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荒原

第15章 第十五章

荒原 司馬中原 3752 2023-02-05
民国卅五年六月,八路万把人攻陷老中央在长江北岸的重要据点泰兴城直薄江边,为了巩固京畿,中央的大军渡江北击,进行了苏北扫荡战。八月初,张灵甫将军麾下的一支精兵从六合天长北上,经过泽地,像一道撕破黑夜的大闪,攻克了大运河与张福河交叉手臂上的县城。 第二年的春天,老货郎施大的小铺里来了一位陌生的访客。东关外,窄窄的石板街上正落着春雨,那人撑着一把油纸伞,找什么似的望着招牌。雨丝裹着蒙雾,石板凹处的积水面上走着细细的银丝。那人在小铺门口站住了,隔着檐下的雨滴,朝灰黯的柜台里说:有个货郎施老爹还住在这儿吗? 一只憔悴的灰狸猫从柜台板上跳下来,咪呜咪呜的叫了两声,拖着颤硬的尾巴,贴着墙根溜走了。没有人回答他的话,檐下的雨滴打在伞沿上,响起一片滚豆的声音。那人在沁骨的寒气里踟蹰着。一匹驮着北地来客的毛驴,踏乱一街水洼走过去,石板上的蹄声敲碎了窄街的沉寂。

一张乱发蓬蓬的女人的白脸出现在布帘子后面,手里捏着扇火的破扇子。请问您找哪位?她哑哑的说。布帘子后面有婴儿的哭泣声。 我想打听,早先那个施老货郎 哦,女人局促不安的望着灰尘零落的铺子,声音里带着注意:请进来罢,他在后面,他病得很重 那人进来了。油纸伞一收,伞光消失,小铺里更加黯淡了,早春的寒气仿佛都胶挂在泛着雨迹的墙上。女人忙不迭的使袖口拂干净一张圆面的凳子,那人仍然站着。 他病得很重,女人说:我正在替他熬药。 我姓夏,那人说:前年我曾经捎过一封信回家。托人先送到施老爹这儿转过去。他跑泽地最勤。 女人倚在穿堂的门角上:您是青石屋的夏大爷? 是的是的,我是夏福棠。我刚从南边回来。夏福棠惊诧的仔细打量着他对面的女人:在省城,有人告诉我,泽地在收复前遭过一场大火,也提起过吴大庄跟歪胡癞儿,说是张灵甫将军,正派人找寻他的骸骨。

青石屋完了。女人平静的说,平静里饱含着悲哀,仿佛在述说很远的事:老神仙死在瘟疫里。夏大奶奶是鬼子清乡后入的土那回清乡,夏二爷是死在鬼子手上的。 泽地也完了,我知道。夏福棠回头望着门外的雨和暗沉沉的天色:抗战这多年,我走过好些省份,眼里没离过火,没想到泽地毁在鬼子投降之后,泽地人要是不想活,会熬过六七年吗?无论如何,人飘到外方去,总要回来的,我打算看看施老爹,然后回泽地去,我不求旁的,只求亲眼看看老家 妳,在跟谁讲话,银花。 我。夏福棠抢过去挑起布帘:我是青石屋的福棠。 套间地方更窄,向着小院的窗口泼进一股黯绿,那些带着水纹的幻光绕墙流转着,映亮了老货郎的脸。他费力的半撑着身子,头靠在榻后的板壁上,六七年的日子把那张脸磨变了,眼窝深凹进去,脸颊起了两个黑洞,就落一张皱皮包着几块骨头了。

夏夏大少爷? !老货郎忽然振作起来,伸出鸡爪一样干瘪的手,仿佛朝空里接住了什么:盼你回来,盼得久了,没想能在临终前见你一面? !泽地自打遭过火,只落你一个男子汉了。你是读书明理的人,该晓得八路是什么鬼邪魔? !一鼻两眼中国人,却比鬼子还凶狠,把普天世下的老民害得这么惨 夏福棠走过去,抓住那双手:别难过,老爹。 老货郎眼窝里滴出泪来:我不难过他们若留人一步生路走,歪胡癞儿爷不会死在吴大庄,泽地也不会起那把火了!八路陷县城整一年,东码头,西校场,杀人像杀猪屠牛一个样,我常以为,凡事都见过了,只有这个,我参不透? 夏福棠沉吟着,他无法用理论对他面前垂死的老人分析什么,批判什么。有些人得了失心疯,他说:想拿砒霜治百病。八路要人信共产,末了把人共光,他好坐江山。这就好像洪泽湖故事里的那个扁头的关东汉,不信神,不敬天,设了巫会,唆使人供胡仙,拜长仙一个样儿,迷了人的心性,把人朝死路上领。

天哪,老货郎说:这场劫何时得了呢? ! 总会过去的。夏福棠说:这些邪魔,不是枪杆能剿得了的,要等人人在心里拔去邪根,它的魔火就烧不起来了。老中央负着良心债,那帮邪魔负着人血债!终有一天,大火不止是烧在泽地,它会在各地烧起来!魔火见不得真火,泽地那把真火,您业已见着了! 银花背起孩子掌灯过来,夏福棠这才觉得天色晚了。窗外的小院里,放着一些用破瓦盆、破铁桶养的千叶草,万年青,叫雨水濯得透绿,几十年前,他在县城上小学,常到老货郎的铺子里来,那时的小院子也正是这个样子,大火能把泽地烧成灰吗?火后又经过两次春天了。 你不会认得她罢?老货郎疲倦的说:猎户发财的闺女,火神庙老癞子的媳妇。泽地起火时,她从火场逃出来的,寄居在这儿,拾荒货糊日子,成天念着要回泽地去,一个没依没靠的苦命人,娘家婆家死光了,只留一个把抓大的遗腹子,要她回去啃那片荒地吗?我病下来,没人照应,她才答允留下来。到夏天,我的病,没指望了,生意歇了,没进项,干油盏,怎么熬?

