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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荒原 司馬中原 13795 2023-02-05
歪胡癞儿训练起枪队来了;对那些常年揪牛尾巴踩大粪的庄稼汉,教他们怎样算距离,定牌楼(注:即步枪之标尺),怎样从罩门的圆孔里瞄人头,那比啥玩意都难,他们一贯的习惯是理平了放,要从头扭过他们枪子儿平著走,谁他娘碰上谁就命该大撒手的观念,他必得使用老法儿,一个个扳着嘴喂,像喂一窝没长羽毛的黄嘴傻大憨儿(注:鸟名),指天戳地,比划又比划,非到弄懂不止。 枪口火,笆斗大,其实用不着胡骇怕。放洋枪,枪子儿出膛只是一条线,不像铳枪出膛一大片!好歹全在一个准字上,这好比山羊使角,看得清,瞄得准,一角就抵中了!若是瞎闭两眼,岂不乱抵空? !歪胡癞儿对那些初使洋枪的说:放枪好比前朝练弓箭,架势先要摆端正,四平八稳。左手在前像托山,右手平伸靠机环,枪托紧抵在肩窝锁骨上。放枪前,吸口气,慢慢吐,吐到三分把气别住。架势练好了,学瞄线,牌楼当央小圆洞,硬要不歪不斜不上不下现出准星央儿,准星落哪儿,子弹朝哪儿走!

早先我班里有个笨家伙,放枪不懂竖牌楼,枪托抵在肚上打,比溜比溜,枪子儿全上了天!那种打法,连鬼毛也打不下半根。 六指儿贵隆心眼儿灵,一经歪胡癞儿点拨,他就学会了打匣枪了。歪胡癞儿教他说:使短枪,大臂要稳,小臂要活,心连手,手连心,双方靠近了你泼火,没空儿让你慢慢瞄,手指压火要轻软,用力过猛就搦死了!泼火时,枪身总要偏点儿横,早年我亲见一个官儿练匣枪,泼火腕子没稳住,一匣子弹,有两颗打在他自家脚面儿上! 在肃杀的秋天里,歪胡癞儿心是热的。没有人晓得他内心的想法:凡敌后地区,不但是泽地一个地方,全像砧板上的肉,鬼子八路两把快刀一起一落剁你!别说血肉了,连骨头也吃不住剁的。歪胡癞儿看清这点,他满心想把泽地的枪队练成一块硬骨头,任你再快的刀,要想剁碎它总得卷卷口。他也是个粗人,不懂得悲凉壮美的牺性的行为里有着多么深远的内涵,一个无名英雄的内心感受常常是直接的,本身就含有无比的悲壮和苍凉。他热爱着鲁南,那片黑里的家山,同样热爱着其它什么。风暴把他卷落,到洪泽湖东岸的荒野地来,他就和眼前这些人结合在一起,共同迎接命运,他晓得命运是绝望的,但他不信服邪恶和暴力,他要抗争!

不多久,他的机会来了。不过,他并没看重它对手不是鬼子八路,只是从红泥墩子拉过来的马贼卢大胖子。那天黄昏时,歪胡癞儿正把枪队集聚在屋里讲摸哨,就听土堡东边必溜,必溜,朝空响了三枪,枪音尖亢,撕过头顶,落进西边的林子里去了。 堡里的枪队有些稳不住劲儿,纷纷猜测着,打算扒枪上堡楼,人刚想动,叫歪胡癞儿拦住了。 我忘了教你们听枪音,他说:无论对方是哪门哪路的,不用碰面,只要他一响枪,我就晓得了! 我不信。石七说:除非您有神算法!您说说看,这阵枪响,来的是谁? ! 不信么?嘿嘿嘿歪胡癞儿笑得像没事人:这是马贼卢大胖子,这枪音没错,几年前我听过,是马拐儿。马拐儿朝天响三响,是卢大胖子送信的讯号。

石七强忍着;卢大胖子四个字像块石头砸着他,使他想起马贼留下的血桩。若果真是马贼来泽地他说:这场火有的打了,他们上回犯土堡,死了人,留下血桩,要来报仇的 大伙儿跟石七一个样儿,听说卢大胖子,心全朝下坠着,屋里的空气沉甸甸的,再没人接嘴,人就僵在那儿。还是何豁嘴翘着不关风的嘴唇,犹豫说:歪,歪胡癞儿爷!你怎么见得就是卢大胖子? ! 我在常备旅带马班时,卢大胖子正在丰沛萧砀那几县混世。歪胡癞儿说:上头差遣我收编他多回,全被他闻风溜掉了!我晓得他尾巴上有几根毛,如今他混大了,不知降不降得住他啦!不信你们瞧,他一定留信下来。 正说着,石老爹进来了,手里捏着信。 事情来了!石老爹朝歪胡癞儿说:这是马贼留的信,使攮子戳在庄头的树上。信上说是要土堡把枪枝枪火全交出去,底财出窖,等明晚太阳落,他派人放马来取钱收枪,照着办不打;要不然,大队屯在秃龙河口,一听枪响就过河,杀进土堡,鸡犬不留

歪胡癞儿一手撑着桌面,人从枣木长凳上站起来,冷笑着说:鬼子八路,我们都打得,难道在乎小小的卢大胖子?你们各挑管打的枪枝,加些油润润膛,拉上圩墙去,堡顶上轮流放人瞭望着,我要放马出去看着地势,明晚单独斗斗他! 歪胡癞儿爷,你千万甭把卢大胖子看淡了。石老爹说:他是匪里最凶最悍的一股儿,顺着他的毛抹没大事,顶多费钱财,谁要逆了他,他是赶尽杀绝,辣得很;上回他手下一股人犯土堡,我们打栽了他,这回再来,势必狠拼一场,他枪新马快,我们只有死守堡子,您可不能大意。 老爹说得是。油工扁头也劝说:歪胡癞儿爷,您是颗定心丸儿,有你在,堡里人人心定,无论他大胖子多凶,踹进圩子,我们还有堡楼好守,几十杆挺住打,他也进不了宅院。万一你单单出圩墙,叫枪子儿刮着,堡里就先乱了!

