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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荒原 司馬中原 14799 2023-02-05
民国卅四年的历书由老货郎施大的挑子带到泽地来了,施大更带来一宗稀奇的物件一封由湖西中央地辗转递来的信,青石屋夏大爷夏福棠写给他爹老神仙的,信上除了问安,也提到鬼子败象毕露了,他不担心旁的,只怕八路趁机占地盘。 石老爹把那封信焚在老神仙的坟头上。 谁晓得呢?全都这么传说的呀!施大一口牙全老掉了,说话时,两颊瘪出深深的洞:说蒋委员长练了一营飞兵,肩上带铁翅,翅膀一招三百里,人人带有死光照妖镜,百姓照了没事,邪魔照了化灰尘!也有剪纸的,叠三叠,剪三剪,纸就成了字,上面记着昭和多少年日本要亡。我老了,旁的指望没有,一心想看看真太平。 不用担心,老爹。有人说:今年逢鸡年,鸡一叫,离天亮不远了,说不定就应在今年,东洋小鬼要丢枪!上回歪胡癞儿爷杀了魔头杉胛,那个南木大佐为何不来清乡? !依我看,鬼子是一年不如一年,后劲不继啦!

尽管眼望在天上,人却要挨受荒春的饥馑。在北方,春荒年年有,只分大饥小饥罢了;逗着上一年收成足,粮瓮里多少有些余粮,窖里窖着红薯,胡萝匐之类的粗粮,互相配搭着,加些野菜,饥是饥点儿,转眼就能熬到麦季,那算是小饥;逗着上一年歉收,一冬把存粮耗尽了,那只能靠榆叶、野菜、石粉充饥,一个荒春熬过去,铁打的汉子也虚得两腿打晃。 泽地今年的春荒,在年前就咄咄的落下来了。 不用说,春荒重到这样程度,全是苏大混儿一手造成的,不是他扒塘放水,泽地不会一秋没收颗粒粮,不是一秋没收成,春荒就不会这般重法。泽地的几家富户,仅有的存粮在数到六九的时刻就分尽了,劫后还留有四五百口人,连树芽,野草全巴不上,只好靠宰杀牲畜和枪队上年轻力壮的人拉出去行猎挨日子。

春荒不算荒,大伙莫慌张!歪胡癞儿永是挂一张不把什么放在眼里的笑脸:前几年,我叫东洋小鬼困在云台山,开头还有粮吃,到压尾,满山叫鬼子大炮掘遍了,我们吃石粉,啃草根,一样活了廿二天。泽地是块好猎场,红草窝,野林里,多的是小野味,湖上飞着水鸭,湖里有捞不尽的鱼虾,愁什么?饿不死人的!打猎是我老行当,我教你们猎法! 歪胡癞儿的猎法远比张福堆头那些猎户的猎法新奇,他领人到野林去剥取柔靱的树皮,使淤泥浸过,打碎了编成巨大的兔罟。锯了大堆的细木条,打制成猎狐的笼子,那不像一般吊笼那样狭小,而是方形的,笼底留着圆孔,装上铅丝编就的倒刺。 早先我们猎狐,全是使吊笼。贵隆说:那也只能猎到贪嘴的黄皮子(注:俗称黄鼠狼),那东西浑身骚气,只要得皮毛罢了!红狐狡猾得很,它连吊笼的边也不沾。

使吊笼去诱红狐,好像使直钩儿钓鱼一样!歪胡癞儿说:红狐比狡兔还要精灵,入冬下穴,穴深七八尺,不到饿急了它不出来,每个狐窟全有几处出口,你不知它要从哪边出来!红狐出窟时快过野獾狗,只能看见一溜急微的红烟,非等它一头钻进荆棘丛,它决不回头,所以抓它必得拣个白天,先找出那些出口,插上标儿,等夜晚燃火起烟,熏它出洞。这种方笼,就是它的克头。只要那个洞不是空洞,我会让它心甘情愿的悉数进笼! 那,这些牛腰粗的罟卷又有什么用? !雷庄的方梁说:难道兔子大睁两眼,自朝罟上撞吗? 兔罟不但能捉免,连小兽也照样抓,歪胡癞儿说:泽地这种沟泓遍布的地势,最适合张罟围猎了!罟要张在沟泓的险窄处,罟边上系着闹铃。各处下了罟,然后围猎手在平地上响空铳,敲大锣,弄得一片响音,这样一来,不论草窝、树穴,那些胆小的猎物存身不住,一定纷纷朝泓底奔窜,这时刻,铳手出现在两边泓涘上,尾着开铳,猎物窜到张罟处,上不来,退又没路,明知撞进罟去难脱身也非冲不可。猎物一进罟,罟铃响了,拉罟手一松罟绳,罟网就把猎物罩住了,罟网沉重粗糙,越挣越裹得紧。有年冬天,大雪后,在老家夹谷里张罟,单是头道罟就网住了几十只肥兔!使这种法儿,要比射猎强得多了!

