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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锋芒

狂风沙 司馬中原 23977 2023-02-05
当关八爷和六合帮一伙弟兄在黑夜的枯林中和朱四判官混杀时,远远的淮河岸上的盐市也正面临着一场大战。 盐市上保盐抗税的消息传到孙传芳的耳朵里,一个电报拍过来,下令立即围剿。孙大帅那个常爱在鸦片烟铺上发作的狗熊脾气,发起来是没道理可讲的,电报局子里半夜三更把电报送进防军大营,鸭蛋头团长正喝下一斤老酒,搂着从海京戏院里接来的花旦睡觉,一听马弁喊报告,说是:孙大帅来了手令!吓得他屎滚尿流爬起来,穿着一条粉红色的女裤,朝手执电报稿的卫士敬礼,然后才平伸双手,恭恭敬敬的接过电报。 嗨嗨,郑师座早就保荐我升独立旅长!咈!他眼也没睁,迷里迷糊的朝电报稿上吹口气,敲打着如意算盘说:我说小菊花,你快起来让我亲热亲热,老子升了独立旅长,你他妈也照章升级了!大帅他早就夸赞过我带兵独得一个稳字,这回可够提拔我的啦!

提拔你?我说我的爷,这可不是时候呀?那个花旦小菊花在房里嗲声嗲气的说:若在承平时刻提拔你,我也好跟你享享福,平时不提拔,等到跟南边革命党开战才提拔,你一升了独立旅长呀,嗨,准调到浙东前线跟革命党去拼死去,依我看,不升这个官倒也罢了! 这这这,这是什么话?鸭蛋头团长一听见革命党三个字,就禁不住有摸脑袋的习惯,总下意识的摸摸头还连不连在颈子上?自己虽没上过火线,没看见南军像什么样儿?但在鸦片榻上,花天酒地的宴会上,却也听了不少关于革命军的事情;什么炮轰惠州城,一团兵打垮飞将军林虎,一个团打到最后,还剩下团长和号兵时,团长吩咐响号,号兵报告说:吹退却号吗?团长说:革命军没有退却这回事,快替我响号冲锋!真的吗?讲的人就是林虎的散部改投孙大帅的,在广东吃过苦头,一谈起革命党就有谈虎色变之感,总是假不了的了。

我说,小菊花,你说话总得讨个吉利,你提革命党那捞什子干啥来?鸭蛋头团长忽然又拍着腿,咧着嘴笑说:他奶奶个龟孙儿的,你以为大帅他会调我上前线?我他妈祗是一只看家狗,天生不是惯于征战的将军,那些上前方,布火线的将军修的是一个狠字,我这个稳字型大小的人物,祗该当防军司令,嘿嘿嘿,防军司令,真是他妈红运当头,润心润肺。 小菊花在房里翻了个身,双手支着腮帮儿,伏在枕上说:人嘴两块皮,说话有统移,前天你明明说你带兵独得一个狠字,听说上火线,马上又变成一个稳字了,我的爷,你到底是狠呀?还是稳呀? ! 鸭蛋头团长把电报稿抱在怀里,伸着颈子打了一串又酸又臭的酒呃;迷糊中听了小菊花的话,竟触动灵感,发起议论来说:你这个小娘们懂得啥。狠和稳那得看用在什么地方?呃,哺,比方说带兵打仗,当然讲稳,我他妈这个团长,就靠稳字得来的。想当年,我带着兵跟皖军开开火,皖军猛冲猛打,我关照弟兄甭理会,双手替我抱着要命的脑袋瓜,翘着屁股让他打,我他妈叫出一句口号是屁股带点伤,又吃肉又喝汤。等皖军三阵排枪朝天上放过,我算准他们每人三发子弹放完了,就吩咐弟兄们拍拍屁股抬起头来,等皖军退却号一响,咱们就响号冲锋,结果皖军吃了败仗,咱们一样是每人三发子弹,却有先放后放之分,呃呃,哺,先放为输,后放为赢,这可不是稳吗?咱们放枪也朝天上放,三排枪没打死一条牛,这是做人做得稳,后来苏皖联了盟。皖军那个队长还请我喝顿老酒呢? !

好,小菊花格格的笑着说:那么狠字该用在那儿,才算用对了地方呢? 嘿嘿,有意思,你他妈半夜三更的,竟考起我来了? !嗯,嗯?这狠么,比方说:抓逃勇要狠,你不抓一个毙一个,我敢说我这团人不用三个月准他妈跑光,连马弁,勤务兵全跑光,嗯,嗯?抓差拉夫也得狠,熊老百姓一个个皮条得很,你若不横眉竖眼摆出阎王相来,他们决不会听你。还还还还有,嗯,像吃酒、打牌、搞女人这三狠,也是他妈少不了的,我要狠不出花样,狠不出名堂来,我就不配干他妈这一团之长! 算啦罢,你甭在那儿醉言醉语了,小菊花笑骂着说:你这老鸭蛋头总是言过其实的马稷。 你甭笑话我,鸭蛋头眯着眼说:前两狠狠不到你头上,由得你说风凉话,这后一狠么?嘿嘿嘿,等我喝了醒酒汤,看了升官电,锦上添花起来,你就晓得我的狠劲有多厉害了!

他忽然平伸两腿,挺着身子在椅背上打了一个又长又怪的哈欠,朝站在一边咬着舌头暗笑的马弁说:醒酒汤,热手巾把儿,快快!他妈个巴子快把文书官叫醒,念电报给我听。老子升了独立旅长,鸡犬升天,每人全都赏你妈的一级,快去快去! 马弁走后,鸭蛋头团长又转朝房里的小菊花说:别睡了,快登上鞋,坐到我腿上来听听念电报。 鞋倒在这儿,我的爷,小菊花叫说:你黄汤灌多了?你竟穿走了我的裤子? ! 不关系,不关系,我错穿了你的,你难道就不能穿我的?穿裤出房,女人之常,鸭蛋头团长摇头晃脑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你不通兵法,呃呃,无怪乎你祗配唱戏,不能带兵了。 热手巾把儿替鸭蛋头团长眼角上粘糊糊的眼屎打扫干净了,一碗醒酒汤喝在肚子里,却把鸭蛋头团长喝得清醒到迷糊的程度了。半夜三更的,热被窝不睡,坐在这儿干啥来?马灯亮得发青,四个站大岗卫兵来回走动着,副官、马弁,文书官全他妈像木头段儿似的站在面前,算是干啥来? !

你们有啥事要报告的? 您要我们来的,文书官看样子也差一碗醒酒汤,揉眼报告说:有啥事,团座您该晓得? 你看我这人罢,真他妈的糊涂透顶了!鸭蛋头团长说:升官电报捏在手里,竟忘记找你们来干啥的了!醒酒汤还带迷魂的,嘿嘿咦,不对劲,我说副官,你下午说盐市怎么着?想造反?你是否跟大帅拍了电报? 跟团长回,电报是您交代拍发的,副官哈着腰,踅过来说:但凡您吩咐下来的事,没一宗不是十万火急赶着办的,电报当时就拍发了。 你他妈简直一百廿个浑蛋!你你你枪毙还得另加一番!鸭蛋头团长气得浑身抖索着,翻眼骂说:我不是跟你这浑虫三番五次交代过,我手里拿着酒瓶的时刻,说话你拿当放屁听,谁叫你自作聪明,发那通夺命的电报来着?

