起赛啦! 万世业瞧见小牯爷,赶忙丢下万梁来,搂起皮袍叉儿跑下石级说:甭急,牯哥,今夜咱们万家楼来了贵客,保哥方骑了马去邀客去啦。 贵客? !小牯爷眉毛锁成一把黑:你知道是谁? 在黑松林释了六合帮,投案坐大牢的关东山关八爷。万世业朝小牯爷笑说:该称他是贵客了罢! 小牯爷不屑的耸耸肩膀,话头儿有些火气:贵客,当然喽,世保跟你两人外强中干,一心真怕他四判官真会打出黑虎偷心拳,关八爷来了正好壮壮你们的胆子,还有不是贵客的吗? !我说世业,世保他虽说年纪比我小两岁,他可是万家楼的一族之长,你们可不能在外人面前漏出怯相来,既亮出话去不把四判官放在眼里,一面可又处处小心火烛干啥来? ! 我!我倒没这个意思,小牯哥,万世业说:祗是保哥他说过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他四判官进来,咱们是有备无患,我说:你老二房夸称胆子大,我觉得有些有勇无谋,若是四判官真趁机卷进来,打咱们一个措手不及,咱们难道还得放着一条大街让他烧? ! 好罢,小牯爷摊开手说:让你们有备无患,我是更放心看会,有什么不好? !不过有句话我得说明白,就是他四判官真在这三天会期里卷得来,也是咱们万家楼族里的事,用不着拉上关八他来帮忙;他英雄好汉他的,万家楼的事从没请外人插过手,今夜他是客,明早请他走路,免得日后留话他说万家楼对四判官碰火,全是我关某人拔刀相助的。这份人情咱们还不起呀! 万世业苦笑着摇摇头,他真想不透小牯爷这种阴阳不定的脾气,在往常,他是跟各地混世的朋友打得最火热的一个人,他也不止一次惦记过关八爷,今夜就算在火头上罢,说起话来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不过对方说完几句火气话之后,也就没再争嘴,兜转马头说:算啦,起赛要紧,你瞧,有五顶亮轿进了场了,咱们不能耽误时刻,我去找世保去,他不来没有个主儿呀! 小牯爷一夹马,就从广场一角窜进后巷去了。 六合帮腿子靠进万梁家的铺儿时,街头的亮轿还没有过完。这一群粗莽的汉子们推着盐车赶了一整天的长路,除了沾霜的枯柳,衰草落叶,再就是灰霾霾的天色下的野芦苇和满眼风沙。盐车一进万家楼,人潮、灯影、龙鞭、锣敲鼓打的喧哗,直把他们像推进五颜六色的彩梦里一样,一种明亮,轻快的狂欢世界,在一刹间跃进他们的眼,无怪一个个全像刚出洞的獾狗,把剩余的精力全放在豪笑里迸出来了。 我操他个外祖奶奶罢!大狗熊像喝水似的骂开来了:我敢赌他妈血淋淋的咒,这种热闹老子从来没瞧见过!这是啥?金山银山堆成的轿子,稀奇!可算是稀奇!一面说着,人在万梁铺的廊檐下面背靠墙,一只腿蹬在盐车把儿上,使手背擦着口水朝一边乱甩。 嗳嗳嗳,你他妈文明点儿!石二矮子说:我可没求雨呀!屌熊口水甩得人一眼的! 不关紧,不关紧,大狗熊说:我他妈不甩不就成了?穷嚷个屌毛!看会要紧。 乖乖,这是哪家的闺女?这么个俊法儿? !石二矮子指着骑马挑灯笼,走在亮轿前的姑娘说:这比画纸上的美人儿还要俏三分嘛!谁他娘有福娶到这种媳妇,就该一辈子不离被窝 石二矮子使舌头舐着上唇,正待找两句更什么的话说说,谁知被人从身后一把抓住大袄的后领,猛的朝后一带,又朝上一拎,弄得他恁啥话也说不出来。