大群的人冒着尖寒的风到野地上去围猎了,差不多每个人都很快的学会了歪胡癞儿传授的猎法,用腌藏的猎物和少许留来作粮的余粮生活下去。 人们总是那样,原本敏锐的心硬被左一次右一次磨难弄钝了;日子朝前数着过去,一粒粒惨愁的闪光。好像觉着什么,又好像什么全不觉着;那些弹啸、惊呼、杀喊,那些瘟疫、水溜、和尸身,刀一般的砍劈在日子里,把过往的安宁拦腰斩断了,变成存活在世上一种黯黑而浮动的背景。它衬托出艰难的意义。希望也不是没有的,但像一颗发了霉的麦种,一条牵在风里的游丝,既不增长,也不断落,似有还无的把人给牵着,朝前去,朝前去,去到一种淡得连影子也看不见的安慰里面;在那里徘徊着,任眼前惨愁的闪光一粒一粒的亮着,没有什么确定的意义,但人心浸润在里面,并且跳动,并且呼吸。

野地上的残雪消融了,风仍然是寒的,寒里略带半分粗心人不会觉得的暖意,春又悄悄的来到荒原。那在表面上同样难以觉察,草在发芽前,碧嫩的草芽是柔软孱弱的,沉重的含满雪水的泥土禁锢着它的生长,使那些小小的芽尖被压出变形的扭曲来,但草芽本身不自觉的生命具有一种推动的力量,使它戴着泥土的帽子,从一点点裂隙里呼吸到风的气味。树木在发芽前仍旧是枯黑的,它们颤立在地上,倾听它们躯干里生命流动的声音。融化的雪水渗到地层下面去,第一层泥土松润了,它渗向更下一层,同时也渗入树木的根须。无数生命在地层下蠕动,蝼蛄,蚯蚓,毛茸茸的刺猬,食尸虫无数声音在传递着春来了。在地层吸饱了水份,以足够的温润去孵化更多生命的时候,多余的雪水便淙淙沥沥的向凹处汇流,聚成清澈透明的沼泽,温柔的凝固着,一面镜子似的映出天的颜色,使天空和大地遥向默契。挺立的树木的黑干也临沼映照它们的影子,雪水从树梢缓缓的滑落下来,使那些灰黑粗糙的表皮上留下一段一段湿痕。背阳的一面,原留在桠隙间的鱼鳞状的藓苔首先复活了,摆脱一冬的黯淡和干涩,发酵似的膨胀着,扩大绿色的浸染,惊奇的向周遭回顾如初醒的婴孩的眼睛。在更高的枝桠上,隆起无数小小的瘤状粒,透明的浮皮包不住粒尖欲吐的颜色,使人感到一种仿佛从极远处来的,温柔而又迷人的春的气息。

一些脚步从野林附近踏过来,又踏过去了。 歪胡癞儿领着七八个小伙子在四姓泓的泓湾处下罟。天刚破晓的光景,红馥馥的晨光从地平线下涌射上来,东边没有一片云,晨光就像水似的把整个天壁全染红了,那是极清洁极纯净的红光,使地上遍留着它的影子。 春草连夜发!歪胡癞儿在远近应和的鸟喧声里感叹说:这次围猎过后,接得上树叶和野菜了!他倚在一棵树干上,眼望着鸟翼下的晨光,一串露滴从枝梢落下来,碎在他疤痕满布的头上,适才一段路走得太急促,他一个人扛着一大捆罟卷儿,额头上业已微沁出汗粒来了。 每年春荒没有今年重,大伙都觉得苦兮兮的,饿得满肚皮酸水。身子瘦削的小羊角坐在罟卷上说:有您歪胡癞儿爷在泽地,凡事都不在我们眼里了,真砍实杀全不在乎,还怕饿肚皮勒裤腰吗? !

我倒不是真有什么能为。歪胡癞儿忽然被什么触动似的说:人若看透生死两个字,什么样的灾难,也全折磨不倒他了!我在想他弯腰捏起一撮松软柔润的泥土:有一天,我死了,不要棺材,能埋在这么一把润土里,还有什么再能磨难到我头上? !腿伸着,眼闭着,那时天再掉下来,只好换旁人去顶了! 谁能像您样,这一个人顶着湖东这角崩天?石七说。 谁都行。歪胡癞儿脸漾着笑:只要他能看开生死。像我这种人,天生不是显姓扬名的英雄豪杰,在官府眼里,是个土牛木马大老粗,我打鬼子八路就是打鬼子八路,活一天打一天到死为止,谁要我说出奥妙来,我是没有的!来罢,贵隆!你跟二黑儿涉水过去张上头道罟,石七跟小羊角抬着罟卷儿朝前去,到狼坛那边张二道罟!其余的跟我进林去,散开来歇着,等各批人把罟张妥了,我们就响铳。

贵隆和石七他们抬着罟去了。 歪胡癞儿掮上靠在一旁的火铳,迎着愈来愈亮的晨光,挺起坚实结壮的胸膛,伸一伸两臂,他淡淡的影子是硕大而长的,一棵树样的伸布在沼泽上,他各处的关筋全喀喀嚓嚓的发出有节奏的饱蕴着力量的响声;初来的春天的气息在他身边弥漫着并进入他的呼吸,他野性的力量是勃勃然的,像他周围的春天一样,他把大地的生意带进心里去,在这一刹,泽地上的春荒只像一条小泓,他只消一伸脚就跨过去了。 另外几批围猎的人在四姓泓的泓脊上走,扛着铳,抬着罟卷儿,彼此打着招呼。 太阳出来时,各处张妥了罟,铳声就从远远的泓头一路响了过来;围猎的人们除了响铳,还发出大声的呼喊,使长竿拨动灌木,使受惊的猎物群起奔窜。那些猎物窜过濡湿的地面时,留下一路清晰可辨的爪印。

油工扁头紧跟着歪胡癞儿沿着林子跑,把猎物撵下四姓泓的泓脊去,响铳之后,他已经看见四只兔子了。这种猎法真够味儿,他说:像我这种样儿,只配朝天响铳,吓唬吓唬那些小玩意,让它们自朝罟里钻;若真叫我瞄着它们打,我怕连一根兔毛也打不掉! 那你得学着点,歪胡癞儿说:盛世的诗书,乱世的枪刀,一样的斤两。你学会开铳放枪,并不一定用在打猎上,我早先要不练好枪法,再多十条命,也没有了! 他横过一片浅沼时,突然停住脚步,蹲下身凝望什么。在浅沼边灰黑色的湿砂上面,深深的划出一路爪印。噢!是它!他自言自语说:是红草里的那个鬼玩意儿!油工扁头跟过来,伸着头一瞅,两腿一软就坐在地上。 我的天!他叫说:这是一只狼,它怎么离开红草荒荡子,跑进泽地来了!