不论旁人怎么说,歪胡癞儿还是摇摇头说:这种癞蛤蟆守窟的打法儿我打不惯,我宁可只带一两个人出去,跟他们推推大磨。跟你们直说了罢我还是要收编他! 整个土堡全在忙碌着。 第二天的太阳转眼又偏西了 在土堡里面,差不多每只眼全在紧张焦灼的望着太阳;太阳每落一寸,人心就跟着落一寸。土堡的阴影慢慢被拉长了,落在靠东面的脊瓦上。妇孺们集在西大院的地室里,也都以惊惧的声音,谈着卢大胖子。 若说歪胡癞儿是条龙,卢大胖子在北方各县人的眼里就是只老虎,他的前半段身世是个谜,廿来岁时,出现在贩卖私盐的枭群里,独领着一百多辆盐车硬闯淮河道,盐篓里插攮子,罩盒里带短枪,行动起来两三里路全听见车轴响,所经的地方,缉私队拱手让路,关卡吓得大搬家,没几年的功夫,卢帮的响盐车混出了名。北伐成功之后,许多帮由于生活压逼的枭群星散了,卢大胖子也消声匿迹好些年,直至鬼子来后,他的名字又出现在江湖上,成了北地盗群里天字第一号人物。论人数马匹,他手下领着的并不多,论枪法和对起火来的狠劲,却谁也及不得他。鬼子住城里,他敢在大白天抢劫伪银行,八路上千人扎驻白马庙,他敢在附近扒粮仓。但他同样火烧堡子,剽掠乡镇,如果那地方不抗拒他,他只要定数的银洋,得了钱放马走路;如果那地方抗拒他,他杀起人来连数全不记。这样,使他变成野蛮的、难解的人物,仿佛他天生就是个悍匪,具有一半英雄一半残忍的气质,只是像一块顽铁似的不通人情。

歪胡癞儿要收编这么个人,石老爹很是不赞同,石伦这个老头儿,在旁的事上都够宽宏,唯独对马贼土匪分毫不买账。歪胡癞儿带着六指儿贵隆、石七、二黑儿三个人,牵了白马和骡子出堡,他还争着,声音大得像吵架。 我说,歪胡癞儿爷!这事你弄岔了!卢大胖子这种贼,全是没有心肝的东西!他们要有心肝,会在这种国难当头的辰光干土匪?鬼子骑在人头上还不够?要他们趁火打劫? !他要有心改邪归正,早就改了,会等到今天?这帮东西,死后全该打下十八层地狱,来世变成扁毛畜生! 歪胡癞儿沉吟一忽儿,缓缓的说:老爹,您的意思我晓得,也许我受够了鬼子八路的气,认定天底下只那两种东西无法点化。卢大胖子跟刀疤刘五,拦路虎陈昆五不同,他不买鬼子八路的账,可见还有点儿骨气自古黑道上的人,十有八九全怨官,他不服官里编,料得到是没遇着使他心服的主儿,我要收编他,也只是心里有那么个想法儿,成不成没准,无论如何,今晚我要挫挫他的火性,煞煞他的威风

太阳眼看快衔山了,歪胡癞儿的白马哨上了土堡背后,荆家泓的泓涘上,四杆枪布了阵。石家土堡附近的地势装在他心里;土堡朝东三里平阳地,荒荒一条小路穿过稀落的林子,沿着鬼塘北绕,过泓就是青石屋;荆家泓朝西流经石家土堡北面半里的地方;从泓涘起,朝南一路下斜坡,好像一张滚豆的簸箕。马贼的哨马若来石家土堡,决不会贸然盘马经过鬼塘南的凹地,那边林子太密;也不会走鬼塘北的夹道,怕人会设铳暗击。歪胡癞儿算定了他们会带马经过荆家泓的泓心,抄路到土堡背后,先占住泓涘的高地,再差人进堡放话,前一天马贼送信的走后,他就在沙上追寻过马蹄印儿了。 他们扼着荆家泓的一段,正是全泓最窄的地方;红黏土和黑钢沙错夹的土层被急流冲刷,劈陡的夹立着,崖壁上满是横向的水齿,升有一丈六七尺高,泓涘上一排点了几十棵弯腰柳,落了叶的柳枝依然摇曳在窄窄的泓顶上,割碎了那一条狭长的天光。

你们全瞅着。歪胡癞儿手捺匣枪柄儿,冲着那三个说:今晚我也教教你们临阵的法儿!马贼自认精明强悍,惯走僻道,我们就在僻角上等他!骡和马全拴到泓下树丛里去,我们分开埋伏着!马贼经过这段地方,泓底儿窄得横不下一根扁担,他决掉不转马头,朝前也没法放马,你们听我的号令行事,先活捉他的哨马! 要是马贼不打这儿走呢?石七说,那我们岂不是空等一场? ! 就算他不走这儿过,歪胡癞儿回手指着那片斜坡:这儿居高临下,任他走哪儿,也漏不出我们的眼,他们不扑堡子就罢,他们扑堡子,我们斜刺里伸枪抵他的后腰! 二黑儿赞叹起来:歪胡癞儿爷,怪不得你能降刘五,杀杉胛,您是五虎将遇上诸葛亮,文武全拿得出手,上回苏大混儿攻土堡,要有您在,绝不会死那么多人了。

