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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荒原 司馬中原 11583 2023-02-05
大运河从这里流过去,河面上映下十里城墙寂寞的灰影,这里是县城了。沦陷六年的日子里,古老的灰白色的城墙被改变过,东洋鬼子到处搬砖弄瓦,经营起无数角堡炮垒,伏地堡,瞭望塔和蜂窝似的坑壕。在石基上端,写下缔造大东亚共荣圈!天皇万岁!等类的巨型标语,六年的风吹雨打,白粉的字迹上业已生起了苔痕。早年自夸是皇军精锐的南木大佐的马队,曾经在西校场耀武扬威的出过马操,几百匹齐鬃短鬣的东洋马,听从悠场的鼓号操演方阵,那种不可一世的气概,令人担心它们的铁蹄真会踏翻这块古老的大地。但到今天,西校场变成荒地,遍生着萋萋的野草;那些老去的战马不知换了多少主人,最后仍然卸去马鞍,散放在草野上咀嚼当年,春风拂动褪落的残毛,它们也感触到什么似的,不时兴起悲嘶。那些步兵队里的老皇军,几年变成看家鬼,好像支那就只是这一座灰城,每开到几十里外去清一次乡,回来就失落许多熟脸,和他们对抗的,并不是支那的正规军。起先缺了人,还有运兵车运些新兵来增补,好歹凑成原数,后来运兵车发来的不再是日本皇民,而是朝鲜、琉球各地的征伕,到压尾,连那些好腿好脚的征伕也没了,运来的全是些断腿缺胳膊的伤患,他们只要医院,不要兵营。

血红的太阳旗仍然在城楼上招展着。磨损了的铁钉鞋却难得踩过街面上横铺的石板了,偶尔有一小队破落户里钻出来似的皇军,军装绽了线,到处打补钉,有些是从死尸上剥下来的,尽管浆洗过,也洗不褪大和武士们的血迹。有时,带队的军曹为了维持体面,也命令那撮人唱唱进行曲之类的战歌。兵士们扭歪着脸,嚎叫着,但声音愈唱愈哑,愈唱愈加凄凉。 樱花在梦里开了,又落了,在三味线颤音绕耳的春夜,日本海岸的浪花远而温柔;或有人梦见井上的红叶,枫林边,水井之湄的汲水妇的影子,在彩色邮便(注:明信片)上以痴迷的神情望着远雁。八年了,八年的腥风血雨使许多联队,师团,许多战马,枪炮和号角埋进无边辽阔的支那野地,它那样承载着无数钢铁,火流,和硝烟。是那片埋满数千年支那人祖先骸骨的野地上所孕育出来的生灵,用他们的鲜血染红了天壁;使皇族皇民所供奉的战神经不住长年烧灼,在他们心里崩解

远方的捷报张布在沿河马路、东关、堡壁、和黑色的电杆木上,南太平洋,神风队沉毁米舰(注:日人称美国为米国)!皇军进剿黔滇大捷!没有人在那些捷报前停足,城里人们宁可翘着头,望着天上的讯息 遮天的机群日夜东航,像无数白天鹅,稳定的浮在天的晴蓝里面。没有谁再能掩得住那种消息:缅甸远征军正在庆祝反攻得胜。滇缅路车运忙碌得日夜不停。美军在南太平洋痛歼日本艋队。麦克阿瑟元帅挥军攻克琉璜,塞班等岛。这已是很早发生的旧闻。现在是七月了。 一架中央的飞机低低的飞临县城上空,谁都能看得清机翼下的青天白日的标志,它绕着城盘回了很久,南木大佐不在城里,守城的鬼子龟伏在堡里,警报响过三遍,人们却没命的朝高处、亮处跑,指划着,谈说着,当飞机直冲着人群掠过时,欢呼声便高扬起来。大批由江南开来的伪军,混在满街的民众中央,和他们一起欢呼,有一些更朝空扔出他们的帽子。