早先有狼进泽地吗?歪胡癞儿说。 也有过。扁头龇着大门牙:它们只伤过畜栏里的牲口,没伤过什么人。狼坛在那边,狼神管辖它们,不准乱伤人的! 那可说不定。歪胡癞儿说:我相信天底下狼性全是一个样,不会比杉胛跟苏大混儿强到哪儿去!它没伤人,只是没碰上机会罢了!你看,它窜进四姓泓去了,罟怕拦不住它,我们快尾过去! 他们翻上泓脊朝西跑,头道的罟铃业已响成一片。 六指儿贵隆跟二黑儿拣泓湾处张罟,两人蹲在灌木丛旁张紧罟绳,响铳后不久,他们看见猎物奔窜过来,一条青灰带黑的影子在前边闪动,六指儿贵隆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只狼了。张起的罟网离地少说有四尺多高,但用它是挡不住狼的,当小猎物撞响罟铃时,那只狼前爪一发力窜起六七尺高,连纵几纵就连影子也见不着了。 歪胡癞儿和油工扁头奔过来。 你们看见那玩意了? !歪胡癞儿说。 许多小猎物在落下的罟网里挣动着。 一只大狼!贵隆锐:它轻轻一纵就打罟上窜过去了! 我得尾着它!歪胡癞儿说:这种害人的玩意儿,不能让它留在庄户附近,要不撂倒它,早晚会弄出事儿来! 直到各处全收了罟,人们装了满篓的猎物回去,歪胡癞儿才闷闷的赶回来;他一路寻找狼的爪印,但那爪印在狼坛那边消失了。雷庄的几个,该带着枪回庄去!他说:那玩意要是不回红草窝,它就会在雷庄附近出现的! 但那只狼并没如歪胡癞儿所想的在雷庄附近出现,有好些信奉荒野传说的人反劝歪胡癞儿不用担心它,既有狼坛立在荒野地上,狼神自会约束它的子孙。 日子流淌过去,春把荒野的颜色涂浓了。 眼望着那些绽出的叶簇,初放的野花,茁节的麦苗,出土的草芽,有什么东西从地层下探出来,给人们一种生命的鼓动;屈指数算日子,昨天的饥馑会变成今天的安慰,因他们毕竟熬过了昨天。没有人带来外界的消息,人们甚至也忘了那只出现在四姓泓的狼。 直到雷老实家的长工王四和那只狼在打斗中断了腿,人们才又惊悸起来。 长工王四是个烂糟糟的半老头儿,只准他自己老,不准旁人说他老。人长得不矮,他说他比毛驴高,要不是有点箩筐腿,更要高一截儿。一年四季身上不离油衲袄,一股驴骚味也不准人捏鼻子。腰眼的草绳上,挂着黑布百宝囊,囊里装的是小玉猴儿,大铜钱,大把钥匙,桃核刻的龙,黄布符,火刀火石,还有一把剃头刀。不论朝哪儿一蹲,王四就会掏出小玉猴,像摸骨牌似的搓着捏着,说是玉器要人汗浸,浸久了,变成透明的活玉就能护身,他相信他的小玉猴是块活玉,常把它冲着日头照着说:喏!瞧,玉心好像一汪水,你没看见一块黑点儿在动来动去吗? !要是掏出剃头刀,他就摸着下巴干刮胡子,刮得嘴皮儿外边血漓漓的,像乱冢堆里窜出来、刚吃过婴尸的癞皮狗。假如刮下一根变白的胡子,旁人说:王四,是根白胡子罢?那,王四会说:哪有白胡子来? !刚刚我舀面,粉沾的! 除了不认老,胆大心粗也是王四的特色,不怕黑里见鬼,野地上遇狼。有一回,王四在石家土堡喝醉了酒,石七诳他说:王四叔,你今夜回不去了!西乱葬坑里闹狼,你装了一肚酒,不要便宜它喝了! 王四的胆子本来就大,又借着酒势,更大得没了谱,团着舌尖说:你四爷我是在狼窝里长大的,公狼不敢沾我边,草狼见我就朝地上蹲,怕我发起酒兴来,扯下裤子打它的窝!不信? !我们赌个什么我敢在西乱坑坟头上睡一夜! 石七有意捉弄他,他一本正经的和他打了赌,到了半夜,领着一条灰毛狗去吓他,那条灰狗是常跑乱抗的食尸狗,破蒲包里的弃婴没断气它就敢拖。石七领着灰狗,踩荒来到乱坑里,王四真的捎了卷破席,躺在一座大坟前,头枕着碑座儿呼呼的打鼾呢。石子耸狗过去,那狗心贪嘴馋,竟然假戏真做上了!但凡狗拖人尸,狗都要绕着人转圈子,先转大圈,后转小圈,再跷起腿来,冲着那人溺泡溺,溺完了闻嗅,嗅完了,拣下口的地方舐。灰狗过去绕圈儿,王四连鼾也不打了,直腿直脚僵挺着,像死人一个样。灰狗圈子越绕越小,绕到王四身边,刚要跷腿撒溺,谁知王四一伸手把狗腿捞住了,尖起嗓门学鬼叫。吓得灰狗吱着牙哭,挣脱王四的手在地上打滚。王四那一抓不怎么样,灰狗从此瘫了一条腿,再不敢下乱坑去拖尸了。后来王四醒了酒,压根忘了打赌的事,倒问石七说:怎么搞的?那夜竟会倒在坟上睡一夜? !