报告团长,您您当时手里抓的祗是酒杯,并不是酒瓶? 好,你强辩!来人,把他给拖出去 算了算了,你走你的,小菊花套着一条黄呢马裤,过来调停说:团长他喝醉了酒,神经兮兮,说话也都是不能算数的。团长要升旅长,借机会亮亮他的官威,等明天,他非但不喊毙人,也不定还请诸位喝杯酒呢?我说对吧? 鸭蛋头团长心里一团火,禁不得小菊花三言两语就泼熄了,脑袋一缩,两肩一耸,眯眼笑说:对,真对,你这张小嘴说起吉利话来可真逗人喜欢,奶奶的,我他妈说不毙就不毙了,省下一颗子弹算了。那文书官,你过来,把电报念给我听听。热手巾把儿,他妈特个巴子的,快些。 文书官一接过电报,没开封就知里头有着不寻常的事儿了,大帅不会把人事升迁看得那么重法,半夜三更拍来十万火急的电报,可怜扁担长一字也识不得的鸭蛋头,一意想过升官的瘾头,迷了心窍,自己把电报一念出来,祗怕他那张眉笑眼开的圆脸马上就要变成长的了。管它呢,公事公办,伸手把电报封套扯开,掏出电报朗声照念起来

鸭蛋头团长带着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嗨嗨的,把小菊花揽在膝头上,另一只手端着茶盏,几乎竖起耳朵来听着。今夜晚真他妈非比寻常,眼前仿佛处处洋溢着喜气似的,连左右这几张人脸,一个个也都看得顺眼。团长跟旅长虽说祗他妈一级之差,味儿可就完全不同了;操大甩儿当师长,两眼总像馋猫饿狗似的盯着底下,地方上捐上税,他总收总发一把揽,先来个三下五除二送进公馆,钱到团里,祗剩他娘几点油花儿了。独立旅,独立旅,好就好在独立上,弄块地盘驻起防来,闭上眼也就是个小皇帝,碰到肥地方,三下五除二数目不小,嗯,单就吃空缺来讲,也就可观又可观了 该团长率部留守后方,负安靖地方重责文书官卷着舌头念到这儿,脸色有些不大对劲儿,捏着电报稿的双手有些抖索,额头也沁出汗来。

而鸭蛋头团长听着这两句话,更显得精神起来。可惜大帅他不在这儿,要是在,自己真该扒下身跟他多磕几个响头。大帅到底是行伍出身,懂得底下人的苦处,这两句话使人十万八千根毛孔根根都觉得受用。负安靖地方重责,真他妈极为过瘾,使人好像抽足鸦片一样的振奋,接下去,自该是劳苦功高什么的,然后就该着即调升某某独立旅长,限期到任啦。 咦,你奶奶的,当他发觉对方停住声,光使舌头舐着嘴唇时,就笑骂说:这可不是在说书场上呀? !你说到精采的地方,故意勒住话头吊人胃口,快,快!快替我念下去! 盐盐盐市为淮上重镇,为该部辖区,文书官一面颤颤的念着,一面举手抹起汗来:该团长平时疏于督察,致有今日之变,保盐抗税,举枪独立,事态危急如此,该团长难辞其咎文书官还待接着念下去,却被小菊花尖亢惊骇的嗓子打断了。

你停停!她叫说:团长他,他他 文书官一抬头,就见团长手里的玻璃杯当啷落在地上,杯面印着的海京伯马戏班里的大象也砸成两片了;鸭蛋头团长不知什么时刻把小菊花从他怀里推开,两手紧抱住光溜溜的脑袋,肥猪似的身子朝后大仰着,挺着肚皮大抖。一点儿也没料岔,他那张圆脸一家伙就变长了,半张着嘴,想要说什么却又吐不出话来,原来那个堆满肥肉的下巴像挨谁一拳捣掉了似的不听使唤了。 完完完完了蛋了!隔了半晌,他才挤出话来问说:大帅他,他提到要我的脑袋瓜儿没有? 没有。对方说:大帅祗要团长戴罪图功,在限期内调集防区可用的兵力,立即把盐市的自卫团队剿灭,大帅又说,假如办不到的话,他要拎下您的八颗脑袋呢! 鸭蛋头团长这才惊魂甫定,像一只被人拨弄得四脚朝天的忘八似的理手划风挣扎着爬起身来,一连咽了三次口水,哑声叫骂说:我一个一个,一个一个操你们的老娘,事到这种紧迫的辰光,还你妈的大眼瞪小眼,干瞪着我干嘛? !我老实告诉你们,大帅要我八颗脑袋,我会先砍掉你们的拿去充数!赶快召号兵,响号紧急集合,为了保脑壳,不得不他娘的狠一家伙了!

号兵之所以能及时响号是由于副官腿快的关系;当那位气急败坏的副官摸到后伙房时,号兵、伙伕头、营长的小舅子一窝人全都脱光了鞋,围着矮方桌儿,把臭哄哄的脚伸在火盆边上,大赌其天九牌呢!号兵的牌运差,手风不顺,把几文现款全送上了堆,输上了火,把号嘴儿也给押上去了。 算它大洋一块二。号兵说:输掉就拿它当押头,天不亮我再借钱赎它回来。这还有什么皮调?天亮我不响号,团长准踢烂我的屁股。 副官恰巧在庄家打出骰子的时刻撞了进来,他皱着眉毛没吭气他也想看四门亮一把点儿,可惜又怕那股从炕干的臭袜上发出来的烘臭鱼的气味,就站在远处叫说:甭他娘的再推了,团座刚刚大发脾气,吩咐立即响号,紧急集合全团拉出去打火呢! 打火抽烟差不多,我说副官大人,你可甭打断我的手风,做庄的伙伕头说:你要想押一门,你就押,你要想推两条儿,我的庄家让你当好了! 半夜三更的,跟谁打火去?号兵说:把队伍开到乱葬坑找鬼差不多。 副官走过来一把捺住牌说:谁哄人,谁他妈就不是人揍的,这跟咱们平素开心逗趣不同,大帅适才拍来急电,着团长立即调兵,把盐市保乡团队给缴械呢?如其不然,团长脑瓜子保不了,咱们可就更惨了。 等咱们再亮亮这把牌,号兵说:我要是输掉号嘴儿,您得借钱给我赎,假若拿到好点儿,算咱们走运,省掉这层麻烦了。 就凭咱们这伙子人,也想把盐市的枪支缴掉?营长的小舅子叼着烟卷儿,拣着缺气的话来说:除非逢着关饷,那天集合集得齐?司务长报告:三个开小差,五个挂病号,三个赌场上坐,五个娼馆里嫖,还有几个祗是借套二尺半,暗设他的垛子窑人家不来把咱们的械给缴掉,业已算是好的了! 扒开良心说,号兵说:要咱们卖命打盐市,咱们划不来,这年头,跟谁干全一样,也都是操操枪,吃吃饭,拿份饷。盐市的保乡团队若加我的饷,我明天就跟他去吹号去了。 你们这些话,要说也等日后再说。副官说:如今是光棍不吃眼前亏,勿论是真是假,在鸭蛋头面前,总得做做样儿,虚幌它一枪。等桶箍一炸,各奔东西,岂不是他妈的善哉妙哉吗? 得!营长的小舅子说:到底是挂盒子炮当副官的人有学问,不论明早攻盐市是他妈真打假打,出台亮相么?少不得是要亮上一番的了!咈!他抓起骰子吹口气,念念有词的掷出去说:骰子骰子你显显灵,是人是鬼我全赢!骰子骰子你旺处走,大钱小钱我一把搂!你娘的七出自拿三,天门头一班!抓牌呀,号长! 紧急集合号能够在星稀月沉的四更天响起来,是因为老号手那一把牌抓着娥字九吃庄家人字八的关系,那把牌保住了他的号嘴儿,还赢了一块二毛大洋,这使老号手有些乐糊糊的,一面站在操场一角的土台上迎着寒风响号,一面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反覆拨弄着他赢回来的压口袋的洋钱。 