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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荒原 司馬中原 9014 2023-02-05
又到泽地的禁火季了。今年却没人再放着牛车去埋禁火的木牌,祭神的鼓声没有响,也没有人再像当年的老癞子那样,夜夜冒着霜寒,到各村去敲梆子喊火了。吴大庄这一战,差不多死光了泽地上年轻力壮的男人,连石伦老爹也死了。当人们站在荆家泓的泓涘上望见北边连夜的大火黯淡下去,风里枪音稀落时,谁都知道吴大庄陷落了。妇人们没有呼天叫地的哭泣,只陷进一种极度的沉默里;六七年里,她们哭得太多了,清乡、催捐、瘟疫、大泛、春荒,和一连串的兵燹,使每家每户十死九伤。在泽地的妇人们过的是那样的日子,天地比男人家更小,春天她们蹲在野地上过,死沉沉的挑着野菜助食,一天挑的,正够一锅熬,农忙季她们扎上青布巾,活在田里,跟在耙齿后面,一把一把的撒种,或者帮着砍割禾子,扬场播豆,做完庄稼活,回来饲喂牲畜,补缀衣裳。她们的心,沉静而细微,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刻在她们心上,就像木刻的桃符。荒乱开初,听说远处乱枪盖倒一个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谈三天,聒三天,嗨叹得浑身软,眼泪滴在衣襟上;谁家叫乱兵扒走二斗粮,心疼得要抽筋。尽管那个人不一定沾亲带故。总是冤死鬼,屈死魂,令人担心他死后得不得超生。尽管那二斗粮不值几文,她们亲手点,亲手割,亲自登场碾播收进瓮的,虽说没粒粒数过,至少她们摸过每粒进瓮的粮。慢慢的,灾祸一宗一宗接着来,打得她们头昏眼黑,泪干心碎了,眼泪、嚎哭、劝慰,全不能推开魔魇,她们不哭了。

但银花哭得很凶。夏天她有了身孕。她没有告诉贵隆。枪队拉出土堡那天,贵隆在门边紧捏她三次手。他捏得那样用力,几乎捏疼她的心。我们的仇人苏大混儿在那边!贵隆的声音还在耳边盘回着:碰上他,我钢枪朝他头上放!我要剁碎他!像早先旁人割杉胛那样!她抖着,脸伏在他肩上,她心里乱得很,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常梦见大风,呜呜怪吼着,把她卷起来在半空舞荡着,空虚得可怕;梦见大雨,哗哗泻泼着,使她浸在入骨的冰寒里,张开嘴喘不出气来,雨水汇成汪洋,把她掩没。只有贵隆能止住她的惊恐,使她存活。 她四更天回到棚屋里,摸黑掌起灯,忽然听见有人低低的叫了声银花,她一扭头,吓得手指压着嘴唇,登登的朝后退了三四步。贵隆贴在板门上,浑身上下全是血,门板经他手一靠,就印着一只血手印,那不是染血沾血,直是在血泊里洗过,血水从他脚跟朝下淌,漓漓冽冽的一大滩。

不要怕,银花。贵隆说:吴大庄陷了人全死光了。 银花放下灯盏,赶过去掩门,门板上透红的一大片。贵隆踉跄打跌,伸手抱着一根柱子喘,一身狼狈劲儿实在不能说了,他的短发上结着好些血浆、血饼,好像打碎了一盘生鸡蛋;他眼眶、两颊瘦出洞来,满眼都是黑灰、泥污和起皮儿的血疤。给我舀瓢水喝他说:我干极了! 银花舀了水,贵隆像牛饮似的喝了半瓢。 你伤在哪儿了? 贵隆摇摇头:歪胡癞儿叔,他,死了!我背他出来,走西路,顺着湖边芦苇地,我跑了十八里!我背他出来时,他身上中了七八枪,还能说话。补我两枪,贵隆。他满嘴朝外溢血:我没能帮你除掉苏大混儿我完了!石老爹睡在他左边,头打没了,只有半个下巴,一撮黏血的胡子。四边全是死人。全是火。

背歪胡癞儿爷走,贵隆!石七跟我说:我们再撑一阵,无论死活,不要让他落在八路手里!你快点,如今没带伤的,只你一个人了! 我背起歪胡癞儿叔扑路奔西。刀会只剩七八十张刀,在河滩拼杀着。天刚落黑,果树园也在起火;两阵排枪没盖着我,我背他泅水到河南岸上。石七哥,他说得对,我不能让他落在八路手里没有他,泽地早完了,决熬不到今天。虽说人死光,歪胡癞儿叔,他尽了力! 吴大庄,守八天,我们打得好,人人都打够了本。歪胡癞儿叔一杆马枪,少说撂倒五六十人我们枪火光了,八路越来越多歪胡癞儿爷,没败过。他中了好几枪,还撂倒对方两个。 到了芦苇地,他不行了。他说:放下我!我说:不!他喘气哺哺响,好像拉风箱。这不是两军战阵上,一千多人,只有指挥跟我守土有责,死而无怨。这是屠杀!屠杀!他嘴鼻溢出一阵血,就咽了气了!