做梦梦见一只灰狼来吃我!吓得我鬼叫! 那件事从石七嘴里传开,被人谈论过很久,没想到这回王四真的遇上了狼。雷庄的雷老实亲自骑驴到土堡来传信,说是王四在屋后捋榆树叶子,刚捋没半箩筐,就见那玩意大模大样的坐在树底下守着他,王四没在意,还当它是条狗哩,那时日头没下西边的屋脊,谁也不会想到是狼。王四又捋了一晌,心想够了,早点回去上锅蒸罢,刚要下树,那玩意迫不及待,拜月似的站起来嗅他的肉味。王四一瞅,我的妈,哪里是狗? !尾巴蓬蓬,一把扫帚似的,明明是只饿极了的狼嘛!王四收回腿,蹲在树桠上不敢下来了,狼也饿软了腿,蹲在树底下,眼盯王四淌口水。王四想喊叫歪胡癞儿爷遣回来的枪队上的人来撵它,脖颈鬼掐似的叫不出声,看着看着太阳就下去了。 要不是倚仗那只活玉猴,他就不会伤了腿了!雷老实说:他离庄后不远,一声喊得应,等天黑定了,他再不回来,自有人会打着火棒子找寻他,用不着他自去斗那狼,谁知他偏信活玉猴儿能护身,单凭一只箩筐,一把剃头刀,就和那狼斗了起来。他跳下树,狼扑他。他一箩筐正卡在狼头上,横着狼肚皮抹了一刀,抹得它皮破血流。那狼也真狠,挨一刀还不松劲,好像吃不到王四一块肉不甘心。玉四跌坐地上,把剃头刀翻得口朝外护住脖子,气喘咻咻的骂说:箇杂种,谅你不敢咬四爷喉咙管儿! 那狼尝了苦头,晓得王四是歪死缠,行动顿然飘忽起来,一忽儿东,一忽儿西,两只鬼眼绿荧荧的,兜着王四打转,王四空有一把剃头刀,顾了前,顾不了后,老觉脑瓜后面凉飕飕的;索性把箩筐顶在头上,转脸朝庄上跑,他这一跑,狼可攫着机会了。那狼是个机伶的老家伙,晓得扑他头上的箩筐没好处,弄得不好还会挨一刀,剃头刀虽不大,割破了皮滋味不好受,它窜过去,一口咬住王四的小腿肚儿。再等王四停脚蹲身,一块活肉早落进了狼嘴去了! 亏得那一咬,把王四咬出了声,叫了一个狼!字,庄上人听见了,雷一炮、方梁、小羊角几个,抡着枪抢向庄后去,狼是窜走了,头套在箩筐里的王四还拖着腿在爬哩!后来的打着火棒子一照,王四右边腿肚儿整没了,红里带白,露出骨头火不照还好,一照他就昏过去了。 等雷老实说完一番话,歪胡癞儿摇头说:我早知留它在泽地会坏事,你们偏信狼神会约束它。这种单行独溜,飘忽游移的家伙,多半伤过人,又机智、又狡猾,最是难打!泽地目前还算平靖,这时不打它,它趁乱害人,谁也没功夫打它了! 歪胡癞儿爷!雷老实说:容我说句不中听的话,您打鬼子八路,神佛佑您,您撵狼吓狼全行,求您不要害它的命!狼神见了罪,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说,老实爹!歪胡癞儿说:我不信狼神不狼神,它没伤人,我没伤它,它既已闹出事来,我找到它定剥它的皮!我这人做事,一向讲公平,该怎样,没价钱还! 在人们烧起篝火去熏红狐的夜晚,歪胡癞儿跟六指儿贵隆说起打狼的事。 泽地从没有人打杀过狼。贵隆望着在竹笼里闪摇的篝火:要不然,祖上就不会起狼坛了。我自小,我爹就教我防狼的法子,只有防狼,没有杀狼的。 一只被塞住洞口的烟火熏急的红狐窜出来,窜进一个正安置在没起烟的洞上的方笼。一些人在欢快的呼叫着。歪胡癞儿两手撑着腰,斜坐在草地上,痴痴然的望着贵隆。 我自幼也听我爹说过,说火铳不准冲着人瞄,更不能冲着人放。歪胡癞儿声音有点儿凄怆:我说,贵隆,等我杀的人连自己也算不过数了,还想过,阴世见了爹,只好说:死在我枪口下的不是人,全是淡无人味的畜牲!上一代不知下一代的苦,人,做事前摸摸心就行了,不用听旁人。 歪胡癞儿叔,贵隆说:您当真要打杀那只狼,我没话说。不知您怎样能找着它?干这事,不像打鬼子八路,没人肯帮您的忙。 又有一只红狐进了笼子,有人乐呵呵的唱着 这不是一只狼的事情,贵隆。歪胡癞儿挺直了身子;火舌被风绞成两股,中间一条黯影落在他脸上扭动着:我要你晓得,泽地抗过苏大混儿,假如鬼子气焰一消,老中央是远水不救近火,八路势非卷过来不可,到那时,泽地就完了!我是个包皮肉长的,贵隆,打不死是假话,我有口气,要让人明白该干就干! 您说泽地会完吗? 不谈那个。歪胡癞儿避开贵隆的眼:明天你得帮我找只羊,狼喜欢吃活东西,尤独是羊。我用羊,只是引它出来,不是设陷阱,我要放单斗斗它,不要央谁帮忙。 