那次飞机出现后,县城陷在混乱中。敌伪政权所属的机关行库的玻璃窗上,全贴了蛛网似的防弹震胶纸,有些单位搬空了,全部藏进地堡里。而伪军对鬼子也不再那么恭顺了,驻扎在城外的伪师部开始把各地零散的单位编成剿匪部队,增加北边一些镇市的驻军,防止八路趁机入侵。在态势已经看得出来他们准备守住城池,等候中央收编。 八月初的一个夜晚,北边一个集镇上被八路击溃的伪军两个大队撤到东关来。一支经过惨战而突围的队伍,乱糟糟的挤满两边街廊,在许多盏悬挂的马灯光里,轻重伤患们的板门成排的停放着,一些从民众医院里被拉起来的医生,在替他们检查伤势,注射和重新包扎。 一街被吵醒的民众全跑到户外来,打听这场火的情况事实使民众们同情伪军的处境:在中央受降大军北上之前,谁都巴望伪军能挺得住八路的攻打,不要使八路攻陷县城。

一些伪军架妥了枪支,被大群民众围绕着,谈起八路在北边镇市上攻扑的情形。拴在廊柱间的牲口,包括少数马匹,大部份驮运的骡子和毛驴不安的叫着,嘘嘘的喷着鼻,夜色里充满了凄惨,惊惧,混乱的气氛。 这时候,一个穿黑衫,戴竹笠,腰别匣枪的大汉带着三四个便衣的人出现了。没人注意他们,满城全驻有各地民众自行组成的纯地方团队,一些人和一些枪支,他们没有番号,没有组织,也不隶属于谁,鬼子管不了他们,伪军也约束不到他们,那些人喊明呼亮的讲:我们只是拉起枪来打八路,等中央。 这是歪胡癞儿第二次进城了,同来的是六指儿贵隆,石七,二黑儿,油工扁头。他们正住在东关老货郎施大的小铺儿里。 伪军的大队长后脑瓜叫枪弹掀掉一块,绷带解开时,露出一个圆洞,圆洞里是一层油皮包着的脑子,连血丝都看得清楚。附近一个外科医院的大夫是从梦里被吵起来的,带着睡眼惺忪的样子。

这是一种奇怪的枪伤。外科大夫呵欠连天的说:他根本没受什么重伤,只是叫枪火弄掉了一小块脑壳。若能找到那块脑壳,事情就好办了。若没有那一小块硬玩意儿,就算他没危险,他也别想仰着脸睡觉。 他得要送进医院。马脸的大队副说:不管大队长他跟我有多厚的交情,我也没法找回他那块脑壳。 外科医生摇头了:实对您说,我只能替他打针,我从没动过大手术。 马脸的大队副有点儿懊恼和焦急。好罢!他说:就烦你先打针。大队长他也够糊涂,为何他不顺手拾起那块脑壳?看样子,只好找个死人脑壳来杂配了!他掏出半包揉绉的小刀牌(注:纸烟名),抽出一支燃上了,倚着廊柱,把自己裹在闷沉沉的烟雾里。许多小青虫碰击他头顶上的马灯罩,叮叮的响着。黑黑的天空里,闪着密密的繁星。

歪胡癞儿从人群里挤过去,笑着和马脸大队副打了个招呼。喝杯酒押押惊去,我请客。他说:大队长他这个伤不关紧,城里多的是名医,仁慈医院一送,不用十天包好。街角有个专做夜市的馆子。 马脸的大队副敬了歪胡癞儿一支烟卷。 我们在哪儿见过?我的记性不好。八路这一火把我打昏了。机枪不住嘴扫,枪管火毒毒的冒烟,他们还是扑。他们三个大队抽签,一支红头,两支黑头,谁抽红头谁先攻。后头有机枪压着,谁退扫谁。那前头爬圩墙的,腰眼扣根绳,有人抓着绳头,一栽倒就朝回拖。啊!绳床,门板,加上六七层打湿的棉被,他们顶着机枪朝上跑,一群恶鬼! 走罢,边吃边谈。歪胡癞儿说。 夜市上的生意忙碌得很。闸口的水涛在窗外哗哗的奔泻着。他们拣了临窗的桌子,歪胡癞儿引见了六指儿贵隆几个。酒一上了桌,马脸大队副的话就多了。

