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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荒原 司馬中原 8294 2023-02-05
何指挥手拎着白朗宁(注:枪名),贴伏在南边那座砖堡顶上一层的垛口;贺得标头上裹着白布,血渗得一片殷红,有三具死尸躺在楼板上,三滩血淌到一起,凝固了,变成紫黑色。垛口外面,远处的散户被纵火烧过,屋基上还起着浓黑的烟柱。近处的草垛正在起火,火光在日光下显不出颜色,但见黑虫般的火蝗子漫天飞舞,庄院的瓦脊在眼下排开,到处是枪弹射裂的碎瓦,砖院里留有手榴弹爆炸时的痕迹、人尸、血块、碎肉和没人拾取的枪枝 杀喊声恍惚仍在各处响着。还有多少枪火?他说。 至多再撑一天。贺得标郁郁的说:若是突围求援的人再不来,我们就完了!我排里三十七个人,两天下来,只剩十五。东西两个堡子,连络不上,不知怎样了? ! 一颗哑哑的流弹,恰从垛孔穿进来,击中了堡顶的方木大梁,灰尘纷纷撒落。何指挥伸出白朗宁,回敬两响,南面长墙上扔开一支长枪,那人身子一冒,横担在墙头上,头歪着,颈亸着,大伸两只胳膊,仿佛要在墙角捡回那支枪。倒流的血顺着膀子滴,从指头滴在枪上。

杀声猛烈起来,西边堡子里刘金山排的加拿大机枪张了嘴,打的是两发点放。 跟八路接火,要摸清他的鬼门路!何指挥说:黑里他要的是草船借箭,嗬嗬叫着不扑,枪手心慌了,也不知黑里涌上多少? !没命打扫射,空费了枪火;如今大白天,人逼到堡脚,子弹不足,倒打起点放来!不上一回当,不晓得学乖。 活见鬼!贺得标骂说:八路夜猫子,白天不打硬火,这回硬打硬上,什么意思? ! 枪声顿然密集,盖过人声。在西边,刘金山排据守的砖堡陷入苦战,各处的屋顶上,全看得见一朵一朵淡淡的枪烟。 他们这是耗我们的枪火。何指挥说:好歹就看今夜了!天黑后援兵不到,我们只有熬到死光为止。 我没料到会有这场恶火,贺得标说:红泥墩子在北,泽地在南,两头他不攻,偏要打中间,洪泽湖支队倾巢出,加上两县民运团,总有八九百支枪

我料到。何指挥说:吴大庄是根扁担,一头挑着红泥墩子,一头挑着泽地,他们要破这个长蛇阵,必得拦腰铲断它,然后各别打包围,吞下湖东这块地。鬼子气盛时,他们抢地没有用,只顾发展武力,鬼子气衰了,是他们抢地盘的时候了。 消耗性的攻扑又移到南边的砖堡附近来,洪泽湖支队对何指挥的攻扑是明目张胆的。淤泥河在南边的金沙窝里淌流着,两岸饱含沙金的野地在阳光下显出白沙沙的光亮。从砖堡上可以看见洪泽湖支队的主力,一个连队一个连队排成的方阵,坐在河岸附近的草地上歇息,若无其事的架着枪,仿佛直到吴大庄三座砖堡全部陷落也不用他们上手。 即使主力没有上,趁夜侵进庄院的两三百人也够缠的了。吴大庄的住户们的铳枪队,被挤到三座堡子中间的房顶上,挺住朝北的那一面,枪响时,双方占据的房顶上全见朝下滚人,对方的土造手榴弹隔着墙朝里扔,十颗有七颗不炸,冒着烟,在砖地上吉里骨碌乱滚,像野田的瞎老鼠。有一个房顶上,两个揣着手榴弹的家伙窜着瓦爬,联庄铳队的人击出一铳,中铳的一个倒着朝下滑,另一个想拉住他,谁知反被那个拖住脚脖子,要跟他同生共死;被拖的心有不甘的抱住脊端的三块竖瓦,哗啷一声,三块瓦碎落在他头上,他就像吊嗓子黑头那样大叫着,被中铳的拖下瓦面去了。