石二矮子双手护着颈子扭过头去,开二脚(第二辆车的掌车者)的向老三一脸冷得发青。 闭嘴!向老三低低的但却朗朗的吐出两个字来:要是你想活出万家楼,你就闭嘴! 石二矮子慌忙像磕头虫似的点头;他不能不点头,因为他再不点头,颈子叫领口锁住,迫得他喘不出气来了。向老三手一松,石二矮子连忙吸了两口气,扯着向老三说:兄弟伙,甭那么神经好吧?叫人弄不清真假了。 你知她是谁?向老三这才缓和下来,悄声说:她是万家族里的小姑奶奶,你好歹省些事,你若油嘴薄舌,叫万家恁是谁听了去,当心你那脑袋! 石二矮子当着向老三伸伸舌头,等向老三转身进店,立即挤眉弄眼的朝大狗熊扮个鬼脸说:就算她是公主娘娘罢,背后也封不住人的嘴呀? !万家的小姑奶奶跟我姓石的啥相干?除非她这辈子不嫁,当个磁佛供着。 大狗熊哪还理会石二矮子的闲话,他两眼像遇上吸铁石,被吸在最后一抬亮轿上,七房的这抬亮轿简直是抬宝轿,廿四把抬轿手全穿着宝蓝的紧身缎子褂裤,腰里系着同色的缎带,胸前和袖口,嵌上琉璃的花边;论轿身的装饰,比长房那抬轿子更显得雅致,轿身以碧色琉璃珠串成的八仙过海图为主色,配上一卷卷白色的烟云,远远望上去,简直就是栩栩的活的丹青。轿顶上,立着五只七彩的凤凰,不用说是取五凤朝阳的意思,每只凤凰从头至尾总有四尺,那彩尾展垂在轿檐外面,凤身系由各色琉璃珠和金叶裹成,凤腹里亮着百十盏灯,把凤身从里到外映得通明;凤头凤尾全采用较软的钢丝弹簧,轿身一动,那些彩凤便扇动翼子,点着头,摇扇着长尾,一股展翼入云的样子。 嗳嗳,老哥,石二矮子在廊下攫着个看热闹的:会在哪儿起赛啊? 十字街口的空场儿上。那人说:你能不能松开手? !我的袖子快叫你扯烂啦。 石二矮子松开手,使手肘碰触着大狗熊的大腿:我说,咱们免调当啦(盐枭暗语,把吃饭称为调当。),兔腿揣在怀里,各把壶水子,那边看会去。 嘘大狗熊说:八爷交代过的那番话,你又全扔到脑后去啦?咱们也祗是在这儿溜溜边儿就够了,明儿大早起脚,你当真通宵不睡?再说,咱哥俩一双屁股镐筒儿,还是少走为妙。等调当了了,咱们滚滚就扯蒙子(盐枭暗语,意指赌完就睡。)。 咱们祗走一会儿,石二矮子几近恳求说:万家楼这么大法儿,各街各巷灯火通明,没有做伴的,我怕会迷在那里。咱们闭着嘴不惹事不就是了? ! 我不去。大狗熊说。 亮轿后面紧接着各房族的花鼓会,鼓点子砰隆隆像一阵急雨,石二矮子憋不住说:大狗熊,说真个儿的,你若真的不去,我可要单溜了。 矮鬼你真的要去? !大狗熊说:当心八爷会掳你一顿! 其实关八爷一点儿也不知石二矮子溜走的事,万梁的铺子是他的熟地方;店主万梁也是个混世走道儿的人,除了开这间万梁铺,兼替万家楼税卡收盐税之外,在镇上也设有一爿盐槽子(收购新盐的盐店)。 万梁收盐税,按万老爷子所订的老例子,每百包抽一包,万梁槽子从不截各帮各路的腿子(有很多盐槽仗着地方权势,硬以较低价格强收过路私盐,谓之截腿子。),凡是过湖盐(从产地海州运过洪泽湖销售者。)过境,随领腿子的意,多少留下一些齁儿(盐枭暗语,盐之别称。),供给万家各族以及各处田庄食用;而槽上开出的盘口,总比湖西还要高些。 关八爷一下牲口,铺里就有人牵去大麦骡上槽加料,万梁铺里的老账房程青云,戴着青缎的瓜皮小帽,穿着整整齐齐的长袍马褂赶过来抱拳迎客,见了关八爷,一躬到地说:万家楼小地方,今夜有八爷这般的人物光临,真是难得。