不是我说丧气话,中央大军不到,鬼子顶好不丢枪!你知北边八路来了多少?少说总有两三万人,平时喊抗日,影子也不见他,如今眼看鬼子要倒了,抢起地来比谁都凶。和平军(注:伪军自称)这点儿实力,七股八杂。张团不管李营,要想把住运河线一串十来个城,那真是难了! 瓦罐里摸螺没处走。扁头支着大门牙说。 叫你说准了。马脸的大队副又倒了一杯酒:运河线,地势窄,若让八路攻了去,中央兵再多,也展不开。再想收回苏北区,非走大湖东,跨过南三河,翻过荒野地不可,那边挺不住,八路就猖狂了。他使筷头儿蘸着酒,在桌面上划出湖东那块荒野地来:谅您听讲过,那边有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歪胡癞儿,一杆枪打过杉胛,编过卢大胖子,我们虽然没出息,在鬼子下巴底下喝露水,可是谁他妈不等中央谁就不是人。大伙提起他,没有不夸的。春天中央有个何指挥被困在吴大庄,他一到就解了围,可惜这种人物,若想硬抗八路,他早晚会了

歪胡癞儿酒喝的不多,可有些醺然的悲怆。 干!他说:歪胡癞儿是个不服邪魔的人!也只皮包肉长,一鼻两眼的凡夫俗子。实不瞒您,我就是! 马脸的大队副捏着酒杯的手一松,一杯酒全泼在马裤上。我的天!他身子倾向前,手抬在嘴上说:您怎么这大的胆子? !您在陈家集杀了张世和跟杉胛,如今鬼子还没投降呢! 坐着谈。歪胡癞儿说:我是今晚刚到。您晓得湖东那块荒野地关紧,我何尝不知道? !我缺少枪火。如今七九枪火只有你们有,我若没有足够的枪火跟人手,赤手空拳挡不了八路,倘若泽地一松,大湖尽敞着,只怕县城也保不得几天。 这个忙我帮不上。马脸的大队副说:我们大队配下的枪火,这一场全耗光了。再要枪火,也只得到师部去领,按人头配火,到手也是有限的。地方团队里,有些家伙平时倒有枪火买卖,也只小零小数,论排不论箱。这如今,眼看有战事,有火也不会松手。您要枪火,主意只能朝师部那儿打,他们有存火,说不定能分出几箱。

那我就去师部!歪胡癞儿说。 第二天傍午,撤来的队伍进了城,歪胡癞儿带着六指儿贵隆他们四个一道儿混进了城门。城里空得很,家家关门闭户,窄窄的石板街上连个人影儿也没有,巷尾街头,到处全垒着沙包;有些洋式的楼房上,静静的爬着不开花的藤萝;一些古色古香的飞檐横桁间,麻雀儿吱喳飞窜着。从东关到北门,遇上更多的队伍拉进城来,各形各色的都有。鬼子的卡车队夹在中间朝里开,那些土黄色的卡车没汽油烧,加装锅炉改烧木炭,车上堆山一样的挤着鬼子,满头满脸沙灰好像赶长途的样子,风兜着帽耳拍拍的打脸;每当一辆车噗呀噗呀的滚过大街,锅炉里滚腾的黑烟就浓得像起了大雾,熏得人只管揉眼。 走到一处叉街口,马脸指告歪胡癞儿说:歪胡癞儿爷,有幸在这儿能跟您同桌吃顿饭我至死不忘!那边就是师部,能不能见着师长,全在您了!我们大队奉令守南门,我一心学着您的样,洗洗这一身羞愧您保重!