放单去斗狼?贵隆说:我跟您一道去,我带上匣枪,万一要来一大群狼,我好帮帮您。 歪胡癞儿沉吟了一会:好吧,他说:我会告诉你,怎样弄得那羊直叫,让匿在林子里的饿狼听到。 篝火黯下去了,浅浅的月光铺了一地的霜。歪胡癞儿跟在猎狐人后面,走向另一处标妥的狐洞去。忽然,他听见了一只狼迎着月亮长嘷的声音,有两只远远的应和着,在没有什么风的静夜里,嘷声很响,同时久久的在林子中回荡着,他略停了停脚步,侧着头分辨嘷声起在哪里。 像在雷庄那边,不是吗?贵隆听了一会说。 它想把狼群招引过来!歪胡癞儿说:这只老家伙咬了王四,尝出甜头来了,想把狼子狼孙全招出红草,若不早点儿铲除它,麻烦就大了。 明早我就找一只羊。贵隆说。 我本想使攮子对付它的。歪胡癞儿自言自语说:看样儿,明晚怕不止一只,我得要捎杆枪了。 歪胡癞儿要猎杀那只闯进泽地的狼,土堡和雷庄的人全都不安起来。多少年来,没有人像歪胡癞儿一样从外界进入他们的生活,他具有一种慑人的力量,使人们由怀疑、惊惧、依附到关心。除了像雷老实那种执拗人,其余的人对歪胡癞儿的敬畏几乎和许多传说中的戒律相等,虽然没有什么人跳出来帮他去猎狼,但谁全盼他真能猎得那只狼。歪胡癞儿带了枪弹,干粮和水,六指儿贵隆把匣枪别在腰眼,牵了羊,背着一把锹,一把斧,和一捆麻绳,一大早就出门了,堡里的妇人们站在圩上目送他们,好些土垛上都插着香。 妳相信狼神不会怪他?石七他妈拉着银花说。 银花摇摇头:别说狼神了,石大妈,像歪胡癞儿叔这样正直的烈性人,只怕天也会让他三分。 歪胡癞儿听不见一切身后的言语。他和贵隆走到雷庄背后的林子里,察看地势。二月中旬,风软软的兜着嫩色的林叶。歪胡癞儿和六指儿贵隆卸下肩上的东西,拴定了羊,两人就分头寻找那只狼留下的痕迹。 那边有棵分桠的老榆树,树下留一摊干卷的榆叶,四边的短草被人作践过,草上还放着一双断了耳的草蒲鞋。 王四叔在这儿爬的树。贵隆说:榆树叶儿是他在树上捋下来的,草蒲鞋是他爬树时脱的。 朝前走!歪胡癞儿说。 他们从榛莽上踏过去,一直走到林子中间一片三十亩地大的空地上,那儿前面有一棵黑皮老樟树,樟树旁边有一排较矮的苦楝,老樟树背后横着一条带弯的泥水塘,塘面不甚宽,但足以阻住狼群。 瞧这边,贵隆说:沼边有那玩意的爪印。 歪胡癞儿绕着黑皮老樟树转了一圈,朝东数着步子走,数到廿步,停下来,拔出攮子,在地上划了三尺左右的方块。我们在这儿挖穽。他说:你取锹照我划的界儿朝下挖,挖有肩膀深就够了,方穽朝后,横着掏个大洞,洞口要低,洞里要能睡得人,我带斧到那边砍木头,来打成穽口的木栏。出土不要堆在附近,把它铲进泥塘去。 当天不到晌午,穽就安妥了。两人取用干粮时,歪胡癞儿跟贵隆讲起猎狼时应该留意的事。 这不是陷穽猎法,歪胡癞儿说:我只是放羊在死穽里。你该留在下面拨弄羊耳朵,拿羊叫声把那玩意引过来,一只尝过人血的老家伙,当它看见我,它就会不顾那只羊了。 您为什么不安活穽呢?贵隆说。 我说过,那样不公平。歪胡癞儿说:你记着,太阳下去,你看天顶泛紫霞了,你在洞口伸手去搔拨羊叫,叫一阵就松开它。然后,每听一声狼嘷,嘷声一落,你就去搔拨那羊,至于怎样斗它,那就是我的事了。 不成!贵隆瞪眼说:若真来了成群大阵的,眼看你斗不了他们,我在穽里帮不上忙!我这管匣枪,带着有什么用? ! 歪胡癞儿打了个呵欠,背靠在老樟树干上:不要耽心,十三岁那年,我就携枪去猎狼了,狼牙再锐,撕不掉我半块皮。 蛮野的闪光又从他眼瞳里爆出来,没有紧张,没有惊惧,信心和经验揉合在一起,使他料准了即将来到的一夜;那不是单纯的猎杀一只狼,而是要从泽地人们的心里撕掉一种保守而执拗的东西。再没有多少时间了,他穿过北地那些百里无人的焦土,他在大块焦土上凭吊过已逝的角声。那是保守的、被动抗争悲惨结果,使许多铳队、刀会、枪队,被逐一屠杀在他们自己的庄头。八路是一把魔性的野火,牺性者的血液更加染亮了它的颜色,红泼泼的席卷而来。要想把住湖东这个犄角,保守性的勇敢是不够的,必得使泽地、吴大庄、红泥墩子,和其它散碎的力量凝在一起,跟中央在湖西的力量相连。在大悲剧临近时,他要跟湖东一带的生灵一起迎接它,冲破它;至少,他要取得公平的代价。