除非他们撞堡门,不准开枪!何指挥说:枪火全留到夜晚用,只要能撑过今夜,红泥墩子和泽地,有一处来了援兵就成了。 贺得标爬到梯口,朝下层传话。 拿尸首塞住没人占着的枪眼。何指挥说:趁白天干完这事,防他们摸上来,趁黑夜朝里塞手榴弹!把顶下面那层堡子里的几杆枪,聚到第二层,把枪火重分分。 他吩咐这些话时,枪弹在他身边飕飕的流响着,有一粒撞在垛角上,射崩了一块砖头;但他两眼一直望着远处。陈积财该到泽地了。他想起上回遭伏击,泽地单凭火铳、木棍、单刀,和苏大混儿在暴雨里的争斗。想起陈家集,煤油灯映亮歪胡癞儿举事前无畏的笑脸。他是正式军旅出身,对于一般农民在学习保卫过程中所表现的鲁钝、愚拙,和歪胡癞儿那种草莽气质,开初他总难习惯。但自石家土堡和陈家集战后,使他深深体察到任何型态的自觉的抗拒都会产生巨大的力量,那种力量激发他,鼓荡他,使他了无遗憾的等待今夜悲惨的拼斗和覆没。也许援兵不会及时赶来,但他已不再孤单。

日影渐渐的偏西了,日光从射孔,垛口,一把把剑刺般的射进来,落在木板上,照亮那些死尸和血迹,也照亮沉默的生者,受伤的人用自己的衣袖、裤腿包扎伤处,呻吟已经过去了,余下的只有忍耐;堡里没有药物,没有比忍耐再好的治疗。阴湿在砖堡下层郁结,到处泛着粉色和绿色间生的霉斑,木梁上凝结着湿气蒸聚而成的水粒,粮房、炊室、薯窖、粪坑,用木条隔开,但隔不开各式各样的气味,那些酸臭、发酵、霉湿的气味刺人眼目。为了坚守住那扇一半埋在土层下的铁门,除了在门后加了三道巨木的门杠之外,那挺从杉胛指挥所卤获来的六五轻机枪,仍架在下层的地道口,朝外锁着进路。何指挥领着四杆枪据守顶上一层,其余的全叫集聚到第二层来,包括十个能打的和六七个重伤的。有人一度提出,想把死尸掀下堡去,立即被何指挥拒绝了。

不要让他们算出堡里还有几颗人头!他粗暴的说。 当射进堡里的阳光向上移升,转变成淡淡的红色时,全堡浮满了可怕的幽暗,死的气味在各处飘浮,沾着每个人的毫孔,透过每个带血的衣衫。何指挥也沉在死的预感里,眼看手下的弟兄们一个一个的死了,内心有着强烈而痛楚的撞动。这是一支不同寻常的队伍,他背得出每一张脸和他们所来的方向。许多故事,许多血泪,许多墨图,那样奔聚到一起,而在今夜,他们全将在洪泽湖支队十倍人数的围攻中终结了。这是一场难解的噩梦。 没有时间让他悲悼伙友,攻扑在黄昏即已开始。 远处方阵形的黑影拉成一条条蠕行的黑线,在紫霾霾的沙野上牵过来,投入攻扑战斗。这一回攻扑是万分狞恶的,他们先在上风头纵起大火,利用浓烟挡住堡里人的眼,然后搭梯子爬过长墙,猛袭南边的堡子。但这方法很快受到挫折,刘排的那挺加拿大早已标好了,枪弹齐着长墙的墙头横扫了两匣火,使爬墙的家伙翻下来像叠罗汉似的叠了好几层。终于有一股人翻进长墙来,落在五十步宽的方砖大院里,砖堡两翼房顶上的铳枪可派上了用场,一铳轰出去,当场翘了两个,还有两个衣裳着了火,不肯就地打滚,反大张两臂乱冲乱跑,那长长的惨叫声能剨开厚实的牛皮。