叉街口有一辆卡车抛了锚,开车的鬼子掀开顶盖检修,弄得满脸黑机油满头汗,还是摇不出火来。前面一不动,后头的车队压住了,一个军曹跳下车,叽哩哇啦一吼,乘车的鬼子全跳下来,翘着屁股推车,车盘朝右一打离了正街,恰朝师部门前的方场推。歪胡癞儿一招手,六指儿贵隆几个就插手帮忙推起来了。一个军曹样的老鬼子朝歪胡癞儿笑笑说:阿里阿多!又换华语说:谢谢!歪胡癞儿一听鬼子会说华语,精神一振就聊上了。 车子坏得厉害吗? 机器太老了。鬼子军曹操着道地的华语说:我们从北徐州开下来,路上遇见土匪放冷枪,这部车,车头中了弹,一路抛锚。要费好半天才能修的好! 方场太阳大,歪胡癞儿说:不如推过那道铁门,到师部西边院里修,你看,那里边有树荫,我去伙房替皇军们找些水喝! 要些!要些。 (注:日文为:好!好!)军曹说。 铁栅门原是师部的旁门,有两个伪军站在岗亭里,一见鬼子推车来,问也没问就把铁门拉开了,车子推到球场旁边的树荫底下,歪胡癞儿跟那个军曹说了两句,那个军曹就叫所有推车的鬼子抹下水壶。 你们几个分着拿!歪胡癞儿对六指儿贵隆说:到那边替皇军们找些水去! 他们走到一个有水池和假山石的房子前面,一个卫兵一合枪上前拦住路说:你们哪儿去? ! 歪胡癞儿朝那边呶呶嘴说:北徐州来的鬼子卡车坏了,借师部树荫底下修车,要我们找厨房讨点儿水。 厨房要打右边绕过去,第七栋房子,带烟囱的就是!卫兵说:这儿是师长室,师长正在会客,你们说话走路要轻些儿!卫兵正转脸指路,一支匣枪半露的枪口已抵上他的腰。带我去见师长!歪胡癞儿冷冷的说。 八八八路? !卫兵说,声音低而惶恐。 放屁!后面那个说:你太不识货,我们是中央! 卫兵舒了一口气说:我带你们去,既是中央,何必这样吓唬人? ! 师长正在室里会客,卫兵一声报告没喊完,哗的一声门响,五支长短枪把他逼住了,那个卫兵傻鸟似的捧着枪进门,腿一软跌坐在师长面前,活像曹操献刀。歪胡癞儿上前两步说:冒昧冒昧!我是泽地来的歪胡癞儿!我来讨些枪火打八路! 那个师长歪着头,惊异的望着他,半晌说:请把门关上。有话坐下谈,我是没有枪的。 六指儿贵隆掩上门。歪胡癞儿当真拖张椅子坐下了。这是中央委派来的吴专员,那个师长说:我们一家人我业已暗里受编了!目前我正跟专员商议,万一鬼子交了枪离境,我们怎样对八路?您来得正好!那边抽斗下面,有我的委令,我不骗您! 你们几个去跟鬼子弄水去。歪胡癞儿看过委令说:这一说,我这个粗人更冒失了! 师长转身拉开座椅背后的活板,一幅色彩鲜明的地图赫然呈现出来。这一带连着沂蒙山区,他吃力的举起手,在地图右上方画了一个半圆的弧线:土匪的新一师,老三师,黄鼠狼粟裕的新八师已经集结。白马庙是陈胖子的老窝,有两个快速纵队。涟水东,有山东纵队,老十团,盐阜支队,洪泽湖地区,有李一泯那帮土匪!他转身取了一支红蓝笔,在适才所指的地方加上红圈,几个红圈一加,歪胡癞儿觉得不对劲了,那使整个苏北地区十成去了七成,只落一个北徐州和运河线一个窄条儿。那些地区对于他不是空洞的地理名词,他记得东海岸风里的盐味,记得洒下鲜血的城镇,连云的云台山,被炮弹掘翻的硝石层,小泷海附近,荒荡里他负伤爬过八里地,大庙台,夏夜的流星,远天的云树,那触目的红圈! 操他娘!咱们流血流汗,抗日是为了他抗的! 师长望着他,有些尴尬,顿了一顿说:鬼子是败局已成了,交枪只在早迟而已。我既奉中央令,就得拼死保守这座城池。