堡楼附近杀喊连天。大火烧得几里外地上现人影。我背着歪胡癞儿叔的尸首,沿湖走,一直走到狼坛。 银花默默的听着,满眼溢着泪。 一颗灼亮灼亮的流星拖着光尾,划过棚窗角,落在西南方。贵隆到门后去摸锹。湖东黑了,银花。他说:不定明天,不定后天,八路就会到。帮我削根葵火棒,趁着天没亮,先把歪胡癞儿叔埋进土。妳要记住那座坟头;等我喘口气,我要报仇! 他们悄悄的走出西堡门。 拿什么报仇呢?银花忧愁的说:成千人,死盡了! 我不是孬种人,我一身染着泽地人的血,银花贵隆说:妳叫我怎能在猪狗面前独活? !歪胡癞儿叔为泽地死了,他为什么?他本可去湖西,凭他在泽地这番行径,他领得千百兵。几年来,他没教人旁的,他教人学会了做人!在鲁南,他一样有家,有着亲人在,谁能好生活着不贪生?

葵火燃起来,狼坛的古树下面躺着歪胡癞儿的尸体,贵隆把葵火插在地上,火光里走动的黑浪在那张满怖疤痕痂结的脸上幻曳着,他七窍流着血,黏黏的血丝缓缓的朝下滴,但他脸上仍漾着没把什么放在眼里那种野性的笑容,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牙缝里留着血丝。 几年头里,我敲防火梆子,就在狼坛上遇见他,贵隆说:那边烧着一推火。他就躺在如今他躺的地方。 银花跪下去,拉住歪胡癞儿一只手。 那晚你害霍乱要死了,我手在你眼前绕,你瞳仁不动。大叔他来救了你今夜当着他的面,我不牵你在世上独活贵隆哥,假如那时不亏他,你死了,一门,就绝了。 贵隆怔住了:怎么?银花 银花这才不顾腥,不顾血,搂着贵隆哭起来:亲人!他在我身上,三个月了我说我不会牵着你我会活下去。

让他长大贵隆的热泪也夺出了眶:让他认得歪胡癞儿叔的坟头。让他守着田地。让他也会打狼他用血袖抹着眼:我来起坑,银花,快五更了 坑就起在狼坛上,狼神碑前,歪胡癞儿曾烧过野火的地方。也是这个季节,寒气吹透了贵隆的血衣。他足足挖了五尺深,把歪胡癞儿埋进坑去填实了土,挪一块青石压着。他不能忘记初遇的那夜,那一堆熊熊抖抖的火亮,他的一生就像那堆火,在黑里照着光,他留下那光,却没留下他自己。一个全新的世界在贵隆心里展开了,它平静,辽阔,光亮,没有忧愁 天亮前,他们回到棚屋,使井水冲去血迹,贵隆也换下血衣,把那支原是歪胡癞儿使用的匣枪和仅剩的三颗枪火包扎起来。我会找到苏大混儿!他说:这就是我报仇的本钱。

大叔他在地下会佑护你!银花幽幽的说:但愿你报得仇,赶上老中央的大军一到,你就别再那样别着心眼儿了。你在远方不要紧,等到真的太平了,孩子怕已长得很高了。 天快亮了。贵隆吹熄了灯,一缕灰白的晨光从窗隙透了进来:我今晚骑驴上堆头。五福儿哥也在吴大庄刀会里,他们全死了。我去报个信。苏大混儿不会到别处去,我料定他一定在张福堆那条线上。 天再黑的时候,六指儿贵隆到了堆头。堆头的小街上聚满了惊恐的人,用悲哀叹息的声调谈着吴大庄和歪胡癞儿,也谈着堆头一带的刀会和铳队,有些妇人当街啜泣着,没有兵,没有马,没有八路的影子。不知谁说起老中央已打通了津浦路,运兵到北徐州。 八路邪窑子货,没什么好神气。一个老头儿说:像这样胡作非为,天下就让他得了,民怨沸腾,他也坐不稳万里江山。