适才族主保爷亲来关照过,要咱们小心侍候着八爷,待会儿保爷还要来的。 吩咐雷一炮把十六把腿子暂在长廊下靠妥,关八爷这才挑起门帘儿进店。 万梁铺是爿规模宏大的店铺,接待来往的行商旅客兼营吃食,前排是栋五间通的敞屋,大显门笔直放得进车马,通道自影壁墙起朝两面分开,四面的高墙围住一进广阔的院落,东墙搭一溜儿长棚专歇牲口,西墙搭一溜儿长棚专停各式车辆;中进五间是一般的客堂,五盏带笠的大朴灯终夜点亮,从东路过长墙边的侧门,另有一座花厅。 老账房程师爷走在关八爷身侧说:八爷,请过那边,保爷他业已设了两桌薄酒,算是替八爷您洗尘;今儿晚上镇上行赛会,保爷怕是抽不出空儿来,所以请七房里的珍爷来陪客,等八爷您用罢饭,保爷自会来接您去看赛会 保爷他真是太看重兄弟了!关八爷感慨万千的说。 关八爷望着这所宽广的大宅子,在东西长棚棚檐悬挂的马灯下面展现着,花还是花,树还是树,一切都还像十多年前的老样儿,不知有多少夜晚,六合帮在这儿靠腿子,迎客的也都是这位程师爷。如今自家认得他,而他也许祗认得黑松林义释彭老汉越狱走关东的关八爷,却认不出当年拉车的小伙子关东山了,同样的,保爷这样款待自家,也款的是虚名借借的关八,可不是当年头撞黑漆棺,呼天不应唤地不灵的拉车小子。关八关八,你当真在人眼里成了个英雄了么? !谋害六合帮的仇人没踩着底儿,狱卒秦镇秦大哥的女儿下落不明,也没能报恩,有哪点够得着英雄? ! 珍爷,珍爷!程师爷先一步抢进花厅叫说:关八爷来了。 噢,八爷,珍爷人没出来话先出来了:万世珍久慕八爷的名,咱们家的兄弟保爷,更把八爷佩服得不得了!今儿可总算见到了。珍爷挑帘子出来,一把把关八爷握得紧紧的,抽出另一只手挑帘子让关八爷进屋,跟着说:程师爷,烦您关照外厢诸位掌腿子的老哥们,一道儿进来用酒,晚了怕耽误看赛会。 在万家楼待过的人,大多数全晓得七房里珍爷这个人,虽说在同辈里数他年纪最长,四十来岁的人了,玩心还跟廿来岁的小伙子一样;他那条左腿走起路来有些跛,那是多年前学骑马摔坏了;耳朵边有块疤,是练飞刀入石柱时小攮子蹦回来斩的;那之后,珍爷就没再玩过那些玩意儿。 若说珍爷就是天生的小胆子也未免有些冤枉,实在珍爷的体质弱些,不适合玩那些野的。珍爷攻书很下了一番功夫,经史子集多少懂得些,一笔魏碑也写得有三分像样儿,珍爷最拿手的事就是养花和饲鸟;这两宗事,不但在万家楼没人比得,就是北地各县,珍爷在这方面也真算是一把手。除了花和鸟,珍爷最感有兴致的事就是赛会了。 我说珍爷,我有句冒昧话先得陈明了,关八爷说:兄弟今天重领六合帮几把腿子过境,蒙万家楼几位有脸有面的爷们赏赐一席,咱们感谢不尽,我关八替那帮兄弟当面谢过。我业已交代明儿大早拔腿子。我看珍爷,这赛会么,不必了。 哪儿的话,珍爷说:咱们祗当是软扣您三天,等赛会行过了再放八爷您上路。这回您可越不得狱了,这场赛会您非看不可。 我倒是无所谓的,关八爷苦笑笑:祗是我手底下这伙子野性兄弟,活蹦活跳像花果山下来的猴精,我担心万一弄出岔子来,对保爷和您都不好交代。 在酒席上,关八爷查点人数,十六个人缺了两个,雷一炮说:这两个家伙,一花眼功夫就背着人溜掉了,准是去看赛会去了。 您瞧八爷,珍爷说:兄弟猜得准,诸位老哥们既想看赛会,就早早儿的用了饭去罢,稍待一会儿,保爷怕也就要过来了。