他是个粗野的人,也只能看这样远,在直感的闪光里,他决定要跟泽地上某一些传统挑战,他要撕碎那些,让未来的抗争更产生巨大的力量!这些思绪在午寐的蒙胧中游离,逐渐聚合。在悠漾的风里,西方的几缕横云托不住斜坠的太阳,天渐渐的晚了。 下穽去的时刻,别忘把穽盖缚牢。他说。 晚霞在头顶上变幻着。一群又一群归林的鸟雀在彩云下抖动着黑影。残阳的碎光走动在叶簇上。悠漾的风里有一种细细的朦胧蜜语;光的蜜语,叶的蜜语,鸟雀的蜜语,在人灵腑深处流动着。所有的思绪全断了,只有一种半带凄迟的温感,随着霞云凝结成心随意赴的颜色,慢慢的黯化,隐入苍茫。 咩咩的羊声把他弄醒了。 立即有一种强烈单纯而敏锐的感觉扑进他刹间无绪的心底,他圆睁着的右眼仿佛能穿透那层初升的地气,洞烛林中旷地上所有的动静。 狼嘷声起来了,那是起在夏家泓南的红草深处,声音远而弱,碎成无数朦胧的小翅,在黯里游舞着。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回忆早年,他的影子落在光秃的岩山上,每一张硝得硬硬的狼皮上都显示他生命生长的痕迹。他特别偏爱那种摸上去刺手的、刚硬带野性的皮毛,寒风呼号的隆冬之夜,他睡在狼皮褥垫上,梦也梦的是冰下的寒水,雪盖的山峰。 开头他倚仗枪和铳,进山去打狼,他输得奇惨。有两回,他在最适当的机会,最逼近的地点,冲准乱石中的鬼眼开枪,但那玩意儿似乎比鬼还难捉摸,鬼眼一闪一灭,在半空飘荡着,仿佛不沾地的灵火;明该射中它,但它仍然无伤。压尾,它仿佛从他指缝里窜出去,无声无息的消逝在夜暗里,再不回来了。那使他颇为自信的枪法失了作用,尽管他能在碱场(注:北方猎鹿人常以碱水洒在预定的野地上,鹿最爱嗅碱味,猎鹿人预伏在附近,较平常逐猎收获为大。)边射中轻灵的惊鹿,但他对付不了一只狡猾的狼。 说失望吗,不如说羞愧,但他没灰过心,他只是一个初出道的猎手,有时间让他学习更多更难的事情。整整一冬,他从年老的猎手那里听取许多关于狼的传说,诸如:狡猾的老狼会使鼻孔吹灯。雪路上野狼跟车走,会使骡马发癫狂,奔下路沟。野狼打转,五狼拦路,不见人血不退等等。他并不完全听信那些传说,也不过份轻视传说的无稽。他一样样体验那些,他活生生的思想流进狼群的心里。 慢慢的,他体会到狼的习性了,从一只初生的小狼的世界,到垂暮老狼的世界,那一串由于维护生存而猎取并造成残忍习性的过程全装进他的心和眼。他心目里的狼再不是可怕、神秘、难斗的东西,他对付它们的法子是最原始,最野蛮的,他把从它们那里学来的诸种技巧全反用到它们头上,凭他头脑和机智,凭他超人的体力,他赢了。 头一回杀狼,他用的是攮子。 甚且他记得起那个春夜,记得河水滚过满布漂石河心的声音,那夜的月色很柔媚,像妻漾着笑的脸,脸上亮着春华。妻刚生过头胎子不久,他跟她抱着孩子翻过大石棱棱的荒山走岳家,在那边山甸子上看过一场野戏,摸黑赶回家,路途并不远,只隔一个山头,对一个猎手,一座山并不难翻,他走熟那条山道,晓得哪儿有弯,哪儿有涧,哪儿有行路人坐着歇腿的石头,但对妻来说,早一程加上晚一程就远了。 在路上,他让她走前面,月亮没漏头,星粒儿又疏又远,她一上黑路就有点儿惴惴的:毛娃儿他爹,天这么黯,路上不会冒出狼来罢。他用一种使她安心的声音笑着:狼来更好,咱们毛娃儿多床狼皮褥子好过冬。 一路荒山碎石翻过了,妻累得不时蹲下身去捏鞋尖。找块石头歇歇罢,那边河岸上有。他说:妳看,月亮快出山了。 河从背后两座壁立的山崖中撞出来,在东边朝南滚流着。她从他手上接过孩子,解怀喂奶,他们坐在一块石上,肩靠肩,在流寒的风里互传温热,两人满心有话也给了星,给了河,给了哗哗的流水;在那样温存的黝黯里,野蛛丝黏黏的,一忽儿粘上她的手,一忽儿又飘上她的脸,他伸手替她去捏,捏开她脸颊上那根丝,她回手去捏他肩上的那一根,两人捏的是一根丝的两头。他不能忘却,无数心里的蛛丝那样把他和她牵连在一起在那早春的充满情爱的永夜。 月亮要出啦,她拍着孩子说,声音透着温柔。 嗯。他缓应着:它要出了! 山根前的月夜有着荒凉奇幻的美,月从东方起,月出前,晕轮摇荡在水面上,一片散碎的橘黄颜色,晕轮弯弯的,弧里带着弧,越涌越阔,越翻越亮,它射透了山缺间卷积的云朵,把一道道垒叠的云影也映进河心。