别污渎圣人了。歪胡癞儿说:卖肉的张飞也晓得拿马尾拖树退敌兵,我算啥?能跟那些拜将封侯的古人比? !我只是个打不死的歪瓜! 他们在榛莽里伏下去了 鸟雀归窝了,晚霞烧成一抹青紫,遍野全染上那样惨淡的颜色。六指儿贵隆耳朵贴在地上,他听见一种轻微的震动从远处顺泓响了过来,那是群马的蹄声。 他们真的来了!他朝附近伏着的二黑儿说。 神机妙算法儿!二黑儿说,声音有点儿颤。 贵隆不再说话了,他拉起匣枪的机头。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转过泓角,泓底黝黯的光里浮现出人和马的影子,一匹、两匹、三匹,压尾一匹是只枣红带黑的骡子,他们兜住缰,缓缓的走近窄道。六指儿贵隆看清了,为头的那个马贼是个宽肩狭腰的大汉,戴一顶四块瓦的帽儿,腰眼裹着八九寸宽的大红绸,一左一右,斜插两把匣枪,显见他有左右开弓,双手使得枪的本事。那匹青灰带白的马,配着鲜亮的鞍缰,不时昂起头,发出轻微的喷鼻,那种神气劲儿更添了骑者的威风。二匹马黑毛里带着白色的金钱斑,蹄上一截儿却全是白的,马蹄一起一落,分外看得清楚。马上驼着细高条儿,白汗巾缠头,洋枪大马跨斜背着,另一边肩膀上,露出一只红布缠扎的单刀把儿。压尾骡背上那人,身材特别矮小,除了一式背枪,腰眼还别着一支牛角。

小秤铊!为头的那个别过头,问压尾那个说:你相信石家土堡见着你送的信了? 那还用说吗?小个儿打着公鸭嗓子,鬼搦脖子似的叫说:我照您的吩咐,把信钉上树,放了三枪告诉他们了!我就不懂,头儿为什么突然慈悲起来,上回我们在土堡栽了人的,土堡要是眼亮,就该让我们取钱收枪! 头儿的心思我清楚。为头的那个说:他知大伙人没散心散了,打算散伙。你没见北地那种荒乱劲儿,户户粮瓮大张嘴,哪还有旁的好拿? !你抬个财神绑个肉票,倒供他们吃喝,到头没人送盘儿(注:黑道惯语,即照所开的价钱送来赎人。)来,你撕了票(注:撕,即杀掉),还得替他刨个坑去埋!这样下去,顺水淌到哪一天? !头儿的脾气,跟早几年不同了!既到临散伙,他在石家土堡这块巴掌大的地方开杀戒,又算得什么? ! 土堡若是硬抗呢?第三匹马上的汉子说:咱们上回立过血桩,难道捏着鼻子退? ! 抗?压尾的小个儿哼说:几百户的大寨子,咱们也拿当大路走!凭他石家土堡那一堆破铜烂铁也想挡马头? !若是他们敬酒不吃吃罚酒,单怕打得他连尿都溺出来。上回我带几个弟兄,摸到西边雷庄上,真像一头栽进钱窖一样,朝天放三枪,放出话去,那个肉头吓得手捧银洋送出来,三歪还顺牵一头白毛牯牛哩! 雷庄是雷庄,为头那个说:可不能拿当石家土堡,那个石老头是块劈不开的木头!你没听说他抗苏大混儿百十条枪,打得他几几乎砸锅!我试过他的劲,着实难缠! 他们经过六指儿贵隆伏身的地方,鱼贯进入窄狭的泓心去,陡立的崖壁的阴影罩住他们脊背。突然间,为头的那人把马给兜住了。 好险的地方!他仰起脸赞叹说:真他娘赛过华容道,土堡要在上头伏上两杆枪,咱们准栽了! 嘴说不及,砰的一声弹啸打断他的话,为头的那匹马惊得直立起来,发出嘘嘘的嘶叫,把马上那人凭空摔起,腰杆撞上泓崖,跌倒在地上。另外两匹马和那匹枣色的健骡,登登的朝后退,挤缩在一堆。 不容下面有拔枪的空儿,泓顶上扬起一条宏亮的嗓子发话说:眼亮点儿,伙计!交枪罢,老中央常备旅快马班,全在这儿,交枪不打!那,机枪手,把泓口闸住!匣枪手,顶住他们退路你们被收编啦! 泓涘背后,果然传来嘘嘘的马嘶,和泓心的马嘶声和应着事儿起得太突然,泓心那四个被震慑住了,没人敢动,动也动不了。