烟那边的大火烧得比残霞更红,成一种凄凄滴血的颜色,火中的烟雾浓毒毒的随风滚腾着,掩盖了房顶、院落和砖堡,使人觉得好像裹在昏天黑地的大雾里面。枪弹不断挖掘砖面,碎屑飞溅,五六只牛角呜呜的嚎叫着招魂。 还不开枪吗?指挥。贺得标爬上来报告说:他们六七个人,扛了一支碓木(注:北方舂米、谷所用之农具。)在撞墙,等到墙撞开,一窝蜂涌进来,打也打不及了! 堡下的六五机枪冲准长墙。何指挥说:那挺枪还钉多少枪火? ! 两箱。您知六五机枪两天只打过一匣火。 吃紧的当口,冲准缺口打扫射。何指挥呛咳着:看样子,他们打的是窝心拳,困紧东西两个堡子,专扑南面,我们这座砖堡若叫攻开,吴大庄就算陷了! 烟味浓得使人直呛。撞墙的声音不断的响着。月亮不知何时出来的,在火和烟雾那边,惨白无光的贴着,像是一张白纸。猛然间,天崩地塌似的一声响,长墙倒塌了,由于撞墙的碓木撞点太低,那座原本已朝外倾斜的长墙有三丈多宽反朝外塌,正压在几十个抱枪蹲在墙根的家伙头上,使那个新现出的大缺口一时没有人扑上来。另一批人扑涌过来时,正遇上六五机枪的猛烈扫射,使他们一个个趴在碎砖堆上,像是扒开砖头救人的样儿。

那一阵功夫,洪泽湖支队输了五六十人。第一次猛扑南边砖堡的攻势,随着火光逐渐变弱了。对方的指挥人员料不透三座砖堡在经过两天两夜的攻扑后究竟还剩下多少实力,除了南边堡子,东西两座堡子的火力全没有减弱的征兆。两天下来,七百多人死伤了三百多,今夜要再踹不开,那就前功尽弃了。 在八路鲁苏皖游击边区司令部的眼里,并不在乎何指挥和湖东这点儿枪枝;主要是湖东这块荒野地,必须在鬼子投降之前廓清。这样,他们便能完成大湖东的封锁,阻挡可能由六合,天长(注:县名)北上的中央受降军。在这种动意下,洪泽湖支队出湖时受的是决命令无论如何,要廓清红泥墩子,吴大庄,泽地一线的顽固武装力量! 一想到这个,指挥人员的脑瓜就麻了大半边。

在苏大混儿没命的怂恿下,新的猛扑又开始了,这回又翻出新的花样来;东、南两面一枪不响,专拣西边的刘金山排打;枪声、人声、铳声、弹炮声和杀喊声绞缠成一片,像一锅滚腾的烂粥,其中夹着威胁的叫降的声音。 天到三更了,援兵还没有影子。 看光景,刘金山那边撑不住了!指挥。贺得标在梯口探上黑忽忽的头,额上的白布的影子晃动着。 守住你的射口。何指挥脸朝堡外说:这边静得有些异样!当心他们指西打东!他们不会放你闲着打盹的。 话刚说完,一大群黑影子鬼灵似的从墙缺处的尸堆上爬了过来,隐进一排房舍的黑里去,六五机枪张嘴,打得另一批没敢抬头。 给他一颗葡卜弹! 何指挥身旁的徐老吉抹去保险簧,一颗日造的没柄手榴弹就扔下去了。那种玩意的威力远比小黄柄和黑油瓶(注:均为土造手榴弹)强大,爆炸时,橘红色的闪光带着极亮的蓝晕,能照亮堡中的人脸,有个不认得货的家伙还当是慢引信的有柄手榴弹,(注:日造手榴弹发火极快,没有捡起回掷的时间。)伸手去捡,爆开的弹片就把那只手炸飞到房顶上去了。