老中央也真是器量大,听说对八路不讲打,讲和谈,另一个接碴儿说:这不是冲着老虎讨皮毛?大后方不开眼,看不见湖东叫打得这么惨!不是盼他回来撑天亮日,耕田种地的人会磕枪? 苏大混儿这可攫着了!老头儿拼命朝地上磕烟灰,好像敲谁的脑袋:荒野地,一本账,一半该记在他头上!别看他稳坐陈家集,早晚会成第二个杉胛! 贵隆心里被什么撞了一下。他决定去陈家集。 为了攻克吴大庄这最后的据点,下乡来的八路赶羊似的把乡民赶进那个集镇去举行庆祝大会。由于抗拒八路接收,陈家集也经过战斗,到处仍留着残墙断瓦,街两边的壁上,全是潦潦草草的标语字,白粉、黄泥、锅烟灰,像野戏台上的大花脸。许多从老区穷穴洞里来的文娱团队,这里一堆,那里一簇,敲着锣、打着鼓,撑旱船踩高蹻儿的,耍狮舞龙的,打蛮琴说相声唱江淮调的,全有。

庆祝大会的会场设在保安宫,当初歪胡癞儿窝倒张世和的地方。方场口儿上那座牌坊左右,搭了两座简陋的木台,正演着街头戏。挤在人群里的贵隆闪到戏台对面的拱廊下站住了,他站的地方在卞家烟坊东边,正是他第二次和歪胡癞儿碰面的地方。长长的拱廊在前几个时辰还停过担架,一些血点儿还留在青色的方砖上。那是攻扑吴大庄的家伙们留下的。贵隆觉得两边太阳穴紧绷绷的发热了。热风。闪电。呛喉的烟气。人体在挨刀中枪时倒跌的姿态。杀喊。大雾。碎肢和血的颤动。飘起在吴大庄的大火以及悲惨的沉落。那些 升起升起升起幻化成一缕远游的烟雾 戏台上的锣鼓和灰衣队里的掌声把那些烟雾冲散了,庙后的天空是一片淡淡的蓝,横着云气,喧闹声惊震不了高又远的天空。他觉得强烈的孤单洞穿肺腑。现在,他不能不从浑噩的最后血战的记忆里走出来,孤单回想那沉落的斤两了。这是头一回,他推倒内心朦胧的直感,运用他的苦思。一颗拖曳光尾的流星就那样落了,他心上永刻着葵火光亮里那张凝定的脸,和那种连接生死的不变的笑容,他为何要选择沉落?这里不是鲁南,不是他的家乡!牛车、毛驴,三十里地,泽地上的人的故事写在脚印儿上,没有人肯把血滴落在陌生的地上,歪胡癞儿叔为何要死在这里?那张脸是一道光,照亮了他十九年的黑暗。他死了,那道光还在眼前闪烁着。他实在不能推究得更深更远,他只能循着那光,使自己活得清醒一点。

苏大混儿上台讲话了!谁在身边擦过去说:听说要枪杀红泥墩子马队里的祁老大了! 天啦!天啦!你(示部)连眼皮儿也不眨吗?一个瘦老头朝着庙顶上的天:吴大庄惨死的人,连尸全不准认,留下一个重伤的活口,也要拖出来杀吗? 六指儿贵隆的脸变白了。 苏大混儿拨开人群过来了,右颊上一块带毛的灰记在阳光下闪亮着。一些人朝卞家烟坊的栏杆边涌过去。贵隆伸手到胁下的衣里,扳起匣枪的枪机。只当是打狼的罢!他想。卞家烟坊一共三间铺面,右首是店铺,中间是穿堂,左边是刨烟丝的作坊,屋子中间放着一副由两段极沉重的巨型方木做成的烟榨(注:榨压烟叶使用的特别器具),榨外是打捆上夹、斜置在地槽里的烟叶,一把斧形的切烟刀担在刀架上,架旁是车毂辘大的绞盘,茶杯粗的麻绳把上扇榨绞至梁顶去,祁老大就睡在榨里边的木板地上,他的身体被下扇榨的榨身挡住,使隔着短栏杆的贵隆只能看见他一个头和半边肩膀。 他伤得很重。一个挤在木栏边的人悄对另一人说:你瞧,血把上身蓝褂全染透了,还要枪杀他 嘘,苏大混儿进来了。 作坊里的光很黯淡,榨木、夹板、墙壁,一片烟黄色,带着欲从浓烈的阴黯里逃出去似的油光。祁老大的眼里装满了那种光,干血黏满他的衣裳,结成硬饼,他的右边身已经死了,但他还活着,能感觉在阴郁里迸裂的火花,那些光在他心里像火花一样的迸裂着。