我们只有一个师四个独立团,和一些民众团队,号令不统一,战力有参差,空缺多,火不足,万一八路压下来,不知苦撑多久才能接得上受降的大军? 专员站起来,从师长手里接过笔,在地图外打了两个蓝圈。这是皖西基地。这是南京城。这是三战区。他说:就算鬼子马上投降,受降军也没八路来得快;远水不救近火,只能长期撑下去,少说得要两三个月! 师长垂着头坐了下来。 我趟过浑水,洗不掉汉奸的罪名。他凄然的朝歪胡癞儿说:我只打算死在这座城里,死后能少受人啐几口吐沫,我就安心了!您是真英雄,铁汉子,您抗日的担子到鬼子投降该卸了!如今大势摆在眼前,我不敢拖累您。湖东有多少人枪,您要朝哪儿拉全行,我负责找轮船 歪胡癞儿笑着,独眼闪着光:我说过了:我只要点儿枪火。实对您说,湖东那块地上,没有一个是官兵,全是些耕田耙地的老百姓,只有一个何指挥算是真正中央的人,我歪胡癞儿不是什么,是个叫八路卸散了的部队里一个残兵。湖东是块咽喉地,它扼着大湖口,就像县城扼着运河线一样。百姓要抗八路,我是死活跟他们在一起。我歪胡癞儿不想中央赏我大红顶儿戴,我不是那种料儿。 师长摇摇头,他想用另一种方法说服歪胡癞儿,他晓得,八路要攻运河线,那块荒野地是重兵结集地之一,任歪胡癞儿再勇,也杀不光漫野的兵。 拉进城也好些。他说:那边首当其冲,我换一个营去设防。 我要的只是枪火! 那会拼光的。师长说:那些耕田耙地的人 枪火!歪胡癞儿说。 师长摸起电话:嗯,我是廿箱七九步枪火,一张通行证他手掌有点儿颤,放下听筒说:好了!在这边用完便饭,枪火马上送到。除了枪火,我派一个管打的营守张福堆,多少有个接应。 但泽地来的几个小伙子跟油工扁头却一点也不担心什么,歪胡癞儿教会了他们,打火好像猎狼打兔子,扔出手榴弹也不过像扔个大萝卜,他们压根儿没要打什么火,谁要找上门,只好硬起头皮去干。那种感觉很明显,它使他们不再战栗,不再向邪魔鬼道弯腰。 卡车停在树荫下检修,几十个鬼子分坐在一排行树下休息,那是许多洋槐,枝梢的叶子圆而嫩,迸出一片透明的鹅黄色,枝叶间垂著成串成串香气很浓的白花。会说华语的军曹抹下肩上的头盔当板凳坐着,把一双张了嘴的破短靴和汗透的布袜全脱下来,两腿在沙上平伸着。六指儿贵隆把灌了水的水壶递给他。 皇!皇军贵隆费力的说:您的水。 一股愤恨骤然击打着他,若不是歪胡癞儿在这里,若不是在这种地方,他会拔出匣枪打碎他那丑陋的头颅。那个鬼子是很老的兵了,总有四十七八岁的样子了,头颅骨笨实沉重,像一只马戏班里耍的黑熊。太阳把他粗糙的生着胡刺的脸皮晒成浅酱色,太阳穴附近,生着许多小瘤疙瘩,额上,手背上,起皱的皮上留着灰而带赭的斑。他笑的时候,皱纹又深又乱,仿佛要把那张脸划成凄苦欲哭的样子,厚嘴唇朝外凸出着,露出参差的黄牙。 你有多大岁了?他向贵隆说。 十九。贵隆闷闷的答了两个字。 鬼子军曹并没注意贵隆脸上愠悒的神色,他的嘴角习惯的朝下撇着,眼睛停留的凝视着一簇晃动的叶子,仿佛在回想遥远的事情。在湘西,他说:在一条壕堑里。一个少年大胆的中国兵,端着枪冲向我,我的刺刀戳穿他的肋骨。鬼子!鬼子? !他那样咬着牙。我在北海道海边有一个孩子,今年也是十九。 这里,他又指着水壶带上的墨字:谦田重义,我的名字。在北海道。我在渔船上。冬天的白令海峡,许多冰山。看这照片,我儿子七岁那年照的。 后来我被征调到满洲。我儿子今年十九了。他像我一样喜欢远洋渔船。春天航回去,那些船总在春天回航。