尽管六五机枪的枪管打得透红,也挡不住蜂涌而来的潮水;何指挥料得不错,他们正借着佯攻西面砖堡,趁机全力突击南面。过度的逼近使砖堡上的枪枝失去效用,守堡的人只有换用手榴弹,拉火后送出射口,让它笔直的掉落下去,在密集的人群里开花。饶是这样,长梯还是在射孔和射孔中间的死角处搭住,许多家伙盲目的朝上爬,谁知梯身的长度够不到顶上一层,而手榴弹爆开的破片,正够着梯上的人。 两把带索的爪钩飞上堡垛,钩尖打着砖块,哗啦哗啦响。徐老吉想用刺刀去割绳头,叫何指挥拉住了。 他们会塞手榴弹进来。徐老吉说。 傻家伙!何指挥说:这可不是梯子,他们跳进垛口前,决腾不出手去拉火,你尽管把枪倒抡着。进来一个打一个,使枪托劈他后脑,只许他朝里倒,不许他朝外掉,若叫后面的晓得,他就不爬了。那二位,你们管拖,我们撂倒人,你两个拖着码在那边他突然闭了嘴,探手揪住一个从垛口撑进上半截身的家伙,重重一手枪打在他后脑上,那家伙只像熟人碰面打招呼似的嗯了一声就倒滑进来。

码罢。何指挥说:码了免得占地方! 正说着,徐老吉也砸昏了一个,拖尸的黑里不知轻重还怕徐老吉没把他打死,伸手一摸,脑瓜全砸碎了,两眼突在眶外像鸽蛋似的。 第二层堡楼上,贺得标领着人没命送下手榴弹去。砖堡被连接不断的爆炸震得摇晃着。拖尸的念经似的数到十八。一声巨响过去,包铁的堡门被炸开了。第十九个攀索的家伙算走运,没挨打闷棍,却转到堡门那边挨了机枪,仿佛临死也要挑一挑死法儿,换一换口味。 掌着六五机枪的枪手朱世宏,原是八十九军的老枪手,经验足,胆子大,外面挖穴埋炸药时,他就拎着枪退上木梯,装满一匣子弹护住梯口。堡门被炸开半扇,露出一个洞,但门后的三道横杠还没炸断,谁要想冲进来,得心平气和,挨个儿朝里爬,外面的家伙不晓得,炸烟没散就一哄而上,被挡在横杠那儿,看热闹似的围成一团,朱世宏抓住机会,机枪哈哈叫唱开了,一匣火扫过去,尸首又补住那个炸开的缺口。有一个机警的家伙蹲的早,没带伤,但被死人压住了,只漏个头,嘴张瓢大叫说:同志的,松点压,我好摸手榴弹!一阵热糊糊的血从旁人腔子里淌到他脸上,他自言自语说:怎么?我的头?头?头!头他就自作多情的晕过去了。 有一颗土造黑油瓶在第二层爆开,两块破片打中两边的堡墙,不服气的木柄要多管闲事,打中一个弟兄的屁股,那人回手摸说:狗操的,你扔块砖头倒好些,这算什么玩意? 杀声在堡外重扬;那些由庄民组成的铳队,抡着刀叉从堡后的平屋里面冲撞出来,和攻堡的卷成团儿厮杀,方砖大院里,斜照的月光下,杀声鼓荡,人群滚来滚去像两窝咬架的蚂蚁。 铳队冲出来参与搏杀是出乎意料的,出乎意料的搏杀保全了危急的堡子,在这种面对面的砍杀中,对方的枪支,手榴弹,遇上了原始的刀叉就没门儿了。方砖大院究竟嫌窄,双方三四百人挤在里边砍杀,想跑也没法脱身。不一会功夫,遍地都是尸首,人就在尸首堆上跳着,爬着打。一个家伙劈面挨了一刀,血像茶壶嘴儿似的朝外冒,人没倒,翘着嘴唇,赶驴似的哀叫着,四肢抖得像跳大神。另一个被三股长叉穿心挑起,持叉的庄民不知哪来的一股蛮力,叉杆儿一抖,那家伙就像一束草把似的飞到长墙外边去了。也有些一瞅情事不妙,伸长脑袋,爬得快过惊窝的兔子,末尾一个被人追上,双手抱起叉杆,冲准他腰眼捣下去,叉柄穿过他的肚皮钉在另一具死尸背上,那家伙还不死心,拖住前面一条腿叫:呃,哟哟哟拉我一把!谁知前面活的早已爬跑,被抓的那个老几早凉了,只能拉他走黄泉路啦! 这当口,疯狂的铳队纷纷跳墙冲出去,追杀从长墙里遁出的残兵。