急速的号声在冰寒的夜气里流咽着,老号手心里仍有些痛惜牌运刚他妈转好,手风正顺起来,偏他妈穷找麻烦,天亮攻盐市,单望老天爷长眼,让鸭蛋头挨一颗黑枣,树倒猢狲散,一哄而散算了! 号声响了一遍,偌大的营盘仍然无动于衷的黑成一片,连灯火亮也没见得着,祗见鸭蛋头团长带着几个马弁仓皇的奔到土台上来了。 这帮懒狗!妈特个巴子的!鸭蛋头团长搓着手骂说:全他妈睡挺了尸了!那号手,再响一遍号,着实替我加把劲,吹响些儿,催他们一催! 号手满心不乐意,又鼓着腮帮儿吹了一遍号,这遍号还没响完,西南角的那栋营舍里就鬼哭狼嚎的起了动静;最先是一条尖亢的嗓子,像鬼掐了脖颈一样的狂叫着,然后跟着卷起许多条同样惊悸的、盲目的、像待宰猪只一般的嘶喊,紧跟着,一些人影从漆黑的营舍里挤着推着,嗷嗷叫的撞了出来。 这他奶奶的是啥玩意儿?鸭蛋头团长打着酒呃,使舌头舐着嘴唇说。 突然他想起来了,闹营,这是闹营。自己带兵不是一年了,常常经历过闹营的事情,甭看那些木头木脑的家伙,闹起营来可真是惊天动地,没有谁能说得出闹营的真正原因,没有谁能止得住这种惊呼呐喊的狂潮,一个营舍惊动了,所有的营舍全惊动了,蚂蚁似的朝外爬人,有的抱着枕头,有的拎着裤子;有的抓着袜,有的提着鞋;一个个全像死了爹娘一样,狂喊着,哑声的号啕着,挤出营舍门口时,你推我搡,那跌倒的活该倒楣,祗有双手抱着头恁人践踏的份儿。 活活鸭蛋头团长卷着舌头说:活他妈的见鬼平素不闹营,偏拣这这种要命的辰光闹起营来了? ! 夜,黑得够瞧的,土台背后旗杆上挑着的一盏马灯实在照不亮什么,也就因着这团晕蒙的灯火,把闹营的家伙全招引得来了;鸭蛋头团长除了搓手大骂之外,一时也拿不出主意,马灯的碎光旋动着,光里浮出的一些入了魔的僵尸似的人脸,个个圆睁着眼,嘴张瓢大朝空里嚷嚷!声音接着声音,像一波大浪压着一波大浪,那景象极为凄怖,仿佛这一群都不是人,而是冲破鬼门关的恶鬼,要找谁申冤讨价一般。 呕呕呕呕呕杀的来喽!一个家伙跌伏在地上,犹自双手抱住头,蛇一般的朝前扭动着,仿佛他身后真有什么杀将过来那样,极端恐怖的叫喊着。 缴枪喽!缴枪饶命喽!呕呕呕杀的来喽!兄弟嗳,跑罢! 跑呕!一群人盲目的附和着。 奔到操场来的总有好几百人,好几百人全是疯子,连他妈几个营连长也在里面,一声喊跑,他们就混乱不堪的在操场上各绕各的圈儿奔跑起来,跑着叫着,嚎着哭着,弄得一塌糊涂不堪收拾。有一小撮人没有跑,集合起来在那儿煞有介事的出操,一个木偶人似的兵,气势昂昂的手叉着腰喊口令,竟他妈把营长连长排长班长全踢进列子里操将起来,立正、稍息、跪下、卧倒,操得跟真的似的,有鬼,硬他妈的有鬼! 统他妈的替我醒醒!鸭蛋头团长急得七窍喷烟,破口大骂说:你们全他妈该拉去枪毙掉! 他不骂还好,一骂可被那些家伙学上了,单听人群里全学着骂人的声音,你指着他的鼻子,他指着你的脑袋,骂说:呕呕,醒醒呕,你他妈的该去枪毙掉呕! 枪毙呕!枪毙鸭蛋头喽! 兄弟伙,今夜枪毙鸭蛋头!大伙儿快去看热闹啊!呕呕呕 鸭蛋头团长即使把手掌搓褪了八层皮也是没用的了,早先看过的几次闹营,经历过的几次闹营,全不及这次来的厉害,这简直闹得不成体统了!自己这团长的威风一点儿也摆不出来,枪毙、关人、打板子那套惯施的玩意儿也失了灵,压根儿派不上用场,真是他奶奶的奶奶!也许自己这个脑袋瓜儿该装进檀木匣子里,送给大帅去消遣消遣,要不然,怎会遇上这种邪气事儿?传说,兵营冤鬼多,孽气重,每闹一次营,要主一次凶,难道我会应在这次凶事上? !猛可地想起谁说过,闹营闹得凶弹压不住时,祗有朝天开枪才止得住,便转朝马弁说:他们闹营中魔,你们也他妈的是死人? !快替我朝天开枪! 说也奇,几声枪响过后,那些疯着、跳着、喊着、哭着、操着、叫着、爬着、闹着的人群全不动了,也不疯了跳了,也不喊不闹了,也不爬不叫了,一个个全把操场当做床铺,倒下头睡觉去了,有的还伸着腰,有的一躺下身子就打起呼来了。 鸭蛋头团长有气没处出,没命的踢着老号手的屁股,吩咐他响第三遍号;无论号声吹得有多响,那些闹营闹得筋疲力尽的家伙却赖在梦里不肯起来了,鸭蛋头没办法,祗好自己带着副官和马弁下去踢人,这边踢起一个坐在地上揉眼,那边踢醒一个歪着嘴打呵欠,一路没踢到头,最先踢起的那几个可又躺下去了。眼看东边泛出一丝鱼肚白,这才把一伙人弄醒过来,慢慢吞吞集了合,一个个又都没精打采,垂头丧气,回复了平素的老样儿了。 由于闹营闹得不吉利,那封电报又来得令人丧气,鸭蛋头团长训话不是训话,倒像在背着一本骂人经,妈妈奶奶婊子娘,浑蛋王八三代祖宗全都训了出来,骂得台底下灰土满身,狼狈不成人形的家伙们面面相觑的大翻白眼,谁也不知夜里曾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谁也不知为何会滚出草铺上的热被窝,弄得浑身是土? 你们他奶奶的奶奶!全该砍脑袋!鸭蛋头团长骂干了吐沫才说上正题:盐市上喊出保盐抗税,举枪造反了!你们都当着没事人? !盐市不替防军上税,你们还想有饭吃?有饷拿?吃你娘的屁!拿你娘的蛋!咱们衣食饭碗儿整砸了!故所以,他觉得嗓子有些哑,不得不顿住话头,使吐沫润上一润:故所以,大帅他电令我领着你们,去把他们的枪械给缴掉,不缴掉,我他妈的团长的脑袋就保不住了!我团长掉脑袋,你们也得挨刀!妈特个巴子的,你们醒了迷,听懂了没有? ! 懂了!台底下那些还没醒透的家伙,习惯的理开喉咙吼了一声。 好!懂了就成!鸭蛋头团长点头说:祗要能攻开盐市,我他妈放花假,放酒假,放赌假!我他妈准你们任意抢钱、喝酒、玩姑娘、让你们发笔财,松快松快,呃呃,他忽又皱起眉毛,想起什么来说:现在,各营派一个挨枪毙的公差出来,开开采,破破凶;其余的,替我解散下去准备去,听号音再来集合。解散后,三个营长留下,跟我到团部去商议开战。 古代的传说里有过出师前杀人祭旗的故事,许多爱泡书场的北洋兵勇们都听过那种滴着血的凄惨的故事,但那也祗是死囚牢里提出来斩首的囚犯罢了,派公差挨枪毙的事也祗有鸭蛋头团长干得出来,也祗有鸭蛋头团长明白他为何这么做的原因拿三个家伙当替死鬼,为自己破凶气,希望大帅不会拎了自己的脑袋去消遣。 