山在北边兀立着,没有什么山茅草,山的影子永也挡不住水上月色的温柔,他们沉醉到连蛛丝也懒得去捏了。 扁大的月亮终于凌波了,像只黯黯的红盘,可惜有些残缺。他们还是静坐着,河心的波浪,月亮和远处乱抖的光带,仿佛全摇荡在人的心上。 今夜的月亮多好!她喃喃的说:多好! 他抿住嘴没再吭声;一件事情使他发怔就在她那边的一块大石背后,亮起两盏怪异的绿灯,那是狼的眼。开初他隐忍着,不愿惊坏她,惊坏眼前的夜色,他想过,只要它不打歪算盘,他就放过它,他一点也没有杀它的意思。但她立刻从他的脸上觉察到异样的事。什么?她悄悄的伸过手,她手掌带着颤索。顿然间,他恼怒起来,他觉得它不该闯入他们平静安宁的天地。没什么!他说:只是一只狼,听我话,只当没见着它。 我怕!她说:它准是打食的,就会扑过来 别惊着毛娃儿,他说:我自会对付它。 她屏住气贴近他,她和孩子的柔弱激发他,使他本能的抽出攮子反握着。月亮穿过一块厚云,清光顿然黯下去,那只狼拖长尾巴,偏着身子溜动了,鬼眼倏现倏没,突然出现在他身边三丈远近,使前爪交换的刨着地,刨得石棱儿乱滚,他知道它正在磨它将要撕人的钩爪。它舌尖上流着发亮的黏涎。他一动没动,用眼角的余光罩住它,等着它起扑。 猛可地,它凌空跃扑过来,但攮子比它爪尖更快,准准的攮进它颈下的嫩肉,他不自觉的松开攮柄,扼住那只狼的颈项,它挣扎着,但逃不出他十把铁钩似手指,他拖着它朝大石上硬碰,它的血从嘴边飞落到他的脸上。 那不是一种道理,而是一种本能的直觉。从那时起,每当他自我世界被暴力侵凌,那种直觉就随之升起,那不是卫国保乡之类的言词,当直觉涌升,他内心只有火焰,没有言词。离家之后,打鬼子、杀杉胛、除刘五、抗八路、降服卢大胖子,都是这种直觉的扩大和延伸。他不是在猎狼。 咩咩的羊叫声又响了,那边的穽盖掀起,六指儿贵隆跳上来了。他在黯黑里挨过身来,坐到歪胡癞儿身边。 我闷不过。贵隆说:那玩意不会来了! 下穽去!歪胡癞儿望望四野,隔着地气的林子黑沉沉的晃动着:只要它在附近,不愁它不来!你留在上头,我没法照看你。 我宁愿上树去,贵隆说:穽里闷得人喘不过气来,我把穽盖反捆了,让羊羔留在那里罢,它自会叫的。您听,它不正在叫吗? ! 那你就快上树。歪胡癞儿这话是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的:它来了! 贵隆像猴子一样爬到那棵黑皮老樟树上,歪胡癞儿业已把马枪抄起来了。他一点儿也不紧张地气也挡不住那狼两盏绿灯似的眼,那强烈的绿焰正灼灼的烧亮他正前的浓黑,它无声无息,出现得像个鬼灵。这时刻恰对他有利,就在它出现时,月亮起晕了。 夜露把黄昏时泛起的一股地气淋落下去,月亮出现时,光仍是亮而带紫的;仿佛有一股极轻极淡的紫烟散在光里似的透明,但透明中有摸不着的紫色。它不像他早年所遇过的任何一只狼,它稳稳的蹲坐在陷穽的正前方大约卅多步的样子,长而黑的林影在地上划出一条齿状的黑线,它正蹲在月光和林影分界线上。 他两眼一瞬不瞬的望着,黑和白也划在他心上。就在今夜,他要选取多年前他和妻共拥的月亮;那样的月光和那样温柔的情爱使他勇悍的和一切出自黑暗的野兽抗斗,鬼子、八路、或是一只侵迫安宁的狼。 他看出来,它是个异常硕大的老家伙,瘦嶙嶙的脊背分开月色,一根根脊毛反射出蒙灰色彩,一粒粒光亮在它脊毛的毛尖上跳动着。 时间在人与狼中间流淌过去 狼没有动过,阴沉冷郁的等待着什么;歪胡癞儿也没有动过,仿佛是块嵌在泥地里的石头。那狼似乎知道它今夜遇上了死敌马枪准星尖上跳起的光比它还要冷郁,他不比前些时遇到的那个头顶箩筐的人,他是个铁人。但时间对它有利,它等着。 慢慢的,歪胡癞儿觉得什么地方有些异样了,它不是一只孤单的狼,它领着一个族系。许多鬼眼在远处,在林下的黑里亮了。羊羔又在咩咩的叫着。 一窝七八只。贵隆在大樟树的叶簇里咕哝说:它们围上来了! 歪胡癞儿用他自己的心跳计算着时间。那些绿色的火焰逐渐拢聚,朝前游漾过来,月光勾出它们的额顶;有一只母狼翘着鼻,发出古怪的低嘷,嘷声只在喉里翻滚;另一只斜过身,拖着扫帚尾巴,大模大样的逡巡着;几只上前,几只退后,在那只最早出现的巨狼后面仿佛计议什么。 