多少年前他是铁匠,他从没有打制过杀人的刀枪。 苏大混儿进来了,他一直走到榨盘那里,双手捺在榨板上,朝前佝着身子,三四个土八路端着刺刀围着垂危的人,生怕谁会把他抢走似的,那使围在短栏外的民众兴起一种轻蔑和憎恶,有人把口水吐在地上。 人民要枪杀你!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没有?苏大混儿说:歪胡癞儿到哪里去了?你们的卢老大又到哪里去了?当初你们驻马红泥墩,不服八路的编!八路的力量你该看见了;凡抗他的,就得死!今天在湖东,谁还敢冲着姓苏的放枪? 祁老大的眼光直刺刺的望着他。绿里带蓝,蓝里带紫的火花,一层一层,一熠一熠,在迸射着,迸射着,铁锤击打在铁砧上的声音,不断发出嗡嗡的回响,我恨不能杀你!他用眼睛说。 短栏边的人群越围越多了,一些颤索的带怒的手在六指儿贵隆的身后伸过来,抓紧那道栏杆。后面的压力束紧他,使他无法抽回手去拔枪。 拿绳拴住他的脚跟!苏大混儿说:把他倒拖出去枪毙掉,让湖东人看看抗八路的下场! 那把巨斧形的切烟刀使贵隆在急中改变了主意,他从栏杆空隙间飞起一脚,踹中高高的刀架,廿多斤重的切烟刀伸出的刀柄脱开凹槽,笔直的从六尺高的架顶铡落下来,正铡中绞榨的麻索,麻索中断,上扇榨的榨身轰然一声巨响和下扇榨合压到一起,使苏大混儿被活生生榨断,上半身成为肉糊,下半身落在榨外的地上,榨缝里流着鲜红,飞溅的血雨激射到两边的墙壁上。 哗然的沸腾压过苏大混儿的半声惨号,人群像一股冲毁了闸的怒潮,朝四处涌散。枪声响了。中枪的人倒下去了。人群用砖块作为武器向拿枪的报复。戏台被冲倒了,文娱节目停演了。有人硬扳断绑在人腿上的高蹻当棍使,打呀!打呀!歪胡癞儿爷显灵了! 四杆枪守在烟坊里,那些土八路在出事时刺杀了祁老大,但被人群踹断栏杆涌进去,使砖头磕死在墙角上,四个头偎在一堆,好像各带逞雄味儿比一比脑瓜上的窟窿。 在整个集镇的暴动里,苏大混儿的队伍垮杆儿了,那些原从四乡来的乡民又空着手散回去。怕什么?一个农民用有恃无恐的声音对贵隆说:让他们杀!除非杀光湖东的老百姓! 贵隆又回到泽地。这一回,他仿佛悟通了一种道理,他和何指挥,歪胡癞儿不同,他只是一个耕田耙地庄稼人,他还有机会活下去,一直活到最后的时辰,当苏大混儿碎在榨盘里,他内心的火焰仍在扬升,那已经不仅是一家一户的私仇。神不在天上,神就在他心里。 这一次暴动是六指儿贵隆事先根本没料到的。对八路来说更是一种极大的震撼。他们认为湖东荒野地是特别顽固区,吴大庄有生力量被消灭后的死灰复燃。运河线上的军事掠夺顺利进展着,先头纵队眼看已望得见长江,但后方这个瘤却割除不了。在其它地区,放手发动群众的工作早已开始了,而在泽地,连干部也没站稳脚跟。 十一月里,一支从兴泰(注:兴化、泰州,江苏县名)前线抽回来整补的队伍开赴张福堆来了,名义上是整补,骨子里是镇压残余反动。同时心怀鬼胎,一面准备打泰兴,一面防着中央大军会从六合天长一带进剿,留着这支兵好扼紧湖口。这支兵并不留驻张福堆,却一直开进泽地来,他们在砂石平滩砍伐芦柴和红草,沿湖驻防,他们侵入一向无人进入的红草区八里。 泽地被划成一个乡区,新上任的乡长是当初歪胡癞儿一枪没打死的拦路虎陈昆五。陈昆五一到,头一着棋就用了当头炮连夜抓捕泽地的男人。