四匹哨马里,为头的那个正是卢大胖子手底下最得力的头目祁老大,走道将近廿年,不知遇过多少险,可全没今晚这种遭遇棘手。正迟疑着,手想朝枪把上捺,崖上吼声更惊人了。 我说,你们被收编了,甭想糊涂心事!有谁动一动,子弹不长眼,当心打得你脑瓜出水! 祁老大不是三言两语能吓得住的,既受了头儿的命,带三个兄弟先放马石家土堡,就不能无缘无故一枪不发栽在人家手里。泽地拉枪队,倒听说过,可没听说中央常备旅还有什么快马班。他判准人声在泓南,他就朝南边的崖壁上贴过去,用极快的动作摘出匣枪。他快,谁知上面的更快,他身子刚一动,上面叭叭叭叭,理起四发火,他右手一麻,匣枪就摔了,另外三发擦着后面的头皮,有帽子的伸手去抱帽子,帽子叫打飞了,只抱住破了皮的光头。 嘿嘿嘿,我叫你们带点儿小彩!机枪手!预备扫射。匣枪手,发排火来听听! 六指儿贵隆把匣枪一理,整整发了一梭火。在回荡全泓的枪音里,前后都有人暴喊着交枪!交枪!泓心那四个死心了,乖乖儿的扔枪下地,把单刀也连鞘儿抹。 一条巨大的穿军装的人影,在泓涘背后黯红的天光里出现了,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举起匣枪,嘿嘿的暴笑着:枪枝倒挂在判官头上(注:马鞍前突起部),各牵各的马,相隔十步地朝西走,谁掉掉头,我叫谁脑袋开花!到西边泓叉口,向我报到。机枪手,撤开!匣枪手,压住他们!带头的那个伙计,你可听见了? ! 我祁老大认了!祁老大苦笑说:收编就收编,别那么吓唬人!有种你把我四个撂倒,咱们头儿自会来收拾你!没什么好神气。 什么头儿脑儿? !上面的声音说:犯在我歪胡癞儿手上,只给他干二等兵! 一听歪胡癞儿四个字,底下四个人顿然矮了八寸。祁老大用左膀子拾起匣枪,挂上判官头,颤颤凉凉的说:姓祁的眼瞎了!对面不识歪胡癞儿爷,您的大名是阵响雷,咱们四个心服口服了! 我早些日子做梦,梦见您收编咱们!第二个说:想不到真的验上了! 我说歪胡癞儿爷,我说直话您莫怪!小个儿挂了枪,抹抹胸口说:咱们头儿成天想拉您入伙,您倒想收编他,我看,您当那种穷兵什么好? !眼看财神挑着钱担儿走路,非但不能摸它一把揣进腰,反得替他挑送一程,哪有拉马为王痛快? ! 你得小心点!歪胡癞儿说:你若贼性不改跟我干,不用十朝半月,我不用枪来毙你,伸两个指头就捏死你! 他们翻上泓叉口,祁老大一瞅,连歪胡癞儿在内,一共只有四个人,两支长枪两支匣枪,另一个使匣枪的后生撮着四匹牲口,什么机枪手,匣枪手,压根儿是空话。虽然被慑住了,但歪胡癞儿这种胆识,这种气概,在苍茫的暮色里,却真逼得人喘不出大气来。 对不住,祁老大!歪胡癞儿拍着祁老大的肩膀说:兄弟不打诳,马班就是我,我就是马班,适才小小的不周到,擦伤你的腕子,请包涵点儿。说完话,嘶的一声扯下一条袖子,把那个伤给裹了。你们三位没事!他又说:我只刮去你们脑瓜上一点儿油皮。 那三个吐着舌头缩不进去,没人听见过这种准确的枪法一个人枪朝暗处打,一出手就能料准伤在人哪儿,说打掉一层皮就打掉一层皮! 四个马贼,一串儿牵着马,好像驴驼贩子一样,硬叫押进了土堡。栅门刚拉上没有半盏茶功夫,初夜的蒙黑被几十支漫野而来的火把点亮了,圩墙上的人,全望得火光里的马群,不用说,那是卢大胖子的大队,听见泓上的枪响之后放过了秃龙河。 天边最后一束黯紫也已隐没了,马贼的大队马群在堡东的旷地上盘回着,排成参差的横阵,火把连结足有半里路长,略呈半环形,夜风绞动焰头,蛇舌似的飞舞着,人头上走着黑滚滚的浓烟。在半环形的横阵前面,有五六匹马簇拥着一匹漆刷似的黑马,一直放到壕沟对面来,仿佛根本没把圩垛间的枪口放在眼里。黑马上的汉子四十五六年纪,腰上横缠着艳色的缎带,带口足有一尺多宽,腰眼足有水桶粗细,挺着饱饱的威风;头上戴着黑熊皮制的筒儿帽,帽下的螃蟹脸微向上扬,翘起一部怒张的黑胡子,根根短硬像把猪鬃;亮蓝的缎袄两边,佩着两柄象牙柄的马牌手枪。 (注:德国精制之名牌手枪之一,被黑道上人视为珍品。) 我是卢志高!卢大胖子嗓门虽哑得像破锣,喊起来可真够宏亮:我找堡里当家作主的出来说话!角手替我响牛角!三遍角声响过没人回话,我要连根拔掉你们! 第一遍长长的角声在惨惨的红光里发出低泣。 甭拿那个架势了!石老爹立在圩上高叫说:祁老大那伙人,业已叫收编了!石家土堡砌在地上,你姓卢的要拔你尽管拔!只怕你一时拔不了! 收编我姓卢的人?谁配? !卢大胖子冷笑着:我倒要会会那位,看是什么样三头六臂九只手的英雄? ! 烦你卢头儿马退百步地!圩垛间突然扬起暴雷样的声音说:我出圩去会会你!祁老大他们,我编了!今夜堡里摆了酒,等着你来凑数,人多火热些! 卢大胖子刚刚回马百步,一匹怒腾的白马就单哨出了栅门,歪胡癞儿横擎着比国造马枪,高举过头顶,一直领缰撞至阵前几十马步的地方。 卢头儿跟诸位闯道儿的朋友全听着!歪胡癞儿斜刺里走马快过一阵烟:我可不是三头六臂的英雄,一样皮包肉长的人!跟各位,井是井,河是河,不在一个道儿上!马蹄在阵尾兜转,又有节奏的响回来,冲着卢大胖子勒住,把比国造马枪和腰里匣枪扔在地上。 一个鼻子,两只眼!天生没名没姓歪人,弟兄全叫我歪胡癞儿!歪胡癞儿飞身下马,手牵着缰绳,在几十杆平挟着的枪口下面,嘿嘿地,喝碗凉水似的笑着:各位有放冷枪的请便!我这是手无寸铁!我回卢头儿的话! 卢大胖子费力的抬起头打量对方,单就歪胡癞儿的身段、相貌和空前的无畏的举动就使他挫下了肩膀。 山是人开的,路是人闯的!您歪胡癞儿爷的大名,卢志高早刻在心上了,卢大胖子说:不是我姓卢的夸句狂言,卖句海口,我走南到北廿多年,早先走私盐,歇腿儿(注:盐枭暗语,即装盐的鸡公车,歇腿儿就是架车。),捋卡子(注:捋,暗语,即打。),上肉税(注:暗语,盐枭遇缉私队,使包铁扁担打杀后,剖肚开膛,放进一把盐去,叫做上肉税。),亮字号,闯荡江湖,明暗两路,人物头儿会的多了。碰高兴,连天也拗他一拗。一生也只佩服一个人,那就是您歪胡癞儿爷!我卢志高不佩服那些大官大宰,佩服的是您心里没有个生死二字!匹马单枪打杉胛,普天世下,没旁人能办得到你编我,行!我跟我手下的,这是头一回见您面,人全说您枪法高明,我算不自量,要跟您试试枪,赢了我,姓卢的算白玩半辈子枪,跟您牵马执蹬也心服;赢不了我,咱们喝顿酒,算我结识您这条好汉朋友!凭心说,您在姓卢的地面上插手管事,打了刀疤刘五,编了祁老大,摘尽了黑道上人的脸面,要换旁人,我卢志高能吞下这口气? ! 卢头儿,听我说。歪胡癞儿说:您要试枪法,我奉陪!万一你输了,单望你说话算数。我收编人,一向是姜子牙钓鱼,愿者上钩。过去哪怕您伤过中央的人,抗过中央的税,一概不论。今天淌道儿,明天干马班,英雄不论出身低,朱洪武还偷过牛呢不会人人都应着天星! 卢大胖子双手捧着肚皮,仰脸荡出个响亮的哈哈:我要是输了,我服编!伙计,放开三匹马!我跟歪胡癞儿爷比一比马枪!枪打人头上的火把!每人响三枪! 三匹马领出横阵,朝南斜奔出百步地,齐齐兜转马头,一字儿排开。三支烧得正烈的火把高举着,在黑里显出光耀夺目的红,焰心略带橙黄色,焰头迸裂着,吐出滚腾的浓烟。 这种新奇的比枪斗胜法儿使圩上和马贼群里的人全感到惊慑;许多人全看得出来无论枪手怎样豪强,无论他玩了多少年的枪,若叫他在黑夜里三枪打灭三支火把,真比黑地里摸针还难。红红的火焰那么刺眼,火头随着风,不定的飘摇,令人端起枪,拿不稳那飘摇的方向。射手若想打灭它,必得抓住焰心,放过焰头,枪子儿出膛,要打在焰心正中略下一指的地方,才能射飞火头。而两个比枪的人,全是远近轰传的神射手,一个是天上王大,一个是地下王二,赛前谁也料不定鹿死谁手? ! 请罢,歪胡癞儿爷!卢大胖子说。 卢头儿,您先请。 卢大胖子笑说:既然您客套,我也不三谦两让,就先献个丑了! 