这全在我身上。夏福棠说:明早送你入院,银花要回泽地,顶好跟我同路回去。火烧过了,田地还在着,有人有口就能活得下去。如今世界就坏在那帮疯子手上,这个派,那个系,各有各道理,各有各主义,不管老民要不要,硬朝人头上摊派。即算道理正,主义好,也得真的拿出来,让人看,让人服才行,鼻尖抹糖舐不着还是空的;我们老祖宗没有听过花言巧语,几千年也活下来了。真哪,老爹,我在中央做事情,一分薪,一分俸,都是万民的血汗,放着邪魔剿不灭,眼看万民受灾难,还有什么好谈? ! 银花从壶里倾了碗汤药来,亲手去喂老货郎。夏福棠站起来。老爹,您好生歇着,我得打点您进院的事。安排妥了,我打算后天回泽地去,也不光是拜坟扫墓,省府交代我来查歪胡癞儿的事迹,我还得在湖东各处多留些日子。

老货郎指着银花说:要问,你问她,贵隆那孩子,跟歪胡癞儿爷顶近。歪胡癞儿爷的尸首就是他背回泽地的,他夫妻俩葬他,她晓得歪胡癞儿爷埋骨的地方。吴大庄那一火之后,贵隆干了两件事,一件是烟榨榨死苏大混儿,报了父仇,一件是放了那把火! 夏福棠浑身震动了。他原信只有高级知识份子才能从理论上认识共产主义的邪恶本质,作为一个真正的反共者;一般农民,尤其像家乡泽地那种落后地域,是不会从根本上认识反共的。他们反共,只是一种天然的保卫,保卫他们传统的意识以及在那种意识下所表现的古老生活方式,他们迷信,固执,反抗一切暴力去改变他们!但事实摆在眼前,像歪胡癞儿,像贵隆,仅仅凭借着单纯的直感,他们已经完成了最高洁,最壮美的反抗暴力的行为!这种行为足使一些专谈反共理论的自感羞辱。有一天,击破共产邪势人皮大鼓的,不在那些理论,而是那些原始的刀叉棍棒,牙齿和拳头!同样的,他们渴盼老中央,也只是基于一种和他们古老观念融合的正统。建国以来,一重重内忧外患,使老中央并没能带给他们什么,但他们包含一个内在的自我,所需所求的极为单纯,只要有那么一阵微温的风吹拂在荒野上,缓缓静静的,使人们从一个古老的梦境过渡到另一个新的梦境

送老货郎进院后,夏福棠带着银花去泽地了。一辆从第七绥靖区长官公署借来的军车载他们到陈家集,集上一些士绅们热情的设宴款待这位还乡的远客,听说找到了歪胡癞儿爷的骸骨,全镇人都惊动了。有些人主张地方政府报请政府褒扬他,有些人主张立即呼吁县民替他修墓。在酒席上,一位绅士吩咐备了宣纸,打恭作揖对夏福棠说:福棠兄,湖东一带,您算是个才子,歪胡癞儿爷他为湖东打鬼子,抗八路死了,既找着骸骨,理应立碑纪念他,您就写个碑记罢,写了送进县城,着人勒石去! 另一位却说:碑文等夏先生酒够了再动笔,夏先生好比李太白,酒越多,越是才气横溢,现在还请夏先生即席说几句话罢。 夏福棠站起来了:我抗战初起,离家远去后方,六七年后回来,算是家破人亡了。我们怨过恨过东洋鬼子,等他们放下枪,一本账不完也算完了!我们就杀光东洋鬼,一样拉不起遍地的死人来。至于剿灭邪魔八路,大伙要认清,这全是自己的事,不要凡事不管,一心依仗老中央,国是空帽子,它要民来撑,老中央不过是顺应民意办事的一个机关衙门:桌椅板凳合起来也砸不碎几个人头!那富人要是行仁义,那穷苦的要是安份,谁会入那魔帮去行邪道? !八路这种邪魔,实在是从人的贪心恶心邪心里扎的根!人心不改变,空指望老中央调兵打它绝不是办法!

一顿话把全席说得鸦雀无声。夏福棠带着酒意说:各位推兄弟写碑文,请问有谁晓得歪胡癞儿姓名的没有?有谁晓得苏大混儿在这个集镇上死在谁手里?谁在泽地放了那把火?实跟各位说,人要有心,谁都能做歪胡癞儿,碑文勒在石头上,远不如把它勒在人心上。说完话,他推开椅子,到那边抓起笔写下两行字来,没头没尾,写的是高适燕歌行一诗里的两句: 相看白刃血纷纷, 死节从来岂显勋。 他猛力的掷去笔,狂笑起来,那惊人的笑声比嚎哭更为凄怆。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