当队伍解散时,有三个已经吓软了腿的兵被马弁们连拖带扯的扯到土台下面,一个是患了痢疾,骨瘦如柴的外乡汉子,被抓来充数的,在连里没亲没友,正是挨枪毙的好材料,营长就抓了他的公差,一个是个患有口吃病的白痴,光吃饭干不了事情,别的话他不懂,祗听懂立正稍息和枪毙,正好让他尝尝枪毙的滋味,另一个却是个看上去祗有十三四岁的黄脸孩子,胳膊两腿都还没成大人样,他原是北地逃难来的拾荒的孩子,常在后伙房外求口剩饭吃,伙伕头留他做个炭球兵,(为兵打杂的小兵,不列进花名册,叫炭球兵。)第三营一时抓不着适合挨枪毙的,祗好抓了这只童子鸡。 这三个人被挟出来,当他们晓得真的是要挨枪毙时,小炭球首先尖声的哭了,拉痢疾的瘦子扑在鸭蛋头面前,捣蒜似的叩着头,哀戚的喊说:团长饶命,团长饶命,我我 不要紧的,鸭蛋头团长说:我也祗是枪毙你们这一回玩玩,下回有这种公差,不再找你们就成了。那副官,替他们棺材备大些,多烧纸箔,我这人,是向不亏待部属的 他挺着冬瓜肚子,带着为善最乐的神情,歪歪晃晃的走过去了直等三声闷枪响过,鸭蛋头团长使手掌抹抹胸脯,这才觉得略为松快点儿。不过,当他想起就将攻打盐市时,不由又把刚舒开的眉头重新锁紧了。盐市的枪支实力,自己知道得很清楚,旁的甭谈,单就缉私营那个营,就比自己这一团还硬扎得多,能打一场双方都不失面子的火业已算不错的了,缴械?谈何容易? !大帅他成天泡在鸦片烟铺上,这通电报拍得太缺人味,自己急抓了瞎,不得不把三个营长招呼来打打商量;三个臭皮匠,强似诸葛亮,也许他们能拿出些可用的主意。 第一营是团里一个空壳子营,营长以下,祗有连排班长没有兵,营长是一根鸦片烟铺上闻名的老枪(指吸毒很久瘾头极大的人。)每天得烧上一二十个泡儿(一个泡儿就是一袋烟。),一个时辰不睡烟铺,就他妈涕泗交流像死了亲娘老子一样;闹营闹过一两个时辰,进了团部就大发烟瘾,呵欠连天,垂头颓颈,连团长讲些什么全没听进耳朵,那还有什么主意好拿。 第二营长倒是个不抽鸦片的,而且也没有其他不良嗜好,除了偶而找找堂子里的姑娘,舍死忘生的把看家本事全用在床上。不过那还都是从前的事,自从见不得人的暗疮发作以后,走路也得双手捧着子孙堂,一脸悔愧的神色,所以连这点儿褒贬也没有了。不过对于床下的开战有些摸不到门儿,而且早就打算在出发前请病假了,故此也就不方便表示什么。 你总该拿点什么主意了罢?鸭蛋头团长转朝第三营营长说:你若是再不拿主意,咱们为保脑袋,祗有打伙开小差了! 依我看,这场火打不得,第三营营长说:您知道的,咱们这个团连着闹过几回事儿了,就好比是一窝野鸟,关在笼子里养得,拔开笼门它准飞光,即使替他们鼻尖上抹糖,告诉他们盐市上有油水,要他们白捡,谁都会抢着捡,可是,若要他们顶着对方的枪子儿去捡,那算是白费心机天底下,要钱又要命的人多得很,要钱不要命可不多。我的意思是,咱们先着人去盐市,暗里通通气,转告他们大帅的意思,劝他们甭把事儿闹大了,祗消把保盐抗税的贴儿撕几张,交卅来杆破铜烂铁的土造枪铳,咱们拍个电报呈上去,大帅他一乐就没事了。这是双方不失面子,和气生财的做法。 嗯,不错,嘿嘿,和气生财的做法,这和气生?不成!鸭蛋头团长把一脸肥肉笑得抖抖的,忽然一家伙又冻住了:我说不成!盐市上既然撕下脸来,你不咬他,他准会掉头咬你,若想使他们买账,非亮亮军威不可,中不中,猛一冲,冲了再谈,盐市上尝过滋味,话就好说了! 要冲,可也不能单冲。第一营营长吞了两粒羊屎蛋儿似的干烟泡儿之后,挤着眼说:非得请人来帮打不可,虽说要先花些本钱,但是若能攻开盐市,十八家盐栈替它掠个精光,那可就一本万利了! 论及帮打,非找朱四判官不可。第二营营长说话时,两只手在桌子底下没命的搓着裤裆,好像他那黄呢马裤上落了一粒烟灰,不搓就会烧出个窟窿那样忙法。 鸭蛋头团长原对帮打满有兴致,伸长脑袋在听,一听说朱四判官,叹了口气,把脖子又缩回去了。我的老天,我他奶奶花不起那多钱!那位人王,有理没理钱朝前,狮子大开口惯了的,非到万不得已的辰光,我不当那种冤大头。如今咱们不论打得打不得,先把架势摆开,试试再讲,好在这跟盐市祗隔一条河,怕兵勇们临阵脱逃,咱们可挑一个连出来,架起机关炮督战,谁跑就剃他的头! 行!这督战官我干了!第一营营长说:我回去吩咐弟兄,把烟铺抬上河堆,烧它几个泡儿,跟您躺在那儿督战。 我的兵由副营长带上去开战。第二营营长说:若有胆小畏缩的,听由团长您枪毙,至于我,不得不告个病假 我去盐市说降去!第三营营长胸有成竹的说:背后既有团长您撑腰,不怕它盐市不给面子。 好,好,鸭蛋头团长说:就这么办就得了!浓茶,热手巾把儿,妈特个巴子! 在大营外面的小街上,一群群一簇簇的防军兵勇们麇聚着,有的敲开酒铺的门,一把撮住睡眼惺忪的店主,使大洋扔在柜台上,吩咐把他们的水壶里装满了老酒。有的把茶楼的门敲开来,催着店主升火煮茶,有的在街廊下插起硬纸牌儿来,大喊着标售衣物,有的像出大恭似的蹲在石级间,闷吸着土制烟卷儿,皱着眉,红着眼,就仿佛枪子儿真会找着他们一样。 清晨的微蓝的雾氛在街头袅绕着 平素祗管吃喝玩乐的北洋防军,一旦遇上战事就是这个样儿,无论那战事是大是小,那怕开一营下乡镇压土匪呢,明明是一枪不发捉迷藏,可在兵勇们心眼里,也像是天崩地塌,大祸临头一样。 开战喽,就要开战喽!一个拎酒壶的家伙把一壶酒全装到肚里去了,歪腔歪调,脚步跄踉的一路喊过去:兄弟伙,连屎肠儿卖的人,趁队伍还没拉上去,得乐且乐罢,操他娘,谁知谁明早喝不喝得成稀饭? ! 我把我的姘头(即姘妇。)跟谁赌?跟谁赌? !一个紫脸膛,脸颊汗毛很密的家伙,手里抓着一把蚕豆子说:五块大洋赌热被窝,随意抓把蚕豆,逢单就赢,逢双就算输!趁他娘集合号还没响,早些钻进去,还来得及弄它一火两火 算了罢,张三,另一个伸手抹对方后脑杓一把,嘲谑说:谁稀罕你那个破鸟盆?三年不解裹脚布,臭脚丫巴子里头能茁生豆芽来! 脚小屁股肥,你不要还有旁人要。张三说:你小子拉上去挨一枪,留着大洋啥鸟用?还不如乐一乐倒也罢了。 渺笑着,笑声近乎疯狂的在一撮撮冻得嘶嘶哈哈张嘴喝风的人群里传染着,口没遮拦的把祖宗八代全搬出来嘲谑着,自觉卑微,自觉祖宗八代也都像自己一样陷在卑微的麻木的处境中活过,嘴里嘲谑着的是别人,心里却嘲谑着自己,甚且对生自己的祖先也有着恨意,他们活该挨骂,为什么他们求仙拜佛、拼死拼活的要生下一个跟孙传芳干北洋的、八辈子没出息的家伙仍笑着,想把笑声尽量捏得自然些,宏亮些,在麻木和空茫相混所形成的绝望中,驱赶掉这么一种疯狂的想法,可惜办不到,每个人都把内心满积着的惨凄随着那样无端突发的笑声挤出来,染着眼前的大气。