适才保爷跟舍妹菡英说起诸位来镇,舍妹要我坚请诸位赏脸,看看她亲自装点的轿子。 万世珍说完话,关八爷附着雷一炮的耳朵说:老哥,等歇要各人捎上嘴子。看样子,万一遇上四判官卷得来,各位都准备自保了 月出时退开的云块又聚合起来,一度停落的风又在火把头上出现了。七台亮轿齐临高楼前的广场,轿子外面,七班锣鼓绕成七个圆环,交替的敲打着新奇的鼓点子;也许有些人在赛会前真个担心赛会场上会冒出朱四判官来,惊天动地的开枪对火,闹出一番大事故,等到出了会,这才发现担心是多余的;来看赛会的人挤在广场四周,黑压压一片人头少说也有几千,高楼的巨大的影子在火光和灯华中高举进云里去,不由不使人安心,使人想到凭他朱四判官甭说撼不动这座高楼,祗怕他那伙打总算,也搬不动楼基的一块大石头! 石二矮子拎着酒壶,把半只啃剩的兔腿揣在怀里,随着滚动的人潮挤向广场这边来,人是那样多法儿,上上下下全叫挤直了,腿挨着腿,肩膀抗着肩膀,那股人气火炕炕的,一股汗味。石二矮子人太矮了,活像掉在人坑里,尽管踮着脚尖,伸长颈子,仍旧看不见什么好看的,除了高竿头上挑着的灯笼和一些挤动的人头。高处既占不着便宜,脑筋就朝低处转,石二矮子就埋下脑袋来,从旁人腰间朝前猛窜。 矮鬼,嗳,石二矮子,你弄到谁的裆底下去啦? !明明听见是大狗熊的声音,叫锣鼓打成几截儿了:咦,刚刚还看见他窜过来的,真是见了鬼了? ! 我在这儿咧,大狗熊,你怎么也来了? !石二矮子说着,摸着声音挤过去,挤了好半晌挤至大狗熊说话的地方,没见大狗熊的人影儿,忽又听见大狗熊的声音在自己挤过来的地方穷嚷嚷,越嚷越去的远了。 真他娘的闷气,石二矮子嘟囔说:这岂不是弄到漩涡上推起大磨来了? ! 俗说聚蚊成雷一点儿也没错,人群一麇聚,听那种哄哄哄哄的嚣音罢,真像开了闸门倒了坝一个样儿,喊爹的、叫娘的、拾帽的、找鞋的、外加上鞭炮,采声和震耳欲聋的锣鼓,把人脑袋全撑胀了。石二矮子既没找得到高个儿的大狗熊,祗好一味瞎挤,总巴望能挤到最前头去,谁知挤来挤去的还是陷在人窝儿,贴身的衣裤全湿透了,汗气蒸腾像只刚出笼的馒头。 嗳,老哥,亮轿这玩意倒是怎么个赛法儿? 那个人顺着声音低下头,这才找着说话的石二矮子:你也来凑这份热闹? !我的天,你挤在人窝里能看得见什么? !那人捏着短烟袋杆儿,吱起大板牙,说话时细长的颈子一伸一伸的,使石二矮子想起白天在野芦荡边看见过的鱼颚子。 我是问,亮轿是怎么个赛法儿? 噢,亮轿怎么赛法?那人的眼珠滴溜打转说:我说,你是外路来的罢?嗯,这亮轿么?除了赛装潢,还得赛廿四个抬轿人的身手。起赛的时刻,在广场当中竖起两排红漆木杆儿,每隔五尺远竖一根,排成七弯八折的样儿,每顶轿子配上一班锣鼓,依着锣鼓点儿走花步,一路穿过那条弯弯曲曲的由红漆棍排成的道儿。走完一次又一次,七顶轿子衔着转,在红漆棍排成的道儿里耍花样儿,依照各轿耍出的新奇花样计点,压尾是奔轿,锣鼓声点子一变,咚咚不息的像一阵急雨,主杠手一声吆喝,那廿来个齐一步子,抬得轿子在弯道儿里狂奔,左闪右闪,左转右转,不能摔倒人,更不能摔倒轿子,连碰歪了一根红漆棍也要扣点儿。 噢噢噢,石二矮子说:原来还有这多的名堂? !糟了!咱们这光顾着讲话,叫挤到哪儿来啦? ! 你可甭急,二哥,那人说:要看赛会还早着呢,天刚落黑顿把饭时辰,往年起赛会,哪回不热闹到四更天?