雷庄的雷老实,长工王四,土堡的石三老头,一共二十几个老头全被抓了,只跑了一个贵隆。原来贵隆在陈家集杀了苏大混儿之后,就带着银花回到火神庙去。八路的队伍开下泽地时,跟着来了一个传言,说是中央大军就要从湖口翻过三河拉过来,这支八路定是拉下来锁湖岸的。跟歪胡癞儿这几年,六指儿贵隆变得机警敏锐了,他活着就为等待这一天。 月黑头的夜里,陈昆五带着七八个乡丁抓完了西边村上的男人,扑到火神庙来抓贵隆。乒乓一阵打开柴笆门,只有银花在房里,陈昆五到处搜人没搜着,摇着火把叫说:他走不远,一定翻泓奔南去了,那边替我上泓崖,看见草动,就拿乱枪盖他! 七八支葵火棒子翻上泓涘,夏家泓一片无际的红草在火光照不亮的黑里呼啸着。泓背后的灌木丛发出和应声。突然从南面的泓涘发来一匣枪,打得陈昆五扔了火捧子,捂着右腿打滚那枪打得太巧,恰中在旧疤上面。 插定火把,追过去!陈昆五咬牙说。 第二枪射过来,打中陈昆五的脑袋,乡丁空放了一阵乱枪,插下火把翻过泓去,黑黑的泓背下响着六指儿贵隆的声音:过来罢,我交枪了!一支匣枪真的扔了出来。乡丁围过去,分开红草去找人。 贵隆把咈燃了的火绒绳扔在草叶上 开过来罢!老中央!他朝南祷告说:成千累万的人活够了!也只有这么做,湖西才能看得见火亮! 一茎干枯的草叶被引着了,跳到另一茎上去,火在初起时一点儿也不猛烈。没有火龙火马火枪火箭,初起的火苗慢慢旺盛起来,在风里飘摇,那并不像传说里的天火那样可怕,它只像一个故事,在童年,在没有刀枪,没有惊恐的世界里,他和银花在这样的火旁共过一个夜晚。但那已不再回来。火焰经风旋压,牵燃更多的红草,贵隆抽身跳上泓涘去,翻过那道泓崖,一个惊惶失措的乡丁朝他开了一枪,打中贵隆的腰眼,一阵麻木从脊背升起,但他仍滚身过去,捡起陈昆五手里扔下的匣枪。 火烧你们!火烧你们!他说。 那几个乡丁被贵隆的匣枪锁死在火区里,他们朝横里奔跑,火焰已经舐燃了他们的棉衣。 现在,大火已经形成了,风向北里偏东,直朝西南卷腾过去,有一股火头从西边反窜过来,烧着了泽地这边的树林。他在这块荒凉的野地上出生长大,没有谁比他更爱这里的荒凉,他两眼一动不动的望着火焰。 火焰高起来,火焰活生生的翻动明亮的舌头,无数无数舌头,无数无数呼喊,他听过那些声音,在人们嘴里,在他自己心上,他等着这把火等得够久了!他不能长年眼望着头顶上虚无飘缈的晴蓝,他不能坐等着洪泽湖的故事重演,使湖东成为另一片汪洋。上一代人那样等待过,他们含悲忍辱的归入泥土。 大火在黑夜里卷腾,火头直冲天顶,并发出虎虎的啸声,身后的林鸟惊起来了,野兔成群的从他眼前窜过,他内心也有一把火,从心里烧到眼里,再夺眶而出,和眼前的大火合在一起。地面,天空全是睁不开眼的红光,这比八路火烧吴大庄的火势要大过万倍。这胜过一千个勇悍的歪胡癞儿,两千个卢大胖子,三千个何指挥,这比一万杆枪更难拒抗,在今天夜晚,在泽地和红草荒荡里,它是一股抗不了,压不服的力量,它要像食蚁兽舐一窝蚂蚁,把湖边那支兵舐光。 大火烧到红草的深处密处了,火焰高得像伸进云里的大山,夜空里的絮状云也仿佛落进了火种,从里朝外烧着,烧成火炭色、橘皮色、窑釉色,紫金鸽翅色,静静的絮状云在火区上起了微旋,向天的四周滚动,再牵引更多迎火的云,从更高处反升,聚合成一圈瑰丽的彩盖,仿佛是火神爷头顶上罩护着的千层罗伞。