在湘西,那个少年的中国兵很像我的儿子,我写信回去,不曾有回信。 他现出很疲倦的样子,把脊背靠在树干上,那样哼唱起渔船出海时渔人们所唱的渔歌来,只唱一两句,叶簇的阴影晃动在脸上,他的眼神是阴郁的。六指儿贵隆像望一只熊样的望着他,内心愤恨的火焰渐渐低了。 他们这一批,统统是朝鲜人。军曹抽起一支烟说:他们希望和平!他们不敢说,像你们不敢当面叫鬼子!一样。 你想回家吗? 军曹点点头。我喜欢渔船。那些船总在春天嗯他的眼睛阖上了。一串洋槐的残花落在他的头上,像是凋谢了的梦。 八月十九的深夜,交了枪的军曹乘着卡车到受降区集中。歪胡癞儿和六指儿贵隆又回到泽地来了。师部忙碌着,六部作战电话嗡嗡的,响得像一群在蛛网上振翔的苍蝇丁塘坊,曹家花围,八里岔,老渡口,沿线都受八路的猛攻。三天之后,灰色的潮水涌过了北三河。 谁也不知道原子弹是什么样古怪的东西,谁也没看见胜利。卢大胖子的马群撤离红泥墩子,泽地的枪队也拉到吴大庄,湖东各地的刀会,铳队,全聚集到一起了,合计有六百条枪,四百杆铳,两百八十多张单刀,一千五百多人。 许多城镇在滚腾的大火中陷落。 灰色的人潮向南涌流着 刀会正式举行设坛拜刀的仪式,两杆长木上高挑着蜈蚣幡,坛主被推选出来,坛上的香烟结成雾,围绕着那青龙偃月形、系着九只响铃的宗刀。 刀会里的汉子们,个个脱去上身的褂子,系着红布腰绦,排成一列横阵,右手撇刀,刀尖点地,静静的等待着。一叠叠的黄表纸上划着一笔到底的朱砂符,头号黄盆里,盛着血汁似的神砂水,坛后急响着带木架的九环巨鼓,鼓槌像面棍,槌头包扎着红绸,每一响鼓响,地壳和人心同时都兴起一种颤震。 坛主在鼓声停歇时,用古怪的颤音念誓词: 朱毛妖兵叛国害民 祖师临坛宗刀显灵哟! 位分八卦阵按五行 神灵护佑剿灭妖氛 念完誓词,猛喝一声:请宗刀!那边的何豁嘴就托地跳将出来,浑身抖战着,上坛拔起宗刀,在坛前斜举着,刀会上的人鱼贯而行,在刀前叩头,弯腰走过去,让放平的刀面轻轻拍击他们的脊梁。走到坛前香案头,抽取一张神符干吞下去,使木杓舀口神砂水喝了,再蘸些余沥点在头额心窝等处。行完这个仪式,就演起刀阵来。单刀,双刀,九人阵,连环阵,伏地滚堂刀从晌午一直演到黄昏。 这时候,淮海纵队的先头离吴大庄只有七里远近了。铳队上的人忙着装火药,药量是事先量好的,几合药掺进多少铁砂,一竹筒恰好装一枪。野灶上烧着熊熊的火,一排几十口大锅全在烙面饼,用着战阵时的干粮。 何指挥和歪胡癞儿正站在高高的堡顶上瞭望着卢大胖子的马群出发,在逐渐变得苍茫的远处,马群只是一些散碎的跳动的点子。 根据北边逃下来的人们的传说,沿着砂石棱棱的旱黄河凹一直到北三河,卅里地遍野全是八路,过了三河分成两叉,一股流向县城,一股流向泽地,少说也有一两万人,几千民伕,几千担架。依照何指挥的意思是退守秃龙河,护住张福堆的侧面,当他们攻扑守军的时刻,拦腰铲着打。歪胡癞儿却另有他的看法。无论用哪种方法打,久守待援的希望是没有了,守既不能守,只有攻。泽地地势凹,林木多,犯火,刀会和马队展不开,不如吴大庄地势开阔,宜于野战。 横竖是一个死字!卢大胖子附和歪胡癞儿的看法:打蛇先打头,告诉那些邪玩意儿,荒野地多的是石头啃了磞牙!我他娘不管三七廿一,我打头阵!刀会跟在后面掩杀,冲破他们的阵势,我分开来回马,再绕至刀会后面打掩护。铳队,枪队分作两分儿,一边在左,一边在右,我们杀他一阵朝庄里退,他一追,两边合上夹攻他! 