开初是笑得那样高亢、那样猛烈,突然沉落下去,沉进渺渺茫茫不着边际的哀愁,就像一把流咽的胡琴突然断了弦索,一堆旺火转眼化为灰烬。 一群喝醉的北洋兵勇们就在冰冷的石级上蹲身围聚着赌起牌九来,赌注比平常大得多,谁都没把输赢放在心上,命他妈还不知能到几时呢,甭谈银钱身外之物了!一个大脑袋的兵勇把几年积聚的一点儿钱,在不到三把大注上输光了,他却笑说:风吹鸭蛋壳,操它的!财去人安乐,上阵不碰上黑枣,自有洋财动担挑,踹开盐市,就像一头钻进财神爷的口袋,还愁没钱给老子们花? !假如万一,那他奶奶就有金山银山也没鸟用啦! 假如真他妈碰上子弹,一家伙揍在脑壳上,两眼一闭腿一伸就没了事儿,那还算是福气呢!一个马瘦毛长猥琐不堪的小个儿,使下唇裹着上唇,吸得特、特的响,抱着屈起的膝盖说:假如一枪打得你半死不活,爬不动,挨不动,那才真倒胃口呢,打赢了火,或许还有人顾到你,打输了,像鸭蛋头那号人,你就有口游漾气,他也会把你当着死人埋。 骰子在冰冷的石台间旋转着,命运在眼前旋转着,分不清的点子,在么和六之间,兵勇们把银洋铜子儿押出去,仿佛那不再是钱,而是自己。大部份人全打过火,当将军帅爷们喝酒闲谈弄红了脸的时刻,当他们在鸦片烟榻上穷极无聊打上赌的时刻,谁拐走了谁的姨太太,谁缴了谁的一股儿枪,一声妈特个巴子,他们就得像线牵的木偶般的被排列在广场上,结起断了的草鞋带儿,各领三五发枪火,然后听号音吹响,目送将军肥肥的马屁股远去,然后就开上火线去开战一番。 有时战线很辽远,他们得歪呀拐呀的行军三五天,逗上火暴暴的夏午,四野像密不透风的大蒸笼,太阳能晒塌人的头皮,也得走,也得听带队官谁他妈的掉队(即落了伍。)就毙谁!的叱喝声!逗上秋雨连绵的日子,天也哭着,地也哭着,许多陷在烂泥地上的黄叶子,许多又冷又湿的死亡,呻吟不绝的草鞋和草鞋,一样的踏过去,也像滑踏滑踏的踩在发霉的人心上。雨如烟。雨如雾、如云。灰霾染着两眼,心湿成那种样:像一枚满生黄色水锈和黯色铜绿的古钱,什么样的前尘往事都在潮湿里翻现出来了!路有多么长,祗有起泡的脚掌知道,夜晚歇在不知名的村檐下,眼里满噙着火也烤不干的眼泪,妈在坟里,没有人会听得见裹在笑声里的哭泣声。 然后,草壕把人装满,新掘的壕堑把人装满,新土的气味使人两眼望得见新堆的坟墓,插着一面面略带歪斜的白木牌子,墨迹淋漓的名字禁不得一场风雨,然后那些名字便成为一片荒草,没有人会去坟里挖掘什么样哀凄的故事。枪炮声响了,新土染上血就会变茶褐色,略带半分黯紫。枪子儿像大群惊惶的田鼠,刨掘着堑壁的积土,死亡是风,吹荡在人紧缩的身体上,死亡永远抹掉一些面孔,却抹不掉花名册上不变更的名字:李得胜和张得功 下注呀,你他妈妈的,甭像根傻鸟,不拉屎空占着毛坑! 开战的消息像有耳报神报着一般的灵通,不到一会功夫,从县城里来的收买旧货的,高价换金饰的,粗眉大眼脂粉搽有一分厚的土窑姐儿,兜售吃食的,卖花荷包和吉祥符的,全来了,全来了。小街上满挤着人,满挤着兵,这是老例子,北洋防军在开战前总让兵勇们花花胡胡醉一番,连鸭蛋头也相信兵勇们喝了酒才壮得心胆,才敢睁着眼放枪他当年初上战场,喝了半斤高粱,等醒酒时,一觉睡成了班长。 尽管督战队业已在东西两面河堆上布了机枪岗,还有些兵勇逃了,鸭蛋头团长嚷着要毙逃勇,督战队长没办法,抓了两个单帮客来毙一毙应个景儿,不过后来他主动又毙了两个因为他觉得多毙几个可以多落几包纯白的细纱和麻葛布,夏天来时能卖得极好的价钱好替自己多准备半缸烟土。 卖吉祥符的地摊上人头乱滚着,兵勇们不论价钱,抢着抓;吉祥符装在丝绣的小小的荷包袋里,传说能避子弹的。那个马瘦毛长猥琐不堪的小个儿赢了一衣兜钱,忽然不甘心轻易拿脑袋去碰子弹了,就转身挤过来,想买个吉祥符佩佩,总觉不佩个吉利东西安不下这颗心。 开差罢,你这傻鸟!大脑袋套着他耳朵吹气说:你又不是升官发财的命,何不开差,拿这笔钱回乡做个小买卖去? !甭说做买卖了,光是睡倒身吃,也够你吃上三年的! 你想当逃勇?小个儿说:街口躺着四个,一个拖着肠子,那三个脑瓜全叫打炸了 傻鸟不傻鸟? !大脑袋说:你不论朝东朝西,祗要跟布岗的塞一把钱,谁都不会追你,王二麻子走了好半晌,如今怕在十里开外了! 小个儿突然凄眯着眼,扯开领口来。 就因我不是傻鸟我才不开差,你看看这儿,你伤疤,上下两个洞,正在琵琶骨两边,是他娘抓兵的替我穿的洞,姆指粗的铁链儿穿在锁洞里,血疤钉在铁环上,我他妈还有这精神开差回乡去,让他们使攮子挑老疤? !买个吉祥符佩佩算了,这场火打不死,我他妈进窑子换它一百个女人。 好容易买到一只小荷包,醉眼朦胧的捏在手里看着,不知是那个巧手的闺女刺绣的,苹果绿的软缎面儿,四面镶着一圈狗牙花,底下还贴着一排短短的黄流苏,飘漾飘漾的刮着苹果绿绿得透明的,拿什么能比呢?怕祗有春来时刚抽芽的嫩叶儿能比它,老家就在杨柳河的河岸边,老家的春来时,满眼祗见苹果绿,苹果绿的垂杨软而亮,软得使人想着就觉心酸。荷包面上绣着一对小布人儿,男的穿着长袍马褂,红顶的瓜皮小帽,女的梳着大扁髻,白脸红唇,穿着绿袄儿,袄下系着百褶大红裙那世界原是自己的,但如今比云还远。 想什么来?小个儿。赢了钱不请客,死了照样睡不了大棺材! 小个儿缩缩肩膀,那世界在醉眼里波荡着,绿袄红裙的新媳妇是杨柳河最美的,夜晚搂着她,又软又热又香甜,可惜祗有三个月的时光,他被铁链锁着琵琶骨拖离那块绿土时,她还没脱下她的红裙她的白脸在荷包上笑着,就像掀开她头盖时,她斜睨着自己笑着一样,她黑眼亮亮的,又羞涩又明媚,跑遍各地的娼户,十张脸上的笑合起来都捏不成那种模式来,也没有什么样的红唇像那样,开口吐话都闻得着轻轻淡淡的薄荷香 他想着,鼻尖酸酸的流着眼泪 吉祥符,吉祥符,保佑我。她脸上没有一丝寡妇相,让她穿着那领红裙唱小寡妇上坟吗?她爱唱各种俚俗的小曲儿;杨柳青青,千里寻夫,五更天,可就不爱唱小寡妇上坟,她最忌讳这个我若死在这儿,她连哭全找不着坟苞儿啦!不能想,不能想,想起来心就凉了半截儿,抬起袖子抹抹眼,才发现荷包面上湿了一大片。 咱们为啥要跟盐市开火呢?谁在那边说。 为啥? !爱抬杠的总有杠子抬:开火就是要开火,不开火就是不开火,吃粮的还配问这个? !难道每回开火全他妈有道理?真是? !你算是黄河心的沙子淤到底儿了。 让开!让开!有人一路喊过来:营长的大烟铺要抬上河堆去了! 几个挂盒子炮的马弁在前头喝着道儿,八个兵勇像蚂蚁扛米粒儿似的抬着那张黑漆的烟榻,歪歪晃晃的一路抬了过去,烟铺后面,一匹瘦马上驼着虾米似的营长,两眼困得水汪汪的勉强睁着,嘴里还裹着一颗提神的烟泡儿。