但那种不自觉的勇悍使他们遭到很重的伤亡,对方密集的枪火锁着长墙缺口,铳队爬过尸堆时,不是死就是带伤。 天到四更了,澈骨的夜寒被枪火煮沸,尽管在前两次攻扑中触了霉头,第三回攻扑还是那样猛烈。铳队在拼杀中零落了,堡里的手榴弹也用光了。东边的堡子被炸药炸裂一条一尺多宽的裂口。西边堡子的加拿大机枪也熄了火。有十来个家伙拖开尸堆,冲进南边的砖堡嚷着交枪,朱世宏手端六五机枪又打完一匣火,被三把刺刀顶在梯口,他交了枪只交了枪托,打在一个家伙的脑袋上。直到刺刀戳进他胸口,他还攥紧灼热的铁管。 把枪扔出来!你们完啦!一个家伙扶着梯子叫:我们只找姓何的算账,其余一概不究! 上面不知是谁开了一枪,扶梯子的家伙伏在梯子上。一颗手榴弹在上面开了花,贺得标手下只剩三个人了。一匣枪火从贺得标手里泼出去,他对最后两个弟兄说:快抽上梯子!那两个抽不动梯子,对方业已扑上来了,为头的一个斜举着上了刺刀的枪要刺杀二度负伤的贺得标,出现在更上一层梯口的何指挥却抢先发射,使他从梯口滚落下去。 在这最后的时刻,何指挥明知完了,依旧苦撑下去。另一颗手榴弹被他赶上一脚踢下梯口。那颗黑油瓶也真怪,见到外人不敢炸,见到自己人反而多炸几大块。他用一支白朗宁冲着爬梯子的打,连着打死四个,使冲进堡来的又退了出去。 抽上梯子!他说:我们还有五个人,五支枪天快亮了 大束的麦草扔进堡来,外面的又叫了:堡里快交枪!送出姓何的来!要不然,马上点火烧! 东西两面的堡子附近,喊杀的声音还在上场着。贺得标滴着血说:我跟指挥多年快走一步了何指挥在黑里摸着他:得标,闭上眼,你够本了!死寂弥漫在堡子里。五个活着的全晓得,只要麦草一烧着,谁也不会活了。 那把火没烧起来。一阵突如其来的枪声从庄北响了过来。一大阵马啼从长墙外闪过,像平地敲起一阵急鼓,围着堡子的一窝人怔住了,不知谁先醒过来吐出一串卢字,其余的就拔腿朝外跑。 卢大胖子的马群一点儿也不像打火,夹着马硬朝人堆里撞,别看来的只是四十多匹马,那种气势简直赛过大军。卢大胖子双手两支快机满膛四十粒火,走马拨出火去,硬像撒种似的朝人头上栽,几十杆马枪远打近劈,两圈一兜,洪泽湖支队就溃散了! 天亮时,他们汇合打追击,洪泽湖支队沿着淤泥河岸朝西溃散,一路上扔着粮袋、血衣、刀刺、尸首、枪械,有些跑不动的,双手抱着后脑,跪在地上喊饶命,有些泅水过河,被马枪撂倒在沙滩上。 指挥您听着,我管追,您只管捡枪就得了! 卢部拉出红泥墩子,三更天就到吴大庄北面,依祁老大的意思,立即冲进去解围,卢大胖子坚持等到五更天,原因是马战只是一股猛劲,时间一拖长,把马群陷在庄里反而不妙,不如等到破晓前,趁对方疲累不堪的时刻放马冲,天亮好打追击, 不是卢大胖子夸口,三几百溃散的残兵,在平原上遇到马群追击,真是连还手的机会全没有,朝西十八里到湖边,这一路的地势全在卢大胖子巴掌上摆着。 追过去,伙计!卢大胖子叫着:一直追到杂种的船上! 卢大胖子放马追击洪泽湖支队残兵时,歪胡癞儿正领着泽地的枪队设伏在离湖七里的马家夹沟,他们星夜踩荒赴援,先铲断攻者的后路。正好拉进马家夹沟就遇上了溃散的败兵,几十杆枪一开火,那些家伙就像水溜遇上石头,一股南,一股北,分作两叉儿跑。 马家夹沟朝东一路平沙,两三里地没有一棵树木,春二月里,远近平踏踏的,最怕遇伏,夹沟里一响枪,打得那伙人喊爹叫妈。