好主意,卢老大!歪胡癞儿说:我们这点儿人,只能零敲麦芽糖,敲下它一块算一块!有一个人不死,我们不将湖口一带让给他。 但八路的淮海纵队并没把泽地附近这点儿人马看在眼里,溜头从吴大庄东面直朝南卷,张福堆上的守军浴血抗了两天,悉数被肃清了,他们转向东去,把县城合了围。只留下五个地区的民兵和一个二级战力的大队横挡着吴大庄东面的沙沟。 县城被围后,一连六七夜全烧着火,在几十里外看不见火势,只能看见一道天边隐隐的发赤,好像黯云背后沉睡着一个太阳。枪声和爆炸声偶然会听见,一阵夜风又会把它们飘远。 歪胡癞儿决定先敲头一块糖。扑杀东北七里外的那股人,减轻县城方面的压力。他估量到,若在泽地大胜一仗,就会使围城的八路分出一支兵来反击。 恶战就那么开始了。 卢大胖子的马群冲过沙沟和沟东那些散庄上的前哨接触时,对方立即焚烧住屋用来照明。主力大队的机枪在红红的火亮中移动枪口找人,卢大胖子的几十匹马早冲进人窝里去了。要是在白天,几十匹马实在不算事,可当夜晚,火光衬出马的威势,马嘶衬出火的颜色,泼响的蹄声,不要命的喊杀,把夜暗涂刷上极大的混乱和惊怖的色彩。那些土八路平时只是攻攻孤堡,放放野哨,哪里经过这种掷地有声的硬仗? !黑里睡得正酣,被枪声和火光弄醒了,有的还没揉开眼来,有的摸错了枪支,方向还没认清,黑枣(注:子弹别称)就嵌进了脑瓜。有些一看苗头不对,掉头就朝黑里跑,恍惚看见马群掠过那边的人堆,再赶理枪放,中枪的却是自己人。马群一闯进主力大队的后方,那个大队也就乱成一团糟,原因是开头就轻敌,认定对方一定死守堡子和庄院,哪想到他们会打突击?既没防这着儿,当然也没设防,马群闯过去,两挺架在村屋上的机枪急忙跟着调方向,调了方向又不能打,若是一打,倒霉的只是民兵。就在犹疑不定的当口,刀会里几百张刷亮亮的单刀疯狂的滚杀过来。那吞符点额的乡民个个都是光着身的老虎,子弹打在胸口,他还照跑五十步砍倒两三个人。 单刀滚过来,八路的主力大队倒了霉,一部份窜出散落的庄子,白送脑袋去试刀,一部份窝在矮屋里,枪攥在手上找不到射口,两把刀冲进去砍倒两个,其余的就丢了枪。那个大队指战员遁出后面的窗户,跳在一家的猪栏里顽抗,何豁嘴领着九张刀扑他,那家伙使匣枪泼了一匣火只打伤一个乡民的腿,那八张刀一齐扑过去,每人砍了他一刀,那家伙挨了八刀,上半身全裂了还不倒,何豁嘴扳着瞅瞅,原来猪栏后一支尖头桩顶住了他的腰眼。在那边,也有几个胆小的跳进粪坑去,一听脚步响,连头全埋在臭水里面。屋上的机枪手不打了,举起双手:不要杀,不要杀!我替你们打机枪! 卢大胖子的马群一冲到底,他和祁老大各领一半弟兄向左右散开,反卷到刀会的后面。前面一空开,八路的机枪手被人刀架在脖子上反扫起来,那两挺机枪仿佛刚才错过了机会,这回非泄泄闷气不可,六亲不认的吐火,打得五个地区的土八路拖着枪跑。有一股跑昏了头,正跑到歪胡癞儿领着的右翼枪队里。一个也没能走得掉。 没等天放亮,这一战就完了。 卢大胖子颇不惬意说:猪八戒吃人参果,连打火的滋味也没尝着。我的马还没发汗呢!那两个活抓来的民运团长在哪儿,我说过要做对肉蜡烛祭祭果树园那边的坟头!人带了来,他不惬意的劲儿更大了两个里,没有一个是苏大混儿。 杂种命长!祁老大说:又让他漏了! 这一次局部的大胜并不能扭转大势,县城在苦撑了十三天之后终于被攻陷了。灰色的潮水流向更南的城市去,使荒野地上这支人马裹在四周的黑暗里,背腹受敌。