你人矮挤不进人圈去,要看得真切请跟我走,穿过那条小巷儿,那还有道矮石墙,人骑在墙上,啥景儿全走不出眼界的。 喝,那敢情好!石二矮子兴冲冲的说:到那边,我请你喝壶酒,你瞧,酒在这儿,他把酒壶拎在眉毛上晃了晃,又掏出一块烤得焦黄的兔腿说:野芦荡里的兔子,真够肥,咱们边喝边看赛会,才叫够味儿不是? ! 就是了!那人附和着说:我早知野芦荡的兔子够肥的。咱们走罢。 两人返身朝外挤,到底身高眼亮,有那人带领着,不消一会就打人窝里挤出来了,那人领着石二矮子绕着高楼打转走,一路全是石板铺成的窄巷子,两面夹着高墙,由东面转至西边,果然有道四尺来高的矮石墙把广场隔开,墙头上也挤了不少孩子,在那儿拍着巴掌。 就要起会了,一个说:保爷跟那个关八爷上阶台了。 看那群走盐的那种土匪样儿。另一个说。 石二矮子一听,心里一宽,暗想关八爷跟一伙人到底叫人家拖得来了,该不会怪我领先溜号了罢。 来,酒壶我替你拎着,你先爬墙。那人说。 石二矮子把酒壶递过去,对方接过壶,有意无意的掂了掂。 嘎,不用掂,这是头号壶,我关照店家装得满满的,够你喝的就是了,石二矮子说:老哥,你可甭把好酒给泼撒掉了。 石二矮子转脸朝墙伸出两只手去,勉强够得着墙头,正当他两臂发力一弯肘弯子,整个身体悬空的时刻,听见身后那人说:喏,二哥你太小气了,还你这壶酒!说着说着的,石二矮子就觉后脑瓜子一麻,天旋地转,人就像一条死狗似的蜷缩到墙角根去了。 个狗入的笨贼,那人把砸扁了的锡酒壶扔开说:你也没竖起耳朵打听打听,万家楼有几个大板牙?嘿,你没张嘴我就知道你嘴里长的是牙!在老子面前,容得你这替四判官卧底的?老子眼里连粒沙子全容不得呢! 开玩笑石二矮子迷迷糊糊的说:大狗熊,他娘的,有你在一道儿,我脑袋就不会吃酒壶了 大板牙一听,赶急把扔在一旁的酒壶又捡起来,照准石二矮子脑门正中重新来上一家伙,可怜那扁了的酒壶又叫石二矮子的脑袋敲成圆的了 而大狗熊没有石二矮子这种运气,他改变主意来追石二矮子,忘记从柜上拎酒。在这般拥挤的人群里找矮人,真比海里捞针还难,大狗熊仗着胳膊粗,蛮劲足,横着身在人窝里挤来挤去挤了好几趟,也没找着半根矮鬼毛。 真他娘十足邪门鬼,矮鬼又不是土行孙(封神榜上人物,善土遁。),明明看见着,说遁就不知遁到哪个地穴里去了!大狗熊咕哝着,挤到了广场前面。 七顶亮轿已经在起赛了,在各班锣鼓的导引下,绕着广场四周缓缓的移动着。广场当中,有些穿短打的汉子们正在立杆子,杆子之间横扯着彩缎的带子;那些晶莹透亮的亮轿在抬杠子的步伐下起伏着,仿佛结成一条彩龙。长房的麒麟轿,二房的虎轿,三房的金鸡轿,五房的银兔轿七房的彩凤轿,各有各的特色,令人眼花缭乱。大狗熊把脑袋伸在人头上望着,乐得连口水也忘记吸了。 亮轿踏进红漆木杆插成的窄道时,头顶轿的主杠手吹了一声长长的呼哨儿,锣鼓点子打出乱插花,颤索而急促的: 咚咚咚咚吃咚克咚锵!咚咚咚吃咚克咚锵! 那廿四个抬轿手便踩准了鼓点子,脚跟打着屁股,摆动身体跳将起来,前面十三个人矮身,后面十一个人跃起,前面十三个人跃起,后面十一个人又朝下蹲身;这样一来,那顶轿子便像浮在一波接一波的大浪上,轿角的四盏宫灯,随着轿身抖动,悠来荡去的打着秋千,宫灯下垂悬的璎珞,不时碰击着,炸出碗大的晶花。等到头台轿的鼓音刚歇,二台轿的鼓音又起,鼓手打的是炸豆儿鼓: 咚,咚弹咚,咚,咚弹咚,咚弹咚弹咚弹咚! 