成千成万的火球在半空里抛来掷去,弹落到哪里,延烧到哪里,那种横着奔跑的东西,也许就是古老传说中衔弄火焰的飞天火鼠罢! 狼在嘷哀,嘷声被火啸卷压下去,火啸声轰轰轰轰,像地裂,像崩山,像决堤,巨大的响声里有着隐隐的雷鸣。火屑不断腾扬,使红光里划着星星点点的火花,黑火蝗急速游窜上去,再向各处散落,像一阵一阵的黑雨。蟒蛇从泓壁间洞穴里游出来,地面沁出热汗,白腾腾的地气在各处弥漫着,林木在断折,鲁鲁的火星摇摆着,像是大年夜施放的焰火。 六指儿贵隆那样伏在地上,血从他腰间的伤口朝外流,缓缓的染红身下的泥土,他不觉得疼痛,也不觉得血红得怎样可怕,血没有火那样红,那样亮,那样随着人的心志,无拘无束的滚腾。心里有无数触角,小小的触角,温柔的触角,探出来,让今夜的火光重新烛照着。有一年禁火季,他一个人,偷跑到地上烧野火,他当时没想过旁的,只想看看那明亮的火焰的那种活生生的飘摇。一堆小小的火,他插了许多断枝当着邪魔,他是火神,要惩罚他们,当火焰把那些断枝烧成灰烬时,他快活得真像是个神明。但爹扑熄了火,把他抓鸡似的抓回去,罚他顶着香炉跪半天。你要记得禁火律,贵隆,除了火神爷,谁也没有权柄烧那片红草 就算是天意罢爹。 他的嘴唇朝着火噏动着,但没吐出声音。他在疲弱的状态里停留着,自觉他就是那把火,被愤怒和希望煽扬起来,朝黑夜和邪魔烧扑过去,他不是纵火的人,没有人会那样纵火焚烧他自己的家乡 贵隆哥 贵隆哥 银花的叫声把他唤醒了。天和地被猛烈得出奇的火势牵连在一起了,风在开初拨动火头,如今反被大火牵引,变成分不出方向的巨大的漩流,把火柱绞成无数旋舞上升的红龙,风也是红的,它走过时会留下千百团火的脚印,空气灼热得随时可以爆裂,许多无根的流火像受惊的红羽鸽,唿啦唿啦,在空气里擦亮一下,又擦亮一下,急飞到远处去,地面上的黑蝗落得更多了。 贵隆哥哟银花的声音几乎在附近哭泣着。 但六指儿贵隆看不见别的,浓烟把天空遮满了,没有月,没有星,也没有亮云,地像蒸笼盖一样湿热,白雾把银花隔在那边,三面的火包绕着这道涘脊。 银花终于奔过来,奔进他眼里这一片透明的惨红世界。他记起瘟疫。那个红绒般的黄昏。她和他是同根的树,生死相连。他一度努力抗拒死亡,从蒙蒙灰绿的死境中攀出,但今夜不行了,枪弹贯穿他的脾脏,每淌一滴血,生命就微弱一分,银花扑上来时,他生命的光已经非常黯淡了。看!那火!那火他说。 银花没有看火,只傻傻的看着他的脸。 不要哭。 我没哭。银花的唇颤动着,火光亮在她的瞳仁里:我不再哭了,亲人。 他用手指着东边。地面热得很,烟雾比云更浓,他鼻孔里,肺叶里,呼着吸着的,也全是火,全是火。火鸽子在他头顶上飞流,唿啦,唿啦。他死的时候,那只手仍指着东边。 银花向东边去,她过了秃龙河回望,火神庙顶上正响着瓦炸的声音。 大火一共烧了三天三夜,泽地变成一片灰烬。北边村庄的妇孺并没有死在这片骇人的火场,她们逃过了荆家泓。八路的苏皖边区政府下令封锁那片火场,没有人知道有多少恶贯满盈的匪被烧死在湖边陷区的百姓已经豁上了命,而老中央还在忍着气,真心真意的跟对方在会议桌上讨论著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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