马后的督战队也出发了,横背枪的,竖背枪的,倒吊着枪的,宽沿硬帽扯得很低,一路上叽哩呱啦的谈笑着,显得很开心,那全是因为督战队不须上火线顶枪子儿的关系。 集合号还没有响,鸭蛋头团长亲自护送着他的情妇小菊花回县城荷花池巷的小公馆里去还没有回来,他雇的那辆黑色蓬车里,除了小菊花之外,还装足了三大箱银洋。全团里,也祗有一个自愿率人进盐市说降的第三营营长精神最足,他领着全营七十几杆枪,举着白旗儿,大明大白的从南边的洋桥口开进盐市去了。昨夜晚,方胜就差人来跟他谈过枪火买卖,他这是进去送货,货款到手后,他去鄂北,一个朋友把他介绍给吴大帅,新差事是没有兵的上校团长。 等鸭蛋头团长回来,等集合号吹响,业已到黄昏时分了。 号音在隔着一道黄河的盐市上人们的耳朵里,听起来就没有那般雄壮了。然而,盐市上还是在准备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头场火并打赢了壮壮声威不可。坝上虽说形势孤,可却占着地利,尽管严冬时分老黄河水浅滩多,防军能趟水过河,但他们必得在枪口下面仰攻那座高堆,所以窝心腿方胜把坝东棚户上所有的枪支都集到高堆来,交给铁扇子汤六刮统着。 甭看粗壮黧黑的汤六刮是个蛮汉,蛮汉却有蛮主意,他交代领着棚户枪队的齐二叔,把枪墩儿全堆在堆顶上,无论有人没人,堆得愈多愈密愈好。 防军的官儿全是胆小鬼,他笑出一口白牙说:让他们隔河先数数枪垛儿,他们的小腿就会转筋啦! 他让齐二叔督工挖枪垛儿,又吩咐人到盐市的闹街去扯布做旗儿,不论那些布疋是什么颜色,祗要质料轻软,能随风舞动就成。人多好办事,不到晌午时,几百面长杆挑着的长旗就做妥了,汤六刮亲自督促着把它们一面面埋在堆顶上,每隔三五座枪垛就立着一杆长旗,从东到西一道长长的高堆,在不到半天的功夫就变了样儿,枪垛儿密连着枪垛,长旗飘接着长旗,太阳照耀在旗上,幻化成一道接连七里的缤纷灼亮的彩云,北风拍动旗面,刷刷的横飞横舞着,那响声震人心胆。 人说程咬金有快三斧,我汤六刮也有快三刀!汤六刮拎着酒瓶跟大伙儿说:这祗是头一刀,让他们抬头就瞧得见咱们的气势!咱们也算是七里联营。 汤爷,你那第二刀也该亮一亮,咱们先瞧瞧如何?一个棚户说,他戴着黑羊皮帽子,穿着灰蓝布的袄儿,腰里紧裹着丝绦,看样子,就好像并不是来开火的,却像冬闲季结伙出猎一样的轻松。 这第二刀么?嗯,我要组个大刀队!汤六刮说:你们全该晓得北洋防军是块豆腐,跟他动枪没有动刀爽快,如今枪火价钱昂贵,来处不易,有了大刀队,压根用不着开枪了,老虎撵绵羊,泼风跳出去猛扑它,包管不用费事就吓得那些胆小鬼交枪了! 爽快!那汉子说:有那位兄弟接我的枪,我跟汤爷组大刀队,砍那些龟孙去。 好!汤六刮喊说:那身强力壮不怕死的,愿意抡刀的,就请过来这边。衣裳豁掉,我教你们砍劈拦,让防军尝尝快三刀的滋味。 禁不得汤六刮登高一呼,大刀队很快就组成了,一百来条大汉,一百多只式样不一的单刀聚结在一起,汤六刮把他们分成十组,每人都豁掉上身的袄子,光着胸背,就在堆顶的铁道两边练刀,那种刀法很原始,很简单,真个就是那么三招儿竖砍、斜劈、横拦;汤六刮祗教他们朝前跨一步,砍一刀,紧跟着来一个老虎跳,并配合着每一有力的动作,要大伙祗当砍着北洋兵一样喊杀一声。天气是那么寒法,堆顶地势高,北风又尖又猛,虽说祗是练刀,也不由大伙儿不卖命了! 竖砍!汤六刮像打雷般的吼着。 刀手们依令朝前跨一大步,双手抱着刀把儿,刀背朝着鼻梁,猛力砍将下去,一面齐声吼叫:嘿! 托地一个老虎跳过后,汤六刮又吼着:斜劈! 那些刀手们把单刀偏右扬起,闪一道亮森森的光弧,急速劈砍过来,由于发力太猛,使身子微微斜旋着,仍然齐声吼着:嘿!汤六刮说了一声好,使手心抹抹酒瓶口,喝了口酒,再喊说:横拦! 这一回,刀手不再仅仅呼出一个短而有力的嘿字,却咧开喉咙,像吐火般的吐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杀字来,百来条嗓子绾结在一起,百十颗受苦受难的愤怒的心灵绾结在一起,汇成一股洪涛,汹涌着,回荡着,像要吞食什么,冲破什么似的撞向远方去。 汤六刮开初吼得慢,刀手们也动得慢;慢慢的,汤六刮越吼越快,刀手们挥刀的动作也跟着快将起来。 竖砍!斜劈!横拦!汤六刮连声叫着。刀手们就皱着眉,圆睁着眼,舞起一片刀光,吼出:嘿嘿杀!嘿嘿杀!当防军大营前的小街上闹着毙逃勇的时候,汤六刮业已领着这帮新组的刀队,足足操练了一个时辰,直到每人浑身泼汗为止。 刀队打火,无须用什么妙法儿,冲得快,扑得猛,杀声震天就行了,汤六刮告诉大伙儿说:对着北洋军这帮饭桶,诸位祗消做到我说的这三点,压根儿不用刀头滴血,单凭气势就会把他们吓得拔腿扔枪啦! 这祗是第二刀,戴黑羊皮帽子的汉子说:咱们汤爷还有第三宗法宝还没祭呢! 汤六刮把粘满煤屑的破大袄拾起来掉掉土,胡乱披在肩上,吐了口吐沫,望望斜西的日头说:祭第三宗法宝,时辰还早呢,我业已着人预备去了,防军不来攻,咱们且不忙亮它。防军开火我最清楚,雷声大,雨点小,洒几滴儿就云消雨散,也许还用不着我那最后一宗宝物呢! 尽管一条高堆在汤六刮布置下,变成盐市外环的一道铁箍,但在盐市各处,仍都显得异常忙碌;由缉私营为主改编成的保乡团主力分布在市街周边的沼泽、棱阜、荒冢各处,挖战道、垒沙包、像一群新迁的忙于营巢的蚂蚁,坝西的棚户们被编成两队有枪铳的编成一队,由原先的领队统着,没枪铳的交给张二花鞋带去练棍,张二花鞋要他们砍了大堆的树杆,去掉杂乱的枝叶,削成两头尖,杯口粗,六尺长的木棒,在灌木林中的空地上,教他们怎样使棒。 诸位可甭小看了这根木棒,张二花鞋说:在早先的各种兵刃里面,棒是最轻灵,最便捷的兵刃,一般圆头木棒,专拿来击人,杀伤力较小,而这种两头削尖的木棒,除了当棍使,又能当枪矛使,发力直戳过去,一样的穿胸洞腹,平素那些叉把扫帚,扬场的木掀,当作械斗用还差不多,到底是经不得阵仗的。 在保乡团的团部里,新任的团统更够忙的,也得调动枪队把防军可能进扑的地方扼住,他得不断差人出去刺探河南防军和河北土匪的动静,他得跟士绅们聚议筹饷筹战费,他得接见由各处来的枪火贩子。担任副统的窝心腿方胜更没有闲空儿了,他走东到西的察看守地挖壕,接着防军营长,收买他带过来的枪械,一面留神听着南边的号音。 尽管他知道留守的防军实力不强,但他是个稳沉的人,从不瞎打如意算盘,他一面查看收买过来的枪支,一面想着,万一高堆上汤六刮他们吃紧,该怎样去应援?