二台轿的抬轿手跳步很奇,无论下半身怎样疯狂的跳法儿,抬着轿的肩膀却像山一般的稳扎;他们一齐举腿前飞,举腿后踢,举腿左扬,举腿右甩,简直形成一面腿山,不断的飞出层层腿影来,但是那台轿子仿佛动全没动过,直到走完那条弯曲的杆阵,灯全没摇一摇。 好哇!好哇!人群一条声的喳呼着。声音还没落下去,第三台轿子又随着另一种鼓音闯进杆阵里来了。第三台轿的廿四个抬轿手抬着那顶轿前窜五步,猛的挺胸蹲腿,凸着肚皮走起鸭子步来,每人双手叉腰不扶轿杆,身子朝后大仰着,仿佛祗要拴条细线朝后一牵,连人带轿全会仰脸朝天。这样大胆的身法和步法,若没经苦心调教,是决计走不出来的,人群里爆出的采声也就更多了。 大狗熊踮着脚尖站久了,趁第三台轿子过去,第四台轿子还没接上之前,趁机弯弯膝盖,偶然从广场的空隙间看见高楼前廿四级扇展的台阶,台阶上面的平台上安排了一排太师椅,关八爷跟那伙弟兄,全都大模大样的坐在那里,叼着洋烟卷的也有,品黄茶的也有,笑得老远见牙不见眼,比自己挤在人窝里伸酸脖颈儿,可不知强到哪儿去了? ! 他奶奶个孙儿的!全是石二矮子害的人。大狗熊心里说:要不然,我不也在那边跷上二郎腿了吗? !亏得老子个头儿高,若像矮子那样矮法,祗怕啥也望不到了。 看赛会看得久了,冒失鬼得要放一放(意指小解。)可哪儿去找毛坑去?大狗熊原想丢开这念头,下狠劲忍它一忍的,谁知冒失鬼憋不得,越憋它,它越刺叨人。大狗熊实在憋不住了,这才手抓着裤裆朝外挤,想着找处僻静的地方把它放掉。 挤出人堆朝北拐,拐进一条窄巷儿,顺着窄巷儿朝深处摸,一出巷头,到了背街的另一方上空场儿上,空场儿四周有好些枝干狞猛的大树,树梢上跳动着一星半点远处落过来的微弱的灯光;等到腿底下绊着什么,蹲下身一摸,才摸出遍地都钉着拴扣牲畜的短腿角桩。 大狗熊伸着鼻子闻嗅两下,自言自语说:对了,这儿是万家楼的牛马市,一股牲口气味。看看左右没人,不如就在这儿把冒失鬼放掉罢。站起身来,刚扯开裤腰想放溺,就听那边的树影背后有人悄声说:谁?伙计,砌个万儿罢!黑话一出口,大狗熊吓了一跳,赶急又蹲下身去;冒失鬼不肯听话,径自出来了,弄得湿湿的一裤裆。 火头把(黑道暗语,指姓王的。),八叉儿(黑道语:排行第八。)。大狗熊听见另一个方向的蒙黑里,有人用黑话接上渣儿,才发觉刚才问话不是冲着自己发的。早年盐车常走东海岸的贼窝子,自问对黑道上的暗语懂得些,像答话的这个家伙,竟然自称他是王八,真令人发笑。按照黑话的口气,这俩个家伙极像是做小手的(黑道暗语,指毛贼。),老子先不作声,听听他们说些什么罢? !大狗熊拿定主意,身子伏得更低了。 嗳,坠把儿三(黑道暗语:指姓陈的老三。),咱们小架儿(黑道暗语:小架儿就是鸡的别称。)不搭,绳头儿(黑道暗语:绳头儿即是牛。)不扯,跟他娘琵琶(琵琶,在黑道人称鸭子是琵琶,取其两形相似也。)似的,挤在草把儿(黑道暗语:指姓万的。)家的稠子(黑道暗语:意指集镇。)上,替角把儿四(指朱四判官。),开暗扇儿(黑道暗语:扇儿指门,暗扇儿即暗里开路。),把方子(黑道暗语:方子即窗户。)。即算今夜水平风稳(黑道暗语:意指一切顺心如意。),咱们还是嗨,眼看他娘满街走长脸(黑道暗语:长脸指驴和骡马。),各院住的黑炭头儿(黑道暗语:指肥猪。),夜来扯不上蒙头子(黑道暗语:指被子。),窝得慌!