寒霜无声的降落着,丝丝地气仍在各处上升,在地气的包裹中,火焰的四周迸一圈彩色的晕轮,那彩晕映亮旷地,使空中,地下,揉合着光影。 卢大胖子翻身下马,从左右的从者手里接过一杆马枪,一拉枪栓顶上了火,脚踩丁字步,缓缓的吸气举枪,左手稳托枪身,右边大臂平举着,食指紧贴机环,枪口指向左边头一支火把。 圩里圩外,人声沉静下来,屏息等待着卢大胖子的第一枪。 砰! 卢大胖子右肩一挫,亮蓝的枪口火喷有笆斗大,枪音荡开,惊起一群宿鸟,从南边的野林中刷刷的扑翅飞起,在火光中旋成一道零落的黑线。右边的那支火把显然中了枪,焰头明灭一下,猛飞上半空去,迸射出一片流光四曳的火星雨,又翻滚一下落在马后的地上。 这样精确的枪法把马贼群激动了,纷纷摇动火把和枪支,发出噢噢的欢叫。就在一片欢叫声里,卢大胖子重新拉栓顶火响了第二枪,第二响枪音追着第一响枪音,好像一道大浪催压另一道大浪,浪头合并在一起,激出泡沫流散的水花;那阵惊鸟盘旋一圈,本待落回原来的宿处去,正中火把上飞起的焰头照迷了它们的眼,它们也像焰头一样,惊惶的鼓着翼子,发出一串细碎的凄鸣,迸散向四方的黑暗。 卢大胖子这一枪,使将要沉落的呼吼声复又高扬起来,变成决定什么似的一种欢叫,有些马贼哄笑得在马背上打晃,有些挂了枪,把帽子也扔到半空去。没有人以为大名顶顶的歪胡癞儿会比他们的头儿更强到哪儿去,能比个平手就算他运气了! 土堡里的人开始沉默了,他们信得过歪胡癞儿,但没人亲眼看见他举枪打过夜暗里的火把,谁也不敢说他就能胜过卢大胖子。六指儿贵隆急得像热锅上蚂蚁,这边垛口转到那边垛口,找到二黑儿、石七,一窝年轻好胜的议论起来。 你说歪胡癞儿叔能赢吗? 不要紧。二黑儿说:适才收编祁老大,那一手枪法你该见过的,决不差卢大胖子一皮。你瞧,歪胡癞儿爷那副乐劲儿,半点也不担心。 卢大胖子又举枪了!谁在那边说。 卢大胖子连着射中两支火把,自觉略微松了一口气。早年在北地,和上八县的神枪李五比枪法,就是射中两支火把赢的。估量着歪胡癞儿不会比李五强到哪儿去,也许闻名不如见面,见面不过尔尔,但当他回头看见歪胡癞儿那张满不在乎的笑脸时,放松的心不由又悬吊起来,既中两枪,不如来个满堂红,心里这么想着,第三枪举枪瞄线时更加慎重了。 卢大胖子面对最后一支火把,精心的瞄了又瞄才压火,随着枪声,那支火把也明灭一下,许是枪弹走歪了半指,火把上的焰头有一半飞跳起来,翻滚跌落,另一半将断未断,还倒垂在火把杆儿上燃烧着。 惭愧!惭愧!卢大胖子扭回头,朝歪胡癞儿语中带傲说:这支只算半灭!请罢,歪胡癞儿爷!那边另换三支火把! 打得好,卢头儿!歪胡癞儿把匣枪拾回插进腰眼,复又弯腰去拾长枪:您的枪法也算够神的了!又转身叫说:各位闯道的朋友们,适才卢头儿的枪法,我歪胡癞儿领教了!兄弟有言在先,只是陪衬陪衬,虚应个景儿,万一打走了枪,别见笑!说完话,脚尖一点,凭空就横身跃上了白马,左手略拢一拢缰绳,白马顺着缰势朝横里轻快的举着蹄子走动起来。歪胡癞儿拉栓顶火,单手举枪,枪口斜对着天空,一只眼凝望着火把,身子半偏着,猛然间,人们就见他左手一领,旋即松缰,双膝一夹,白马蹄花一翻,朝斜里窜过去,那支朝天的枪口一低,砰的一声,右边的第一支火把就从橙黄色的焰心朝四处迸溅开去,再看那匹白马响一路蹄声,早已窜入远处的黑暗里去了。 这一枪的枪音,几乎被惊天彻地的呼叫淹没了!谁也料想不到,歪胡癞儿竟跑马开枪,把长枪当成短枪使,单手一理,线也不瞄就击中火把正中心那简直不是人的枪法,而是神意。 没等呼吼停歇,马蹄声从黑里急滚过来,人和马全没现身时,枪声又起,正中那支火把的焰头已高高飞向半空。刹间白马怒扬着顶鬣飞扑过来,掠过狂摇着一路火把的横列马阵,歪胡癞儿手起弹出,第三支火把的焰头紧跟着前一支火把的焰头落到地上。马经卢大胖子身边时,歪胡癞儿从急驰的马背上飞落下来,单手挽住了卢大胖子的臂膀。 