留守防军第三营带过来的枪支,全都是上等货色,可见孙传芳一般部队装备够精良的,可就是中看不中吃以经不得硬火出了名的。 我真不懂,兄台。方胜跟那位售枪的营长说:你为什么肯把枪械卖给盐市呢? 这个,兄弟可早就计算过了。那位售枪的第三营长说:咱们那位鸭蛋头团长,是个脸慈心辣的毒家伙,打了胜仗,功是他的,打了败仗,过是咱们的。那两个营长上面有靠山,鸭蛋头不敢胡乱整他们,兄弟可不成。这回大帅电令攻盐市,打不下来要拎鸭蛋头的脑袋,兄弟早料准了要吃败仗,这些枪,与其让你们白缴掉,还不如多少拿几文,我底下这批人想开差回老家,兄弟也明白,发些遣散费给他们做盘川也好。至于兄弟我,不瞒您说,我这就打算到鄂北,改投吴佩孚去了! 窝心腿方胜困惑的眯着眼,防军这位营长年纪很轻,顶多也不过卅来岁的样子,长得白净斯文,非但谈吐不俗,对待部下也满够爱护的,真想不到他竟会临阵畏缩,把几十条枪支整卖给对方?真是不可以貌相人了 当窝心腿方胜打量着这位防军营长时,这位防军营长却也双目炯炯的打量着方胜。 我说,方爷,我猜透了你的心事了?他微笑说:你是不齿我的为人是不是? 对了!方胜说:不过我还是有些儿弄不懂。 嘿嘿嘿,要懂很容易。对方还是微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个黑皮夹儿来,又从皮夹里掏出一张黄票来,轻轻放到方胜面前:这您总该懂了罢?在日本学陆军,我就入了会了,我在这儿当一回送枪的营长,到吴佩孚那边,一样的招兵买马,再当一回送枪的团长,既革命,就不必居功,我这伙弟兄,大半也都是领了票的。 唔!妙!妙!窝心腿方胜拍着巴掌说:这简直是妙透了! 话经这么一说,再没有什么疑虑把人隔着,两人就谈得分外投契起来,这位具有革命党身分的北洋防军营长,把盐市处境分析得极为清楚,也道出了他对在野豪客关八爷的倾慕。 可惜兄弟没有这份机缘,拜谒这位侠士,不过,兄弟临行有两宗事要向方爷您直告的,他说:依兄弟的看来,目前单凭鸭蛋头加上土匪,当然是撼不动盐市。不过,孙传芳到底是统有大军,拿它对付革命军不足,调三两师人吃掉盐市却游刃有余盐市是否能免劫,全在革命军北伐的快慢,若凑不上机会,就算有大湖泽里的民军鼓应,也难免总之方爷你们多保重就是了! 我并没朝好处打算过。方胜叹息说:义之所至,虽死不辞,咱们顺民意拼着挑这付担子,走到什么地步就是什么地步罢了。 还有一宗提醒方爷的,他说:如今北洋军里,领票的很多,万一有投来的,或是战阵上,切忌乱杀,这也许对盐市有很大的好处。 方胜点头说:这个兄弟知道。 我不想再耽误您,方爷。那位营长说:您听,河南岸的集合号响了!鸭蛋头的老法门儿不打凌晨打黄昏,因为他团里人枪太少的关系。除掉兄弟带来的七十多杆枪之外,他手里攒着的枪支,一共还有三百杆不到。他以黄昏天黯,对方摸不清他的底细。 我实在也无法久陪你,窝心腿方胜说:我得赶到高堆上去,看看汤六刮怎样剃那鸭蛋头? 等窝心腿方胜赶至高堆时,双方业已开起火来了 老黄河两岸的黄昏替双方揭开了战幕。 老鸭蛋头跟鸦片鬼营长躺在烟铺上,那样的指挥防军开战。鸦片鬼营长替他的上司烧了两个烟泡儿,鸭蛋头吸起精神来,端着茶壶一抬头,几乎连茶壶把儿全捏不住,把浓浓的热茶全抖索得溢将出来。在他眼前,那道平素看熟了的高堆全变了样儿了,那条平顶的堆头中间铺有一条运盐至杨庄码头口的轻便铁道,在往常,除了一天有几班突突吐烟的火车,或是人撑的装盐车经过外,就是有人,最多也不过是三五个肩着铁锹铁铲的路工,唱着小曲儿走过,或是有些放牧牛羊的孩子晚归时荡着鞭的人影儿,夹在牲口中间走着。 若说鸭蛋头不知兵,那就错了。他比谁都清楚,若想踹开盐市,必先一鼓作气控住这道高堆不可,能把高堆控制住,真个是居高临下,盐市的一举一动全瞒不过自己两眼,控住高堆,也就等于把盐市拿下一半了。 鸭蛋头原以为一条高堆这样长,坝上决无法处处设防,祗消把队伍散开,趁薄暮涉水渡河,就可把堆上防守的人给轻易切断,然后,凭防军的枪械和火力,把他们挤下堆去,一夜之间,就能把高堆给占稳了。谁知眼前的高堆竟变成这样,一座枪垛儿连着一座枪垛儿,一面飘响的长旗接一面飘响的长旗,就仿佛这条堆上布得有千军万马一般。 不不会是他们故布疑阵罢? 是真是假,咱们一冲,他们非亮底牌不可。鸦片鬼怂恿说:咱们何不差个连去试试看? ! 对,他奶奶的,诸葛亮空城吓退司马懿,它可吓不退我,那个副官,着第三营派个连去试试看。 副官两腿一夹,是字倒叫得满响,不过,步儿还没迈开,忽又两腿一夹报告说:报告团长,那个第三营,全营开拔到盐市里说降,业已去了半老天,还没见回来。 嗯,三营不在换二营,鸭蛋头团长说:说降的既去了半老天,他们白旗不举,原就是吃罚酒的料儿!二营派个连去试试,找那连长来,我跟他说话。 不一会儿,被抓了公差的那个连长来了,人站在烟榻前面,浑身抖索得像发了疟疾,那张脸那还像是个官?简直像是要拉上法场行刑的死囚。 鸭蛋头一阵火上来,原想发作,继而又举眼望望那座高堆,想到自己若是那位连长的话,怕也是所以就心平气和起来,反替那位连长撑劲说:你尽管听号音,率着弟兄放手去攻,我他妈特个巴子调两挺机关炮当你的后台老板,攻下高堆来,赏你大洋五百,外加肥猪一口,顺带老酒两坛。 为了替攻扑高堆的那个连(实则是为鸭蛋头团长自己。)壮胆,全团的号兵排成队,五六支铜号轮替着,不歇气的狂吹,多时不用的两面军鼓,也叫搬到台口来,咚咚不歇的擂上了。脸色苍白的连长有些撑持不住,仿佛那串鼓不是擂在鼓面上,而是擂在自己的心窝,就觉心跳得比密鼓还快,亏得一位有眼色的排长发觉得早,递过一只盛酒的水壶,平素并不喝酒的连长一口气牛饮了半壶酒,酒色加上晚霞涂染,才勉强把他那张脸弄得还像个人样儿。 帮衬帮衬我,兄弟嗳,他几乎哀嚎的叫说:咱们听天由命扑过去罢! 惨红的夕阳像只哭肿的充血的眼,在灰紫色云后凝望着,那些担任攻扑的防军们沿着河滩散开,拉成一条歪斜八拐的一字形,咚咚的鼓声压在他们弯起的脊背上,凄迷的号音把他们游丝般的生命捆缚着,使他们必得战战兢兢的屈从于命运。 谁也不准落后,兄弟嗳,落后我照样要毙人的,这是在两军阵上。嘴说不准旁人落后的连长掂着匣枪,自己却理直气壮的落在一字形的后面像个标点。在连长押阵之下,兵勇们端着枪,也惶乱的草草的发出几阵有气无力的呐喊什么的。 冲哟!杀啊!杀那个龟孙杂种王八蛋啊? ! 