那腿快的拔腿早,枪弹激起的沙烟追着他们跑,那腿慢的眼看走不了,索性蹲在地上,像三天没喝水的家伙碰上萝卜地,尽拔! 歪胡癞儿的白马散着缰,啾啾嘶叫着,他挺身站在夹沟外的一座小丘上,马枪一理就是一个,一理又是一个,油工扁头乐得连枪也不放了,在一边替他数着数儿。 七个了!他翘着门牙说:再来三个凑整数! 蹲着的不打!歪胡癞儿说。 有三四十个交了枪。 卢大胖子追击的马群淌过来,几年来湖东地面上最惨烈的血战就算收场了。洪泽湖支队配合两县民运团八百多条枪猛压吴大庄,三天三夜血战之后,留下一百多俘虏,四百多具尸首,各式枪枝五百条。吴大庄周围,全是枪巢、狐穴,火烧的胡墙框儿,黑焦焦的残梁,麦场头,汪塘边,到处挺的人尸,南边砖堡附近,摊开一片尸海,你枕着我,我压着你,扯扯连连,方砖大院里,找不着一块没染血的砖头。 何指挥手下的弟兄,铳队里死的庄民,一共也有一百多人,在歪胡癞儿跟卢大胖子离庄前下葬。葬地定在庄东一里的果树园边,正凭着淤泥河岸。果树园那儿有排玉李树,满开着惨淡的白花。泽地的枪队和红泥墩的马队上的人,全帮着挖坑。有一瓣李花飘落在六指儿贵隆的脚下,贵隆怔怔的停住锹,凝望着,白色的花瓣上带着洗不掉的隐隐的淡红,仿佛春天也不能洗褪血堡里死者的鲜血。 一百多具死尸全使芦席卷扎着,用牛车运到葬地来,每捆席筒上插一支白木削成的牌子,牌上写着姓名和乡里,那全是何指挥亲笔写的,他记得他手下每一个弟兄的故事。 没有香烛纸马,从各处地窖里钻出来的妇孺们被那样惨烈的景象吓傻了。一具一具芦席送下坑去,谁拖长声音叫着:封坑许多人鼻尖酸酸的,热泪直朝下滚。封了坑,木牌插在坟头上。 各位先走的弟兄英灵在天!何指挥说:今天当着歪胡癞爷和卢老大,容我指天发誓,不让各位的血白滴了! 卢大胖子双手按着枪把儿,牙盘挫动,根根胡子怒张着说:各位,请受我卢志高三个头,除非它狗娘养的把咱们这三股辫儿连根剪掉,湖东这块荒野地算守定了,它就来了千军万马,我照踹它的营盘,要让我攥到苏大混儿跟那几个兴风作浪的湖妖,我要做对肉蜡烛,亲来各位坟上烧! 歪胡癞儿本想说什么,咽喉有些噎,强自掉过脸去,望着河面上的日影。 午时过后,他们就在果树园那儿分开了。临行时,歪胡癞儿拉住何指挥的手,紧握着说:双方对阵,死伤难免,老鼠拖木鍁大头在后边,泽地跟红泥墩子两把人,到东到西,全在您一句话! 兄弟,算你看得透!何指挥说:我们这个犄角是八路眼中钉,这回没拔掉,下回他还会来,早晚要替你拔掉!你该记得陈道口,(注:地名,抗日英雄王光夏部据守,匪集众近万人,围攻七昼夜,死伤狼藉,为抗日期间苏北地区最悲惨壮烈的战役。)我们就是铁打的,他们也会把你熬化。目前成败业已不在我心上了,横竖命只一条,死也只死一回,无愧于天地就成了! 回泽地,我打算进城办枪火。歪胡癞儿说:顺便瞧瞧鬼子还能撑持多久?县城若落进八路手,运河线失了咽喉地,八路怕不一直拉到长江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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