伙计们听着!卢大胖子叫着,声音有点儿凄凉味:早先领各位浓情厚意,跟我卢志高江湖跑马,咱们是到此为止正式散伙了!那受编的,牵马过来认新主儿,歪胡癞儿爷,他真英雄,大好汉,跟上他打鬼子八路,算是祖宗积德!那回乡归里的,多带路费盘川兄弟伙,血肉相连,人隔千里,后会有期 没有一个人离群,这一窝素以慓悍闻名的马贼群全叫歪胡癞儿的神威慑服了,默默的将火把插回竹筒里去,一匹又一匹的衔接着,牵马进入土堡。虽说是心安理得,终究是悲哀的。酒席摆设在石伦老爹的堂屋里,坐满了五大圆桌,收编的马贼们着了魔似的笑着,闹着酒,每个人的眼却全是湿的。 卢大胖子抵死不肯坐首席,被歪胡癞儿硬捺在檀木背椅上,屁股刚沾椅面,就跳起来拎壶敬歪胡癞儿的酒。 我卢志高,头点地,替我原先这把兄弟,借杯酒敬您!我这把没志气,没骨头的贼!今朝蒙您大力拔一把,拔出淤泥,拔出火坑。唉,歪胡癞儿爷!我们重做新人,您就是再生父母!您干杯!不干? !我卢志高,当真叩头拜您! 歪胡癞儿一仰脸,大杯酒泼进喉咙去,双手忙不迭的把卢志高搀扶住说:老哥,别折兄弟的寿。今晚上的事,与我不相干。抗日这几年,死在鬼子八路手上的人成千累万,我那快马班的老弟兄,割头不换的情份虽仍在,人,却死光好几回了!有的死在鬼子枪头上,有的挨八路砍了黑刀我这是替那帮冤鬼向您求情!人,谁不是父母娘老子养的? !凭我歪胡癞儿这副骨架儿,歪歪心,走黑道,洋枪扛在肩膀上,走哪儿少得了财宝金银? !我守本份,拉游击,火里冲,死里闯,忍饥挨饿不脱这身破军装,我为的啥?我说,不吃鬼子八路亏,不知鬼子八路凶狠。家亡国破了,命攒人手上,还有心贪图旁的吗?不说人心肉做的,就是颗石蛋儿,也冒冒火花!热汤里滚,油锅里跳,顶着枪子儿跑马,我没孙悟空七十二变,身上可数得出七十二处伤疤。老哥,我说句不中听的话,趁火打劫,死了阎王不收,你打鬼子八路死了,他阎王也要放挂鞭。我这人,虽不把鬼神顶在头上,可信得这颗心。我歪胡癞儿收编各位,决不是要各位穿军装,佩番号,列饷册,造花名,干那官府衙门兵,只要各位洗手不扰民,护着何指挥,替老中央把住湖东这块荒野地就够了!歪胡癞儿,我呕心滴血吐的腑肺真言,不外求各位认条明路走,赏脸,我回敬一杯,各位干了!不赏脸,我不挡各位财路,可若再碰面,休怪我翻面不认朋友。 两明一暗的大堂屋里,只听见歪胡癞儿那种豪情的声音,浪头一样打进人心。马贼群纷纷站起来,举杯喝干了酒。卢大胖子抓的不是酒杯,却是四两装的锡壶,大嘴套小嘴,吸气似的一口干,探手撕开领口,把胸脯拍得卜卜响说:痛快!我卢志高早几十年,白活了!湖东好比大明国,您是朱洪武,我是常遇春,伙计们,可听着了!朝后不要说抢劫不准有,谁偷只鸡,摸只狗,全犯杀字戒!要金银财宝,咱们专向鬼子取,要上捐上税,咱们找苏大混儿拿! 我敬歪胡癞儿爷一杯酒,顺便问句话。祁老大吊着右膀子挤过来:您能不能讲讲,您的枪法怎么练的? 另外几个也哄着,催歪胡癞儿讲。 我早先在鲁南,是个打猎的,一天打不着猎物,就得勒一天肚皮。歪胡癞儿说:枪一理,要打得起溜的野雉,射中惊窝的野兔。看在肚皮份上,我自幼就练枪,只有一种玩意儿打不中,因此还算不得神枪! 甭骗你的儿了!卢大胖子说:那是啥玩意? 线牵的鸭蛋壳儿!歪胡癞儿说:枪子儿带风,压根儿黏不着它! 歪胡癞儿话一出口,大伙儿忘情的大笑起来,最后一点儿懊丧味也被笑声带走了。卢大胖子离了席,挺着肚皮找堡里的人拼酒。歪胡癞儿三枪把双方的仇恨打飞到爪哇国,马贼群和堡里枪队拉得火热的,说东聒西没完。酒是温的,菜是热的,灯火是明亮的,歪胡癞儿话像泉眼,骨嘟嘟朝外冒,自称是只活酒坛儿,而卢大胖子话更多,一壶接一壶灌酒,话就像酒泡朝外翻。散拴在西大院的马匹不时嘘叫着,堂屋外面,也围满了妇孺。卢大胖子酒到喉咙管了,还说没有醉,一把抓住贵隆:呃,呃,小兄弟咱们搳三拳,一拳一壶! 