直到野草枯黄的时候,吴大庄方在八路四五千人的八昼夜攻打中陷落。 没有人晓得陷落的详情,当它陷落时它已被烧成一片灰烬,双方的死尸遍散在野地上。河滩、坑洼、果园、竹丛,到处都是死人。当白昼来临,这里是死了,再没有有形的反抗力量了,这里连鸟虫也飞走了,只留下爱吃人肉的乌鸦招朋引类的麕集着,在淡红色的晨光里翻弄翅膀。淤泥河朝东南流淌着,河水是红的,河滩一带是刀会的葬地,血水凝在含金的沙上成一种触目的紫红色,凝结的血块却是朱红的,一些老而颤的苍蝇叮在上面,浮尸搁浅在岸边的老芦苇里,被河水冲刷成惨白色,在另一天,它们会随波淌下去那就是荒原的故事,它不是用语言写成的。 泽地的枪队大部份都死在果树园里,那里被大火焚烧过,每棵树全是焦胡的,那些尸体也都成了黑炭,被埋在一层半灰不白的灰烬里面。死树并不倒下去,每一枝干,每一桠杈,仍然保持着原有的样式,一种不屈的痛苦的挣扎那样显露在九月的苍穹下面,它们静立。 从果园东边的尸海上看,战斗多半在旷野上进行的;那是一种半原始的野战,对方的人数和强炽的火力节节进逼,使守卫者逐步后退被歼;但马队、铳队、刀会,全在枪队的支援下不断反扑过,死马横陈在沙沟附近共有十七匹,朝后一段地又有五匹,其余的全在果园外围不远的地方。 左翼的枪队死在堡楼里,直到枪火打空才被大火烧死,没有一个人还有子弹。纵火者是歹毒的,那把火不但烧死了枪队,也烧死许多庄民里的老弱妇孺。 当天下午,八路的余众涌入这块死地,搜寻活人,辨认尸首。在野地上他们找到两个重伤的,一个是祁老大,一个是油工扁头。祁老大身上带着三处枪伤,又被手榴弹炸掉了右手,他们找到他的时候,他被压在青鬃马的马腹下面,仅剩一口游漾气,但他的眼还活着,顽强的凝固着朝向天上。油工扁头伏在玉李树边的一座坟头上,对面一个尸体和他头对头,彼此的刺刀全戳进对方的腮帮,两人全没死,却谁也没劲再去拔刺刀,就那样昏昏沉沉的过了大半天,彼此把枪握得挺紧。他们把两人穿通耳后的刺刀拔出来,对面那家伙痛晕了,扁头没晕,他认准对方的胸脯,端着枪朝前倾跌下去才晕,他的刺刀到底进了对方的胸脯。 补他一枪!一个说。 慢点,慢点。另一个说:要靠他认尸呢!日后养好了伤再杀还不是一样? 但油工扁头是听不见了,他断气时仍然笑着,咬着那对大门牙。 还是一些躲在地窖里的妇人认出八路要找的人来,何指挥被烧死在南面砖堡里,春天他抗击苏大混儿的地方。卢大胖子死在果园东,两把打空了的匣枪全扔了,身上钉了七八处枪眼,手里还握着一把钝口厚背的马刀,迸溅的血迹锈在刀身上面。有人在远处的河岸上牵回歪胡癞儿散缰的白马,但谁也无法从果园当中拖出来的胡炭里认出谁是那打狼的人。 即使这样,人们认定歪胡癞儿一定是死了,因为那种神话人物的生死是关乎天象的。而吴大庄陷落的第三天,湖东一带落了冷子(注:细粒冰雹),遍野都是白色的晶粒,落冷子时,灰云背后有连绵不断的沉雷响,像石滚儿碾磨一样。人们相信冷子落在地上,是这块荒野地替他戴孝,滚动的沉雷是天公擂响的天鼓。立即有童谣那样唱着: 天上天鼓响 湖东将星沉 任何成人听见那徐缓的童谣都会感到扑鼻的凄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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