那个自称是王八的家伙嘟嘟哝哝的说:坠把儿三,我说这是何苦来?万一犯在草把儿家的手上,摘了咱们的瓢去,祗怕有鸡儿没笼,晒光阳呢! 我说,八叉儿,这些废话甭在稠儿上喳呼了!叫陈三的那个家伙说:你以为开罪了角把儿四,能保住你那水包皮(黑道俚戏语,和瓢儿一样,全系指脑袋。)? !你若是爪子痒了,开开窑儿,再不,拉拉花门儿(开窑:开天窑,就是掀开屋顶行窃。黑道暗语:称挖穴掏洞行窃为拉花门儿。),小架儿,挓角儿(黑道暗语:指羊。),取些,碰高兴,请跛二先生(黑道暗语:鸭子除称琵琶外,又称其为跛二先生,盖取其走路摇摆也。)喝盅酒去也好。 可甭谈拉花门儿了,王八说:昨夜我试着拉,吃奶力气用上也拨弄不开道儿,隔墙跛二先生不歇声的唱皮簧(指鸭子呱呱噪叫。),我没在意,挨他娘花皮条扯了小腿肚儿(黑道暗语,称狗为皮条,此处指挨花狗咬了小腿肚儿。),酒没喝得成,倒贴了三文钱的一张狗皮膏药 大狗熊吱着牙暗笑着,自言自语的说:你们这窝替朱四判官来卧底的小毛贼,你们可没想到路旁说话,草沟里有人罢? !凭自己懂得的,那番话翻出来意思是:叫王八的那家伙先发了顿牢骚,抱怨朱四判官把他们拉到万家圩来卧底,白替他铺暗路,把风望信,弄得鸡也不能摸了,牛也不能牵了,像一窝旱鸭儿似的挤在街上,就算今夜动手顺利,咱个大概也摊不上大份儿。 在万家楼,人多眼杂,这伙毛贼眼看满街走着起膘的牲口,满院养着肥猪,却做不上手脚,弄得夜晚睡不着觉。如果叫万家楼的人查出来,摘了脑袋,祗怕在太阳底下挺尸,连口棺材全睡不成。听了王八这番话,那陈三就劝他:已经来到万家楼,放马后炮也没用了!假如不听朱四判官的吩咐,照样保不住脑袋。你王八要实在手痒了,掀掀屋顶,挖挖黑窿,拎几只鸡,牵几只羊,碰高兴偷只肥鸭下酒也是好的!王八抱怨说:昨夜我试着挖穴了,墙根太硬拨不开,光听里面鸭子叫,不在意挨花狗咬了一口,倒贴三文钱的狗皮膏药钱。 谁? !那边又在招呼谁了:砌个万儿罢! 弓把儿(黑道暗语:指姓张的。),烂字行的(黑道暗语:贼不称贼,称为烂字行的,好像北方讨饭的不称乞丐,自称:咱字行的一样。)。来人说。 水势如何(黑道暗语:意指在动手前风声怎样。)?陈三问说。 高得紧!高得紧! (黑道暗语:意指风声不甚妙。)那人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了门把儿,八叉儿,那一伙偏巧今晚装进稠子来,这个数!人人全捎的有辣刮儿(黑道暗语:意指人人带有短枪),如今全在台儿上唱着戏呢! 秋秋秋! (黑道暗语,意指糟糕了!)王八说:角把儿四要脱裤子亮光屁股了。虎头抱四六整头整脑是个别十!你们不知门把儿的威名,我的天爷,咱们可甭拿命豁上,趁早抽底罢。 我的儿!大狗熊心里一动:朱四判官今夜当真要卷的来了他正想倒着爬开,回去找关八爷报信,身子还没动呢,忽然听见广场那边的人群哄闹起来,锣鼓停歇了,有一道泼红了天的火光从背后冲起,把眼前那些树影照得真真亮亮的。 紧跟着,四面都响起了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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