六指儿贵隆摇手时,生着叉指儿的手叫卢大胖子抓住了:妙,小兄弟,你算遇上我这好郎中啦,叉指儿,累赘小玩意,怎不去掉它? !来来来,我帮你治治。 贵隆没在意,叉指儿叫卢大胖子一口咬住了,喀嚓一声,他的脸变白了。不关紧,不关紧!卢大胖子说:先抓把香灰捂住,明早到乱坟上,捡块死人骨头磨粉搽上,好了连疤也看不见! 六指儿贵隆没听见,他疼得一晕一晕,人靠在墙上,满眼的灯焰全飞着黑轮。卢大胖子挤到那边,绊在一张条凳上跌坐在地上,窝团着舌头说:拿个酒杯来,我耍个把戏你们瞧!另一个醉汉送来一只酒杯,卢大胖子说:我衔着杯口,你朝杯里斟酒,呃,呃,要斟满,我只一仰脖子,酒全落肚,漏出一滴,不算本事! 那个醉汉照做了,卢大胖子果真一仰脖子,酒却灌进鼻孔里去了。 在石家土堡,这是破天荒的一夜,人们大声的猜着拳,喝着酒,醉呼呼的你推我撞,发出杂乱的喧哗。歪胡癞儿是座桥,把两个不同的群体衔接起来,彼此流通。祁老大光着红通通的脑袋,讲当初接盘儿送肉票的故事。石老爹含着长烟杆,说起土堡建造之后怎样抗贼的。小秤铊被他的伙友推到雷庄人一边,那伙友说:雷庄那回遭抢,就是他干的,银洋甭说了,他欠你们一头白毛牯牛! 那,那是三歪牵的!他说。 有人笑着,把一杯酒连酒杯全塞进他的嘴。 没人找你要牛,不是吗? !雷庄的小伙子雷一炮说:那是我们雷老实大叔送你的! 小秤铊吐出酒杯说:几十人全有份,我只摊到一根牛尾巴罢了。 初冬夜短,初更入的席,一场酒喝到东方泛白。有人喝醉了,把酒吐在盘子里,有人趴在桌角打了鼾,手弯里还抱着锡酒壶。黯黯的天光从格子窗外流进来,亮了一夜的粗芯油灯,一盏一盏全显得乏了,鸡在院外啼叫着,卢大胖子迷迷糊糊的拍着肚皮说:你甭在肚里扇翅膀了!我站起来走动走动,你就该化啦!歪胡癞儿泼了他半桶冷水,卢大胖子使舌头舐说:好酒!好酒! 歪胡癞儿笑着又泼了半桶说:老哥,酒太浓了,这是在替您渗花哩! 那天黄昏,卢大胖子带着他手下一伙粗豪的弟兄回红泥墩子去,临走前,马群集聚在西大院里,听歪胡癞儿讲话。你们如今是马班了!歪胡癞儿的溜打转的眼里有着夕阳的光彩:除了这个,还跟往常一样,由卢头儿领你们回红泥墩子去!我歪胡癞儿对天发誓,跟各位同生共死!若有食言,他扬手一匣枪打落一块虎头瓦,指着说:若有食言,有如此瓦! 卢志高也对天立个誓!卢大胖子肃然的指着土堡顶上一盆压脊的盆景说:我跟这伙兄弟自愿在歪胡癞儿爷手里受编,奉差遣,马歇红泥墩,若有三心二意,有如那只盆肚上的盘龙!说完话,也理手发了一匣枪,枪头正洞穿龙头。然后,他们在堡外上马,悄悄的拉走了。 泽地头一回有一整冬的平静 由于歪胡癞儿除恶贼,打杉胛,三枪收编卢大胖子,使湖东一带有了比较安稳的小局面。泽地的枪队,吴大庄的何指挥,红泥墩子的马队,互成犄角之势,加上北三河附近民间的联庄铳队,五姓联合小刀会,和起窖的散碎枪枝,把洪泽湖支队压得不敢出湖,苏大混儿也逃到邻县去了。 那年腊月廿一,寒冷的晴天,敌后的人们初次望见大群的B︱29型飞机,它们从极高的天空上隐隐的飞掠向东海岸去,机身小得像银白的小点。 (注:可能为美国飞机初袭日本本土,或为支援太平洋海上战斗。) 泽地的居民们也看见了,他们不知道稀奇的、闪光而又移动的银点是什么,雷老实说是白日现星,鬼子的气数该尽了。更有些人相信嘴含干麻可以白日看见星的说法,纷纷寻找干麻衔在嘴里,盼望看见更清楚些,但那些银色的小点终于隐没在云里,再也看不到了。 天,真的要亮了!人们猜测说。 天亮还要防它黑一黑!歪胡癞儿说:鬼子就算它投了降,八路还是要兴波作浪的,不信你们瞧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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