歪胡癞儿眼光没离过那只巨狼,他懂得群狼的习性,在这一群之中,他只有一个要翦除的对手,那就是他当面的那只巨狼,在它没动之前,它身后的一群没有一只会单独起扑的,他没把那些食肉者放在眼里。 大樟树的树影从西边的泥塘里移到北面,又在月斜时回转到东面来,逐渐伸长。他感觉一夜已去了大半,月亮正在下沉。月亮正在下沉,在下沉,他仍然一动不动,但他能用树影和月色的变化,想像出月落的景况。 依照日子推算,十二、三、四三晚,月落时正在五更初起,如能在那时击杀它,他的枪弹足可维持到天亮。现在,他清楚只要他略动一动,惹得那狡诈阴沉的巨狼闪扑,狼群就会蜂涌而上,即使他击杀前者,他也会让狼群撕碎。在这种景况里,他和巨狼的搏斗只有一击的时间。 放枪罢,贵隆在他头顶上说:为何不放枪杀它! 不!他说。 老樟树的影子伸长,伸长,黑影的尖端接近了巨狼的鼻尖。原本泛着银色的月华忽然经过一阵朦胧,顿又转亮了,银白褪去,转成略带苍黄。他虽背朝落月,但他知道下沉的月亮正穿过了一道蜷伏在天脚与西边林梢上的带形横云,不再要一袋烟的功夫,它就要落下去了。 是时候了!他心里想。 他用极缓的动作,使平端的枪口低垂下去,装出恍惚的样子,眯起的眼缝里仍吸进巨狼的影子。来罢!鬼家伙! 巨狼仍然没动,它舌尖滴落的黏涎在风里飘着。没有一只狼光顾那陷穽,十来只鬼眼散成扇形,齐齐钉在他身上。 他忽然把身子仰靠在大樟树上,他的眼眯着,脸歪着,枪顺在手边;在这最后一刻,他浑身平静,内心透明,他相信他会斗赢那只巨狼。 月光由浅而深,转成略带黯红的黄色,他眼缝中的对手站立起来,即使有了这样的机会,它的行动仍那样慎重,它用极巧的步子,前腿碎而快,后腿缓而轻,向两边飘忽的挪移两次,远远兜着他走动。很明显的,它和他选取了同一拼斗的时刻,在它没成功前,它习惯谨慎的隐藏住它凶残的暴怒它等得太久了。 它绕着陷穽打转,它走得那样轻灵,一根草叶的摇曳都难逃它的知觉,它又走得那样沉着,使那些贪馋的灰色同类屏息,它确是不同于它们急性和粗率。 若依往常惯例,它在起扑前多少要有些迹象,但它没有,它在两丈开外的地方,没用前爪刨地,没有蹲身,就箭一样的急窜过来。它狡就狡在这点上对于一个装佯的死敌,任何准备动作都会造成对方的机会,它不放过这一点。 而歪胡癞儿以静制动,此它的扑势更快,灰影一闪之间,他双手横抡马枪,只用枪托部份划了一个猛力的、极小的圆弧,他清楚狼是铜头、铁脑、麻秸腿、豆腐腰,若想一击成功,非用小圆弧打狼的要害不可。而这个圆弧,正和赌桌上旋转不定的骰子,决定他抓哪副牌蹩十或是天子九。 圆弧那样有力,带风的枪托正打中狼的后腰,在他滚身跃起时,那玩意儿从他头上直直的摔了过去,它长长的哀嘷因它嘴喙没入泥塘而变成一串水泡。那一枪托似嫌用力过猛,余弧直射至老樟树干上,使枪柄和狼身一齐飞脱,落在泥沼面上,惊遁了林尖上的落月。 所有的时间全聚在枪托划出的圆弧里,等到狼群发嘷着扑来时,六指儿贵隆的匣枪发火了,歪胡癞儿指叉挑住断柄马枪的枪带,舒手抓住苦楝的横枝,挫身弹起,攀上了大樟树,他从容的用马枪发射,狼群惊遁了。 日出后,那只重伤的巨狼还挣扎着,从泥塘里爬出来,但它实在不能爬得更远了,它失落光焰的眼泛着死沉沉的绿,狠狠的凝固在草尖上,它前爪曾将塘缘潮湿的泥土刨成凹坑,它就伏在坑旁,任阳光和叶影在它身上摇曳。不久之后,它走动毛浪的抽搐停止了,它的头软软的垂在它自己刨成的坑凹里,它白砾砾的尖牙揣地,牙缝里挂着黏黏的血丝。 它身上找不出伤。贵隆走过去翻弄说。 它五脏六腑全换了地方了,歪胡癞儿平静的说。 在面对着死亡的一夜,他没有想过旁的,只想让那飘远了的世界重新回来,让生者共享,那也就是他活着的意义了。 就在他和六指儿贵隆倒拖着死狼回土堡时,何指挥的随从陈积财浑身是血,也进了土堡的栅门。吴大庄在血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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