然而两条腿仿佛全不是自己的,仿佛全像被钉子钉住似的,嘴动身不动,盲喊乱叫替自己壮胆气,在河对岸防守高堆的人们的眼里,成一群被粘在胶纸盘上抖翅的苍蝇。 由于猛喝了半壶酒的关系,使一向胆小的连长居然也热血沸腾起来,像一把织布梭似的在队伍后头来回横跑着,叫喊说:瞄准高堆,替我排枪齐放! 轰轰的排枪放过去了,高堆那边不见一个人影闪动,也没见一支枪还击,祗有数百面长旗仍在晚风里无动于衷的招展着。 空的,根本是空的。谁说。 空的,对了! 一群人从河弯处水浅滩多的地方开始趟河了。早上曾围聚在石阶上赌牌的大脑袋跟腰里佩着吉祥符的小个儿,也正在这个连里,小个儿有些神魂颠倒,放完排枪忘了拣起弹壳儿(在北洋军里,无论战况如何紧急,一场火打完,就得集合起来查点发弹数,交出弹壳儿,意在防止士兵借机盗卖子弹,有些部队规定差一颗弹壳,除掉扣饷赔偿外,违背要扒在地上挨三扁担。),大脑袋替他捡起来,骂说:小个儿,你那屁股是铁打的?你放枪不捡弹壳儿,三扁担能送你到阎老西那儿喝马虎汤,瞧你那付掉了魂的德行! 我祗是怕,小个儿哆嗦说:老酒不管用,吉祥符也不知灵不灵?天若保佑我活得这条小命,我宁挨九扁担。 即使对面没响枪,他们横举着枪支趟河时仍然是游移畏缩、慢慢吞吞的,等他们一接近北面的河岸,南边两挺机关炮就张嘴替他们撑腰了。有一挺枪打的是扫射,枪子儿呼呼叫的掠过高堆,啸音拖得很长,全不知落到那儿去了。另一挺不甚灵光,祗打了一个三发点放就吸了壳,枪手发了慌,板着机枪拉一阵,摇一阵,也摇不出一个闷屁来。 操你娘,你这属乌龟的,炕炕料儿!枪手吐了口吐沫,像庄稼人骂懒牛似的骂开来了,可惜那挺机关炮老聋了耳朵,骂也没法子把它骂张嘴。那边的第二阵排枪响过,业已手脚并用的爬堆了。爬堆爬至堆半腰,伸头朝上看看,一条堆还是死沉沉的,连一份风吹草动的迹象全没有。机关炮仍然打得那么高,仿佛天跟枪手有宿仇,非趁这种机会假公济私泄泄愤不可。 这种反常的沉寂不由不使爬堆的家伙们浑身发毛了,当真旌旗密布枪垛儿林立的高堆会是空的? !那个胆儿大的先爬上去瞅瞅去罢,谁他妈胆儿大呢?原是一个个散开了爬的,爬着爬着就变成了螃蟹,横挪着身子爬到一堆去了。 空城计,我他妈料准它是空城计!鸭蛋头团长眯着两眼,捧着肚皮说:你瞧瞧,人全上了堆了。依我想,堆上那几个路工,看见咱们的影子,怕早就屎滚尿流的跑回盐市里去了。亏得他们有力气没处施了,布成这么个阵仗! 也就在这当口,沉寂的高堆背后,澎的一声铳响,引出一阵巨大的疯狂的杀喊声来,汤六刮青巾扎额,精赤着上身,猛可的跃将出来,大张双臂左右一挥,百十口单刀从堆顶直滚下来了!杀嘿嘿,杀!刀手们齐声怒吼着,把单刀舞得霍霍生风。 可怜防军那一连人,犹犹疑疑的,还想着爬上堆交差了事的呢,再一瞅,我的妈,这可不是凶神下界,杀得来了? !人说攻扑要有胆量,实则上,跑也要有胆量才行,有些胆大的,一声说跑,马上朝回拔腿,跑得像惊窝的野兔,胆小的光是心里想跑,两条腿却不太怎么肯听话,软了它的娘了!祗有那个连长,做得到退却在后。 (不过是因为他两腿软得比旁人更厉害些。)他还没爬下高堆,就被汤六刮追上了。 汤六刮一举刀,那家伙就把匣枪扔了,回头大喊饶命,汤六刮并不杀他,祗是使单刀在他屁股上来回荡了几荡,然后飞起一脚说:你爬不动,我帮你个小忙滚还滚得快些儿! 那连长真肯听话,被汤六刮兜着屁股一脚,踢得像只球儿蛋似的,吉里谷碌的飞滚,果真滚到他们那伙跑着的前面去了。 大刀队这一阵光冲不杀,前后不到半袋烟功夫,又已把那连人撵回河南去了,汤六刮掳了七八个不逃的兵勇,拾了约莫廿杆洋枪。 河南岸的鸭蛋头团长这回可不笑了,搓着巴掌,拍着光脑勺,埋怨机枪打得太高,埋怨连长不中用,该枪毙八回,毙完拖了去喂狗!埋怨这,埋怨那,连烟灯都叫他砸了。 响号,着全团总攻!最后他说。 太阳沉落下去,总攻是在暮色深浓时开始的。这回也许因为人多,胆气比先前壮些,队伍散开后,不一会儿就有三拨人趟过了河,一过河就被高堆上猛烈的枪火封住进路,抱着脑袋翘着屁股像一群受惊的野鸡。不过,汤六刮并不愿意射杀那些防军兵勇,又不愿白耗子弹,防军趟水过河的人数不少,逼得他非祭第三宗法宝不可。 替我抬炮上来!他站在一只火车头上叫喊说:抬大炮! 他一声没喊完,堆背后起了一阵嘈喝,拉的拉,抬的抬,把一尊红衣没退的子母大炮运上来了。这种黑疤咙咚的怪物,一口能吞得下一笆斗火药,还加上铜钉、铁三角、铅砂、铁莲子,它的射程当然比洋枪差得远,但谁若靠近它,一炮轰出来能把人给轰烂,洋枪出膛一条线,铳枪出膛一大片,这玩意轰一炮,十丈方圆的人,不死也得塌层皮。 架炮!汤六刮神气活现的喊说:祗要他们不怕死,认着炮口朝上冲,就替我开炮轰它个龟孙! 挤伏在堆前河滩边的防军,人人全听得见汤六刮的喊叫,也能在黯沉沉的暮色中看得见一尊又一尊的那种庞然大物平平的抬上了炮架。一尊,两尊他们默默的数算着,说来吓坏人,天知道怎会有这么许多子母炮? !单就当面这条堆,就排有廿多尊大炮!那些穿着红衣的炮手嘈叫着,有的按火帽,有的使人头大的布卷儿清炮膛,有的业已揭掉炮衣,黑洞洞的炮口使人望着就觉心寒铁包轮的骡车在堆面上滚动着,装运火药桶的牲口鸣叫着,有一些腰鼓形的火药桶被卸下来,无数滚桶声绾在一起,响如巨雷。 响排枪!汤六刮又在吼着了。 黑里响排枪,声势分外惊人,趟过了河的防军们就觉响排枪时,整个的一条堆都被一团团蓝色的枪口火映亮了,几乎每一座垛子都有枪火,排枪的枪声像疾风催卷着狂涛,哗哗哗哗的一直波荡到远方去。 第一炮,试炮!汤六刮紧跟着喊叫说:第二炮,试炮!第三炮,试炮! 轰!轰! !轰! ! ! 连着三声坍天巨响,震聋人的耳朵,不论那些子母炮古老到什么程度,炮声可就有那么响法,喷沙子从炮口的火光中迸射出来,焰火似的直射到河滩上,伏在炮火下的防军一个个被震得耳聋眼花,心战神摇。 天慢慢黑下来,过了河的防军叫高堆上摆出的气势吓破了胆,那还有顶着炮口攻扑的意思? !一个倒着朝后爬,个个跟着朝后爬,爬着爬着,忽听高堆上祗是那条粗沉的嗓子吆喝说:那大刀队,准备好,底下的龟孙要退了,跑得慢的,替我留下他们的腿来! 那些防军一听,爬也不行,非得跑不可,黑里也弄不清谁先退,谁先跑的,一哄就跑开来了,有的踏错了地方,落在河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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